我的前公爵夫人

我的前公爵夫人

(斐拉拉[1])

墙上的这幅画是我的前公爵夫人,

看起来就像她活着一样。如今,

我称它为奇迹:潘道夫师[2]的手笔

经一日忙碌,从此她就在此站立。

你愿坐下看看她吗?我有意提起

潘道夫,因为外来的生客(例如你)

凡是见了画中描绘的面容、

那真挚的眼神的深邃和热情,

没有一个不转向我(因为除我外

再没有别人把画上的帘幕拉开),

似乎想问我可是又不大敢问:

是从哪儿来的——这样的眼神?

你并非第一个人回头这样问我。

先生,不仅仅是她丈夫的在座

使公爵夫人面带欢容,可能

潘道夫偶然说过:“夫人的披风

盖住她的手腕太多,”或者说:

“隐约的红晕向颈部渐渐隐没,

这绝非任何颜料所能复制。”

这种无聊话,却被她当成好意,

也足以唤起她的欢心。她那颗心——

怎么说好呢?——要取悦容易得很,

也太易感动。她看到什么都喜欢,

而她的目光又偏爱到处观看。

先生,她对什么都一样!她胸口上

佩戴的我的赠品,或落日的余光,

过分殷勤的傻子在园中攀折

给她的一枝樱桃,或她骑着

绕行花圃的白骡——所有这一切

都会使她同样地赞羡不绝,

或至少泛起红晕。她感激人,好的!

但她的感激(我说不上怎么搞的)

仿佛把我赐她的九百年的门第

与任何人的赠品并列。谁愿意

屈尊去谴责这种轻浮举止?即使

你有口才(我却没有)能把你的意志

给这样的人儿充分说明:“你这点

或那点令我讨厌。这儿你差得远,

而那儿你超越了界限。”即使她肯听

你这样训诫她而毫不争论,

毫不为自己辩解,——我也觉得

这会有失身份;所以我选择

绝不屈尊。哦,先生,她总是在微笑,

每逢我走过;但是谁人走过得不到

同样慷慨的微笑?发展至此,

我下了令:于是一切微笑都从此制止。

她站在那儿,像活着一样。请你起身,

客人们在楼下等。我再重复一声:

你的主人——伯爵先生闻名的大方

足以充分保证:我对嫁妆

提出任何合理要求都不会遭拒绝;

当然,如我开头声明的,他美貌的小姐

才是我追求的目标。别客气,让咱们

一同下楼吧。但请看这海神尼普顿

在驯服海马,这是件珍贵的收藏,

是克劳斯为我特制的青铜铸像!

(飞白 译)

【译析】《我的前公爵夫人》是勃朗宁最为家喻户晓的名篇。据史载:十六世纪的第五代斐拉拉公爵阿方索二世是一个著名的文艺庇护人,诗人塔索便受过其庇护。他曾娶年仅十四的露克蕾吉亚为妻,三年后,十七岁的公爵夫人突然暴亡,有被毒死的高度嫌疑,公爵随即向某伯爵富有的侄女说亲。这显然是诗中独白者的原型。诗人勃朗宁在史料基础上,以公爵独白的形式,塑造了一个文艺复兴时代的专制贵族形象及作为其对立面的前公爵夫人形象。

在诗中,公爵正在同外国来使商谈亲事,且谈话已近尾声。公爵仿佛是顺便似的拉开遮住画框的帘幕,让使臣看看前公爵夫人的画像。从公爵独白中可以听出,他对前夫人的态度是双重的。他对画像表现了艺术收藏家的赞赏和自豪;对前公爵夫人本人呢,却忍无可忍地加以指责。正是通过这番赞赏和指责,勃朗宁巧妙地完成了他的典型塑造。

公爵形象突出的是他的贵族等级观念,把门第、身份、礼法看得高于一切,他还同时具有高雅的风度和冷酷的内心。他不隐讳前妻之死是由于他的铁腕,但他在展示她画像时却心安理得,津津乐道,没有丝毫良心不安,反而觉得这是他作为贵族应该做的一件事。因为身为国君,他本人就代表法律和“良心”。

而前公爵夫人的形象是一个热情甜美,开朗乐天的少女,她对任何人的好意都会满心感激,都会泛起红晕,这反映出她的天真无瑕,也象征着文艺复兴时代人的觉醒。她还表现了对“上等人”“下等人”都一样的民主倾向,由于她打破了封建贵族视若命脉的等级观念,她与公爵的冲突难以幸免。

这一冲突发展到高潮,公爵采取了断然措施:“我下了令:于是一切微笑都从此制止。”公爵因为夫人不做符合他规范的所有物而把她除掉了,并且至今说起来还颇感愤愤。如今他以帘遮画,“除我外再没有别人把画上的帘幕拉开”,把她变成了他绝对控制下的珍藏品。公爵从她身上提取了他所要的一切——她的美,而弃去了那多余的部分——她那不能被驯化的生命。不过,诗人留下了意味深长的弦外之音:公爵控制了藏画,控制不了画上真挚的眼神;公爵制止了微笑,但热情的微笑仍在焕发光彩。于是“一切微笑都从此制止”也带上了自我嘲讽的意味。

诗的形式是整齐的五音步,双行偶韵体,即每两行换一个韵;虽属格律诗但风格自由,不大像传统的“诗歌语言”,既接近随随便便的口语,而又符合独白者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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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斐拉拉是意大利中北部城市(位于威尼斯之南),在十五、十六世纪曾是一个公国。题注点明诗中情节发生在斐拉拉,诗中独白者就是斐拉拉公爵。

[2]“师”字原文为意大利语“Fra”,是对修道士的尊称,视场合亦可译为“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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