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1923—1949)

上海(1923—1949)

第三部

上海的轮廓逐渐变清晰了。离目的地还有很长一段路的时候,焱之就已经坐不住了。他把行李从座位底下拉出来,一个手提箱和一个包裹,他把它们放在脚边,生怕下车时会遗漏。随之,他在心里默念那家古董店的位置,这样反复了好几遍,才强迫自己安定下来,手里紧抓着箱子提手,准备下车。

车子在拐弯时突然停了下来,几位旅客从瞌睡中醒来,疲倦的脸上带着厌烦和疑惑,但谁都懒得问是什么原因,只是打个哈欠,交换一下无奈的眼神,便静静地待着。焱之心里很焦急,他想知道这是哪里,距离他要找的地方大概多远,这样耽误下去,他担心会让等他的人不安。可是身边的人全都无精打采,焱之左右观察了一遍,也没找到一个可说话的对象,一张张冷淡和茫然的面孔使他心灰意懒,这些人都是到他想象中的美好地方去的吗?他有点泄气了,但立即挺直了身子,恢复勇气,坚定地告诉自己:我跟这些麻木的人不同,我一定会成为另一种人。至于另一种人究竟是什么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车子又开始向前了,身体随着左右颠簸摇来晃去,他在脑海里勾勒着未来的画面。迷糊中,车子又停下来,车夫在前面喊着:“该下车了!”

这是一处靠着市边的停车场,聚集了几十辆来自外地的车辆。焱之提着笨重的行李下了车,走出没几步,迎面走来一位外地口音的役夫要为他提放在地上的箱子。他以为人家要偷东西,惊慌失措地拎起箱子快步跟在一位同车的旅客身后。他右手提着箱子,左肩上背着包裹,整个人被行李坠得歪歪斜斜,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来到大街上。

街上来往川流的车辆和行人很多,嘈杂声令他头晕眼花,辨不清方向。他在一处小客栈旁停下来,四周望去,感觉这儿肯定不是他要找的五马路。他硬着头皮去问一位体格粗壮的黄包车夫,对方发现他是个孩子,心不在焉地告诉他五马路离这儿还有半个多钟头的车程。焱之问要步行该怎么走,对方瞥了一眼他的行李,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转过脸去,不再理他。车站附近有不少兼带住宿的肮脏的小旅店。焱之看到一家旅店门口一位手拄着扫帚的老人,走上前询问去五马路怎么走。老人打量了一眼行李,说恐怕天黑都到不了,不如叫辆黄包车。焱之蹙了一下眉,老人立刻明白过来,说他跟在这一带拉活的车夫比较熟,可以帮他讲讲价钱。焱之把行李拖到门外的一个石墩旁,坐下来等。几分钟后,老人领着一位穿短衫的年轻人来到跟前,对方用鄙视的目光瞅了他一眼,说没想到还有这么重的包裹,转身要走。老人伸手拉住车把,好心地说道:“行行善,日后肯定好运气。”趁着对方犹豫的空儿,老人让焱之付了一半车钱,便忙着往车上装行李。车夫满脸不痛快,拒绝伸手帮一下忙。

好不容易出了肮脏喧噪的车站,直到拐过街角,焱之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发现老人仍在望着他,禁不住心头一热,“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他浑身有气无力地坐在车上,算有了片刻的安宁。此时露了一面的太阳,又躲进云层里。潮湿的空气,街边流淌的污水、工厂里散发的奇怪气味,一切都使人感到压抑和烦躁。行人车辆像无数个蠕动的蚂蚁汇合成方向一致或相反的几条缓流,车水马龙,看不到尽头。骚乱和喧闹把焱之震慑住了,他感到头晕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十分难受。车子来到一条更拥挤的街上,鳞次栉比的铺子门口挂着各种形式的大小广告,女人领着孩子边看边走,不时停下来指指点点。在一家极小的香烟铺子前竖着一个与门等宽的大牌子,上面贴着女人媚艳的大照片,手指间夹着香烟,十分醒目。前面的道路变宽,人也越来越多,车辆夹在人群中间,非常缓慢地移动着,焱之看到身边那么多不同长相、表情的面孔扎在一处,涂脂抹粉的女人、街边乞讨的乞丐、光着膀子的苦力劳工,还有一些形迹可疑、看不明身份的人,他感到害怕,饥饿和紧张使心收成一团,盼望着赶快到达五马路。此时车夫突然停了下来。焱之以为到了,抬头看见一家挂着喜迎宾招牌的饭馆,他愣愣神,还未等弄明白怎么回事,车夫已经把他的行李搬下车。焱之天真地以为车夫饿了,要吃饭,着急地说自己一点不饿,可以在车上等。

车夫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大笑起来,说他没那么好心,在这儿停下来,是因为他只收了一半的价钱,若想到达五马路,除非他愿意付另一半。焱之傻了,呆在那儿,等他反应过来跟对方辩解时,那辆黄包车早已在人群里消失了。他气得想骂街,但此时他必须积攒力气赶路,否则愤怒和疲惫会使他很快倒下去的。他坐在路边稍稍稳定一下情绪,肚子咕咕直叫,饥饿难耐,但他此刻根本没心思吃东西。

在距离几米远的地方,一只夹着尾巴的狗惊慌地从喜迎宾饭馆里逃出来,嘴里叼着什么在过路行人间乱窜,看样子这畜生偷吃了饭馆里的食物,后面一个人拎着根木棒追赶,边追边喊,等差几步远时,狠狠地抡起手中棍子,那狗立刻惨叫着倒下去,挣扎了几下,浑身突突地颤抖,眼珠子鼓在外面,嘴角洇染着血迹和泥土,好像快死了。焱之感到又惊恐又恶心,想躲开都来不及。然而接下来的情形让他深有感触:那个人又在狗身上来了一大棒,可怜的家伙又胡乱地蹬了两下腿,便断气了。那人喊来一个伙计,将血淋淋的尸体装进袋里,若无其事地走了。几个好事的围观者散去,繁忙和喧嚣掩盖了一切。这平常的一幕引起焱之很大感触,他悲从心生,几乎感受不到生命的意义了,结束了吗?就这样?他很想回头看一眼,但恐惧和悲伤使他没有勇气回头。他用力提起行李,一步一挪地往前走。他知道只能往前走了,生存,那是唯一的出路,泪水沿着脸颊滚滚落下,他已觉察不到……几位路人下意识地停下来,用善意的目光望着这个外乡来的男孩,或用温暖的目光送他。然而,焱之什么也感受不到,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除了求生的欲望,他的世界一片空白。

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的泪水被风吹干了,心情也稍微平静下来,但他脑袋昏沉沉的,根本辨不清方向,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向一位正要过马路的妇女询问,笨重的提箱像它行动笨拙的主人一样险些砸倒了人家的菜篮子。他连忙道歉,对方很善良,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同情,将路线介绍得很详细,离开时还说了两句安慰和祝福的话。对方的温和与即将到达终点的喜悦使焱之重新振作起来。他稳定了一下精神,回想着好心人的话:“一直向前走,到下个路口左转直走……”途中,他看到一处空旷的场地,边上有一个美丽的花坛和小水池,他就着池水洗洗脸,冰凉的水让他清醒了很多。此时他什么都不想,连饥饿和疲倦也消失了。多少天的盼望,多少困顿和周折,目标就在眼前了。一想到这,他又激动得要流泪,但努力忍住了。他不会说出路途上的波折,也不想表现出精疲力竭,“苦难是属于你个人的,谁都不能为你承担。”他想起临行前父亲的话。脸上努力堆满微笑,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此刻,在不远处,暮色中晋古斋的门正敞开着,静静地等着他。

哪里有财富,艺术便流向哪里。十九世纪后半叶,经东面洋行林立的浦江外滩,或由锦衣繁华的南京路,大量古董艺术品纷纷汇集于五马路以及周边地区。起初,大多数古玩商在怡园茶馆旁摆流动性摊位,一次意外的机会,让朱鹤亭看到古董买卖有大利可图,只要有眼力,幸运的概率要大于其他行业;同时他深信业精于勤。每天早上五点钟,天刚蒙蒙亮,他就到摊前转悠。因为资金十分有限,他通常抱着买完一件东西,第二天就要饿肚子的决心。或许诚心感动了上苍,他每每都能靠着头脑灵活,很快将到手的古董以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易手,而且由于他买古董出手果断,很多地摊商误以为他是给哪位收藏家跑货的,都纷纷拿出压箱底的宝贝让他看,甚至,有人循着他的名声,将东西送到晋古斋。有人说朱二爷仓库里的古董要数以千计了。

在圈里人都开始注意他时,他变得深居简出了,仅选择性地与那些他认为有价值的人交往。他曾在店内最显眼的位置,摆放了一件体型硕大的乾隆福寿纹大瓶,十分惹人注目。不少喜欢的人问价,他都让店里的伙计回答说已售出,买主是沪上大名鼎鼎的犹太富商哈同。人们背地里议论纷纷,说他故弄玄虚。不久果真在报纸上刊登的为哈同夫人祝寿的晚宴图片中看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大瓶。于是圈里的人传说:晋古斋攀上了哈同这样的大主顾,还传说哈同请他做收藏顾问了。这大大提高了朱鹤亭的身份,一下子获得了整个古董收藏界的敬重。

朱鹤亭小时候因为口吃,表述问题比较慢。现在在人们看来,只有运筹帷幄者才会那样讲话。从前古董圈那些歧视他的人开始对他露出笑容,朱鹤亭本人也感觉到了这些微妙的变化。在一个不太正式的场合,一位自以为资格很老的古董商,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只大瓶是您的吧!”

他谦逊地笑笑,很低声地说:“这话怎么说呢。”

“但那分明是一模一样的嘛。”老者又说。

“不值一提的小事。”他简单地答道。

还有一件众人皆知的传言,据说在他店铺后面的三间仓库里堆满了古董,除了他本人和伙计,谁都未进过那几间屋子。有好奇心极强的人问过这些相关的人,可他们一个个守口如瓶,仿佛被事先交代过一样。几个没有耐性的年轻人偷偷爬上窗户,想探个究竟,却发现里面堵得严严实实的,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人们在背后讽刺他把古董藏进洞穴里。这话传到朱鹤亭耳朵里后,他却一点儿不生气,只微微一笑,任由别人去说。还有人说他在银行里存了大量款子,抽几辈子大烟都用不完。他对此一律置若罔闻。只有个别心地宽容的人说:“他是一个为事低调,有心计的人。”

渐渐地,各种反向的传言在岁月中消逝了,各种阴险的目的和谣言是一个日益突出的人必然会遇到的。不过,时间的推移会将其削弱,从中伤的恶意,到演变成一些无聊的嘲弄,最后一切都不起作用了,人们对此逐渐失去了兴趣,朱鹤亭在古董圈的地位也就稳固了。一九二〇年左右,上海晋古斋和京城彬记在京沪古玩界和收藏界的名声一样响亮。不少人来向朱鹤亭推销古董,他待人平和,话语不多,很少当面评论古董的真假,但对于买或不买却心中有数。每个人都认为他眼力非同寻常,仿佛他怀里揣着一部鉴别古董真赝的法典。盲信者会无端生出很多故事,然后用这些故事欺骗着他人,久而久之,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然而,这个神色平静到几乎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暗中给自己的定义:首先是个商人,而后是个古董商人。

他从来不标榜自己的鉴赏力,却出大价钱买下不少别人举棋不定的古董。人们都认为他头脑灵活,有眼力,深居简出,不爱跟同行人搅和在一块儿。一九二一年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古董商王汉良,看准了五马路的有利地势,集股筹款,大兴土木,建成中国古玩商场。完工后又组办上海古董商会,保荐朱鹤亭担任副会长的职务,正会长则由他本人担任。孰料,朱鹤亭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此事令王汉良很不愉快,但朱鹤亭在人们心目中却更深不可测了。

无论怎样,他的那身平常装束,使他一走在人群里,便很难再被认出来了。他身材中等偏胖,穿一件灰色长袍,戴着顶平沿帽。有时一个人迎面冲他走来。他假装没看见,不知是不愿意,还是脑子里在想着别的事。等对方经过后,他突然停下来,好像记起什么事,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抚着下巴,眼神里掠过一丝鄙视和狠辣的光,好像在说:“这种人算什么东西?……若再敢拆我的墙脚……总之,我还要忍耐点。”

某些商人和政治家一样,有一种与常人不同的面目,那是受骨子里的驱使表现出的两面性,温和与卑劣。巧妙的是朱鹤亭那张平静的面孔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品质掩盖住了。

仔细想想,人的性格并非可以单纯地认为由两部分或几部分组成,它是一个组合体,不要说肉眼,即使最高倍的放大镜亦无法将其看清楚。因为它不仅是一面多棱镜,在不同环境或反光下,呈现变幻不定的景象,而且处在不停的变化之中,世上再没有比性格更难以捉摸的了。何况很多品质难以判断好或坏,每一个有形的东西存在都有它的价值,每一个无形的东西存在都有它的理由。一切事物都具有可改造性,一个人源于自身的主动教育和社会这所大学强迫人们必须接受的被动教育,都会使人性中固有的优点发出璀璨的光,并使固有的缺点被遮蔽、淡化。上苍赋予人类的智慧是让那些有形或无形的东西产生出正面、积极、美好的价值来。

其实,周围的人和我们自己一样,本性里含有多个层面和角度,至于朱鹤亭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只能说他是一个非常善于掩饰,内心翻江倒海,表面却风平浪静的人。

朱鹤亭出生在山西农村,父亲是一位小官员,母亲是父亲身边的一个丫头。父亲去世时,朱鹤亭尚未出世,两个月后,这个呱呱坠地的男婴一落地,便注定要与卑微的母亲在贫困和被人鄙视的目光中长大。逐渐懂事的小鹤亭认为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坏孩子,永远都没有进入社会的希望。十几岁时,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身世,对于周围同阶层和家族中排挤他的人充满仇视,他身上天生的坚毅和反抗精神也使他无法与这群世俗、懒散的人融为一体。十九岁那年,他跟随一位多年跑外的同乡来到上海。不过对方很快就跟一位亲戚去了南洋,把他只身一人留在上海。二十几年后,天意使他成了一名成功的古董商人。

关于他的青年时代,并非全是可以励志的故事,里面有不少卑微龌龊的小手段。上海滩里跌打滚爬成长起来的人物,十之八九有着类似的奋斗史。

人们说:“不管你怎样费尽心思地观察那张脸,你仍旧什么都发现不了。”既然如此,朱鹤亭究竟长着怎样的五官:

黝黑的皮肤;宽阔的额头;一双眼睛很大很有神,是整张脸上生得最美的,但他很少抬起眼皮看人;一个塌鼻子,仿佛摁上去的一个窝头;两片黑得发紫的厚嘴唇,沉默时,那两片厚肉也会不时地哆嗦几下,让人看起来很不舒服。为了掩饰这种缺陷,他与人交谈时,通常都烟不离口。他说话很少,而且声音很低,只有坐在对面的人才能听见。他不爱笑,不是因为他修养高,而是因为他认为任何过度情绪化的表现都是不恰当的、有害的,一个善于控制、把握局势的人从不会将内心的波动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他的嘴角有两道深深的皱纹,那是内心长年压抑的愤怒和冷漠形成的。此外,他有两只大耳朵,肥厚的耳垂,显得端庄、雍容。总之,这张脸上坚冰般的表情是善良被丑恶扭曲后的线条组合起来的,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气势。

他的感情一直都处于冷淡和克制之中。这两种状态是一个成熟的思想理应具备的,是很多人追求的。但他的冷淡里带着仇视和嘲弄,而他的克制也仅仅是作为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在他看来,古董是赚钱的工具,故事、传言都是为这一工具服务的辅助形式。凡是在政府混个一官半职的官员、各国洋人,他都对其怀着一种近乎亲人般的热情,对同行里与他不相上下的人,他一律加以歧视和厌恶;他面容平和,内心却走极端,不相信有例外。表面上他常说:远亲不如近邻,同行要相互协助;暗地里他却认为:同行是冤家,谁都不值得信任,与这些人处在一起,永远要保持戒心。

古董界盛行一种风气:古董的真假是权威制,由有名望的专业或收藏人士定夺,不容其他人发表见解。朱鹤亭起初憎恨这种言论,现在他已同意这种观点了,因为他已被人们当作有名望的权威人士了。在沉郁的生活中养成的坚韧和严肃,使他变得能屈能伸,但他从不盲信,尽管他有时在内心产生深深的矛盾,但不让外人的思想介入,左右他的观点。他在警惕、怀疑和察言观色方面的功夫远大于他鉴定古董的眼力;他的目光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透过扑朔迷离的乱象,简单而直接地戳破事物的本质。他深信自己的成就,热爱这项事业。他相信实践比知识重要,如同物质比精神重要,买卖古董如同别人做房产一样,最看重价值的增长潜力,即使东西买假了,只要能顺利地卖掉,他照样会很得意;相反,即便是真品,若未卖出期望的价格,他仍然会伤心。不过他从未放弃读书,因为有时遇到舞文弄墨的主顾,他谈话中的慢条斯理会很受对方喜欢。因此他长年刻苦克己,除了吸大烟,没有其他不良嗜好。

没有人比他对古董商这个职业体味更深,他理解这三个字,如同元朝人理解成吉思汗一样,充满敬意和虔诚。他的不动声色麻痹了不少人,有时看上去仿佛睡着了一样。外人看不见他那厚重的额头下面在做着怎样的思索,有时连他自己都被骗过了。但只要机会一到,他那双眯着的眼睛会突然睁开,看似滞重的头脑反应异常敏捷和迅速,厚嘴唇里吝啬地挤出的几个字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有说服力。因为对那些要价高或推来搡去、谁都不敢接收的古董,没有人比他出价更高。凡是了解他的人都认为:“他魄力第一,眼力第二。”

古董行里的人称朱鹤亭为“朱二爷”。徐文柯称他鹤亭兄。因为把焱之交到人家手上,希望孩子能够得到些照顾,言谈便更加亲切,嘴上却不忘记嘱咐对方一定要对孩子严格要求。朱二爷难得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

“他看上去很严厉,不过似乎不太讨厌我。”这就是焱之对朱二爷的第一印象。他紧张而尴尬地站着,行李堆在脚旁,他很想看清楚师父什么模样,但没敢抬头。随即,在徐文柯的指导下,他向朱二爷叩头,行拜师礼。朱二爷既不冷淡,也不热情,泰然自若地接受,并喊来伙计,让他带焱之去安放行李。

从朱鹤亭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对焱之的情况有所了解。出于本能,他的心里难得产生了一丝同情;出于意愿,他感到这孩子气质上和其他伙计不同,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坚忍和克制颇像年轻时的自己。“不,好像还有点什么东西!”那是一种埋藏很深不易觉察的底蕴,他遮遮掩掩地不愿承认。“不过,那是确实存在的。”疑惑和猜忌是他的特性,对于这个既令人喜悦又带点懊恼的问题,他认为时间会给他想要的答案。此刻焱之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伙计,只需要服服帖帖地为自己做事。

对于焱之而言,这个陌生的环境与想象的差距很大,他简直不懂得该如何依靠个人的力量去应付整个生活。在家时,不高兴,可以沉着脸,整日不说话,可现在就连这点自由也失去了。无论如何。他必须想办法过日子,而这种日子的主题不再是围绕着他本人,由他的个人意愿决定,一切活动都必须是晋古斋学徒应该做的事。这个想法仿佛是套在身上的魔咒,还没来得及适应,他就几近想逃脱了。不过,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并非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再加上对前途的信心,他很快就从摇摆不定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他决心不再沉湎于回忆和幻想,扎扎实实地过每一天,做好每一件小事。他这样做着的时候,身心的疲惫和痛苦渐渐地感觉不到了。

每天早上,从六点起,他就开始在店里忙活,扫地、打水、擦拭橱柜。他对这些古董并不陌生,但由于紧张和过分小心,使他做这些事情时,感觉不到一点快乐。原来的两个伙计年龄比他大,常常带着捉弄的口气支使他做这做那,一时兴起出于卖弄,也会传授一点知识给他,可讲解既粗陋又模棱两可。比如将粉彩和珐琅彩的用料和工艺混为一谈。他们在鉴赏品味方面的低劣与开玩笑的本领使焱之哭笑不得,有时甚至难以忍受。焱之做事十分认真,接触古董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朱二爷第一次要他把货架上的瓷器拿进里屋给主顾看的时候,他将全部心思和气力都倾注在那只瓶子上,觉得那十几步路有一里地那么长。他僵硬的动作,笨拙的手臂,因过分小心而绷紧的脸庞,都被那两个伙计清楚地看在眼里,嘲弄地低声窃笑着。焱之觉得受到了侮辱,但又不得不勉强做出一本正经的神气。他在师兄们眼里仿佛一台沉闷的机器,对此他确实没什么好反驳的,因为对他而言,除了古董,什么都不重要,都不值得放在心上。

然而,困扰他的远不止来自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学徒的概念也并不仅仅是面对古董那么单纯,幸好他天生善良,有着超常的韧性和挑战性,即使束手无策时,那些令人毁灭的念头也不会压倒他,反而更能激起他的斗志。他明白一个道理:冲破一个环境进入另一个环境,困苦并不会因此结束,而是从一种形式转化成另一种形式。命运就是无休止的斗争,但绝不能听天由命,任其摆布。在痛苦中反抗,在艰难中不停地挣扎,迎着阻碍直冲上去,哪怕拼个你死我活,从始至终,他一直认为抗争是面对现实残酷的唯一途径。然而,生活会慢慢磨光一个人的棱角,教会他如何适应和服从。

一天,焱之在把店内的杂务处理好,照惯例在柜台里站着的时候。门外进来一位年轻的客人,瘦小的身材,上身穿着一件短袄,套着长呢外衣。下身穿着深蓝色长袍,狭长的脸上一副风尘仆仆的神情。对方一迈进屋内,就用目光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要找什么人。

“请坐,瞧您是走累了吧!”焱之走上前去,说道。

对方毫不客气地坐下来,高声问朱二爷在不在。他一边讲话,一边在身边口袋里一阵乱摸,摸出一只小巧的鼻烟盒,问道:“你师父呢?”

“师父不在。一大早就出门了。”

“出门?怎么会呢?”客人厌恶地皱皱眉头。

从屋外及时赶进来的大师兄葛闳义一眼认出了对方,热情地笑着和对方握手,并且把自己的烟盒递过来,“来,赏个脸吧!”

“不不……”对方推辞着,“您还是尝试下这个,这上好的烟丝是云南制作的,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作料,香喷喷的,您拿去,尝尝!”

葛宏义闭上眼睛吸了足有几秒钟,带着在陶醉中回味的神情说道:“嗯!没错,肯定加了好东西。”

“告诉你吧,兄弟,我几乎赶了一夜的路,就靠它提神呢!”

“您是说您刚从乡下来,该不是又弄到了什么宝贝吧?”

“宝贝?那是当然喽,否则你师父那样的人,能入他的眼吗?”

葛宏义让焱之给客人上好茶,并问货在哪儿。

对方说就放在隔两条马路的兴盛旅馆。

葛闳义点点头,与客人天马行空地随意攀谈起来。约莫过了半个钟头,隔壁古董店的人来找,他便说了几句抱歉的话,起身出门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客人不止一次露出不耐烦的神气,终于忍不住发起牢骚:“小兄弟,你说,为何你师父这么沉得住气,是不是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不会的,他今早确实有急事才离开的。”焱之不紧不慢地做着解释,他知道不管来客怎样讲话,自己都要保持和气。而对方由于急不可耐地期待着朱二爷会突然出现,说完后,便将目光转向门外。

客人仍不能断定朱二爷是不是有意躲着自己。在他眼里,朱二爷是一个手段高明的人,也偶尔会拿生意开玩笑。所以他看着墙上的钟表在心里跟自己赌注,等到分针再转到“9”的时候,就该回来了。

“这可不是朱二爷的风格。”等到分针指向“6”的时候,尽管客人已失去了耐心,但表面上仍带着半赞美的语气说道。

“再等等吧!说不定正火急火燎地往回赶呢。”

这时候,附近一家小餐馆散发出的饭菜香味飘进来,客人有些坐不住了。他摸了摸下巴颌,说:“要是朱二爷还不回来,我真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然后他又开始端详起那只钟表来,好像在上面发现了之前没有察觉的什么东西。

临近傍晚,朱二爷回到店里,焱之赶忙汇报此事。他眯缝着眼睛,听得很仔细,刚一听完,就拔腿向旅馆奔去。十分钟后,在一条僻静弄堂的尽头,看见了兴盛旅馆的招牌,这是一家楼下兼带餐铺的小旅馆,看上去很破旧。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抽着烟斗,瞧见有客人进门,冲里面喊了一声。小旅馆的老板认识朱二爷,很快在住客登记簿上查到了他们要找的房间。师徒二人沿着窄小昏暗的楼梯走上去。那间房子的门敞开着,焱之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年轻人并没有预料之中的兴奋,他把一只箱子从椅子上挪开,请朱二爷坐下,表情尴尬地搓搓手,说他为了着急回家,已经将那批东西卖掉了。

“卖了?”焱之惊诧地说道。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是这样的,要是我出去找买主,那是我不守信。可我屁股还没坐稳,就有人找上门来了,不好推辞啊!”

焱之小心地瞧着师父,朱二爷一声不吭,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间屋子,好像想着什么其他的事情,对眼前的事一点都不在意。过了一会儿,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事有点荒谬,您觉得呢?”

“对。我也是……”年轻人赶忙附和着,说自己这次的确是直奔晋古斋而来的,并发誓下次一定把更好的东西带来,但始终不肯讲出买主是哪家。为获取朱二爷的信任,他含糊地说:“算是巧合,您知道这是生意……生意就是这么回事。”

“是为了价格吗?”

“也不全是,不过……”年轻人说着,左手指在算盘上拨动三颗珠子,右手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下,递到朱二爷面前,“他们出了这个数。”

朱二爷瞥了一眼,说:“很好,很好。”显然那是几件器物的总价格,而且比之前商谈的要贵出不少。“看来这位新买主很合您的意。”他严肃地盯着对方的脸,目光里有一种奇特的威慑力,好像要看出一些破绽来。

“是,看得出,对方很喜欢,实实在在地喜欢。”年轻人望着朱二爷高深莫测的表情,有几丝紧张。不过他心底里也有一丝报复的快感,这说明自己的古董抢手,朱二爷以后再也不敢怠慢自己,不会摆架子了吧。

“哦,”朱二爷看了一眼他腿边的行李说,“这个,给你。”纸袋里装着以前的部分欠款。两方都明白那是买方为了让供货方在下一笔买卖中守信用,而有意押迟的款项。年轻货主从朱爷手里接过钱,忍不住动了感激之心。

朱二爷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

“等一下!”年轻人两步赶到门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红着脸,嗫嚅道,“请原谅,二爷,这件事情……是我不对。可当时,我还以为来的那人是经您同意的,因为……唉!”年轻人跺跺脚,他想拿出豁出去的勇气,又害怕不小心说溜了嘴,“唉,我不能说,实在不能说,如果对方因此受罚……我岂不是出卖了人家,会遭报应的。”

朱二爷并不追问对方口中的“人家”是谁,只是摇摇头,带着无奈的神气说:“老实说,听了您这些坦白的话,我不愿再说什么了……”说完,扭头就走了出去。

焱之跟着师父走下阴暗狭窄的楼梯,心想这家伙是何用意,难道其中有什么阴谋不成?

在旅馆门厅里,旅店老板讨好地跟朱二爷搭话,朱二爷沉默地点了点头。

古董圈里最忌讳生意被人家挖墙脚。“这事太蹊跷了!”焱之暗自想,他瞅了瞅涂满污迹的皮沙发,觉得连对方的笑语都令人生厌。如果时间相差一天、两天倒也罢了,可是只有那么短的工夫,并且这地方看上去十分隐蔽……焱之仔细将事情前后想了一番后,觉得最合乎情理的是……他没敢再往下想。

回到店里,师父问焱之,今天那送货人来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在场。焱之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只有他跟大师兄,不过,大师兄只待了一会儿就出门了,最后只剩下他自己。“怎么啦?难道师父会怀疑……”他双手捶打着头,仿佛要把那个突然冒出的念头挤出去,可整个思维却被这个怪异的想法纠缠住了,最后他只得把这一切归结于沉闷的天气。

晚上,焱之眼睁睁地躺在床上,回想着师父在整个过程中的宽厚和平静,心中更加气愤了,恨不得马上把那个行径丑恶的人揪出来。他顺着白天打断的思路继续想下去,可就是不愿意碰触最后那个答案。他很想把心事跟某人说说,可二师兄正在酣睡,他属于那种吃饱了饭就得休息的人。可一到晚上,各式各样吸引大师兄的地方可就多啦,有时深更半夜都不见人影。平日大师兄爱为难焱之,像对待仆人一样随意支使他干活,叠被、铺床、买饭、打扫房间,这些日常生活的繁杂琐事,都落在焱之一个人肩上。焱之刚开始觉得委屈,日子长了,就什么都习惯了。为了使自己快乐一点,他学着只看别人的优点,马上就发现大师兄其实又聪明又勤奋,否则师父不会将一些重要的业务交到他手上。一听见开门的声音,焱之就从床上坐起来,想把发生的事告诉他。可是葛闳义踉踉跄跄地进了屋,一头栽倒在床上,嘟囔了几句,就睡着了,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酒气。焱之一向对醉鬼充满厌恶,他看着对方的样子,一阵恶心。走出又矮又黑的屋子,来到院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满脑子乱哄哄地想着一天内发生的事。

第二天,朱二爷不知怎么得知了葛闳义醉酒的事,马上雷霆大发。葛闳义苦苦地哀求,说自己以后再也不敢了,朱二爷说可以原谅他,但他必须要如实说昨晚跟谁在一起饮酒。葛闳义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谁……”

朱二爷恶狠狠地盯住对方的眼睛,一言不发。原来朱二爷昨晚又去了兴盛旅馆,从看门人那里得知清雅斋的老板中午来过,陪同的是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并从对方的描述中断定那人就是自己的大徒弟葛闳义。回家的路上朱二爷又气愤又郁闷,他完全没有料到晋古斋会有内鬼,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似乎看到清雅斋的贾一川在得意洋洋地嘲笑他。他觉得肺都要气炸了,刹那间,他产生了一种多少年都未有过的强烈冲动,一个朝夕相处将近五年的徒弟,竟然把贪婪的黑手伸向自己……这种荒谬的事对他造成的侮辱无法想象,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由此看来,这已算是犯了不可赦免的罪过。另一方面,在他心灵深处,他觉察到了驱使这种结果的两个动因,他立刻联想到了利益,以此来解释这种恶行的根源,是十分简单的;同时他努力镇定下来,从自身上找原因,马上想到了半年前的那次被盗,虽然损失不算太严重,却使他很长时间都疑虑重重。眼下发生的这种事已超出他忍耐的限度,使他不能不想,不能不有所动作了。

焱之惊愕地望着一切,不敢有任何猜想。事情来得过于突然,葛闳义惊慌失措,内心缩成一团。他没有辩解,那样做不会有任何好处,师父不可能因此宽恕自己。可他又隐隐感到事情不妙,如果对方认定你是一条狗,那你就是一条狗了,即使委曲求全,又有何意义?不如豁出去,将几年的压抑彻底发泄出来,被解雇了事。

然而,不知是朱二爷的思想瞬间产生了变化,还是葛闳义满不在乎的神情使然,场面紧张的气氛突然缓和下来。朱二爷冷峻的目光不再凶狠,发青的面色恢复了正常。他眼睛望着别处,严厉的声音带着一种克制的平和,说道:“喝醉酒,夜深归宿,哪还有做伙计的样子,下不为例,去干活吧!”

葛闳义以为听错了,定睛注视师父。

焱之闭上眼睛,在心里为师兄长舒了一口气。焱之天生需要爱人家,特别是在得不到别人爱的时候,这种愿望就更强烈了。不过,他的好意师兄一点都不领情。从那以后,葛闳义不仅未因此感激师父,他还暗中得意地认为自己手段高明,能够瞒天过海,并从心里轻视朱二爷,认为外界认为师父料事如神的盛名无非是虚传。他在焱之面前吹嘘师父不敢拿他怎么样,原因是他手里掌握着晋古斋的大批主顾,像他这样有眼力和买卖经验的人,在晋古斋做事,是他朱二爷的福气。无论他说什么,焱之只是静静地听,直到一天深夜,葛闳义又满嘴酒气地回来。他死缠着焱之非要诉说辛苦,说为朱二爷一辈子卖命,最终也没多享受一点。要想过好日子,必须寻求其他出路。他述说了自己贫穷的家世,学徒的艰辛,焱之连连点头,感同身受,并泪流满面地安慰他,两颗心一下子靠近了。

葛闳义四面望望,抓住焱之的手,说要告诉他一个压在心底的秘密。焱之紧张地预感到师兄接下来的话可能与那件事相关。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弄清真相,但对方已经自言自语地讲述了:“那事是我干的,是我亲自带清雅斋的贾一川去的旅馆。可我一点也不后悔,人家待我不薄。”

“别说了,我不相信。”焱之制止了对方,希望这些话是酒后的胡言乱语。

“管你信不信,这是事实。”葛宏义仰面躺在床上,嘴角露出一丝诡笑,他已打算离开晋古斋,自觉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说出来,那种报复的快感会更强烈。

“我不相信,真的……”焱之转过脸去。但当他再次看到师兄脸上那种以胜利者自居的神情时,再也忍不住了,不解地问道:“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既然你不喜欢,可以离开,何必背后报复。我不懂大道理,经验没你丰富,但师父那天如何待你的,我都听见了,看见了,而且我不以为他对真相一点都不了解。你瞧着吧师兄,是你在害你自己。你为了报复和一点小利益,做这种偷偷摸摸拆东补西的事,迟早会被师父发现。你说学徒受苦,可那‘苦’是某个人强加给我们的吗?那是命运的安排,以德报怨是人性的祸根,谁会相信这样的人?会愿意帮助这样的人呢?苦恼,每个人都有,它一半来自上天,一半来自自己,这着实没什么好埋怨的。师父虽然吝啬,可他从来没有克扣工钱,还管我们吃住。有时我也心存不满,但那是对整个现状的不满,盼望着能通过努力摆脱这种困境。但绝不会损害别人利益,尤其是师父,我不能理解,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赶快回头吧!即使你没有勇气承认,总该想个将功赎罪的办法,否则你的良心会受谴责,上天也不会一再原谅你,说不定哪天事情一败露,你的前途就完了。我们若想好好做人,首先要踏实,不能害人。的确,很多人吃苦比我们少,却比我们富裕、快乐,可是我们的未来不见得比别人黯淡。这些话会令你不高兴,可你我之间除了老实和坦诚,需要花言巧语吗?另外,虽然你足够聪明,但不是那些狡猾商人的对手,人家是在利用你的弱点,不是欣赏你的长处。一旦对方得不到想要的,你对他们也就毫无价值了。想想那时候,你还有什么呢?万一弄不好,还会身败名裂……”

“住嘴!”葛闳义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眼神凶恶地盯着焱之。此时街上一阵骚乱,几个巡捕房的警察在追赶着什么人,人群在惊吓中发出大呼小叫的声音。葛闳义抖了一下,忽然转过身,冷冷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揭发我?”

焱之没有回答,局面僵持了好大一会儿,随后,他听见师兄用力关门的声音。漆黑的小屋里只剩下他一人,四周一片静寂,他回想着刚才说过的话,懊悔不应该伤害师兄,毕竟他是出于信任,才说出实情的。焱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是告诉师父还是隐瞒呢?要争执或言不由衷地附和吗?

日子变得更加难熬,一种错综复杂的情绪控制着焱之的精神,他夹在两种对立力量之间。他看见背叛和忠诚将生命和灵魂撕裂成两半,他想要寻求一个完整的自我,却发现两个鬼魅般的影子在他面前争斗,一个要把它拖进黑暗,一个要把他引向光明。从放大的歉疚中看去,他不愿直视大师兄的所作所为;又逃避与师父面对。天生的善良使他不允许自己撒谎,然而对一方的真诚有时会以对另一方的背叛为代价。一个是他爱戴和依赖的人,他将对方视为父母;一个是与自己处于同种艰难处境同病相怜的伙伴。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坦诚并非易事。因为藏着心事,觉得师父看自己的眼神跟以前不同了,难道他会怀疑我吗?那可就糟糕了,还是把实情讲出来吧。一个声音说。不可以,自私的人才会那样,唯恐受辱而丢弃朋友,不是侠义精神所为的。他把自己狠狠数落了一番后,他的心里踏实多了。他要挽救大师兄,大师兄已经知错了,以后绝对不会再做这种事,而且他相信此事未必给晋古斋带来多大损失,仓库里那么多宝贝,多少年都卖不完……只要他不说出来,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这样想着,他觉得当初那团焦灼的阴影渐渐消散了,代之以一种平和、欢愉和爱的力量在心底缓缓升起。

焱之开始埋头工作,任何其他的事都不去想了。每天下班后,他都要去慕尔教堂的夜校学习英语。时间紧迫,他便装点食物在袋里,路上或课间休息时吃。学校里的老师看他用功,经常在课堂上给一些适当的表扬作为鼓励。相邻教室一位匈牙利教士布拉佩,深受中国古文化吸引,下课后,常常找他去聊天。布拉佩自认为懂艺术,不分国家,只要美的事物就喜欢。他有时拿出在路边古董摊上便宜买来的小玩意儿给焱之看,用一个外民族的思想去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蕴意,给焱之不少启发,但偶尔也会闹出一些笑话。焱之为了维护对方的面子,并不当场揭穿。

从学校出来,已是深夜,他又累又饿,在寒冷潮湿的大雾或漫天飞雪中走很长的路。牙齿打战,小腿累得抽筋,有时不得不停下来,同时又要防备那些扒手或乞丐。他通常打着瞌睡梦游般地回到住处,手冻僵了,不听使唤,哆哆嗦嗦地摸黑拨弄数次,才把门栓打开。有时不小心用力过重,门栓滑落在地上,把梦中的师兄惊醒,就要挨一顿臭骂。

狭小的屋子,空气浑浊,阴冷潮湿,这处庇护所带来暂时的安全,但他感到特别凄凉和孤独,冰冷的环境难以燃起生命的希望。他双腿打着摆子爬到床上,生怕惊扰别人,好在脑袋一沾上枕头,就再也没气力思索,痛苦和疲惫被深沉的睡眠驱走了。

凌晨四点,他迷糊着起床,把脸浸在凉水里,头脑立刻清醒不少,他必须做自己的功课:只有四点至六点,他是自由的。要抓住这部分时间去完成前一天的笔记,将遇到的问题和心得记录下来。白天从来没有空闲,打扫、擦拭、整理、接待客人、侍候师父,端茶送饭,跑前跑后。一天下来,通常连松口气的工夫都没有。而且朱二爷相当严厉,柜台里不放置凳子,屋子中间的一桌四椅是专为顾客准备的,它们正对着里屋他抽大烟的床榻。谁若偷奸耍滑坐下来歇息一分钟,就算违犯了店里的规矩,扣掉一个月的工钱。

学徒的卑微,谋生的艰难,焱之感到自己比在牢笼里还要枯燥和苦恼,不仅生命根本的需要得不到满足,想象也失去了自由。然而,心灵往往因受阻而活跃,行为若不受到限制,刺激产生的力量就会减弱,梦想的热情愈是得不到释放,洒脱不羁的心便更加不安分。换作悠闲安逸的生活,他也许会无忧无虑地消磨时间,让生命在岁月中蹉跎。但现在每天只有两个半小时属于自己,他对艺术的感觉和想象便在那短暂的时间内全面爆发,像在罅隙中间喷涌出的急流。受到限制的人格是对艺术最难得的磨炼,个性在外界压力下不仅不会消沉,反而会使肉体欲望随着精神的强壮而降低,内心孤傲而又身份卑微的人之所以沉默寡言,是因为心灵和语言受到限制,培养了只把握重点的习惯,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的自由的珍贵绝不意味着暂时放松,而是品格和思想的双重收获。

焱之的情况就是这样。受纯真独立的心灵驱使,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认识到自由的价值,但绝不会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与理想无关的事物上。他对无聊的行为向来嗤之以鼻,在受限的环境中,没有别的选择时,真诚的思想要求在很少时间内写出最有效的内容。偏激的想法、啰唆的文字自然而然地减少,促使他抓住在艺术领悟和鉴赏方面的要点,思维沉稳,这远非单纯的教导能达到的。在孤独的深思中,焱之习惯于把艺术品看作人去理解,每一个细节都有要表达的内容。他不喜欢那些过分追求工艺繁缛的艺术品。

但是他此时从艺术品中所领悟到的思想还受着别人的影响,因为他的个性还处于走向成熟的过程中,还无法形成完整的自我。学徒耳濡目染的是业界或上辈流传下来的固有言论。他在这一大堆现有的知识中摸索整理,找出那些与自己想法不同的,仔细琢磨对错。他有时会动摇或怀疑,凭直觉否认自己或批评人家;同时他认为自己的见解漏洞很多,并非坚不可摧,即使那些他自认为完全受热情和心灵驱使而写下的句子,一旦成文,就像在自己身上穿着借来的衣服一样僵硬滞涩。一个人只有作为旁观者去审视他的思想时,才会发现其中那些与鉴赏实质不相干而又摆脱不掉的弊病。他厌恶那些片面狭隘的言论,它们浮在艺术的表面,离其本质相距甚远。他因为不能确确实实地抓住艺术给他的感觉而苦恼,有时,书写下来的文字比不上他所想的,就怀疑自己是否根本无法达到艺术的本身。但桀骜不驯的天性使他不肯在没有找到问题所在之前低头,他决心要掌握得更专业、更透彻。他抱着这种幻想,凭着回忆反复地写了一遍又一遍,有时还把纹饰画下来,可当他偷偷地拿着这些东西跟艺术品本身做比较时,又觉得相形见绌,觉得它们没有一丝价值,恨不得撕毁。最令他难堪的是:这些举动无意中被周围的人看在眼里。二师兄为了捉弄他,把他藏在枕头底下的笔记拿出来,当众朗读。虽然现场只有他跟焱之两个人,但焱之仍然觉得受了羞辱,他气愤地从对方手中夺下来,一把撕碎……想到自己忍受着如此艰难困苦,却不知何时才能达到想要的境界,他几近绝望。

灰沉沉的岁月,乏味而紧张,没有一丝娱乐,单调的生活使他没有一个朋友,他就像一头拉磨的牲口,一天到晚在有限的空间里转来转去无数次。街上,同龄的孩子在玩耍,焱之则双眉紧锁,聚精会神地在柜台里古董架之间埋头擦拭瓷器,他不敢有半点分心,生怕一不留神就会酿成恶果。他听说附近店里的一位工作了将近一年的学徒,不小心摔坏了一件明朝洪武的釉里红牡丹灵芝纹小罐,不仅没拿到一分钱的薪水,第二天就被扫地出门了。他始终站着或弯着腰做事,浑身的关节又麻又酸,痛得难以忍受;有时他就干脆跪在地上,整理或清洗古董,膝盖磨破了,浸出洇洇血渍,他却浑然未觉。

孤独枯燥的生活,使焱之很想与师兄们亲近,想从友情中寻找一丝慰藉。二师兄比焱之大两岁,晚上经常背着师傅和街边的一些小无赖来往,学了很多恶习。他的行踪是焱之到晋古斋几个月后才发现的。焱之很替对方难过,觉得在这样的处境中不思进取,相当于自甘堕落。相比之下,他宁愿喜欢大师兄。大师兄眼力好,善于待人处事。若不是那次意外事件,焱之几乎要将其当成榜样了。但大师兄觉得焱之死脑筋,学习上走偏执,只有傻瓜才会将器物上的纹饰画了一遍又一遍,他把焱之的这种行为看成无聊的消遣。起初他对焱之尚且抱着一丝善心,但自从他不小心暴露了那件事后,便有意处处为难他,打击他,说师父不喜欢书呆子式的学徒,照此下去,说不定哪天会被开除,不如早做打算。他讲话时神态严肃认真,焱之几乎真的相信了。但逐渐地他看清了大师兄的真正企图,对方的告诫使他感到伤心,不过他总是服服帖帖的,既无心反抗,也不想揭露真相。在两位年长师兄的眼里,焱之仿佛一颗随意摆布的棋子。焱之对两人的命令嘲弄一向听之任之,只要能有一个和平安宁的环境供他学习和休息,他就满足了。而且他天生的软心肠,人家一对他讲话亲热点,他就会立刻将对方当兄长,原谅一切,觉得再多付出都值得。

他上夜校,通常回来得很晚。二师兄假惺惺地对他说了几句称兄道弟的好话,焱之感动得眼眶发热;对方趁机说晚上太冷,他那薄得透亮的被子,到处透风撒气,一夜身子都暖和不过来。焱之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被子抱到人家床上。二师兄嘴上称谢,心里却在嘲笑他傻。晚上从夜校回到卧房,一路冻透的焱之不忍将睡在温暖被窝里的二师兄惊醒,便悄然爬上床,掀起褥子,在木板上躺下来,哆嗦着身子缩成一团,因为又累又困使他几乎来不及感觉到冻得难受,就沉睡过去了。他经常梦见自己站在冰封的大地上瑟瑟发抖,四周白茫茫的。

即使他处处顺着别人,两位师兄仍然把他当作傻瓜,瞧不起他。焱之并非毫无察觉,可他宁愿用委曲换取一份不算真诚的爱,那份虚无缥缈的爱总能给空荡的内心带来一丝温暖。他有时也恨自己,恨周围的人,可是只要一想到哪怕再忍耐一下或再吃点苦头,就会使别人感受到好处,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然而,忍让能保持暂时的平静,却无法换来长远的和平。焱之从心直口快的铭德师兄那里,得知大师兄背后向师父讲自己的坏话。葛闳义有一段时间对焱之的保密,心存感激,但又总感到不踏实,于是计划着怎样将他赶出晋古斋,以除后患。关于如何对付这个呆头呆脑的小乡巴佬,他认为那是易如反掌的事。他已经预谋了一个陷阱,只要再等几天时间,计划就可以实施了,待那时人赃俱在,焱之浑身有八张嘴也说不清楚。而且师父比以前更信任自己,几桩重要的生意都交给他一人单独去做。这样一来,自由空间大了,钻营的机会也就多了,一次冒险可以拿到比一年薪水还要高的好处费,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再有十次八次,我就可以自立门户了。葛闳义想着未来的美好,不由得手指打着拍子哼唱起来。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劲儿,师父上次对自己动那么大肝火,为何过后再不提那桩事,而且……他眯缝着眼睛,琢磨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得出一个既满意又合理的答案,肯定是他为那次发怒而心怀愧疚吧!看来这个老头子的确还蒙在鼓里。想到这里,他愈加钦佩自己的深谋远虑,觉得只要除掉焱之这块心病,就万事大吉了。焱之对二师兄的话并不完全放在心上,原因是他想不出大师兄要伤害自己的理由。

不过三个人在一块儿时,连已往那种调侃或嘲弄的乐趣也没有了。葛闳义可能受某种目的的驱使,对焱之表现出假惺惺的温情,他还不够老练,不太善于隐藏。焱之觉察出他眼神慌张,笑容也很不自然。再回想二师兄说过的话,内心升起一股懊恼。他觉得周围的空气浑浊,难以呼吸,他几乎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但最终未发一言。他的牙齿紧咬住下唇,极力克制着,难看的脸色引起大师兄的注意,问他是否病了。焱之憋着气摇摇头,心里却感到委屈,眼泪止不住掉下来。他觉得大师兄在关心自己,而自己却在心里将他想成坏人,他宁愿二师兄在撒谎。想到这里,他就更加忍不住愧疚。无论他怎样想恨,可结果还是禁不住要爱,他那么希望得到一点亲人般的温情。

朱二爷一天到晚在忙碌,稍有闲暇,便眯缝着眼睛抽大烟,一句话都不说。有时特别喊焱之去左右侍候,对他就是莫大的慰藉。师父一贯对三个徒弟的态度是从不厚此薄彼,他平等地待他们。但焱之对师父怀着更深的感情,此种结果使焱之多少感到失望,导致他对虚假的温存也不禁要视若珍宝。

“可怜的小师弟!”葛闳义假装慈悲地说,“我就要解脱了,你该怎么办呢?……不过,我没他(师父)那么狠心。”他拍了拍焱之的肩膀说:“你若能跟着我干就好了。”然而如果葛闳义能够提前看到不久后发生的事情的话,肯定会为这番话羞得无地自容,嘲笑自己:“多么狂妄无知的我啊!”

一天上午,晋古斋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此时,朱二爷刚吃完早点,拆开一封信,是母亲从山西老家寄来的,上面是他熟悉的笔迹,整整两页纸写满密密麻麻的小楷。他一只手端着茶杯,从头开始粗略地读着,信中相同的对小孩子说话般的语气,啰里啰唆对儿时的回忆。母亲似乎永远都活在他的童年里,而那时她不是天天盼着他长大成人吗?信中还提到了她的眼疾、风湿……并在信末尾言辞殷切地说:“我天天盼过年,恨不能你现在就回来!”

母亲仍在信中称呼他的乳名,这让他多少已有些不大习惯,反而铁着心肠似的想,不,抱歉,母亲大人,不解决掉眼下这桩事,我离开半天都不安心。朱二爷这么想着,不由得透过过道的门向外望了望。听见外面有人讲话的声音,却什么都没听清楚,“她写了那么多不愉快的事。”朱二爷回想着母亲的信的内容。“是啊!她怎么会了解?谁能体谅我内心的苦啊!”朱二爷并非不孝之子,他寄出的钱足够老人在当地过非常宽裕舒适的日子,但他的确不希望将母亲接来同住。一是老人那传宗接代的迫切要求使他厌烦;二是老人像书写他悲怆童年的活化石,时常提醒他曾是怎样一个卑微穷苦的乡下人。是啊,对于自己不能控制的事,就随它去吧,人们总爱背后讥笑或诋毁别人,就让左邻右舍嘲笑吧……于是,他开始看外面讲话的人是谁,他瞥了两眼,走过去把另一半帘子也撩开了,他之所以关注外边来的客人,是为了忘掉那封信所带来的萦绕心头的痛苦想法,哪怕暂时地忘掉也好。

焱之不知道来者的意图,对方口气和神态带着命令的意味,看上去不像生意人。他犹豫着,不知该禀告师父,还是婉言推辞,进退两难之际,朱二爷从里面迎了出来。他跟那个四十多岁的黑衣男子认识,三个人招呼着进了屋。焱之从走在后边的那个人的诡谲的神色中,隐隐猜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忽然毫无来由地将这两个人与大师兄昨晚的彻夜未归联系起来。旋即,他觉得这种荒唐的想法是睡眠不足和过分担惊受怕而造成的,使人总爱把一些毫不相关的事胡乱联系在一起,自己吓唬自己。几分钟后,他看到三个人一道从屋里出来,朱二爷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跟在那两个人的身后,上了街。

天黑时,朱二爷回到店里,一路上他反复回想大伙计做的一切,心底仅存的一丝怜悯也消失了。他脸上是一种坚定和愤恨混合的神情。他把两位徒弟叫到里屋,关上门。焱之和二师兄铭德都感到发生了什么意外,但谁也不敢问,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

朱二爷命令两个徒弟把葛闳义的被子、衣物、用品等收拾起来,打成包,扔到垃圾场去烧掉。

“烧掉?”铭德一惊,“师父,为什么?”

朱二爷低声道:“快去,以后谁都不许再提起他,免得给晋古斋抹黑……”

原来葛闳义被黑帮的人收拾了,扔在码头的旧货仓里,幸亏夜巡的人发现,捡回一条命,但将会落下终生严重残疾。两个伙计吓傻了,无法想象大师兄竟会遭如此厄运,那该是怎样的惨状啊?“可师父,不能救救……”焱之含着泪,乞求道。

“救?”他还没说完,就被朱二爷呵斥住了,“这叫罪有应得!”朱二爷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朱二爷暗自完全认同这个结局,再没有比用别人的手除掉心患更痛快的事了。“生不如死的滋味不好受吧!他当初执迷不悟地做那些下贱事的时候,可没想到会落到这个地步。”

回到家里,朱二爷躺在长沙发上,抚摸着下巴,眯缝起的眼睛露出一丝特别的光芒,他承诺,要尽最大的努力按我的意志行事,但他肯定自以为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背后做了什么。他希望借着那些勾当大发不义之财,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自立门户或另栖高枝……一个让金钱冲昏了头脑的家伙,一个背信弃义的卑鄙小人,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身处黑暗,最终却可以走向光明;而有的人本以为会平步青云,却一脚落入万丈深渊。其中,是上苍根据对人性的考量,支配了那个叫作命运的东西。

这位晋古斋的大伙计,朱二爷的得意门徒,眼力好,做事勤快,会察言观色,长期巧妙地周旋于多方利益之间,谁曾想最终惹火烧身。事实上,这几个月,葛闳义利用朱二爷的信任,暗中将几桩大买卖揽给了清雅斋和通古斋。通古斋的叶老板早年靠贩卖鸦片起家,资财丰厚后,开始倒卖古董,几年之内,在上海滩置办了十几处房产。他有一位叫黄天朝的朋友,是黄金荣的手下,据说本姓史,为表示对师父的忠贞不贰,才改姓黄。黄氏门徒众多,那些来路不正、沾满血腥的钱来得容易,挥霍得也快。黄天朝一向对金钱贪得无厌,处处投机钻营,搜刮钱财。听说做古董生意赚钱,便要求叶老板给他找些货源,姓叶的不敢怠慢,为表示自己的忠诚,在一次晚宴上将葛宏义介绍给黄天朝。“他有钱有势力!”葛闳义喜出望外,一心想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饭后,葛闳义谎称自己跟黄天朝同路。一路上,葛闳义讲出了自己的窘境和想法。黄天朝假装对此表示同情,赞赏他头脑灵活,又有眼力,前途无量。葛宏义趁势说,可惜空有一副好眼力,没有本钱,什么都是空想。黄天朝哈哈大笑,说那还不容易,将来他出资,葛宏义做经理,两人合伙开一家上海滩最排场的古董店。葛宏义听得心花怒放。分手后,他一个人走在路上,自言自语道:“叶老板没骗我,他说:要想做一个有钱人,就应当结交有钱人。现在我信了。”

不久,趁着朱二爷外出进货,葛闳义偷偷将一位河南人送来的五件青铜器介绍给黄天朝,事成当天晚上,对方塞给他一笔好处费,他礼貌性地推让了一下,就收下了。葛闳义没有事必躬亲的毅力,看青铜器的眼力也远不如瓷器,只不过是凭着对方为晋古斋多年供货的经历,就轻易地指使黄天朝买下了这些青铜器。然而,这次并非以往那么幸运,黄天朝在将那批货卖给一位美国收藏家时,被人家指出青铜器是赝品,而且对方是这方面的行家,当着工部局董事的面,将赝品特征一一罗列出来。黄天朝羞愧难当,恨不得把葛闳义立即找来,碎尸万段。冷静后,他决定暂且忍耐一下,心平气和地找葛闳义谈了两次,表示看在兄弟情谊份上,只要将那笔款子要回来,可以既往不咎。葛闳义为了维护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也为了保住通过这笔交易从买卖双方捞取的大笔钱财,坚持认为青铜器是真品无疑。即使万一买假了,那笔款也不该由他负责,自己不过是个介绍人而已,管不了那么多闲事。

黄天朝是个阴险毒辣的人,在他看来,葛闳义不过是个天真地想着拥有金钱的无赖,眼见自己作恶多端费尽心机弄到的钱换来一堆废铜,预先设计好的一切灰飞烟灭,简直怒不可遏。他决定用报复行为向身边的人宣告:欺骗他的人要落得怎样的下场。于是葛宏义沦为被屠刀恣意宰割的羔羊。

天生的善良和敏感使焱之因此承受了深深的痛苦,但他只能把一切闷在心里,好多天没有笑容,一声不吭地把身心都埋在单调琐碎的工作里。这种生活状态对处于成长阶段的人非常有害,身体还未完全发育成熟,很多器官比较敏感,一旦受到伤害,病情便可能会纠缠人一生。幸好焱之天生健壮,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毛病,可紧张和劳累使他的身体受着双重困扰,稚嫩的心灵过早承受着命运的挑战,艰苦的生活和突如其来发生的事件,使他脆弱的神经绷得很紧。他幼年时时常会产生莫名其妙的预兆,一不高兴就会头痛、恶心,有时还伴着头晕,感觉要昏厥了似的;心中充满了各种幻象,身体被捆绑在其中,要掉进陷阱里去了……夜里短暂的睡眠也多次惊醒,睡着后就不停地说梦话,叫喊,这些病态的症状很折磨人,他稳定情绪,不时地提醒自己。他很想去见大师兄,尽管明明知道可能性很小。但他那天晚上还是去了徽宝斋,那位老板和葛闳义是同乡,对方无奈地摇摇头说:“他哪有颜面回老家,除了朱二爷,谁愿意插手找这麻烦啊。”焱之回来的路上已是精疲力竭,五脏六腑被掏空了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黄埔江边。在茫茫夜色中,目视前方,望着灰蒙蒙的江面,他感到生命像在浪潮中随波逐流的树叶,随便一个浪头打过来,就能将其淹没。

回到店里,他浑身像筛糠一样不停地发抖,有气无力地爬到床上,半夜里突然发起了高烧,双目干涩,眼前直冒火星,脑袋痛得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爆炸似的。鼻孔却好像塞住了,他大张着嘴喘气,不时舔舔干裂得冒血的嘴唇,带着腥咸味。他想呕吐,却连侧过身的气力都没有。最使他害怕的是心脏,它一阵子咚咚地乱跳,好像要撕破了;一阵子奄奄忽忽,仿佛要停止了,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恐怖到极点。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肉体处于煎熬的极限时,神志反而获得暂时的清醒。生命的本质是孤独,他认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父母了,他把家人的名字轮流默默念了一遍,他们的面容在脑海里浮现。死亡在一步步地迫近,我的时间不多了,他感到自己坐在家人当中,被亲切可爱的笑容围绕着,他幸福极了,唉,真好啊!……要死了吗?死并不可怕啊!身体好好的,哪儿都不疼了,既然一定要死,就这样吧……不,忽然一个极强烈的念头刺激了他。不啊,为什么要受这份苦,成功之后再死吧!他努力挣扎着,却整个昏了过去。

成功……这个执着的想法在心中生了根,在焱之病重的日子一直支撑着他。他体内的精力消耗殆尽,需要很长时间恢复,困境中的虚弱使他的性格沉稳起来,他养成了深思的习惯,目光中的神情温驯而平静,这只以往一旦遇到挫折就会又撕又咬的小野兽,切切实实地感到了坚韧的力量,唯有忍耐!当他发着高烧却强挤出笑容侍候客人时;当他难得受师父恩惠一起吃饭,却只敢低头夹眼前盘子里的菜时;当他在晨曦中,面对迷雾后面初升的太阳祈祷时,他有一种渺茫而强烈的感觉,感到今日承受的所有屈辱和痛苦都会在将来兑换成他的成就。正是因为怀揣着这些想法,他感到信心倍增,一切付出都变得有价值。

他时常审视自己,批评自己,他知道那个受成功欲望驱使盲目塑造的那个自大的我;遭遇不幸时,郁郁寡欢自卑的我,都不应该成为真实的我,真正的他肯定不是在一个古董店里只配干琐碎杂务随意受人支使的孩子。这只是暂时的,一个生命过程中的片断,绝不是他本来、长久的面目,而他真正的面目是将本体与目标契合时诞生的那个“自己”。他很确信那个取得胜利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会做出怎样的事业,可如何才能一步步到达呢?成功不是空话,一旦发现自己对自己撒谎,就会责备自己。生活要他趴在地上,他就把自己陷进泥里,以更深的屈辱加剧心灵的痛苦,与来自外界的惩罚相比,自我惩罚更加刻骨铭心,坚定信念。不论他做什么,想什么,没有一桩事、一个思想、一项行为与古董鉴赏是脱离的,它们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地围绕着这个主题。他有一种新鲜而奇异的感觉,只有当他将身心全部放入到古董里时,他才隐隐看到那个真实的他。那是一个属于他和它们的世界,一个在追求希望的过程中陶醉以至于忘我的灵境。

夜幕微垂,柔和朦胧的光线中,焱之独自站在古董架前,对着一件件瓷器,神情专注地欣赏着,直到黑暗完全遮盖住它们的容貌。几百年、上千年前无数个灵魂流露在泥上的深情,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除非擦拭或包装、整理,学徒素日不准碰触瓷器),他从那细腻的肌肤和流畅的线条里看到了一个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灵魂,此刻他们无比亲近,那些或欢乐或痛苦的灵魂,将情感倾注于泥间,火赋予这个躯体新的生命和灵性……他把脸贴上去,它的气息,它的温存,他感觉到那个灵魂在张开双臂拥抱他了。一片静谧,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孤独,身边有一颗颗与自己彼此真诚相爱的灵魂,他天天与它们相伴,其他的一点儿苦闷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发出轻轻的叹息,虽有一丝惆怅却丝毫不觉得伤心。在时空幻境的错织之间,他看到了那些在古物身上再生的先人们,勤劳的祖先,远古的世界。这里又隐藏多少故事,饱含多少感情,表现多少色彩……他满腔激情,泪流满面。他想到人生自古以来的悲欢,生命的价值不在于活了多久,而在于它在后人那里体现出了多少,他发誓要将这些古物里面隐藏的价值挖掘出来,让那些孤独困苦的灵魂,在神明般的善与美的凝聚中得到慰藉。他自己的苦难,不就是受到了那样的安抚吗?他渴望自己的名字能和它们联系在一起,让更多世人因为自己的存在感受到它们所散发出的光芒。处在这些心灵的挚友中间,他幻想着自己既是它们的主人,又是它们的奴仆!

焱之现在和从前不同了,磨炼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他的脾性,他变得更加勤奋而有耐心。和那些出手大方而内心冷酷的客人们交往过后,他对这些虚伪傲慢的富人不再抱有好奇,而是怀着冷静严肃的态度去观察他们的生活,有时甚至对他们在艺术感受上的无能满怀同情。朱二爷在观察中悄悄地研究焱之,发现这孩子确实有点能力,但他既不看重古董的艺术性,也不将艺术看作是古董具备的特性;他喜欢的东西的价值必须能够切切实实地体现,所有事物的价值都要以金钱为标尺,他并不掩盖这一点,还自以为这种现实主义态度是对主顾负责。在他看来,谁会真的愿意只为欣赏艺术而付出,所有的付出都要有超值的回报,这是他每次在交易的重要关口必然给对方吃下的一颗定心丸。因此作为古董商,他虽然有时出于某种原因承认自己不懂艺术,但恰恰显示了他的傲慢和对古董价值的另一种自信。他的处世标准也一样,金钱是他融洽人际关系的砝码。他一向对自己看人的眼力非常自信。但在焱之身上,又似乎有那么一股劲儿是他无法理解的。不过,他一点也不着急,反倒觉得挺有趣。他为了笼络住这位能干的小徒弟,善心大发,破例在年关给了他二十块银元。这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焱之在夜里从床上爬起来好几次,把钱袋从枕头下面拿出来,借着门缝里的微光,将白花花的银元数了又数,“瞧,这么多钱啊!”他将它们紧捂在热乎乎的胸口,满足地笑了。

第二天中午,他就去找到同乡徐君,将钱袋里的二十块银元和信一起交给对方,请其春节回太仓时捎给父母。

回来时,他一边走一边看着商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只为体验一下节日的喜庆气氛,当他在人流中看见衣冠鲜亮的外地人拖着行李匆匆赶往车站的时候;当他认出那条几个月前自己被车夫扔在路边的马路的时候;当二师兄和他的同乡高兴地迎面走上来,喊道:“明年见!”他心情复杂地挤出笑容说“一路顺风”的时候;当他一转身看到一个大眼睛的小男孩牵着妈妈的手,挑选灯笼的时候,他仿佛透过泪水看到父母、外公和哥哥在盼望他归来的情景……他努力克制着,不由得加紧脚步往店里赶。

过节期间,值日,打扫,平日里的琐碎事务,焱之一样没落下,他不能享受团棸的欢乐,被框架在一成不变的小空间里,但他却同样体验到在家中体验到的安心。无须侍候客人和师父,他获得了暂时有限的自由。他不必因别人的脸色变化而不知所措,他只求填饱肚子,用不着为吃喝消遣的事费脑筋;他想做什么,怎么做取决于他自己的意愿,他可以交谈的朋友寥寥无几,而此刻即使对方邀请他,他也不会去打扰人家。眼下尚未学徒成功,相距遥远可以消除亲朋相见后,一旦冷静下来不得不面对的尴尬。他拿不出什么,唯一能拿出的二十块银元,已经请人捎走了。

这是焱之第一次独自在外过年,想一想过节时家中的温暖和热闹,感觉说不出的凄凉,思乡的痛苦无时不在咬噬着他的心灵。起初他发誓要充分利用这个假期,拼命学习,可等到店铺里空落落只剩下他一人的时候,激情仿佛在安静的忧郁中沉睡了。他在屋内点上微弱的灯盏,望着黑夜中闪耀的灯光,沉思着,倾听着窗外伤感哀怨的风声……他担心在前方未卜的命运中,梦想之花会不会枯萎或凋谢。

他就这样在忧郁中虚度了一整天,完全抛弃了那位让自己望涩双眼,也从不肯露面的艺术女神,他怀疑那是徐文柯编织的美丽谎言,是虚幻之像。他不知道这种焦灼不安的情绪来自哪里,只感到它像一个霸道的君主,驱散了内心的宁静,那宁静曾经像葱茏的绿荫庇护着自己,免受于外界喧嚣的干扰。可此时,思念让他心神不定。彷徨中,他拿起从城隍庙旧书摊上廉价买回的一本小册子,图画上,一位衣袂飘然的仙女头上顶着光环,屈膝跪在一位沉睡的少年身旁,伸出左手那纤细的手指轻抚在盖着少年的柔软的被褥上,右手拿着竖琴,放在弧线优美的唇边,对着少年低低的吹唱……他的目光从仙女那张美丽无比的脸上,缓缓移到少年熟睡的脸上,“多幸福啊!她是帮助他实现梦想的女神吗?”焱之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就像在山崖上跌跌撞撞的小溪,瞬息流入平静的山谷,无法言明的心灵激动和劳作,皆如轻烟般散去。就着昏暗的灯光。他看清楚了画面左侧的纤细字迹:

诸神的宠儿不惧怕恶毒的暴风雪;

诸神崇高而神圣的天意萦绕在他的头顶;

年轻的卡墨奈唱着催眠曲拍他入睡,

把指头放在唇上不让人别打破他的安宁。

“卡墨奈?美丽的卡墨奈,你也会到我的梦中来吗?”焱之在心里祈祷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全是父母亲切的笑脸和丰盛的年夜饭……

心情平复后,焱之不再耽溺于思念亲人引发的感慨和对未来的幻想上,他对时间做了明确的计划。将每天时间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用于学习,另一部分是学习以外的事情。一切都安排得很明确,几点起床清扫房间,几点背诵(古董、英语),几点写笔记,几点温习以前的内容。最主要的是在新感悟与旧内容之间找到联系,通过理解将不同年代瓷器的纹饰、色料、器型、釉面、胎质、款识等几大特征既要融会贯通,又要严甄谨别。这样一来,他几乎在被时间驱赶着,连睡梦中的呓语都是白天所记忆的内容。他躺在床上背书,或将一个复杂的问题作深入的思考,平日由于时间紧迫,无法将瓷器烦琐多变的细部特征进行系统对比,不少问题在心中藏了很久。他趁机把它们翻找出来,有时思考得脑袋都疼了,他仍舍不得将问题放下,非要理出清晰的脉络或规律才作罢。

尽管一点休闲的空隙也没有,但在长期受他人管制的紧张生活中,突然能让二十四小时完全支配在自己手里,那感觉就像疲惫不堪的人躺下来休息一样,放松而安逸,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和满足。自从上次当着客人的面,他不小心将甜白说成卵白,遭到师父的严厉训斥(尽管他对两种瓷辨别清楚,仅属一时口误)。为了不再犯同样的过失,他发誓绝不能再对专有名称或术语含糊其词,一定要而表述精确,字句严谨。这种事对其他人来说可能并无必要,但对一个处境卑微的小学徒而言,必须基本功扎实。他暗下决心,要在一年内将所有关于历代瓷器表述的词汇掌握清楚,同时,他打算在以后的日子积攒一些钱,去买一本《汉英辞典》,将专业术语译成英文,关于这方面,他还要在新学期请教夜校的英语老师。

虽说是春节,古董街出出进进,闲来闲往的人总是络绎不绝,不少客人失望地看着各家上锁的古董店门,便分散到附近的几条街上。焱之担心错过了生意,但又毫无办法:一是师父临走时收回了前门的钥匙;二是即使他能打开晋古斋的店门,也不敢违背师父的命令。况且,世道混乱,他还不具备应付方方面面突发事务的能力。有一次附近一家古董店遭到抢劫,巡捕房的人员来查办,案子拖了很长时间都没结果,最后办案人员敲诈勒索的钱财比丢失古董的价值还要多。

天气寒冷,又值年关,几家小吃店都停业了。焱之在一家距离较远的小店买回一袋米饭团,挂在门后,这些食物花掉了他为自己留下来的大部分钱。剩下的一点钱,他又买了一些纸张。几天来,他就靠这些冻得硬邦邦的米饭团填饱肚子。在繁华的上海难,有多少个这样仿佛被遗弃的角落——孤独、寒冷、饥饿,即使生活在这里的人想寻找温暖,也根本找不到。

假期快结束时,他伸手摸摸空荡荡的袋子,此时的他比乞丐还穷,身上已无分文。他并非找不到可求助的人,但他羞怯和孤傲的性格,最怕被人家同情,何况在这种时候。他尝试过饿着肚子过夜的滋味,胃痛的折磨尚且能忍受,但心脏被撕裂式的绞痛,或过速的跳动,会使他浑身都有气无力,好像快死了一般。寒冷、疾病和过度劳累严重损害了正在成长中的身体,好几次都应该送进医院。但穷人中最穷的那一部分人从来不敢相信医院,他们坚信生老病死掌握在上苍手中,像自然界的其他生命那样自生自灭。“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握着拳头咬紧牙。可不能干等着,总得弄点吃的东西回来。

街上的阳光照在路边的白雪上,反射的光刺得人只能眯着眼,焱之把棉帽往下拉了拉。他头昏脑重,双腿发软,他并无目的要去哪儿,只是下意识地向前走。在一家市场门口,一匹瘦得不成样子的老马吸引他停了下来,马在雪地里打着哆嗦,身上的鬃毛纠成一团一团的。“可怜的家伙!”儿时对马的亲近,使他一时冲动,眼眶发热,伸出手去想拍拍马脖子。可对方并不友好,冲他冷不丁打了个喷嚏,焱之闪了闪身子,苦笑着走开了。

他隐约听见市场里边有动静,便循着声音走了进去。在角落里,两个人正在围着一个炉子烤火,锅里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在他们右前方堆放着一些杂货,用几块拼在一起的麻片整个蒙着,系了一圈绳子,大概出于同病相怜引发的兴趣,焱之躲在杂物后面,观察着这两个人,发现他们脸色消瘦苍白,鼻头发红,衣服又破又脏,讲话是外地口音。其中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孩子,伸手在火上烘烤,并拿筷子在锅里搅拌几下。一个体格健壮的男子坐在木桩上,眼神阴郁,眉头紧锁,身上的黑大衣有几个破洞。可能由于感觉冷,他不时站起来,把大衣裹紧身体,跺跺脚,又朝那锅里瞧了几眼。随后,他们开始低一声高一声的说话,咒骂这倒霉的天气,非要冻死人不可,他们还骂工头,说他是狼心狗肺,不仅半年不给钱,还随便找个理由开除他们,弄得他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年纪小的那个眼尖,一回身看到了焱之。焱之感到很尴尬,装作若无其事地经过,转身快步走出了市场。

“这个世上,有人比我还苦啊!”他叹了一口气,“还有它!”在门口,他又看到那头枯瘦得几乎要倒下去的老马。此时它已经被套在车上,可怜的家伙该有一个怎样狠心的主人,好像回答他似的,一位戴着破毡帽的老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喘着粗气,将一筐一筐的东西往车上装。焱之看出老人的艰难,走上去帮忙。老人没抬头,好像这是他分内应该做的。装完车后,老人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掀开其中一筐的盖子,拿出一小袋东西,说:“给!”焱之犹豫着伸出手,不知是否该接受,等他回过神,老人已赶着马车走了。

焱之回到住处,想到为举手之劳受人家馈赠,有点难为情。可一打开袋子,他就不这么想了,人在饥饿时嗅觉会特别灵敏,袋里散发出浓郁的豆香,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他不由得凑上去,反复地闻了又闻,这是一些碾压成块状的黄豆饼。“真没想到,这也算是我劳动换来的吧!”焱之这样想着,开始心安理得地品尝收获的食物。虽然已是饥肠辘辘,而袋里的食物也足够享用两三天的,可他仍然有一丝不放心,等吃下几口后,感到胃里没什么异样,就无所顾忌了。半夜里,一阵胃痛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感到恶心、呕吐,胃胀得要裂开了似的,他以为中了毒,怀疑病症是否与那些食物有关,内心充满恐惧,以为自己要死了!但经历过多次的痛胀折磨后,状况并没有变严重,他细细感受身体的每个部位,并未觉察到头痛、心慌或发热等症状,于是他想到很可能是胃不适合突然消化大量的油性食物。虽然他一边理性地安慰自己,不把胃胀痛当回事,但他的内心实际上害怕这种症状会严重,想吐而又吐不出,嗓子眼好像被堵住了,他只能张大嘴喘气,如此折腾了几个小时,才稍微轻松下来。他喝了些热水,又闭上眼睛做了祈祷,感觉好多了。如此一来,他已睡意全消,躺在床上想着发生的事,不禁觉得好笑。如果被别人知道,人家该会怎么笑我啊!这两天他已经很少想到家人,一是因为想也没用,反正不能见面;二是他坚信光明的前途距离不远了,而现在承受的苦难很快就会得到回报。

短暂的分别,使焱之和二师兄魏铭德之间的情谊更深了。铭德从家中给他带回不少食物,却闭口不谈与家人团聚的欢乐,生怕触动焱之的思乡情绪。自从大师兄遭遇变故后,铭德对焱之的态度转变很大,他还当面向焱之为曾经的种种讥笑和嘲弄道歉,说以后他们要像兄弟般相处。实际上,焱之早就看出铭德是个骨子里老实忠厚的人,尽管有些小聪明,但心肠不坏,从不欺侮人,如果不是大师兄的指使,他那时绝不会那样对待自己的。现在,两人似乎都意识到:在朝夕相处的人之间,再没有比友善、朴实的人际关系对身心更有益的了。

一天下午,朱二爷让焱之出去给一位主顾送货。对方住在东熙华德路,来回步行要大半天时间,为不耽误焱之去夜校上课,铭德趁机说自己对那一带路比较熟悉,并把送货的事揽了下来,焱之为此心存感激。

“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吗?”第二天焱之特意为此事向对方道谢时,铭德说道。焱之摇摇头。

“我没有大师兄的胆识,没有你的天分,难有大出息。”他微微一笑,说道,显出一丝无奈和悲伤,“可我相信三个人中总会有一个要出成就的,免得让师父失望!所以就看你的了。”

“你怎能这么说呢?”焱之说,“其实咱俩一样,甚至我很多地方还不如你呢。你聪明机敏,你没听师父说我笨得像头驴?……唉,有什么办法呢?除了低头做事,哪还敢奢望什么远大前程?”

“谁说的,你是一位天才,真正的天才。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来了,瞧你盯着古董时,眼睛是怎样地发着光呵!”铭德师兄拍打了一下袖口,不客气地说,“不许再讲这些丧气话,否则你在我心目中的好印象都要给抹杀了。”

“是的。”焱之点了点头,带着若有所思的沉静说。

“听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发誓不对任何人讲,”铭德师兄说,“这次我临回乡过年时,随身带走了一些珍珠、项链、玉坠、手镯之类的,以便必要时可以卖掉,因为在那些偏僻的城镇里也有富家太太小姐,那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啦,既然女人都爱美,事情就好办啦,她们即使饿肚子,可胭脂、香粉、漂亮的衣着首饰还是少不了的。我回到家的第二天,就直奔心中早已谋划好的几个大户人家,你猜结果怎样?”

那张兴高采烈的脸上已经描摹出那天生意兴隆的情景,不过焱之没有说出来,佯装糊涂地问道:“怎么样?”

“不到天黑,那些小玩意儿就从我的口袋里跳到她们的胸前、手腕、脖子、耳朵上去了……得得得。”说到这儿,铭德师兄叉开胳膊,挤眼咧嘴,像在回味什么美味似的。

“听你这么一说。连师父都快比不上你了吧?”

“不不,我那点生意场上察言观色的小本领与师父比,还差得远呢,”铭德沉思了一下,“说实话,不管外人觉得师父多么奇怪,”他发现焱之在专注地看着他,接茬儿说下去,“只要你肯琢磨他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你就会觉得他的沉默和讲话同等重要。”

焱之的脸上浮起好奇和喜悦的钟色,他半张着嘴,准备听铭德师兄一直讲下去。可对方在说完,“师父处处都证明他是一个天生的商人,可他似乎既不迁就别人,也不为世俗而忧虑。”就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焱之仔细回味着这句话的意思,他也看到并且感觉到了这一点。

在山西老家,一入腊月,不管天气多么寒冷恶劣,朱鹤亭的母亲都会天天拄着拐杖,踮着小脚到村口站一会儿。她盼望着儿子归来,但有时遇到同村的人半关心半怜悯地为此开她的玩笑,老人总是装作没听见或笑而不答。朱鹤亭仍按照往年的规律在年三十下午回到家乡。那以后,他就一直和母亲待在家里。老人好不容易见到儿子,自然话多起来,每次都是看到儿子皱着眉头,连吭一声的耐心也没有了,才住嘴。母亲拐弯抹角地说起她之所以写那封信,是因为村里一些人对他有看法。朱鹤亭为此很生气,认为她不应该受别人的左右,而自己即使在初到上海几年的艰难日子里,也照样给母亲钱,不就是为了维护母子在众人面前的尊严?老人明白了儿子隐含的意思,就没敢再往下提,只希望他能在家多住几天。朱鹤亭表示同意母亲的想法。不过,对于那些揣着各种心思前来拜年的邻里亲朋,他没有一丝见面的兴趣。

平日里母亲常说:做人最大的善行是孝顺,而最大的不善是懒惰。对于儿子,从小就由她一个人来培养。她认为拥有一种好品德最重要,同时她也教孩子读书、识字,还教他一些简单的算数,那是她年轻时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一直到小鹤亭六七岁左右,他都非常依赖母亲。但自从明白了身世,发现自己是个身世不明的遗腹子,觉察出周围人鄙夷的目光和小伙伴的嘲弄,一种莫名的仇恨就在脆弱的心灵里酝酿了,他找不到具体的对象,只觉得周围的人都跟他的痛苦有关,其中包括母亲。同时,母亲认为懒惰是罪恶的根源,为使儿子养成勤奋的习惯,把他每天的时间安排得没有一点空闲;而且为了给孩子做榜样或减轻贫穷孤独带来的痛苦,她自己也总在忙碌,做细密的针线活,检查给孩子布置的作业,又或者拿出家里收藏的几幅古字画临摹,再就是擦拭屋子里的那些旧家具,那些桌椅、条几上有几道木纹或细小的瑕疵,都清晰地印在她的脑子里。大家庭里的财产轮不到这对母子的份儿,两个人就靠着父亲生前留下的微薄资产度日,幸好母亲节俭,不过遇到挨不下去的时候,仍不免要卖掉一两件家具。母亲内心十分痛苦,但大人们懂得如何掩饰和排解,孩子就不一样了。一次,收旧家具的商人在谈好价钱往车上装货时,小鹤亭突然紧抱住桌子腿,死活不肯让人家搬走。母亲十分窘迫,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发作,又劝慰又吓唬,才把孩子安抚住。然而,拉家具的车子驶向村外的那一刻,小鹤亭突然挣脱母亲的手臂,追在车子后面,边跑边喊,直到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摔倒在地上了,脸上满是泪水和泥……从此,他暗自发誓:长大后要把那些卖掉的旧家具全部收回来。

艰难培养了节俭和严谨,母亲对他的要求近乎苛刻,大事小事到了一丝不苟的程度,吃饭、睡觉、读书,到时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错过一分钟。母子俩跟外界的人几乎没有来往,这使他们可以自由地控制时间。那时的母亲在小鹤亭眼里是唯一可以保护他的人,但他不喜欢她的冷漠;如今,母亲老了,倒反过来依靠他了,希望在儿子那里得到温暖,但发现那张酷似自己的脸上生出一种令人畏惧的表情来。她终日赋闲在家,手上不再缺钱,身边的邻居对她毕恭毕敬,原因是她好几次把多余的钱用来周济村里的人。外界传说她的儿子是上海滩顶有钱的大古董商,一年给她的养老钱几年都花不完。每当这位身材矮小的老人挺直着腰杆站在大门外的高台上,过往认识她的人都会生出一种嫉妒又羡慕的复杂感情。老人花白的头发梳得油亮,挽成一个整齐而好看的发髻,她的面容始终平静,笑眯眯地跟人讲话,不时拿起别在衣襟上的白手绢擦拭眼角,表情慈和地目送人家离去。“她是幸福而安逸的。”她在向所有人做着这样的暗示。一些别有用心接近她的人,对老人优裕的晚年生活吹毛求疵,非要找出点不足来,于是便挑唆她和儿子的关系,老人虽然对外坚持表示是自己不愿去上海,内心里却是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经常为此对儿子不满。

初五,母亲比往常起床还早,她先是在佛前点上香,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祈祷,又磕了头,才开始忙活一天的家务。做好早饭,悄悄地从门缝里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儿子,心满意足地笑了,她不愿想明天以后的日子。如今,可怜的母亲多数靠回忆生活,从前的日子总是苦多于乐,但她早已习以为常,没有什么不能忍受,哪怕一点微光就能使她的内心感到温暖。她对丈夫和儿子的爱始终未变,不管他们在哪里,以何种形式存在,她经历了生活,却不想了解它,她宁愿糊涂地过日子,把快乐当成上天的意志,让悲惨的事尽快地消逝,在生命中不留痕迹。所以当儿子在初五下午突然决定要返回上海时,她虽然一下子不能思想,也没有意志了,但停顿了几秒钟,她立即装作在抽屉里翻找东西。过了一会儿,她轻轻说了一声:“好吧!”就进了厨房。她装了一大包食物,一个星期都吃不完。然后,催促他该上路了,她宁愿以缩短生命为代价来换取与儿子相处的时间,却绝不希望儿子为了自己,去坐最晚的一趟车,在夜里忍受寒冷。

临行时,母亲眼圈发红,热切地注视他的脸。朱鹤亭嘴唇颤抖了两下,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他清楚多少语言也比不上对母亲再多一天的陪伴珍贵,他沉默着转过身去,身上的包裹仿佛有千斤重。他眼圈发红,缅怀伤心的过去是可悲的事,可他每次都会有初次离家的感觉,如今他有了钱和名声,却没有资格像具备这两样东西的人那样拥有幸福的生活,他所有的欢乐、苦恼终将随风飘散。

一天早上,焱之和往常一样把店铺里里外外打扫得非常干净,随之,看着钟表的指针缓慢地向前,准备将昨天的情况向师父汇报。八点半,他轻轻敲了一下里屋的门,里面传来一连串的咳嗽,接着是师父沙哑的声音:“进来。”

他站在屋子中央,师父坐在桌旁转过头看了一眼,又回身继续干他的活。桌子上堆满了胶水瓶、锉刀、尺子、纸张,还有几个装着不同颜料的小玻璃瓶,旁边的台子上有一只有损坏的青瓷梅瓶,他那简单利落的操作和盒里大大小小的工具,这一切都表明他很擅长这项工作。朱二爷具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耐心和毅力,他把梅瓶倒过来,夹放在两膝盖之间,拿尺子量了量瓶子底足损坏处的长度,用一块干布擦了擦,又在旁边的纸上记下几个数字。他把用过的东西扔进工具盒里。头也不抬地说,“来,坐下说吧!”他很少对徒弟这么客气,焱之往前挪了一小步,低声说:“谢师父!”但没敢坐,接着他开始汇报昨天的工作。

当焱之提到几天前来过的那位客人对那把五代越窑执壶感兴趣时,朱二爷拖沓着鞋走到桌子对面,好像在翻找什么东西。焱之停了一下,他以为师父没有听仔细,或者正在考虑这个问题。

“完啦?”朱二爷仍旧头也不抬地问道。

“嗯。”

“没用的,这种穷鬼。”

“可客人说:他是政界一个大人物的收藏顾问。”焱之忽然想起来,补充道。

“哪个大人物?”

“他说了那人的名字,好像是……”焱之努力地想着,事实上他当时就没听清楚,但又不好意思再问。

“……蠢货!”朱二爷轰地站起身来,猛地关上抽屉,又一脚踢倒了旁边的椅子,破口大骂起来。

焱之呆住了。师父的大发雷霆,让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慌乱得不知所措,畏惧阻碍了理解力,他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朱二爷边骂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在走到焱之近前时,他突然停下来,用闪着戾光的眼睛盯着那张苍白惊恐的脸。此时焱之在翻来覆去地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他认为重要的,师父觉得无所谓,却毫无缘由地在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上大动肝火?他想着,脑袋胀大了,眼前也模糊起来,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得那张严厉、宽大的胖脸上的肌肉都横过来了,狰狞的面目越来越可怕,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焱之没有任何反抗的意识,连逃离的想法都没有,他像一根楔进地里的桩子,任凭愤怒的言语像皮鞭一样在他身上抽来打去,或许施威者累了,或许对眼前这个毫无反应的对象失去了兴趣,抑或焱之的慒然无知和红眼圈动了他的恻隐之心,总之,朱二爷开始坐下来,用脚把另一把椅子推到焱之旁边,命令他坐下,焱之战战兢兢地搁上一半屁股,双腿不停地发抖。

“嗨,蠢货!”朱二爷开口叫道,怒火稍微平息下来,“反省一下,为什么挨骂?”

焱之感到那种大烟和体味混合的气息笼罩着自己,他只能屏息静气地服从,紧张和难受使大脑再次僵滞。他宁愿离开这种窘迫的气氛,到独处的环境里,在没有任何束缚和压制的条件下思考这个问题。很快,朱二爷对焱之的沉默没了耐心,他抬起屁股,将椅子往前移近了些,讲道:“蠢货,这样可不行,你还想考我不成?”

焱之茫然地摇摇头,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道:“不是的,师父,我真不知道……错在哪里。”

“你给我听好喽,”他瞥了一眼背后的书架,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道,“这里是古董店,不是学堂,你的身份是商人,知道吗?商人就要会结交人、会赚钱,听见了吗?”

焱之用力点点头,这并非因为他真正明白了,而是想尽快结束这恐怖的局面。然而朱二爷上身又向前倾了倾,他一只手按着焱之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人是最复杂、最狡猾的动物,但你必须懂得如何使唤他们。不管做哪个行当,没有好人缘,屁事都干不成。”他说着用另一只手拍拍焱之的脸颊:“要想将来有出息,你就必须坚持钻研这门学问……必须!”

焱之静静地坐着,他知道师父虽然态度粗暴,但所说的话肯定都是为自己好,只是自己还不能完全领会而已。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充满感激。过了好大一会儿,房间里的气氛逐渐缓和下来,朱二爷轻声叹了口气,说道:“在你这种家庭成长的孩子,未免单纯。如果我不教你些人情世故的事儿,那不等于坑了你,古董买卖不只是简单地看东西真假,结交什么样的人,非常重要!”

接下来朱二爷像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唠唠叨叨地埋怨,说若不是焱之惹自己生气,这本来是一次非常愉快的交谈,说着他伸手从架上拿下一封信,交到焱之手上。焱之怯怯地低头一看:父亲的笔迹?收信人是师父?他的心又悬了起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朱二爷示意他打开信,但或许由于当着师父的面过于紧张,或许由于信中的内容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稀里糊涂地看完,竟然没完全弄懂其中的意思。他又仔细从头读起来,此时他已意识不到师父的存在,父亲的笑貌音容仿佛就在他眼前,读完后,他又气又喜,感动得哭了。

朱二爷把焱之叫到跟前,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而温和的声音说道:“拿着。”他把二十块钱交到焱之手上。它们静静地躺在小主人的手掌里,焱之太熟悉它们了,他曾经在黑夜里就着灰暗的灯光抚摸过多少次,为家人祈祷时,他把它们贴在胸口,那种虔诚连自己都感动不已。他双手捧着,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封寄给朱二爷的家书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原来仇席珍不相信焱之会赚到这么一大笔钱,二十块!对一个小学徒而言,不啻一笔大数目,于是就提笔给朱二爷写信,欲问明缘由,并将钱随信捎回,还特别在信末嘱托:倘若焱之做了什么手脚不规矩的事,一定要严厉惩戒,吾将感激不尽,绝无半句怨言。就此,朱二爷终于明白焱之骨子里透射出的那丝微光的来源了。

接下来几天中,朱二爷从仇席珍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从焱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青春。他小时候在母亲监督下读过不少书,后来放弃了,因为憎恨童年,他不愿想起悲苦的过往,恨不能将与之相关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可他清楚唯一能使精神防疫的就是读书,读好书。人处在光明中容易看到善行,同时善行会将人引向更开阔的光明。他怀着惶惑的心情把目光转向书本里,目的不在于获得人生的大道理,而是在充满恶臭的世界里寻找淡远的芬芳;他看见在束缚人生的链条中,有一两处断裂的征兆,人类中最卓越的慈爱,是心胸坦诚的人毫无保留的信任,是克己忘我的付出。他回忆起从前仍心怀怨愤,想起他曾为身世所受的侮辱憎恨父亲,他还将这种潜在的恨意移植到母亲身上,将对她故意的冷淡用金钱作补偿;他还咬牙切齿地仇恨周围的人,用冷酷和愤怒地诅咒面对上苍的嘲弄,将清白无辜的心灵多少年泡在仇恨里,即便他在事业上受到苍天眷顾时,他仍是一边感激财神,一边咒骂人情冷漠、世态炎凉,他从未去父亲坟前拜祭过。一次母亲不小心说他在古董方面多少继承了父亲的天分,他感到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用憎恨筑成的囚牢,阴惨黑暗,关押住别人,而不得不紧紧把管着牢门的他,结果把自己也囚禁了。如今,仇氏父子让他看到了从未看到的东西,他在幽深的黑暗里借着慈爱发出的一道微光审视那道门,它禁闭了谁?谁是受害者?谁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呢?在沉思默想后,他有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发现:是自己,是他一个人甘愿在亲手制造的痛苦中消磨自己。这个答案如同一股刚劲凛冽的寒风,将他彻底冻僵了,从头顶冰到脚心,严峻、冷酷、刚强、意志全都消失了,刺骨的寒流将他击倒,思想被冰冻封结了。

为什么?

当第一缕春风将幽淡的花香送到鼻端时,当看着两个富有青春活力的徒弟认真勤奋地工作时,当他的眼神与外乡来的送货人渴望而略带乞求的目光相遇时,他感受到了无数个美好、天真而脆弱的灵魂,在每一个普通的生命身上都闪烁着四射的微芒。

在遐思冥想中,他多少次找不到自己了,等他回过神来,才感到自己多么脆弱渺小!他流下两滴泪,心里仿佛一块沉重的巨石卸下了,他感到慈爱的光辉笼罩着他了。同时,焱之对他的赤子之心,渐渐地使他拥有悲悯他人的德行了。

一天晚上,街上人声嘈杂,他的内心却无比安静,仿佛被暖融融的东西包围着,连空气的呼吸都不是他一个人的,似乎有更多的心灵与他的心结为一体。他的手抚摸过几次那只黄花梨匣子,那里面装着父亲的画像,是母亲在他当年离家时带上的。他始终未拿出来摆放过,此刻,他忽然想要跪在那幅画像前忏悔,深深地忏悔,而且他也果真那样做了,他跪了下来,祈祷着。

深夜,躺在床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坦,一块固执僵硬的石头竟要欢快地唱歌了。他看见了微蓝雾霭后面的上苍,肃静的原野,淡远的芬芳、质朴的乡邻、慈爱的母亲……他整个儿在感恩戴德的情感中融化了。

第四部

“啊!欧也司,整个上海滩都快要罩在您的手掌底下了。听说新任总统有幸请到您做高级顾问,按您的话说,就是您又多了一位志同道合的手足兄弟,是吗?这不,用不着您开口,答案已经明明白白摆在那儿了,怎么样?现在还是让我为您永恒的健康和这枚耀眼的新勋章,干杯吧!”这是雅戈布·梅尔吉奥尔,这位上海海关总署的长官——一位气质优雅的哥本哈根犹太人,一九二四年春天,在爱俪园的晚宴上,望着精神矍铄的哈同时说的一番话。雅戈布四十多岁,身材瘦高,穿戴十分整齐,衣服和面部清晰的线条,显示他是个思维举止都非常严谨而克制的人。他脸上带着一种善良与傲慢混合的气质,使人既喜爱又敬畏。

“哎呀,这是在夸奖我吗?”哈同愉快地走过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礼服,系着黑白相间的花格领带,胸前佩戴着那枚闪亮的勋章,五官突出的面部,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他讲的是地道的上海话,一种在所有的中国地方话中最柔和最动听的语言。他的语调温和而平静,带着上流社会德高望重的老人对晚辈或下级的宽厚态度。他张开双臂,右手握住雅戈布的手,另一只手有力地拍拍对方的胳臂,就一起坐在大厅中间的长沙发上。

“报上说,您在南京东路又掘到了一个不小的金矿,是吗?”雅戈布说着,平静的嗓音带着一丝冷淡和嘲弄。指的是哈同最近在南京东路买下的新新公司的五亩地皮。

老哈同满脸的委曲,皱皱眉头,说道:“人们对别人举动的关注比自己还多,我敢说,那些善于发财的人从不会如此白费气力的,否则,一个人的精神怎能保持平和呢?……再说,如今的上海,跟上个世纪不同了,想活动一下筋骨,都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那么多复杂的关系牵制着,事情还八字没一撇,外界已经炒得沸沸扬扬。这个浮躁的社会!”

“我本以为您很满意,如果竞争对手知道您的心思,一定会高兴的!”雅戈布戏谑道。

“除了你,我不会对第二个人讲这些。”他冷漠地斜视着一位从不远处走过的客人,显示出他对其他人可不会这么坦诚和好脾气,“不过那确实不算什么金矿,它和以往的土地没什么两样,就那尺幅,不过是一件小小的艺术品而已。”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支胖雪茄,叼在嘴角,发出咝咝的声音。

一位年轻的客人走进门来,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系条白围巾,是那种经济状况不怎么宽裕的大学生或穷困的艺术家的打扮。雅戈布已经注意他几秒钟了,笑道:“看来,您施善的机会来了。”

“不要嘲弄我吧,快告诉我,听说海关方面要改革,会有什么新举措?我知道您比谁都清楚这件事。”

“怎么说呢?”雅戈布开口说,目光严峻,声音冰冷,“什么新规定?还只是初步设想而已,不过肯定会考虑中国百姓的生活和利益,在税收方面要适当地对外商有所调整。”雅戈布说得很慢,字斟句酌,好像觉得有些话还不宜讲得过早,尤其在这种场合。

老哈同却完全是另一副神态,老奸巨猾的脸上露出无所谓的微笑,像在说“老一套吧”!他有时装出一副麻不仁的状态,其实他的目光比谁都敏锐,头脑比年轻人还灵活。他的思想很先进,对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旧制度与陈腐的思想感到荒唐好笑。但他的处事行为不像他的思想那样洒脱,明知旧制度存在不少漏洞,可为了从中渔利,从心底里抵制改革。

在关于商业利益的谈话中,沙逊的名字让老哈同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哎,再别跟我提那帮人了,也许我不知道,可那帮人从来都不择手段,他出卖了我们,出卖了整个犹太民族。上海,只有它才是我们的立足之地,是我们走投无路时的救星。每个在这块土地上发达的人,都应谨记他的使命—回馈这块土地和它的人民,如今我唯一相信的是善。世上最崇高的目标最伟大的任务莫过于此了,我们应该义不容辞地承担下来,上帝是不会嫌弃善良人的热情的。现在有这个反面人做了犹太人代表,我们民族声誉的问题就岌岌可危了,只有你我这样的人还有资格纠正这些负面效应,您说,还能指望别的什么人主动认清我们吗?……在过去,清末王朝昏庸无能,像终日沉睡的老人,不理解任何人,更没有能力理解我们。它拒绝退出历史,但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只顾维持自己的健康长寿,它究竟有何用心,对那些列强做了些什么,私下对我们说了些什么呢?……对,它说了很多,可都是关乎它本身的利益,连自己的人民都可置之不顾,还能指望它对我们慈悲吗?眼下的资产阶级革命党人,或许眼光开阔,有自我牺牲精神,也想着为人民谋福利,可他们又能做些什么?什么也没有,而就算是带来了一些曙光,结果又将会是怎样呢?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是民众的心灵旗帜,新任总统又说着另一套,一种言论无法与历史的洪流抗衡。不论谁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每个政权都是一个陷阱,我只相信上帝和自己……”突然,他止住了长篇大论,一位军界的要人昂着胸走进大厅,他不正面看任何人,连哈同这边也没留意,便和直接迎上来的罗迦陵亲热地握着手,走向自己的座位。

“我想,”雅戈布微笑着说,“如不是亲耳听见,很难想象这些言论出自你的嘴。你若从政,上帝也同样会垂怜你的,这样的口才……哦,有香槟吗?”

“当然。”哈同也给自己要了一杯茶。随之,习惯性地仰仰头,前额上向两侧分开的鬈发在璀璨的灯光里闪闪发亮,修理得极为整齐的八字胡须微微翘了翘,那是他在自己身上每天花最大功夫精心打点的地方。

“别绕圈子,您既然说到沙逊,就跟我谈谈您参与的那件案子吧,怎么?难道他就真的不顾及在上海滩的颜面了吗?”雅戈布指的是沙逊与军阀政府做军火生意牟取暴利之事。不久前,雅戈布在高级俱乐部里见到安利老板安诺特,那位英籍德国人,也是时任的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总董,得知跷脚沙逊(伊利亚斯·沙逊)依仗合伙后的势力,通过安利洋行将大批破烂军火以高价转卖给奉天、四川等地的军阀,招致民愤,毁坏了声誉。

“噗!”哈同把喝到嘴里的一片茶叶吐到烟灰缸里,“丢人现眼……”他看了一眼手表,说道:“一会儿,将会有一位在房产和艺术方面都很精明的人物莅临这个宴会。他十几年前已是在华英商中的代表人物,商业界的精英,政治活动中的红人,与孙中山及宋耀如私交极深。当年孙大总统下榻敝处,就是他从中牵线,两年前,还接受了袁世凯亲自颁赠给他的三等嘉禾奖。眼下,他刚从为期四年的驻华商务代表职务上卸任,专门侍奉他那条‘最大最鲜的鱼’——也就是庐山牯岭那块四千五百亩的景色幽美的清凉之地,以每年极少的租金,得到为期九百九十九年的租约,一个在商业上聪明绝顶的人物。而且,大概由于名门望族的出身……他在艺术上的鉴赏力可非同一般,噢,他似乎也在参加某个收藏协会,你们大概认识吧!他叫李德立。”

“啊!太高兴了,如果能见到的话……”雅戈布停了一下,说道,“不过,我得提醒你,艺术与出身和遗传无关,就这一点,从很多人身上都可以证实。譬如您……”

对于雅戈布这样的玩笑,哈同早已习以为常,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他对中国文化和艺术品的收藏与热情,大家有目共睹。雅戈布一直对他的鉴赏水平抱有嘲弄的态度。事实上,雅戈布的确把这位老朋友研究透了,哈同既不看重中国文化,也不看重古董,那不是他那种类型的大脑能够参悟的。他对这些东西稀里糊涂,也并不有意遮掩这种缺陷,还自以为这样更能突出他在大处的才能和智慧。他自恃在商业上骄人的才能,况且他始终认为,艺术与金钱相比,永远处于被动的次要的位置。他宁愿让别人相信:他是出于某种奉献精神才收藏的。

哈同打了个哈欠,手指悠闲地敲着沙发扶手,漫不经心的样子,接着他好像偶然想到一件事,随便问问,其实,这件事已经事先在脑子里酝酿很久,也正是他放弃一些重要客人,而甘愿陪雅戈布聊天的主要目的,“听工部局的人说,海关总署在这次人事招聘中,录用了两名圣·约翰大学的新毕业生,是真的吗?那里出来的青年人似乎华而不实,都是些纨绔子弟!”哈同说着拧了拧鼻子,一脸不屑。他打算把义子安插到这个位置上,可一向消息灵通的他知道这件事时,海关已经核定完了用人名额。

雅戈布注视着杯子里透明的液体,露出讥讽的一笑,表情里显示出他对对方带着个人情感谈论公事或擅自指摘他人的不满。“那两位年轻人要经过严格考核,才可以进海关工作,不是谁的个人意志决定的。”雅戈布以一种平静、淡然的语气说道,脸上浮现出一丝严肃和公正的神情,同时又现出无限无奈和宽容,那是他在面对做错事的人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

哈同冷漠地坐着,一声不吭,手指又开始敲着沙发扶手。雅戈布凭借敏锐的直觉和圆滑,一面抱怨几句工作的压力,一面表示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看钱比什么都重要,哪像爱俪园培养出来的儿女。

“唉,不要提他们吧,那都是夫人的主意。”老哈同挪动一下肥胖的身子,坐得更舒服些,他随意的姿势表明:他对雅戈布所说的话都是内心的真实感受。

“您的夫人可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女人啊!”雅戈布半开玩笑地说道,觉得有必要缓和一下之前的尴尬,同时他也确实认为罗迦陵是个八面玲珑的女人。他向前欠了欠身子,说道:“好事情都轮到您这儿了,财富、地位、名声,您可是应有尽有,若敢有不满足的话,小心上帝啊!”雅戈布说着,兴致勃勃地笑了。

“您瞧,连您都这么认为。”哈同垂下眼睛,显出无精打采的样子。“怎么办呢?就这么圈养着,还不退化成蠢驴。可要撵出去工作,又谈何容易,不是亲生的,再加上外界舆论,何况夫人那关也不好过,”他抖了抖眉毛,不容置疑地插了一句。“活该我受罪,怎么就顺从了呢,一次又一次。说心里话,这些子女中没有几个让我赏识的,可他们会耍弄心思哄夫人高兴,所以,只有把这事当作慈善时,我才能感到几分欣慰。”

不久前的一次聚会上,一位浑身宝光四射的胖妇人,当着哈同的面不知深浅地说:“既然您没有后代,占有那么多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财富,真令人惋惜呢!”这位说话的妇人,正是靠着给金融家私下里连生了三个儿子,而由交际花一跃成为金融家的三姨太的。当时哈同将刚插入左嘴角的粗雪茄毅然拔出,昂起头颅,对着这位得意忘形的女人,从容对答:“那请问夫人,您告别人世时,要牵着您那群可爱孩子的手一起进坟墓吗?”

雅戈布陷入了沉思。老哈同干咳了一声,脸上带着一副长辈关心晚辈的姿态,问道:“您呢?难道没想过要成家吗?”

雅戈布刚想开口反驳,他立刻摆摆手,说道:“别打断我,这次我不是听夫人的话,我这样说,是因为我这儿有个好姑娘,她是李德立的侄女,在英国和澳大利亚居住过,出身好,又有学问。”雅戈布显然具备上流社会成熟男子对女人所特有的敏捷悟性和想象力,他皱皱眉,无奈地笑笑。但为了迎合朋友的善意,他勉强点点头,表示会考虑的。

“您知道吗,人过了三十岁,还孤家寡人,对身体不好。”看样子,哈同是在真正关心他的生活,雅戈布生出一些感动,尽管这些话如果出自别人的嘴,会令他厌烦。过了几秒钟,老哈同接着说道:“照此下去,十年,二十年后会怎么样啊,尤其到了我这把年纪,做老人的坏处就在于此,总能从自己身上看到别人的将来,人人都不愿接受这个现实,可谁也无法避免啊。那位小姐很有教养,家里也很有钱。”

“很有钱,大宗的陪嫁,哈哈……”雅戈布拍着大腿,笑道。

“看你!”哈同阻止道。

“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我可不做那梦,犹太人的吝啬,我领教过,”说着,雅戈布别有深意地望了哈同一眼,“这是我们的天性。”

“亲爱的雅戈布,听我的话,”哈同把对方的手放在自己宽厚的手掌里,又把另一只胖手按上去,拍了两下,“这是认真的,人生像这样的机会很少见,一旦错过,后悔都来不及。想想,到时候我们两家人在一起,该有多幸福。”接着他又好像要把个突然冒出的想法赶走似的,晃晃脑袋,说道:“您总不会愿意在孤独中度过晚年吧!”

“说不定,或许我也会有义子义女。”雅戈布调侃道。

哈同松开对方的手,显出又失望又不可理解的神情,“一个人若犯傻,上帝都拦不住,不过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劝你别找罪受。”

客厅里渐渐挤满了客人,来赴宴的都是上海滩各界的名流,他们虽然所处的领域不同,但他们生活的环境是一样的,都在一个钱为轴心的大转盘上旋转。雅戈布耸一耸肩,起身向人群里走去,他带着一种瞧瞧看的旁观者心态,听着周围的人交谈说笑。但他立刻感到这些人中的大多数比他想的还要讨厌,因为刚才的谈话他的心情并不怎么愉快,简直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尤其一想到哈同提及的那件事,他就感到既荒唐又可笑。他看见哈同的夫人正站在几位女客中间,向他招手,他眯缝起眼睛,假装没看见,把脸扭向别处。

自从雅戈布从沙发上站起来,乔治便一直以喜爱和激动的目光注视着他。此时乔治绕过几个客人,径直来到雅戈布身边,从后面碰了碰他的手臂。雅戈布皱起眉头,满脸的不耐烦,表示他对这个举动粗疏的人的厌恶,接着他把手插进口袋里,挺直胸脯,四周望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人,“啊,雅戈布!我父亲终于不再纠缠你了。”乔治说着,双手拉起雅戈布的手。所有孩子中,乔治是唯一令哈同觉得还差不多的一个。据说他是一个美国兵遗弃在上海的孤儿,因为他是白种人,哈同从骨子里感到他跟自己最亲近。因此在他偷偷立的遗嘱中,对乔治表现出难得的慷慨。但这并不证明乔治在花钱上享有任何特权,哈同拉着这匹野马的缰绳比对谁都更紧,以免这个花花世界将他弄昏了头,忘乎所以。乔治有时身无分文,气得在背后大骂父亲吝啬鬼,有时也恨上一阵子,但很快就过去了。看看周围那些穷人过的日子,再想想自己的出身,他知道父亲这样做是对他好,并充满感激。他一直有志于经营商业,但由于缺乏毅力,生活又荒唐胡闹,总也赚不到多少钱。父子俩发生过几次争吵,十几个子女中,只有乔治敢顶撞他,说父亲是个不惜一切挣钱的老派犹太人。一次,哈同当面嘲笑乔治来到这个家里的任务就是把他辛苦挣下的家业毁掉。事实上,乔治从来不把自己当有钱人家的孩子看待。他瞧不起财富,言谈举止都往艺术家的身份上靠拢,他对哈同既敬重又鄙视,佩服他身上保留的他那个民族与生俱来的精神,勤奋而节俭,尽管他不免取笑那些辛勤劳作,仍然固守贫穷的人,但因为这两种品质他都欠缺,所以在他眼里也就变得更加可贵。他尝试过不少行业,却都在有始无终中销声匿迹了。最近,他突然对收藏艺术品产生了兴趣。的确,他极富想象力,对美的东西第一眼就能产生感觉,但仅是表面的、肤浅的,他喜欢精致而又不太难以理解的东西,坚持艺术是用来享受和消遣的,不愿在此花费时间和精力。尽管如此,他还是幸运地接触到不少类型的艺术品,在得知他爱好的人心目中,他很可能是一位出手阔绰的收藏家,可惜无论在鉴赏力,还是在金钱上,这类水平的人简直太多了;一些狡猾的商人很快就看透了他,渐渐地疏远他,而他也对那些人抱着一种偏见,觉得从那些还不如自己高尚的人那里,很难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但这次他却不打算轻易放弃了。因为发现艺术品沉默的美很符合他冷淡与伤感的气质,看着一只又素雅又冰冷的瓷瓶,便会产生顾影自怜的感觉。尤其雅戈布的出现使他转变了将艺术作为消遣的想法,雅戈布告诉他:一件高雅的艺术品里隐藏着一个令人尊重的灵魂。

然而,尽管乔治发誓要安静下来,可惜他的克制力很差,现实也不允许。他的身边永远都围着这样一群人:在雅戈布到来之前,他们正在高谈阔论游艇、赛马和女人,主题是哪个对男人更有害。作为自小被哈同收养的孩子,乔治习惯了被人侍候和奉承,同时为了证明他对文化和艺术的热爱,他对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总是很客气。其实在他们的友情下面,仍然掩藏着互相利用的目的。乔治拥有名誉和财富,那些人拥有专业和鉴赏能力,同时也带来一批新朋友。他们自以为在思想上要比那些商人洒脱,有个性,可是为了利益,两者在骨子里是相同的。其中一大部分人摆起严肃的面孔鄙薄金钱,扬言宁愿做乞丐也不接受不义之财,大骂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批驳葛朗台式的守财奴,指责是他们造成了社会财富的分配不均的毒瘤,将本来属于他们劳动获得的那一部分挥霍或吞占了。他们聚在一块时比谁骂得都凶,对社会的憎恨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仿佛第二天就会起暴动一样。但只要一遇到那些被他们诅咒的人举办的宴会,他们却比任何人都积极,怀里揣着各自的想法,希望能与生命中的贵人不期而遇,找到飞黄腾达的契机。

雅戈布对这群人的话题感到十分厌恶,表情严肃地由着乔治夸大其词地向众人介绍自己,当乔治带着激动与骄傲的神情宣称雅戈布是他最敬佩的人、最有品位的收藏家时,一位留着长发,嘴角叼着香烟的青年人从沙发里抬起屁股,鼓了几下掌。雅戈布的加入,中断了他们的话题,但很快就在一位留着小胡子的矮胖子的提示下继续他们的谈话。雅戈布感到从那个家伙的嘴里说出的一些露骨的话,和他的长相一样又龌龊又讨厌。乔治为了使雅戈布融入到他的小圈子里,讨好地将谈话引向雅戈布喜爱的题目,并特意地加上一句:“雅戈布可是这方面的高手……”或“您对此的看法肯定与他们都不同哩……”接着,用非常谦顺的目光望着他。雅戈布摇揺头,温和地笑了笑,说他更喜欢做一名听众,希望不要由于自己的到来而扫了大家的兴致。

雅戈布百无聊赖地向四周望去,用一种傲慢的目光看着这些粗俗奢靡、思想浮夸的人。金钱把他们精神的棱角腐蚀掉了,只剩下丰满肥胖的身躯支撑着昏昏沉沉的头,奢华和懒惰是人天生就有的,只要条件允许,任何人都有可能滑入这个泥沼。此处俯拾皆是这种既幸运又不幸的人,在这个聚集了不同民族上流社会的晚会里,在那些没有出息而傲慢的人中间,偶尔也会看到一些充满智慧的大脑、敏锐的眼神、精辟的言辞,这些如同黑夜里的星星,灵光四射。

在大厅靠窗的一根装饰柱旁边,一双孩子的眼睛吸引了他的注意。同那些习惯于社交场合的人相比,这个少年的眼神、举止和衣着都显得格格不入。当他遇到雅戈布的目光时,有些惊慌失措,不由得转过眼睛,向柱子后面挪了挪。他拘谨而生涩的动作让雅戈布觉得又好笑又可爱,他一向对天真未被污染过的心灵有着发自内心的喜爱。因为客人和装饰柱的遮挡,他只能看见少年的一线侧影,但那羞怯和窘迫的眼神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是这儿唯一珍贵的了!”雅戈布心里暗叹道。他感到那张稚气的面孔仿佛在哪儿见过,或者隐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总而言之,他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多久以来他灵魂的一部分跟在场的人一样麻木而生硬,失去了原本的敏感和柔软,尽管他为了不滑进世俗的泥潭,努力抵制着他们,用艺术设立了一道屏障,但现实带来的失望所引起的痛苦却未因此而减少。他不想掩饰自己的感情,为了他向往的一点慰藉,一丝灵性的光,他起身离开那群人,走向了少年。

他的内心充满孩子般的好奇与欣喜,为了不显得过于唐突,使对方紧张,他边走边和相识的人简单地打着招呼或随便聊上一两句,好像随便走过去的样子。不知是出于有意还是巧合,那少年也从装饰柱后面走出来向着雅戈布刚才的位置望去。当他看到对方与自己仅隔着四五米的距离时,惊愕地张开了嘴巴,胆怯地想逃,却被某种特殊的东西吸引住了。他挪不动脚,那张亲切的脸上所流露出的慈蔼,如同一缕阳光直射进他心里。他尴尬地站着,窘迫得手脚都找不到搁放的地方了。雅戈布的心里似乎也被某种温暖的东西融化了,他在喉咙里轻咳了下,克制住易动的感情,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仇焱之。”那少年稍微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随之,他的脸涨红了,低下头去,看着对方锃亮的皮鞋和裤子上那条笔直的褶线。

“仇焱之,仇……”对方好像在自言自语,“这个姓氏的人不多吧!”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焱之一眼。

焱之不由得紧张起来,头低得更厉害了。

“你一个人吗?”雅戈布看见焱之的样子有些可怜,问道。

“不,还有徐叔叔。”

“你的亲人?”

“不,我的朋友。”

“哦,你有大人做朋友了,那……在乎再多一个吗?”雅戈布微俯下身子,亲切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动听的声音,深邃的目光……“他想要和我做朋友,真的吗?他的确说过这话吗?”焱之感觉像在梦中,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嘴唇颤抖着,找不到一句恰当的话表达自己的感情。

雅戈布注视着这张脸上的变化,清澈的眼里闪着晶莹的东西,端正的鼻子,厚嘟嘟的嘴唇,这张算不上英俊的脸上,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敦厚和天赋混合的气质。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天赋在哪一方面,但隐隐感觉到那可能与他有关。“怎么,你不愿意吗?”

焱之窘迫得不知怎么办好,情急之下他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我知道您是收藏家。”他说完后,自己也觉得太冒失了,脸涨得更红了。

雅戈布拉起他的手,激动地说:“哦,小家伙,你怎么知道的,你还知道什么啊?”

焱之听见人家这么随意地称呼他,心里不由得放松下来,他纯真而热烈地看着对方,满含期待地说:“我见过您,还听人提到过您!”

“啊!?你这个小怪物,从哪儿冒出来,我对你一无所知,你却知道我是谁,说出我的名字!”

“雅戈布·梅尔吉奥尔。”

雅戈布惊呆了,随之,他大笑着抓住焱之的胳膊。对他问这问那。当他得知焱之是晋古斋的小学徒时,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目光也变得更加温柔。他拉着焱之在窗户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他们一直在热烈地交谈,开始是雅戈布提问,焱之谨慎而羞怯地回答。很快,他在对方眼神里看到了鼓励和欣赏,自信解放了思想,言辞也更加准确而生动,特别是他那儿童式的天真语调(尽管他的思想已接近成年人的成熟)。与自己喜爱的人在一起,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孩提时代。他可以随时跟雅戈布一起站在一个全新的角度或侧面去观察,尤其是他对艺术品全身心的热爱,使对方出乎意料。坦率的感情里含着虔敬的真诚,既没有一丝市侩的利益,也不含半点附庸风雅的虚伪,他的见解中难免有纰漏和不足,甚至几处错误,可这些都被雅戈布视为“难得的缺点”!雅戈布看着他,有一种被喜悦冲昏了头的感觉,“多么幸福啊!”他几分钟前的直觉被证实了,而且他似乎预感到这种幸福会不断地延续下去。

“雅戈布,您一定不会拒绝我的好意吧。”这对忘年交正谈得起劲。哈同夫人——一袭黑色紧身晚礼服的罗迦陵从柱子右面走过来,用她那只套着粉红钻戒的手指从身后拍了拍雅戈布的肩膀。她讲话时用了与丈夫颇为类似的语气,那是长辈只有面对亲近晚辈时才表现出的命令和关切,说完,眼神别具用意地望着大厅另一头的那群女客。已经六十多岁的罗迦陵体态臃肿,一袭黑色长裙将丰满的身体裹得很紧;她面庞红润,高高的发髻被一只镶满了大颗珍珠的卡子盘住,既高贵又威严;饱满的额头上有几道皱纹,两道粗浓的眉毛下面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眼皮有些浮肿,眼角的鱼尾纹被厚厚的脂粉填平;鼻梁直而短,鼻头肥大,两片鲜红的厚嘴唇总含着笑意。她穿着一双白色细高跟皮鞋,这使她走路不太自然,连说话的声音都很做作。雅戈布对虚伪和过分矫饰的人没有好感。但她本人却不这么认为,坚信自己是智慧贤淑的女子,而且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受世人歌颂,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对别人产生影响,每一项行为都堪称妇女楷模。她出身卑微,年轻时吃过不少苦,所以比那些出身于富家的女子更有责任心,尤其对与文化或慈善相关的事,她比谁都积极,尽管其中动机不能全部归结于善心,但这些所作所为对丈夫的商业和政治活动都很有利。了解的人都说,罗迦陵极富心计,处世和社交能力一点不比哈同逊色。但凡遇到大事情,哈同从不撇弃妻子的意见而擅自做决定。对于那些外界关于妻子不贞的传言,哈同从来都不相信,尽管他有时也会对妻子的奢靡不满,可照旧待她很好。他喜欢聪慧的女人,而恰好罗迦陵长相也很漂亮。报纸和那些热心为她写传的人说她是中法混血儿,她本人为之很得意。哈同对财富和女人的要求趋向于两个极端:贪得无厌和极易满足。

罗迦陵不容雅戈布推辞,挽着他的手臂,将他带到那几位女客当中,她们一个个都很时髦,长相漂亮,缺点都被化妆巧妙地掩饰住了。雅戈布感觉她们如同摆在橱窗里的玩具,或许对年轻人和孩子有吸引力,他却连停下来多看一眼的愿望都没有。“雅戈布,您千万别小瞧这几位姑娘,她们可不只是脸蛋儿好看,个个都是秀外慧中的高才生。”说着,罗迦陵伸出她肥胖的手臂轻轻地按了按他的肩膀,强迫他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雅戈布微笑着点点头,温文尔雅,他不多说话,也不表现出对女士的殷勤,但他内心的宁静和丰富使他周围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光辉,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令身边的人感受到愉快和惬意。他渴望幸福,心中充满高尚的情感,不像哈同那么容易满足;他注重精神的快乐,哪怕是外表丑陋或简单的,只要纯净,能够联想到美。他认为艺术最重要的价值在于它能把人引向美的境界,在这点上,艺术和爱情是等同的。有这样一位绅士在场,女客们不由得谈话温柔起来,雅戈布始终一言不发,会心地微笑着。对于不喜欢的事,他也不会带着愤怒的神情,更不会与人家争论,他的厌恶仅仅是存在于内心的嘲弄。他不时把目光移向别处,寻找他的小朋友。雅戈布回想着刚才与焱之的交谈,奇怪一个孩子对古董竟有着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彼此在古董世界里产生的共鸣,那种感受是纸醉金迷的人难以体会到的。

雅戈布终于看到了焱之,他拘谨地坐在角落里,旁边是几位雅戈布不熟悉的人,“他总是十分可怜的!”焱之看上去又孤独又窘迫,雅戈布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但会慢慢成长的!”他想到这是每一个初入社交界的人都必须艰难迈出的一步,便感到了些许安慰。

同时,焱之也在注意着雅戈布的一举一动,他的侧影好像一尊雕塑,宽阔的额头,高眉骨,深陷的眼睛,笔直的鼻子和微突的下巴,面部的线条构成棱角分明的五官,完全是一个刚毅而严肃的美男子,可是在他那冷静、平淡的神情下隐藏着怎样的心呵!他看见一个露出雪白肩膀、背影很好看的女人在和雅戈布谈话,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们在说什么,他会喜欢她吗?他在笑,这说明他爱她比爱我更多一点吗?焱之还没有弄清答案,雅戈布就被白衣侍者叫走了。不过雅戈布起身离开时,微笑着特意转过头向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或许是他的想象)。他看见他们从大厅的另一扇门里出去,他去哪儿了?还回来吗?焱之怅然若失地坐着,感到自己又与这里的人群格格不入了。他望着雅戈布刚才的座位,看到那几个女人仍然快乐地交谈着,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又有几位打扮很时髦的绅士加入进来,不由得为雅戈布不平,从心里鄙视她们,不会有人像我那样对他忠贞的。焱之像很多他这个年龄的人一样,把男女之间的交往看得过于严重,其实在大多数情况下,异性与同性之间的交往没有任何区别,但他意识不到这些,对雅戈布的倾慕和依恋使他暴露出女人般的嫉妒,尽管他也意识到自私的危害,但他宁愿相信雅戈布和自己的特别情谊,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能踏实下来,才会感觉到自己并非被完全排挤在这个群体之外。他挺直身子坐着,心不在焉地听着别人的谈话,一切如同幻觉,他回忆着多久前在晋古斋和雅戈布的一次碰面,想着今天的意外重逢,“啊,这会是上苍的安排吗?他是一个多好的人啊!”他的举止言笑,别于众人的风度……他温和待人,丝毫不带有同情或居高临下的姿态。他的心如同贮满了养分的海绵,随时会挤出一些营养来奉献给别人……”焱之按着自我的意愿美化着朋友,默默地感受着生命相互渗透的灵境。

带焱之出席晚会的徐文柯与大多数普通客人一样,始终没有与老哈同单独交谈的机会。不过他们来这儿的目的不在于主人,而在于可以随时结交需要的朋友,或者谈论与宴会毫无相关的内容。“哦,不管怎么说,这个计划,我必须执行,否则……”徐文柯情绪激动之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否则怎么样,天会塌下来吗?”

虽然徐文柯对这位中年男子的直率有点出乎意料,甚至挺直了脖子要反驳,但是对方的脸上立刻绽放了笑容,按住他的肩膀,说道:“少安勿躁,想想你是怎么待我的,我会袖手旁观吗?”

“你是说……”徐文柯注视着对方,满脸喜悦的神色。

“相信我,我不敢说有多大把握,但有希望。”对方说道,“这位龙老板的确是一位商界高手,老奸巨猾,而且他一旦摸准我们的砝码,会更苛刻,找他商量,事情肯定不好办。不过,我与龙泽生的堂弟有过来往,于是我去找了他。”

这位讲话的中年男子是家具商高宧廷。他出身于扬州,祖父是远近闻名的细木工,后来家道中落。青年时期来到上海,凭着勤奋和诚信在商界站住脚,他设计的家具式样将法兰西的浪漫和明式家具的简洁融为一体,很受欢迎。事实上,他出席爱俪园的晚会,自有自己的目的。整个过程当中让他徐文柯陪着到处走走看看,一圈下来,已将最中意的几件家具的式样刻在心里,连极其微小的细部都不遗漏。徐文柯从他的一番话里领略到家具与瓷器之间异曲同工的妙处,从心里渴望着能有机会与对方开怀畅谈,但这种欢快的情绪只是刹那间的事,一想到现实中尚未解决的难题,心底仿佛坠了块石头,沉甸甸的,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了。

“宦廷,说实话,”徐文柯停顿一下,“我向来不会在别人面前低三下四,就姓龙的德行,若不是为了公司,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跟这种人来往。我去找他谈过,他执意现在的合约一到期,就停止续签。你说我花了五年工夫把大厦的生意打理成今天的样子……唉,能想到的办法,我都试过了,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他弟弟答应帮忙吗?”

“别急,”高宦廷说道,“要知道,事情也许不像你所担心的,再说你的话我都是当命令来执行的,要不然就你那宝贝女儿也不依啊。”

“女儿?”焱之从未听徐文柯说起过他女儿的事,不由得用充满惊喜和好奇的目光望着对方。此时后者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亟待解决的问题上,根本顾不上其他的事。

高宦廷完全能体会朋友的心情,他十分明白,处于霞飞路繁华地段的商场对徐文柯意味着什么,但外界对龙泽铭的品德并不怎么看好,据说这位龙家的堂弟,好色贪财。不过高宦廷以为这倒是一桩好事,世事通达者要善于将他人的弱点为我所用,对此他深得其味。利用这种人的唯一途径就是投其所好,但玷污性情的龌龊之事肯定不能做,那么……他花费了些心思了解到,龙泽铭近几年效仿上海滩的有钱人迷恋上了收藏,不过由于并非出于兴趣和爱好,往往见什么流行就收藏什么,属于盲目的服众心理。不过为了弄清底细,高宦廷特意去拜访了龙泽铭,对方很直白地问,他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这样一来,事情反倒简单了,高宦廷问他想要什么。龙泽铭说他一直在四处寻找那只康熙美人醉柳叶瓶,原因是当年他养父因为了芝麻大小的事,成了徐宝山刀下的冤死鬼。而那姓徐的为搜购此瓶,命丧黄泉。所以他一直认为是苍天有眼让那瓶子给爹报了仇,如果能找到的话,他一定将它当恩人一样三拜九叩。

龙泽铭儿时调皮捣蛋,母亲见难于管理,便将其过继给膝下无子嗣的胞弟抚养,舅舅变成了养父,父子二人感情很好。养父去世时,龙泽铭还年轻,他披麻戴孝,号啕大哭,街头混混成了众人心目中的大孝子。从那以后,龙泽铭一直惦记着报仇,但苦于没机会,直到徐宝山因寻柳叶瓶被国民党设计炸死的消息传出,他才总算出了口气。多少年来,他找古董行的人帮他打探那只瓶子下落,一心想着把它弄到手,祭奠养父的在天之灵。

“实在没办法,只能尝试一下了,”高宦廷暗自想道,据说,龙泽铭是帮会出身,行人做事讲究江湖义气,手段冷辣,却不会言而无信,他决心要试一试。“文柯,”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说道,“若要龙泽铭这样的人白为我们做事,恐怕不太可能,”他舔了舔嘴唇,感觉心里所想的一旦表述出来,事情好像变了味似的,万一徐文柯会产生误解,“我的意思是……”他刚一开口,又犹豫着停下来。

徐文柯满怀期待地望着朋友,他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急切地抓住朋友的手,“说啊!”

“你知道十几年前魂灭美人醉的案子吧?”

“嗯,”徐文柯点点头,“那是场政治阴谋,活该那徐老虎倒霉!东西还没见着,就去见阎王了,谁会想到曾经不可一世的徐大帅死得如此容易。唉,这都是命运!”徐文柯突然止住了感慨,问道:“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事?”

高宦廷笑着摇摇头,“不是突然。”接着将龙泽铭与徐宝山的仇恨,以及非要弄到那只瓶子的故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徐文柯边听边想,眉头越皱越紧。多年的收藏经历告诉他,古董收藏靠的是缘分,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而且,十几年前徐宝山预先支付了吴、艾二人五万两银子去求购,价格哄抬得过高。其实无论从历史或艺术价值来看,那样一只清代瓷器怎能与商周青铜和明早期的官窑瓷器相比呢?可见这位龙泽铭不是在冒充孝子就是粗陋无知。

高宦廷微微一笑:“我也这么认为,但我们总不能奢望每个人都拥有学者的修养和艺术家的审美吧!大多数情况正好相反,看看你我身边的人就知道。”说着他向哈同的方向努努嘴,又扫了一眼陈列在展柜里的商代青铜簋、唐代彩陶仕女像和几件明朝瓷器。

焱之特别注意了那只摆在瓷器中间的明朝永乐甜白暗刻花僧帽壶,上面所刻的缠枝莲花和卷草纹与师父那只体型硕大的甜白梅瓶所刻纹饰如出一辙。不过师父那件东西已在他手里保存了十二年,行里人有的说真,有的说假,始终未找到买主,再思忖高宦廷的一番话,觉得颇具意味。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徐文柯说道:“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可如果我们幸运地找到了,他肯定会信守诺言吗?”

“这点你放心,只要东西在我们手上,不怕他耍花招……只是你那边有多少把握,这真如同大海捞针啊……”

“试试吧!哪怕一线可能……”

“哦……”高宦廷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盯着朋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凭哈同在收藏界的影响,你可以请他帮忙。”

“他?”徐文柯诧异的神情里带着一丝鄙夷,说道,“算了吧,你没看人家在忙,连与我们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哈同的确很忙,每位来拜访他的人都似乎有特别重要的事跟他谈,此时他被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纠缠着。这位青年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学生,还是上海基督教青年会的积极分子,因为崇拜法国画家安格尔和大卫,取了“安大卫”这个艺名。为了走进爱俪园,获得与哈同见面的机会,他所费的心机足可以构思一部小说。他是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由于人体模特风波遭政府严令关闭的事请求哈同帮助的,他讲话的内容面面俱到,首先代表艺校同学为哈同对文化艺术事业的热爱与支持表示衷心感谢,说史上还没有哪个人像他那样,为培养人才把学校设在家里……他语调激昂,言辞流畅,仿佛在背诵演讲稿。哈同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两眼望着天花板,极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像在听,又像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安大卫惶惑不安地动动膝盖,两手紧攥住垂下来的白色长围巾,他实在忍不住了,轻咳了一声。

哈同在想这个青年是怎么混进晚会的。的确,哈同对他谈的问题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不过他倒对对方的莽撞和热情颇有点兴趣,简单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建议他去找相关教育部门反映。年轻人激动得脸色涨红,两眼泛着光,聆听着哈同的高见:“关于艺术和政治,是一对矛盾的共存体。”哈同说道,“如果政府能够参透艺术的精神,那势必在治理国家上欠缺了,何况政府是用来强迫别人执行的,还要它讲道理不成?”哈同说完,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性的微笑。

安大卫怀着无比恭敬的心情听完哈同的讲话,其实真正让他激动的不是这番话有多重要,而是讲话的人。他显然将对方的话当真了,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地问道:“先生的话如醍醐灌顶,只是我们跑了很多部门,都白……”

“爸爸,邬达克先生正在等您。”乔治快步走过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弯腰靠近哈同耳边,低声说道。

哈同活动了一下脖子,站起身,准备离开。安大卫慌了,他一步来到哈同前方,结结巴巴地说:“先生,您是美专所有同学的恩人,我们会永远感激您的恩德。”说着,他深深地弯下腰去,鞠了一躬。

“用不着客气,年轻人,我可什么都没答应。”哈同漫不经心地说道,眼睛却已经在人群里寻找那位建筑师。

“爸爸……”乔治催促的语调变得不耐烦起来。

哈同走后,乔治转过身,用严厉的目光盯了对方几秒钟,脸上现出鄙视和厌恶的神情。他一直在注意着这位行动诡异的年轻人,后来在负责来客登记的人那里弄清楚,对方是借着一位留法画家的请柬才混进来的,为此他狠狠地训斥了手下。尤其当他看到这个不知事的青年人过多占用父亲的时间时,就更加不能忍受,他对这种不伦不类、没有骨气的艺术生,始终是瞧不起的。

男青年的表情非常尴尬,为逃避对面乔治咄咄逼人的眼神,便将目光投向了人群。他看见哈同刚走出十几米远,就被一位身穿戎装的国民党高级将领拦住了,两人亲热地握着手,哈哈笑着。“呵,就那一身装束,肯定头衔不小吧!”安大卫一想到在接待那位重要官员的哈同,一分钟前还在跟自己谈话,内心立刻生出无比骄傲的情绪来。

在爱俪园赴宴,无疑是一件光彩的事,安大卫一遍又一遍回忆着刚才的细节,生怕漏过哈同的任何一个眼神和动作,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会在他想象力的作用下变得更生动、丰富,“哈同先生很尊重我,欣赏我!”他这样想着,为这次值得炫耀的交谈兴奋不已。他把双手插进裤兜里,端肩挺胸,同时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极富天才的画家,一个混迹于上流社会很有前途的人。“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不,是主角!他们会拜倒在我的脚下,折服于我的才华和艺术!”他带着神秘的微笑,心怀嫉妒和羡慕,如同领略风景般地在人群里缓缓走动,不一会儿,他在众人中注意到了这样一组人。

贝亚特跟交际场上的女人迥然不同,身材苗条,轻灵,一头乌黑浓密的鬈发,披散落在胸前和肩部,遮住一大半颧骨。她的脸看上去特别娇小,眼睛很大,左眼角处有一处很小不易觉察的黑痣;她的侧影很美,鼻子很挺,鼻梁处形成微妙的弧线,鼻头丰满,嘴唇很薄,下巴清瘦可人;她的肤色又白又细腻,仿佛贴了一层薄膜般光滑,这种紧致与她那蓬松的乱发形成对比,而她那双总是微波荡漾的眼睛与冷俏的下巴和紧闭的薄唇不太协调,这种混合不清的表情,使她很有个性,使人对这种矛盾而又极美的组合产生好奇心。同样,半个小时之前,雅戈布也被这种初识的模糊感觉所倾倒,但那仅仅持续了一两分钟,很快他就开始在这个诱人的表面下发现了令人叹服的东西:冷静、理性和智慧。雅戈布在脱离了那群世俗的女人后,被侍应生领到李德立和他的侄女贝亚特身边,这是哈同安排好的。雅戈布和李德立见过两次面,但印象并不深刻。此次见面,因为心里事先装着哈同的一番话,难免有几分拘谨,直到谈起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气氛才轻松起来。

李德立早在二十多年前曾任字林洋行董事兼《字林西报》主笔,自哈同卸任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后,其又先后三次在工部局任职,而其中自然少不了哈同的鼎力举荐。不过,他对哈同撮合贝亚特和雅戈布的想法一无所知。但他一眼就看出雅戈布不是爱俪园普通的客人,同时就哈同跟自己多年的交情,他觉得有照顾好朋友的朋友的必要。于是,见面时,他给了雅戈布一个有力的拥抱,而不是简单的握手。

李德立把双手放在叉开的膝盖上,平和地聊着时下的生活,他谈到最多的是娱乐和饮食,认为一个善于享受生活的人首先要懂得享受美食。从英国到澳大利亚和中国,他对每个民族饮食的热情到达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在这点上,他对哈同非常不理解,认为他平日的节俭如同自虐,“唉,真可怜,这位奇怪的老朋友,据说他一日三餐跟园丁差不多,我常怀疑是不是他的胃出了毛病,否则……这得需要多大的克制啊!”他看见行动利落的侍者端着盛满食物的托盘穿过回廊,便不由自主地欠欠身,想知道那盘美食要被送往何处。

贝亚特平静地听舅舅的美食论,这对她一点不新鲜,不过她始终未露出厌烦的表情,只是偶尔对雅戈布或就近走过的某个人微微一笑。这个女孩流露出法兰西民族特有的眼神,幻想中透出一丝随意和倦怠,也只有像雅戈布这种阅历丰富的人才能从中聆听到对方的心声。从她细腻的长相,判定她绝不是他这个种族的人,这使他减少了不安。于是,他决定既然能让自己陷进去,就一定要看清楚。美食未引起两个人的共鸣,话题自然转移到娱乐方面,上海的大小剧院有近百家,李德立只选择去那些装饰豪华的剧院,因为看戏一定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享受,况且优秀的演员从来不会去普通剧场演出。说到这里贝亚特不自觉神秘地望了雅戈布一眼,两人同时笑了。

“哦,贝亚特,我的乖外甥女,你在笑什么……还有你,我的朋友……你们想到哪儿去了?”

“敬爱的舅舅,我们什么都没想,真的……什么都没想啊!”贝亚特用女孩子在长辈面前自然撒娇般的口气辩嚷道,但她实在忍不住了,双手捂着嘴巴,肩膀不停地抖动着。

“好啦,好啦……我不说了,免得被你们取笑。”说着,李德立转身招呼近前的侍者,问他要一种古里斯鱼子酱。侍者显然对这个名字很陌生,问了两遍,才记下来,并答应去厨子那里问一下。李德立好脾气地叹了口气,对坐在对面的外甥女说道:“贝亚特,谈谈你的音乐……还有你,老弟,”他将手臂搁在沙发右边扶手上,支着下巴,“听说哈同收藏是受你的影响,他骨子里佩服的人可不多,哪天让我到您府上开眼界,长点见识?”

“不胜欢迎,可惜……我那儿没有好厨子啊!”雅戈布眨眨眼睛,遗憾地说道。

贝亚特憋不住地笑出声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李德立则一把捉住雅戈布的手臂,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亲爱的,只要和您谈话,我就感到十分开心。来,为了我们永久的健康和青春!”两个人热情地碰杯,贝亚特也跟着站起来。

此时,客人们陆续向主人告辞,焱之边想着徐文柯谈论的那只美人醉瓶子,边神不守舍地四处张望。他看上去仍是那么笨拙,身材比别人矮小,想要在人群里一下子找到雅戈布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他不希望这个秘密被别人发现,因为担心人家根本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而难为情。他稀里糊涂地站在大厅里,发现面前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画,为了掩饰尴尬,他故作专注地欣赏起来,那是一幅巴黎郊区的风景画,作品右下角签着画家的名字和创作时间。焱之凭着自己仅有的那点英文知识,凑近细看,始终也没拼读出来。他不知道那是画家的法文名字Sisley,该画家是巴黎后印象派成员之一。接下来几幅是中国古代的绘画,一幅宋佚名郭熙风格的山水,一幅是元人摹写的狩猎图,笔触刚健,力透纸背,整幅画线条遒劲流畅,色彩浓烈豪放。焱之不由得停下来,他习惯性地先看题跋和印章,可惜印章部分遗失了。他想起父亲说过,鉴别一幅画的真伪,题跋和印章只是一个方面,纸绢笔墨也不要忽视,不同时期画家所使用的毛笔也有区别。当然这些只是鉴定的辅助部分,并非完全不可仿,最重要的是潜心研究绘画本身,熟悉不同时期各个画家的作品风格,立意、构图、运笔、设色等诸多方面,谨慎判定。一幅好画一定是立意朴实、构图合理、笔触流畅、设色自然,缺一不可。焱之边回想边揣摩,愈发觉得这幅画真实生动,画中红袍黑靴的猎人,伏身于马背之上,眼睛紧盯着风吹草低处半隐半露的一只羚羊……他不由得为那只弱小生命的安危担忧起来……

若不是徐文柯回头来找他,焱之的心思不知还要在那草原上驰骋多久……现在他不得不慢吞吞地跟在徐叔叔身后,极不情愿地去向主人道别。

哈同正站在门廊内与一位看上去三十多岁、仪表非凡的外国人谈话。

“我非常高兴您今晚的决定。”邬达克说道,“没想到我们竟不谋而合。要知道,为让您明白这个方案的益处,我做了多少准备。”他笑着举了一下夹在腋下的黑色公文包,这位素以工作严谨著称的建筑师,在里面装了厚厚的图纸和相关材料。

“周二到办公室来,我们要详细地谈谈。”哈同边与对方握手,边压低嗓门说道。

邬达克走后,徐文柯满面笑容地迎上去,哈同转向他,满怀着表示因怠慢客人而深深自责的态度说道:“徐先生,不周之处多多包涵啊。我嘱咐了乔治,多照看您和这位朋友,毕竟你们都是年轻人。……我老啦,不服不行啊……令尊好吗?……”他以一种与徐家人非常熟悉的语气问道,尽管他连对方的令尊是谁都不清楚。

他转身看见焱之,更是露出一副宽厚长者的仁慈态度。焱之那身与同龄人相比显得有些古板的打扮,很容易就暴露了他外乡人的身份。哈同以包容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个老实巴交的少年,说了一番喜爱和鼓励的话。焱之兀自地站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一味地鞠躬,脸上挂着傻傻的孩子气的笑容。

行完礼后,他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听别人和哈同说话,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传奇式的人物,“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温厚、好脾气的老人,跟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焱之暗自想道。

雅戈布也已经来到前厅,看见他的小朋友僵硬的举止和动作,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

他接过侍应生递过来的长大衣,就匆匆向着门廊边走过来。高宦廷因为生意上的事跟海关打过交道,知道这位梅尔吉奥尔先生是赫德之后的一位重要人物;而徐文柯对他的认识仅限于在一次收藏家俱乐部的聚会上,当时雅戈布应俱乐部负责人要求,讲讲关于外国人收藏中国艺术品的心得。对方给他印象深刻的那句话是:“对艺术的喜爱,感性高于理性,热情大于责任,没有中国外国之分,我本人只对那些贴近心灵的艺术有兴趣,不管现实中距离多远。”

“小朋友,你就这样走了吗?连‘再见’都不说?”雅戈布微笑着向焱之伸过手去。焱之羞得脸通红。身边的两位大朋友同时诧异地盯着他。他又惊讶又害羞,迟疑着把手伸给对方,嘴唇动了动,想把一晚上埋在肚里的话讲出来,却没说出一句。

“我们不是朋友了吗?”雅戈布笑着,用半调侃的语气说道。

“是,当然……”焱之的脸涨得更红了,不好意思说出心中的想法,况且他也说不清楚。尤其当着徐文柯的面,好像在感情上背叛了人家似的。

哈同的跟班走到雅戈布身边,在他的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雅戈布没有吭声,随之转向焱之,用亲切而悦耳的声音说道:“去海关找我,记住了!”说完转身朝着哈同的方向走去。

“你认识他?”三个人一起向外走时,徐文柯问道。

“嗯!”焱之点点头。

“你会交朋友了。”徐文柯高兴地拍拍焱之的肩,“他可是个很有学问的收藏家,跟这个园子的主人不同,将这么古典的艺术当成简单的摆设。”他指着一尊立在花园中央的北齐释迦牟尼石造像说道。

“谁说不是呢,这种等级的艺术品本应摆在博物馆才对!据说老哈同跟这位海关的长官大人情同手足,爱俪园收藏的艺术品很大程度上受了他的影响。不过,这位梅尔吉奥尔先生一向很傲慢……”高宦廷想起与海关那次不愉快的交涉,硬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这事就指望你啦,”在大门外分手时,徐文柯握着朋友的手说,“你最好再去见对方一面,说他想要的东西,我们已经在努力去找。但古董可遇不可求,需要时间,顺便让我知道他哥哥那边有没有松口的可能。”

高宦廷沉重地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徐文柯问焱之对这事的看法,他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一阵冷风吹过,焱之打了个寒噤,他揉了揉眼睛,哑着嗓子问道:“叔叔,您真的认为能找到吗?”

“已经没有选择了,只能这样啊。”徐文柯的面孔异常严肃,过了一会儿,低声补充道,“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师父。”

现实中,要一个地位卑微、行动受限的人去做到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情,真是件荒唐的事!焱之没有资格与那些生意场上的头面人物平起平坐谈话的可能。他没有一个像样的身份,在这个混乱不清的世界里,他有时感到自己像个无用的人,仅有偶尔闪现的几缕光明,可以让他看到存在的价值。他始终将徐文柯当作恩人,如今难得有了回报恩人的机会,他却感到无能为力了。他走在街上,努力透过黑暗对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望了一阵子。这些零零碎碎的光亮带给他一些信心,空气阴冷而潮湿,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他双腿木然地走着,设计着寻找瓶子线索的许多细节,以至于在一个十字路口走错了方向都未察觉,他强迫自己相信这是可能的,但每一条线路走下来,都发现这里面要隐藏着诸多巧合才行,而现实并非这样……他想到那只瓶子无论多么珍贵,它所承载的却都是别人的欢乐或悲伤,美丽的身躯为各种不同的目的所利用,甚至被一些操纵利益的手推来搡去,始终没有权力选择一个安定像样的家,生命在岁月的痕迹上颠沛流离,而如今它又在哪个角落里啊?

然而,即使希望渺茫,焱之也决定要去做了。在琐碎单调的事务中,他每天都要深夜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上床,天不亮就又在混乱不安的噩梦中惊醒,那种精神恍惚的滋味很难受,而更痛苦的是,由于装着心事,他随时有被师父看穿的可能。朱二爷在生意上,是一个左右逢源、见缝插针的人,哪怕只有一线可能,也要努力争取,因而对焱之从这么重要的宴会上空手而归,非常不满。焱之的心如同一张纸,阅历单纯,掩藏不住心事。而师父和那些老奸巨猾的人一样,最不喜欢身边的人有事瞒着他,特别是年轻人对他的欺骗。为了消除师父的疑心,焱之工作更加勤奋,做事时手脚又麻利又轻巧,听从吩咐时,总是低眉顺眼。说话也不敢大声,有时和师父单独面对面,他眼睛总望着别处,生怕暴露深藏的心事。但是一有客人来找朱二爷谈事,他就特别希望被叫进去沏茶倒水,幻想能从别人的谈话中听到什么信息,一个人神不守舍时,行动就会出错。一次一位来客和朱二爷谈起康熙单色釉时,无意中提到了豇豆红三个字。焱之立刻屏住呼吸,一走神,竟然将师父的杯子倒满茶后,端到了客人面前。朱二爷当面装作未觉察,过后警告他的言辞却分外严厉。

这种沉闷、闭塞,没有任何希望迹象的局面拖延了好几个星期。

不久,焱之到交通路附近的一条街上逛游。这是条狭窄的街道,空气中终日散发着污水、霉烂以及油漆混杂的气味。道路两旁日用品店、食品店、制衣店、装裱店、修理店的大小招牌鳞次栉比,招牌上的店名五花八门,多数符合这个店的身份。平民小店的名字叫招财、好运,或者像平安药店那样直接以主人的名字命名,不是什么稀罕事。一间不足五平方米的制衣坊门前高举着一块巴黎之都的大牌子,而另一家食品店门前的招牌上十分醒目地写着滑铁卢烧饼。西方高雅时髦的名字来到平民中间,这样的交流是西方文化冲击的后果,新思潮深入一切,无法阻挡,这种情形在孩子命名中更为常见。浅薄可笑的表面展示出一幅乱象,而背后掩藏着更深刻的东西。焱之带着好奇心在这条街道上闲逛,无意中发现了一家小旧货铺,福来的招牌挂在门楣上,并不十分显眼,但店主别出心裁地在门前又立了一块木板,上面描述了他在两次战斗中的亲身经历,字是刻上去的,密密麻麻,落款:吴福来。显然这位主人在刻字上有点功夫,但不够深。

店铺内光线不足,房顶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屋里的每件器物都灰蒙蒙的,据说有不少古董店故意这样做,使器物看上去颇有苍老感。焱之一迈进这家旧货店,立刻被柜顶上的一只红釉瓶子吸引住了,他心里一惊,脚再也挪不动半步,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美人醉柳叶瓶?他双手紧按住柜台,前倾着上身,伸直脖子想看清楚点,然而光线太暗,瓶子上又落满灰尘。他平复一下激动的情绪,请求人家拿下来给他看。柜台内坐着一位肥胖、脸上长满横肉、表情恶劣的妇人,大概焱之的话打断了她读书的思绪,而她那又红又粗大的手上也确实端着一本书。那些古典的旧小说,在《红楼梦》以后就有《青楼梦》,由高尚变为庸俗,由艺术沦为艺伎,不同的人各取所需,女人的感受力远超出创造力,加之丰富的想象,使她们有足够的聪明领悟那一类书籍,沉醉其中的过程里,将幻想的情节活生生地演绎一遍,是那些粗俗已婚妇女的最佳消遣。当青丝变成白发,饱满的脸上生出一道道皱纹,当丈夫和身边的男人对她们失去了兴趣,那些书最能让她们暂时找到逝去的青春。焱之的问话打乱了对方的白日梦,她抬起头,没好气地盯了他一眼,心事重重地皱着眉头。稍稍停顿后,才扯起嗓子向院内喊了两声。过了一会儿,从后角门掀帘进来一位粗壮结实的男子,四十多岁,方脸阔口,鼻子很短,两道倒立的蚕眉挨得很近,尤其厚厚的眼皮下的那双眼睛,使望着他的人感到局促不安,焱之不由生戒惧之心。此时那位多肉、情绪恶劣的妇人满腔心事地站起来,她的身材异常魁梧,以至于她不得不从她那粗壮丈夫的身边,侧着身子挤出去。

焱之在昏黄的灯光下,将瓶子端在手中,仔细抚赏。此瓶高约十五六公分,底部书“大清康熙年制”青花六字楷书款,口外撇,细长颈,溜肩,腹瘦长,器身红釉中掺杂绿色斑点。他初步断定是美人醉,内心惊诧不已,但并不显露出来,师父说过买古董时喜形于色,是要付表情费的。康熙官窑红釉品种繁多,有铁红、金红、铜红,仅铜红中就分霁红、郎窑红、豇豆红。一年前,朱二爷手上有一只康熙豇豆红印泥盒,但那时焱之只顾看那些大瓶、大罐之类的器物,根本不在意那些小巧的文房类,结果不久就卖掉了,他便再没有机会见到过该类器物,此时焱之悔之不及。他翻来覆去地看,却始终拿不定主意。店主双臂交叉在胸前,昂着头,从眼角里瞥着他的一举一动,声音冰冷地说:“古董是门大学问,不是看几眼就能学会的。”

焱之一声不吭,仍不紧不慢地看。或许他镇定的态度使对方心理起了变化。店主眯缝起眼睛,眉头中间的皱纹积得很深,那种在平常人脸上思索的表情,在这张堆满横肉的脸上却显示出一种本能的粗暴。他用研究的眼光端详着来客,仿佛猎狗在嗅一块骨头,仅凭气味不能判断肉的分量时,他便开始问话了。焱之不卑不亢地回答,所说的基本与事实相符,但对于某些很具体的地方,他却随便地绕了过去,比如:他在哪家古董店工作,而且他说自己喜欢这只瓶子,只是因为它颜色好看,至于真假,他根本看不懂。

“看不懂?”店主说着,要把瓶子收起来,但不知怎么犹豫了一下,放回柜台上,心想:“我卖,人买,只要我高兴。你呢,你高兴说它假;我呢,我看它是件宝贝。各有各的权利。客人,只要肯付钱,爱说什么与我有何相干。”

焱之在犹豫,想放弃,又怕错过机会;若买下,又担心是假的,何况此刻身无分文。

店主首先打破沉默,说道:“年纪轻轻,眼光不错嘛!想当初,我扛过枪,打过仗,立过战功,当过长官,”说着拿眼瞄了一下那块招牌,“这瓶子就是那时候得到的,是镇店之宝。”

“那您认为它的年代?……”

“大清康熙,千真万确,而且……它的身世可不一般。”

“怎么个不一般法?您说来听听。”焱之说道,尽管他深知买古玩最忌讳听故事,但心里仍有一种预感和渴望交织在一起的激动,客人的疑问大概就是店主所期待的火星,对方狡猾地眨眨眼,正要开口,后院里忽然传来那个粗声女人打骂追赶孩子的声音,接着焱之看到一个瘦得像猴子样的男孩从帘子底下钻进来。

“滚出去,小兔崽子。”

那男孩四处望望,神情里没有一点羞涩,显然这种辱骂对他算不了什么。直到莽汉一抬脚,男孩才飞快地跑出去。

回过头,店主低声咳了两下,开始讲述瓶子的来历:“唉!谁会想到一件古瓷瓶竟会牵涉到许多人的命运!”店主的开场白吸引了焱之的注意。接着,他说说道:“十二年前,他是徐宝山大帅手下的一名军官。徐大帅是个仁侠仗义之人,爱打抱不平,后来受了袁世凯拉拢,惹怒国民党,被陈其美手下的几只恶狗抓到漏洞,趁着大帅派吴、艾搜寻“美人霁”古瓶的机会,将炸弹装入木盒内,派人把信和木盒专程送往扬州。当时已是深夜,徐大帅已睡下,随从收下木盒交给高镇海。次晨,徐大帅与差役开盒时,只听一声巨响,大帅被炸得尸首分离,肚破肠流,场面惨不忍睹。等到一行人赶到时,大帅已命归西天。”说到此,他痛苦地低下头。

“后来呢?”

“后来,军心动摇,众人急推他的弟弟徐宝珍继任,但也有人不愿继续随军,其中一位徐大帅生前的秘书,要辞军还乡,临行时交我保管一个盒子,说过几个月来取,没想到却在老家死于疟疾。得此消息后,我万分悲痛地打开盒子,里面竟然装着一只红瓷瓶。”说着,他叹了口气,轻轻地抚摸着瓶子,缅古怀情,潸然泪下。

“您是说,这只瓶子就是徐宝山买的那只?”

“嗯,”这个粗鲁的汉子,仿佛真动了感情,说道,“没想到大帅花五万元搜寻的古瓷,却阴差阳错落在我手里,我有何等福分,消受这种宝贝,不过因为它,我开始跟古董结上缘,退役后,便操起这营生。”说完,把瓶子贴着他粗糙的脸,俨然心肝宝贝一样了。

店主所言与焱之听说的故事相差无几,虽然故事的巧合与对方夸张的宣泄情感的方式使他犯疑,但急于找到美人霁的迫切心理使他心怀侥幸,忍不住问道:

“多少钱?”

店主伸出五个粗短的手指。焱之以为“五万”,张大了嘴巴。“五千,穷人不贪财,既然是白得来的。而且只要能为它找个好的安身之处,也算了我一桩心愿。”店主的脸上第一次闪出仁慈的光辉。

“我可以带走这只瓶子吗?”焱之说道,“只要半天。”

“不。”店主坚定地摇摇头。

“付定金呢?”

店主绷着脸,犹豫了一下,说道:“看付多少?”

“十块银元。”

“去去……”店主不屑地摆摆手。

“二十?”

对方嘴角的赘肉抽搐两下,没吭声。

“三十。”焱之咬咬牙说道。这已是他目前的全部积蓄了。

店主讽刺地笑笑,说道:“走吧,我就知道跟你这号人是白费口舌,当这是仿品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焱之鼓起勇气说道:“要不,我明天带人来看。怎么样?”

“不行,你现在已知道了它的来历,这些年我可从未告诉过外人,若不是看你是个孩子……我不想惹是生非。”

接下来,店主一直垂着厚厚的眼皮,沉默不语。焱之实在想不出任何办法,只好放弃。就在他转过身,准备离开时。店主在后面喊住了他,并以稍稍缓和的语气说,既然他真心实意喜欢此瓶,自己就破例成全他,不过要在支付定金的同时约法三章:一、必须在一日内送回;二、若有损,原价赔付;三、自己没理由相信陌生人,必须确定他的住处。

焱之一一答应,说出了五马路晋古斋的名号,但嘱咐对方这事要保密,不能让师父知道。

当天晚上,焱之就精神抖擞地直奔徐文柯的住处,尽管这种兴奋底下掩盖着几分心虚,但毕竟看到一线希望了。热闹繁华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商店,宽敞住宅的大窗户透出辉煌的灯光,衣着考究时髦的人们从开着电梯的高楼大厦里进进出出,眼前灯火流动的都市夜景,使这位长时间处于压抑和卑微环境中的小学徒倍感新鲜。他大大喘了口气,直接奔向徐文柯的住宅。在看门人问明他的身份进去通报的时间,他的目光狂热地盯着闪烁不定的灯光和交织的人流,飞速地转换着各种想法,那只瓶子的每一个细节,再一次生动地呈现在他眼前,连那些似是而非的地方,都变得明确而清晰了,他一定要周全而细致地描述瓶子的全貌,但决定不讲瓶子的来历,他本人不相信那个故事,也不希望别人受其左右。正想着,他抬头看见徐文柯从看门人的身后快跑几步,迎了上来,满脸笑容地握住他的双臂,“这么晚过来,有事?”说着,就要拉着他一块往院子里走。年轻的看门人在躬着腰,左手推着门,伸出右手做出请的姿势。

焱之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极力压制着,哑着嗓子说道:“就在这儿说吧。”为了节省时间,两人就在离大门不远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关于瓶子的事吧!噢,说实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事荒唐。你这么急急忙忙地赶来,有什么消息带给我。”徐文柯说道。

焱之把那只瓶子的样貌详细描述了一遍,但没提押金的事,他认为那是他负担得起的,而徐叔叔是自己的恩人,这种付出对他是一次难得的回报机会,让他有说不出的踏实和快乐。

“你不确定?拿来仔细看……”徐文柯喃喃地说道,“可人家会轻易让你拿出来?”徐文柯疑惑地望着他。

“没问题,只要写张条子搁那儿。”焱之故作轻松地笑笑。

“这店主还算豪爽,不过你还太年轻,没独自做过生意,要多留心。”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很高兴你给我带来这个好消息,只是我对这种豇豆红瓷器,也是一知半解,据说此类多为文房小器,像菊瓣瓶、柳叶瓶之类非常少见,我的藏品里有郎窑红、珊瑚红、胭脂红等品种,唯缺豇豆红,”徐文柯的语气里掩饰不住的遗憾,“我想一旦见到实物或许会有感觉,这样吧,你先安心休息,实在不行,我们去请教这方面的行家……”徐文柯皱着眉,手指不停地在膝盖上打拍子,然后,他好像下定什么决心,问道:“你说你师父曾收藏过一只豇豆红印泥盒?”

“嗯。”焱之点点头。

与徐文柯分手后,焱之心中的那些兴奋和喜悦被忐忑不安取代了,但他顾不上这些,他必须在明天上午师父到达晋古斋之前,将此事办完,他回到住处,将缝在褥子里的三十块钱悉数取出,揣在怀里,连夜赶到旧货店老板那里。店主不放心,亲自跟焱之到晋古斋走了一趟,直到眼看着他从晋古斋后院拿钥匙开门进去,才安心离去。

徐文柯从高宦廷那儿得到消息,除了收买龙泽铭,几乎找不到其他有效的路径。据说,龙氏两兄弟在霞飞路的房产上各占份额,龙泽生占六成,龙泽铭占四成,虽然两人财产在一起,暗中却打着各自的算盘,曾因利益分配不合理闹到法庭,结果龙泽铭赢了官司,从此一向妄自尊大的龙泽生对堂弟多了几分畏惧。坊间传闻龙家大太太是位母夜叉式的人物,私底下要龙泽铭帮他照看丈夫。此事提醒了狡猾的龙泽铭,他手里掌握的龙泽生在外面鬼混的翔实材料,足以使这位充满醋意的大胖嫂嫂闹个天翻地覆,所以龙泽生对堂弟的任何想法和建议从不敢漠然轻视,有时甚至到了忍让的地步。这无疑对徐文柯是个好消息,如果他想攻克这一关,就必须笼络住龙泽铭,也就是要将对方朝思暮想的“美人醉”送到他手上。这其中存在着一种风险,那就是如何保证古瓶是真品。据他所知,晚清民国出现了很多豇豆红的仿品,而自己没有这方面的眼力,这么一来,他就不得不寻找有眼力的行家,倾听意见,再做决定。可究竟找谁呢?

徐文柯再三权衡后后,还是选择了朱二爷。

对徐文柯而言,在短暂的时间内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尤为重要。何况只是借用朱二爷的眼力,只要不将事先委托焱之搜寻的事说穿。事实上,徐文柯对朱二爷在生意上的不诚实是在最近两个月才觉察到的。他卖给自己的那只青铜簋口沿处一块是后补上去的,另一只南宋哥窑的笔洗在他清洗时也发现了修复的痕迹。但东西并非赝品,也怪自己当时不够细心。无论如何,眼下单凭一个孩子的力量很难完成此项任务,他眼前浮现出焱之在黑夜里奔波的瘦小身影,为了自己那句自私而冲动的话,焱之尽心尽力的付出让他十分感激。

不出所料,徐文柯亲眼看到这只豇豆红柳叶瓶时,一下子就被通体的红釉和绿状斑点吸引了。豇豆红是用多层次的吹釉法施釉,由于铜在氧化气氛中呈绿色特征,烧成后釉面有浓淡深浅的变化,与清朝《南窑笔记》中记录相符。他浑身战栗,那种激动在重新找到丢失儿女的母亲和饥饿中发现猎物的猛虎身上都发生过,心灵深处激起的浪潮猛不可当,他几乎要从抽屉里摸出那早已备好的五千块钱。然而,他决定在有任何举措之前,还是先听听焱之的看法。焱之凭着记忆:对在晋古斋看过的那只印泥盒,与眼前柳叶瓶的釉色浓淡和胎土的细腻程度做了比较性描述。徐文柯没有接触过豇豆红,认识大致基于书籍文字性描述得来的想象,但美人醉柳叶瓶据说流通的传世品仅两件……考虑再三,他决定谨慎行事。

徐文柯给朱二爷写了封短信,讲明这件瓷器是一位古董商送上门的货(其目的在于掩盖瓷瓶的真实来历,使焱之不被师父怀疑),因尚未付款,恳请对方将鉴定意见坦诚相告,切不必顾虑颜面问题,以免造成损失。徐文柯特别强调,不论此物真假,均由朱二爷一言定夺。若真,再好不过;若假,务请坦言相告。在沪上,就古董鉴别的眼力而言,能出先生之右者,尚无其人!最后这句并非完全是徐文柯的真心话,但他觉得只有这样写才足以表示自己对对方的信任和钦佩。

朱二爷看到这封信时,感觉有点突兀,隐隐察觉到背后似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自从焱之从哈同宴会上回来,总是藏着心事的样子,就引起了朱二爷的怀疑。眼睛是揭穿谎言的利器,躲闪不定的目光如同海洋的漩涡,暴露出灵魂深处的不平静。任何巧妙的设计都逃脱不出朱二爷幽探敏锐的眼睛,一旦某样事物掉进这个无底洞,就不容易逃脱了。他看着信,目光在每个字上停留的时间不少于一秒钟。他之所以读得这么慢,绝不是识字有难度。他在认真咀嚼其中的每个字的含义,他从来不看事物的表面,而是关注产生这种行为的动机和目的。他的脸上始终毫无表情,然而有一瞬,焱之捕捉到师父冰冷的表情里闪过一丝亮光,但很快就消失了。他把信扔在一边,让焱之把东西打开。几分钟后,他命令焱之去把徐文柯找来,焱之知道师父在卖关子,心里急于知道瓶子的答案,然而凭他天生的聪明,他很快意识到可能瓶子是假的,不敢稍有踌躇,立即跑了出去。

焱之一路上有些懊恼,师父慢吞吞的,啥都不说,万一耽误到明天,他去哪里弄五千块,店主长满横肉的脸和粗暴的态度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把押金恭敬地交到对方手里时,请求对方宽限一天,人家给他的答复是拖延一个小时都不行,否则……焱之不再抱任何奢望,世上有些人仿佛生下来就是专门难为别人的,他们最忌讳给别人一点关照和方便。然而,他很快意识到师父这样做不可能仅为了回答“是”或“不是”那么简单。

朱二爷把那只柳叶瓶拿在手上仅一两分钟,但他看得很用心。他是一位出色的古董商,本行里所有的学识他都具备,长年的如同海绵一样,吸收着各种器物的印象,将它们的特征积蓄起来,平日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在意,时间一久,通常是当他见到与心底深处的印记吻合的事物时,才发现那些已被忘记的知识从未离开过。它们只是静静地待在一隅,最初几眼就让他明白瓷器的真假,尤其对那些收藏过的同类器物,他不需要看第二眼。不过,此时他一脸鄙视的态度将瓶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看了个遍,冷酷的眼神将这个貌合神离的假玩意儿批驳得体无完肤,他边看边想着信中的话,脸上挂着一丝讥讽的笑。像他这样高明的人,不可能对徐文柯前后的心思变化毫无察觉,他从那封措辞温婉的信中,感到这只瓶子对徐文柯的意义非同一般。朱二爷笑出声来,是人在深信不疑时发出的自负的冷笑,他看到了新的机会。

焱之找到徐文柯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里检查待于签署的两份合同。年轻的秘书来传达,说一位叫仇焱之的男孩请见。徐文柯扔下手中的文件,急忙把焱之迎进来,从对方的神色里,他已经感到结果不妙。“怎么样?”徐文柯看到焱之两手空空地回来,心情难免不愉快。

“师父请您过去。”

“瓶子呢?”

“他没说真假,大概要亲口告诉您吧!”

“这老家伙,耍什么花招。”徐文柯低声嘟哝了一句,两人匆匆下了楼。

朱二爷坐在扶手圈椅里,手里拿着一支笔,眼前是几份摊开的纸张,那是几张货目表,上面记录着主顾们订购的古董。徐文柯进来时,他正招呼店里的伙计按照单上的名称和地址发货,还大声嘱咐伦敦的地址可以请海关的办事人员代写。“鹤亭兄,生意兴隆啊!”徐文柯向背着他指手画脚的朱二爷拱拱手,笑道。

“文柯,快请进。”朱二爷边说边回过头去又向伙计交代了两句。

徐文柯看了眼桌上的瓶子,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以谦卑而安定的心态,静候朱二爷忙完他手头的事。

待伙计出去,朱二爷用一种埋怨的腔调说徐文柯不该这么客气,为了举手之劳的小事写封如此正式的信,他说这些话时伴着诚挚地而爽朗的笑声,这在平时很少见。

不过朱二爷没有立即提到徐文柯关心的话题,他仿佛在集中思想。他转过身,打开锁着的橱子,从内置抽屉里取出一个十分精致的小锦盒,“您先看看这个!”说着,打开来,放在徐文柯面前。这是一只豇豆红水盂,大口内敛,扁圆腹,浅圈足,造型古朴可爱,线条简洁流畅,红釉光洁莹润,点状绿斑,缀洒在宝石般晶莹的红釉中,如灵动繁星,自然成趣,圈足露胎处质地细腻洁白,胎体轻薄,底书青花“大清康熙年”楷书款。“美,太美了!”徐文柯抚来摸去,舍不得放下。

朱二爷将豇豆红柳叶瓶拿过来,并排摆着。徐文柯明白了朱二爷的意思,直到此刻,他仍然对那只瓶子满怀信心,然而,当两件器物并放在一起时,釉面的差别马上显现出来。这使他心里一惊,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仍然感到几分尴尬。朱二爷面色平和而庄重地整理他的单据,一张一张非常细心,再把它们装进纸袋里。他带着一种顺从而耐心的神情处理手头的事,好像在等待别人对他做出某项重要的决定,而不是他要给出别人答案。

“鹤亭兄,还是您说吧,这瓶子究竟怎么样?”

“文柯,您可真谦虚,心里明白了还问我。鉴定不是什么大学问,将东西搁在一块,真假就跟黑白一样容易分辨了。”

至此,徐文柯的心坠到了谷底,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叹了口气,忧郁地说道:“找件古董比娶个合适的太太难啊!”

朱二爷严肃的脸上一向很少露出笑容,这次却忍不住笑了。

“既然你这么喜爱豇豆红,把这只水盂拿走好了,虽然他是我唯一的一件豇豆红器物,一直未舍得出手。但我在圈子里,不定哪天还能碰上。不过,你尽管把东西拿走,千万不要提钱的事,算我赔罪。”朱二爷的表情此时更奇特的了,他一贯庄严冷漠的脸上,闪着一种正直者诚挚地坦白自己的内心时而流露出的单纯,他手压在那叠纸上,眼睛望着桌面,恭顺地像面对长官的士兵,又像法庭上等待判决的罪犯。他所通常固有的情态消失不见了,在他那张胖墩墩的脸上透露出的全是憨厚相,一种忧郁者的忏悔。

“啊!?”徐文柯十分惊讶,没弄明白什么意思,他抬起眼睛看着对方奇怪的表情,仔细品味对方刚才那番话里有什么特别含义,“赔……罪”?他皱了皱眉,喃喃地重复道。

朱二爷的脸上完全是一副坚定地勇于受罚的神情,低声道:“您上次拿走的那件青铜簋有修补。不过当时,我也没注意到,因为买进来才不过几天,还未来得及仔细研究。说来也巧,后来我又到那位卖主家看货时才知道。那个卖货给我的叫陈本良,是个老实忠厚的庄稼汉,穷得家徒四壁,快五十的人了,还没娶亲。他说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得了几件宝贝,第二次他又拿出一件相同的青铜簋,要价是前一只的两倍。我问他凭什么这件价格高,他红着脸支支吾吾不肯回答,直到看我发火,才承认这只品相完美,而之前那只青铜簋是修过的。我气得拍桌而起,破口大骂,说他那样做不仅坑了我兄弟般的主顾,也毁了我的声誉。这种以次充好的卑劣事件竟然发生在我身上,要知道,金钱和交情相比,算什么呢?回来后,很长时间,我寝食不安,坐卧难宁,但始终鼓不起勇气去当面谢罪,就盼着您哪天过来,可您终究没来。我想您肯定在为此生我的气,现在好啦,”朱二爷看看那只瓶子,又伸手摸摸那封信,继续道:“您仍然把我当朋友,信任我,尊重我,如果我还不坦白的话,良心何在?所以说什么您也要拿着这只水盂,好让我平静一些。”

“您这样说,岂不是小瞧我?”徐文柯板着脸,故作严肃地说道,“水盂很美,我喜欢,可这屋里的古董,我样样都喜欢,难道就全送给我不成?再说,我目前需要的不是水盂,是瓶子,大清康熙年制的豇豆红柳叶瓶,事情不是收藏那么简单,而且……”徐文柯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考虑要不要说下去。但一遇到对方关切的目光,他几乎要嘲笑自己,之前对朱二爷的种种猜忌和愤怨让他看到自己的渺小,心生愧疚,他决定要像人家真诚地对待自己那样,真诚地对待对方,于是他讲出了购买瓷瓶的实情。

“那怎么办呢?“朱二爷面孔焦虑地说道,“这只瓶子是假的。”他看上去比徐文柯还着急。

“您……真的不需要再看看了吗?”

“不用,这种东西,我看一眼就能确定。”

“这么有把握?”

“敢用人头担保。”朱二爷用一种十分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

徐文柯停了一会,若有所思,机械地拈着那叠纸张的页脚,尽管他强作平静,内心却没了主意,整个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他必须要寻找出一个新思路,他目光不停地在柳叶瓶和水盂之间来回移动。忽然,他抬起头,目光坚定而炽烈地望着朱二爷,他好像看见自己的救星了,抓住朱二爷的一只胖手说:“在这行里您比我机会多?”

“……嗯!?”朱二爷诧异地点点头。

“而且它证明了您的眼力……”徐文柯看了一眼水盂,说道,“帮我这个忙!”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朱二爷带着种谦卑而愧悔的表情,摇摇头,“不行,我不能胜任。你我都清楚,找一件瓷器要比在泱泱上海滩找个人难多少倍,那件东西究竟是否还存在世上,一点来龙去脉的线索都抓不到,那不是靠谁关系多,跑跑问问,或者靠您舍得花大价钱就能解决的问题。而是缘分的问题,况且时间也不好说,谁敢保证能在什么时候找到,这差事,别说我,即使警察也不敢答应。老弟,别怨恨我。再说,我总不能扔下店里的事,为此到各地去跑吧!里里外外还有几张嘴要靠这吃饭,实在耽误不起……”朱二爷叹口气,无奈地摆摆手。

“我们亲如兄弟,不要说外人话,您只告诉我一句话:这条路有没有希望?”

“万分之一,或者更少。”

“好,”徐文柯斩钉截铁地说,“你的顾虑,我都会安排好。亲兄弟明算账,万一事成,我会给您按行规双倍的酬谢。”

“您要这样说,我更不能应了。”

“这是我的事。”徐文柯坚持着。

但是朱二爷也表现出他的固执,非要把意见说出来不可:“至于说到酬谢,您一点也没有必要。否则,我来问你,你想过要我赔款吗?那只青铜簋是修过的,而您却为它付了完整器的价格。这在古董行里是欺诈,可您始终对我埋怨过、憎恨过吗?我生平最恨被欺骗,我骂了陈本良,还要他在第二次生意上压低了价格,可您这样对我了吗?没有。您知道,您越是这样包容,我的心里就越难受,我坦言自己算不上一个好人,但我想做个正直的人,倘若您像对待普通的生意人那样待我,我才高兴呢。没有比愧疚更让人感到不舒坦的,我不喜欢亏欠别人,我应当以惩罚别人的方式惩罚我自己。总之,你真让人受不了,有错不惩罚也就罢了,可还未等我为您做成什么好事,您竟然要说酬谢,这不让我脸红吗?这样一来,我将何时才有机会还您那个情。你做了好人,却让我的良心长期受折磨,所以我宁愿不接受这项任务,除非您答应让我白跑腿,那样我才乐意,才踏实。”

一番话讲得句句坦诚、字字真切,仿佛从心窝子里挖出来的,使得朱二爷浑身散发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慷慨和伟大的气概。

“那就按您说的吧!”徐文柯感激地说道,双手紧握住对方的手。

沉默了一会儿,朱二爷用一种惆怅而无奈的语调问道:“孤注一掷是一种冒险,尤其像这样的名品,即使找到了,万一对方要高价怎么办?”

“为了公司……只能豁出去!”徐文柯目光如炬,低声说道。

当两个人谈话时,焱之去了哪儿?他哪儿也没去,始终待在那张大方桌的一角,这在平时是不可能的,而这次两个人的精力都集中在一个焦点上,未注意到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他把徐文柯领进屋子的那一刻开始,就开始从师父身上发现一种崭新东西,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古怪的人,他的恭敬、坦诚以及一再谈到的正直……使他通体散发出无形的光辉。焱之似乎在望着玻璃橱窗里的一件艺术品,感觉很美,却不真实。而后,他越来越迷糊了,以至于快要不认得眼前这个人了,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困惑。何况,眼前摆着的两件瓷器,像两块磁铁一样深深地吸引着他,很快整个心思不自觉地陶醉在氤红点翠的绚丽色彩中了。制作这类东西的人都是些能工巧匠,在康熙朝创烧了这种以铜为呈色剂的高温釉,色调娇嫩,面若桃花,因其采用多层次的吹釉法,故釉面呈现深浅浓淡的层次变化。焱之仔细对比了柳叶瓶和水盂,发现它们确有不同之处:柳叶瓶的红釉色泽黯淡,色斑点比较有规律,分布于器物全身,而水盂的釉色莹润透亮,绿色斑点状多数密集于口缘及近足等釉薄处;观看其露胎处,柳叶瓶的胎质不及水盂的细腻洁白,足墙的旋修刀痕不如水盅规整自然。款识的差别主要在于青料色泽和笔触力度,前者青料发灰,笔触粘软钝拙,而后者青料色调纯正清澈,笔力坚劲挺秀。

朱二爷站起身来,看见焱之手里拿着水盂,正在仔细比对两件瓷器,不免心生懊恼,他究竟知道多少?朱二爷想着自己之前的态度,突然他灵机一动:“哦!……这孩子是晋古斋的福气……怎么以前没发现!”此前,他一直认为这孩子不会有什么大出息,跟其他学徒一样,“……反正不费什么事,何不一块带上他,这不显得我更加磊落和正直吗?”朱二爷打算让焱之一块来完成这件事,于是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徐文柯。徐文柯一口答应。焱之则喜出望外,他相信不管结果如何,那将是一个愉快而富有意义的学习过程。他总算在师父的行为中发现了一丝高尚的成分,而因为这种时候很少有,焱之暗自发誓一定要格外珍惜。

傍晚,焱之怀里揣着那只柳叶瓶回到福来旧货店,店主阴沉着脸把瓶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细检查了一遍,好像非要找出点磕碰才满意,遗憾的是他始终未能找出毛病,将瓶子搁回原处。焱之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回肚里。然而,事情还没完,先是来了一位缝纫女工拿着一新布料来找福来家的胖女人,两个人在门口叽里呱啦地讲话,嗓门高得跟吵架一样,那胖女人不时地把布料围在她的水桶腰上转来扭去,福来非常好脾气地欣赏着他的女人,不时加上一两句恭维话,那胖女人便愈发扮成小姑娘,扭捏作态,如此耗费了近半个钟头。那女工走后,焱之谦和地问福来:“掌柜的,可以了吗?”

“啊!?你……还在?什么……可以……了吗?”店主好像早已忘记了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我的押金,”焱之着急道,“那三十块……”

立刻,焱之从那张阴森的表面下看到了险毒的心,那是一种比富人的卑鄙更为丑恶的穷人的无赖,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此前隐隐担心但认为根本不可能的状况变成了现实,店主拒绝还钱,而且一口气罗列出了好几条理由,焱之只听清了一条:有何证据要钱。焱之哑然了,“证据”?全部发展过程那么近地呈现在眼前……他茫然不知所措,等回过神来,柜台里面坐着的已变成店主的胖女人,她在一边织毛活,一边嗑瓜子,一副旁若无人的态度,焱之从未遭受过这样的白眼,这块肮脏的地方引起他强烈的反感,那使人难以忍受的粗俗嘴脸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他几乎要窒息了。忿忿然转过身,想一走了之,但胸中的怨气已到了非发泄不可的地步,哪怕痛痛快快地大吵一场。

他隔着柜台,极力压制着颤抖的声音问他们凭什么这么做,拒还他的钱。

胖女人怒目圆睁,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说这是店里的规矩,谁都不例外,再说他们没有义务让一个陌生人拿着自己的宝贝,到处让人家胡说八道,指鹿为马,这瓶子就像他们的孩子,经不得别人半点侮辱,那点破烂钱分明就是一天的租赁费。她把事先想好的和借题发挥的、沾边不沾边的一股脑儿倒出来,还说要是他觉得不公,用不着在这儿寻衅滋事,应该检查一下他自己的行为,连古玩行的规矩都不懂,也许他们应该去核实一下他的身份。

焱之明白对方最后这句话的含义,她在威胁自己。可他的火气涌上了头,顾不了那么多,气势汹汹地嚷道:规矩是事先说好的,他还大着胆子说他们这是强盗行为:若想要钱,明说就是,用不着拐弯抹角地耍弄他,吓唬他,他根本不怕这个,用阴险毒辣的心思算计一个毫无防备的人是可耻的——况且不义之财会让人穷一辈子,一辈子!受了最后这句话的刺激,胖女人高声大叫起来,即使她那壮得像熊一样的丈夫,也从未敢对她用这种口气说话,她骂他是乡巴佬、野小子……她把一切能想到的骂人的话全说出来,唾沫星子在空中乱飞。

左邻右舍听见吵架的声音都跑过来,不过店主对于可能妨害他声誉的事,一向避之不及,而且他对妻子应付这类事的能力很有信心。气急败坏的胖女人毫不脸红地把当场篡改的实情告诉来者中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这位戴帽子的老人严厉地批评焱之做生意要讲信誉,不能出尔反尔,更不应该找上门来大吵大闹。福来家做了几十年的买卖,知道怎么做一个正经的生意人,怎么尽做人的本分,用不着外人来教训。再说跟一个妇道人家吵嘴,不成体统,最好明天早上跟男店主说清楚。

焱之说他再也不会来了,可他必须把这该死的“正经”和“本分”(这两个词几乎要反着理解了)说明白才走。他说这个正经要使他懂得什么叫邪恶了,他们做的本分事就是如何不露痕迹的欺骗,把这种词用在做出下贱事的人身上,不仅是对那些心怀善意的人的亵渎,也是对这个词本身的玷污……愤怒使他的精神集中,脑筋非常灵活,他也不知道哪儿弄出这么套高谈阔论的本领来,人群中议论纷纷,茶余饭后看热闹的人巴不得邻里街坊生出点什么事来,以活动活动嘴巴,调剂一下单调乏味的生活,“啧啧……三十块哪!”一个钟表修理工叹惜道,足够他几个月的生活费用。“这世道……哪有这样不讲理的孩子,追到人家门上吵闹……”一个站在戴帽子老人身边的老妇人说道。焱之根本听不见这些,他只顾发泄心中的愤怒,把真实的情况说给周围的人听,他以为这样会博得众人的理解和支持,帮他说服那道德败坏的店主。

然而穷人的愚昧和鲁莽使他们只顾看到事物表面,巴不得事情闹大点才好。这群可怜虫的思想、态度暴露出来的可憎面目怪不得他们自身,都是世态炎凉和冷漠郁闷的人生造成的。苦难扭曲了他们的心灵——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灾难或改变人生轨迹的横祸——而是接连不断的小灾难,贫穷、疾病、衣食无着的忧困、看不见希望的未来,从生命伊始到终结,点滴侵蚀着生命的机体和精神,在这些隐忍、默默无闻的表面下隐藏着多少可悲可怜的心……它们所反映的事物都带着其自身的习惯性:怀疑、冷淡与嘲弄。

在外人看来,朱二爷并不是一个有私心、损人利己的人,每当他脑海里构思的蓝图付诸实施之前,当不太明白的现象变得越发清晰时,他就感到自己超越了碌碌无为的生活,貌似憨实的他最瞧不起平凡人一成不变的生活,适当的风险会带来意想不到的乐趣,一旦确立了目标,他便很自然地安排这安排那,一切源于本能,他盘算着这些想法时,便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与之相关的人,例如:“这个人很有钱,如果能把他引向收藏,我很可能就会发财了”,或者“他在某方面对我有用处,我得想办法获得他的信任,然后再办自己的事”。尽管内心冷漠,但在表面上习惯平和待人,对谁都抱着一副和蔼可亲的态度,那些详细的计划和步骤被紧紧地捏在手心里,让事情悄无声息地向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最终结果顺理成章似的:就这样,他完成了要艾季礼的妻儿报答自己所必须做的一切。

艾季礼当年曾为徐宝山四处征购美人醉瓶子,自从发生那次意外之后,不少外界舆论将责任归于办事人嘴巴不严,与他打交道的人日渐减少,久之,便淡出古董圈了。这几年,艾季礼将部分古董委托晋古斋代卖,艾季礼鉴定古物的眼力不错,那些东西早就卖得差不多了,但朱二爷盘算过,总得拖延一下时间,否则既得不到好处,人家也不会领情。因此他往往半年左右去一趟艾家,有时抱怨一阵生意低迷,临走时却不忘留下些钱款,说就算买卖再难做,也不能让孩子受罪。

艾季礼知道他是又会讨好他人又不让自己吃亏的人,但似乎也只能将就着。前段时间,他还答应为艾嵩找份工作,这令做母亲的感激不已。艾季礼的妻子跟丈夫性格完全不同,这个身材瘦小、头发枯黄的女人从不见有闲着的一刻,她仿佛要通过永不停息的忙活,使丈夫和儿子良心不安,像很多把做家务看成比贤淑、仁爱及其他义务更重要的妇女们一样,把擦桌子、扫地、洗衣服看成像小学生上课一样认真遵守,时间上不拖延一分一秒,把地板擦得光可鉴人,以为一个女人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职责大抵就在于此了,一旦找到心理平衡,她便会对自己感到满意,但同时对身边的人就更加挑剔和苛刻了。朱二爷每次去艾家,她都在里里外外地忙碌,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仿佛随时准备迎接贵客,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嘴很少闲着,虽然艾季礼从未做过什么坏事,她却将丈夫的萎靡不振看成堕落,经常用刻薄的言语责备他。她经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若我是个男人……”好像如果夫妻俩的位置换过来,整个家庭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的啰里啰唆使全家人都患上了神经衰弱,这还不算,她把儿子的懦弱和迟钝归罪于丈夫,说再这样下去,非要害了儿子不可,应该送他到新环境里去锻炼。她一旦认定某个想法,就会围绕着同一个问题从早絮叨到晚,诉苦、埋怨、指责,该使的招数都用尽了,面对无动于衷的丈夫,她得出一个结论:只有自己最关心疼爱儿子。只要能改变儿子的命运,哪怕当牛做马都行。

自从朱二爷答应为艾嵩找工作后,她的态度变得温和多了,低着头为他倒茶,红着脸,压低了声音请求他原谅自己的粗俗和无知,同时用“吉人天相”“大福大贵”之类的词赞美他。她说这些话时带着强装出来的谄媚和卖弄的笑容,那是绝大多数女人无论到了多大年纪,一旦她有求于与自己年龄相若或年长的男人时多少会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时间不宜再拖了,朱二爷决定让艾嵩到晋古斋做学徒,说会像待自家儿子一样待他。

做母亲的感激不尽,日夜为恩人缝制了一件长衫,朱二爷称情领了,但衣物坚决不能收。这样一来,她更加敬重朱二爷的品德了,处处倍加殷勤,朱二爷问话,她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艾季礼连谈话的机会都被剥夺了。一个没有教养而又急于示好的人自然而然地会口无遮拦,艾季礼别有意味的咳嗽,只会引起额外的反响和更加可怕的后果,她不仅不停下来,反而变本加厉地将谈论的事情连底都兜给人家才痛快。

一天晚上,屋外飘着细雨,朱二爷坐在窗前和艾季礼闲聊,艾季礼又矮又瘦,背有点驼,与他四十几岁的年纪很不相称,忧郁的脸上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他脸色白得发黄,那是长年不出门的缘故,额上皱纹很深,双目陷在眼眶里。近几年他的视力越来越差,瓷器上的纹饰搅成模糊不清的一团。眼力是古董商的本钱,而他的这种痛苦并没被妻子理解,在她眼里,只要能照常吃喝、睡觉、行动,就是健康的。她认为丈夫在找借口,无病呻吟,就唠叨得更厉害了。结果艾季礼被她的指手画脚吓怕了,几乎要看着妻子的脸色行事。十年前那个为人正直、重义气的古董商不见了,他的脾气变得像身体一样柔弱。终日过着孤独而无聊的生活,在患得患失的苦闷心情中耗费时间,跟他那手脚麻利、嗓门尖细的妻子相比,他就像一个生活在梦中的幻想病患者。朱二爷对艾季礼的不幸表示理解和同情,艾季礼很感动,两人在感叹人生无常这一点上意见一致,但等到朱二爷试图谈到那只瓶如今的下落时,对方仿佛没听明白怎么回事,打了个哈欠,把话题转到命运上,艾季礼认为生命最大的痛苦在于它的被动,一切都掌握在上苍手里,否则,曾经站在同一个起点上的人们,怎会走出千差万别的路。

艾嵩被父母弄得又忧郁又麻木,他坐在角落里听父亲和客人聊天。他很喜欢朱二爷来,至少家里不像平时那样寂寞了,他一边听,一边想跟着朱二爷做学徒,即使不能赚大钱养家糊口,至少可以报答人家的恩惠。母亲可是经常用“大好人”称呼他呢!虽然他觉得对方有点别扭,但又具体说不清楚在哪儿。他安静地想着,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然而母亲一忙完家务,便将他硬推到朱二爷面前,让人家看看儿子是不是做古董的那块料。朱二爷望着男孩长得细致但略显呆板的脸,抚摸着下巴上的短髭,夸赞他比自己年轻时漂亮多了。男孩害羞地低下头,母亲不自然地笑笑,显然她想让对方看的是孩子未来的财运。经历过那么多坎坷和变故,艾季礼早已不相信算命、相术之类骗人的伎俩,他为妻子提出这样的问题而羞愧,何况妻子一旦坐下来,就没有他开口的机会了。

“你们知道,整天被那么多生意上的烦心事缠着,而我又不能置朋友于不顾。唉,有谁能够替我分担一点呢?”朱二爷看着在圈椅里几乎要昏昏欲睡的艾季礼,流露出羡慕的神色,说道。

艾季礼的女人同情地叹了口气,说道:“世上多数是好人受苦,可您终究不能与我们这样的人相比啊!?”她眼神下意识地望了一下四周,“不像我们……”她脑海里跳出一个词“家徒四壁”,但怕说不准确,又咽下去了。

朱二爷眉头紧锁,一副面对棘手的事时伤透脑筋的神情,很快,他又将话题引到那件美人醉瓶上。这一下仿佛点着了她的痛处,她先是骂了一番那姓吴的,说出事后,他一抬脚去了法国,众人便将这盆脏水泼到了丈夫一个人身上。她在提及美人醉瓶时,咬牙切齿地称它为“灾物”,仿佛以此才能解恨。

“何苦迁怒呢?东西本身没有罪啊!再说古物都有灵性……”朱二爷心里涌起一股厌烦的情绪,正准备说些讽刺的话,忽然想起这个女人说过艾季礼是靠着她才赢得徐宝山的信任,便耷拉下眼皮,慢条斯理地说:“不知这瓶子现在流落何处,想必该给它的新主人带来好运了吧!”说着他望了一眼对方那令人生厌的愤恨的脸,为了看明白她对此事的反应。

“老天若如此慈悲,我那可怜的表妹就不会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了,为了勉强度日,这些年她的珠宝首饰几乎全卖光了,就舍不得卖掉那个瓶子,说那是宝山生前没来得及看到的,她要好好地守着,真个死心眼儿。”

朱二爷以赞叹她那位表妹的忠贞来掩盖内心的惊喜,说这样的好女人提着灯笼难找,眼下的十里洋场,世风日下,“忠贞”二字早就被很多妇女忘干净了。为了解得更详细些,他不时询问那个可怜的寡妇的情况,才知道对方不过是徐宝山生前还未来得及娶进门的姨太太,目前独身一人生活在杭州。

艾季礼的妻子很赞同朱二爷的观点,说了些同情表妹的话,接着她又提到了自己的不幸,说多数勤劳忠诚的人注定要受苦,贞女总是倒霉,往往是那些好吃懒做轻浮浅薄的女人在过着悠闲舒适的生活。女人的抱怨是一种坏习惯,它的恶处可与懒惰画等号。一位称得上贤淑的主妇是懂得如何管住自己的嘴巴的。尽管如此,朱二爷仍简单地附和着,并偶尔点点头,表示理解和同情。然而若想赢得女人欢心,赞美是最廉价最有效的途径。于是,他皱了皱眉头,以显示下面的话是经深刻思考过的,说道:“生命的价值,不在于拥有多少财富,而在于能否受人敬重。”说完,别具深意地看了一眼对方,说自己从来没有像敬重她那样敬重过别的女人,尽管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但非常恪尽一位妻子和母亲的职责,并不是每个女人都具备处理好这些琐事的本领。

艾季礼的女人受宠若惊,她那愤恨的神情消失了,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她以无比欣喜和感激的目光快速地瞥了一眼赞美她的人。

“我一定要尽快去杭州。”朱二爷寻思着,“她恐怕是唯一知道这条线索的人了,该如何把话题引到那上边去呢?”

不用他说,像很多受到表扬的人总要在自身上找出些许不足,以显示谦虚一样,她开始责备自己由于将精力全放在家人身上,以至于连亲戚朋友都忽略了,比如她已经多久没去看过这位表妹了,尽管她很早就想这样做。

“别自责了,你能有这份心已经很不错啦,”朱二爷以兄长般安慰的语气说道,“我过两天要去杭州办事,如果你不把我当外人的话,就由我替你去看望一下,我很看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敬重你们这对忠贞、勤劳的好姐妹。而且,我和你一样的同情她、可怜她,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那当然再好不过了,这位长相平常的女人又感激又得意,眼前的这个男人如此为自己着想,她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女人的虚荣心很容易使她迷惑和自欺,于是她在心底里暗自言语,他这些年跑前跑后的,是不是因为我呢?想着这些,她的心跳加快,脸颊泛起红晕。

“你若有什么想捎带的,可以让孩子明天送到晋古斋,最好写封信,这样,她见信就如同见您一样亲切了。”

天哪!他想得多周到!女人一旦意识到男人对她有好感时,会很快变得又服帖又温柔。她低着头把朱二爷送出门外,回来后,在里屋一直独自待到深夜,首先她需要平复汹涌澎湃的情绪,而且那封信也确实费了很多气力,她只读过几年书,幸亏丈夫婚后那几年教她识了不少字。

一九二五年夏天,杭州城里住着一位法国的传教士,他四十多岁,身材高瘦,五官清秀,待人彬彬有礼,他的名字叫朱利安,先后在广州、上海、杭州生活了十几年,能讲流利的汉语。这位法国传教士兼医生早年研究过心理和精神病源学,发现很多疾病与精神及天生体质相关。他除了传教,还懂一些医术,经常来往于贫困孤苦的家庭之间,诊治了不少病人,人们不把他当成医生或外来人,而是当作可以倾诉苦闷的朋友。

过着半封闭生活的玉珠很少与外界来往,她对这种生活并没有不适应,徐宝山在世时,她也从未迈进过徐家大宅。出事后,徐宝珍看在死去兄长的分上,答应了她的请求,仁慈地将那只美人醉瓶子分给她。为了能够宁静地生活,她独自来到杭州,用多年积攒的私房钱,又卖掉了部分首饰,购置了一处僻静的小院落。在这里没有人认识她,有了自由,痛苦也就减轻了。渐渐地,她想去找份事情做或者跟善良的人有些简单而朴实的友情,但当地人用好奇的眼光盯着这位衣着朴素却又与众不同的女子。世间总有那么一群人最爱关注别人的私事,这些与之毫不相干的事对他们有着超乎寻常的吸引力。玉珠的端庄与娴静简直让爱嫉妒的妇女们受不了。

在这件事上行为最露骨的是一位叫杜娘的长舌妇,她是最受这一带妇女们尊重的老姑娘。几十年前,她也幻想过做新娘,准备迎娶她的是一位为填饱肚子而为达官贵人跑腿卖力的轿夫,偶然的幸运使轿夫成为杭州一位阔商信赖的随从,而后,意外地升为人家的乘龙快婿。杜娘因此受了不小打击,憎恶人世无情,她既诅咒那男人,也辱骂那阔商的女儿,认为“她”是灾祸的根源。她认为,凡是比自己年轻貌美的女人,都有着祸害或决斗的本能,即使人家与她毫不相干。丑恶的心灵如同火种在身体里燃烧,她一天比一天更加衰老丑陋,那速度比常人发展得更快。仿佛在一夜之间,嗓音嘶哑、头发脱落,连黄褐色的牙齿也掉了几颗,大概是抽烟和长期喋喋不休的结果。谁都寻不出她过去的痕迹,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也会有青春。

凡事只要强烈到极致,就会具有迷惑性,引来无数跟随者,长舌妇们通常会自恃为贞操的守卫者,为满足由于无聊而任其蔓延滋生的好奇和嫉妒,自认为有权力揭开别人的谜底。之前她们在街口、在拐角树底下、在隐蔽的门洞里,顶着风、冒着雨,甘心情愿地充当眼线,洞悉隐情的欲望使她们忘记了一切,高兴得发抖。她们这样做绝不仅仅为了要看见、要知道,或者通过传播、制造流言蜚语,而是要亲手制造一场悲剧,让别人因为自己的操纵而受罪才过瘾。有人发现那位杭州城里长相斯文的中学老师经常去玉珠家,这孤男寡女的成何体统!有人特意去了学校一趟,打听到那男老师在嘉定有妻室。恰巧有个长舌妇回嘉定的娘家,回来时她说:“我见到了那不知廉耻的伪君子的老婆,很快就有好戏看了。”

一个星期天上午,那男老师腋下夹着两本书,去看望玉珠。那是他从学校图书馆里借的《娜拉出走》和《巴黎圣母院》,他一直试图将她从旧封建思想的藩篱中解脱出来。她还年轻,颓废无聊的日子会毁了她!院门开着,他一怔,接着听见屋里传出女人吵吵嚷嚷的声音,如此熟悉?他以为是错觉,来不及多想快步进屋,立刻,他看到了妻子发疯般拍打着桌子,又叫又骂,并不停地对着玉珠指指点点。后者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在与他目光相遇的刹那,他看到那双眼里充满了羞辱、哀怨、愤恨、憎恶和绝望……

她没有勇气说话,没有气力辩解,何况她也没有可以讲话的人了。起初她还恨他,觉得是他一手毁了自己平静的生活,但听说他被学校辞退后,又开始可怜他了。她真切地感到他们仨人都是这场闹剧的牺牲品,包括那位泼辣的妇人,他们被利用了!那在暗中缔造这次事件的人究竟有何用心?难道就为在别人的痛苦中寻找快乐吗?

她在心里鄙视她们,却又对她们怀着恐惧,因为“她们”代表着社会、舆论,指责哪个是好的,哪个是坏的。她羞愧得不敢出门,整天待在家里。幸好她有两件事可以做:一是必须面对的苦日子,逼她如何算计着过活;二是如何排遣苦闷,教她如何刻苦地读书。她手里可典当的值钱东西已很少了,而且她也不愿意走上二十多分钟的路去那家元宝典当行。她能感觉到,走在街上时,人家一定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一次她实在饿得受不了,去拐弯不远的粮店买米,就发现连已往热情招呼她的店员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她。这间屋子是保护她的盖壳,一旦踏出去,她就只能赤裸裸地处在众人的嘲弄和讥讽里,一点遮蔽都找不到。

对于在贫穷中遭受着精神痛苦的人而言,如果手边恰巧有书可读,那无疑将可以在地狱里享受着短暂的天堂般的生活,通向那个光明而远离世俗的境界。她找到了倾心交流的知己,那些和她同样命运多舛的主人公,即使穷困潦倒仍然善良豁达,即使受到了欺骗诬害依旧诚实自爱,“我的日子好多了!”她望着镜子里苍白的脸颊和宽大的棉布衣衫对自己说。那衣服是她亲手缝制的,改来改去花费了很长时间,即便如此她也不愿去找那位饶舌的女裁缝。她如同一个黑夜中为探求光明而摸索前行的沉重旅者,靠着那些伟大的灵魂为之点燃的烛光,一步一步,驱走心中的阴霾;同时贫穷带来求生的本能,使她无暇过度地沉醉于痛苦之中,何况节衣缩食的日子对她并不陌生,她童年时就尝惯了穷苦的滋味。在精神一点点恢复健康后,在一个明媚的上午,她终于若无其事地出门了。她昂着头,带着点鄙视和讽刺的苦笑,有认出她的人,表情复杂地对她侧目而视,她脸上的苦笑更深了,头也抬得更高。

然而,玉珠的身体并没有随着精神的坚强而强壮起来,过度的节俭和心理压力使她孱弱得如同风中的一根稻草,随时都会倒下去。一场意外的淋雨,又使她卧床不起了。她连日地昏睡,发着烧,那一整日都紧闭不开的房门引起了邻居大阿姐的注意。大阿姐是位来自农村的姑娘,她为人慈善,很早就皈依佛教,将念经和祷告当作与其他妇女做家务一样;她相信生命的轮回,埋怨今生命运不济,将希望寄托来世;她做善事,绝不仅仅是为了帮助别人,更重要的是修行,以便将来可以升入天堂。于是,她将别人的苦难作为上苍赐予她行善的机会。就在她发现病中玉珠的那一刻,就对这个又病又可怜的女人动了恻隐之心,决定要竭尽全力地照顾她。可惜自己生活也很拮据,药费是一项不小的开支。情急之下,她想到了朱利安,这位穷人的救星。

病人在高烧中昏睡,脸颊发红,不停地呓语、磨齿、惊悸,朱利安将大阿姐引到一边,将一个装白药片的小药瓶给她,交代了服用的剂量。

第二天傍晚,朱利安出现时,玉珠正背靠着枕头和大阿姐轻声说话。她的体温降下来了,还吃了小半碗米粥。教士对玉珠和其他人一样,不过他之前多少听到过关于这个女人的故事,平和的语气里又多了几分温柔。他的到来,仿佛一束慈悲而温暖的光,使得小屋里又充盈着生命的活力和欢快的气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恩人,再加上外籍教士的身份,她感到这一切又亲切又陌生。她模糊地知道,在西方,教士是可以倾诉心事的人,只有上帝才能听见她说的话。于是她说了,将多年胸中积郁的苦水倒了出来。

朱利安了解了玉珠的经历,深深叹了口气,对她说:“我知道了您的身世,您所承受的苦难便减轻了一半,我会如兄长般待您。不过,您用不着怨怒,凡是在苦难中仍心怀慈悲的人都有升入极乐世界的资格,苦修是人蜕变成天使的必由之路。千万不要怨恨那些坏人,不要让纯净的心地沦落成丑恶的泥潭,上帝珍爱从地狱中走出来的孩子。至于您提到的身外之物,它是另外一个生命,它是属于人类的艺术,谁都无权扼杀,那些拿艺术瑰宝随葬的帝王如同无知的傻瓜,而将其毁坏者则罪孽深重。您心爱的人看到了您所看到的,这已足够。善良人的生命应当回到来的地方,而艺术的生命则要在一代代世人中流传,对此您责无旁贷。”朱二爷满怀希望地带着焱之一起来到杭州。一方面增加徐文柯对整个过程的可信度;另一方面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消除一个女子对陌生男人的戒备心。他认为,带一个孩子在身边,对短时间内赢得对方的信任有好处。师徒二人首先要找地方安顿下来。焱之从未出过远门,晕头转向地背着沉重的行李跟在师父身后,在城里绕过大大小小好几条街道,最后在一个交叉路口旁找到了一个不大的旅店。虽然靠近市郊,但由于价格比其他位于市中心的旅店低很多,于是,朱二爷立刻决定住下来。

师徒二人被安置在这家旅店的二层,据旅店主人介绍这是专门留给上等客人的住房,焱之听着不禁觉得好笑,不过,眼前的状况也确实没有使他们失望。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新做的家具散发出幽幽的木香。前后各有一个宽大的窗户,从这里望出去,这个临时的家竟与家乡颇有相似之处,使焱之感到又新鲜又亲切。旅店的后面是一片田野和树林,右边是一个注满水的池塘,几只鸭子浮在水面上,岸上长满了青草,散落的鸡群在草丛间追逐觅食。院内装满货物的马车整齐地排列着,几匹健壮的马在树下吃着簸箩里铡好的干草,旅店进门处的小酒馆里传来客人们的吃喝声和叫嚷声,一个比一个地高声谈论着旅途中的见闻和庄稼收成。他们多数是些农闲时靠运输货物增加收入的农民,以此作为歇脚的中转站。

一切安排妥当后,朱二爷并没急于出发,简单用过餐,他向对方打听要去的地方,幸好不过二十分钟的步程。

十一

师徒二人来到玉珠家门前时,已是黄昏时分。玉珠斜靠在床上,夕阳的余晖从狭窄的窗子射进来,整个房间都被笼罩在淡金色的余晖中。她的意识仿佛呆滞了,像那些日久独处的人一样,陷入沉思已成为一种习惯。这段时间她总在反复思索那位法国教士的话,“你看到的,他已经看到了,不要做愚蠢的事,艺术的生命属于人类,要一代代传下去,让更多的人看到。”她自言自语道:“这是我今生唯一能做的一点事了。”想到这里,她仿佛做了一个重要决定似地咬了咬灰白的嘴唇,以至于那上面显出两个深深的牙印来。那次谈话后,她开始换着从历史和公众的角度思考问题了,她想着丈夫若活着会怎么做,或者应该怎么做,便越发觉得教士的话有道理。她用手指拢了拢长发,走到窗口,让轻柔的晚风抚摸着她苍白的脸颊。

院外有人敲门的声音,她愣愣神,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自觉地从屋里走出来。眼前这位柔弱清秀的女子与朱二爷的想象非常接近,“她就是我要找的人了!”在从对方那里得到证实后,他开始简单地自我介绍,话语谦恭温善。玉珠听着,又看了一眼旁边那位十五六岁的单纯少年,便禁不住产生了好感。朱二爷之前担忧被拒绝的心事完全不必要。玉珠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又多少通些文墨,接人待物自然与那些世俗家女子不同。特别是表姐亲手缝制的缎面夹祅和那封语句不太通顺的书信,让她重新感到了久被遗忘的亲情。看完信,她转过身去偷偷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等激动的情绪稍微平复后,她带着羞愧地意味自责道:“您看我这儿……”她指着已经收拾得非常整齐的屋子说道,“若她提前来封信就好了!”说着便忙着给客人端上茶和点心,幸好她为感谢朱利安准备了糕点,此时派上了用场,这些东西她在平日连牙齿都不舍得碰一下。

朱二爷边打量着屋里的摆设,边不停地说些客气和赞美的话,他深谙即便熟悉的老友之间见面也免不了奉承几句,何况是年轻女性,适度的赞赏无疑是促进关系的润滑剂。焱之很少见到朱二爷跟人在一起谈生意之外的话题,没想到他是如此体贴和善解人意,“唉!师父真有一副软心肠啊!”回想起前些日子对师父的误解,他不由惭愧地低下头去。玉珠看着这个沉默的少年,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时代。她用美丽温柔的眼睛望着他,开心地笑着问他读几年级,还说这样的父子真让人羡慕,此刻她满心欢喜的样子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忧郁的人。互相寒暄几句后,他们坐了下来。

朱二爷说他这次来杭州是为了古董生意上的事,有几件瓷器付款好几个月了,总腾不出时间来取。

“古董生意?”玉珠好奇而严肃地问道,对于玉珠的这种态度,朱二爷非常满意,他透过镜片观察着屋子里简单的陈设,开始怀疑艾季礼女人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对方会不会因为生活窘迫,已经将美人醉易手了?他的心不由得沉了下来。

“您做这行很久了吗?”她问道,没等朱二爷回答她的问题,又急忙说道:“表姐在信中说您跟他丈夫交往多年,还说您是现今世上难得的好人……”接着,她说其实对“古董”这两个字,真不知道是爱还是恨。

朱二爷佯装什么都不知晓的表情。使她不由得敞开了心扉,说自己一个女人家,与外面接触又少,性格不像男人那么豁达,遇到什么事,可以站在更大的立场看问题。自己有时爱在一个点上绕来绕去,像猫咬着尾巴转圈儿,看不到事情的多面性和更多可能,结果脑筋死死地被一个事情纠缠着,既解决不掉问题,又无端生出许多痛苦。别看自己这会儿很高兴,那是因为看见他们,就如同看见了多少年未见的亲人。朱二爷边听边笑着点头附和,总觉得对方藏着一桩心事,要是知道谜底就好了,他瞥了一眼玉珠略显焦虑的神情,忽然想:“她为何对‘古董’二字如此敏感呢?引发这么一大篇牢骚,难道……”他在揣摩着如何引导下面的谈话。

六点钟的时候,有人来了,是胖乎乎的大阿姐来叫玉珠去她家里一块儿念经,这是每晚两人必做的功课。朱二爷站起身来,临走之前他感觉有必要祭拜一下徐宝山的灵位,玉珠很自然地领着他去了旁边的屋里。留下大阿姐跟焱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大阿姐曾有过一个外甥,可惜三岁时走失了,十多年了,大阿姐凡是看见与外甥年龄相仿的男孩,就会感到特别亲切。焱之羞怯地笑着回答对方的问话,觉得她注视自己的眼神很奇怪,但相信她和玉珠都是善良朴实的好人。不过她们的好与师父的好不同,至于有什么不同,他也说不清楚。

朱二爷跟在玉珠身后进来,屋子里十分洁净整齐,正中摆放着死者的灵位,前面点着长明灯,供奉着一些干果。当朱二爷的目光落到对面长桌上时,一下子怔住了,他看见了那只瓶子,在幽暗和浅光的辉映里,端庄优雅,静谧亭亭……好大一会儿,他又紧张又激动,连呼吸都快停止了。他背对着玉珠闭了闭眼睛,把手放在胸口前。然后,在死者的遗像前站定,神情肃穆地点燃一炷香,伏地叩拜。等他从地上起来时,眼角含着泪,脸上表现出的悲痛如同死者是自家兄弟一样。

看到对方如此重情谊,玉珠的心都要化了,她感到眼前的这个人仿佛认识很久了,他竟会为宝山流泪,会像自己一样对丈夫怀着深厚的感情。想必生前他们是认识的,难怪表姐一再夸他是个负责任的好人。分手时,玉珠将客人送到大门口,一阵凉风吹过,忍不住咳嗽了几下,病好后,她的肺炎还没有彻底恢复。朱二爷无限怜惜地叮嘱她赶快回屋去,并说他跟杭州宏济堂药店的掌柜很熟,他那儿有治肺痨的药方,明日抽空送过来。玉珠推辞着说:“没有大碍,不必劳烦了。”但朱二爷态度诚恳,使她不好意思拒绝,便说了一番感谢的话。

客人走后,玉珠想到了久被遗忘的表姐,觉得自己把人家忘得一干二净,心里充满歉意,便在佛前祈祷起来。唉,以前我们都是多么单纯而快乐,生活把人变成什么样子呵!她又开始想起了这些年的不幸,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别人身上的,如今,孤独所带来的痛苦已不只是一种习惯,而是一种吸引,任何哪怕一件小事都能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引起无限哀愁。她在丈夫遗像前跪下来,将今天发生的事叙说了一遍,末了又回到先前思索的问题上,说道:“宝山,那教士说得有道理,对吗?而且恰巧这时就有客人上门来了,这是天意吗?或许命运早就安排好的吧!”

晚上,天空灰蒙蒙的,不一会儿飘起了雨,空气中弥漫着庄稼和泥土混杂的气息。朱二爷躺在木板床上,紧皱眉头,两眼注视着屋顶,觉得浑身哪块骨头都疼,旅途的劳顿使他非常疲惫,思绪却比任何时候都波动得厉害。白天的情景一幕幕地在脑海里闪现,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焱之紧张地躺在旁边的草席上,蜷缩着身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生怕闹出声响惊扰师父。开始时,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杭州城边的一家客栈里投宿,旁边床上睡的是他的师父,屋外是青草被铡断时发出的沙沙声;那赶马车的人还要求客栈的小伙计在簸箩里添了些干草,他还听见那粗嗓子的客栈老板开朗的声音:“多加些吧,这儿草料丰足,喂得饱饱的,明儿好赶路。”然而渐渐地,他的意识模糊了,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荒郊野外的山林里,这里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简陋的客栈变成了一个黑咕隆咚的迷宫,院子里摇曳的树影似乎是魔鬼的手臂。他觉得自己就在它控制的范围之内,随时都有被抓住的危险,一分一秒,他等着别人来救他,他的意识里还有师父、玉珠。可是师父转眼变成了守财奴的形象,他心无旁骛地地数着面前的亮闪闪的金子,根本听不见他的呼喊,而玉珠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悲哀的神情,只是回身对她凄婉地一笑,便消失了。

“这里是人世以外的地方,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任何情况都是正常的,不要怕,要观察。”焱之半梦中对自己说。旁边床上传来的呼噜声将他惊醒,这样一来,他反而踏实了许多,“多美的夜空呵!”他从毫无遮挡的窗户望出去,雨停了,深蓝的天空肃穆而庄严,漂浮的云朵掠过树梢,远处好像还有星星,这一切在童年时就那么有趣的东西,现在还是这么亲近,无论在哪里,它们都是一副好朋友的面孔,从未离开。为什么有时觉得跟天空的那些东西的距离,比身边人的距离还近呢?

他悄悄起身,来到外面,空气清凉而新鲜,池塘里的野鸭都栖息了,一阵风吹过,岸边树枝上抖落下的水珠落在平静的水面上,他后背倚靠着一棵大树,似乎听见有人在低声窃语,“哗啦,哗啦……”水声中,他看到一只小船上,恍惚戴着斗笠的人影。于是,焱之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种奇妙的意境中了,缓缓地,他又听见一首熟悉却叫不上名的乐曲来。焱之对音乐的天赋和鉴赏艺术品不相上下,好多次被路边流浪音乐家的演奏感动得潸然泪下,所以,当他听到这不知何处传来的音乐时,身心都被那种幽远神秘的气氛感染了,不断有各种形式的乐器加入进来,演奏的声音越来越宏阔、浩大、嘹亮,由最初一个声音汇集成一个乐队的声音。他很久以前在家乡的田野听到过类似极具声势的音乐,但肯定现在这首曲子与那时的不同。天空和大地形成一个巨大的回音器,每种声音都比它实际的形式更深沉,更悦耳,不同音之间的过渡转换十分和谐,浑然一体,和声的部分如百鸟鸣啭、又似江河万里,时而清脆欢快,时而气势磅礴。“这是梦?”焱之动动身子,仍然闭着眼睛,“可是这么动听的音乐,轰轰烈烈,像浩瀚的江水把什么都淹没了……”他模糊地看到一片汪洋中浮动着树枝、野兽的尸体,还有一张苍白的脸……亢奋消失了,惊恐和冷风使他瑟缩成一团,但他仍然紧闭着眼睛,那宏大的声响攫住了他的思想,它们仿佛来自宇宙,声音由远变近,时而轻快时而雄浑,有时似寺庙的钟声幽远空灵,有时又像凯旋的乐曲高亢激昂,起起伏伏,浩浩荡荡,“啊,真好啊,谁创作了这样的音乐?”他心中充满了好奇,寻望那位演奏出如此庄严乐曲的指挥家。他果然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再近点,对”,他脚下仿佛踩着云朵,一下子飞起来了,“快,升高,再快些!”音乐声随着他的升高,越发嘹亮,指挥者的轮廓也越发清晰。他神色冷漠傲慢,手中拿着一根猩红的指挥棒,亮光闪闪,焱之激动地想喊“师父”,可当目光掠过那大群合唱者的时候,他被一张苍白的死人的脸骇住了,“是她,又是她!”

庄严的乐曲依旧在进行,与歌声、流水声、马的嘶鸣和万物的欢呼声融为一体,谱成一曲新的音乐。不知过了多久,焱之一直在昏睡中随着这浩渺的音乐沉沉浮浮,他真希望有更多的人陶醉在这美妙的音乐中。就在这时,客栈老板粗鲁的声音把他唤醒了。“找到了,小子,半夜逃跑,不怕师父骂你?”

“师父?!”焱之揉揉眼睛,彻底醒了。

客栈变得嘈杂起来,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伙房里冒着白色的蒸汽,车夫们将喂饱的马套在车上。阳光驱散了雾气,绿叶上闪着晶莹的水珠。雨后的清晨凉意袭人,焱之就着凉水洗了把脸,他手脚冰冷,面颊却热得发红。朱二爷从房里踱着步子,看见他进来,一句话也没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纸条,交给他。那上面写着一家古董店的地址,焱之的任务是去看那把明万历五彩执壶的断流修好了没有。

饭后,两个人共同走了一段,就在闹市附近的岔路口分手了。

十二

朱二爷先去了前面不远的一家药店,然后径直向玉珠家走去。一路上玉珠那秀美的脸庞,忧郁的目光,温柔的举止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浮现。特别是她的脆弱,赋予她一种独特的气质美,他禁不住要安慰帮助她了,要不是这事……朱二爷一向对男女之间的情感表现得不以为然,鄙视那种轻浮的、风花雪月的情感。“一个好女人,”他禁不住自言自语道,叹了口气。“这与你何关!”一个声音立即跳出来警告他,“是,我不能想这些,我不需要它们,我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他收回迷蒙的目光,带着严肃而冰冷的神情向前走去。

“只有奉献于宗教才是至高无上的!”当玉珠表示要委托朱二爷将那件美人醉瓶子捐献给上海的大寺庙时。大阿姐立刻反驳她,说这事应由她本人亲自完成,杭州有那么多寺庙,还装不下一个瓶子,关键在于凭什么相信一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

等对方发表完睿智的观点后,玉珠皱皱眉,温和平静地笑了一下。

“这些话都为你好,若再次被骗……事情会多惨!”

“哦,大阿姐,你那么虔诚地信佛,一个佛教徒应该慈悲为怀,不要对人带有偏见。”说着,她拿出了表姐的信和礼物,“您看看,这些可都是真的,而且不说那年长者,就看那个朴实憨厚的少年,总不该怀疑了吧!”一提到那大男孩,大阿姐的心马上变软了,她心里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总以为那孩子说不定就是自己多年前走失的小外甥。

朱二爷到的时候,她们刚刚结束这一段争论,大阿姐向来客礼节性打了招呼,紧张地挤出一丝不自然的微笑,而朱二爷看都没看她一眼。于是,她向玉珠点点头,表示告辞,便悄悄地离开了。“对,是我多虑了。”大阿姐边走边想,所有反对的想法都在客人出现时烟消云散了。“玉珠说得对,为什么要对这样老成持重的男人抱有怀疑呢?”大阿姐边想着,边遗憾地摇摇头,因为她希望见到的那个孩子没有出现。

玉珠对朱二爷的到来,非常高兴,并将昨夜写好的信,交给朱二爷,请他转交给表姐。

“这是我特意请老郎中为您抓的药!”朱二爷满脸虔诚地递过去。

“噢!”玉珠接过药袋,感动得眼睛都湿润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想着大阿姐之前对客人的种种猜测,玉珠的歉意更深了,同时更加坚定自己对朱二爷的判断。一想到她将在眼前这个人的帮助下实现愿望,她便不由得变得温柔可爱了,这样的事情总会时有发生,愚钝的人以为会利用聪明人。但玉珠明白,这些所作所为都是怀着一个向善的愿望。教士亲口告诉过她:“凡是善意都是顺从上帝意旨的,会在处处得到帮助。”在她看来,宗教的意义是双面的,它既帮助善良的人达成自己的愿望,又是惩罚为非作歹的人的法令。抱着这种态度,她在决定与朱二爷谈这件事时更加有信心了。她决心一定要让他帮自己这个忙,她相信真诚和善意能打动一切。

四周一片寂静,一股清新的花香气息飘进屋里。玉珠穿了一件水绿色的上衣,使略显苍白的肤色增添了些光泽。朱二爷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宽大的下巴刮得干干净净,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神态端庄而恭敬。随意地谈着昨晚在朋友为他专设的招待宴会上的见闻。他边谈边发表见解。玉珠面带微笑,心里有一丝焦虑,看着那抹了油的头发和肥厚的面颊,显然对正在谈论的话题毫无兴趣,只是耐着性子考虑如何巧妙地转移话题。然而,像通常那些见了漂亮女人就会兴奋的男人一样,朱二爷一时变得十分健谈,但他绝不会做一丝出格的事,因为他知道女人只会对那些既欣赏她的美貌又矜持自重的男性产生好感。

这个大贤大哲的人谈论了这样的观点:一个人在根本还不理解生的意义之前就死去,是最悲惨的,而那些虽然明白了生的意义,却来不及实现的人,也是非常遗憾的。这样的生命都算不上圆满,都不会在死后进入天堂,而对于那些活着时按自己意志生活的人,不管别人怎样评判,只要他的所作所为是发自于内心的,那么他生时犯下的过错与恶行,也会在死后变成可恕之罪。当然,只有少数人有勇气和智慧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而且需要时机,譬如……

“是的,”玉珠慌忙接过了话题,或许意识到了自己的不礼貌,她羞赧地笑了笑,“我眼下就遇到了这种情况,也有勇气去做,但需要别人帮助……”接下来,她就将深思熟虑的想法完整地说了出来。

朱二爷对他轻易地就获得了如此满意的答案惊喜不已,但他并不急于将对方口中的“别人”与自己联系在一起,而是用一种体贴而又略带焦虑的语气说道:“不管这个人是谁,一定要可靠才行呵!”

“我已经想好了,请您帮我这个忙,不行吗?”玉珠急切地说道,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朱二爷略带惊讶地望了她一眼,说道:“这……先让我考虑一下吧。”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讲话了,以一种令人信赖的温和而宽厚的长辈式的语调。他的意思大概包含两个层面:一方面对玉珠的信任表示百倍的感激,另一方面尽可能言语谦逊地推辞。他非常坦率地问道:“玉珠姑娘,那么我可否问一下……”他态度诚恳,面带微笑,开始与玉珠敞开心扉地切入正题。

玉珠看到对方如此正直,便不再遮掩自己与表姐一家的关系。自从那次爆炸事件后,她就与表姐夫结了仇,据说艾季礼为标榜自己好眼力,到处鼓吹徐宝山出高价聘请他花五万元收购一只康熙美人醉豇豆红瓶,其虚造声势,导致众口相传,才使国民党抓住了可乘之机。

“那么这只瓶子究竟花了多少钱?”

玉珠说具体花了多少钱,她也不清楚,“瓶子直到宝山出殡之前才送来,本来要作为随葬品,但宝珍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决定由我收着。”

朱二爷又将刚才拒绝的话重复了一遍,说不管怎样,这事若艾季礼知道了,还是不妥,还是委托他去办吧!毕竟你们是亲戚,自己可以捎个信。

玉珠听着,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认为对方过分的周到和谨慎。但转念一想,只有这样的人做事才可靠。同时朱二爷脸上坚定不移的态度,表明自己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友谊比什么都要紧。根据惯有的经验,如果他哪怕有一丝掩饰什么的想法或急迫的心情,便有可能引起别人的怀疑。但他对心理把握的能力远超出鉴定古董的能力,他不仅一点儿也不表现出对此瓶的欲望,反而坚持认为:为了保持好亲戚关系,艾季礼是最适合的人选,而自己愿意为他们双方做任何事。

玉珠事先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而她无疑属于那种一旦认定某事就要坚持到底的人。现在的问题不是她是否信任人家的问题,而是如何想办法使对方消除顾虑,接受这事。于是她说:“先生,您看可不可以这样,”她一边说,一边垂着眼睛想下面的话,“就是……我们计划一下,……因为您,我想您肯定能做好这事……而表姐夫,我已无法再信任他了,关于这……噢,我们可以保密……不让你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您看怎么样?昨天我已经看出来了,您对宝山是怀有敬意的……不管怎样,看在他的分儿上……”说着,玉珠眼圈发红,低下头去,不停地绞着双手,极力掩饰内心的激动不安。

事情发展到该收场的地步,朱二爷摆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架势,最终他下决心似的点点头,说道:“即使我心肠再硬,也要被您的话语软化了吧!”说完叹了口气,脸上摆出一副甘愿牺牲的表情。很快,玉珠将准备好的信件、一条长围巾(那是捎给表姐的)、一个精致匣盒(里面装着美人醉瓶)交给朱二爷,叮嘱道:“一旦哪座寺庙接受了,请尽快来信啊!”

“放心吧,我定会按您的意愿去做,上苍会保佑慈悲的人的!”朱二爷发自肺腑地说道,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临走时,他又特意去徐宝山的遗像前拜了拜。

回上海后,朱二爷陷入新一轮的思考中了。一天上午,他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去年城隍庙连遭火灾,损失严重,需大笔经费修缮,庙内无力承担,现上海圣明绅士杜月笙、黄金荣发善心,建立“邑庙董事会”,集资修缮。热心市民可速与该会联系。“圣明绅士”“发善心”,朱二爷带着讥讽的冷笑,在心里反复念了两边。胸中的郁闷转变成一股抑制不住的愤慨:历史上某些时代有不少这样的人物,他们不惜为成功操贱役,在阴暗的社会里向上爬。但只要运气好,照样会大有可为,富贵超越贤德,这是生活中比神学正宗的理论。只要有权势,任何东西都会掌握在你的手中。阿狗阿猫只要获得成功,会立刻赢得大批追随者,前呼后拥,指望沾光抹彩的成群喽啰围绕着奔走钻营,高唱赞歌。这群乌合之众最得意的就是将真正克己奉公、谦卑淡泊的圣人抛在烂泥里,将富贵得势的丑恶嘴脸视为苍穹中璀璨的星光。他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阵,渐渐地,他的思想清晰了一点,看待问题也更深刻了一点,他窥测到了之前不曾看到的深处,在那里他发现一丝幽幽的光,那光从他的双眼里反射出来,漠然而阴恶。于是他发出一丝冷笑,心里默念着那句“为成功操贱役”!

连日来,他在为捐献手续的事为难,感到这里面做不得半点手脚,只要那座接受捐赠的寺庙存在于世上一天,事情就有暴露真相的可能。同时万一这事传到艾季礼耳朵里,就他女人那张嘴,一旦知道了什么事,就等于告诉了整个古董界,所有人都会对他有看法,将他看作背信弃义之人。此时,这条消息让他找到了一种达到目的的新契机。

几个星期后,朱二爷委托一位去杭州的古董商捎给玉珠一封信,这封信几乎让他绞尽脑汁。他在信中说很抱歉耽搁了这么长时间,但他无时无刻不惦挂着此事,为此他将上海大小古寺庙了解了一遍,发现只有大寺庙才适合接受如此贵重的捐赠。否则东西搁进去,说不定哪天就不见踪影了,连基本安全都保障不了。令人头痛的是:那些出家人跟俗人没什么两样,与物相比,他们更愿意接受金钱,所以推来搡去,不仅得不出个结果,还弄得好像求他们似的。

同时他又感慨或许是善心感动了上苍,就在他束手无策时,一位城隍庙修缮集资委员会任职的朋友找到他,问他是否愿意为修复庙宇慷慨解囊,他哭笑不得,说对方不识好歹,想解囊者找不到出路,却来打他这个吝啬鬼的主意,对方知道他话里有话,劝说他不该为捐瓶遭遇冷落的事生气,并且解释:城隍庙眼下连遭火灾,疮痕累累,庙里的道士连衣食都难以解决,谁还有心思管闲事,想什么文物捐赠啊?然后对方又给了他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也就是:找个收藏家买下此瓶,再将所得善款以原物主的名义捐献给城隍庙,用于修缮庙宇,捐赠者的功德也是一样的。虽然这个主意听着不错,不过在征得她同意之前,他并没有应允,因为他将她对自己的信赖看得比什么都重。

接着他又大肆抒发起来,说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彼此的关系只取决于利益是否一致,而她是那么单纯、善良,特别在经历那么多风雨之后。关于这,他对她的欣赏要比她表姐更多一些。虽然那是一位勤劳能干的女人,不过在通情达理方面,哪个女人也无法与她相比。他还说自己生来不会赞美人,尤其是女人。不过他还是禁不住要多说一句,的确像她这样美丽、忠贞、贤德的女人在当今世道越来越罕见了!

任何一位女人,恐怕都难以对这样一番又真诚又小心的赞美无动于衷。玉珠回味着字里行间的含义,轻叹了口气,向左边的镜子里看了一眼,那里面映出一个瘦弱的身影和挽在脑后的大堆乌发,苍白的脸颊上,那双眼睛含着些许忧伤。“他在恭维我呢。”玉珠心想。其实朱二爷并非恭维,他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在女人容貌方面比较麻木的人。玉珠的确是美的,是那种静静的,需要细细品味才感觉得到的,其中潜匿着某种比美更吸引人的力量。不过,玉珠从来不曾意识到这点,她想不到那苍白的脸颊和那双又大又深的眼睛在别人看来,会引起一种怎样惹人怜爱的感情。正如很多因屡遭挫折变得不自信的人一样,在忽视自身的优点同时,缺陷便被不自觉放大了。这种人不能客观认识自己,也就无法清醒地认识到现实,因而使自己陷入越来越糟的境地。

一个多星期后,她又收到了来自上海的第二封信,在这封信中,朱二爷表示经过深思熟虑,他觉得修缮委员会的人所言不无道理。而且,依他来看,东西在一个喜欢它的人手里,肯定会受到呵护,远比孤零零地搁在寺庙里落满灰尘好得多。何况易来者不珍惜,在那些一心想着祈福衲财的香客和只管吃斋念经的僧道中,哪个有欣赏艺术的性情?弄不好还可能会被损坏或偷盗,此种事例在寺庙中常有发生……不过他仍然将这些话归为忠诚的提醒,至于具体怎样安排,还要由她本人决定!

他还用十分体贴地语气关心她的健康,说她虽然过着近乎避世的生活,但觉悟人生的能力远在常人之上,能看到生命之外更遥远的那块空灵之地,只有参透了生死的人才会具备这种睿智,怎不令人敬佩呢?

为了尽快知道她的决定,他嘱咐她可将回信交给住在日安旅馆的杨先生,此君将于十九日下午离开杭州,因为对于那些拖沓的邮差,他一向是不太信任的。

玉珠沉思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窗前,她那忧郁的眼睛变得迷蒙起来,望着遥不可测的远方。几分钟后,她苍白能脸上闪出一种奇特的亮光,随后她神色淡定走到桌前,拿出一张纸,开始写回信。

她在信中表示朱二爷的来信给了她莫大的慰藉和快乐。她始终坚信烦请他去做这事是她平生最正确的选择。但没想到耗费了他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不过,不管实现理想的路径多么曲折,只要能到达同一个终点,又何必在乎这条路是直的,还是弯的呢?那位朋友的主意不错,的确算得上是两全其美。他的想法很明智,没有不赞同的道理。不管他在信中怎样地称赞鼓励,她都很清楚自己是一个才疏学浅的人,又与社会脱离比较远,很难听到像他这样又智慧又真诚的建议。

她还抱着孩子气的童真想,世间最令她欢喜的就是纯洁而忠诚的友情了,如今,她很庆幸地有了这样一位可信赖的朋友。这已经是这次捐献意想不到的收获,还有什么可怀疑或埋怨的呢?请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办,那一定也是她的想法。不要犹豫,免得错过时机。

她还说她最近在读一些书,发现人生的痛苦多数源于隔在灵魂之间的那层幕:怀疑、嫉妒、窥视、怨恨……这些恶的意念阻止人们以脱离尘世的凡心去领悟灵魂自身的奥秘,唯有“信”才是化解那层隔阂的符咒。不久前,她见到了朱利安教士,教士说金钱会使人的愿望永远得不到满足,唯有精神的平和才会使人感到真正的幸福。

在信末尾她还称他为善良而忠诚的朋友,希望他一生都在佛光的普照之下,吉祥福康!

因为担心第二天上午杨先生外出办事,会错过见面的时机。一向即使在白天都不怎么出门的玉珠,在茫茫夜色中,冒着细雨,将信揣进怀里,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日安旅馆奔去。

“啊,您是……”杨先生打开门,惊讶地望着眼前的陌生女子。

玉珠简洁地说明来意,对方温和地笑着请她:“屋里坐!”

玉珠站在门外,腼腆地笑了笑,将信递过去,说请务必转交给朱二爷。

杨先生低头看了看信封上“朱鹤亭啟”的字样,笔迹隽秀挺拔,竟得“瘦金”法书遗风,不由心生敬慕。此时屋里钟表敲了十一下,玉珠说了两句感谢的话,便匆匆告辞了。

深夜,玉珠躺在床上,轻轻地和天堂的丈夫说话:“宝山,你各方面都好,只是做事武断。”她所追随的是自己的思路,而不是要谈话的内容。“你生前做过错事,杀过人,那都是一种罪过。不过,我不是在指责,我怎会批评一个待我那样好的人呢?此生对你的感情,除了尊敬和挚爱以外,还能有别的吗?那些在一起的时光,我感到无比幸福和满足,但你有时也会如父兄般地指出我的缺点,做事孩子气,不识大体,爱使小性子……唉,总之你说了多么多呀,尽管我不生气,但也会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做出一件让你叹服的事来,如今你该看到了吧!看到我做了一件多么好的事!”玉珠陶醉地絮叨着,热烈的光线从那双大眼睛里放射出来,那一双兴奋的眼睛将瘦削的脸颊照亮了,看上去有种病态的美。

第五部

当焱之对古董艺术的领悟渐入佳境的时候,他就读的慕尔教堂夜校却因计划翻新改建要宣布停课了。这天傍晚,校园里站满了同学,分手使人们只惦记着以往的美好,每个人都变得那么好脾气。一个不经意的微笑,一声简单的问候,或随便一个话题,都能将平日陌生的同学聚拢在一起,瞬间拉近彼此的距离。

焱之激动地望着一张张可爱的面孔,独自绕过右边的墙角,向院里走去。他在那座石碑前停下来,上面镌刻的英文讲述了这座教堂的故事:一八四八年,美国人秦根斯和泰洛各偕妻子来到上海,两年后在郑家木桥街建立福音堂进行传教,开始监理会在上海的活动。三十年后,一位叫李德的博士在云南路汉口路转角处建立监理会堂,从此卫理斯教派更加广为人们接受。至一九〇〇年,一位来自美国堪萨斯州的姓氏慕尔的虔诚信徒,为纪念早逝的女儿,捐了一大笔钱给监理会,从此监理会堂更名为慕尔堂。“他们都是多好的人啊!”焱之坐在石阶上,仰头望着浩渺的苍穹。

夕阳下,灰色的尖拱塔顶呈现出淡淡的黄色,与栏柱边缘上的白色大理石的浅粉红色调相辉映,给这座肃穆庄严的建筑平添了神秘温暖的气氛。焱之伸手轻轻抚摸着粗壮的柱石,那棱角尚未变得圆润,对呀!它仍然是一座年轻的建筑。不过再年轻的教堂也给人以苍老古朴的感觉。它生得如此美好,只为成为人们精神的休憩地,使疲倦和受伤的灵魂得以复原。它神秘的躯体是上苍和自然的迹象,有着升华人类灵魂的功能,它与那些怀着无限深情和崇敬的人们中间隔着一层生与死构成的面纱,它代表着万能的上帝,从未有一刻停止呼吸,却毫无声息。它在无意识中度过生命。面对生的希望,一如面对死的痛苦一样坦然。靠着它,痛苦的心不会感到孤独。世间每一个活生生的肉体内都隐藏着一颗不完美的心灵,依赖着这位伴侣的力量,弱小的灵魂发掘到体内蕴蓄着的无穷无尽的奇异力量,使它在夹缝中艰难的生存环境里打破紧闭的心灵之门,点燃希望的烈焰。

然而,不管这座教堂给过焱之多少慰藉,不管他怀着多少无奈和留恋,他都不得不设法去寻求新学校了。社会上名目繁多的英语补习班大多是速成班,且收费颇高,凭他做学徒的微薄收入,根本应付不起任何额外支出。他每月要先将一大部分钱积攒起来给父母,剩余的一小部分用来维持节俭得不能再节俭的生活。最近他为找学校伤透了脑筋,就在失望得要放弃的时候,他在别人那里听说一所学校招生的信息,他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按照人家提供的地址找了去。

师父为此特意给了他半天假,这在之前非常少见。一方面,焱之的英文给他的生意带来很大帮助;另一方面,在这次与徐文柯的买卖中,美人醉瓶为他带来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这与焱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尽管他表面上不露声色,内心却很得意收了这位徒弟。

焱之找到的这所学校宗教色彩很浓厚,校长是个俄罗斯人,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待人很客气,做事极富热情,宣称要推行西方先进的教学制度,他明白求知欲强的孩子往往只能支付极低的学费。那天下午,当焱之来到学校时,身材肥胖的校长正在办公室里和一位身材瘦高的年轻人说话。“沙特波列夫,这事交给你,我得出去跑一趟。上帝!谁会想到盖一个章竟比盖一座房都难!”这所学校本来月底就要开学,却因为未通过教育部门的一道审批,而耽误了一个多星期。

“可是校长,我认为这根本用不着,假如学校教学质量好,那么它本身就是广告。”显然这位被叫作沙特波列夫的青年对如何推广教学,根本不知该怎么弄。校长没理会他的辩解,抓起上衣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心想这就是我在目前的情形下不花代价所能找到的人了。校长表面憨厚,算账上却一点不糊涂。

负责招生与宣传工作的沙特波列夫,很难胜任眼前的工作,但在失业状态时,他不敢有太高的要求,除了维持生活,还要还债,而且似乎越还越多,他只能委屈自己,至少这份工作可以赚口饭吃。就在他为那句广告词搜肠刮肚地发愁时,抬头看见了离他不远的焱之,后者靠门边站着,有些不知所措,紧绷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不自然的微笑。

“你来报名的吗?”就在两双眼睛碰在一起时,沙特波列夫似乎看出了对方的心思,站起身,招呼道。说完,他出乎意料地做了个滑稽的鬼脸,焱之怔了一下,接着,两人几乎同时笑出声来。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焱之走进来,坐在他对面,两人互通姓名。原来他是这所学校唯一的校工兼老师,能讲流利的英文,汉语也很不错。他的五官算得上英俊了,黄褐色的头发,又挺又直的鼻子,目光很特别,是一种麻木的忧郁和近似于固执的热情混合的疯狂。焱之的到来,使他暂时从厌烦无聊的工作中解脱出来,在得知对方确实是来报名的后,他咧开嘴笑了,说:“那就意味着我将要做你的老师了,啊!……”他边说边拿那根铅笔在空中比画着,讲起了以前做音乐教师时的一段经历。说按理一个人正经地做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总会有一种好的感受,可他一点都感不到,反而觉得做了什么欺骗人的事。因为那家学校的原则是拖延式教学,本来一学期的课程,要分解成一年,目的在于增加收入。而现在的这所学校不同,既然不收费,也就不会偷工减料、故弄玄虚。“不过……”沙特波列夫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用手指挠了挠头,“这样一来,自己的薪酬也可能就泡汤了。”他自嘲地笑了笑。

然后,他对焱之说,可以领张表格,回去考虑一下,填完了送过来。焱之玩笑地说道,用不着考虑,到哪儿去找不收费的学校,还有这么令人开心的老师。他坐下来,很快填好了入学的表格。临走时,沙特波列夫告诉他:本月二十六日开学,不过,具体情况还要看校长大人的盖章是否顺利,唉,这迂腐的制度,都是帮什么人在做事!沙特波列夫说着,随口冒出一句俄语,大概是泄愤的话。

经过磕磕绊绊,学校终于开课了。来上课的学生水平参差不齐,为了针对那些初入门的学生,校长命令要从基础的发音开始,沙特波列夫对这种婴儿般咿呀学语的教学方式厌烦极了,而且他既无威严又没有耐心,根本不适合教学生。同时他的恶劣情绪也引起了学生们的反感,其中一个自以为有见识的男生提议:请求学校换一位英国人做教师,否则将集体罢课。校方称(其实只有校长本人),要研究研究,并说英国人不像俄罗斯人那么慈悲,没有报酬恐怕不行。在这个反对的群体中不包括焱之。这些日子以来,焱之和沙特波列夫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沙特波列夫的经济状况比他还差,这令焱之很吃惊。音乐家大多数贫穷,却很少有节俭的。焱之没钱,但还不至于举债,他是那种如果欠着别人,就连睡觉都不踏实的人;沙特波列夫却天生不懂得积蓄,每次钱袋变空的时候,总误以为谁把他的钱偷走了。他对数字的糊涂简直让人无法相信,然而,他不怕借债,而且总以为说不定明天或后天就会有转机,坚信穷困只是上帝对他暂时的考验。他天生就应该过富有的生活,因为他在彼得堡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

一次实在撑不下去了,他便硬着头皮去找校长,对方满脸堆笑地告诉他,学校正在考虑新的师资问题,而且学校维持到今天一直靠举债……沙特波列夫回来后,冲着焱之发了一阵牢骚,大骂校长是个冷酷的犹太人,把金钱看得至高无上,根本不理会别人死活。他们除了都来自于俄国,再没有别的亲近的理由。可没想到他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唉,明天,明天又在哪里?看着朋友愁眉苦脸的样子,焱之难过极了,他咬咬牙将自己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点积蓄拿出来,那本来是他打算用来交学费的。沙特波列夫嘴上极力拒绝,但为解燃眉之急,也只能勉强接受了。他将焱之的友谊看作老天对他的恩赐,并决定辞去学校的职务,到别处自谋生路。

不到一个星期,学校请来了新的英文老师,一位长着灰蓝眼睛、鹰钩鼻子的典型爱尔兰人。两堂课后,校长将那位之前提出建议的班长叫到办公室,问他课讲得怎么样,那个傻小子受宠若惊,连声说“好”!

于是,校长耷拉着脸说道:“学生们好啦!我可要为难了,学校的租金、各项费用已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再加上新老师的工资。”他特别强调:“这个新老师是应你们的要求请来的,招生时所讲的免费是指在原来的师资条件下。”接下来的道理,即使蠢得像驴子一样的人也应该明白了。班长将听到的话一字不落地带回教室,立刻引起众人的强烈反对。有的同学将矛头指向他,多数大脑清醒的学生则认为校长在耍花招,用“免费”的招牌将大家骗进来,如今却要变着花样收费了。另外,不少学生拿着沙特波列夫和爱尔兰教师做比较,认为前者讲课有趣多了,而后者除了长着一副纯正英国人的面孔外,充其量算是台朗读的机器。

焱之只想远远地避开这些争论,心中充满厌恶,却还是努力克制自己。他憋着气,皱着眉头,冷眼观察着这一切,不禁又回想起在慕尔教堂读夜校的情景,开始品味“慈善”的真正含义。原来这里面跟古董一样,也有真假之分。同学们对这个话题争论的气势有增无减,按照不同的意见分成几组,一组表示愿意服从学校的命令,一组则坚持宁愿退学,另外一组自认为要去相关教育部门告发,各组都自认有道理,争得脸红脖子粗,到最后变成一种发泄了。焱之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却什么都看不见,他哭丧脸的样子非常难看,心想:“这样下去,不要说学知识,他会活活给逼疯了。”几天后终于有了结果,大部分学生留了下来,其中有不少是对收费持反对意见的。焱之始终未加入哪组争论,所以当他离开学校时也是悄无声息的,他也曾犹豫着想留下,但仅是一个闪念而已,因为他已把苦心积攒的全部学费借给了沙特波列夫。

沙特波列夫在上海已住了好几年,仍觉得孤单寂寞,可他骨子里的清高使他不甘与沦落者为伍,自负使他看不到在那些破败者的外表下面隐藏着与他一样纯洁的情感、渴望自由的灵魂,然而,无论他们怎样标榜自己,在外人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群在贫苦线上挣扎的落难者,他们处于低下阶层,为糊口而疲于奔命,不少人做着沿街小贩,随时施展欺骗人的小伎俩。自身条件较好的,则靠教授音乐、舞蹈赚钱。不少富裕的中国家庭喜欢请白俄人做家庭教师,总觉得这些蓝眼睛大鼻子的洋面孔更能读懂芭蕾和莫扎特。焱之见到沙特波列夫的时候,他刚从一位校外的私人学生那里回来,那是他前不久经人介绍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份工作,学生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的家庭教师已经换了三位,原因是她父亲认为没有一位老师能够挖掘出女儿的天才。这令沙特波列夫哭笑不得,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位手指如胡胡萝卜般粗细的小女孩与音乐“天才”联系在一起。他告诉焱之再教下去,他的神经都会错乱了。焱之奉劝他最好别冲动,至少别跟人家闹翻,人总不能不吃饭,假若丢了这个工作,真不知该怎么面对以后的日子了。然而劝说没用,沙特波列夫已下定决心不做私人教师了,这跟侍候那些被父母娇纵惯的公子小姐们差不多,还不如去夜场里唱歌拉小提琴,不管听众是否懂音乐,自己至少在表演的过程中是陶醉的。

也许焱之把友谊的情形夸大了,要想说服一个人改变想法,不是几句话就能做到的,何况他言辞表达能力十分有限,有时,不等他把话讲完,就被对方那种自以为是的大音乐家的气势压下去了,结果不仅未达到劝说的目的,反而由于朋友天生的叛逆心理促使他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在经历了几次这种不太通畅的交谈后,渐渐地,他学会了在阐述某种观点时,事先整理好自己的思想,再用肯定和欣赏的语气从容不迫地讲给对方。这招果然见效,沙特波列夫自信心很强,但跟其他善良的人一样,骨子里很谦虚,见朋友了解他,很快被驯服了。他喜欢听到赞美,不论事实是好是坏,只要对方欣赏他,敌人也可以当朋友看待。他对奉承和良言向来不加以区分,也不具备区分的能力,他在年少时被宠惯了。哪怕赞美是假惺惺的,也可以让他在苦涩的生活中品尝一丝梦幻般的甜蜜。其实焱之提出的问题,以前也这么想过,但没有勇气把心里话说出来,现在不同了,一半是他从沙特波列夫对音乐的见解中看到了与绘画相通的部分,另一半是他在这方面也有自己的主张。

“说心里话,我对音乐很外行,可您前天晚上拉的那支曲子……的确很感人。”

“哦,哦,”沙特波列夫半信半疑,歪着头似乎在寻思是哪支曲子,但他心里高兴极了。那是他自己创作的,从没有勇气在外人面前表演。他之所以敢在焱之面前拉,那是因为他知道焱之是个乐盲,他在场跟他独自一人没什么区别,“可你真的能听懂那支曲子表达的什么吗?”

“我也说不好,”焱之摇摇头,问道:“比如,你对中国艺术也感兴趣,可你明白它们的含义吗?”

“哦,对呀,……听我说,我最近时间充足,哪天去你那儿见识一下,说不定能从两种不同的文化和艺术形式里启发出什么灵感来,与其找不到工作在街上闲逛,还不如多吸收知识丰富一下精神世界好呢?”

“这个想法的确不错……”焱之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该如何向朋友说明自己的状况,学徒哪敢像他想象的那么随便呢。

“哎,你知道吗?那支曲子是我创作的。”沙特波列夫忍不住高兴地说道,“曲中所演绎的宁静而神秘的风格就是受你跟我说过的宋瓷的影响。这一点不稀奇,你们唐代很多艺术都受了波斯文化的影响。我很仰慕中国文化,也很尊敬你,你待我那么好,想向你学习,你的意见如何?”

焱之听着这些话局促不安,为了朋友高兴,他很想立刻答应下来,可考虑到实际情况,又不得不犹豫了。

“放心吧,我是从心里尊重你才这么做的,别看你比我年幼,做事却比我持重多了。我想这里面有传统文化的影响,民族本性不同,不过,俄国人虽在这方面比不上中国人,却比轻浮张扬的法国人好多了,那个民族的文化总带着轻佻谄媚的意味,叫人恶心。做个音乐家算什么,谁都可以对他指手画脚、妄加评论,做个鉴赏家可好多了,他有权利对大家说:‘这个是好的,那个是不好的。’只要把少数的几个清醒者说服了,他的理论就正确,就有人追捧,有饭吃。因为大多数人是盲从,只要有所追随,他们就什么都不在乎,才不管是在谁的屁股后面跟风。

焱之苦笑了一下,为沙特波列夫的孩子气,心想:“人们总爱把别人的生活想象得比自己轻松。”

这次沙特波列夫很幸运,不久他就在一家环境高雅的西餐厅里找到了工作,每晚拉两小时的小提琴,只要不冷场,让听众耳朵舒服,曲目由他自己决定,但遇到钦点曲目的客人,他就要服从人家的命令,不过这对他也不是坏事,可以从中得到两块钱的额外收入。焱之从不怀疑朋友的演奏技艺,然而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领略了沙特波列夫天籁般迷人的歌声。

因为沙特波列夫工作卖力,为餐厅招徕了不少新食客,经理便给了他一次免费用餐的待遇,他拿到餐票后,第一个想到了焱之。

焱之一边道谢一边表示不能接受,沙特波列夫没想到会被拒绝,感到莫名其妙,他以为焱之不好意思,态度更加坚决,并故意说焱之不够真诚,自己饿肚子时可以向他伸手要钱,而他却不肯接受一次简单的邀请,他忽然着急起来,说:“好吧,不提别的,如果你真正支持我做音乐,就不要拒绝。”说完,便气呼呼地走了。这下焱之为难了,他手里拿着票,站在街口上,呆呆地发愣。可为了避开在那种场合的尴尬,而伤害到友情,太傻了。

第二天傍晚,焱之提前一个多钟头就出门了。夜幕降临整个街区,空气湿乎乎的,好像又要下雪了,街边的酒吧里传出俄国唱片里略带沙哑的迷人嗓音,沙特波列夫曾说那种语言是他们家族辉煌时的印记,是有修养的贵族的标志,此刻那怀旧的调子懒洋洋的,以至于门外墙角处的酒鬼都快睡着了。小饭馆里飘出饭菜和烤面包的香气。两个衣着时髦的白俄姑娘从街心公园里走出来,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好像在为一件事争执不下,脸上的神情却十分愉快,其中一个推门走进小饭馆,很快手里拿着一纸筒的食物,自己伸手拿一块放进嘴里,又把纸筒递到同伴面前,绿色的眼睛斜睨着过路行人,闪着冰冷、傲慢而又略带放肆的光。

时间尚早,焱之绕着低矮的铁栅栏漫步一圈,走进了街边的公园,树影里透射的半明半暗的光线洒在普希金的塑像上,深邃的目光,又高又尖的鼻子……多么幸福啊!一个人在死后,他的形象仍能在异国的土地上受人仰慕,这样的人总该在天堂微笑了吧!焱之想起了附有插图的年轻的卡墨奈(罗马神话中的文艺女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缪斯)的诗句,但他并不知道那是普希金《致杰里维格》的片断,是诗人在将三首诗投给《欧洲导报》却遭该报拒绝时,写给他在皇村中学的好友安东诺维奇·杰里维格的。

七点钟,焱之准时到达餐厅,但为了不影响沙特波列夫演出,他没有去后台找他,独自在靠近角落的桌子旁坐下来,没有侍应生过来招呼,他端端正正地坐好,装作不在意地望望四周,掩饰内心的窘促与不安。为了不给朋友丢面子,他特意穿上了那身深蓝色的卡的呢套装,还在头发上抹了油,然而不论他怎样摆出一副坦然的架势,很容易就能看出他与其他客人不同。好不容易有一位长着娃娃脸的年轻侍者过来给他摆刀叉,铺好餐巾,然后,目光特别地斜看了他一眼,焱之能猜得出那“一瞥”的含意,低下头看桌上的菜单。

站在一旁的侍者,低声说:“先生,您的套餐是规定好的。”

焱之羞得更厉害了,幸好对方说完,收起菜单,立刻转身走了,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掩饰自己的窘态。他开始后悔当初不该接受邀请,受这份罪,就在他被难堪和拘束折磨得无所适从时,餐厅的灯光忽然变暗,低沉的谈话声和刀叉碰撞盘碟的轻微声音都停止了,人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前方的舞台,演出开始了。

清瘦的侧影,褐色皮上衣,蓬松卷曲的褐色头发,“这不是他吗?……”当焱之确定坐在钢琴后面的人是沙特波列夫时,不由兴奋地挺直了身子,几乎要站起来了。他讨厌油头粉面的男演员,对那种虚假的厌恶有时会妨碍欣赏艺术本身的精湛,如同古董,他喜欢宋代的就是宋代的,明清的就是明清的,各有各的审美,各有各的风格,即便当下烧制的,也比那些“不真实的”仿古东西好多了。总之,只要是简单的、自然、纯粹的东西就能吸引他,此刻他又激动又好奇地看着台上的沙特波列夫,那几乎是完全陌生而新鲜的另一个人!

……在我幼小的时候她曾经爱过我,并将一把七管排箫递到我手上……我柔弱的手已经能够奏响,诸神祈启示的庄重的颂歌……她会从可爱的额头撩开秀发,亲自从我的手上接过竖笛。那芦管因神的气息而再生,我的心也充满了神圣的赐予……

歌声低沉而富于磁性,观众中没有几个能听懂俄语,却都被那略带忧伤的音色打动了,不时发出惊叹和几声欢呼。

音乐的节奏时而舒缓时而轻快,就像涛声随着海浪的起伏而时高时低一样,和谐流畅,绵延不断……一切都不存在了,似乎连歌者本人也不存在了,每个人都陶醉了,醉在音乐里……琴声停止几秒钟后,客人们回到现实中来。

几位年轻人站起来,用力地鼓掌,掌声,雷鸣般的掌声响起。焱之的喉咙仿佛被塞住了一样,他的心又暖又痛,想找个地方痛快淋漓地哭一场,为着童年,为着那份纯真的逝去的爱……他恨自己的软弱,认为一个有脑的人是应该富于理性,善于克制的。为了不流露悲伤,他起身往外走去。大街上行人稀少,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迎面吹来冷冷的风,使他大脑清醒了许多,他仰起头,闭上眼睛,尽情地呼吸,冷清的街上,可以听得见自己走路的脚步声。不知走了多远,他来到水波荡漾的江边,把胳膊搁在石栏杆上,静静地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江面,看夜灯在水影里闪烁,他的内心跟眼前的水波一样,跳跃不定,除了几只夜行的船只在水面上航行,什么都看不见。

海关的钟声敲响了,夜已深,岸边的人们逐渐散去,他心中的愁绪却积郁得更浓了,耳边回荡起沙特波列夫忧伤的歌声,他感到内心深处那久被压制的疤痕被揭开了,那种甜蜜的痛楚,而谁将会“撩开那可爱额头的秀发”……人生的盲目与残酷,谁还敢设想美好的未来,连留恋回忆都变成了奢侈,整首乐曲是在抚慰流浪中孤独的心灵,而谁又来抚慰艺术家本人?想到一个具有如此天赋的音乐家,却不得不饿着肚子向一个穷学徒伸手借钱……焱之的泪水夺眶而出,当在现实面前无能为力时,生命便只有依赖于强悍的精神力量了。

工作一段时间后,沙特波列夫很快结交了几位新朋友,他一想到有了这么多知己,就兴奋不已。然而,单纯而热情的音乐家舍不得独自享受这些友谊,想方设法要把焱之拉到这个圈子里来。这些新朋友全是本地有钱人家的孩子,将文学和艺术当成游手好闲和各种名目聚会的借口,因为经常在这儿用餐,便与沙特波列夫混熟了,他们表面上崇拜他的艺术才华,心底里却有些瞧不起他,把他看成是可以用金钱摆布的人。他们佯装和艺术家一样轻视金钱,但暗地里却鄙薄后者是出于嫉妒才这么说的,世上没有比财产更好的玩意儿,否则他们就不得不跟那些出身贫穷的人一样奋斗终生,也未必过得上现在的生活,“既然是上苍注定要我们享受生活,那就享受吧!这不是我们的错!”他们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跟人结交,往往表现出超常的殷勤和热情,但缺乏真诚,率直而粗心的音乐家看不到这一层,因为凭借天生的本能,不少富家公子可以将这种藐视埋藏得很深,何况沙特波列夫一心盼着有人了解他,希望有人站在他这边与那些不喜欢他的人争论,而他的这一点需求正好符合这帮富家子弟的口味,他们就是要在众人面前标榜自己与那些庸俗的人不同,摆出一副热爱艺术、支持艺术、庇护艺术的大善人的姿态。

不过,这种虚伪的善心仅针对完全不同于他们的异类,所以当沙特波列夫带着赞赏的语气把焱之介绍给大家时,在场的每个人都反应冷淡。他们只对那些可以利用的人感兴趣,焱之显然不符合这一条,同时他在这群人面前不自觉突显出来的骨气和傲气,使他们无法适应。沙特波列夫自信心很强,只要他喜欢的,别人就应该喜欢。他几乎成了焱之的代言人,照样用那种狂傲自大的态度将焱之说成是对中国古代文化和古董艺术研究很深的天才。趁着他喝口咖啡的空隙,坐在他对面一位梳着分头的小青年,假装咳嗽,另一位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瘦脸青年说了一句不相关的笑话,想岔开话题。沙特波列夫根本没注意,反而越说兴致越高。在他看来,一方面焱之的品德和学识抵得上他们所有人,另一方面,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不热爱本民族传统的文化和艺术,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焱之理应受他们的尊重和赏识。

“唉,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穷小子,谁愿意欣赏那是他自己的事,可也用不着来强迫别人吧!”一个脖子又短又粗的青年,缩着脑袋,翻着眼皮从镜片后面看看沙特波列夫,又看看焱之,心想。

此时那位梳分头的小青年也坐不住了,他一向自恃是这个小组织中最气宇轩昂、多才多艺的一位,听惯了人家对他的赞美,听着别人受到赞美的话,特别刺耳,“哎,沙特波列夫,得了吧!……你对俄国音乐的见解,我不敢反驳,但无论如何,你对中国的古文化、古代艺术的认识有多深呢?关于这些你应该跟那些学院派的教授或专家学习。这事,包在我身上(拍拍胸脯)……否则,你会走偏了。假如你受了某些不入流的人影响的话,那就可惜了,古董这玩意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碰的,那可是‘昨日不朽的精华’,祖先的影子都在那里边呢……思想低俗的、无病呻吟的人都拿他当幌子,混饭吃……”

说完这些还不解气,他又加了一句:“古董这行水深着呢,过去的永远回不来,谁会说得准?除非他在那个年代活过,亲眼见过那个东西的制作过程。要不凭什么他说的就对,还有人认为我说的对呢,对吧!胖子?”说着,他转过头问坐在旁边缩着脑袋的胖子。后者满脸佩服地点点头,是啊,他也是这么想的,怎么自己就没有那么好的口才,没有勇气表达出来呢?

“嗨,你说的我不反对,可你提到的那些学院派教授、专家不也是这个时代的朋友?……”

“不……不,那不一样……”他结巴地说道,“总之……我厌恶过去,丢掉传统,它除了束缚住我们的手脚,没有一点好处,在今天,谁若继承弘扬祖宗的那些旧东西,就该死!”

“若是收藏保护呢?”一位坐在角落里,始终不发一言的青年问道,他看上去完全是个大男孩的形象,话语中带着几分羞怯。

“蠢货才干那事,哪个聪明人稀罕那些杂物,若我说了算,就把那些古代的东西,堆在一起,统统砸烂、粉碎,全部毁掉才痛快,让它们跟着祖宗一块去见鬼。我们这个时代有玩不尽的东西,不要让它来烦我们,过去和现在要界线分明,各归各的,互不干扰。”

“可是古董比当代的东西更美!”那位害羞的大男孩在据理力争。

“不!不!说这话的人不配坐在这儿,更不配做这个时代的朋友,要‘活在当下’!”

那个大男孩皱着眉头,表情痛苦地听着这些鬼话,还想再发表些议论,抬头看见了旁边始终一言不发的焱之,目光交汇的瞬间,他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鼓励,他感到了安慰,便不再去做无聊的争辩了。

事实上,那位梳分头的青年不见得那么憎恨祖先留下的遗产,那些话更侧重于表现他是所有人中最有才华最有主见最具叛逆精神的人(“叛逆”这个词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拥有的,只有有思想的富家子弟才具备这种条件)。对一切传统的、大众认同的、成功的事物,在人面前极尽反对,并痛加诋毁,是他想吸引人的眼球。而这种人的心中装的尽是虚伪浮夸的东西,为了突出自己的价值、彰显与众不同,宁可扯谎。他喜爱或厌恶一样事物,与事物本身无关,因为浮躁和爱出风头的心理使他根本无暇思维和辨别,他所有的言论都是为引起人家注意,他最受不了人家忽视他,去尊重别人。看透了这点,焱之便能原谅对方的刚愎自用,谦虚地听完这篇离谱的胡言乱语了。而梳分头的青年却自认为是他的高谈阔论击败了在场的所有人,尤其看到焱之自始至终没说出一句反驳的话,心里乐得要命,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会败给一个小学徒呢?他暗自一边嘲笑沙特波列夫有眼无珠,不识人才;一边由于自己用智慧和口才将大家驯得服服帖帖、哑口无言,而沾沾自喜。

“你觉得那样说对吗?”与分头顶撞的大男孩看到焱之起身离开座位,悄悄跟了过去,轻声问道。

焱之背对着众人,做了个鬼脸。对方张着嘴巴,瞪大了眼睛,接着两个人同时笑出声来,彼此握着手,互报了姓名。原来他是中南银行行长胡笔江的儿子—胡惠春,比焱之小一岁,目前在上海圣约翰读书。他长相算不上特别帅气,但十分端正,挺直的鼻子,线条很好;习惯紧闭的双唇,淡淡的眉毛下面长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闪烁着灵动的光芒;笑时露出浅浅的酒窝,掩藏不住的孩子气。他变得活泼起来,思维敏捷,对焱之说的每一句话既重视又感到好玩,他虽然会嘻嘻哈哈,但头脑始终保持清醒,讲话有逻辑性,他态度诚恳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即便涉及那些不怎么感兴趣的事物时,也不会有半句指责或抱怨。共同的话题一下子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他们无所顾忌地交流着思想,周围的人似乎已不存在了。不用说,年少有名师教授的胡惠春受父亲酷爱古物的影响,觉得对古代艺术品仅仅了解或研究都是不够的,一定要尽力弘扬和保护才行。他说父亲对古董比待他还慈悲,同时还要求自己也要那样做。这种强迫性的命令使他感到别扭,想反抗,但长期遗留下来的旧式家庭礼教让他敢怒不敢言。不过,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自从上中学后,他开始原谅父亲的严厉,并渐渐地对那些祖先留下来的宝贝产生了兴趣,感到在那些器物身上笼罩着一圈圈无形的璀璨光环,尽管不是总能看得见,但它确实存在。胡惠春的年少纯朴、看待问题的独特角度、极其丰富的想象力,深深地吸引了焱之。两个人的谈话一旦聊到兴奋点上,擦出火花,便会爆发出一阵阵清亮的笑声。

那边的一群人在两个人离开后,就转而谈论女人和金钱的话题了,然而即使在这些方面,其余的几个人也仍然不是分头青年的对手。那位缩着脑袋的胖子,说话太慢,声音又细,还带点哑,而且边想边说,结结巴巴,通常一句话说不到一半,就被别人截住了。戴眼镜的瘦脸年轻人舌头要利索些,但由于思想肤浅,说出来的话缺乏力度,他的那些话多数是从报纸或杂志上学来的,还未在大脑里进行加工,就要急着卖弄了。在口头不足以表达他的观点时,便借着一些含糊不清的手势来加强,而说到某些重要观点时,他总会忍不住用一种讨好的眼神快速地瞥一眼分头青年。他一向对对方心存仰慕和畏惧,因为对方家里的资产要比自家多出好几倍。然而后者丝毫不领情,对这种谨小慎微的虚假礼貌很厌烦,没有了值得征服的对象,他对眼前的一切感到索然无味,他皱着眉头,故作深沉地抽着烟,心想:这个乏味的家伙,还不马上闭嘴!

最后大家都争论腻了,沙特波列夫起身来到焱之和胡惠春身边。他自始至终都没太注意到这个稚气未尽的大男孩,胡惠春不属于这个团体,但和其中一位成员认识,是今天刚加入进来的。沙特波列夫友好地拍拍两人的肩,又带着尴尬的表情对焱之说些歉意的话,因为这次聚会未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不过焱之根本不在意,“有这么一个朋友就足够了!”他心里这样想着,继续兴致很高地谈论着被打断的话题——古董商与收藏家究竟谁的贡献更大?

沙特波列夫看着两个大孩子争得面红耳赤,讨论的一些超出他们思想范围的话,又惊讶又高兴,不时插上两句自己的见解。此时这边的热闹和那边的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那群公子哥们,当焱之在时,偏偏要孤立他、挫败他,此刻却对他侧目而视了,认为这两个人谈得那么投入忘我有说有笑,不合时宜,是在故意向他示威,……但别人爱怎么想,随便吧!两个好朋友根本不把这当回事,谁能干涉交流给他们带来的快乐呢?

在回去的路上,焱之独自在街上走着,想着刚才的谈话,平静的内心漾起一股久违的温柔,“胡惠春!”这个姓名总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那恬静端庄的面容,热情灵动的眼睛,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与生俱来”,他在心里轻轻默念着这几个字,忽然停住脚步,愣在了那儿,他的眼前闪过一个人影“杜尚”,噢!这是两张多么相似的脸,神态、表情,一个富家公子,一个贫如乞儿,可他们骨子里都有那么一种灵性,一种跨越时空的温柔与善心……不知怎么,焱之一时喉咙哽塞,眼泪涌了上来。恢复平静后,他为自己感情的激动和无端的联想感到可笑,但是他又觉得这种看似胡思乱想并非毫无理由。他们两个仿佛都是自己心目中朋友偶像的衍生体,他就需要这样的朋友,能够灵犀相通的朋友。

一天晚上,沙特波列夫一走进餐厅,吧台穿白上衣的服务生就递给他一张请柬,上面写的是俄文,他不用看就知道是马迈那娃送来的。内容是邀请他去参加他们的圣诞聚会。两人八年前同在莫斯科剧院工作过,那时沙特波列夫是一名入团不久的小提琴手,虽然艺术天分很高,但因为与团长闹得很僵,经常被罚坐冷板凳,没有演出机会。一些同事也将他看得比他们矮一截,马迈那娃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舞蹈演员,人缘很好,当时只有她待沙特波列夫十分友善,并鼓励他主动去拜访几个工作中比较要好的伙伴。然而那几位同事并未因他常被冷落去接纳他、鼓励他,而是摆出一副傲慢的姿态。如此一来,沙特波列夫的勇气彻底消失了,觉得自己很愚蠢,想要融入他们中间太难了。不久,家族发生巨大变故,他感到在别人面前更加抬不起头来,带着满腔的悲愤和憎恶离开了莫斯科,来到传说中神秘而古老的中国,“陌生”使他感到踏实和轻松,虽然一直受着思乡和贫穷的折磨,但他从未后悔过。马迈那娃是他为数极少的好友之一。婚后,她和做军官的丈夫马迈耶夫经常往来于俄中之间。马迈那娃对外称自己现在做酒生意,但几乎没有见过她谈买卖,也从未见过公司或存放货物的仓库,不过沙特波列夫永远不会为了证明某事而找不愉快,他需要有些看不透的东西。

这是一间不大的客厅,统一的欧式家具,线条简洁,色彩明快,一件拿破仑时期工艺精湛的长方桌上摆着马迈那娃的照片,相片中的她在白桦林中的空地上欢快地旋转,看上去神采飞扬,半张着花瓣般鲜嫩的双唇,笑着。此时女主人就坐在桌边的长発上,略显成熟的脸上带着这种极具感染力的笑容。

屋子里已有几位来客,两位俄国人,还有两位看上去教授模样的中国人。马迈那娃仍然像从前那样健壮活泼,短短的金黄色鬈发向后梳着,露出整个饱满的前额,蓝色的眼睛,圆圆的面颊和下巴。她高兴时讲话很快,沙特波列夫的到来让她开心极了。她总是充满活力,做事爽朗热情,简洁大方,待人自来熟,无拘无束,对新老朋友都很随便。

“仇—焱—之……”马迈那娃噘起圆圆的嘴,努力伸直不断打卷的舌头,学着沙特波列夫那有点古怪的音调叫道。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沙特波列夫说起这位忠诚可爱的小朋友,她微笑着,很自然地牵着焱之的手,把他带到靠近钢琴的沙发旁边,介绍给她的丈夫。马迈耶夫长相帅气,中等结实的身材,一张棱角分明、十分英俊的脸。他非常绅士地和焱之握握手,眼神间显出军人特有的洞察力。沙特波列夫忍不住手指在钢琴上划过一串美妙的乐声,马迈那娃立刻兴奋起来,两人不由得又回想起过去的岁月。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往往越是痛苦的过去一旦回忆起来才更有味道。马迈那娃心地很善良,不愿对别人说三道四,可仍不由得说起了以前发生在剧团里的一些事,她讲的俄语如歌唱般动听。为了不使别人遭冷落,她不时地向焱之露出歉意的微笑,并偶尔向丈夫马迈耶夫使几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冷落其他来客。焱之听不懂他们讲的话,却被这种快乐的情绪感染了。

两个人不知不觉已聊了半个多小时,沙特波列夫才想起问候她父亲的健康状况。他们曾在马迈那娃二十岁的生日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老人的和善博学给到场的年轻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一提到父亲,马迈那娃双手拍了拍膝盖,叫道:“差点忘了!”她立刻把身子转向焱之,用英语问他是否知道中国的孔子、老子。焱之点点头,接着她提到父亲早年受屠格涅夫思想的影响,并通过其结识了托尔斯泰。在幼年模糊的记忆里,父亲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但他将去莫斯科的托尔斯泰宅邸拜访看得比去教堂做礼拜还重要,他说尽管托尔斯泰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对宗教持怀疑态度,但堪称是全俄罗斯人民的良心,是全人类的教父,他的思想和艺术取舍深深地影响着身边的追随者。在托尔斯泰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以孔子为背景的自画像,一次晚饭后,他兴致很好,拿出他在莫斯科旧书市买来的一幅中国古代的风景画,那是父亲第一次接触中国艺术,立刻被苍茫迷蒙的意境迷住了。“这两年我经常往返于中俄之间,父亲叮嘱我帮他找一幅那样的绘画,可惜直到今天,也未能了他的心愿。”马迈那娃用舌头舔了一下红润的嘴唇,即使在谈到遗憾的事时,她仍满脸兴奋。

焱之明白马迈那娃话里的意思,但他认为自己不懂绘画,只是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沙特波列夫的脸,希望他能从另一种角度婉拒这件事。

同时马迈那娃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笑,也用闪亮的眼睛看着沙特波列夫。

“你早该说了!”沙特波列几乎想都没想,高声道,“对不?”说着用力拍了一下焱之的后背,他满心以为这对双方都是一件好事。

焱之对此心里没底,不敢大包大揽。但马迈那娃的神态和举动有种特别的魅力,使他无法拒绝。同时,他觉得沙特波列夫讲话太鲁莽,遇事不加思考,直来直去,通常会冒出一些唐突的话来。后者见焱之别具深意地看他,心里很自得,他一直想为焱之做点什么,因为对方曾经那样真诚地帮过自己,“这应该是一桩不错的买卖!”沙特波列夫看着这位处事爽快干脆的女友想道。

就在他们三人谈话时,有一个人在不远处注意着焱之,他是马迈耶夫。他和别人谈着闲话,目光不时地瞅向这边,发现他们谈话告一段落时,他过来挨着焱之身边坐下。焱之有些紧张地转过头来,正好看到那双热情而带着研究性的眼睛,他嘴角叼着一支雪茄,与画报封面上的特务颇有几分相似。焱之挺了挺脊背,表情也冷漠下来。但一想到他是马迈那娃的丈夫便不由得又有了一些好感,甚至觉得他那样子看起来很英武,富有男人味,做惯政治思想工作的马迈耶夫看清了这一点。他谈到了上海的人民和风俗,说它在外国人眼里是一座可爱的城市,谁在这里,都会无意中把它当成家乡;又说到焱之要比他实际年岁成熟很多,他喜欢跟这种性格的人打交道,令人放心。说到这里,他起身拿过高脚柜上的酒瓶,亲自为焱之倒满酒杯,然后一边喝着,一边谈到他的买卖,说眼下生活在哪儿都不容易,时局动荡,日子没有保障。焱之对这些话感觉乏味,似听非听,中间应上几句,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沙特波列夫和马迈那娃,此刻他们已加入到其他客人当中,几个人围成一圈,好像在开什么秘密会议,可惜马迈那娃背对着他,既看不见她的表情也听不见她讲话。马迈耶夫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做某种判断,又像在等他回应,焱之一句话也没说。对方又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焱之心里犯嘀咕,这个人如此耐心地跟他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对方说完这些,突然话题一转,说如果他想要生活有保障,不用卖力,更不用做苦工,只要机灵点,组织上正在扩展联络人员,而且在这条路上他将会成长为坚强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所做的事都是对人民大众有益的。焱之听着新鲜,但又心存恐惧,想问却又不敢问,也不知该如何问,想了好大一会儿,才壮着胆子问:“可那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我没读多少书,恐怕……”

马迈耶夫听了这样的回答非常高兴,“用不着,只要沉稳、机灵,做事隐蔽!五马路古董街是个很好的联络点,我老早就相中了。”

焱之惊讶地问:“你怎么会知道,你之前认识我吗?”

马迈耶夫非常自信地摇摇头,微笑着向那边看了一眼,似乎在说:“这还用问吗?”

焱之笑着说,虽然对方认为那是种不错的差事,但自己全部心思都在古董上,若不是沙特波列夫,他是不可能到这种场合来的,当然并不是说这儿有什么不好。马迈耶夫听着,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稍后,他又问焱之,妻子对他讲了什么,焱之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了马迈那娃的原话。对方说他向来对她百依百顺,如果这事放在以前自己连眼都不会眨一下,可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生活都成问题,老头子竟有心思摆弄那些玩意儿。马迈耶夫认为一个有上进心的人是不会将心思放在古董和宠物上的,还有文学、艺术,只要为了高尚的事业,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他所谓的男人的荣耀就是从比自己地位高的人那里学到东西,获得益处,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并不断地向外释放自己的能量,以此获得地位和名誉。他对艺术没兴趣,但却不影响他们夫妻的感情,相反,他因此更有优越感,觉得自己比软弱可爱的妻子强多了,用他的话来说:女人们都天生软弱,有些小聪明却常常自以为是,使得她们既可厌又可爱。“你们认识很久了?”马迈耶夫问。

“是。”焱之知道对方指的是沙特波列夫。

“他已经加入了我们的组织,你不知道吧!任何一个热血青年都会这么做的。”

焱之搁在膝盖上的手,局促不安地动了一下。

“噢,对不起,我只是随便说说。”马迈耶夫可能想起这种话会使对方难堪,连忙说道。这时马迈那娃步履轻盈来到两个人对面,微笑着对丈夫使了个眼色,随后便亲切地拉起焱之的手。

桌子上摆着牌,然而那不过是装饰而已,灯光下每张面孔都激动得发红。他们几个人围成一圈,似乎在谈论一个非常重要而又令大家都十分关心的话题,很快有人搬来两把椅子,剩余空间仅容得下男女主人,焱之只好站在马迈耶夫的身后。在这个角度他可以看见马迈那娃美丽的侧影,在这个严肃的场合,她变得沉默不言,垂着眼晴,与先前活泼开朗的样子判若两人。焱之不能完全听懂他们的谈话,就连那位教授模样的中国人都在讲俄语,有时大家共同探讨某点时,才偶尔冒出几句英语,他好像听见“革命”“国际”“共党”之类的词,焱之有几次注意到坐在对面的沙特波列夫,对方那发光的前额、闪亮的眼睛表明他对眼下的事倾注了极高的热情。焱之一直捉摸不透究竟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使两个不同国家的人都为此激动不已。他边观察边思索,眼前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迷惘,整个被这种热烈的情绪感染了。

马迈耶夫对讨论很满意,一脸喜悦的表情,他觉得能够将严肃的事情在自由的状态下完成,才更显示他高明的社交手段。讨论后的结果基本与他设想的一致,不过,还有一样例行的事没做,就是让到场的人在书记员的会议记录上签名。满脸兴奋、不断发出豪言壮语的沙特波列夫夺过书记员手中的笔,抢先签下自己的名字后,便将笔递给了焱之。

在那次聚会后,马迈那娃和他丈夫很快就去了北平。几个月过去了,沙特波列夫仿佛失踪了似的,从未跟焱之见过面。一天傍晚,焱之外出办事回来,听师父说一位大个子白俄人来找过他,焱之一下子就想到沙特波列夫,但没敢细问。当天晚上,焱之就来到了苏州河畔,沙特波列夫住的那座破旧的楼房位于小巷尽头。焱之远远就看见窗户的晾条上挂满着衣物,孩子们在门前街道上玩耍,院里黑洞洞的,只从各家虚掩的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光。焱之的脚刚踏上满是污迹的楼梯,就被门房喊住了,焱之说找沙特波列夫,对方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走,早搬走啦。”他问去了哪儿,对方一声不吭地从他面前走过去,好像没听见似的。焱之碰了钉子,情绪低落地往回走。一想到自己错过了这次见面,想到这些日子以来为找画的事,而有意无意地回避朋友,便悔恨不已。

其实他之前曾试图跟师父提起过这事,然而一听到对方是俄国人,不容焱之把话说完,朱二爷就用一种慵倦而不置可否的语气教导他不要跟社会上那些来路不明的人交往,说在上海的所有外国人当中,俄国人是最贫穷、最不安分的。作为一名长辈,自己有责任教给他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不能为点蝇头小利,眼看着一个不谙时世的年轻人落入外国人的圈套。否则怎么向他的父母交代,又怎么对得起良心呢。尽管朱二爷摆出一副慈爱的态度,但焱之从心里判定那群朋友都是值得尊敬的好人,对于那个马迈耶夫,虽然有些捉摸不透,但他的仪表气度非凡,是一个非常有思想有主见的人,特别是他的口才,说出的话可谓字字珠玑。

第二天早上,艾嵩交给焱之一封信,那是沙特波列夫昨天留下的。焱之激动不已,双手颤抖着将信封打开,那潦草的英文字迹如此亲切:

亲爱的朋友:

这么久没见,你好吗?最近实在太忙了,明天我又被安排去天津,然后还要去北平,这一趟不知要耽搁多少时日。等回来时,我们再约见,到时我将旅行中的见闻告诉你。听说天津是北方一座古老的港口城市,我曾在书上了解了一些它的情况,这次有幸亲眼目睹;北平是近千年的古都,仅那些历史古迹就足够吸引我的了……不要羡慕我吧!我这次出行可是重任在身,并非说得那么轻松。

噢!忘了告诉你,我早已结束那家餐厅的音乐生涯,正在从事一项秘密而又伟大的事业,相信有一天你也会为它着迷的,哪个热血男儿不希望人生更有意义?

不想为人类做点事呢?等我的好消息!

当邮差将这封信送到你手上时,我已经坐着轰隆隆的火车北上了!未知的远方总是令人激动不已。

我忠诚的朋友,愿你我始终在上帝的庇佑和眷顾之下。

再启:马迈那娃托你的那事怎么样了?

沙特波列夫

“啊,信是那个俄国人的吗?”艾嵩站在焱之身后问道,信上写的全是一连串的字母,令他感到十分好奇。这个刚来不久的大男孩在人前一直很腼腆,只有跟焱之在一起时说话才比较随便,这里的环境逐渐使他摆脱了哀怨忧郁的气氛,显示出少年天真烂漫的气息来。

焱之点点头。

“哦,多傻呵,不是有什么秘密吧?”他笑道。

“啊,小师弟,”焱之惯于这样称呼他,尽管两人相差不到一岁,可对方言语行事看起来都像个孩子。“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那么轻易下结论,或许其间发生了别的事呢?”焱之猜得没错,沙特波列夫写完信,还未来得及送邮差,就被暗线的联络人员通知,离沪时间推迟到第二天晚上,先乘坐指派的车子到达南京,再由南京乘火车去往天津,于是多出大半天时间。沙特波列夫临时决定来见焱之一面。结果不凑巧,焱之不在,他这才灵机一动将装在袋里的信留给了店里的伙计,就匆匆地离开了。

“他说什么没有?”焱之问道。

“哦,说了,”艾嵩回答,“当时我担心不能交流,惹师父不高兴。没想到他汉语讲得很流利,指着那件康熙哥窑地青花饕餮纹象鼻双耳尊说:‘很美,那是青铜器上的花纹’,你说神不神?外国人能懂这个?”

焱之眉头紧锁:“他究竟要为人类做点什么呢?”他脑海里闪过马迈耶夫那双神秘莫测的眼睛,“这里面该不会有什么联系吧?”他想着,然后用力摇摇头,甩掉一些不好的念头,着手将眼前的活儿干完。

在焱之眼中,马迈那娃的委托已不仅是一幅画那么简单,沙特波列夫在信中的叮嘱老在心中挥之不去。然而晋古斋一向只经营古董,他没有接触书画的机会。请求别人帮忙吗?那是不可能的。除了师父,他几乎跟古董行的其他人没有什么联系,而师父那里,他已领教过了。他忽然想起马迈那娃提过的托尔斯泰,既然中国的绘画艺术能够受外国人青睐,难道自己——一个自幼在它浸淫下成长起来的中国人理解起来还会有困难吗?不管怎样,他决定要靠自己的能力去完成这项任务了。

他考虑到同时期的古董与绘画本是来自一处的,中国史上最早的釉下彩瓷绘——唐代长沙窑是将瓷器与绘画的完美结合,从此,古董与绘画虽有着各自的个性,却始终并肩前进,将彼此的幻梦融合,在意境上形成统一。宋代是一个相对特殊的时期,它在形式上抛弃了两者间的平衡,在宋代五大名窑的汝、官、哥、钧、定中,仅定窑带有暗刻纹饰,然而作为单色釉占据重要位置的宋朝,绘画与古董的表现形式各异,所流露的风情却是一致的。一种纯粹的艺术往往为了它所偏爱的,而舍弃另一种,然而,在艺术的境界和气韵上,宋代的古董和绘画如同一位容貌清丽的素妆女子,一路迈着轻盈洒脱的步子姗姗而来,它们表现的思想不为单调的艺术形式所限制。唐代的繁缛绚丽成就雍容华贵,宋代的简单朴素营造典雅静谧。正如马迈那娃的父亲从那幅画中听到了流水纯净的声音,山水草木形体与生命内在的节奏幻化成和谐的一片,在那种自由流畅的意境中,人早已消失,成为妙境中的一块小石,一个水滴。

他坚信不会错,那应该是一幅宋代的作品了,判断一类艺术的真正价值,线条、设色都不是重要的,最难的是去领悟它的内在。以画鉴瓷,在这方面没有先人的路可走,没有经验可以去模仿,轻易尝试,难免遭遇风险,特别是这种鉴赏路径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瓷器、绘画须达到一致的水平,而且鉴赏者要对两者都要有所掌握。焱之顾不上考虑这些,就冒冒失失地去尝试这种以他个人想象为基础的新鉴定方法。

一开始他想根据从古董上摹写下的纹饰,去寻找与之风格气息相对应的绘画。但不久发现,这种尝试既费时间,而且没有多大价值。他承认经过近三年的钻研磨炼,自己对古董还算内行,但若对书画也抱着一种傲慢态度,就不免荒唐可笑了。绘画与古董虽然是同一个时代的历史文化哺育的孩子,但却有着各自的性格和样貌。只要听音乐家谈论诗歌,就不难明白一个古董鉴赏家一旦涉及他外行的艺术,就很可能要被人笑话了。要想在所掌握瓷器鉴定的基础上,顺利地与绘画衔接,达成一致,他必须向对书画研究有造诣的人士请教。而对此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一方面,等到他真要这么做时,才发现对绘画的知识少得可怜,连某个朝代、某个流派的代表画家及其作品都讲不清楚。脑子里存的不过是一片模糊的、难以名状的意象,尽管他骨子里很喜爱那些古人的作品,哪怕看上一眼,就能领略到其中的妙处。但那种被动的印象最多是一种直觉,是多数人看见美的东西都会引起的一种本能,距离鉴赏的路还非常遥远;另一方面,他硬着头皮去求教一位画家,对方在晋古斋买过一方宋代的名砚,焱之一直将对方当大艺术家看待。可当他看到他那备受赞赏的画作时,却怎么都找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来,即使煞费苦心地去领悟画中的一笔一势,也感受不到过去那些杰出作品中展现出的苍雄、厚润。画家以面对一个小学生的口吻允许他发表一下见解,这下可惨了,他无话可说,但出于礼貌又不得不说,对此十分懊恼。他结结巴巴地将从一些书上读来的艺术评论,说有价值的艺术能够使人过目不忘,即使在不同民族的人看来,仍不失其为伟大的作品,又说艺术的境界全源于创造它的心灵。画家半赞赏半讥讽地笑笑。当场表态在焱之接触的外国古董商中,若有喜欢中国绘画的,可以将他的画推荐给对方。自己跟那些见利忘义的商人不同,一定不会亏待他的。这种例子在古董圈比较常见,但出自一位艺术家之口,焱之的确感到无法接受,却又不敢争辩。他决意保持沉默,并用他听过的话劝慰自己:艺术是艺术,艺术家是艺术家,一个道德败坏的人不见得没有创作天分。虽然他心里对此一直心存怀疑,但此时为应付眼下的事,只好强迫自己去顺从。画家看出焱之对古画感兴趣,让他欣赏别出心裁的《渔村小雪图》,现今不少海派画家热衷将宋元山水画以另一种形象呈现给观众。这幅《渔村小雪图》就是半古半今的那种,把李成、王诜、黄公望,甚至王原祁的气息都搅和在一起,他所画的渲染寒冷的潮雾用墨浓湿不匀,山头树干所敷粉色和和树梢苇叶的描金艳俗,本是表现雪质光感和物体间相互映照的景衬,却成为一种独立于物象之外的赘饰,全画的重心都在近处的两棵树上,但又不能精确娴熟地以原作中“卷云皴”“蟹爪枝”描绘自然物象的体态,笔墨浓滞、僵涩。缥缈风尘之外的水石云林被埋没了,大自然沦为混沌一片。

这部“感人耳目”的作品,仿佛在一个凭借想象得来的先人骷髅上胡乱装扮一番,与焱之追求的精神格格不入,但就是这样的艺术家竟有大批拥戴者。焱之迷惑了,难道中国人对自己的东西不如外国人琢磨得透彻?在画家那里并非毫无收获,他念念不忘那本厚厚的古画册,瓷胎、纸绢只等于一个载体,被人们用来宣泄思想的工具。真正出于情感需要而创作的艺术,一定懂得如何保留个性。焱之在绘画的角度欣赏古董,他只想着那些散发出不同时代气息的线条和色彩。而且他坚信一个事实,他对绘画并非像画家说的感觉麻木,他只是对粗制滥造和俗不可耐的作品没有兴趣。像小时候那样,他不能确切地表达对某物的感觉,但事实往往是由于对此物的感觉更强烈。

只有到了与思想接近的人交流的时候,焱之才发现这种潜移默化的作用。一天,他在书画店逛游时遇见了知名的画商杨浦,这位先生与朱二爷属于同代人,但两人性情和处事原则不同,多年来交往甚疏。于是焱之毫无顾忌地说出近来对绘画的兴趣,并说自己在这方面应该有先声夺人的优势,因为绘画与古董是一个母亲的孩子,末了还替古董辩护,说它才能反映一个时代整体的艺术水平。对方好像没理解他的话,很不高兴地说,那是因为他根本不清楚两者间的关系,或者没明白自己要表达的意思。焱之一口咬定如果对方真的了解绘画,就不会这么说了,在场的其他人哄堂大笑。他知道自己的逞强无知丢了脸,不再说了,承认这个不成熟的想法才产生几个月。他听着杨浦“自古玩画者不屑鉴瓷”的言论,大为沮丧,他认为这是对瓷器的侮辱。他骂自己不该一脚踩进书画圈里来,自讨苦吃,受人嘲弄。“好,笑话吧,谁让我本来就不懂。别管绘画,只管我的瓷器吧!”可是画中跳跃的线条、典雅的设色、灵逸的气息死死纠缠住他,他心里十分难受,恨不得躲到那扇大屏风后面,却连挪动一步都困难。他太流连作品中展现的那个世界了,诚实的艺术家们多数不懂得隐藏情感,尽管他们极力掩饰,作品却使得几百年乃至上千年后的子孙们仍能对他的整个人,乃至他的内心世界一目了然。

“是不是你对绘画不感兴趣?”杨浦平静地问,声音里没有丝毫表情。

“不,相反,我很喜欢,但算不上懂。”焱之鼓起勇气回答。

“那么你认为瓷器影响了绘画、比绘画重要,不觉得荒唐吗?”

“其实里面另有原因。”焱之毫不掩饰地说,“我是先从瓷器入手,后接触绘画,可能是思路的问题,把程序颠倒了。”

“可惜你若这样误会下去,就走了弯路,再努力,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焱之坦诚地说出之所以有这种想法:一方面是有需求,却囿于条件限制,无法亲手接触到,只能从瓷器纹饰入手;另一方面,两种不同形式的艺术表现,确实受同时代背景文化影响,在风格和气息上是相通的。如果将不同朝代的瓷器和书画放在一起,一个对绘画有研究的人,很轻易就能将瓷器的烧制年代分清楚;反之,亦然。

关于在古董和书画之间,究竟哪个更重要,当年杨浦与朱二爷为此争论不休,经常闹得不欢而散,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各抒己见。在收藏和买卖中,杨浦从不涉猎古董,朱二爷从不沾染书画,好几次眼瞅着赚钱的生意从鼻子底下白白溜掉,都不心动;终于,焱之明白为何晋古斋不见一幅画,就连师父屋里的墙壁上都光秃秃的,这种情况即使在普通人家里都很少见。

“既然是朱鹤亭的徒弟,不会是他派来打探内情的吧?”杨浦半真半假地笑道。

“唉,要真那样才好呢。”焱之心说。可为了弄得更明白些,就不能不承认现实,不收藏可以,总不至于不听不看吧!为了怄气失去学习的机会……他不理解两个明智的人为何如此固执,何必跟祖先过意不去呢?自己绝不会那样做的。

绘画与瓷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因此,画家不屑于了解绘制官窑瓷器纹饰的画匠,在后者的眼里画家水平也是参差不齐。观赏者多数对他们两者都不了解,而且也无法了解,因为没有实物收藏,即使审美天分再高,也难辨真赝。他们最多只在浩渺无穷的古代艺术海洋中撷取几朵浪花来满足一下精神需要,或在众人面前卖弄一下自己的特长。他们绝不想使自己的生命浪费在了解死去人的生活和情感上,这些人虽然都抱着好古的态度,所投入的热情却各不相同;他们仿佛永远都不会屈服于任何一个人似的,在祖先面前,后世子孙平等,谁都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除非他有一套无懈可击的理论或确凿的证据。杨浦提到了明朝永乐年间的宫廷待诏画家边景昭,并说那个时期的官窑青花瓷器纹饰受边氏花鸟影响很深。宣德时此风更甚,宣德官窑青花瓷器纹饰中的《瓜瓞图》及款识均与宣宗朱瞻基的《瓜鼠图》题跋中的“宣德”二字风格趋于一致。据史料载:宫廷绘画中的经典作品通常会作为景德镇御窑厂绘制宫廷用瓷的蓝本,至于款识,则由宣德皇帝亲笔书写,交给宫廷派驻景德镇的督烧官。由此,难怪御窑厂的画匠多数不将画家看在眼里。焱之对永宣时期的官窑青花瓷并不陌生,却从未亲眼目睹过边景昭和宣德皇帝的手迹。不管对方怎样严谨地罗列出一条条例证,坚守他的阵地,焱之根本不会在乎,他关心的是这两者之间确实存在着密切的联系。

如果不是因为杨浦和朱二爷关系僵滞,焱之担心会遭师父训斥,可能早就表现出对他的好感了。杨浦听到他认同的话,不以为然地说:“徒弟比师父聪明多啦,可惜这样一个脑袋瓜儿跟了那个老古董……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我非心胸狭隘之人。”

杨浦见焱之仍在犹豫,还以为羞于开口,笑着说:“你是个本分孩子,要做出一个带有取舍性的决定,不太容易。”他劝焱之不要介意自己和朱二爷的关系,应该将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鼓励他多做这方面的对比,有比较才有发现。焱之明白这个道理,可拿什么来比较,他不由得压低了声音,说道:“是啊,可手里没有实物,很难办得到啊!”

杨浦知道这位年轻人对自己有好感,也明白像他这样的人势必要在思想上产生些矛盾,可他心里不仅不感到失落,反而更高兴。认为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为人的坦诚和对艺术的悟性完全结合在一起。这是一棵他多年没见到的好苗子,所以打算给他充分的自由决定在哪块土壤里生长。至于早年与朱鹤亭的纠葛,好像根本没那回事。焱之发觉人家在包容他,感觉十分愧疚。杨浦喜欢焱之还有一个原因,他之前有一个天资不错的伙计,几周前不知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临走时连表示感激的一寸纸条都没留下。他明白收徒弟不是找一个只听自己话的玩偶或傀儡,要有头脑,更要有一颗善良感恩的心。另外,像他这种年纪和阅历的人,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仅出于某种单纯的愿望,他需要宽容别人,至少表面上看是那样;同时他在心灵最深暗的角落,感到一丝对朱鹤亭报复的快感。

至于别人怀着什么想法,焱之还看不透彻,也不屑于去看,他具备一个善良淳朴的人的基本思维:凡事总爱往好的方面想。这几天,他心情畅快极了,看着瓷器上的纹饰,无论密不透风的繁缛或疏可走马的简洁,都变得更加活泼生动,富于情趣了,摇曳多姿的树、缠绕绵延的枝条、迎风招展的花朵、体态各异的昆虫、丝丝的涟漪或奔涌的浪花,平远的土坡或峭拔的山峰……还有那些臆想中的龙凤、麒麟……现实中的马、孔雀……佛教中的宝相花、人物故事……如同生命的巨潮在脑海里泛滥涌动、川流不息……

焱之用心灵感受着这些画面,这些形象,这些可爱的生物,无论从最纤弱的到最强壮的,身体里都流淌着生命的血液。他感受着它们的润泽,与停留在远古时期某个瞬间的生命相互感应,它们旺盛的精力和欢呼仿佛一条千年流淌的小溪,与心脏的跳动一唱一和。他成了小溪中的一个水滴,在那个自我融化后,它才真正与那些生命合为一体了,它们在太阳下流光溢彩的王国里尽情地嬉戏,像小时候每次迷茫过后获得自由时般快活,整个思想处于已经脱离旧的躯壳,还未形成新的格局时的舒展状态。

他常常脑子里不停地变换着画面,这种过分专注时而将他折磨得心跳加速,手心出汗,疲倦不堪,时而又将他抛进连续而朦胧的幻境中,神经错乱。为了能彻底地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他甘愿让这个执着的想法控制整个身心——遥望肃穆星空,那种紧张变得松弛了,模糊的想法显得清晰明了,以前那个枯燥混杂的世界变得富于人情味了,灵魂——他在那些艺术品的身上看到了那个时空下的另一个灵魂,顺着缓缓流淌的时光伸出手臂,将悲喜传递给自己。手臂触碰的刹那,整个世界都迸发出灿烂的火花。

精神上的冲击过后,他头昏脑重,四肢慵懒,但那道强烈的光并未真的消失,而是转化成另一种能量,在心中积蓄下来……慢慢地,他的心灵开阔了,思想上的很多障碍仿佛瞬间被奇妙的咒语点破了。他发现:书画与瓷器,乃至所有其他艺术形式,不分尊卑长幼,都只有一个母体——自然和社会,这对父母倾心哺育了无数名甘愿为艺术牺牲的劳动者,赋予他的大脑以灵感、双手以力量、创作以热情,使得不同艺术形式缤彩纷呈。作为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在你的身上有他的影子,在他的身上又有你的气息,这就是时代的烙印。这种娘胎里带来的精神特质,是源于骨子和血液的,是模仿不了的。

有了一套新想法,便想得到敬重的人的认可,当然焱之远没有到得意忘形的地步,他用些不太高明的小手段恭维这位大朋友,再扯到自己的话题上,见人家耐心地听,他便有了些许自信。其实不论他说什么,杨浦都不会表现出厌烦的,他最近身体不好,情绪低落,需要感受些生命的朝气和热情。当他听到书画与瓷器同为姐妹、不分尊卑时,看了一眼那张激动的脸,微微笑了笑。焱之没有忽略这赞许的目光,他快活极了,声音不再发颤,思路变得清晰而有条理。大多数人都需要在别人的尊重中汲取力量,只有少数内心已经非常强大的人才不会受外界干扰。听着他那有些凌乱,甚至颠三倒四的理论,杨浦竟然大为感动,毫不觉得可笑。在焱之心中,这种赞赏很自然地与友情结合在一起,不由得满怀感激。杨浦猜到这个大孩子是揣着怎样激动而不安的心来找他的,不管他的想法多么幼稚,都不应被否决。因为在这个古董圈子里,唯有他懂得这个年轻人对艺术倾注了那么多热情,追求那么执着。有时因为过于兴奋,很多想法挤在一处,焱之不知该说哪个或找不到合适的词表达,讲话不得不停住。杨浦发觉没声音了,抬眼看见焱之傻头傻脑的神情,禁不住笑起来,提醒他喘口气再讲。

到了晚上,焱之回到小屋里,独自坐在桌前,他浑身的神经仍然受着某种强烈情绪的牵制,脑袋里一刻都无法安宁。他傻子般地一动不动,望着蜡烛流下的一道道泪痕,白日里的一切在他眼前打转,他被杨浦的谦逊仁厚感动了。临走时,他向人家表示感谢,杨浦说他那样做倒见外了。焱之觉得与对方接触越深就越发现对方值得敬佩,在杨浦借给他的那些书中,有关于艺术的、历史的、宗教的,他随便翻开两本,但一句话都没看进去。他自幼就不爱读枯燥的文字,喜爱陶醉在海市蜃楼的遐想里。这个幻想的世界,仿佛一个贪婪的黑洞,将所有感兴趣的形象统统堆在里面,混乱、无序,只有经过耐心细致的分类后,才会富于条理、有价值。而此刻,他虽然兴奋得无法入睡,实际上却稀里糊涂,疲倦不堪。

窗子开着,一阵凉风从外面吹进来,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他头脑清醒了些,慌忙扔掉手中的书,心想:如果师父看到这些书作何感想呢?凭着年轻人自由的理想,他相信只要不做对不起师父的事就可以了,何况他这样做对学习瓷器也有好处。杨浦之所以那么乐于帮助自己,不也是出于一番好心吗?不管怎样,焱之对这位新朋友没有其他想法,仅仅敬重而已。在心里,他始终只有一个师父,经历了那么多生活的磨炼、挫折,他已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孩子,很多事情都变得模糊了、淡薄了,但师父对自己的恩情,无论生命如何颠倒,也不会在脑海里抹去。

这些日子,焱之能清晰地感觉到思想的变化,在经历过苦闷的探索和折磨后,旧的躯壳正随着内在心灵的变化而蜕变。在人生命中的某个阶段,这种蜕变不是几天就能完成的,而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艰辛中蕴蓄着对未来的希望,他为此而庆幸。

转眼一年过去了,焱之时常想起沙特波列夫,并不由得为他担忧。

一天晚上,外面飘着雨,焱之怀里揽着一本书,脑子里却在想着别的事。突然,门打开了,沙特波列夫湿淋淋地出现在门口。

“是你!沙特……”焱之借着昏暗的烛光看清了那张脸,惊喜不已,以为在做梦,他激动地跳下床,光着脚奔向门口。沙特波列夫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用极力压制着热情的声音告诉他赶快回屋穿好衣服,到弄堂口的小酒馆找他。

“害得我到处找你,你这个小亚历山大。”几分钟后,春旺小酒馆里,沙特波列夫一见面,就在焱之背上来了一拳。他兴奋地高声嚷着,用儿时母亲呼唤他的乳名叫着焱之,又将他推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同时焱之也在仔细地看着他,双方都赞叹对方变化太大了。沙特波列夫夸奖他由乳臭未干的大孩子成长起来了,无论外表举止、言谈都变得落落大方了;焱之也高兴地夸赞朋友成熟老练多了。沙特波列夫听了这话,满脸骄傲,接着神秘兮兮地让他看藏在外套里面的东西——一把冰冷的手枪。焱之又激动又紧张,手指哆嗦,想摸又不敢。对方看到他害怕,笑得流出眼泪,说他用这把枪毙了七个坏蛋,“不杀死他们,他们就会杀死更多的好人!”他向前凑了凑,压低了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

“坏蛋?”焱之惊愕地望着朋友,“你如何判断对方是坏蛋?万一杀错了,怎么办?”

“哈哈……小傻瓜,没有万一。再说我听从组织指示,不是想杀谁就杀谁。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为了至高无上的信仰,也为了劳苦大众……”沙特波列夫想着焱之那黑暗潮湿的小屋,别具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认为人与人是很不公平的吗?”

焱之更不明白了,不过那个令对方闪烁其词的答案,似乎是个不好的话题,为了尽快扭转谈话的气氛,他将一个细长的盒子推到沙特波列夫面前。对方疑惑地打开,原来是一幅画。他的嘴里发出一声不自觉的惊呼,脸上立刻显现出喜悦和赞叹的神色。这是一幅北宋画家惠崇的《溪山小景图》,画中表现早春时节郊野溪涧的景色,近处荷唐里荇草浮游,一高士独立塘池岸边,举目眺望,远岫平林烟笼雾锁,清丽自然。看了一会儿,沙特波列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眼恶狠狠地瞅了瞅酒店的富春老头,对方正靠在旁边的桌上不时地望望沙特波列夫和那幅展开的画,他根本不在意俄国人投过来的目光,踱步向前,搭讪道:“真是幅不错的作品呀,焱之,才几年工夫,没想到你连书画的生意都做上了,比你师父还强。”

“哎,我说,老头,要是我是你的话,看到别人正谈着私事时,一定不会去打扰的。请你离远点,要不然,走的可就是我们啦!”沙特波列夫说着去抓放在桌上的帽子。

“这哪行,您是客人,酒菜马上就来,我去后厨看看。”转身离开时,富春老头眼尖地瞥见俄国人腰间露出一半的黑家伙。

“哎,”焱之提醒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的枪,同时又用温和的语调劝慰道,“他是个老人,你何必……”

“管他是谁,快跟我说说,这画是给马迈那娃父亲准备的吗?”

焱之微笑不语。

“你怎么弄到的?我太喜欢了,这份清雅脱俗与岁月的沧桑结合在一起多有味道啊!经过时光磨砺后仍然美好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沙特波列夫眼睛里闪耀着少见的幸福的光芒,忽然他声音激动地说道:“你知道吗?下个月玛丽亚就要来了,与马迈那娃一起。我想好了,到时我们将在黄浦江边举行婚礼。”他说这些话时,眼圈湿润了,嘴巴咧得很开,快乐得像个孩子。“你真够朋友!”沙特波列夫感激地说,“我未付分文……这画很贵吧?多少钱?”

“你何时变得这么世俗?”焱之摇摇头,说道。

“应该的,你平日那么节俭,再说我上次欠你的钱还没还……”沙特波列夫看到焱之绷起了脸,半张着嘴,笑道:“不说这个了,你怎么样?”

“你都看见了,没有什么好或不好。可说心里话,你的变化可太大了,一点都看不出小提琴家的影子了。”焱之用一种疑惑的目光注视着朋友,又似乎在为这种变化感到惋惜。

富春老头亲自把酒端上了桌,还破例送上了两碟小菜,说算是向俄国明友赔不是。与其他性格强硬的人一样,沙特波列夫喜欢别人向他屈服,加上自己刚才的粗暴无礼,对这个毕恭毕敬的小老头一下子有了好感,他笑着表示了歉意,并盛情邀请对方坐下来共饮。富春眯着眼睛,摆出一副慈爱的神态,边说恐怕这不太合适,边又表现出很愿意与两位年轻人接近的样子。虽然焱之觉得沙特波列夫有些热情过度,在他眼里,富春作为酒馆老板身份背后似乎隐藏着一层看不透的东西,那令他感到不安。而此时直率的沙特波列夫早已从桌边拉过一把椅子,而富春拍着胸脯称酒菜钱包在他身上。

酒菜上齐了,三个人开始喝酒,谈话热闹起来。富春又慈祥地打量了一遍沙特波列夫,说他这个小酒馆很不起眼,但接待过的外国人可不少,似乎跟俄罗斯人特别有缘分。几年前差不多也是这样一个雨夜,曾有一位俄罗斯小伙子带着他的中国翻译来用餐,结果新来的小店员稀里糊涂地给人家多算了饭钱,被那位翻译觉察,弄得又尴尬又赔礼道歉。临走时,年轻的翻译走近我耳语道:说这种事实在太丢中国人的脸,你知道对方是谁吗?谁?我问道:是对咱们中国人民最有帮助的大恩人:魏经斯基。后来,我才慢慢明白俄布尔什维克是个什么东西,对中国老百姓意味着什么,越是了解,就越是觉得羞愧。从那儿我一直就盼着这位俄罗斯大英雄哪天再光顾小店,好好表达我的敬意。”富春边说边将三个人的酒杯分别倒满,转过脸对焱之说:“来,我跟朱二爷多年的交情,你算是我的贤侄,今天这里没有外人,就当在自己家里,喝个痛快!”说完,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好样的,大叔!”沙特波列夫几杯酒下肚,看着谁都特别亲切。

“你们才是好样的,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干革命!了不起!!”富春竖起大拇指,说道。

“大叔,”焱之受两人情绪的感染,也变了称呼,“您看错了呢,我的朋友是位音乐家,拉小提琴的,跟您说的那位魏经斯基不同。”

富春先是愣了愣,又埋怨视力不如从前了,说一个生意人多年下来,赚钱多少不敢说,判断人的眼力应该是有的,看来人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不服老也不行啊!

“大叔,有两下子。”沙特波列夫伸出大拇指,笑着说。

焱之连忙换个话题,避免朋友继续说下去。沙特波列夫一听到魏经斯基的名字,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他开始眉飞色舞地描述他们在生活中的交往,他完全夸大了这种友谊,以一种他所幻想和所听到的魏经斯基的情况来形容这种不同寻常的战友间的情谊,而不是按实际发生的来讲。他的初衷并非要说谎,但在讲述之中却不知不觉地脱离了真实,这种情况通常难以避免,对方希望听到的故事是:他是一名他们想象中的布尔什维克战士,为了解中俄人民之间的友谊,为了国际共产主义战线联盟,他们在以俄共产党为代表的魏经斯基领导下,不顾个人生命安危,不怕流血牺牲,活跃在最前线。是的,人们就是要听这样的故事,因为他们头脑中对坚强的布尔什维克有了一个固定的形象,如果不符合这个定义,别人就会感到失望,就会看低自己。何况他早已不把自己当成什么音乐家,他在加入这个组织后,骨子里对冒险的热情才得以释放,尽管现实中好几次行动结果都令他不满意。但他无法告诉人家,他至今只与魏经斯基有过一次短暂的会面,而且中间隔着很多人,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不过接下来的这次行动若能获得成功,他将会有晋升的机会,到那时就能参加上层将领举办的会议了,到那时……可讲述真实的情况对他而言是极其困难的。

正当他激动地讲道:他有次凭直觉向后开枪,竟打中了对方正举枪对着自己脑袋的右手时,富春高兴地鼓起掌来。焱之则趁机转移了话题。问他是否满意这幅画。沙特波列夫诧异地望着他,那神情明显在说:当然,刚才不是说了吗?但他很快从焱之的眼色里明白,该闭嘴了。于是招手让伙计收拾出一块空间来,重新展开画作。富春装作很为他担心的样子问道,这次是什么样的计划,会不会有危险?沙特波列夫不置可否地笑笑说:“他宁愿将店里的酒全部喝光,也不能对此发表任何言论。”引得富春哈哈大笑。

“怎么啦?”富春离开后,沙特波列夫看看焱之变得异常严肃的神情问道。

“您是在炫耀您的光荣战绩吗?您太了不起了!”焱之说。

沙特波列夫知道对方在讽刺自己,可他想不出对方为什么这种态度,难道他听出自己话里不真实的成分。强调道:“这都是我亲身经历的。”

“就因为这样,才更不能说。”焱之语气更加冷淡地说。

“可他不是外人,认识魏经斯基,更是你的叔叔。”沙特波列夫低声辩解着。不过虽然嘴上不服,他暗自却有些心虚了,同时他在内心升起一种非常复杂的矛盾情绪,对自己轻浮的愤恨,对焱之稳重和镇定的钦佩。

焱之目光落在画上,平静地说:“我告诉您,您要说什么是您的自由,可总该考虑场合和谈话对象,考虑这些话的后果,我不了解的人,您一眼就能看透。而且我本人也缺乏社会经验,绝没有指教你的意思,但既然你是我的朋友,还将这老板错当成我的亲人,我就有责任提醒你了。师父说一个人等到懂得如何闭嘴时,才算真正长大了。真希望您能记住这句话,我不知道您现在从事的是什么工作(其实焱之心里很清楚),但我认为它对您和您周围的人都很危险。”

沙特波列夫一听急了,赶忙否定,说这次来,还带着一个命令,希望发展焱之作为这个组织的联络员,还说这是马迈耶夫的意思。焱之表情冷冷地回答:“但是,您不觉得他选错了对象吗?我想,您找我,不会是为了这个吧?否则,可就太令人失望了。”说到这里,他轻轻地收起画,多少次他想象着沙特波列夫见到这幅画时会作何表情,想着两人谈论艺术时的热烈场景,想象着如何让对方知道自己在古董与绘画之间取得了怎样的新禅悟。于是他说话的语气软了下来,恳切地说:“我希望您放下现在所从事的工作,看在我们好朋友的分上,请接受这份忠告吧!”

沙特波列夫笑笑,无奈地表示已经不可能了,回到音乐里,他只能看到一个失败的人生,毫无前途。现在他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反倒能从这份牺牲中感到生命的光荣。他提议画仍由焱之保管,到时候,由他亲自交给马迈那娃。说完,他用一种饱含着深情的兄长般的目光注视了焱之几秒钟,便做了一个坚定的表情,用力拍拍焱之的肩膀说道:“不管你怎样看我,那都不是你的过错。”说完,他快步转身向外走,快到门口时,他猛地站住,回过身,对着焱之深深地鞠了一躬,便消失了。

冰凉漆黑的雨夜,焱之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等他回过神来,恨自己没有立时挽留住沙特波列夫。临走结账时,富春只是简单客气了两句,便收下了,而且连他本人的酒钱都算在了焱之的账单里。回去的路上,焱之一直都在考虑朋友的那个计划,他一会儿想着哪天沙特波列夫与他的新娘玛丽亚在黄浦江畔举行婚礼时的场面,那该是多么幸福!一会儿他又有种阴郁而强烈的感觉,似乎这位亲爱的朋友再也不会出现在眼前了。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下旬,有两位法国人来到上海搜求古玩,每个知情者都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适得其反,消息很快就在整个古董圈里泛滥开了,贝勒和弗朗斯下榻的永安宾馆大厅里经常坐着好几位耐心等待的古董商,大家彼此心生怨恨,表面上却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示意要有个照应,不要给自己拆台。朱二爷心里暗自着急,既担心错过了赚钱的机会,又不肯降低了身份,去跟那些人混在一个队伍里。他让焱之写了一份请柬(请柬中简单地提到了几年前与贝勒的交往),送到宾馆值班经理手上,代请转交。

第二天下午,朱二爷收到宾馆侍应生送来的便笺。贝勒在信中深表谢意,称他是“老朋友”,并说要在明天上午来晋古斋拜访。

根据别人无意中泄露的消息,根据法国人在生意上的气势,根据不久前吴启周谈话中提及的欧洲艺术品行情,根据一切的推测,朱二爷清楚地意识到,贝勒和弗朗斯此次来势凶猛,主要收购青铜和珐琅器,而且其购买数量和挑剔程度远在卢芹斋之上。晚上,他独自寻思着那些精美的青铜器,辗转反侧。天亮前,才稍微迷糊了一会儿,然后,他破例坐上了黄包车驶往五马路,道路两边的人流开始拥挤起来,潮湿的空气里,头戴毡帽奔跑着的车夫,落满白霜的树枝,以及从雾里出来的太阳,这一切都令他精神饱满,气爽神怡。他坐在车上,一动不动,如同士气高昂的将士,在他眼里,生意就是战争,只有战前紧张的状态,才能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述的刺激和兴奋。

七点半钟,朱二爷快步走进晋古斋,店里店外已被徒弟们清理得如同水洗般干净,连门外的马路上都被打扫过了。离客人到达还有两个多小时,朱二爷把焱之带在身边,到仓库里仔细查看了一下,又将这些铜器的年代、纹饰、工艺一一讲给他听,示意要将这些话准确地转达给客人。焱之有些忧虑不安,既担心又有埋怨,担心会在翻译时出错,暗中埋怨师父从不舍得让徒弟们接触这些铜器。不过不要说青铜,就说瓷器,师父什么时候真真正正地教过他们呢?越想越心浮气躁。但他努力克制住情绪,保持着平静,考虑着对那些复杂的词汇如何在英文中找到恰当的对应词,或者用意思相近的词汇来替代。渐渐地,朱二爷积极的情绪感染了他,当看到师父坐在那里一页一页仔仔细地翻着账本时,焱之也不由得怀着一种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要到来时的人体验的那种激动心情了。

十点钟,门外传来用英语热情打招呼的声音,根据客人的声音判断,来者正是贝勒和弗朗思。当声音传到朱二爷耳朵里时,他把账本合起来,收好,抬头迎了出去。看见屋子中央站着两位衣着讲究的外国人,一位身穿格子短大衣,头上戴顶花色相同的折沿帽;一位身穿黑色长大衣,脖子上挂条浅灰蓝色的羊毛围巾。那位戴折沿帽的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子是贝勒,而旁边这位年轻人则是贝勒在回笺中提及的同伴弗朗思。

朱二爷以往那种倦怠傲慢的待客态度不见了,以一种恭敬而饱满的热情迎上去,与来客们握手。贝勒爽朗地笑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用音调不准地简单中文客气地问好。旁边的弗朗思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盯着朱二爷,好像在望着一个什么奇怪的物体。然而,当他发现朱二爷身后的焱之正注视着自己时,便不由自主对着那位天真的少年笑了笑,焱之同样也对这个衣着举止优雅大方、五官线条清晰俊美的巴黎人产生了好感。他整个给人一种尊严与淳朴相混合的奇特感觉,那双蓝灰色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显示出他的诚挚和热情。

两位客人被让进了里屋,朱二爷的神情更加愉快,他要对方相信自己很看重人与人之间的交情,除此以外其他任何事都比不上这个珍贵。他知道买卖的话题不管怎样绕,迟早都会到来,实际上他对客人的情况并不比其他人了解得多,他那些事先所做的准备,未必有用。那些所谓的个人计划,未必有实施的可能。他现在只在用心地做一件事:考虑着如何在对方的谈话中找到一些漏洞,然后通过施展自己的才智和敏锐的思维,能够在关键时刻找到有利于自己的点,使谈话自然地朝着希望的方向发展。朱二爷谈论着天气、经济和上海人的生活,焱之尽可能地传达着他的意思,翻译中遇到几次小麻烦,弗朗思都用含笑的目光注视着他,做出适当的提醒。焱之心想,师父跟这样坦诚的人做生意,还要拐弯抹角,动那么多心计,有必要吗?

贝勒平静地望着屋里的陈设和店里进出的几个年轻伙计,然后面带赞叹的神色,环视了一下这有条不紊的环境,笑着同弗朗思低声用法语说了两句。焱之猜测着:“大概在说晋古斋的井井条条。”他想着之前关于贝勒和弗朗思的种种传言,什么巴黎最有名的古董商之一,还说弗朗思是一位大地产商的儿子,其出手阔绰程度,上海金融界的收藏家都难得一比。而此刻他们温和内敛的气质仿佛是严格训练出来的,绝不像通常有钱人那样,趾高气扬地等着别人来侍候,反倒处处很乐意迁就别人似的。

或许客人觉察到了朱二爷的想法,弗朗思看了看贝勒,问朱二爷:“朱先生,为什么您还不开始呢?”

“先生,我在等您发话。”朱二爷态度十分谦恭地答道。焱之按原意翻译过去。

贝勒似乎没听明白,侧着耳朵皱了皱眉。

“您是客人,是这里的上帝,怎能不听您的命令呢?”朱二爷说完,对焱之使了个眼色,让他逐字翻过去,生怕让人家误会。

焱之的翻译不那么流畅,不过贝勒总算弄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但没有达到朱二爷想要的效果。

贝勒说道:“我们之间不存在等级,哪能说命令。”然后他又望望弗朗思,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但弗朗思没有说话,他觉得在这方面贝勒经验丰富,用不着自己费心。

“贝勒先生,我们形式上的确不存在等级,但内心的敬重使我甘心情愿地听您的吩咐,何况您是远道而来的朋友。”朱二爷清晰有力地回答,同时两片厚嘴唇哆嗦了一下。

焱之脸上现出一种不太自然的神情,感到师父现在所做的与他期望的距离正在拉远。贝勒凝神注视了朱二爷几秒钟,好像在回味话里的意思,然后赞赏地点点头,笑着站起身来。朱二爷做了个“请”的姿势,让客人走在最前面,焱之跟在贝勒身边,以随时做些讲解。朱二爷换上了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孔跟在最后,并低声叮嘱焱之完事后,一定要领客人去仓库看看。

贝勒和弗朗思在看古董的过程中,不时议论几句,碰到一件器形或纹饰特殊的器物会翻来覆去地看好几次。焱之很想听听人家在说什么,但由于两个人一直在讲法语,他一句也听不懂。当他们在一只明代中期珐花黑地花鸟纹大罐前停下来时,问焱之那上面画的是什么鸟?焱之红着脸回答说是鸬鹚,一种可以用来捕鱼的水鸟,他还把捕鱼的过程讲给对方听。

弗朗思笑着说:“好无私的家伙,若换作人类,到嘴的食物哪有吐出来的可能。”

焱之被轻松随意的气氛打动了,笑着说,小时候就听老人讲起过:人类本性里所渴望而又难以达到的品质,都可以在某种动物身上找到这种最突出的本性。比如马的忠诚,猫的温顺,猴的精明……听到这里,弗朗思大笑起来,连连摇着头说:“不,不,从猴子进化来的人才最精明,精明得什么都不想放过。”

“不,不是所有人都那样,外公说过人情比钱重要。”

“对,你外公说得太对了,一个伟大的老人!你呢?你也这样认为吗?”

焱之毋庸置疑地点点头。

“他呢?”

焱之明白对方暗指的是师父。他立刻坚定地答道:“是的。”弗朗思连声说道:“那好,太好啦!您不知道与贝勒的眼力相比,我父亲更看重他的品德。”

贝勒绕到朱二爷身后,从古董架上拿下一只明早期雕海水云龙纹犀角杯,说道:“弗朗思,这是难得一见的雕刻精品!”他的语气里满是欣赏和赞美。看着这件无比精致的器物上剞劂遒劲的刀刻线条,如此完美地将粗犷与细腻展现在方寸之间,他突然想起了在威尼斯看到的米开朗基罗的石雕。

“太有力量,太强烈了!”弗朗思边看边赞叹道。他兴奋的神情和声音吸引了站在一旁负责侍候的艾嵩。这个老实忠厚的年轻人,听不懂他们在谈什么,更不明白这只在他看来不起眼的角杯有什么特殊之处,如此吸引人;同样他也不懂师父为何此刻表现得如此谦卑。不过他们也确实挺招人喜欢的,衣着考究,彬彬有礼,趁着弗朗思看犀角杯的工夫,他仔细地看着那张漂亮的面孔。弗朗思感到这个傻里傻气的大男孩也很有趣,微笑着对他说了一句话,说他看上去像个可爱的瓷娃娃!

看完前厅陈列的古董后,焱之听从师父的安排,领着客人去参观仓库。这是一处长方形的房间,因为外面天气晴朗,乍走进屋子显得有些阴暗。朱二爷走过去,打开正中的两扇窗户,阳光立刻斜射进来,以这条可容两人并肩行走狭窄的甬道为中间,藏品分成左右两部分。左侧整齐地摆放着紫檀、黄花梨家具,橱子里、柜顶上高低错落地陈列着着体积大小不等的青铜器、鎏金铜佛造像;右边是两排结构简单的博古架,下边的一层放着几只体形硕大的瓷缸,上面摆着一组彩绘泥塑,一些大大小小的陶器、瓷器、竹、木雕件等。朱二爷站在一旁,表面上神色平静,其实内心情绪很差。店里的古董那么多,二位竟没相中一件。他仍然用谦卑的语气说道:“二位请随便看吧!”说着,他从家具一边走向陶器的那边,两人自然而然地走向青铜器。贝勒看着一屋子的东西说:“朱先生,您手上的宝贝可真多呀!”

朱二爷笑了笑,没吱声,心想,您若真这么认为就好了。

“您和卢先生一样属于收藏家型的古董商,我很佩服!”

朱二爷微微一笑,客气地说:“哪里,哪里!”心里却在犯嘀咕,嘿,老兄,用不着恭维我,还是要做笔实实在在的买卖。至于那个卢芹斋,你们外国人把他看得多了不起,可他在我眼里又算得上什么呢?机遇罢了!反正,我是不会上当的,更不会像年轻时那样犯傻,被人夸几句,就稀里糊涂叫人家把东西白白拿走。

弗朗思小声对焱之说:“贝勒看青铜器很内行,在巴黎卢先生最佩服他,经常和他交流鉴定方面的知识。这次贝勒受父亲邀请做公司的收藏顾问,还是卢先生中间介绍的呢。”焱之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时贝勒叫弗朗思过去看一件西周的青铜四羊方尊,这尊器物的造型庄严威武,纹饰繁缛丰富、立体感强,还有斑驳自然的红斑绿锈,一下子触动了这位对艺术有着敏锐嗅觉的猎手的神经。他前后仔细观察后,拿出强光手电筒和放大镜,让弗朗思看些金属的色泽和细微纹饰,并告诉他:青铜器物表面之所以产生光亮美丽的色泽和极其精细的花纹,是因为合金中加了锡。说着他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指着尊上一种近似于“丅”形互为勾连的线条组成的雷纹,说道:“这种勾连雷纹盛行于商末至周,春秋时不见,到战国时再度流行起来。学会看懂器物表面的纹饰极其重要,纹饰是器物断代的符号,不同时期的器物装饰的图案也不相同。”接着,他又转身,对着橱子里另一件春秋鸟盖方壶说:“像这种以盘曲的小蛇虺的形象构成的几何图案,称蟠虺纹,盛行于春秋、战国时期。商、西周的青铜器上不见此类纹饰。”

朱二爷一声不吭地望着两人谈话,琢磨着那几件青铜器的价格,心想:“我可不能轻易松口,大不了把账本拿给他们看。”一想到他的旧账本,心里就有了底,很多时候,买卖双方谈到一定的火候上,仅凭嘴说没用,谁会真正信任谁?可账本是会开口说话的物证,这就是未雨绸缪的好处。他沉浸在思索里,对自己事先的周密布置很满意。这时焱之转过脸,背对着客人,别具深意地望了师父一眼,用手指在落满灰尘的架子上写道:“贝勒是弗朗思的顾问,他们除了收购,似乎还有别的事情。”

朱二爷定定地望着焱之,疑惑的目光似乎在问:“什么事?”

焱之轻轻地摇摇头。

师父的眼神由严厉变得柔和,他知道徒弟在接下来的事情中的作用,他对焱之说:“你去让艾嵩查一下,将另外两件雕刻花鸟纹、岁寒三友图的两只犀角杯从柜子里找出来。

焱之刚要离开,又被他叫住了。

朱二爷又说:“但不要摆在货架上,随后的事听我吩咐。看情况吧,一会儿看情况。”他自言自语地说,既不看焱之,也不看那两个法国人。

临近中午,贝勒和弗朗思从橱柜之间走出来,经过一个小时的对比揣摩,每件青铜器都刻进脑子里了,贝勒紧皱着眉头,站在一个清代满工雕刻的大立柜前,显然他在想着别的事情。身后的弗朗思将几尊鎏金的铜佛像摆在光亮处仔细观看,发现同一个时期的造像在风格上仍有所不同,他回头问焱之为什么会这样。焱之回答:佛像的体系分支复杂,通常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佛像在外貌上有明显的区别。

弗朗思和焱之争抢着在几尊十四、十五世纪的佛像身上找共同和不同之处,两个人都很兴奋,像孩子在欣赏新买来的玩具。“你们的祖先真了不起……守着这些东西的人该是多幸福……譬如您!”弗朗思用蓝灰色的眼睛望望焱之。

“我?……”焱之愣了愣,他从看到弗朗思的第一眼就认定他是生活在上流社会里的人,感到他浑身都散发着那个层次里的人才会有的温蕴光芒,自己跟对方相比,简直一无是处,一个地位卑微的学徒而已。所以弗朗思将自己与“幸福”连在一起时,他感到十分羞愧,说道:“我只是一个伙计!”

“哦,我的朋友,这有什么呢?这什么都不能证明,什么都证明不了。你这么年轻,前途无限……”

焱之用温顺的目光望着他,可那眼神,固然因受到鼓励而激动,同时也表现出一丝对未来困惑不安的忧郁。他引领弗朗思来到仓库另一边,然而弗朗思对这些古董没有太大兴趣,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些青铜器,心想如果它们都属于自己多好!

怎么办?该跟对方谈谈了。弗朗思想着,走过去将深思中的贝勒叫到一边,征取对方的意见。贝勒一眼就看出弗朗思对那些青铜器有多喜爱,这是在古董买卖中最忌讳的。

焱之走到朱二爷面前,他觉得很快就要出现期待的机会了。

然而,接下来,什么都没发生。贝勒和弗朗思一道看了看仓库里的另一半古董,又对朱二爷说了些赞美的话。此时朱二爷不紧不慢地应着,脸上堆满笑,努力克制着不冷不热的情绪。整个参观完毕,回去的路上,焱之无意中瞥见师父脸上那种力不从心的疲惫。他迷惑地望了一眼走在左前方的弗朗思,不能理解什么驱散了他的购买热情。想着师父如此种种的精心准备,连账本都要重新背上一遍……贝勒用法语讲的什么,他一无所知,只希望他快点从弗朗思身边消失。弗朗思是个善良的人,懂得美,追求美,又有钱,他的决定肯定会令师父满意的。焱之带着愧疚和安慰的眼神看看一言不发的师父,发现他嘴角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讽刺性的微笑。

到了晋古斋门前,贝勒站在外面,不打算再进屋,他指了指头,示意他的帽子忘在店里了。这样一来,焱之所抱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朱二爷笑着和客人握手告别,分手后,夹在人流里的弗朗思不停地回头张望着,还向师徒二人挥了挥手臂。

焱之走近朱二爷,哑着嗓子问:“师父,您累了吧。”

朱二爷望着远去的背影说:“我的人不累,心累。原本以为一桩大买卖,结果白忙活。”因为他自认为自己有恩于对方,才对贝勒的这次来访抱了极大希望。几年前,贝勒在交通路的一家古董店买了一件宋官窑琮式瓶。后来贝勒在晋古斋遇到朱二爷,朱二爷鉴定为赝品,幸亏当初买卖成交时,对方掌柜的为了卖出高价,承诺假货包退,才使贝勒免遭损失。朱二爷深知这样做容易在同行中招恨,但为了拉拢贝勒这样的大主顾,他觉得这样的冒险是值得的。而当时感激不尽的贝勒,也表示日后有机会一定好好报答。

“忘恩负义之徒!”朱二爷对着客人远去的方向,愤愤地说道,转身回到店里。

接下来的时间里,弗朗思让焱之着了迷,他做着什么事情时都会想到他,都觉得与他相关。比如,他拿着那只犀角杯时,想他为什么喜欢它呢?而当师父让他去仓库里把东西归置整齐时,他又看着师父钟爱的那套唐代的山西泥塑,回忆起弗朗思满脸不屑的样子,他多可爱啊!焱之喜欢和艾嵩说起这位新朋友,在两个人眼里弗朗思简直是完美的典型。同样,焱之在弗朗思看来既有成年人对待事物的严肃认真,又有孩子的天真纯朴。他喜爱纯净的、清澈、透明的思想,认为焱之在感悟艺术方面有天分,勤奋谦虚,并且眉目清秀,宽阔的额头,挺直的鼻子。重要的是他能觉察到焱之很敬慕他,这让他又骄傲又满足。这种说不清的好感左右了他的思想,当贝勒谈到他们此行的计划是要物色一个合适的买办人选时,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起晋古斋,于是,立刻发出了第二天共进晚餐的邀请。

外国人虽然在这座城市里很多,并且其中一部分以他们的财富、智慧和对古董的敏感度而成为朱二爷的长年主顾。但除了生意,朱二爷很少与他们有其他往来。为了利益,他表面上接纳他们,暗中仍然抱着封闭的观念,存在着敌对情绪,不过现实却不理会他的这种偏见。在他生意处于艰难的阶段,只要外国人出价比中国人高,他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他始终信奉商人若不以赚取利润为目的,便属不务正业了。而现在丰衣足食了,对金钱的欲望却没有丝毫减少,尽管偶尔也会暗自嘲讽、轻视他们,一旦谈到买卖,就什么都不顾了,哪怕对方是阎王爷派来的魔鬼,只要腰里塞着钱敲门,他照样双手欢迎,他认为是金钱让他变成自由者。“西方人喜爱中国艺术品是件值得骄傲的事,而且这份共同的爱好促进了彼此的友谊。”这是他做生意时一贯挂在嘴边的。

回到家,朱二爷先去母亲屋里问安,陪她说上几句话;或只是沉默地坐一会儿,上了年纪的老人十分怕寂寞,由于思想闭塞,而更渴望交流,像个多嘴的孩子对什么都好奇,但她唯一能关注的对象就是儿子。

“怎么啦?今儿回来早,有什么烦心事?跟娘说说!”老人看见儿子阴沉着脸进来,眯起堆满皱纹的眼睛问道,同时圈起左腿,把三寸金莲压到另一只腿上。

朱二爷没有回答,他从不在母亲面前提及与外国人的生意。老人将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看得很重,把卖给洋鬼子古董看作伤天害理的事,说人饿死也不能做那种缺德事。自从朱二爷作为孝子将母亲接来同住后,她便整日闭门不出、吃斋念佛。听说古董交易不少都是从先人坟墓里挖出来的,老人便认为在作孽,每次想到儿子会不会做着那样的事,就难免会想,人如果没有对金钱的贪婪,会少犯多少过错!……真可惜!……她认为外国人喜欢中国古董是假装出来的,所有人都以破坏和攫夺别人的财富为乐。但中国人是中国人,外国人是外国人,若谁都不觊觎谁,那该多好啊!

被烦乱的情绪缠绕着,母亲絮絮叨叨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回到自己屋里,躺在摇椅上,继续思考他一路都在思考的那个问题,他觉得这个问题太重要了。他暗中从来不敢承认自己精通商道,凡是与人打交道才能完成的事,都具有不确定性,没有比人更难捉摸更多变的动物了。商道不是一个人可以独自达到的路径,只有在所有参与者都朝着中心某个点凑近时,谈判才有可能成功。每当听到别人谈论经商门路时,朱二爷的表情就庄严起来,这是他沉默的天性和聪明使然,实际上他并非真的不了解其中的含义,不过即使了解,也绝不会炫耀这些资本。他会板着面孔,偶尔皱皱眉头,在心里暗中对自己说:“真是一群精神失常的人!”从青年时代到今天一点一滴的累积,他自信生意桌上的经验比以前丰富多了,对人和事物看得更透彻了,但结果往往不尽理想。经验是以往精神劳动的产物,它在某种程度上将你限制在一定的框架之内,其实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每个人的状况和观点都是不可知的,假如事先你什么都不计划,不想当然……那些先知或自以为成熟的观点都是可悲而迷惘的。当他年轻的时候,他对人不设防,只要能赚钱,很少考虑其他的事情,人家对他也宽厚仁慈,直来直去。当他在古董界赢得了一些地位和名望后,不少老朋友更加信任他,赞赏他;这些年,随着对古董价值的进一步认识和自己名声的确立,他和客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外面传言朱二爷的生意越做越大,事实上由于他财大气粗,不少生意上的老朋友逐渐抛下他,去寻找其他新的来源了,更何况他不愿意卑躬屈膝地去讨好人家。过去他常为自己财富积累得如此迅速而感到惊讶,而此刻当他静下心来重新审视自己时,才发现他整个的生活方式、他从前处理与人的各种关系,他心中的自我定位,都改变了。

“不过,这有什么不好吗?我现在还缺少什么吗?”他睁开眼,望望屋里的家具,这里面装的财富,他三辈子都用不完。他笑了,那笑就像一个智慧的人笑一个为生活而担忧的百万富翁。

焱之到来时,朱二爷刚从纠缠他的问题中解脱出来,在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之前,他发现了一个最好的办法,那就是问题存在与否并不太重要。所以当他听完请柬的内容时,只是侧着身,别具深意地笑笑,嘴边积成几道皱纹。那笑既可视为对对方的鄙视,也可视为一种胜利者的优越。

焱之恭敬地等待师父的决定。朱二爷在沙发上移动了一下,表示让焱之坐到他身边。

“邀请我?”朱二爷不自然地笑笑,嘴边的皱纹更深了,“替我谢谢他们!”他的表情冰冷、严厉。师父的言语和表情令焱之迷惑不解。

“师父,您的意思是……”焱之小心问道。

“代表我去跟他们说一声,明晚我有事。”朱二爷明确而坚定地说道。

“可是……师父,您想想,也许这里面还有其他事,也许那个贝勒先生令您不开心,但弗朗思绝对是个坦率的好人。万一,我们错过了什么机会,岂不可惜吗?”

朱二爷看了一眼请柬,露出阴沉而轻视的冷笑,说道:“你想事还不如一个孩子,他们发出这样的邀请,分明是在羞辱我们,再说我可不想把金钱和精力浪费在一个老狐狸和一个花花公子身上……”

“可……师父,您本不是这么认为的。这不是您的真心话,对吗?”

朱二爷没说话,一脸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若在以往,焱之早就吓得闭嘴了,可此时他觉得非把话说出来不可:“师父,您从来都是我心目中最有智慧、最值得敬重的人,您亲口告诉我:如果单单依靠眼力,我们能得到什么?一个人若想得到财富,首先要想着为给予您财富的人做些什么。可如今我们为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做了什么?没有,您帮助过他,他理应来回报您。抛开生意,难道这份请柬不算是更重的情感回报吗?”焱之咽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何况,您说过人无情意财不在。我把这些话当成金科玉律,铭记在心,真心真意希望成为您要我成为的那种人。可如今,您竟要将这一切言论推翻,要毁掉您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吗?”焱之激动得说不下去了,转过脸去。

朱二爷沉默了很久,显然是在考虑这番话,同时联想到之前自己的一些想法。然后,他站起来,头也不抬地出去了。

几分钟后,朱二爷回来时,表情轻松多了。他一边将请柬递给焱之,一边说道:“明天下午我去汇丰银行办事,六点钟,在银行大门口见,我们一起去。”

“我们……”焱之惊喜地轻声重复道。

“你不想去见你的那个弗朗思吗?”

“真的?师父,当然,我想,可您……”焱之想问,您怎么知道我想见他?但又觉得这样的问话太放肆,便闭嘴了。可是他多激动啊!的确,他太渴望见到这个新朋友了。

在焱之看来,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特点,陌生的事物容易使他感兴趣。他对他们没有清醒的认识。他有时会不由得将几个外国朋友作比较,发现他们身上都有着本民族最典型最精华的东西。在这些或沉静或热烈的外表下面,藏着神秘而高贵的灵魂,他不确信这一小部分人会代表他们整个民族,但他们仿佛是荒漠郊野上闪烁的一丝微光,由它可以联想到一个未知的世界。探索的兴趣是促使他热爱艺术的真正动力,远古是永远回不去的、不可知的世界,人们对它的认知多半是基于非常有限的物证和史料推测。同时,他还有个独特的见解:凡是那些能够感知艺术的人,必定有着温善慈悲的心、灵光四射的智慧,即便陷于污泥仍然洁身自好的高尚品德,人性的美和艺术对他具有同等的吸引力,只要还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孤独和痛苦便压不倒他。他很想见到这样的朋友,了解他们,虽然还没完全认识他们,而且还有些顾忌,但他已经从心里接受了他们,尽管西餐桌上的礼仪和讲究让他多少发怵,但能够有再次见面的机会,使他兴奋不已。

第二天晚上七点钟,师徒二人在阿波罗西餐厅准时赴约。大家简单问好后,贝勒谈起了这两天的见闻和对这座城市的印象,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的思维十分敏捷,但不像年轻人那么易激动,声音有些低沉,是那种法国人特有的喉音。这声音使人听起来十分顺耳,如音乐般动听。抛开生意,餐桌上的贝勒变得侃侃而谈,不过作为一个对社交富有经验的人,他绝不一味陶醉在自己的谈话中,他在讲话中不时用温善的目光注意着朋友的神色,以确定对方是否理解了自己的话,是否对这样的话题感兴趣。法国人在所有民族中是最善于愉悦别人并以此为乐的人。气氛十分融洽,在灯光辉映下,瓷器、金属和玻璃器皿、盘碟里的食物、杯中的红酒都散发着晶莹而柔和的色泽,盘叉叮当作响,穿红制服的侍应生微笑着往来于餐桌边。很快,人们又将话题归结到艺术,弗朗思认为中国古代艺术品以含蓄、意境之美为上,而西方艺术则讲求突出个性。内敛和张扬,是东西方艺术的两种趋向,不过大多数人胃口好,只要跟艺术沾边的事统统喜欢。他们才不管什么是东的西的,什么是好的坏的,只要有的消遣,甚至看了听了也说不出个什么感觉,瞧瞧那些人在谈论艺术时趾高气扬的气势吧!每个人都立时变成了天才演讲家,空洞、虚伪、偏见将整个神经刺激得兴奋起来,赞美和贬低一样有价值,一样随便,微不足道如蚁虫般的知觉,没有思想也没有情感……巴黎当今的艺术圈正屈服于这种既无所思又无所感的麻痹状态之中,明知堕落使他们偏离艺术太远了,却不愿醒来。几十年前的艺术盲人将托尔斯泰和乔治桑的作品相提并论,是一种时代弊病,不过当时尚有罗曼·罗兰愤愤不平。而今天这种菌毒几乎已将艺术的躯体咬噬得病入膏肓了,为真艺术呐喊的卫斗士们却消失了,只剩下少数几个头脑清醒的,却甘愿不听不看,心里清净,跑到世界最边远的地方去,在逃避中不断寻求,如同一个失恋的人为躲避痛苦而寻求新爱一样,只要生命不死、沸腾的血液流动不息,那种躁动不安的渴望便无法停止……庆幸的是,终于找到了……弗朗思任由奔腾的思绪陶醉在自己的讲话里,忽然听见贝勒清了清喉咙,便停住了,几个人不由得同时将目光转向后者,“那种跨越时空的伟大艺术,以肃穆凝重的尊容一经展现,高尚的精神、深厚的情感,即使再强壮冷酷的人也经不住它的诱惑,它扼住你的咽喉,控制你的呼吸,瞬间攫住你的灵魂,让你屈服于它,你完全被俘获了,除了它,什么都不想要。……亲爱的,你下面是不是这番话?”贝勒用平静的语气说完这番富于气势的言辞,面带揶揄的笑容望着弗朗思,问道,“这不是你在听完贝多芬的交响乐,引发的感慨吗?怎么给搬弄到这儿来了?有什么东西刺激到你神经吗?哈哈……真是孩子气。”说着他招招手叫侍应生,问道:“那道汤怎么样了?”他没再看弗朗思,却带着殷勤的微笑问朱二爷是否对饭菜满意。

朱二爷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作为天生的观察者,他一向有着超常的察言观色的本事,这可以弥补他在语言交流上的不足。他态度十分温和,还说了几句恭维话,让焱之翻译过去。尽管由于焱之水平有限,翻译可谓词不达意,但贝勒听后很开心。而稍稍冷静下来的弗朗思,意识到了贝勒打断他的良苦用心,开始低着头品尝鲜美的黑鱼酸菜汤,同时他不认为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朱二爷会说假话,把“一见如故”之类的客气话全当真了。接下来的事情进展很顺利,弗朗思将事先和贝勒拟订的计划书给焱之看,简单地做了一下介绍,说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焱之看着那份递过来的格式正规的文书,不由得有些紧张,但他很快平静下来,仔细倾听弗朗思解释。在这个过程中,他注意到弗朗思目光中流露的兴奋,看到默默坐在对面热情地与师父碰杯的贝勒,看到师父莫名其妙地望望那份纸笺,又用平静而有所暗示的目光瞟了一下自己。自从跟在朱二爷身边,焱之渐渐养成一种习惯,就是聚精会神地看周围发生的事情,并记下来。

晚餐结束后,焱之把那份文书交给师父。“他们早计划好的,不过,不管提出什么条件,我是不会轻易答应的。”朱二爷边打开边想。虽然他本能地觉得贝勒和弗朗思的主意可能对自己并不坏,可是他不敢再把事情想得太美满。因为他了解世上没有免费的晚餐,像贝勒那样精明的商人是不会白白将利益奉送给别人的,除非他能从中获得更多益处。

用了一个多钟头,焱之才把那份措辞严谨的合约完全看明白,念给师父听,朱二爷怀着又喜悦又沉重的复杂心情听完,什么也没说,圣卢安是巴黎最大的文化艺术品公司之一,成为与其签约的中国买办,意味着该公司从中国购进的所有货物都将由晋古斋操办。那天晚上剩余的时光里,师徒二人想得最多的是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接下来的谈判。即使心里满意,表面上也要假装平静,朱二爷认为只有这样才会得到真正想要的。

深夜,焱之就要走了,他问师父还有什么其他事。

“等一等。”朱二爷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坐在灯下写起来。

“看来,万事不宜过早结论。”他说着,把写好的信纸交给焱之,上面提出了对先期预付资金的两点建议,措辞委婉,其中没有提到将来双方比例分成的事,只是对对方的信任表达了谢意。

“明早就拟好了,送过去,看来……”朱二爷没有说下去,只是用欣赏的眼光望着焱之。

事情进展非常顺利,双方很快签订合同。朱二爷接过贝勒交给他的那张进货单时,皱了皱眉,他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喜悦才这么做的。不过,他也确实有点头疼,看来,他有必要重新安排一下,突然增加的大量工作,单靠他个人根本无法完成。

弗朗思在离沪前的几天里,经常来晋古斋。这位出身富有,热爱中国文化的法国人,有两次在这里吃午饭。因为往来频繁和语言交流,焱之尚能从中感到谈话的轻松和随意。弗朗思非常幽默,而且孩子气,对什么都感兴趣,尤其玩那些不易做好的小把戏,不仅晋古斋的伙计,连左右店里的小伙计都受到了这朗朗笑声的吸引,瞅着空儿跑来凑热闹。对此朱二爷听之任之,贝勒则在四处奔波中,不停地边看边学,长眼力;而弗朗思则崇尚人生的乐趣是要不断地享受美好,古董愉悦他的性情,而这些孩子们同样让他感到开心。

在对待弗朗思的态度上,师弟艾嵩还远没有师父和焱之那种立场上的转变,在相处中,他依旧怀着又欣赏、又对立、又惧怯的混合感情看待对方。在两天前,他回到家里和父亲谈话时,还争辩说:如果跟那两个法国人没有生意可做,师父是不会待他们客气了,他是从师父那天气愤的神情里看出来的。不久前,在店里遇到一位来闲逛的外国人时,他想用生涩的英语上前搭讪,当总算挤出一丝笑容,准备张口时,对方指指自己的眼睛和柜里的瓷器,并调皮地拍拍干瘪的口袋,示意他没钱,只是想看看。这一幕恰好被要外出办事的朱二爷看见,过后训诫他:要长些看人的眼力,那种人会买古董吗?因此,看到弗朗思没做一笔买卖,却非常自在地待在这儿时,心里感到十分蹊跷。

朱二爷担心新买办的身份会对收购古董不利,同时也不想招同行妒忌,所以他决定暂时保密,除了他和焱之外。其他伙计都不了解实情。对此,他与贝勒的想法完全相反,对方出于对公司声誉的宣传,甚至希望将晋古斋更名为圣卢安远东分公司,这是双方在谈判中唯一的分歧,不过法国人最终还是妥协了,朱二爷告诉他这样做有利于压低古董收购价格。

法国人走后,朱二爷就开始张罗着执行他的新计划,同时他想着如何在未来将焱之笼络到手心里,让他踏踏实实地为自己做事。为此,他无论多忙,都要抽时间多指点焱之,有时大家都在场,他好像只对焱之一个人讲话,好像故意让其他徒弟看出这种偏心似的。焱之感到很尴尬,也很纳闷,他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次他终于鼓起勇气,吐吐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真是个孩子。你该懂得,这都是为你好,而且我的良心告诉我该这么做。你用不着有任何顾虑,如果别人想得到同样的待遇,那就在工作中多长点本事。如果每个徒弟都像你,我就清闲多了。好了,我让你单独出去买货的事,没问题吧?”朱二爷又顺带说:“对了,为了能有个照应,我让艾嵩给你做个帮手。”

艾嵩和焱之在一块儿时感到不大自在。艾嵩虽然十分单纯,但当他对父亲讲了这事后,父亲一下子就说出了朱二爷的目的,因此他面对焱之时常常觉得不好意思。通常,焱之问他对某事物的看法时,他便假装没听懂,什么事都随声附和着。无论遇到怎样的状况,艾嵩从不高嗓门说话,有时遇到很嘈杂的场合,他都是闭着嘴,不动声色,什么都扰乱不了他心平气和的态度。在这段可以单独外出的日子,焱之对艾嵩越来越有好感了,以往在店里有规矩,而且老有外人打岔,艾嵩对什么都表现得冷漠。现在不同了,两人经常自由地谈论任何事,甚至包括他们对师父的看法。一天,在从交通路古董摊回来的路上,艾嵩一直目光迷离地盯着地面。焱之问他对那只雍正冬青釉双耳暗刻螭龙纹尊有何看法,问他是否感兴趣。艾嵩停了一下,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才非常平静地说:“好,可我都有点记不起来了。”

“什么?”焱之惊讶地看着他,叹了口气,“哦,那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艾嵩听到焱之失望的口气,挤出一丝微笑。不过,他突然又改变了态度,脸色忧郁地说道:“是呵,我总爱胡思乱想。”他用无奈的眼神看看焱之说道:“我不该走这条路,怎么都无法达到你到达的那一步。”

焱之没有接着问题继续谈下去,只是提议在城隍庙拐角的地方找个僻静的石凳坐下。在那里可以隐约听见湖心亭传来的乐声,可以看见暮色中翘着檐角的灰色屋顶,很少有人从这里经过,寺庙周围显得异常静谧。

艾嵩一改先前有气无力的态度,清澈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快乐的神情,说若是能够逃避现实,到一个永远没有灾难和痛苦的地方隐居起来,那就好了。焱之最近做事比较顺利,特别是这段买货的经历,使他增长了不少自信心。听到对方说这样丧气的话,不免感到遗憾。他问道:“可是,人生有那么多乐趣,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这样放弃,不是很可惜吗?”

“不可惜!”艾嵩眼睛看着地面,平静地说道,“生活中有那么多丑恶和伤害。”

“可那些美好的事物,你看不到吗?”焱之想着一天之中看到的几件心动却没能买到手的瓷器说道。

“有些能看到,有些即使看到又有什么用?反正也不属于自己,说不定那美的转眼就能把丑暴露给你,还不如不看。”

“你又在狡辩,这话什么意思?”焱之认为艾嵩并非真懂得这些话的含义,只是为了故作深奥才这么说的。

“得了,你装糊涂吧,”艾嵩带着一丝嘲弄的口气问道,“你敢保证不被片刻的假象迷惑吗?”

“既然知道是假象,还会受骗吗?何况你自己不长着脑袋,不会思考吗?”

“你是否觉得善就是善,恶就是恶?”

“嗯……也不绝对,但至少善大于恶,而且……”焱之皱皱眉头,“别人怎样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以善待恶就行了。”

“我不想争论,你所说的在现实中根本办不到,除非到一个纯净的地方去。”艾嵩说着,得意地看了焱之一眼,仿佛说自己就要享受那样的幸福了。

焱之认真地问他是否存在那样的境界,他虽然不相信,却又禁不住抱着一丝希望。要是艾嵩真正能找到那个地方的话,他肯定会考虑,并愿意重新选择,把现实的一切全部抛开。

艾嵩发现焱之受着他的思路的指使,心里十分满意。他搬出佛经、释迦牟尼、生死轮回、善恶、觉悟等等,但很快焱之就听烦了,说他这是在绕圈子,逃避现实。他想要的不是虚无缥缈的大道理,而是切实存在的,能看得到、感受得到的。于是,艾嵩拉下脸,说焱之比他想象的还务实,居然对那些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条律表示怀疑,居然将善作为处世的工具,而不从宗教的层面去理解。同时他还认为焱之关于善恶的言论,是处于一个基本的好人的真诚,所以他有责任用从佛经里得来的知识,加上自己的领悟,将生死善恶的问题,用理性的论证讲给对方。他摆出一副布道者的架势,焱之皱着眉头,边听边琢磨,中间几次打断对方,试图说出自己的想法,都被艾嵩摆摆手制止了。显然他正陶醉在思想空洞的言辞游戏里。焱之终于跳起来,叫道对方是在开玩笑,在耍弄人。艾嵩则据理力争,拼命维护经典的权威性,说这些都是历史上最杰出的大家总结出的精华,是净化灵魂的光,比任何知识都重要。

不管焱之怎么反对,艾嵩都非常坚持他的言论,他认为对一个缺乏信仰的人,要宽容大度地对待,但不必浪费时间去争辩。如果对方固执己见,再善意的规劝都没有用,弄不好,还让自己也陷进去了。就让他听从命运的安排吧,若是幸运的话,自然会懂的,若是倒霉,就一辈子在现实和混沌中受苦吧!他只要能保证自己忠贞于信仰,就不错了。

从心灵深处,焱之开始困惑了,那么,善行和善的意念哪个更重要?在他看来,努力做事是一种善,让别人快乐是一种善,轰轰烈烈地生活也是一种善……可如今艾嵩凭什么认为有资格蔑视自己呢?那种避世的虚伪不是在演绎一种善的形式吗?它与冷酷无情几乎可以画等号,是为了独自享受清静,而放弃生命义务的借口;还有另一种人,由于对生活失去希望,但求靠近死亡而皈依佛门的做法是悲惨的。

艾嵩根本不在乎焱之的讽刺,说生命只有在那种状态下才会体现出它的美好,远离人群、远离喧嚣,远离灾难,远离嘲弄(他说到这里,故意加强口气,用一种怨恨的眼神望望焱之),在那个宁静而安全的世界里,没有苦恼,只是静静地旁观。焱之一边听着,一边表示怀疑这种信仰的意义。没想到,他的话惹来艾嵩的一阵嘲笑,艾嵩带着焦虑与轻蔑的口吻说信仰若能用意义衡量的话,恐怕就跟古董和金钱一样庸俗了。焱之急了,他说古董并非庸俗的东西,它是历史和文化的结晶,而热爱古董的人也比那些终日以祈祷来敷衍生活的人更有价值。世界上的人如果都选择避世,那还有什么世界,人的出路是双脚身体力行走出来的,不是天天祷告来的。

此刻的艾嵩坚信,眼前的人不过是个俗物,他觉得自己身处在温暖明亮的佛光里;对方在痛苦、黑暗中用力挣扎,他们中间隔着一堵透明的墙,彼此能看得见对方,却永远够不着对方。隔了好大一会儿,他开始幽幽地说,那声音仿佛来自远方。焱之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不知道信仰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有信仰,但他对善和美的强烈渴望和追求,却从没有动摇过。艾嵩仍然在那里像老妇人一样喋喋不休,焱之的思绪不断在过去和将来之间飘荡……

夜色渐渐暗下来,两个人坐在阴影里,远处的屋顶在黑夜里只剩下简单的轮廓,街道两旁的店铺里开始亮起一盏盏灯;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到底哪一个更明亮呢?屋里的灯,带来一室的明亮和温暖,夜空的星,高高地悬挂在苍穹之上,给在荆棘泥泞中跋涉的无家可归的人找到片刻的安宁……他望着,望着,忽然感到有无数颗星在升起,身后城隍庙的大钟开始奏鸣,高低交错的音响混合在一起,如成千上万的生灵组成的队伍浩荡向前。浑厚的声音、璀璨的星光、流动的街市……这个即使在黑夜里仍洋溢着勃勃生机的世界,绝不会因着少数人的回避而暗淡,只会由于无数新生灵的参与而更加精彩……等到钟声战栗的尾音在空气中缓缓消失,周围的事物渐次苏醒过来。焱之抬起头,猛然发现艾嵩的眼里含满了泪水……他懵了,什么信仰、佛教、善恶、生死……他都不管了,所有那一切与眼下的友谊比,算得了什么呢?他伸手去拉对方的手臂,看着焱之惊慌失措的神情,艾嵩呆了,他用空洞的眼睛瞪着焱之,解释说他的感伤与别人无关。有时一声钟响、一个情境、一个梦、一句话,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控制住他,瞬间什么都完了……

焱之非常惊讶,因为他也有过那样的经历,这种奇怪的现象也会在别人身上发生,他感到不可思议。两个人呆坐了一会儿,时间很晚了,焱之提议回去。艾嵩不说话。

“艾嵩,我们回去吧!”焱之说。

艾嵩好像没听见,用发抖的声音说道:“刚才的钟声让我想起了姨母,她生前过得十分清苦,却将卖古董的钱全部捐给这座寺庙,这钟声该是为她而鸣的吧。”

“从没听你说起过,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何玉珠,”艾嵩叹了一口气道,“有什么好说的呢?一个瓶子害了几个人。”

“玉珠?瓶子?”焱之心头一颤,用一种又小心又紧张的口气问道,“她是不是住在杭州?是不是一只康熙豇豆红‘美人醉’长颈瓶?”

艾嵩跳了起来,用无神的眼睛怔怔地盯住焱之,紧抓住他的双手,问道,“你知道这事,是不是?我姨母是受了别人蛊惑才这么做的,是不是?那个人是谁?你说,你说啊!”

“该死,别问我。”焱之用力一推,艾嵩倒在石凳上。黑夜里,他看不清焱之的表情,但对方那愤怒的声音很让他害怕,他被吓呆了。

停顿了一会儿,焱之尽可能平静地说道:“的确,我知道,可这里面究竟怎么回事……”

艾嵩看到焱之痛苦的样子,有点不忍心了,他记得父亲的叮嘱,不要浪费时间追究过去,一件事情如果不到水落石出的时候,那么任何人都不能将它揭露开来。他说其实他本人什么都不清楚,母亲在为姨母处理后事时发现了一封信,上苍会让那人受罚的,那是迟早的事。

焱之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只想独自待着,把前前后后的事想清楚。艾嵩走后,他一个人留在黑夜里,心情低落到极点。

“老天啊!老天!会是这样吗?会吗?”他望着漆黑的夜,无比痛苦地喊着,天上不见一颗星星,空气湿乎乎的,要下雨了。“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究竟怎么回事?我该不该弄清楚?”

他仿佛一下子跌落进深深的黑洞里,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明白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疑问把一切美好的幻想都破灭了。焱之的浪漫主义思想与那些爱凭空臆想的人不同,他的幻想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一旦现实崩坍,对善和美的信仰也就破灭了。他害怕仔细分析事情的过程,不敢正面去审视他所敬重的人的行为和道德,他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响起,一群陌生的妖魔挡在他面前……他想鼓起勇气找出事实真相,然而,正如他在善与信仰之间左右矛盾一样,究竟哪一个更重要?是行为还是意念?而善不过是信仰的一小部分罢了,也许如果将所热爱的事物,剥落幻想的成分,那么事物本身的魅力都要褪色了。美不是从外面来的,而是源于观察者的内心。其实,在他反复劝说自己时,已经潜意识里知道那个答案了。他快要被悲伤压倒了,对身边这个世界里的低俗、冷酷、欺诈充满了厌恶……

十一

然而,年轻人旺盛的生命力那么强,沉在谷底的时间不会太长。他紧跟着以为自己想错了,而且他毫无来由地相信真相肯定不是那样的。为了弥补之前的歉意,他甚至觉得朱二爷比其他人强多了,还可以说很厚道呢。于是他凭着幻想的能力,在心目中重新将那个险些破坏的形象塑造得完美起来,何况工作的忙碌使他很少顾及到这些,他脑子里天生不愿有恨的念头。对别人他要求很少,只要人家善良,不管那善良是否与他有关,都会令他满足。遗憾的是这种状况维持很短暂,尽管焱之极力保持情绪稳定,还是被朱二爷觉察出些许不对劲。不知由于师父近来对自己的赞赏,还是由于这件事在心里憋闷太久,而且艾嵩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没过多久就离开了晋古斋。或许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仅仅因为当时朱二爷的心情不错,氛围很适合谈话,焱之做学徒以来头一回壮着胆子说出心里的疑问,他有不好的预感,但还不知道会有多大的不幸。

焱之静静地站在半榻前,开始说出心中的疑惑,他不停地说着,情绪有些激动。朱二爷抽着大烟,认真地听着,袅袅缭绕的烟雾,似乎将隔在他们中间的障碍都模糊了、冲淡了。说完后,他窘怯地站着,同时也感到很畅快,内心一片光亮。他抬头望望师父,意外地发现对方正在用一种陌生、冷酷、嘲弄的眼光注视着自己,先前的那点激动,顷刻间荡然无存了。他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站着,仿佛做了一件生平最愚蠢的事。

沉默持续了两分钟,朱二爷表情冰冷地开口了,他严厉地斥责焱之,不该轻易相信那些诬蔑他的话;同时,他又自嘲地笑笑,毫不客气地讥讽那些与事件相关和无关的人。说那只瓶子的来历根本不可靠,他也是不久前刚知晓此事,所以自己也算是被蒙蔽的受害者之一。接着他大肆发泄起来,嘲笑焱之的理想主义,说这对生活、对事业都是有害的,还警告他:商人不是艺术家,现实对谁都不仁慈,活在梦幻中的人不会有好前途的。他气急败坏地扔掉烟枪,痛骂那些中伤他的人。

“你以为世界上都是你想象的好人吗?有些人只配被踩在污泥里受屈辱和痛苦,而你竟相信他们的话,干吗你不抓紧完成手头的工作,却拿一些造谣中伤的事来跟我蘑菇个没完?”

“就因为我不了解真相,所以……”焱之同情地说道。

朱二爷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答道:“那我就告诉你,我没做过一桩昧良心的买卖。但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我简直要认不出你来了!”

焱之想解释,朱二爷打断了他的话,指着焱之收购的一只唐晚期越窑长颈瓶,开始严苛地批评(而之前他曾赞赏过的)。他不但用难听的话指责瓶子底部足墙磕碰的那一块是瓷器的大忌,还说釉色暗淡无光泽、胎土疏松,对于这样一件品相低劣的残器,根本就不该买。焱之静静地听着,既尴尬又痛苦。为了继续羞辱他,朱二爷还说若是其他学徒做出这样的事,早就被扫地出门了,自己对人已经够仁慈了。

焱之紧咬着下唇,生怕一冲动,说出过分的话来。而事实上,当你从一个敬慕已久的人那里,听到那些难以置信的荒谬言论,又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呢?大概是烟瘾的作用或被长篇大论弄累了,朱二爷呆呆地坐在榻边上,手里抓着烟枪,睁着无神的眼睛,一言不发,隔了半晌,他好似一个人自语说:“啊,何况,没有人对你好,你只能对自己好!”

焱之突然激动起来,跪下去,把手放在师父膝盖上,满含深情地说了一句:“我相信那些话不是真的!”

朱二爷僵硬地把腿挪开,用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注视了他几秒钟,接着用粗短的手指无限满足地抚摸着大烟枪,嘴角露出讥讽的一笑,回答道:“不胜感激。”而他心里却想,哼,臭小子,假如我在乎别人怎么说,会有今天吗?

他把两条腿放到床榻上,转过上身,面朝墙,开始抽烟了,鸦片是一贯节俭的朱二爷生活中的奢侈享受,是生活的最大乐趣,也是做古董生意的动力之一。焱之明白了,难堪和酸楚让他忍不住要哭出来,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然而他一点也不后悔所做的,他的内心一片黯淡,神志迷惑不清,稀里糊涂地说了些“即使赚钱,也得讲良心”之类的傻话。朱二爷好像根本不听他说话,在烟雾中陶醉了。焱之是不会理解那种身心麻木状态下的瞬间转变的,他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一下子全完了。

至此,焱之感到已没什么话可说了,他胆怯地小声说了些深表歉意的话。待转身时,他立刻就后悔了,觉得自己不应该屈服。

焱之大脑一片空白,在匆匆的人流里胡乱地走着,到处都是嘈杂、混沌的一片,他需要一个清静之地把事情想清楚。为什么自己一心信赖的师父会做这样的事?拿着白得的瓶子换来五万五千块?那是徐叔叔几年经商的心血钱。为什么玉珠善良的愿望会受到别人利用?为什么好人在贫困中死去?为什么诡计多端的人却在快乐地享受人生?他似乎看到一双无形的手在暗中操纵,这罪恶的根源在哪儿啊?……他瘫软在路边的石凳上,四肢动弹不得,精神好像从肉体上飞走了。他无法看自己的内心,也不敢看,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那个根源竟是“自己”。如果不是几年前那次宴会,如果不是徐叔叔和高先生的那场谈话,如果不是自己买了假货,如果……总之如果没有这些事情发生,朱二爷就不会打瓶子的主意,玉珠就不会在贫困中死去。陷于痛苦和内疚中的焱之,将他不了解的那部分事实全都归咎于朱二爷的责任,认为捐赠不是玉珠的本意,整个悲剧都是由于可怜的女人受了诱惑才造成的。而自己是这次事件的导火索,他感到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只想离开,越远越好,好像只要不再回去,这痛苦就会消失了似的。

夜色降临,他感到又冷又饿,脑海里忽然闪过“回去”的念头,然而,他立刻自责起来,觉得只有多受些苦,才能对得起死去的人。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外滩。乱哄哄的码头,模糊一片,都是些陌生的面孔,痛苦和劳瘁扭曲的神情。为了暂时减轻伤痛和饥饿,焱之坐在路边的一堆木箱上,想找到一张温和友爱的脸,却发现每个人都在急急慌慌地奔来跑去,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多忙碌呵!他长时间专注地盯着江面上的渔船,被浓雾笼罩的点点灯火。远处传来阵阵钟声,告诉他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不知该去什么地方好,总不能在这儿逗留下去吧。他有气无力地站起来,随便向着一个灯光比较明亮的方向走去,焱之又累又饿,低着头,踽踽而行。这个被残酷现实击打得不知所措的大孩子,太需要温情和安慰了。

其实,就在傍晚,朱二爷过足了烟瘾后,开始冷静地回想焱之和他的谈话了,“她死了,还将此事告诉了姓艾的一家子。”朱二爷想到艾嵩的突然离开,凭着艾家女人那张嘴……他变得担心起来。他又想到焱之说的那些话,引发了许多感触,一方面:为那个苦命女人的死感到些可怜,另一方面又为她的食言憎恨不已。想到焱之对自己的敬重和忠诚,想到他与徐文柯的关系,朱二爷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为了挽回影响,他去了焱之的住处,又给与他同住的新雇来的伙计留了话,让他回来后去见自己一面。焱之不知道这事,朱二爷空等了一晚。“翅膀硬了,看你能怎么样?”他决定不再提及此事,要尽快忘掉。

一场短暂的风暴过去了,但从此失去精神依靠的焱之再也找不到以前的平衡了。以往他对师父言听计从,现在如果师父再强迫自己那样做,不免要带着屈辱的成分了。表面上他十分平静,按部就班地做事,内心却满怀心事。最令人痛苦的是他开始对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怀着戒心,古董界的敌意比商界其他任何领域的阴险更具有隐蔽性,同行之间表面上相互承认,其实怀着各自的目的。同时,生活的艰难和生意上的竞争使他们面临双重困惑,根本无暇顾及他人,少数成功的经营者则时刻考虑着如何创造更好的发财机会。像焱之这样怀揣着梦想在贫苦中挣扎的年轻人数以万计,即使最善良最具慧眼的人,也懒得去费脑筋理解他们。在这样的条件下,焱之面前有三条路:要么作出退让,继续在晋古斋做事;要么投入其他师门,那无异于背叛;否则只能独立谋生。焱之对前两条都放弃了。至于第三条,为了生存,似乎是必需的了,但就目前的状况,这个想法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仅仅等于不务实的空想罢了。

十二

海关大楼建成后,雅戈布就提出实行细则的改革,准备执行新计划,那里面饱含了他多年的心思和想法。

在会上,雅戈布为了传达自己精心设计的蓝图,将各部门的负责人召集起来。他指出,海关要通过合理的方式增加税收,但不应该放纵外商走私鸦片。海关的赫德时代结束了,已往制度中的残渣余孽应该逐步肃清,海关应该在更大程度上维护所在国人民和政府的利益。

听完这些之后,有几个部门主管非常吃惊,他们揣摩上司是否怀疑他们有违规贪污的行为;另一部分主管在短暂的惊慌之后,感到雅戈布那些措辞精准的话,和他们事先从未领略的思想很有趣;有几位不太重要的主管觉得听雅戈布讲话如同一种游戏。而最有远见的一些,包括与沙逊家族最热络的那位主管,则开始从雅戈布的新规章内寻找如何达到目的的新手段。

不过,对于雅戈布的这些规定,主管们表面上显出大的热情,但同时表态,除了文字方面的规章,还必须考虑一下目前全局不容乐观的财政状况。

这座新落成的海关大楼,从整体到局部,雅戈布付出了很多心血,力图精益求精。对于大门中央上的八角斗形穹顶,凹进部分的八面均绘八幅历代帆船战舰图,并以彩色小粒马赛克拼成,几乎是至臻至美的艺术品,然而,最引人注意的便是它高耸的钟楼和大钟了。钟楼有十层楼高,可以俯瞰整个外滩及上海市中心,十几吨重的大钟,每隔一小时,便在一百三十五千克大铜锤的撞击下,发出雄壮无比的当当声,浑厚的钟声响彻云霄,余音回旋缭绕,方圆几里内都可听到。这座大钟根据英国伦敦国会大厦大钟式样制造,在英国制成后,运到上海组装,花去白银二千余两。总共这座大楼耗费了白银四百三十万两,是预算的二点五倍,这使得海关金库亏空,以至于不得不向银行举债。此外,新楼建成后,办公费用、工作人员增加,都是一笔相当大的开支,因此,雅戈布必须面对的首要任务是——管理业务,增加收入,而这恰恰是与他的改革制度相悖的。

雅戈布本想大楼启用后,清闲些日子,而现在他不得不每天都与各部门的主管研究业务,但是他所做的对海关业务没有任何推进作用。他觉得那位部门主管的话或许有道理,这些新政脱离了现实,与真实情况关联不大,根本达不到他预想的效果。一方面,各部门主管都在夸大工作的难度,认为要改变现状,必须暂缓执行政策,等到将来财政状况平稳了后再说;另一方面,雅戈布坚持,已经制定的就要严格执行。一项新政推行,难免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主管们都拿出一副认真的态度来请示雅戈布,据他们说来,每个问题都是重要而棘手的,而每个问题又都与新政的推行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这些人不说事情无法解决,却有意将问题描述得十分复杂,由于涉猎到不少外商的诸项利益,关联到手续、申请、法令、审批以及其他部门的牵制,等等。弄得雅戈布疲惫不堪,整天埋头于大堆文件资料中,然而,他对处理业务没有真正的兴趣,仅靠耐心维持不了多久,但他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对这项改革失去了信心,装作在踏踏实实工作的样子。

尽管他的新政遭到很多外商的反对和不满,但为了能够在业务中谋得一些利益,仍然有很多人来和他结交,赞扬他是一位比赫德更加有远识的长官。雅戈布在担任新职务之前生活严谨而规律,而现在有那么多热情的交际场等着他,以致他根本无法拒绝。工作之外的时间,全被午餐、晚宴,以及各种名目的会议填得满满的,生活没有一丝空隙,四肢在不停地奔波忙碌,大脑却不能冷静下来思考。生活的变化是他之前未预料到的,这种新生活不是他想要的。

犹太人身上具备的优点,雅戈布一样不缺,最突出的行为就是品行端正和爱帮助人。不管多么忙,他都会积极地做善事,若别人做了令他失望的事,他都是采取宽容、淡化的态度,他竭力想达到清心寡欲的境界。但犹太人天生的欲望、快乐,好奇,使他即使在事业或情感方面不如意,也不会沉浸于烦闷中痛苦。只要有思想,有分析能力,就会保持一种明智而严肃的态度,这个民族的人通常对现实表现出麻木,但善于扮演自己创造的角色,能将人生如戏发挥到淋漓尽致。

一九二七年春天,他决定要不时地去工作现场,想亲自看看他的规章执行到什么程度,有没有营私舞弊的现象。

陪同的一位主管暗中讥笑他这样做仅是一种徒劳,因为这对雅戈布、对下属、对货物主人都没有好处,但是主管仍欣然表示服从,并事先将雅戈布要到一线视察的消息提前一天通知各相关部门。他知道雅戈布不喜欢别人阿谀奉承,但是轻松活泼的人际关系,例如在工作现场与员工们共进一顿简单的午餐等,依照他对上司的了解,是可以打动雅戈布的,同时可以将不少事情遮掩过去。

明媚的春光,和风煦暖,波光粼粼的江面远近停泊着无数船只,码头上来往如织的工人和旅客,都使雅戈布心情感到愉快。以前很少有哪位长官对业务如此负责,员工们都对他表示出极大的好感和敬重,并汇报他们现在工作量比之前增加不少。但新规章是正确的,理应严格执行,所以工作起来有一种使命感。雅戈布平静地听着这些话,内心却感到非常满足。

在一个地方,一位腼腆的年轻员工,将他们每天的工作记录交给他看,为了表示爱戴和感谢他亲自来看望,还即兴用手风琴表演了一曲《水兵》,琴声悠扬欢快,引来阵阵掌声,全场气氛轻松活泼。

在第二个检验场,工作人员在不停地忙碌,直到雅戈布要悄悄退场时,才被一位眼尖的员工认出来,其他几个人也先后放下手头的活,纷纷围上去欢迎,用敬慕的眼光望着他。他给大家讲述这次改革的初衷和意义,说他短期内会加大海关的工作量,并减少收入,但不久就会看到明显改观的。人群中一个黑皮肤的青年站出来,说新规章中的每一条,他都背得滚瓜烂熟,执行起来从不马虎。鸦片是毒害中国人的东西,早该禁止了。旁边的几个人也纷纷应和着,雅戈布看见听见的到处是一片赞美声。

然而,雅戈布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该部门在事先接到陪同人员的通知后安排好的,他不知道人群中那个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工作人员,两天前还在一大宗的鸦片进口中捞到了不少好处。他不知道,自从鸦片被公开禁止进口后,那些外商私下里更是变本加厉地囤积,每个人都以为只有自己在偷偷地进行,幻想着将来能够垄断整个市场。他不知道那些表面上对他巴结奉承的人,背地里对他的这项规定恨之入骨,说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出风头而牺牲大多数人的利益。

回来后,雅戈布对这次视察感到十分满意,看着改革进行得如此顺利,他意识到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们都是“敬业”的人啊!于是他给财务部门批了一个条子,要在季度末,给所有一线的海关人员增发工资百分之二十的奖金。

改革的成效使雅戈布满心欢喜,但他觉得自己尚未尽全力,如果能将第三条、第八条再完善一下的话,会更好。他忽然意识到有力量做很多好事,而这些事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费劲。

陪同是个狡猾而虚伪的人,他透过雅戈布严肃的外表,看到了他骨子里的理想主义,看到预先安排好的一切都让雅戈布信以为真,这有力地证明自己的作用远大于雅戈布,而且限制鸦片进口是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因为赫德时代的海关有多风光,每个人都过得那么快活。

当他面对雅戈布时,却说着完全相反的另一番话,以至于雅戈布认为那些利益受到损害的商人其实内心里是真正佩服自己的,这使他更加毫不怀疑自己做这件事的重大意义。陪同承诺,他会尽最大的努力将改革从每一个具体的细节抓起,但他比谁都明白,雅戈布不可能永远对工作这么尽心尽力,不可能弄清事情背后的真相,不会知道为什么鸦片不会减少,也不明白那些商人为什么仍然对他和颜悦色。总之,一切相关的事物都会照着老样子顺利进行。

几个月后,就在雅戈布为改革取得的成绩暗中欣喜,准备进行第二步时,收到了工部局的发来的公函,信中写道:“近来,本局收到无数来信,反映由于海关擅自提高征收税率,致使商人对进口货物提价,将经济压力转移给了百姓,工部局是维护外商和群众正当权益的地方,鉴于此,请海关部门停止此规定,免此类不良情绪蔓延,给社会造成恶劣影响。”

接到这个消息时,雅戈布正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他来回踱了一会儿步,便在窗前停下了。有下属敲门进来汇报工作,看到他冰冷严肃的神情,赶紧将请他批示的文件搁在桌上,匆匆退了出去。

秘书冯小姐照着平时的钟点进来送下午茶,眼睛望着桌上堆着的那一大摞文件,一张都没有掀开过。雅戈布紧皱着的眉头,显然说明他长时间深陷在对某个问题的思考里。

“啊!冯小姐!”他推开那些文件,突然说道,沙哑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冯小姐将装着红茶和点心的托盘放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她一眼就觉察出了上司突如其来的坏情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她走近他,看到雅戈布的脸上是一种愤怒和冷漠混合的表情,她判断这个导致上司突变的原因很可能与那封工部局寄来的邮件有关。

“先生,是那封信吗?”冯小姐问道,她长相并不漂亮,由于紧张,连声音都有点颤抖了。不过她说话时老实的态度有着特别的亲和力,使雅戈布再也忍不住了。

“工部局的来信中说海关擅自提高税率……还有这些群众的浑蛋检举信……”雅戈布忽然吼叫起来,“我明明为他们好,还说海关为增加收入……你说我们的收入哪儿去了,财务状况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看着雅戈布怒气冲天的样子,冯小姐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但她既没有退下也没有说话,惊吓使她显得更加丑陋,但那双美丽的眼睛却散发出宁静而温和的光彩,她忘了对上司的畏惧,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先生,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管结果如何,您都不能使我相信,那不是一种出自于您衷心的好行为。”她重新让雅戈布坐回扶手椅里,雅戈布当初筹措改革计划时那又自信又兴奋的神情浮现在脑海里,他当时还为她的担忧而嘲笑她,“不但如此,您也无法使我相信,您现在真的像来函中那样想的。”

“可是……照此,新制度还执行的下去吗……”他无力地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用手支着额头,“他们这样做毁掉了我多年的心血,冤枉了我一片苦心……去吧!”雅戈布摆摆手。

几个星期后,新政在来自各方面的重压下停止了。雅戈布再次来到工人们当中时,觉得内心里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他感到对下属的愧疚,一种无法言说的愧疚,那个上次和他共进午餐的小伙子见到他时,恭敬地鞠了一躬,什么没说,就从他身边溜过去了。

在任职到期时,雅戈布决定放弃海关署长的位置,为此他不仅事先通知那些拥护他的同事千万不要投自己的票,同时还在选举会上亲自投了对手一票,以往的竞争敌人,如今成了解脱他的恩人。从此他终于可以轻松地生活了。

十三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雅戈布坐着黄包车到了五马路,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来这儿了。在逛完几家店铺后,很快就凭着记忆找到了晋古斋。店面不久前被重新装修过,靠墙壁立着三组红木的展橱,橱里摆放着明清瓷器、竹木牙雕,近墙角的那只橱子里摆放着几端装在盒里的砚台。

屋子中间是一个体积硕大的圆形玉海,高半米有余,口径一米多,通体雕刻以龙为主饰,螭、羊、马居次,还有海螺、鱼、海蟾、海蚌、海犀、鼠头翼鱼、螭虎、海兔、海豚、飞马、鳌等十三种,辅刻浪花、海水、云朵等背景纹饰,其整体刀法雕刻纹理鲜明、立体感强,下部的朵云、鱼等以隐、平凸刀法,较为平和,此玉海是蒙古汗忽必烈时期的杰作,从中可捋出从辽、宋、金至明清玉器风格发展演变的重要脉络,在这只元代大玉海里,几条鳞片锋艳的金吉尾在欢快地追逐嬉戏,“好自在的鱼儿!”雅戈布扭头转向一个圆脸的小伙计,问他仇焱之在不在。对方指了指通往里院的后门,说师父正让他清理仓库,可以去那儿找他。

然而,没等雅戈布离开,那小伙计抢先一步跑过去,说要亲自去叫,同时对另一位刚从外面进来的伙计使了个眼色。雅戈布看着两个孩子神秘兮兮的样子,感觉很好笑,在柜台旁一把雕工繁复的红木扶手椅上坐下来。

“谁啊?”一会儿工夫,外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年轻声音。

“一位外国人。”小伙计回答说。

“等一下。”接着听见关门的咣啷声。雅戈布站起来,走向后门口,和低着头从里面出来的焱之撞个满怀。焱之衣服上、手上沾满尘土,面容消瘦。

“……梅先生,是您?您怎会来这儿?”焱之窘迫地伸出双手,低声嘟囔着。

雅戈布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细细看他。面对焱之慌张的神情,雅戈布笑而不答。心里却禁不住惊讶眼前的小朋友身上发生的变化。他讲话声音很勉强,眼睛呆板,脸上挂着挤出来的一丝笑容,找不到一点这个年纪的人高兴时那种掩饰不住的灿烂和热情,尤其嘴角的那两道细纹,那种苍白、消瘦,那种因苦难而造成的过早的忧郁和成熟,使雅戈布一时不能适应。

他们来到外面,找了一家临街的茶馆坐下。焱之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觉得很不适合在这种场合出现。“先生,您是来看我的吗?”他情绪有些激动,说完后,立刻低下头去。

“你说呢?难道要我等着你来看我吗?”雅戈布说着,微笑地看了看对方。接下来,像那些长时间不见面的人一样,焱之的胆怯好几次令谈话中断,他总是尽可能简短地回答对方,最后谈话终于在先前提过的眼下的生活上停留下来。为了消除焱之的怯懦,雅戈布决定像对待成年人那样与他说起自己的生活、工作中的改革,以及将来的计划。但他发现,焱之神情中的恍惚和无助,在听到那些描述的内容时,丝毫没有减轻。他开始感到,在一个满腹心事的人面前,谈什么梦想、现实、未来,这些不相关的话题都是徒劳。他应该找到问题出在哪里。他有点束手无策,但绝不会放弃,说道:“真无法想象,一眨眼两年的工夫,事情变化多大呀,你现在这个样子,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是啊,您这么认为,其实我对自己也很失望。”焱之声音很低,眼睛望着别处。

“发生了什么事吗?”

焱之沉默了,注视着雅戈布慈祥而担忧的面孔,感到更加窘迫,甚至觉得有些自卑,于是他决定什么都不说。

“说实话,小朋友,”雅戈布说,他似乎也感到和焱之谈话的困难了,“我想邀请你跟我去会见一位朋友。”雅戈布语气平淡地说道。好像这是他今天来这儿的唯一目的,其实一分钟前他脑袋里还没有这个想法,此刻他觉得眼前这个长时间被阴霾包围的毫无生气的年轻人太需要到一个自由畅快的环境中去呼吸新鲜空气了。

焱之笑着点点头,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下来,从心里对雅戈布的善意充满感激。傍晚,雅戈布和焱之动身了。两个人此时已不像先前那么拘谨,雅戈布谈一些生活中的见闻,焱之静静地听着,只有谈到与古董相关的话题时,才觉得有意思。可是其间他有好几次忽然情绪低沉下来,当雅戈布问他对未来的打算时,他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青春是珍贵的,有无数种机遇和可能,你就这样耗费下去吗?”

焱之的脸红了,既然人家已经看穿了自己的现状,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于是,他赶忙说道:“我很想跟您说些什么,可这关系到师父……”

“不管关系到谁,只要与自己的命运相关,都要严肃对待。或许我能在某些方面给你帮助,哪怕一些建议。”

焱之犹豫了一会儿,将他与师父最近的矛盾,讲述了一遍。“你这么做是对的。”

“有段时间,我也这么认为,可现在……师父对我非常冷淡,当然这里面也有我的原因。您知道,我努力让自己像从前那样敬重他、爱戴他……但心里总感觉别扭,仿佛撒谎般令人难受……”焱之低下头,不停地绞着手指。

“你就没想过要改变一下现状吗?”雅戈布沉吟了片刻,说道。

焱之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想过,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改变,他不想失去这份多年的师徒感情。雅戈布告诉他事情发展到一定程度,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变化是谁都控制不了的。价值观不同的人在一起交流是很困难的。听到这里,焱之脸上闪过一丝光采,他开始说话了,并且愿意将心里话全说出来,“是的,那些使自己不幸的东西,同时也使别人不愉快啊!”

雅戈布首先肯定了焱之的观点,同时用极温和的语气说道:“生命中有两种不幸是实实在在的,恶意和懒惰。除此以外,任何与本身无关的事,都算不上真正的不幸,只要你确定自己是善良的,并愿意为了梦想而努力,你就是幸福的。每个人都拥有获取幸福的权力。”

焱之认真地听着,内心里不停地用这两条标准检查自己,“我就是这么活的。可为什么感受不到一点快乐呢?”

雅戈布看到皱着眉头自忖的焱之,带着一丝嘲弄的神情,“等见到乔治·哈同的时候,你有勇气把这些话说出来吗?”

焱之惊诧地望着雅戈布,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自己把这些私事讲给别人,那不是很难堪吗?那样对他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雅戈布好像穿透了他的心思,说道:“你需要接触新群体,是时候了,他会欣赏你的。”他稍作停顿后继续道:“一个人不管有多少个想法,只有付诸实施的那个才最有价值。每个人都有两个层面,低层次的那个为自己而活,包括你最亲近的人;高层次的那个为别人(名誉)而活,也就为大众的利益,渴望得到别人的赞誉。在你还没有能力为别人而活之前,你只能为自己而活。这样想,你的心情就平静多了。”

“怎么能这样呢?”焱之情绪有些激动,“那穷人不都是有了自私的理由,可现实中往往他们比那些有条件帮助他的富人更善良、更慷慨啊!”

雅戈布对焱之的反驳丝毫不生气,反而觉得很好笑,说既然他现在不完全明白,他也不指望他能一下子就弄懂,自己在二十多年前也有过类似天真的想法。时间会改变一切,而且还有上帝呢,至于这种单纯的争论,在它解决了问题之后,就应该结束,如果照此无休止地继续下去,那将变得空洞无聊了。“好啦,你很快会见到几个辩论家的。”雅戈布看看表,这几次去乔治那儿,总能碰到几个靠出谋划策为名而围在乔治身边混吃喝的人。

十四

雅戈布猜得没错。他到的时候,乔治偌大的客厅里确实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位皮肤白净,嘴有点大,端庄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另一位皮肤黝黑,长脸,眉骨和嘴巴突出,头发贴在前额上。雅戈布带着嘲弄的神情看了客人一眼。乔治像其他突然从尴尬的谈话中解脱出来的人一样,热情地迎上来,与雅戈布握手。

“乔治,你不认得这孩子了吗?你们在爱俪园的晚会上见过。”雅戈布见乔治只顾跟自己寒暄,冷落了焱之,禁不住以温和而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并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将焱之拉到自己跟前。

“啊,你叫什么名字?”乔治微笑着向焱之问道。

“仇焱之!”雅戈布答道,“乔治,你可知道,他已经对古董学习四年了。”

雅戈布对焱之的特别介绍,以及乔治再次注视他时若有所思的眼神,都预示着焱之很有可能要走进雅戈布决心为他开启的那扇大门了。

“不简单,真看不出来啊!”那位叫丁惠康的医生透过镜片仔细盯着焱之说道,同时在琢磨雅戈布的话里有没有特别的意味。

“我们刚才正在讨论要用那笔款子建一所医院,还是盖学校,你来得正巧,可以帮我拿个主意……”乔治对雅戈布说道。

“是真的吗?”雅戈布用严肃而好奇的目光对两个人望望。对于雅戈布的这种态度,丁医生显出一丝紧张的表情。但仍然坚持说道:“是的。”在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后,对方好像忽然找到了谈话的角度,开始兴奋起来:“哈同先生愿意做好事,虽然已经做了那么多,却还嫌不够,如今他打算拿出一笔款子做一件真正对人有意义的事,我想没有比帮助那些受苦受难看不起病的穷人更重要的了。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有病却没钱医治,这些人如果得不到帮助,就可能死于疾病。如果有人提供物质,给他们带来医药、健康,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慰藉给予他们,这不是世上最大的善行吗?我在国外读书的几年里,眼见西方发达国家有很多这样的慈善家……”医生情绪激动,越说越快,还故意夹着不少英文。“哈同先生要做这件事,不管做出来能否达到那样的效果,但毕竟是做了,任何人都不能怀疑它的正确性,而且,我相信乔治先生也是这样想的。”他接着说道,“何况一个大人物的行为,会带动其他人纷纷效仿……”

“好啊,如果事情如您说的那样发展,那就到处都是医院了。”乔治打趣地说道。“您呢,蔡先生,您认为应该盖一所学校,是吗?”乔治转向那位五官突出的男子说,同时他又对雅戈布轻声说道:“蔡先生是一位教育家。”

“其实,我与丁医生的想法是殊途同归,不过一个关注身体,一个关注精神,一个人若不消除愚昧无知,唤醒内部的精神需求,光有一个健壮的身体又有多大用处?社会发展最主要依靠的还是脑力劳动者,看看西方发达国家与我们的差距就知道了,何况每个人都应该享有受教育的权利,现实中很多人由于贫穷或其他原因错过了时机,如果我们通过办成人学校帮他们实现梦想的话,”他停顿了一下,看看在座的人,接着说道:“我相信,学习是一个人最为可靠的乐趣所在,谁愿意混沌地度过一生呢?”

因为有过之前求学难的经历,以讲话人诚恳的语气,使焱之对这位教育家产生了好感。他用热情、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对方,仿佛在说:“我是非常支持您的,但……”当他发现男主人以一种似听非听的神态望向街边时,有股说不出的失望。

过了一会儿,乔治终于发话了,缓缓地说道:“不管是建医院、盖学校,还是成立艺术馆,做这些事,父亲是为了名誉,而我为了消磨时间,至于哪个是好的……”说着他转向雅戈布,一脸恳切地问道:“雅戈布,我很想听听您的看法。”

两位客人几乎同时将目光投向雅戈布。

“既然如此,我就说说自己的想法吧。”这样的争论对雅戈布还是第一次,但类似的想法,比如肉体和灵魂哪个更重要,以及人是否真正具有灵魂等问题,却已经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无数次了,“您说什么来着……”他转向那位医生问道,“啊,对了,建医院,提供医药……这都是些多么温情的词,听着都让人心里暖和,可你真的以为所有的病人都需要医治吗?其实人体有自身防护和修复机能,很多病症完全可以随着时间而自然康复的。一旦办起了免费医院,那人们一旦哪儿不舒服,就会立刻丢下手头的活计,去医院治疗,既耽误了工作,又浪费了医疗资源。问题是很多人因此患上懒惰、药物依赖,却厌恶起健康的根本——劳动,好端端一个人因此荒废下去;对于那些快要死的病人,见谁用药治好的?不过通过拖延来加深他们的苦痛罢了。死亡对于一个已丧失活命乐趣的人而言,是最自然最妥当的归宿。我想:‘爱死亡’是医护人员修炼的一项德行,当然,从患者是医院发财来源的角度,一切又另当别论了。”

“对生命冷漠到这种程度吗?尽管您嘴上这么说,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使我相信您会真的这么想。”丁医生上下打量着雅戈布,发现在这个文雅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冷漠而愤懑的心。乔治面色平静,而坐在对面的教育家显然对这番出乎意料的辩论非常感兴趣,而且从他那明亮的眼睛,似乎对接下来雅戈布的辩论满怀信心,那样的话,他就可以通过雅戈布的嘴,而赢得这场竞争了。

“还有您,先生,伟大的教育家,”雅戈布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继续说道,“您的使命是要让那些文盲的精神世界从沉睡中苏醒,明白他们为什么吃不饱穿不暖,别人却锦衣玉食;让他们明白别人有的,他们也该有。您忽视了重要的一点,无产者无知才快乐,如果您不能给他们相当的财富,却诱发他们对金钱的渴望,就会激起一连串的麻烦,造反、起义、暴动……何况如果你抢下他们的锄头,硬要他们去啃书本,就好比让乔治和我这样的人去学习种田一样。生命的目的是简单和幸福,思考越多,越痛苦。为了医治失眠,我宁愿让自己忘掉一切所学的知识,到田野里、工厂里、码头上去劳动,有时看见他们在杂乱的环境里,头上盖顶帽子,就能鼾声如雷,我羡慕极了。所以千万不要建什么成人学校,你不能期望从他们中间培养出一个科学家、艺术家来,相反,一旦他们的精神觉醒,理性带来的痛苦远大于快乐!无疑在害他们罢了!”说着雅戈布愤愤地扭过脸去,不再看任何人。

“可是,您怎样才能使别人相信这是您的真心话呢?乔治说您在海关拥有无限权力,没有您,新海关大楼无法落成,听说您还进行一项史无前例的改革,报纸上登载过……而一个思想积极、做了那么多事情的人,怎会有这些想法呢?”教育家说道。

“多谢您的关注,那一切都已成为历史,因为我不具备做那些事的才能,没有迁就商人的好脾气,不会卑俗地向权势部门献媚,而且以为只要出于正义责任感做的事,就会有人理解……然而,这些想法在别人眼里却成了坏的动机……现在,我尽可能少管事,只要自己活得好!”

“那您就不打算多做些工作以外的事吗?比如艺术。”乔治问道。

雅戈布皱皱眉,表示他目前对什么都没兴趣,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人生很多事似乎永远都找不到答案,这样的问题如同一个深深的旋涡,越是看不到底,越是觉得深不可测,越是有吸引力。不过,作为犹太人,善于帮助别人是他身上永远消除不掉的优点,尽管他假装冷漠,但仍时刻准备向喜欢的人伸出友爱之手。只是他做这些事从不表露出来,让自己和受帮助的人都感觉非常自然,毫不做作。

焱之对雅戈布的见解支持反对参半,但他凭着敏感的神经立刻意识到:雅戈布这些言论之外有着更现实的意义。在来的路上,雅戈布已有意将这次拜访的目的透露给他了。乔治相信雅戈布所讲的全是真话,雅戈布属于表面上谦虚,骨子里却很骄傲的人,他比谁都了解父亲,也比谁都清楚犹太人,他们内心的善与恶比其他人更强烈,最凶狠的敌人和最忠厚的朋友隐藏在同一个身体里面。这种性格的人遭遇这样的处境是很可能变得偏执而激烈的,不过他也隐约感到了雅戈布和焱之之间那种深层次的感情。这一点让乔治动了恻隐之心,作为一名孤儿,乔治一生中最看重的人就是他的养父哈同,那是一种类似于友谊的父子之情。如今他在雅戈布和焱之身上看到了一种类似于父子的友谊。当今有些年轻人拥有极高的天分和热情,却被残酷的环境所桎梏,在大量无聊的工作中耗费着精力和时间。在宇宙间,远大的雄心和抱负,如同埋在地下的火星,还未来得及闪光就熄灭了,必须有外力介入,才能使它们的能量焕发出来,沿着光明向上的道路往前走,像火把一样照亮世界。因为有了这种想法,当乔治再次望着焱之时,目光便与先前不同了。

“那么,你是怎么想呢?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何况我要给父亲一个交代!”乔治对雅戈布说道。

“这问题您自己最清楚,连一个孩子都知道要做他喜欢的事,您何必让我得罪人呢?”雅戈布直截了当地说。

“先生,话不能这么说呀!”丁医生吃惊地说道,同时眼睛望着教育家,此时两人之间的敌意已完全消失了。

“诸位,我的话仅仅是一些简单的想法而已,但愿不要惹谁生气,权当随便说说罢了。”

乔治坐在沙发上,显出一副严肃而自信的样子,不过他这种神态好像针对雅戈布那番话故意装出来的,十分好笑。焱之一会儿看看雅戈布,一会儿看看乔治,当他发现乔治望着自己的眼神渐渐变得那么温柔时,他的心就安定下来了。

傍晚时,一辆黑色的汽车驶进花园,是哈同来了,两个佣人先后跑出去迎接,乔治和客人们也出来,站在门前的回廊上。

“哈哈,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啊!”哈同从车里下来,径直走向雅戈布。当他得知大家讨论的问题时,高兴地转向乔治说:“好啊!你终于懂得慎重花钱了。”

哈同情绪很高,对几位来客都很热情。乔治去厨房里吩咐晚餐,特别叮嘱不要在饭菜里放糖。为了不冷落另外两位客人,他又陪两位客人在客厅里谈论起时事、政治方面的话题。晚饭前,当乔治回到书房时,看见父亲和雅戈布正激烈地辩论着。雅戈布坚持认为,只要做事出于好的目的就行,哈同用讥笑的口气反驳他,说如果他继续这么固执的话,下次改革还会失败。

“可那些商人当初都表过态,是赞同的呀!”

“哈哈!老弟,除非把他们的大脑和心在消毒缸里浸泡上三天三夜,否则你怎能要求人家想法和你一致?演戏!演戏罢了!个个都是天生的表演家!”他说着,伸过手来,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臂,然后走到桌旁。乔治正在翻阅父亲手提包里的资料,那是一份南京路附近新征土地的报告。于是哈同站在两个人中间,谈论起工作的事。

“那个被人称为‘守财奴’的郑伯昭出的价比我还高,这小子想和我较劲,哼!我好好教训了他一顿……你把这报告看一下……嘿,老弟。”哈同一面对儿子说话,一面拉着雅戈布的手,“好样的,我欣赏你,别总对他说好话,外人我信不过。我那傻儿子爱冲动,谁都瞧不上眼,幸好他敬重你,你要多给他些指点才是!好吧,晚餐时,我们可以谈谈艺术馆的事,放心,跟乔治一块做事,不会吃亏的!”他说这话时,声音很高,客厅里的人听得很清楚。

直到晚饭结束后,焱之才充分感觉到雅戈布和哈同父子友谊的亲密程度和感染力,那种感染力与其说表现在他们彼此身上,不如说表现在在场的其他人身上。焱之在回答洒脱的乔治与和蔼的老哈同问话时,没有一丝拘束,仿佛他们已经是交往多年的朋友了,他们都那么亲切,连那个看上去心情极为愉快的佣人,都在他不小心将菜汤溅在桌布上时,十分麻利地帮他掩饰掉了。医生和教育家在与老哈同谈话时,脸上始终带着谦恭而卑顺的表情,尽管他们此行的目的没有实现,但谁都不想破坏这融洽的气氛。

哈同来乔治的小公馆吃晚饭,显然是为了雅戈布。在分手前,大家相互之间谈得非常随意和热烈。哈同邀请大家下次光临爱俪园建成二十周年的纪念晚宴。

两天后,乔治去拜访雅戈布,说他决定创立一个艺术品基金会,同时希望雅戈布做该会的顾问。“没有您,我做起来心里没底。”乔治十分诚恳地握住朋友的手,“还有那个年轻人,你是不会看错人的。一块干吧,我不会亏待他的。”这话由乔治主动说出来,这样的情形是雅戈布事先没有想到的。

当焱之得到这个消息时,内心不由得颤了一下,任何事都不会使他感到如此突兀,尽管他有时也像身处困境的年轻人那样异想天开,却没有料到哪天会到哈同艺术馆工作。而且,应当承认,他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轻松和自在。一心渴望挣脱,但等到改变近在眼前时,却不是一种纯粹的痛快,欢畅,其中还夹杂着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不知所措。焱之除了不知该如何告诉师父以外,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而此时,不知怎的,他忽然只记起师父的好了:他爱我,至少信任我,这是明摆着的,否则他不会带我去杭州……在有了这个念头以后,他发现自己既不了解那桩事情本身,也不了解自己的师父。他在对两者都不深知的情况下,仅凭艾嵩的几句怨言,就甘愿让云雾蒙住眼睛,用愤恨麻痹心灵,这一刻,他猛然看清楚了,心中充满懊丧和悔痛。“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那天晚上,焱之外出办事回来,快到晋古斋时,他远远看见师父一个人站在店门前,初来时的一幕浮现在脑海里,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这儿也是家,像父母的家一样珍贵,无可替代。他忽然觉得从今后有义务像儿子那样孝敬师父,他的内心涌起一股温柔。他真想向着师父扑过去,告诉他:“我再也不胡猜乱想了,请您原谅我吧!”唉,师父为了经营为了徒弟付出多少心思,生出多少白发啊!焱之越想越难过,觉得应当跪在他面前,紧握着他的手,承认自己的过错和狭隘。整个晚上,他都在忏悔、忧伤和喜悦交织的复杂感情中辗转反侧,直到天快亮时,才昏沉沉地睡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没有急于将这个消息告诉朱二爷,他全心全意地工作着,连午饭时候都不肯停下来。朱二爷一直都在外面忙碌,其他伙计说他这样地拼命,反倒令他们没有安定感了。焱之笑笑,严肃地说:“不会的,晋古斋需要你们!”说这话时,他感到内心好像正在长大,思考问题的角度和原来不同了,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责任感使他变得冷静和深沉了,他的信念更加坚定,智慧的光随时都在照耀着他的灵魂,因为那里面被赋予了两种新元素——他的恩师和他的未来。他想着昨天还以为至死不变的见解和尊奉的真理,现在看来,仿佛已相隔非常遥远了。而当他再次从头捡起来,一件件地分析、研究它们时,发现自己竟会花费那么长久的时间去仇视和愤慨,禁不住要鄙弃自己,甚至觉得好笑了。

由于对师父的留恋,憧憬以后日子所能带来的喜悦减轻了,等焱之站在屋子中央准备将事情告诉朱二爷时,除了稍微的一丝紧张,没有任何激动,他情绪十分镇定,一字一句地说出事情真相。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焱之心怀忐忑地盯着地上,不敢想师父会作何反应……其实,焱之根本没有担心的必要,朱二爷这次外出归来,意外收获很大,从早到晚,他那深沉莫测的眼睛中都含着笑意。大凡一个惯于沉闷的人处在愉快的状态时,大多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力和包容力。在冷面下隐藏多日的深邃灵魂,盲目地发射出光辉来。“师父,如果您不愿意,我就再也不提了!”

“为什么不?”朱二爷简短地说,将身子转过来,慈祥地望着他。

屋子里昏暗的光线一下子变得光明灿烂起来了,焱之满脸喜悦,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师父柔和的眼神里闪烁着亮光,他微笑着,拍拍焱之的肩头,说道:“孩子,难道做儿子的出息了,做父亲的会不高兴不成?去吧!为了晋古斋,给古董界做出个模样来!”焱之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说什么好,然后他猛地跪倒在师父膝前,泪流满面。

焱之离开时,一想到促成此事的最初动机,心里仍难免生出深深的歉意。事实上,形式仅仅是生命变化过程中的状态而已,他之所以离开有着他非离开不可的原因。继续在这儿待下去,可能吗?不可能。为什么?由于朱二爷的缘故吗?由于雅戈布的指引吗?都不是,天意使然。如果他长期在别人手下做事,那就违反了一个有成就人的成长规律,人生一系列变化都在接连不断的酝酿之中,迫使他不能再在一种旧的格局里生活下去。命运促使他到一个新的环境里寻找平衡。

十五

一九二八年初冬,学徒结束!四年了,焱之第一次回家。雅戈布也正在度假,计划去其他地方看看,于是焱之邀请他去太仓的家中住上几天。车上人不多,而且乘坐的马车竟是当年带焱之来上海的那辆,性格爽朗的车夫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位憨厚的老实人除了左腿仍有点瘸,脸上多了些风霜的痕迹,身子骨看上去更结实,手脚行动起来也更麻利了。路上,雅戈布说起他这次去还有另一个目的,要去探访一位老友。二十多年前,他之所以来到中国,正是受了他的影响。马车离家越来越近了,焱之归心似箭,脑子里一直想着外公、父母,还有淼之……有一段路,车子颠簸得厉害,雅戈布停止了说话,神情严肃地望着窗外,那似乎是一段并不怎么美好的回忆。焱之心急火燎地想着回家的事,此刻任何事都不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怎么还不到?怎么还不到?哎呀,这些树木、田地、路边的小店,马儿呀,你就不能跑得再快点吗?快些!再快些吧!焱之迫切地想着,这时他看见了立在路边的黑漆白字木牌,进入太仓了。

“先生,咱们已经到太仓了,你快看!”焱之喊道,把上身探出车来,他感到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如亲人般地招呼他、欢迎他。“看,山坡上的那棵歪脖树还在,那条河,是,上面一个小黑点,那肯定是渔夫!他们都在,快点吧!”

“哪条街?”车夫问道。

“从大路下去,第三条街啊,您不记得了吗?把我们送到大门口吧!”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车上只剩下焱之和雅戈布两个人。

“哈哈!当然,我还想老头子赏我壶热酒呢!”说完,车夫爽朗地笑了。

“外公!啊,外公!”焱之的心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他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伸着胳臂,“哦,到了,马上就到啦!……先生,您快看,这些树本来都很小,现在都长这么高了,还有那片池塘。”夜色中模糊的景物一排排向后倒去,奔驰的速度令焱之兴奋不已。

雅戈布忽然把身体探出车外向前倾着,对车夫喊道:“停车!快停车!”

焱之莫名其妙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雅戈布。

“帮我找家旅馆……”此时车子已渐渐停下来。

“为什么?先生,您不跟我回家……”

“那不合适,我不喜欢热闹。”雅戈布把帽子从车内的挂钩上摘下来,戴好,不容分说地答道。

不一会儿,车夫熟练地将车子停到“怡然居”旅馆门口。雅戈布先下车去旅馆内查看了一下,感到满意,才回来取他放在车上的行李。

“别忘了明天午后晚些时候过来,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雅戈布转身进大门时,回头叮嘱道。

焱之有些过意不去,他实在不忍心让雅戈布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住旅馆。但任何不快与即将见到久别亲人的幸福相比,都算不上什么了。回到车里,他摸了摸新理过头发的鬓角,将衣服抚弄平整,这时已到了自家的街口,只剩下两处院落了,而他觉得车夫好像有意让马走慢似的。终于,车子停下了,焱之看见大门、房檐、墙壁的表面已是痕迹斑驳。他跳下车来,踉跄着奔向大门,院落里很安静,没有他想象的那种欢腾的场景,与内心洋溢的热情相比,这座房子的无动于衷倒使他备受冷落了。院里没有人。“老天保佑!都好吧!”焱之想着,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在院中央停了片刻,旋即双腿快步跑着跳上台阶,来到门前,他屏住呼吸去推门。门开了,桌子上点着一盏玻璃罩煤油灯,将屋内照得很明亮。

头发花白的外公正在灯下端详一只竹雕香筒,面前摆满工具,望着被推开的门,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蒙蒙睡意。

“外公!”焱之叫道。

老人怔住了,接着他缓缓站起来,揉揉昏花的老眼,走近细看,他一下子惊喜起来。“焱儿,”老人认出外孙后喊叫着,扑了过去,“是你吗?我的孩子,这不是梦吧!”老人喜极而泣,浑身颤抖着偎在焱之怀里。焱之紧紧搂着外公,那微驼的背和单薄的肩膀,让他突然感到了对家人的责任。

“你好吗?外公?”

“好好,这下好,总算回来了。”老人边说边将他推开一点,用手背擦擦又红又皱的眼睛。“来,快让外公好好看看。”老人边说边将焱之拉到桌边。长几上还是摆着那一对白玉如意,还有那个儿时专门盛放糖果的红色漆盒。焱之还没来得及问父母在哪儿,就有人从侧门里快步走出来,“父亲!”焱之一步跑过去,父子俩紧紧抱在一起,刚刚平复的心情又一次激动起来。

焱之看见父亲鬓边的白发,不由得眼眶发热。“好儿子,长大了……”仇席珍眼里闪着喜悦的泪水,爱抚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着儿子。“快暖和暖和……”外公把一杯热茶递到焱之手上,又将灯芯调到最大,屋里顿时又明亮了许多。

“怎么不事先来个信儿……好有个准备……”听着父亲温和的责备,焱之感到无比幸福。他望望父亲,又望望外公。但是他略显不安的神情里表明他正在等待另一个人的出现。母亲!他的心猛然收紧了。为什么迟迟未见母亲,犹疑之间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正是母亲。她梳着整洁好看的发髻,穿着一件蓝色绸缎绣花夹袄。但她一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焱之向母亲跑过去,当他走到母亲近前时,母亲发出一声惊喜和叫喊,一下子扑到儿子怀里,哭了起来,边哭边用拳头轻轻捶打他的肩背……直到外公在旁边说:“若是淼之在就好了,一家人难得团聚。”

焱之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将她安慰平静。淼之两年前就去南通做事了,父亲不想让焱之牵挂,从未在信中提过此事。母亲眼睛始终热切地盯着儿子的脸,紧握住他的手不放。父亲和外公则围坐在他身边,他一句话、一个细小的动作对他们都那么珍贵,那些慈爱的目光一刻都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他们惊喜地看着他身上发生的每一处变化,不停地拿着现在的他与小时候做比较,言语间不时流露出对待娃娃般的亲昵语气,不由得使他脸红。可他是那么珍惜这份令人激动的欢乐,以至于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自己更幸福的了,而多年的孤独和乡思换来的这一刻也算是值得了。

夜深了,隔壁屋里传来家人起伏的鼾声,“家真好啊!无论离开多久,它都在这里忠实地等着你,随时向你敞开温暖的怀抱,世上再没有比这儿更安全更温暖的地方了。”焱之躺在舒适的床上,思绪越飘越远,辗转反侧,他想起了四年前离家的那个夜晚,那个清晨……那个在飞尘中追逐着马车的娇小身影……他猛地坐起来,眼眶发热,想要安然入睡已经不可能了,他悄悄地穿衣下床,摸黑拉开门栓,一口气奔向那幢老宅。

院子里黑乎乎的,四周十分寂静,没有脚步声,没有说笑声,一切都凝固了。那棵拴马的树在寒风中张开光秃秃的手臂迎接他。他站在那里,睁着干涩发热的眼睛,对着黑夜问道:“大叔,你们去哪儿了?”他想着阿巴吉,想着对伊绿天真的承诺,悲叹:“她不会回来了,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

但他仿佛立刻听到伊绿在安慰他:

“傻朋友,别为过去伤心,让我们彼此想着吧……”

他闭上眼睛,用心灵彼此倾听着,渐渐地,痛苦消失了,他感觉到她仍然存在。风小了,乌云散去,深蓝的夜幕上挂着几颗星星,那么柔和恬静,树枝停止了摇动,坚实地让他倚靠着它那粗糙皴裂的躯体,在他耳边温厚地说:

“孩子,要坚强,你们生命中美好的印记都留在我身体里……”

焱之长吁了一口气,感觉心里舒畅多了,“对,我几年前离开了你,为了那个不成熟的梦,如浪子般在外受苦、磨难。现在,我回来了,你们却不在了。但我相信,无论你们在哪里,也不会忘了这幢老屋、老树还有我,在你们的世界里总有一块地方属于我。正如我的心里始终拥有你们,噢,阿巴吉、伊绿、火凤凰,你们永远跟我在一起,是你们纯洁心灵燃烧的火焰,给我信心、力量和热情,我的生命里装着你们,永远不会寒冷,不会孤独……”

第二天早晨焱之照样不到四点钟就醒了,这是天长日久养成的早起读书的习惯。按照约定,他要下午才能去旅馆见雅戈布。早饭后,外公便嚷嚷着带焱之去见一些老朋友,这对于老人是再荣耀不过的事了。

十六

在旅馆里安顿下来后,雅戈布过得非常宁静。近来他的身体健康状况不佳,要到半夜才能入睡,而稍微的动静就能将他从梦中惊醒,但只要身边有书本,他就不会觉得时间难熬。对他而言,书籍和艺术品是最好的精神抚慰,它们会一直忠诚地陪伴他,从不欺骗他,从中所获得的享受已经超过了事物本身的价值。它们是多少年前躲在某个角落的孤独灵魂,如同宇宙的灵光划过时空与他的灵魂相遇,如同遥远天际传来的冥冥之音,陌生而神秘,却又熟悉而亲切,成为他的诚挚侣伴,和他一起温习咀嚼那些悲欢离合的往事。雅戈布从未结过婚,女人的感情对他来说已经是过去的事,伴随人生最美好的青春韶华留在哥本哈根。房间里有些灰暗,窗外弥漫着浓重的雾,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这情景和忧郁的气息很容易使人陷入回忆。他拿着罗素的一本集子,但打开两页,就觉得异常枯燥。他认为哲学是骗人的玩意儿,罗素与尼采不同,一个是老好人,一个是疯子,而且罗素有一点与自己相同,对中国怀着浓厚的感情;同时,他还认为,任何事物一旦杰出到某种程度,便不可能仅属于某个民族,甚至某个国家了,任凭时光流淌,岁月荏苒,它将如同苍穹中的星辰,将璀璨的光芒照射至全世界。

他坐在床前,陷入出神的幻想里,床上放着一只细长而精致的盒子,那是他最早的关于中国的印象,在精神上最艰难的时刻,呼吸到的第一缕来自于东方古国的艺术馨香。他的性格里有不少软弱的成分,幸好他心胸博大,随时准备着接纳世上任何美好的东西。他一看见它,即刻为那诗般的意境所吸引。

雅戈布轻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取出一幅画,开始细心地欣赏起来。他一边想着那些伤心的往事,一边陶醉在那优美静谧的世界里,心情如同二十年前那般激动。

画面中以修竹为景,一位耸髻如云、体态娉婷的淑女,轻托粉腮伫立于湖石旁,一灵秀活泼的侍女跟随其后……

尽管雅戈布很熟悉仕女类题材的绘画,却从没有领略过这样的境界……那已经不是单调到使你的心灵感官享受到美的表面,而是在简洁、恬淡的背后,一个凄婉清幽的内心世界。而那怨叹的情绪虽然出现在一个遥远的东方古国的女子脸庞上,却如此熟悉,在那颗年轻而柔弱的心里,有着煎熬痛苦,也存在着希望和惆怅。他的手颤抖着,眼睛湿润了,修竹旁的倩影变成了另一个人。

庭院一隅变成了夕阳下的窗口,几株随风摇曳的修竹变成了洒落在阳台上的树影,清波荡漾中的一对鸳鸯变成了碧空飞翔的白鹭……

画家通过那对鸳鸯,更加反衬出画中女子的孤寂清冷,而在他对湖石沙渚的淡墨勾皴中,虽然转笔仍保持着峭利,皴笔却疏朗柔婉。雅戈布全身心地融入到画里,思绪追随着线条的韵律飘浮。

线条的流畅柔和,以赭石、淡石青、白色为主,色调十分淡洁,与人物内心的凄婉相和谐,赋予人物生动丰富的情感世界,丰满了形式的思想和内容。

奇怪的是,每次他看完这幅画,想到的不是惆怅、哀怨、忧伤,而是内心愈合的伤口处有一丝甜蜜的痛楚,虽是美中不足,但终究是美的,而且一直都是。他不再想初冬,不再想生活的索然无味,也忘记了自己的孤独,他所面对的是一片光亮、温柔、明净的世界,他感到自己在那个艺术家的心里是如此年轻。

这些年,他尝试了多种路径搜寻与画家相关的资料,终究弄清楚“仇英”是明代最杰出的四大画家之一,而他就出生在自己脚踏的这片土地上。从笔法、用墨分析,这幅融合了院体画和文人画双重意趣的作品是画家将近五十岁时完成的,应该大约像自己现在的年纪。想到这里,雅戈布觉得自己与这位生活在十六世纪的艺术家是如此亲近,成为他新的希冀,他此时表现出最善良虔敬的一面,他不敢有过高的要求,只希望能够找到他的故居或后人,啊!果真能办到的话,才不虚此行。他的心跳加快了,喜悦和激动让他坐立不安。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恨不能马上天亮。直到半夜,他仍在床上翻来覆去。天还未亮,他就非常小心地起来,踮着脚来到走廊里,旅馆的值班人员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从柜台里揉着眼睛探出头来,小城里很少来外国人,而且人家中国话讲得那么好,好奇心使他增加了对雅戈布的好感,睡意未消的脸上挂满微笑,问:“您有什么事吗?”

雅戈布问对方是否知晓仇英。

对方怔了一下,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

“就是明代的那个大画家。”雅戈布见对方没听懂,又解释道。

“噢!那个仇英!当然知道。”

雅戈布高兴地说道:“我要去拜访他的故居……”

“故居?”对方惊讶地笑笑,“几百年了,哪还有什么故居?”

雅戈布变得非常失望,说道:“那我岂不是白来一趟?”

“也不是,他的后人还住在太仓城里,也是画画的,只是没什么大名气。”

“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雅戈布立刻又兴奋起来。

“叫仇席珍,出门沿着这条路直走,右转看见一个小桥,下了桥直走,第二个路口左拐进去,靠右边第三个大门。”对方生怕雅戈布没听清楚,又用铅笔画了张简易的线路图。

想着即将到来的会面,雅戈布担心万一人家不理解,说不定还会把我拒之门外。若焱之在就好了,这里是他的家乡,想必很多人都熟悉。为了让焱之充分休息,好好享受与家人团聚的温馨,雅戈布叮嘱他下午晚些时候来看自己。而此刻他一分钟也不愿再等了。太阳已高高升起,初冬的早晨那么清新,喜鹊在到处欢唱。雅戈布心情轻松,边走边欣赏四周的美景。遇到车子,他小心地躲在路旁,车上的人和路边的行人好奇而友好地看着他,他便同人家招招手或微笑,像老朋友一样亲切。

雅戈布来到大门口,不由得上下打量着这处宅院,发现与别的房屋没什么不同,大门虚掩着,他抬手刚要敲,门竟然从里面打开了。“您……是?找谁?”仇席珍望着门外衣着朴素、气质独特的外国人,愣住了。

“请问,仇席珍住这儿吗?”雅戈布轻声问道,

“是,我就是,您……”

雅戈布腼腆地笑笑,简单的自我介绍后,说明了来意。

仇席珍听着对方的讲述,感觉像在做梦,他难以想象一个人竟会因为一件艺术品不远万里到达一个陌生的国度。不过他虽不像雅戈布那样在世界不同的地方驻足,但他同样胸襟开阔,很容易就能对美好的事物发生感触。他觉得心灵的靠近是世上最动人的事,他万万没想到仇英的作品会在其他民族那里引起如此大的反响,而艺术的特性在于艺术家本人创作时的想象,远不及欣赏者所幻想的那么丰富、那么感人。因为对于画家而言,笔墨线条除了是主人公的真情倾诉,还有其他的思想要抒发。可是雅戈布看到的是一个陌生形式下属于自己的新感受,一种永不衰萎的爱。

在仇席珍思量这个故事的同时,雅戈布也在观察着眼前的这位中年男子,他事先把仇英的后代想象成典型艺术家的模样:瘦高的身材,饱满的额头,瘦削的脸颊,线条突出的五官,目光严肃,声音富于磁性而略带一丝沙哑,骨子里桀骜不驯,又具备礼貌的绅士风度。然而,这张面孔与想象的很不相同,但对方的敦厚与热情使他产生了好感。

坐下不久,谈话就转到那艺术上去了,他们谈着仇英的作品,又谈到仇英的生平,都是些从祖辈那里口头上传下来而书本上读不到的故事,两个人同样的激动。仇席珍希望看到雅戈布所说的那幅画,但一直不好意思开口。雅戈布欣赏着屋内的摆设,走到一幅画前,那是仇席珍最近的新作。他现在仍然每天作画,尽管仅有少数人欣赏他的作品,其中几位都是跟他学画的年轻人。这几年,儿子们不在身边,他把感情放在学生们身上,像父亲那样对他们既严厉又温和,与这些孩子们在一起时,他想着自己的儿子也会在别人那里得到这样的恩情,同时他的心也年轻了不少。雅戈布看完那幅画,走近桌前,打开带来的作品。这时仇席珍的心激动不已,不出所料,这果真是一幅仇英的真迹。

“您知道这幅画吗?”雅戈布问道。

“没见过,不过这肯定是画家本人的作品。”

雅戈布转过身去仔细看了一下仇席珍的作品,忽然抬头说了一句:“噢,它们的确有差别。”

仇席珍有点尴尬,说道:“那是。”

雅戈布将两幅画看完后,望着仇席珍那略显黯淡的神色,微笑道:“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比我想象的更好。很多艺术家的后人都背叛了这项事业,而你很认真很扎实地在做……”他紧紧握住仇席珍的双手。

仇席珍坦诚地笑笑,“没什么,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这个回答证明他仍在想着刚才的话。雅戈布愣怔地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在记恨?”接着两个人禁不住相视大笑起来。

仇席珍心里畅快极了,他走到案前,在铺好的纸上作起画来,雅戈布静默地站在一旁。只见笔墨舞动,纸上的形象渐渐变得明朗,这是一幅取意于古画携琴访友图的新题材。雅戈布的眼睛湿润了,屏住呼吸,注意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仇席珍微笑着抬起头来,对着雅戈布说:

“看!这个穿着中国衣服的你!……这儿……还好,你看呢?……就这样。”他这么说着,完全像个可爱的孩子。雅戈布看着画上酷似自己的那个人,激动得又笑又喊。

娈一上午见不到焱之,心里空落落的,暗自埋怨父亲不应该大清早就拉着孩子去拜访他那些不靠谱的老朋友,这一会儿听见丈夫和一位初来拜访的外国人谈得火热,觉得更是不可思议。时间悄悄流逝,她准备了十分丰盛的午饭,眼巴巴地盯着时钟,盼儿子回来。无奈父亲派人送信来,说午饭在做盐生意的江老板那儿吃了。她勉强装出镇静的样子,站在厨房中央,不管丈夫和客人聊得多么起劲,都高兴不起来了。

十七

在仇席珍看来,用这样一顿丰盛的午餐招待雅戈布再合适不过了,他开心地将饭菜摆满了桌子,仿佛是节日聚会。清炖砂锅,红烧鲤鱼,梅菜扣肉,黄焖酥鸡,什锦菜汤,还有甜味小方糕,蓬菜肉馅饼,全是一种保留原味的自然烹调。仇席珍感觉很有面子,拿出他珍藏多年的花雕酒和自酿米酒,十分周到地给客人斟了一杯又杯。雅戈布被主人的热情所感动,从不沾白酒的他喝得满脸通红,话也多起来。娈一向性格温驯善良,听说这位客人为着仇英的一幅画,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一方面觉得难以置信,另一方面又感到十分骄傲。一旦父亲回来了,还不得高兴得让城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事。何况雅戈布那么彬彬有礼,好几次竖起大拇指夸她的厨艺,令她觉得很有满足感。原来外国人也很善良!她暗自想道。

仇席珍听说雅戈布住在旅馆里,便邀请他来家里住。雅戈布善意地拒绝了,说他一直单身生活,不管人家待他多好,双方谈得多投机,他也不习惯住在别人家里。雅戈布为了让主人高兴,故意吃得很饱。假如焱之能在多好啊!仇席珍心里想着。为了拖延时间,他又给雅戈布倒满了酒,建议他慢慢地喝。雅戈布摆摆手,说真的快支撑不住了,不过为了女主人奉献上的精美午餐,他端着酒杯站起来,祝福她:“永远健康幸福!”娈不好意思地接过酒杯。接下来仇席珍不等雅戈布说话,便即兴吟了一首饮酒诗,雅戈布也轻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那曲调和歌词都极为陌生,但雅戈布动情的嗓音和忧伤的目光深深地打动了听者的心,那大概是一首思乡的慢歌。歌声一停止,雅戈布立刻缓过神来,为自己流露出悲伤而感到歉意,说:“人在过分兴奋的时候,情感往往会变得脆弱的……”

午餐结束时,已是下午三点。两个人头脑有点晕乎乎的,雅戈布惦记着回旅馆,仇席珍一心想和朋友多聊一会儿,说时间还早,听到对方说有约会,才不得不答应。不过他此刻已将雅戈布看成最真挚的朋友,绝不会让他单独晃晃悠悠地走那么长的路,他要送他回去。雅戈布说他脑子清晰,完全记得来时的路。仇席珍说外边的阳光很好,他想一路把小城的风景介绍给他。

几分钟后,两人出门了,远处田野的景色很美,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城外走去。街口有人看见仇席珍和一位外国人快活地走过,还不停地在说笑着,都觉得奇怪。一出城,雅戈布的大脑就清醒了许多,说这似乎不是他来时的那条路,仇席珍随口作了一首打油诗,告诉他:“的确不是,可仅仅绕了半个圈儿而已。”雅戈布发现对方想方设法地要和自己多待一会儿,内心很感动。他把仇席珍跟他在上海结识的一位画家相比,差别确实太大了。一个是憨厚老实,一年到头生活在这座小城里,却有着宽广的胸襟和热忱,随时都准备接纳陌生美好的事物;一个是学院派出身,在大城市的艺术圈内享有声名,举行大大小小十几次展览,如今却对谁都瞧不上,对事物都失去了兴趣。雅戈布所了解的古代绘画艺术的流派,仇席珍均能如数家珍,还熟知那些艺术家的时代背景和生平典故。其中很多故事,雅戈布从未听说过,他痴迷地望着这张长相普通的脸,奇怪那光滑的额头后面仿佛隐藏着一口泉眼,知识如清泉般在此汩汩涌出。在这位知音的面前,仇席珍的兴致更加浓厚,思维更加活跃,直到他遗憾地说可惜不少人将仇英当作画匠,认为他的艺术造诣不能与明代其他三位大画家相比。一提到这里,雅戈布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臂,神情严肃地说,凡是持这种观点的人是不能跟他做朋友的。

“何必呢?”仇席珍轻声地说。两个人低着头,一时无话可说。雅戈布心里挂着约会,开始沿河边往回走,直到走近大路。这时候,一个头发花白、满面红光的老人大喊着仇席珍的名字,后者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迎上去,给雅戈布做介绍。老人早已从女儿嘴里知道了这位客人,高兴地抓起对方的手臂摇晃着,又说又笑,那股热情劲,仇席珍平生也未见过,引来好几群路人驻足。老人一点不觉得害羞,反倒很骄傲似的,心想,可不是随便哪家人都有这样的荣光呢!他重新抓住雅戈布的手,往家里拉,非要吃完晚饭才让他回旅馆,雅戈布说有人在等他,老人说干脆把那人也一块叫到家里来。盛情难却,雅戈布勉强答应下来。不过他提议就在路边的小茶馆待一会儿。他那撑得满满的胃,实在什么都吃不下了。

老人因为中午喝了不少酒,话比平时多,嗓门也高,边说边哈哈大笑。他的爽朗很快感化了雅戈布,仇席珍希望老人表现得沉稳持重些,好几次用特别的眼神看他。而老人根本不在乎,除了说笑,还好几次盯着那只细长方的盒子,他死活都不想错过欣赏那幅画的机会。尽管他一再暗示,但雅戈布打定了主意,认为老人不具有欣赏这幅作品的眼光,心想,这种好奇心的老人,真少见!

可等到老人亲自开口时,他却不好意思拒绝了。画一打开,老人立刻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看得十分仔细。忽然,他抬起头来说,他第一次见到保存这么完好的仇英真迹。说这话时,脸上的快乐无法形容,他的欢乐比雅戈布的得意和仇席珍的骄傲更深刻,他俩所感受的不过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快乐;而老人拥有的除了这些,还有他作为纯粹观察者的快乐。雅戈布赞赏地注视着老人,他不明白这位性格粗放的老人会理解这么细腻的作品,但是他不得不认可老人身上那种对人和艺术同样真诚的慷慨和热情。雅戈布很吃惊,在这个小城里,与这些刚认识的人在一起,竟比那些相处多年的同事还坦诚,他想,艺术的魅力在于将那些与创作者志趣相同的人召集到它的麾下,而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可以凭着对作品的挚爱交结到一些不相识的朋友。

老人的热情绝不掺杂半点虚假,而是在对作品的精神深刻理解后,在体内产生的驱动力,他所以能面对作品发出那样的感慨,尤其因为他自叹爱好了一辈子的收藏,却没能拥有一张完整的仇英的作品。他那张残缺了部分的《夏日烹茶图》本来是他炫耀的资本,此刻却连提及的勇气都没有了。

可是,老人头脑发热,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开始探问雅戈布来此的目的,甚至天真地以为人家有意转让这幅画。雅戈布意识到老人问话里别有用心,慢慢地沉下脸来,仇席珍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对朋友的敬重使得他对老人的心思有些反感。但毕竟是自己的家人,老人可怜的热情和虚荣心使他颇有感触,不过在艺术的问题上,他的心早已和雅戈布站在一起,何况谁会将与自己命运相关的宝贝割舍掉呢?因此他对老人的想法感到荒唐,想阻止他这种不合时宜的企图,可是要固执的老人改变思想也不容易。他说出了自己想要拥有一幅完整作品的梦想,接着又说他可以拿出毕生收藏的任何一件,甚至多件宝贝来交换。仇席珍生怕朋友生气,好几次试图转移话题,而这些对正处于兴头上的老人根本不起作用,以至于仇席珍不得不转向雅戈布,轻声提醒:“别让人家等太久吧!”

分手后,时间已经快五点,雅戈布快步赶回旅馆,值班人员告诉他:一位年轻人在此等了两个多钟头,五分钟前刚刚离开。原来焱之和外公在朋友家里吃完午饭后,时候已经不早了,就直接奔向旅馆,见不到雅戈布,他有些着急,但又不敢离开,生怕他会随时回来,而他怎么也想不到,当时雅戈布正在家里享用母亲为自己准备的美味。更不巧的是那位为雅戈布指路的工作人员有事下午出去了,新当班的人根本不知道雅戈布去了哪儿。焱之只能在旅馆大门前的石凳上坐等,开始他还耐得住性子,但渐渐他坐不住了,雅戈布一向遵守时间,“该不会是走错了路?或遇到了什么意外?”他越想越担心,几乎要哭出来了,他认为旅馆的人不负责任,怎么没有问清楚客人要去哪儿,对方赌气地说客人要去哪儿是人家的自由,他们无权过问。他十分气愤,但毫无办法,开始埋怨自己,觉得雅戈布待自己那么好,“如果昨天我再坚持的话,他肯定会同意的……”他望望灰蒙蒙的天气,心想,自己当时恨不得一下子见到亲人,才会那样顺水推舟……自私!你是个自私的家伙!他恶狠狠地骂着自己,站起身来,不能再浪费时间傻等下去了,临出门时,他又回头嘱咐那位值班人员,若是雅戈布回来转告他:“千万不要再出去,就在旅馆里等我!”

与雅戈布分手后,老人有点闷闷不乐,情绪低落时,他是断不肯回家去的,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心想仇英的作品会散落在外国人手里,自己只能短暂地饱饱眼福,感觉很不是滋味。不过年轻时做书画商的经历,使他完全能理解,艺术一旦独立于创作它的母体——艺术家,便只能受财富和命运的支配了;何况他生性乐观,一旦在路上遇到熟人,谈起话来,他便只想着那些开心的事,告诉人家他今天接待了怎样一位贵客。

焱之满街跑着,向过往的路人打听,但没有结果。他匆忙上了小桥。凭着栏杆四下张望,此刻外公正坐在桥下的石凳上与一位老戏友述说着这桩奇遇。老人上了年纪耳朵有些聋,眼睛却很尖,看见焱之忧心忡忡的样子,以为他在找自己,用洪钟般的嗓门高声喊道:“你在找我吗?孩子?”

焱之被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他本来是打算与雅戈布下午见面后,征得对方同意,再将此事告诉家人的。外公热情好客,一旦知道同他一起回乡的还有一位同伴,肯定会硬拉着对方在家里吃住不可,而雅戈布性格矜持,如此一来,恐怕会生出尴尬。此刻,他已顾不了许多,跑下台阶,将实情全部告诉了外公。老人猛然拍了一下膝盖,跳起来,满脸兴奋地描述起那个人的长相:“瘦高个子,约莫四五十岁……黑色卷曲的头发,眼睛灰蓝色……鼻梁很高……嘴巴有点大,”他又皱皱眉说:“哦,这儿,腮帮处有一个痦子……”因为一个多小时前,老人与雅戈布谈话时,正坐在右前方,所以对那张脸的印象非常深刻。焱之激动地抓住外公的手臂,“那您肯定是见过他了,在哪?快带我去找他!”外公将刚才与那位外国朋友见面的事说了一遍,可惜忘记问对方的名字。老人拉着焱之回家,说父亲会给他一个更详细的解释。焱之说不用了,想必不会有第二个人。于是祖孙俩拉着手,急忙往旅馆里赶。

刚到旅馆门口,他们就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雅戈布,原来雅戈布听说焱之出去找自己了,便不敢再离开半步,否则大家绕来绕去地找半天,说不定又错过了。雅戈布竟然是焱之的朋友?而客人到了本地,竟然让人家住在旅馆里?老人深感不安,像他这样热情直爽的人是最忌讳待人不周的。雅戈布领悟老人的意思,之前的一丝不愉快顷刻烟消云散,从心底里完全接纳了他。为了让老人安心,他答应第二天一定再次拜访。焱之始终注意着两个人谈话,他太兴奋了,被事情的巧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晚上,焱之躺在床上,内心充满感激,觉得身边每个人都那么可爱,他们都不善于表达,尤其对感情,甚至表现出一些木讷和冷淡,而他们彼此相处却比家人还亲热。是什么使得他们迫切地开口,说出对彼此的喜爱,他对那个暗中的帮助者满怀报答之情。他特别感激那幅作品,把它当作联结这组友谊的灵魂,它是善与美的化身,而他们每个人不过是幸运地受到它光辉的感召。

接下来的几天,雅戈布都是在仇家度过的,他发现在他与这家人之间有一股无形的力将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那是对人生坚定的信仰,一种对未来的希冀,甚或是对过去略带感伤的怀想……只要他们彼此瞧着对方,就能在对方的眼神中找到安慰,言谈中一个微小的暗示,毫无顾忌地谈天说地,连空气中都洋溢着温暖和亲密。

第六部

就在乔治紧锣密鼓地为新建艺术馆忙碌的时候,哈同毫不费力地为他在工部局获得了一个秘书的职务,办此事的人是现任工部局的董事贝尔。哈同退休前,曾给过贝尔很大帮助,两个月前另一位竞争对手猝然去世,使他轻而易举地如愿以偿。冷静下来,思前想后,贝尔不由得将其中一部分功劳归结于哈同多年前跟他的那次谈话,便带着厚礼到爱俪园拜访。哈同早打算为儿女们在不同的重要部门谋些位置,但他并没有事先制订什么详细的计划,所以当贝尔摆出一副甘愿效劳的架势,恳请他尽管吩咐时,哈同和蔼可亲的脸上现出一种冷漠而讥讽的笑,这使贝尔更加佩服老上司的为人和品德。而哈同具有巧妙掌握利用他人的潜质,如同一个技艺高超的棋手,很自然地安放每一颗棋子,事实上所有在他人看来无意中随机冒出的念头,往往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步骤。他谈的关于乔治的情况,都使别人意识到他是某个职务的最佳人选。晚餐结束时,他早已做好了令贝尔选择乔治担任秘书所必须做的一切。

乔治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成了工部局要员贝尔的秘书,而且还要管理刚筹建起来的艺术馆,再也无法回到以前简单和悠闲的生活中去了。每个清晨一睁眼就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得起草各种文件,阅读回复大量信函,到各部门去巡视,并将实际情况拟成文字或口头汇报。几个星期下来,他彻底丢掉了多年养成的赖床的坏习惯。在白天的工作中,他尽量不疏忽了任何一个环节,为了了解情况是否真实,时常到不同行业的工作现场去走访。那些被接见或调查的人都将他当作一名普通的新任官员,很少引起注意。一旦知道他是哈同的儿子时,便多数以异样的目光望着他,对他表现出极大的好奇,说些奉承话。期初乔治听到这些话时虽然表面上保持平静,暗自却感到羞愧,渐渐地,连那些以前认为他毫无前途或花花公子的人们,也开始赞美他了。于是,他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确在这方面具有特殊的才能和智慧,问题是他本人从来都未意识到,而自从他确认了这一点,便越发对那些对自己心存敬意的下属怀着亲近感了。局里那位比他职务低很多的女助手素来都是板着面孔默默地工作,现在她看起来那么温顺地低着头,脸颊绯红,柔声地说由于自己的粗心大意造成了上次失误,希望他能够原谅,并且说她本人对此深为自责,并打算辞职,但为了能给上司一个重新认识自己的机会,她想请乔治允许她继续在这个深深热爱的岗位上留下来。说完这些话,她眼圈发红地低下头。这位一向以家财和学历而自命不凡的郝小姐,深深打动了乔治,他在桌子后面,站起身来,绕到她面前,轻声安慰说没什么好原谅的,那件事他本人也有责任。从此,郝小姐整个儿变了似的,不仅工作上特别卖力,生活上也对乔治照顾备至。以至于在同事中引起一些小小的议论,而她不仅不在意,反而很高兴人们这么说似的。

“孩子,以前我给过他不少好处,想必这点事不成问题。”哈同在让乔治将他的一份材料转交给贝尔时,如是说。同时,他又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你是不是该考虑一下,亲爱的,死心塌地为一个男人着想的女人不多。”

哈同不久前在工部局一位老相识那里得知了郝家小姐的事,并暗中了解了对方的身份。哈同仔细考虑过了,那位郝老板的资产虽不能与自己相比,但郝小姐是家中的独生女,一旦乔治应了这门亲事,总比跟那些身无分文、贪得无厌的洋女人鬼混好得多。“答应我吧!这是我目前唯一的一块心病了。”哈同语重心长地说,用近乎哀怨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乔治从心底里明白父亲那种随时准备捞点好处的脾性,但又多少对父亲怀着一丝同情,“他毕竟处处在为我着想呵!”乔治将那份待交的材料,仔细收好,放进随身的棕色印花羊皮手袋里。

不知什么原因,等他第二天回到办公室时,那位女职员对他更殷勤了,还不时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盯着他。一旦被他发现,又立刻害羞地将眼睛望着别处。那种多少有点露骨的暗示,让他感觉很不自在,但又不愿挑明,因为根据他前思后想得出的答案,父亲的意愿也正是对方所期待的。

不久公司又来了一位年纪更轻的女职员,据说也是凭裙带关系进来的。乔治与对方不在同一部门,但时常会在走廊、餐厅或会议室相遇。每次单独见面,对方都冲他俏皮地一笑,以至于乔治怀疑这些职场上的所谓正经女子,在骨子里跟那些受父亲鄙弃的下流女人究竟有没有本质区别。尽管他对此感到些厌恶,但暗中又沾沾自喜,迷恋于自己的魅力。一个男人,一旦拥有了权力和财富两道光环,不管内在如何,都会变成一个极具吸引力的闪光体,连他本人都快要被这一道道光环照得看不清自己了。

如今的乔治,已经丝毫不怀疑自身的魅力了。人们喜爱他是情理之中的,他偶尔也会拿自己与周围的人做比较,结果更加肯定了。何况他总是忙得脱不开身,在不同的重要活动或场合,尽管他是随总董及其他董事出席的次要人物,但往往会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对这种情况,他一方面担心会令上司不快,一方面又不自觉地沉迷在自我欣赏的愉悦中。他更加坚信,人们对他的喜爱完全是出于对他本人的肯定,而不是由于权力那些外在的东西,假如他们知道自己对艺术的浓厚兴趣,会更加赏识自己的。他这样想着时,便不由得计划着要如何将这么一大群人笼络到艺术馆周围。

哈同清楚乔治做事不缺乏热情,但缺乏毅力。这段时间,生怕这匹好不容易驯服的野马再次脱缰,对他的管束(当然是不露声色的)比任何时候都多。他随时可以通过工部局的老同事掌握乔治的行踪,面对儿子时,他又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问这问那,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幸好乔治虽然偏向情感化,有时出现一些小失误,但他敢于担当,而且不撒谎,狡猾的哈同难得有机会听到几句真心话,所以极为看重他品性中的诚实。有时他也很纠结,一边教给儿女们做人的原则,一边讲授处事的经验与圆滑,发现两者间有矛盾时,连自己也解释不明白。而乔治,一边听父亲的训诲,一边暗中讥笑,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竟会遇到把自己当成一个单纯青年的地步,好像一不留心就会有落入什么陷阱的危险,长辈们总自以为有指点别人的责任。在乔治参加工作的最初几个月里,为了沟通情感或交流工作经验,一贯按时上下班的父亲,时常最后一个离开公司大楼。他在办公室里等着乔治,然后父子俩一块出去共进晚餐。哈同略显倦意的面容,尽力谦和的言辞,沉稳而缓慢的语调,都令乔治对父亲不得不心怀感激。而且,不管之前他怀有多少不满,也不管之后是否会将父亲的这些肺腑之言付诸实践,此刻他都不由得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一个不折不扣的好儿子的模样,将父亲的话视为金玉良言般铭记在心。

“唉,无论你长到多么大,在我眼里都是个孩子。以前,我嘲笑中国人这种护犊子的心态,没想到现在自己也沦落到了这种地步,可能上了年纪的缘故。老了,不中用了,可为了这个家,庞大的支出,不敢停下来呀。你知道,在这个家里,我最喜欢你,做好现在的工作,千万别让我失望呵。”一天晚餐时,他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坐在扶手椅里,双手交叉着搁在微微隆起的腹部,眯起眼睛,用一种极为谦和的口吻对乔治说:“好儿子,我们……探讨一下。”他稍微顿了顿,继续说道:“看到你这么卖力地工作,真高兴啊。我从不指望你挣多少钱,却盼着你能在政、商界扎稳脚跟,赢得一份好前程。我是过来人,清楚你周围那些外表上的好好先生,暗地里都长着三只眼,难对付着呢。我跟贝尔谈过了,再过一年多,就提拔你到副董的位置,夏克该退休了。这样一来,你就用不着跟那帮人钩心斗角地去争了。不过,你要确实比别人工作卖力才行,否则将来如何让众人信服呢?所以……”哈同轻咳了一下,“我建议你将艺术馆的事暂且搁置一段时间。”乔治一直在为不能平衡两边的事情而发愁,以前无忧无虑的他,恨不得生出分身术来,但他从未有过放弃艺术馆的想法,故而听到这番话就忍不住要立刻反对。

哈同用十分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继续用先前缓慢而温和的语调说道:“傻孩子,你若能体谅一个做父亲的苦心,就该明白,这对你是个多么好的选择。如果你现在不能理解,没关系,可你设身处地地为我想想,你工作不卖力,我担心你丢掉职务;工作太忙,又担心你身体会累垮。唉,等将来你做父亲时就明白了,不过一切由你决定吧,你也可以辞去工部局的差事。只要你保证不后悔,再者,如你实在不想放下艺术馆,就交给别人去管理。不过,要慎重,看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不管怎样,你都没有理由让上司和年迈的父亲失望吧!”哈同换了个姿势,好像突然做出的一个决定,说道:“对了,你的上司说要在愚园路为他女儿结婚购置一处别墅,我就将那笔本来打算用于艺术馆的款子暂借给他了,这可全都是为你好啊!”事实上,哈同只是口头上说了说,对方就当即拒绝了,而且他知道,即便是特别重要的事情,乔治也不会为了追根究底而找不愉快,那是他先天的性格和多少带点游戏生活的态度决定的。

在会议室里,当乔治向迎面走来的贝尔问候时,对方报以他亲切的微笑,连吩咐工作时都宠爱地拍了拍他的肩。乔治心想,父亲的确手段高明。而对于目前拒绝接受哈同任何贿赂的贝尔,却盘算着如何在对方购入的下一块地皮中以合理的股份形式正当地谋取那份不当利益。

满怀抱负的乔治终日在各种事务、交际中忙碌,被形形色色的人包围着。而且他现在做这些事时,跟以前不同了,通常带着一种半责任半享受的态度。若不是那天晚上在餐厅偶然遇见雅戈布,他几乎要将艺术馆的事忘记了。

以往,只要跟雅戈布在一起,乔治总担心自己会讲出荒唐话,令对方认为自己愚蠢可笑,如果哪句话或做的哪件事得到朋友的赞许和认可,他会高兴很长时间。他从心里尊敬的人屈指可数,除了父亲,就是雅戈布了,而他坚信后者是那种善良正直,使很多人肃然起敬的典范。关于父亲,他总觉得他所做的一些事情背后隐藏着不对劲儿的地方。但这次见面不同了,乔治仍然很热情,讲话时的语气和眼神却淡定多了,他看得出雅戈布对此怀有诧异和赞许,只是不肯讲明罢了。

同时,雅戈布也听到了乔治到工部局做事的消息,所以谈话进行了好大一会儿,他也始终不提艺术馆的事,只是在说起近来相关活动时,无意中提到在亚洲文会馆举办的活动上遇到了贝尔。一听到这话,乔治觉得雅戈布已经了解他近来的相关情况了,这种感觉一方面让他感到抑制不住的兴奋;另一方面又感到几分尴尬和压力,以至于他不得不讲出父亲之前跟他的那番谈话了。

两个人都沉默着,乔治沉不住气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无意中发现雅戈布皱了皱眉,显然他对这种状况并不赞同。

“哦,朋友,我想你父亲的弦外之音在于付你的那笔款子上,这事终究做还是不做,应该由你来定啊!”雅戈布在大致分析了哈同那番话的意图后,说道。

“说实话,我还没想好哩,若是在几个月之前,我会一口拒绝去给别人做秘书。可现在这份工作并未如想象的那般枯燥,而成立艺术馆是我很长时间就有的想法,我确信自己身上多少存在些艺术天分。唉,你理解我,这两者我都不想放下,可到底如何才能兼顾?”乔治揉了揉额头,“我简直拿不定主意了。”

“可你总得做个决定,别忘了,还有人等着呢。”

回到上海的第二天,焱之就在朋友帮助下在劳合路上找到了一个有院子的二层小木楼,地点在市中心。屋子的主人、教书先生付恩泽在祖上留下的这座旧房子里住了大半辈子,尽管手头不宽绰,却一直喜欢搜寻稀奇古怪的老玩意儿,多少年积累下来,以至于家里不得不腾出一间空屋子来堆放他的那些宝贝儿,虽然家里从早到晚人们说话声争论声不断,但找不到一个可以谈论这方面话题的对象,而他尤其渴望与那些对古董有兴趣而又有鉴赏力的人接近或交流。因为从介绍人嘴里得知焱之是古董店学徒出身,仅这一点就可以使他打定主意接收这位房客。因为经济拮据,以及乔治那边的工作尚无明确回音,焱之不得不将房屋租金多少放在第一位,只要能够安身,哪怕再简陋都没关系。

那天下午,焱之决定要搬家了。在那所叫人又留恋又厌倦的屋子里,焱之呆呆地坐了好大一会儿,才起身慢吞吞地收拾被褥和衣物。师兄弟都去上班了,平日由于狭小而显得拥挤吵闹的屋子里,变得异常冷清。尽管他一直在劝慰自己,动作却不由得慢了下来,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人,那些发生在这所即将永别的屋里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在心底默默地与他们道别。大师兄的不幸,再次让他潸然泪下,对一个遭受过巨大灾难的人,别人的冷淡与安慰又算什么呢?还有艾嵩,大家为着古董这门功课走到一起,而他却认为它毫无美好可言,最终满怀着伤心和失望离开了。幸好焱之是那种即使内心埋着很大的焦虑,也不会显露不安的人,何况一想到光明的前途离自己不远了,他就更加认为自己没有理由空叹或悲伤了。一切收拾停当后,他坐在屋角的木箱子上,目光在屋内的所有物件上依次掠过,此刻连那些最微小最无用的东西都有了特别的价值。他思想空洞地坐了很久,而一直嘀嘀嗒嗒的钟声,有一种无法言语的紧迫感,他努力从迷失的知觉中回过神来,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提醒他该下班的时候了。他不想与两位师弟再次告别,提起行李箱,悄悄出了门。

傍晚,天空下起了雨,焱之背着行李出发了。他左手提着箱子,右手撑着伞,避免将背在右肩上的被褥淋湿。途中有两辆黄包车在他身边停下来,他都装作没看见,径直走了过去。半个多小时后,他在潮湿的新居里把东西从肩上卸下来。天空仍在下雨,房间里阴暗而潮湿。他到的时候,房东一家正在一层大屋里吃晚饭,若不是男主人跑前跑后地照顾,他简直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新环境。等到关上门,他累得一下子在地板上瘫坐下来,他并非累得没有一丝气力了,而是情绪的低落使他快要坚持不住了。整个晚上,他又倦又乏,却难以入眠。外面的嘈杂声好几次在他刚刚入梦时惊醒;沉重的车子在街上驶过,连门窗和地板都为之抖动,他的心也跟着战栗。开始他战战兢兢地摸黑爬起来,关注这声响是怎么回事,还好至少在这样的环境里不会感到寂寞。他一边听着,一边想象着房东一家是什么样的人呢?渐渐地,他四肢酥软,耳朵里嗡嗡地响着,脑海里尽是乱七八糟的形象,经过一天焦灼不安地折腾后,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天还未亮,他就被外边轰轰驶过的车子惊醒了,而此时房东家的男人们仍在沉睡中打着鼾,只有早起的妇女包着头巾、趿着鞋在灶房里生火,然后开始清扫院子和楼道台阶。焱之不愿意跟房东全家人一一去打招呼,便赶忙穿好衣服,匆匆跑下楼梯,出了门。

他一整天都在外面瞎转,到了傍晚才回家,为了不引起房东家人注意,他踮着脚尖跑上楼,把自己关进房里。他有一种奇怪的心理,认为自己本不应该在这样的环境里,与这些人住在一起的。乔治那边已经录用自己了,只要拿到第一个月薪水,就立刻搬出这破旧的老屋。这样想着,他心里好受多了。当外面传来沉重的敲门声时,他正怀着这种又自卑又自负的矛盾心情,门打开了,进来的是付老先生。他身材不高,微胖,脸色饱满红润,五官突出,左边眉毛上有一颗痣。他亲切地笑着伸出手去,问焱之昨晚睡得如何,有什么事尽管言语,还说住在一个房檐下,是缘分,为了庆祝一下,要请他一起下去吃晚饭。满腔心事的焱之没有凑热闹的闲情逸致,他说了些客气的感谢话,想拒绝,但对方非常坚持,说自己以后还有事向他请教,如果连这点颜面都不给,自己哪还有脸张嘴。这么一说,焱之反倒不好意思了。而且他坚信对方的邀请是出于真诚,那样说不过给自己一个台阶罢了,总不能让人失望吧。于是他笑着再次表示谢意,跟老人一起来到楼下大屋里。

焱之首先看到了房东太太,她身材瘦高,脸色苍白,可能由于体弱,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温和;坐在她旁边的儿媳姚春兰看上去又红润又健壮,开心地笑着嚷着,只要她一张嘴,全家人的声音都给压下去了。付恩泽的儿子付贵刚要站起来跟焱之打招呼,就被妻子打断了,她走上前,说了些自认为女主人该讲的话,而这些话焱之已经在老人那里听过不止一遍了。他本应对人家的关心充满感激,但此刻这种过分的客套多少使他厌烦,特别对方说话时的腔调和眼神,带着得意和盘查的意味。饭菜端上桌,他们一一入座。焱之坐在父子俩中间,春兰坐在丈夫旁边,她问客人饭菜是否可口,焱之红着脸称赞了几句,暗中为刚才对人家不好的评价而愧疚,她不太讨人喜欢,但心肠不坏。一向挑剔的付贵对着眼前的一道黄花鱼皱了皱鼻子,认为蒸过了火候,做公婆的却觉得每道莱的咸淡和口味正合适。付贵又问坐在对面的两个孩子。被不停的谈话和餐桌上的礼节弄得晕头转向的焱之,这才注意到坐在春兰旁边的女孩。她从晚餐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听见付贵的问题,只是抬眼朝这边望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小男孩,笑着低下头去。恩泽老人与焱之谈到了他对古董的见解,他觉得这样的话题才与他的职业和长辈的身份相符合。焱之在收藏修身养性这一点上对老人表示赞同,付恩泽也从言谈中进一步了解了焱之的状况,发自肺腑地说了些鼓励的话,同时还从自己年轻时的经历中挖空心思地搜寻出一两次出远门的事,对他孤身在外闯荡的勇气表示欣赏和同情。付贵和妻子仍在为饭菜口味、营养和健康的关系争论不休,作为一名政府工作人员,他觉得只有自己的胃才是健全而准确的。妻子抱怨说勤俭操劳的人天生命苦,一直沉默的母亲趁机说那些四肢不勤的懒汉从来都没有理由指责别人。付恩泽似乎担心这种情景让客人笑话,好脾气地说:他们都是些心地普良的直肠子,而饭桌上的家庭会议是多年延续下来的习惯,既然日子那么烦闷,发泄一下对身体和精神健康都有好处。焱之无精打采地听着,后悔不该答应这次邀请。等到晚饭结束时,春兰觉得有必要履行房东的义务,告诉他家里的一些习惯,以及早晚饭的钟点,说只要他高兴,可以跟他们一块吃,添副碗筷罢了。焱之道了谢,并立刻表示那样不方便。

回到房间里,他感到疲倦又烦躁,睁着空洞的眼睛,心想和一个絮叨的女人在一起简直是折磨,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如何能保持平静?他这样想着,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那张端庄的面孔,乌黑的发辫,温和而亲切的眼睛。他几乎记不清那张脸的五官具体长什么样,眼睛大小,皮肤黑白、鼻子高矮,他只是对那宁静近乎呆板的表情有些好奇,她如何能将自己独立于这个喧噪的圈子之外?别人在喋喋不休时,她又在想什么?是什么使得她能够保持好这份恬静,为什么自己做不到呢?还有那个小胖弟弟,大概还不到十岁吧!焱之想起他用油光光的小手撕鸭翅的情形,忍不住想笑。一个聒噪的母亲竟会有这样可爱的孩子,可她是谁呢?他的思绪不由得又回到年轻姑娘的身上,像处于这个年龄的大多数男孩迷恋长相漂亮的女孩一样,他下意识地将对方与伊绿作了比较,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事的无聊,她对自己还谈不上吸引力,只是不令人讨厌罢了。

退休后的付恩泽,已提前做好了安度晚年的心理准备,为了避免生出不必要的烦恼,他把时间安排得很满。他的背有点驼,腿脚也不大灵便,每天清晨洗漱完毕,就在院内活动,弯腰、打腿,左右上下各做多少次,一点不马虎。他素以长寿家族为傲,他的祖父母、父母都活到八十岁以上。除此以外,他还相信性情脾气是影响身体健康的重要因素,也只有在这个角度,他才说服妻子未将自己收集的老东西清理出去。因为他告诉家人自己的健康和好心情源于书籍和那些宝贝,同时他还趁机劝身体瘦弱的妻子与他一道整理研究屋子里的藏品。不过,对于一个既无知识又不爱思考的妇人,丝毫不会被这样的说教打动。但是从此,她对于丈夫做什么再也不管不问,并且当着家人的面说:“由着他去吧,就让他跟那些瓶瓶罐罐过日子好啦!”

母亲的焦虑和抑郁影响到了儿子,付贵在单位担任一个微不足道的职务,他为人冷淡,但能忍耐,而且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非常用心。这并非出于本性,而是他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信心,那份不厚不薄的薪水也促使他必须这样做,否则,他将会被妻子瞧不起。同时他坚信自己是个好人,书读得也不赖,只是不符合潮流,既然从别人那里得不到尊敬,他就更加看重在家里的地位。妻子春兰能干,麻利,嗓门高,是四川人中典型的火辣性格。他年轻时,曾因肺病好几年赋闲在家,当地姑娘根本不把他这种人放在眼里,快三十岁的人却娶不上亲。父母焦虑不安,夜里醒来都会唉声叹气,一位常和母亲做针线活的邻居,体谅这家人的难处,托远在老家的亲戚帮忙,才促成了这门亲事。初到大城市的春兰,心里特别知足,整天忙里忙外,无忧无虑,但作为一个既无修养又没见过大世面的女人,很快就染上饶舌的毛病,还总带着尖酸挖苦的口吻说话,以发现别人的可笑和缺陷为乐事。取乐的对象从亲戚邻里转移到家人身上,最倒霉的就是她的丈夫,为了不显得露骨,她往往通过对某件事的不满压低别人。她对丈夫最初的好感,是因为相信他会带给自己一个不一样的人生,而当发现对方只会悲观无聊地哀叹时,就唠叨得更厉害了,而且她认为自己完全尽了一个主妇的职责,指责别人时就更加理直气壮。幸好这时付恩泽在一位老朋友帮助下,为儿子谋到了一份差事,不然,整个家都要被吵闹得天翻地覆了。工作不仅是付贵养家糊口的保证,也成了他躲避纷杂家务的挡箭牌。不过,一生没接触过大人物的春兰,见丈夫在政府部门的大楼里进进出出,立刻对他有了好感,觉得自己说不定哪天就能与想象中那些穿金戴银的官员太太们平起平坐了。付贵孤独的性格,使他隐藏着一种傲气,妻子的这种转变让他瞧不起,他多少在父辈身上继承了些鉴赏力,忍受不了过分庸俗的东西,但骨子里的软弱,以及年幼的孩子,使他保持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即使自己再不快乐,也尽量给儿子一份稳定平和的生活。与那些自私的悲观主义者不同,他不认为一个人由于自己不幸,便不负责任地认为别人也应该陪着他受苦。

在对这些朝夕相处的朋友大致了解后,焱之开始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何况他目前没有什么事可做,这使他有足够时间静下心来思考人生。他们与那些外表光鲜、装腔作势的富人不同,他们跟自己一样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实现梦想的能力非常有限,甚至某些有钱人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对这些普通人的一生都是幻想。但枯燥的生活不会击败他们一厢情愿的心理,凡是希望的事,就一定会成为现实,因为心中早已把事情看透了,只管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任何外来因素都无法破坏这种宁静,阻挡生活本身的乐趣。焱之还不具备这种能力,相反,命运的波折,使他对周围发生的事极为敏感,在这些陌生人的身上有一种熟悉的东西,虽难以辨认,不过天生的善良和对爱的渴求,使他确信恩泽是位值得信赖的老人。至于其他人,即使有什么优点,也掩藏得太深了。

付恩泽一直想着接近他的新房客,那正好符合焱之的心意。何况对于一个天天与古董相伴的人而言,一旦脱离了习以为常的环境,就会浑身难受。为了重温那种熟悉的感觉,他暗地里对那间盛满古旧杂物的房间很感兴趣。但既然人家未提出邀请,他是不可能主动开口的。不过恩泽老人知道晋古斋,对朱二爷早已颇有耳闻,虽然多数是些关于朱二爷如何精明、慧眼独具的传言,和付恩泽根据这些不真实的故事的主观臆想。每当谈到买古董的经历时,他总爱说一句话:“如果对方像那样的人,恐怕……”恩泽认为他那些花钱不多得来的古董,大多数是捡漏的珍品。

古董圈不少人是这样。他们热爱收藏,往往只是为了要找个梦陶醉自己,满足一下。这种人最受朱二爷鄙视,他虽然那么迫切地想通过古董发财,至少还保持着理性。不管真与假,都客观冷静地对待,他认为有两种态度不可取,冲动和一厢情愿。人生优秀品德中最有益的是好奇心和求知欲,否则一个人的才华有多高,可能受古董的欺骗就有多严重。不少人一生的收藏都停留在一个水平,那些藏品成为他思想的缩影,大半辈子生命都在重复,面对这些悲观消极的避世者,最容易使理性的人发觉理性之可贵。焱之有些不理解某些常人的谬论会从恩泽嘴里说出来,他感到愤懑,幸好早就有这种预感——恩泽老人掩藏着的大部分思想,有可能是他不喜欢的。如果对方不是老人,而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话,焱之很可能要忍不住辩论一番了。

老人兴致很高,并未觉察出焱之的情绪变化,他用手抚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说他从少年时代就对所做的事情很有主意,差点从事了艺术。接着他讲出几个清初大画家的名字,还像一些受到孤立和冷落的老人一样,生怕被年轻人看低了,他一字不落地背出一大段祖父为他编的口诀。以此证明他记忆力惊人,老人很希望自己的鉴赏力得到人家认可,为此他宁愿摆出一副谦逊的架势,这令焱之感到几分不自在,他不打算很快将老人看透,将话题转移到当代艺术上,这一下轮到老人嘲讽他了,说一个真正有鉴赏眼光的人是不会去碰当代那些新玩意儿的。他觉得焱之将鉴定作为一门科学(雅戈布的见解)的说法很新奇,要他解释一下。焱之兴高采烈,话没说几句,恩泽就跟他扯起别的事。焱之再也集中不起精神来将那套新近形成的见解说完。有时,他具体地说哪个时期的哪类器物,恩泽会听得特别安静,昏花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而这种专注,与其说是对于所讲的内容感兴趣,还不如说是由于这些内容中某些部分关系到他的哪件藏品而产生的兴趣。老人擦擦眼睛,称赞焱之讲得太好了,说他自己也认为宋朝的审美境界是最高的,因为他有一件雍正仿宋龙泉窑贯耳瓶,早先看着很美,可等他与一位专门收藏宋瓷的人交流后,感到两者的艺术性相差太远了。

自从与恩泽老人进行了长谈,焱之不打算再去探知其他人了,对内心的忠诚,对是非的苛求,会促使他用鉴别古董的眼光去审视周围的人,这种趋向是非常可怕的,掩藏身上令人厌恶的部分是人的天性。世上有很多人,等到一旦全部看透,尊敬就彻底消失了。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正面和春兰说过一句话,见面只是简单地点头或打招呼,他模糊地觉得自己和她处于对立状态,特别不能忍受她的大嗓门,这几乎将他对女性的美好幻想破坏掉了。不管小屋里多闷,他都把窗户关得紧紧的,只为不听到她在院子里叫嚷和叽里哐啷做家务的声音。但没有任何效果,那些嘈杂弄得他大脑嗡嗡作响,心烦意乱,连细微的声音都能引起他注意。只有等她出门时,才能安静地思考一会儿。可大门一响,那尖嗓门又喊起来时,他的思绪又被打断了。一天晚上,他实在忍受不了,快步跑下楼梯,心里发誓再也不回来了,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深夜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雨,又累又冷的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敲门。好半天,付贵披着上衣,趿拉着鞋,手里撑把伞来开门。屋里面传来春兰一边粗着嗓门问是谁,一边半诅咒半怨怒的骂声。当时,焱之觉得一个男人即使生活在监狱里,也比与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幸福得多。

在见识了这个家庭成员的厉害后,焱之封闭了自己。不过尽管他做梦都想找到一个远离人群、不受打扰的地方,但他不能逃避人生,社会的大门对他才刚敞开,他对工作还抱着希望。可惜没有任何消息,而他也无法向谁诉说这种焦虑。他告诉自己即便那希望只是一种幻觉都没关系,他不能让它轻易破灭,否则他坚忍不拔的生存信念都会受到动摇。别人的好坏不能影响他的道德标准,那不过是瞬间的风暴而已,理想不是从外面注入身体,而是从内心世界里生长出来的。他觉得真正使自己受苦的不是付恩泽的迂腐落后、春兰的吵闹,而是自己贯于平和的心里冒出了一个躁动不安的妖魔,强大的内心一定是宁静的,不受外界任何干扰。当他将最近的生活仔细地审视完一遍,他对自己失望透了,好像被一个无形的手掌推到了悬崖边缘;他需要集中精力,伏下身子,卑躬屈膝地前行,生活需要强者,需要自由的精神、沸腾的热情。但在它冷酷无情的面具背后,任何一个企图追求成功或幸福的人,都不得不小心谨慎地遵循着它的法则,踽踽独行。

不能再这样空等下去了,之前焱之去见过一次雅戈布,没好意思问乔治艺术馆何时开业,雅戈布也只字未提,但两人明白彼此心里都装着这事,而且看得很重,才故意避而不谈的。“不管怎样,我都该再去见见他,哪怕仅仅吸收一些好的思想。”焱之先去了雅戈布在愚园的家,老实巴交的男佣说主人不在。焱之犹豫着在路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向海关大楼走去。

此时雅戈布刚开完会,正坐在旁边的休息室里,边看材料,边和几位部门负责人谈话。其中一个身材发福的主管,肩饰是金的,胸针是金的,坐在那里就像个金灿灿的太阳,闪闪发光。他发表意见时,不停地打着手势,还不时打断旁边一位年纪较轻人的谈话。后者是刚调入海关不久就得到升迁的新主任,他搓着白嫩的双手,显然上司分配的任务使他感到又难办又激动。旁边一位三十岁的部门负责人不时地抬起左手,望望他的新婚戒指,一名戴眼镜、娃娃脸的年轻人十分虚心地听着雅戈布讲话,努力领会其中的意思,不时地在材料上勾勾画画或记录下来。在其他几个人争论的时候,雅戈布的助理总是一言不发,目光在众人脸上移来移去。那位被打断谈话的新主任闭着嘴,紧盯着那颗金光上面的胖脑袋,似乎在说:“您这样待我好呀,好极了!小心日后别落在我手里。”这群人构成了一幅鲜明的中低层官员座谈会图画。

隔壁的小屋里,当初曾在雅戈布巡察时唱《水兵》的小检查员正等着座谈会结束,他是专程来向雅戈布致谢的。他这次能调入总部组宣处,幸亏他听从了在人事部门任职的一位远亲的点拨,鼓起勇气向雅戈布求情。

雅戈布在说出他对这些材料的意见之前,首先对本季度各部门的工作业绩予以肯定,同时询问了几个项目关税收入的增减情况。那个负责财务的老主管睁开眯缝着的眼睛汇报说,近两期的支出已呈减少趋势,在上次改革期间,已经强调在考虑如何健全财务机制,加强资金管理,绝不允许在任何一个环节出现漏洞。如今看来,仅在严格报销制度这个环节上,就取得了不小成效。他的嘴唇颤动了一下,带着威严的气势提高了声音:“常言道‘小洞不补,大洞吃苦’,我发现一些贪污腐败的不良现象,若不从细处抓起,且不说税收问题,将来连海关税务司的名声都要受到影响了,可惜我为此树敌不少。”他叹了口气,摆出一副甘愿牺牲又无可奈何的神态。其实这只是这位财务主管希望能够实现却至今未能达到的想法,他描述的是存在于幻想中的效果,而并非真正实现了的。然而,雅戈布却信以为真,对已初步取得的成绩颇感欣慰。事实上,即使一位事必躬亲的上司,也难以具备弄清纷繁复杂的财务账目的知识和耐力,谁能分辨出汇报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财务主管突然想起了工部局来信要这两个季度财务报表的事,补充道:“我差点忘了报告,工部局总董的秘书上星期来函要财务报表。以前,只要年终上报就可以了,我没弄清楚他们的意图,想先请示您,再决定。”

雅戈布沉默着,好像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问道:“这事总司知道吗?”说话时,他先看了看财务主管,又转向在座在旁边发呆的秘书,后者正沉浸于自己的心事,完全没想到雅戈布会突然向他发问。

雅戈布早在两年前就自愿从重要位置退了下来,随后由于现任总署和大多数同事的再三请求,他才勉强担任副职。这样一来,那些曾经在背后与他为敌的人转眼变成了他的朋友,开始为他讲话了。他们仍然在心里敬重他,有事愿意向他请示,因而他的工作不仅没减轻,反而更加繁杂了。

“他对此会抱有想法的。”雅戈布对那位总司秘书说道。他说“抱有想法的”。实际的意思是:“他肯定会对此不高兴的。”秘书领会了他话里的含义。

“是的。”这个年轻人挺直身子,像一个精神抖擞的士兵,坚定而愉快地答道。

“哦,”雅戈布忽然想起了什么,顺口问道,“你说的那位工部局的秘书是不是霍华德?”

“不,霍华德已经在几个月前调到其他部门了,我说的这位秘书是乔治·哈同,是老哈同的儿子……”

“是他?”雅戈布抬起头,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对方。

他惊讶的神情,使财务主管立刻闭上了嘴。

“没错,”坐在旁边一直保特缄默的年轻主任插嘴说道,“我上周三下午去工部局办事,正好看见他跟贝尔坐一辆车子出去。”实际上,他压根就没见过乔治。只是在转述从主管口中听到的情形罢了,不过他抱着言无不尽的态度,继续说道:“据说,乔治能有这样的机会,全靠神通广大的父亲,贝尔多少年前正是幸亏哈同的提携,才进入工部局的。”

雅戈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坐在对面身上闪着金光的主管却不由皱起眉头,拉长了脸,因为他心里清楚,对方明明在说谎,上周三下午他亲眼看见对方在跑马场从下午两点一直泡到天黑。

雅戈布的目光在那只金光闪闪的胸针上停留了一下,转向财务部主管,说道:“感谢大家,感谢各部门为新政所做出的努力,至于某些事……还要尽量谨慎周全为好。”他没再提乔治的事,因为他早知道贝尔和哈同是多年的老朋友。他对身边的秘书说:“待会儿,你拟封信再走。”

不过对方显然误解了雅戈布的意思,雅戈布别具深意的一瞥,增加了他的信心,以为有必要抓住时机发表一下见解:“关于工部局究竟有无权力审核我们的财务情况,我不大清楚。但为何这位乔治先生一上任,就提出这样的要求?听说他故意在工作中表现得非常积极……”这位不知深浅的年轻人摆出一副内幕知情者的态势,如果不是雅戈布用冰冷的眼神制止,他还要继续说下去。

钟声响起时,那位新任总司的秘书带着歉意的微笑起身告辞,说要回去向总司汇报此次会议结果,雅戈布就此宣布讨论结束。临出门时,雅戈布叫住财务主管,低声叮嘱他将财务改革的具体内容拟成材料给自己一份,因为他已经觉察出对方绘声绘色的描述里含有不少幻想的成分,但这些想法的出发点很好,执行起来也不难。

焱之在外面的走廊上等候着,他听见了雅戈布说话的声音,看着衣装规整、面色红润的税务官员们趾高气扬地走过,焱之躲避不及,赶忙紧靠墙壁站着,紧张和慌乱使他有些不知所措,开始后悔不该来这儿。在对待政府和公务人员的态度上,焱之还远没有清醒的认识,对他们多少怀着一种羡慕和敌视混合的复杂情绪。在不久前,他和付恩泽谈话时,老人还说,如果男人不从政,不为国家做事,他在某种意义上就不能算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焱之虽然当时一言不发,但心里却极为反对。在路上,他看到一位为长官开道的警察站在摩托车上,非常粗暴地对行人大呼小叫,焱之就愤愤不平地想,这群衣冠堂皇的人与百姓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当看到海关大楼穿着制服进进出出的办公人员时,他就觉得心里不痛快。那些面孔上冷漠、自以为是的神情更是令人讨厌,同时最让他愕然的不是那些人而是自己,因为当他距离那么近时,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来,低声诅咒道:“蛀虫!”显然,此时他忽略了自己全心爱戴的雅戈布也是其中一员。

他对着走廊里的玻璃整整衣冠,用纯正的上海话问雅戈布在哪个房间办公。雅戈布听到外面有人找他的声音,就从房间里伸出头来。

“啊,是你,”雅戈布的声音由于平静,听起来有几分冷淡。“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他迎上来,嘴角挤出一丝微笑,但焱之已经觉察出自己来得似乎不是时候。

“我路过这儿,就想进来看看,您若不方便,我现在就走。”焱之说着,一只脚站在门外,一副准备离开的架势。

“不,我是奇怪你这么多日子都不见人影,在我正好想着你的事情时,你竟突然出现在眼前了。”雅戈布说的是心里话。那一班人离开后,他再也不能集中心思在那些烦冗复杂的资料上,他整个人平躺在沙发上,双臂交叉枕在颈后,想着乔治的事。看来他在工部局任职的事是真的了,可他似乎在有意躲避我,是因为艺术馆吗?这么说,他打算放弃这个计划了?他又想到焱之的未来,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上帝保佑你,孩子,你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听到对方这么说,焱之心底的困惑即刻消失了大半,他知道雅戈布仍然关心他。很快雅戈布亲热地握着焱之的手,把他领到隔壁休息室里,在这间摆设酷似雅戈布书房的小屋里,焱之已经安静下来了。

“好啦,孩子,的确你来得正是时候!”雅戈布说道,接着他将十几分钟前从同事那里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这对焱之显然是个坏消息,雅戈布注意地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觉到他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因为焱之早有心理准备,哪怕是在失望的当口,也仍然要像个男子汉那样面带微笑。于是他用一种欢快的语调,向雅戈布要一杯水。

“谢谢!”当焱之从雅戈布手里接过茶杯时,声音低微而平和地说道。他在克制着自己,不让那种突如其来的坏情绪在心头蔓延开来。自从看到雅戈布那略带歉意的神情后,焱之心里就感到不是滋味,因为他从中发现雅戈布将此事看得比自身的事情还重要,不由得为自己之前荒唐复杂的想法自责起来。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两人都没再触及那个敏感的话题,倒是兴致颇高的雅戈布讲了一些增添情趣色彩的小故事。此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李安——这位新近调到组宣部的小办事员,为了表达对雅戈布的谢意,一直待在等候室里。他将耳朵贴在门上,没听见声音,以为只有雅戈布一人在屋里,便敲了敲门。听到里面说:“请进!”他才谨慎地推开门,一看到屋里有客人,他就贴着门框直挺挺地站着,不肯再向前走一步。他参加工作后一直在关口上工作,与进出的旅客打交道,平日的工作环境与大楼里的气氛不同,而且面对的是他又敬重又感激的恩人,一时的惊慌,使他连手脚都找不到搁放的地方。他红着脸说了些感谢的话,同时转达了父亲的意思,邀请雅戈布周四晚上到家里就餐。他说话时,因为紧张而有点语无伦次。那个自由活泼的小歌手哪儿去了?雅戈布看着倚着门框的大男孩想道。不过他还是礼貌地表示感谢,说自己的确在这次调动中没起到什么作用。对方默不作声地望着他,像是一个愿望未能得到将军允许的士兵那样又委曲又尴尬地盯着地面。出于感谢,雅戈布又低声说了两句鼓励的话,希望他要珍惜自己的天分和运气,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雅戈布的这番话给了男孩不少信心。用那双机灵的眼睛注视着雅戈布,殷切地说道:“是的,可我还是要感谢您啊!”

李安走后,焱之仍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尽管他非常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一想到雅戈布对那个男孩的帮助,心理又十分矛盾。不过他马上就笑着对自己摇了摇头,同这样一位沉静、亲切、温和的人相处,在某些微小的事情上都能够心心相通,这是一种多么和谐的感情,多么难得的默契,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吗?当他回想起大男孩望着自己的眼睛里那种羡慕的神情的时候,发自心底的优越感就更强烈了。

“既然大家都有快活的理由,我为什么不呢?”他愉快地想着,脑海里浮起小办事员明朗的表情。他听见雅戈布说:“一切都是因为天分和运气……”其实仅那微笑的面容就够招人喜欢的了,谁不喜欢给自己留下愉快印象的人呢?相比之下,自己在见到雅戈布之前那种沉重的表情,不仅有失礼貌,而且本身就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了。

雅戈布猜出焱之目前的处境好不到哪儿去,但他又不敢表现出过度的关心。询问一个处于弱势的人生活状况时,要相当谨慎。否则即使目的是善意的,关心是周到的,也难保不会接触到不愉快或痛苦的事情,伤及对方的自尊。于是他只是用非常委婉的说法提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说父亲告诉他性格中的弱点就是缺乏耐心,因为不具备这种素质的人是不会做到意志上的自我坚持的。但每个人都要通过生活的考验来培养这种美德。

焱之静静地倾听,微笑着说道:“我明白您这番话的意图和道理,的确对于身处灰暗环境之中的人,拥有一个明朗的心情多么重要!曾经,我只顾想着自己的难处和需要,甚至不顾做人的本分,想得到您的帮助,现在看来真是太幼稚了!”

焱之的话令雅戈布微微一愣,不由得重新注视着他,可以看出,他的小朋友在困境中又前进了一步,学会了不将个人的苦恼和愤怒表现在面孔上。

如同《传道书》里写的:“哭与笑都应适时。”一旦回到一个人的世界,想到没有了希望的生活将要坍塌下来,焱之感到未来一片茫然,他战栗地审视着这个意想不到的变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告诉自己这种状况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这桩小事不足以成为他信心丧失的理由,正如恩泽老人的自欺和春兰粗俗的可悲,都不能促成他精神下滑一步的原因。堕落不过是懦弱的借口而已,他宁愿身心在生活的煎熬中受着双重折磨,也绝不会退缩半步。待到情绪镇定下来,他便鼓起勇气,努力恢复以往坚韧不屈的意志,他考虑着如何改变当前无所事事的状态,尽管这个挣扎的过程如同痛苦的炼狱;但令他真正痛苦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不知道在这种无所事事、动荡不定的状态里要耗多久,距离理想的境界到底有多远……

看不到前途的焱之,时刻为他的明天担忧,身边那些粗鲁的叫嚣和无聊琐碎的絮叨都烦不着他了。他整个儿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他觉得仿佛生活在人群之外,因为所有人都将他抛弃了。而他这样想的时候,完全没有料到他的痛苦与欢乐正牵动着一个女孩的柔情。

惠是个心地诚实的女孩子,从不矫饰,更不懂得上海姑娘天生精通的小把戏——卖弄风情。恩泽老人是她的伯父,她出生在苏州,母亲在她五岁时去世,父亲整日在外忙碌,顾不上她。一年后,父亲把女儿送到哥哥家里。恩泽那时还未退休,每月的薪水和房屋租金足够支撑这个家庭,再说他也从心里喜欢这个安静端庄的小侄女。惠的长相算不上好看,不过她似乎不太在意自己的样貌,因为她很少接触外面的人,无非是去附近的商店去买些日用品或逢年过节在伯母发善心时和家人一道去商场买一两件衣服。她不懂得化妆,也从不配戴任何首饰,因条件不允许,淡化了某种需求。身边的人将德行和内在看得远比外貌重要,家人从未提及过她的美丑,而且传统的观念使他们一直提倡“女子无才便是德”“心地善良,可以化丑为美!”这些话就连春兰那样粗鲁的人也能背出一大篇。不过在关乎女子遵守的“妇道”上,守旧的伯母将春兰的大呼小叫当成教育侄女的反面例子,所以惠从小就将女人的温柔和恬静看得比容貌重要,除此以外,其他的都无关紧要。不过,青春少女的幻想和天性,她也会在清晨或夜深人静对着镜子发一会儿呆,并自然而然地从镜子里的那张面孔联想到过去某个时期或哪部小说里的美女,因为都来自于文字性的描写或别人的讲述,她自己也弄不清那些美女究竟长得什么样,这给了她很大的想象空间。与生俱来的真诚,使她做的比说的多,但由于不爱表现,她的好心通常都被家人忽略了。久而久之,人们以为她的勤快是分内的事,甚至同她的沉默一样,被人当作她性格的一部分。不过,她并不为此感到伤心,如果为了求回报而去做事,反倒让她觉得不好意思。天生的慢性子,使她做家务不像春兰那么麻利,但轻手轻脚,做事十分仔细。家人教她的事,她都记得丝毫不差,从不怀疑它的真实和正确。她在性格上恰好与春兰相反,后者性情火暴,心直口快,但行动麻利,像莽汉一样风风火火。而她从来不懂得急躁,不仅做事仔细,有时还甘愿为春兰收拾整理乱七八糟的残局。她默不作声地忙碌着,以为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内容,不过新房客的到来,让她突然觉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当初恩泽老人接受焱之这位新房客,就遭到妻子的反对,春兰也以家务已经够繁重了为由,不肯收拾楼上的小房间。在古董方面,惠没有特殊的天赋,大概出于对伯父的敬重和可怜,以及那些东西引起的联想,竟让这个不太爱动脑筋的女孩对古董多少产生了些兴趣。当她知道有位懂古董的年轻人要搬到这儿,禁不住高兴了大半天。伯父让她帮忙一块儿收拾房间,她兴奋极了,将屋子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换上了新的窗帘、桌布,担心房客没带被褥,还从自己的橱柜里搬出一套新的,放在床头上。当然,她是偷偷地做这些事的,怕遭家人笑话。不过恩泽老人连连称赞他的乖侄女天生一副好心肠,将来谁娶了她,都是天大的福分。那天午后,惠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又重新梳了梳头,为了不被眼尖的春兰觉察,她故意将换下的衣服放进水盆里。一个下午她等得心烦死了,隔着窗户向外瞅了好几次。大门一响,她就又紧张又兴奋地抻长脖子,在这单调的生活里闷得太久了,她一心渴望有个新朋友。焱之到时,她正在厨房里刷洗碗筷,看到恩泽老人去帮房客提行李,她解下围裙就往外跑,结果被春兰在身后喊住了。院里黑乎乎的,又下着小雨,她没看清对方的模样,只瞥见一个淋得湿漉漉的背影和沉重的行李,看上去有几分狼狈。第二天在饭桌上,她恰好坐在焱之对面。焱之一直没怎么注意她,直到付贵问她话时,他才正面望她一眼,断定她是一位长相平平的姑娘。对人一向宽容的焱之,多少带有这个年龄的男孩所具备的轻浮,只对容貌好看的女孩才会产生兴趣。当时惠表面上是安静的,内心里却很紧张,本来就不爱说话的她,一个晚上都在沉默地低着头,与春兰的喋喋不休形成鲜明对比,幸好这一点使她赢得了焱之的好感。而她对自己究竟在人家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有个判断;不过一想到他待人那么谦虚,临上楼时,还到厨房里跟自己道谢,她就觉得很满足,把他当成跟家人一样可亲可信赖的人。

她一夜都没睡好,清晨起得很早,托着腮,呆呆地对着镜子出神。她望着自己的五官,像面对一个陌生人那样,问她:“你是美还是丑呢?”她垂下眼睛,又侧了侧脸,想发现有没有什么角度看上去更好看些,显然她没有达到目的,接着她又尝试了几个表情,微笑的、欢快的、忧伤的、娴静的,最终她对着镜里的自己翘翘嘴角,使那缺乏生气的表情里增添了一份活泼动人的气息,于是她不再对不算大的眼睛和没有血色的脸颊生气。而且很快就想到了弥补的办法。她要尽量在人前将眼睛瞪大点,再涂上一点胭脂,她不再叹气了,微笑着出了门。她先是打扫院子,又开始收拾厨房,为全家人准备早饭,她不时注意着楼上的动静。接下来几天,她都这么做,却一直未跟她的新房客碰过一次面。原因是焱之为了躲避跟房东一家人打招呼,总是趁着院里没人才出门,晚上要等大家几乎在各自屋里要睡了才回来。有时惠清扫楼梯或在晾台上晒衣物,不时看几眼那关着的房门,偶尔她试图闹出点动静或与家人说笑引起焱之(尽管她并不确定他是否在屋里)的注意,但她天生胆怯,而且一想起焱之望着春兰时的厌恶神情,就彻底泄气了。那扇门对她如同一个谜,想看清楚又不敢靠近,她这种心理与好事者不怀好意的探密不同,那仅仅是一种天真的好奇,有时她会产生一种幻觉,以为焱之偷偷地透过门缝或窗户瞧着自己,他心里的想法和自己一样,只是害羞或碍于某种原因,才不肯说出口。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手脚,连做粗活时也要考虑到姿态是否好看,她以他为中心编织成无数个故事,完全荒谬的情节都是从那些才子佳人的爱情中摘选来的,只不过主人公变成自己,沉默寡言者大多数爱耽于幻想,她时常拿着活计发呆,心潮澎湃起伏,如隐没在海底的暗流。她在内心里扮演着两个人的角色,将那些甜蜜的话从一个嘴里讲给另一个听,有时她忍不住动动嘴唇,好象有些人在可爱的梦境里发出呓语。其实她并不真的期望爱情会快速到来,而只是需要某种美妙的感觉,没有比少女心目中的爱情更芬芳更纯洁的了,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足以使一朵花绽放,大部分美好都依赖于虚无缥缈的幻觉……然而一旦回到现实中来,她很清楚事实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美好,无论她怎么忍受,怎么心怀忐忑地等着那个瞬间的到来,那个梦始终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飘荡,但体内的热情使她产生出意想不到的智慧,这个一向被认为害羞笨拙的姑娘竟然变的勇敢聪明了。

据惠观察,焱之在所有家人中,接触最多的就是伯父,而恩泽有一次还当着大家的面,夸奖他有悟性有前途。她当时就脸红了。从那以后,恩泽手头有活,她都抢着去干,为他收拾房间,将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为了能和老人多待一会儿,有足够时间聊天,她还假装对他的那些古董感兴趣,老人立刻来了精神,说她是唯一理解他的人。妻子从不踏进那间放古董的屋子,春兰恨不得将它们一块当废品处理掉才痛快。为此她常以儿子长大了,不能再跟父母住在一间房里为由,唠叨起来没完。恩泽很孤独,幸好有这样一位又善良又体贴的好侄女。她边帮老人整理、刷洗古董,边听他半发泄式的唠唠叨叨,恩泽对惠说这些古董大部分是大路货,值不了多少钱,但在其他人面前,他从不承认这一点,“反正他们也不懂!”老人咧咧嘴,笑得跟孩子一般。惠便趁机问那位新房客如何看待这些古董呢?恩泽扮了个与年纪很不适宜的鬼脸,说人家的眼力远在自己之上。惠觉得快活极了,双手哆嗦着,差点碰倒了桌上的瓶子。恩泽非常高兴谈焱之,说自己只跟他交流过几次,也让他看过一些藏品,但还未进过这间屋子,因为他对古董很挑剔;但惠却不这么认为,想到焱之那么年轻,就能对古物有如此深刻的认识,她就从心底里佩服,当一个少女将她对一个人的敬重与柔情结合在一起时,对方的形象愈加美好了。她低着头,手里拿着抹布,激动得脸发红。恩泽看到这种情形,便明白了小姑娘的心思,他心里暗自高兴,因为他感到在身边所有相识的青年中,焱之是唯一德才兼备并与他谈得投机的人。有时他发觉惠目光温柔地盯着某处,一个动作重复好多遍,便停止讲话。等她回过神来时,发觉老人正微笑地望着她,于是她就更害羞了,双手捂住脸,将头埋在老人怀里,边笑边说着:“坏伯父,坏伯父。”

第二天晚上,恩泽到焱之房里闲聊,又说起了古董,同时老人还提到了惠,说她是这个家里唯一对古董有些悟性的人,可惜是个女孩儿。老人自知这么说有些言不符实,但他的意愿是明摆着的。焱之马上有了兴趣,安慰老人说女孩儿也一样。不过他整日在无所事事中挨日子,焦灼不安,根本没心思顾及其他方面的事。他每天清晨出去,一整天都在街上逛,兜里的钱越来越少,他不得不想着在牙缝里挤房租,当一个人连基本生活都满足不了时,是绝不会有精力谈论情感的。

那天晚上,各屋子的人都睡了,惠独自呆坐在打开的窗户前,天空布满了乌云,空气湿乎乎的。她望着蜡烛慢慢地燃烧,浑身软软地靠在床上,没有一丝气力;她的脑袋昏沉沉的,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她感觉异常苦闷,幻想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生活。一个人在生命的某一个阶段,生理变化的同时,灵魂也在发生更替,而这种蜕变是悄无声息地进行的。她就这样在烛光里坐了很久,任凭忧郁的纠缠,却无能为力。她手里拿着活计,却始终没动一针一线,她寻找自己痛苦的原因,却发现不能归责于任何人,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过错。她烦躁地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末了她跪在床前,将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十几分钟后,等她再站起来时,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双颊通红,唇上有几个牙印。之前,她相信只要忠贞就会有所收获,更何况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人家好。她这样想着,嘴角痛楚地抽动了一下,一个声音从内心响起“放弃吧!”“是啊……”就在她这么想着时,天空突然下起大雨……她再也坐不住了,焦急地望着外面,她明明看见焱之一个多小时以前出门去了,而他没有带伞。她无法入睡了,恨不得跑到大雨里跟他一块挨淋。她心神不宁,全身紧张,双手紧握在胸前……在内心里不停地问,他去哪了?去哪儿了呢?千万别淋坏了吧!……终于,临近午夜时,大门被敲响了,她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似乎这声音是个奇迹,她都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等她完全反应过来时,又犯犹豫了,如果她跑出去开门,不是会被家人笑话吗?正当她在激烈的思想争斗中不断挣扎时,终于看见落汤鸡般的焱之跑上了楼梯,而他根本不知道有一个躲藏在角落里的心灵在为他受着怎样的煎熬。

焱之的孤独和严肃,使他在这个家里不怎么受欢迎,对于喜欢他的恩泽和惠,又生怕惹他厌烦,犹豫着不敢靠前。但恩泽心里正在酝酿一个小小的计划,当一位长辈为了子女而去做某事时,就不会顾及太多了。

一天晚上,恩泽神色忧郁地坐在窗前,又重新在心里掂量了一番,叹了口气:“是,他太年轻……也不富裕,还有点犟脾气……不过,一切都没关系。”他认为焱之在到这个家里这么久之后应该对惠有所表示,问题要给他们创造机会。

在焱之决定去见雅戈布的前天晚上,恩泽趁着妻子去裁缝店,邀请他到自己屋里看一件磁州窑褐绘牡丹纹梅瓶。老人与惠的屋子紧挨着,仅一墙之隔。惠坐在窗前的凳子上,手里拿着针线,听着两个人愉快的谈话,觉得心里明朗了许多,连这个狭小院子里的一切都变得富于生机了。

突然,她听见恩泽喊自己的名字,愣愣神,以为听错了,又低下头去做活,然而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了。她又紧张,又若有期待地竖着耳朵,直到老人再次喊时,她才内心激动表面上却又不大情愿地跑出去,慌忙之中,她忘了放下手中的针线,进门时和正要转身的焱之撞了一下。萌芽中的爱情只需要很少的营养,哪怕一个简单的眼神,一个擦肩走过时不小心的触碰,都会在幻想中产生奇妙的力量。心神不定的惠在恩泽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脸色通红地低着头。这时她发现伯父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又看了一眼那只梅瓶。惠皱了皱眉头,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等她稍微稳定了心神,才发现这只梅瓶是自己比较熟悉的,而且伯父在上次整理房间时曾向自己传授过相关知识。恩泽发现惠在那儿发愣,便用手肘撞了一下焱之,接着便像故意提高了声音一样,说道:“跟我的侄女谈谈吧,她的悟性可比普通姑娘强多了。”焱之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对方。在惠未进来之前,他向来没注意过对方的容貌,或者因为平日一瞥之下,觉得对方算不上漂亮,也就没有了进一步了解的欲望。听见恩泽这么说,立刻点燃了他的好奇心。

“您懂?真的?”

“嗯!嗯!”惠细声应道,头压得更低,羞得耳朵根都红了。

焱之似乎被感动了,也被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心想自己有什么资格盘问人家这个呢?他赞叹了几句,惠随声附和着。为掩饰慌乱,她拿起活计,但心思根本没在针线上,心跳激动不已,手不停地哆嗦,一不小心扎破了手指。焱之慌了神,觉得这是他的错,至于为什么有如此想法,他本人也说不清楚。他蹲下身去,仔细察看伤口,针扎得很深,鲜红的血不停地往外流,他慌了神,一边怨她不应该不小心,一边按照她的吩咐从抽屉里找出一块白棉布,裹住伤口。此时,恩泽从外面赶来,没有人知道他刚才去了哪儿。惠看见老人嘴角叼着烟斗,狡黠地使了个眼色,而恩泽的这个动作也被焱之看见了,他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赶忙转过身去。惠也羞得不敢抬头,抱着活计跑回自己屋里。她倒在床上,将热烘烘的脸颊埋在被单里,眼角流出的泪将被单弄湿了,而内心里却甜甜的。那丝钻心的疼痛,不仅没使她难受,反而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她将那根受伤的手指举在眼前,用极其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它……她笑了,嘴角挂着晶莹的泪珠。

春兰在院里喊她时,她正将脸藏在被窝里偷笑,被一种感激、欲望、骚动和担忧混合在一起复杂感情控制着。她慢吞吞地站起来,真希望时间就这样停下来,谁都不要来打扰自己,奇怪的是,这个小小的愿望立刻应验了,她听见大门咣啷一声关上的声音,随即院里安静了。她坐在桌前,注视着镜子里那张娇靥若花的脸,晶亮的眼睛,粉红的双颊,红艳欲滴的唇瓣,“她多美呵!”这个被爱情折磨得疯疯癫癫的姑娘惊叹着,轻微的痛楚与心灵的喜悦使她陷入精神恍惚的境界,整个晚上她都在模糊地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而在第二天或将来的某个时刻,在这个被甜蜜的骚动折磨得翻来覆去的夜晚里最琐碎的事,将都是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夜阑人静,她不再想焱之,也不想任何具体的事,她无法思想,整个人都被一种源自灵魂的喜悦包围着。

第二天清晨,她照常在厨房里忙活,手指上仍然缠着那块白布,她舍不得解下来。焱之破天荒第一次走进厨房,问她伤口怎么样了。她心里非常感激,害羞地低下头去。焱之觉得她这样羞怯的欲言又止的模样十分可爱,想不到她身上确实有许多出乎意料的优点,恩泽讲得对,她的确比一般姑娘强多了。而焱之走后,她一整天都在回想焱之说过的话,“你要小心点,可不能再伤着自己了”,她来来回回思索着这句话,不知道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他会担心我吗?一想可以这么快就享受到这种快乐,她越发觉得自己最初的猜测是正确的,像他那样一本正经的人,不可能一下子就喜欢上哪个女孩。他肯定也已经喜欢自己很久了,而她却一直以为他讨厌自己,多傻呵!究竟什从时候开始的呢?此时的她不是循着正常的思维,而是按着一厢情愿的心理得出结论:即那天的晚餐桌上,因为除了那次,他们根本没在其他场合见过面。是呵!一想到很有可能是恩泽故意制造了这次机会,还故意当着焱之的面夸自己,惠就感到十分窘涩。不过,否则的话,怎会有现在的甜蜜呢?而且或许自己长得真的不难看,或许虽然长相一般,但在他眼里很漂亮呢?她细细端详着镜子里那张面孔,发觉它确实比以前更好看了,说不定他们看待美丑的标准与自己不同,自己觉得不怎么好看的,而他认为是美的呢?想来想去,她产生一个疑问,就有另一个更有力的回答来驳倒。

事实上,焱之对她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只是一种普通的交往而已,而且自从在雅戈布那里回来以后,他整个世界都变得空洞洞的了,事情的变化让他不知所措,他再也没有心思对她有温和的表示,也不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

他短期内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但不能沉溺于无聊的幻想中荒度,他厌倦了做白日梦,造成他痛苦的病根就在这里,一定要紧握住那些实在的东西。他将事情从头至尾思索了一遍,记忆里的那些古董影子明明就在他眼前,在手掌间,思绪忽而飘在这里,忽而落到那里,脑海里生出一个又一个怪诞的幻象,各式各样的器型、绘饰、色彩堆积在一起,他的思维已经积聚了太长时间,而没有仔细深入地与它们交流了。这些朝夕相处,连彼此性情和心灵都息息相通的朋友竟然不认得他了,而他也辨不清它们的容貌了,以往他只要一幅情景、一个声音,甚至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看不听不想,也会将某点与古董所描绘的世界联系起来,而现在所有这一切都变得荒谬而没有情趣,不同形式的画面互相搅缠在一起,杂乱无章没有头绪,还发出扰人心绪的嗡嗡声,它们曾经被他思想控制得那么服服帖帖、有条不紊,只要瞅上一眼,就能将鲜花从稗草中摘撷出来。而如今他的思想如同一个旧货铺,珍稀宝贝连同乱七八糟的破烂儿一律拥挤在一处……他气急了,心虚得发慌,以为所学的知识这么快就荒废了。不能再这样耽误下去了,他警告自己,毫不迟疑,他立刻从箱子里将所有的本子拿出来,摆满了床,这是他几年学徒的心血,他恨不得一口气把它们全背下来,但却连安静一会儿都难,最糟糕的是他的眼睛盯着纸上的字,思想却又跑到其他的事情上去了。晚饭、房租、工作、未来……一连串琐碎而又看不到希望的问题纠缠着他,往往使还未沉下心思去看它们就厌弃了,而他脑海里的那些想法只有在极度感性的状态下才是鲜活的,一旦他努力镇定下来,考虑如何解决时,色彩就变得黯淡了。

如果说脱离得久了,一时找不到灵感,就去实物中找找感觉吧。于是,他主动向恩泽要求看看他屋子里的藏品。但一看竟让他懊恼了,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每一件都那么愣头愣脑,令人乏味,这就是他一生得意的藏品吗?他把这些东西的样子与脑袋里装的知识相比较,却发现竟得不出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难道他要受着这些的东西愚弄,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吗?其中一些丑陋不堪的工艺品,他自己都为之感到脸红。有一次,他正受着这种感觉的折磨,抬头看见恩泽带着满足的眼神笑眯眯地注视着他,他赶忙低下头去,把东西放回原处,生怕对方让他发表一下对那件东西的意见。有时候,他边看边觉得可笑,谁会这么傻,竟然将这种毫无价值的东西当作艺术品收藏?

尽管他的思想有些混乱,但天生对艺术的真诚和对美的敏感,使他无法忍受在对一件艺术品说假话。感受的东西必须是真正出自内心的,与其出于讨好奉承而胡言乱语,还不如保持缄默。他脑海里对某些古董的具体样貌的确没有以前那么清晰了,但靠着最近这些日子的经历,却发现不少古董瓷器都是在人云亦云地模仿,无非在某些局部做些变动,比如器型的大小变化、色彩的丰富,以及釉料的调配等,而且不只是瓷器,很多其他种类的艺术品也难逃出这个窠臼。固然,鉴赏艺术需要真实,仅仅有这种想法是不够的,必须真正去做。遗憾的是,一个人对生活的认识和体验都不够丰富时,又怎能如实地去反映别人的思想呢?

面临失业的初期,焱之的神经如同拉满弦的弓,绷得紧紧的,虽然焦灼但还有激情,身心处于热烈而紧张的氛围里,不甘屈服的性格如同埋在地下的种子,艰辛酝酿着生的力量。两个星期里,他去尝试着找过好几份工作,人家让他等,但结果都是失望。他昏头昏脑地走在街上,心里烦躁不安,有着说不出的懊恼,同时他又安慰自己,这不过是迟延了罢了,太阳的光热终究会照到我身上的,现在没有,并不等于明天没有。当一个人的处境艰难到看不见一点希望的时候,就会自己创造希望了,如果连你本人也不对未来抱希望了,那么就真的穷途末路了。如果你真的想体验苦难刻进骨头里的感觉,不要停止前行的脚步吧!因为努力,才会对生命本身有快感。与单纯的快乐相比,这种感觉如同高居于上苍的神明向着人群中的你静静地望了一下,便将他的法力传递给你……然而不管他多么渴望通过冥想的精神给那即将瘫下去的肉体鼓劲,若要冲破面临的困境的束缚,都必须到现实的浪潮中去拼搏。

三十号早晨,一起床,焱之就来到恩泽面前,把一个月的房租恭敬地交到对方手上。他脸上带着欢快的神情,还说了几句感谢话,就出门了。即使再有洞察力的人,也不会发现这是一个正在遭受挨饿的年轻人,形势的日益严峻,却使他变得坚强乐观了,“快乐着死去总比痛苦地死去要好得多吧!”他学会了让自己欢乐,同时也变得不那么敏感了。在花完最后一个铜板之前,他幸运地卖掉了学徒时买下的一个杂件,这足够他将近一个月的生活了,但他必须节俭,把一个铜板掰成八瓣来花。他早上喝一肚子水,在袋里塞块干粮,就出门了。他在大街上拼命地逛着,从来不爱东张西望的他,变得对墙上张贴的大小海报特别感兴趣,那里面有招工信息,而那些看门人和店老板的傲慢对他早已习以为常,他学会了如何咽下这些如鲠在喉的东西。他的胸膛里装满雄心壮志,青春使他对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怀着好奇,遇到有年轻漂亮的女孩从身边经过,他便为皱巴巴的旧衣服和磨破了的鞋子而窘促不安。他的自尊心已被贫穷所引起的种种耻辱磨蚀殆尽。有时一个小小的情景,就能让他的雄心如锥刺般的疼痛。那是一个秋日的晴朗的午后,焱之心情却不像身边的天气那般舒畅如意,他苦等了三天的新工作又泡汤了,风和日丽只有那些心情轻松的人才能感受得到,此刻整个世界对他而言都是冷漠。他心烦意乱,胃却没有骨气地咕咕乱叫,他手摸向口袋里,那里装着用来充饥的一块干粮。他做这个动作时,眼睛却下意识望着右前方不足十米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从树叶缝隙里照射下来的细碎阳光,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在树下,也就是在他眼前站着个体形灵俏、情态天真的女孩儿。按理说,像他这样严肃的人,处在眼下的困境里是没有心思去想儿女情长的事。而他多少日子以来也的确是么做的,甚至连他本人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

此时的焱之中等身材,头发黑而浓密,额头饱满宽阔,双目明亮而富有热情,整张面孔虽算不上多么标致,但诚挚稳重的气度与若有所思的忧郁,使他气宇轩昂的眉宇间有种难以描述的高傲。若不是他整个外貌流露出的严肃气氛和不讲究的衣着,他几乎算得上一个美少年了。有时他发现年轻姑娘从他身边走过时,装作不经意地回头望着他。他赶忙躲开或低下头,身陷于困难重重的逆境里的人,看不见自身发出的光亮,忧烦在他本人周围形成一堵黑暗的墙,把什么都遮住了。爱与自尊是天生的侣伴,一个越需要爱的人,越需要自尊心。他以为别人由于他衣着寒酸在嘲弄他,看出了他极力遮掩的贫穷,而永远也不会想到她们注意他是因为他那旧衣衫下散发出来的卓越不凡的气质。他性格一贯不太开朗,态度虽然谦恭、文雅,但有一丝冷淡。如今对那些特别目光的误会,使他更沉默了。在陌生人眼中,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性格孤僻的人才会有的悲凉。

恩泽对他那次的精心安排所起到的绝妙效果非常满意。不过事情进展得太缓慢了。他曾经看见惠在院里收拾晾干的衣服时,正好与从外面回来的焱之碰个对面,对方竟然一个字都没说,就匆匆跑上了楼梯。“他太年轻,但总不是朝三暮四的人。”老人叹了口气,摇摇头。同时焱之的冷淡,没有谁比惠感受更深的了。在他那次简单的关切后,再也没对她问候过一次,惠内心虽有失落,却不表现出来。有什么办法呢?他肯定很忙,整天起早贪黑的,人都消瘦了,她怎么还忍心埋怨呢?何况,男人是要做大事情的,哪是女人能比得了的呢?

不过恩泽可没有这样的耐性,作为长辈,他这样觉得有必要提醒这个呆头呆脑的年轻人:“孩子,别脸太嫩,这样下去,会把喜欢你的好姑娘吓跑的,到时,你哭都来不及了。”焱之挤出丝笑容,一声不吭。

早上恩泽在院里敲敲打打地修理一张破桌子,焱之下楼时,他有意停下手中的活,等着焱之过来跟他打招呼。焱之却什么都没在意,低着头,从他身边走了出去。

恩泽对着门外的背影说:“再见,道士先生!”

此时,焱之让目光在树下那位小姑娘的脸上驻留了几秒钟,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相反,她还根本算不上好看,她身形很瘦,神情憨笨,只有那一双丹凤眼可以让人预知她将来应该是个美人儿。不过当小姑娘发觉有人望着自己时,她便抬起那双幽静清澈的黒眼睛望着他,她还未到面对异性的目光就会害羞的年龄。满眼的孩子气,她很自然地望着焱之,仿佛在望着在商店门前玩耍的幼童,或停在树上不怕人的黄嘴小鸟儿。总之,他在她心中,就是一个人,一个纯粹的陌生人,为了歇脚或像自己一样为了等什么人而坐在这里,其他一概不会多想。而在焱之眼里她也完全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还未长成的十二三岁的孩子,于是他不像被其他年轻漂亮的姑娘注意时那般窘迫或沮丧,而是一种极为坦然和放松的心态。她的打扮分明是学校里寄读生的派头,蓝色镶白边的衣裙,头发中分,在胸前梳成两个乌黑的麻花辫,她整个形象和神态所流露出的天真和笨拙,都使人联想到摆在儿童商店橱窗里的布娃娃。焱之不由得微微一笑,使得他那端庄面庞上的严肃忧郁的气氛被一种温柔的光笼罩着。小姑娘似乎没明白怎么回事,不过接着咧咧嘴,冲他做一个似笑非笑的怪表情。那样子非常滑稽,而她本人显然是看不到这副傻模样的。焱之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他多久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了,然而上苍对他实在吝啬了,连这短暂的欢愉都不肯给他,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挡住了他的视线,而此前他一直在用眼睛和那个小姑娘交流,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对方给了他大半个背影,看上去健壮和微发福的体态,一身浅色西装,一顶宽檐礼帽,锃亮的黑皮鞋,一副上海滩上正经商人的派头。他将手中的袋子给那女孩,小姑娘又说又笑,甜蜜清脆的笑声隐隐传到焱之耳朵里,不知是受一种单纯的好奇心驱使,或是饥饿引起的对食物的敏感,同时他也确实打算离开这里,于是他站起身,向前走去。在经过那棵树时,忍不住瞥了一眼,那女孩埋头在袋里翻找着什么,那男子低头微笑着,慈爱地望着她。“童年多幸福啊!”他暗自感叹着,禁不住又望了一眼那位世上最幸福的父亲(他分明听见小姑娘用又甜又软的童音撒娇式地喊着“爸爸”),几乎同时,那位父亲也抬起了眼睛向着他,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焱之不由得怔住了,但仅仅一刹那的事,他立刻低下头去,慌乱之中双手很不自然地插进口袋里,匆匆转身,逃似的离开了。他的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一想到那双眼睛说不定也认出自己,他就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条裂缝一下子钻进去才好。

晚上,焱之回到他的破屋子里,躺在床上,几乎没再怎么想到那个小姑娘,只管想着与高宦廷先后几次的见面,静静地将事情前前后后回忆了一遍,高宦廷是徐文柯的挚交,几年前焱之跟随徐文柯在爱俪园的晚宴时与其相识。如今在这种狼狈情状时让人撞见,但愿他不会认出我来吧!上苍保佑,千万不要!他摸黑点上蜡烛,对着镜子上下打量着自己:一件领口和袖口发白的蓝上衣,一条膝盖泛白的黑长裤,一双脚尖处磨破了皮的黑皮鞋,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穿成这种样子去找工作,邋里邋遢,不修边幅,难怪人家总把他当成做体力活的工人,再瞧瞧这单薄的身子骨,不给他吃闭门羹才怪呢!

三天后,焱之从衣柜里拿出他的新上衣、新长裤,那本来是打算找到新工作时才穿的。又从床底下拖出那双雅戈布送给他的新皮鞋,这双鞋子是纯牛皮质地,做工也很考究,焱之明白雅戈布送他这双鞋子的意思。但此刻他顾不上想太多了,他需要一份工作,一份与他本人能力相适合的工作,望着镜子里从头到脚装扮齐整的自己,他用力甩了一下脑袋,挺直了腰板,似乎将身上的苦恼疲惫全部卸下。然后,他神态里满含着自信,径直向着博物院路走去。

命运的考验,如同道路上的沼泽,通过它,性格懦弱的人会越陷越深,变得卑贱或死去;意志刚强的人则能变得卓越不凡。每当上苍需要毁掉或成就一个人时,便将他抛进这恶劣的环境里做试验。困苦是无私的圣母,她丑恶的表面使受苦者的灵魂趋于完美和成熟。事实上,在得知焱之的住处后,为了避免面对面的尴尬,雅戈布曾三次派人来给焱之送生活费,而且每次数目都在增加。但焱之每次都原封不动地请人带了回去。之后他写信给雅戈布说他什么也不需要。为了让对方彻底放心,他在最近一次的信中说他已经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只是由于太忙,才脱不开身去看望他。

五月初,工部局收到亚洲文会博物院(位于上圆明园路,博物院建成后,改名为博物院路)的申请函,阐述因发现房屋白蚁之灾,拟筹建新楼,但须募一大笔款项,十六万两,而工部局决定拨特种建筑费五万两,其余部分由院方向社会各界募集完成。乔治带着这项任务到博物院考察时,小尼克逊热情接待了他。

“‘大人’近来可好?”他指的是总董,现在他也像乔治一样背后里称贝尔为“大人”。

“好着呢,只是从你的信中得知白蚁对这座楼的危害,有些担心。问题真的那么严重吗?”乔治说着,竖起一根手指,朝头上方指了指房屋大梁。

对方试探地看了乔治一眼后,立刻觉察出了对方其实已经认可了这种现状。

“秘书先生,绝无半句戏言。”他答道。于是乔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

“亲爱的,你前途无量。”乔治赞赏他,并答应将调查到的情况如实向局里汇报。

小尼克逊的祖父尼克逊男爵是上海开辟租界后最早来沪的英国人,与毕治文、洛韦林、艾约瑟等发起组织上海文理学会,该学会即为亚洲文会博物院前身,出于对老尼克逊的尊敬,人们习惯地称其为小尼克逊。他对东方文化的热情起初多半源于祖父,他从老人手上看到了绘有精美纹饰的陶瓷,看到了画在丝绢上的人物风景,看到了几千年前浇铸而成的青铜器。自从跟随在祖父身边以来,小尼克逊就养成一种习惯,就是聚精会神地观看所见过的每一件艺术品,并做笔记。除此以外,他还善于观察人,在工部局的几位负责人来该院视察期间,他不仅根据他们对艺术门类的关注程度,洞察了各位的兴趣,还从年轻的随行人员嘴里得知了他们的住址和其他娱乐爱好。他用心聆听周围人的谈话,在工部局的董事们找他谈话时,他走进会客室时看看表,出门时他也不会忘记看表。过后,他把时间连同所谈的内容综合起来分析,就能大概判断出哪位有头脑有魄力,哪位是图谋虚职。由于经工部局直接任命的博物院人员很少,而对能够与那些傲慢的董事们称兄道弟的人而言,无论在仕途还是商界都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因此这次大楼要重建的申请是由他拟写的,他也因为先后接连几次的类似申要资金的事,而在博物院逐渐稳固了地位,赢得了同事们的敬重。在文化界他有了名气,人们渐渐地接纳他,有几次他在高层人士举办的社交晚宴上与总董同席,因此董事们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就连随从们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冷落他了,反而觉得他就应该出现在这种重要的场合才正常。

小尼克逊和另外一名考古学专家——新加坡的古永栋住在一起,古永栋是一位在伦敦长大的新加坡人,他出身富裕,在上海居住期间,几乎每天都有英国朋友到两个人那儿吃午饭和晚饭。古永栋早就听说过关于乔治·哈同的诸多传闻,对他充满好奇,见面后聊得十分开心,还盛情邀请他去圆明园路拐角处的一家西餐厅共进午餐。

焱之为了获得那份梦寐以求的临时工的机会,当天上午他就来到了亚洲文会博物院,由于挤在新皮鞋里的脚走路不怎么舒服,路线也不太熟悉,所以当他到达目的地时,已临近中午,在门口等了十几分钟也未见到进出的工作人员。

我会被录用的。焱之暗想道,“我的愿望仅仅是把简历当面交给负责这项事务的人,把我的想法讲出来。如果他们还因为衣着一事而轻视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了。”他低头看了看黑得发亮的新鞋子和笔直的黑长裤,“何况,他们都是既正直又有文化的人,见过大世面,绝不会像世俗的人那样以貌取人,这儿的人应该是最有修养和品位的了,万一我哪方面不合格,也没有关系……但那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我看古董的眼力的确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这样想着,信心更足了,眼睛不时盯着门边小屋里正在打瞌睡的看门人。“赶快行动吧!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可是假若被看门人发现抓回来的话,岂不是更坏,可如果说是来找工作的,会不会被轰走?以前类似的经历还少吗?可应该找个什么借口呢?”焱之猛地用手摁住口袋中的简历,双脚快步地向院里走去。

“我绝不能像以前那样让勇气消失。”他边走边鼓励自己,见到办事人员的情形不断在脑海里闪现,他感浑身热血沸腾,恨不得想把所掌握的知识全部当着那些人的面表现出来,“我会一字不差地将各个朝代的帝王事件倒背如流,对各个时期的古董如数家珍,他们肯定会专心致志地听我表述,并且会惊讶地盯着我,赞赏我的。”“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够展现自我的价值,能够从你欣赏的人的那里赢得尊重。”这句在他心里埋藏很久的一番话,忽地在耳畔响起。于是,在看门人从似睡非睡中睁开眼时,他的脚刚好跨进门里。

“您有什么事?”对方冲他喊道。

“我需要交一份资料。”焱之手放在口袋里,手指紧捏住简历的角,心跳加速,脸色和声音却十分平静。

对方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把它交给一楼最右边值班室的人吧,看他会不会收。”

听到如此冷漠的回答,焱之的心都快凉透了,要知道他想见的是直接负责人员、可以决定他命运的人,这种强烈的念头此刻不停地冲击着他的胸膛,连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他站在那儿双脚未挪动一步,此时那个看门人已经走过去看那间值班室有没有人。回来后,告诉他:“值班人员在,去吧!”

房间里有一位四十多岁身材矮小而且消瘦的人,他穿着一件白色的上衣和灰色长裤,脚上一双黑布鞋,站在桌前,一边翻看报纸,一边和里边房间的一个人交谈着:“怎么,你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他说着将一份报纸扔到一边,抬头看见了走进来的焱之,皱了皱眉头。

“有什么事情?”

“谁?”里边的人又问道。

“来交材料的。”

“告诉他,现在是休息时间,有什么事上班以后再来。这赵老头怎么看门的啊?”

“对啊,下午吧,你看我们都忙着。”对方说着,摊了摊手,又看了一眼桌上堆得厚厚的材料。

不知是对方的推诿激起了焱之的反抗情绪,还是担心就此被轻易地赶出去,抑或害怕看门老人过后受埋怨,也许什么原因都不是,而仅仅为了心理上的一种报复。他愣了愣神,刚想往外走,却又站住了,说自己不是来交什么材料的,而是找人。

“找谁?”

焱之停顿了一下,说道:“尼克逊。”

“尼克逊?您要找他?”那人说话的语气不由变得温和,脸上还露出一丝笑容。“可惜他不在,他好像陪着工部局来的人出去了。要不……您等等他吧!”

焱之说了声谢谢,又问明了尼克逊的房间,就告辞了。

出来后,他开始为自己所说的谎言感到懊悔,要是万一被本人当面戳穿,那该多尴尬。其实他并不认识尼克逊,只是偶尔一次在《申报》副刊上读到过尼尔逊写的一篇“小铜钱里的浓缩的经济乾坤”的文章。文章是关于货币学与经济关系的,他一下子就被尼尔逊轻松、活泼、幽默诙谐的文字吸引住了,刚才他脑海里不知怎么的就突然冒出了这个名字……他越想越为自己几分钟前的行为感到脸红,低着头赶紧从院里往外走,几个洋人说笑着他身边走过去,他急忙往旁边闪了闪。

“嗨!年轻人,你不是要找尼克逊吗?”身后响起了矮瘦的值班人员的喊声。焱之怔住了,“这就是撒谎的恶果,没想到来得那么快!”他在心里诅咒自己,决定装作没听见,径直往前走。

“谁?罗程,有人找我吗?”

焱之不回头看,也知道那是尼克逊的声音,“天哪!该怎么办?”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真切听见向自己走过来的脚步声,便木然地站住了,抬起头,他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平生最丢人的事,羞得连耳朵根都红了。

“你是……”尼克逊满脸疑惑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焱之的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他用一种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先生,我弄错了,抱歉,真的……”他的头低到胸前。

“天哪!你怎么会在这里?”站在尼克逊身后的那个人说道。

焱之听到这个陌生而又有点熟悉的声音,就抬起头来,一认出是乔治时,他脸上立刻露出一种惊讶而难堪的神情。

“啊,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会看错,很高兴见到你啊。”乔治笑着拍了拍焱之的肩,上下打量着,满意地点点头。

尼克逊一边热情地把乔治和焱之让进屋里,一边向大家埋怨说罗程太粗心,竟把乔治的朋友误认为是找自己的,照这种态度,哪能做好工作。焱之听着,一声不吭,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此时旁边屋里有人叫尼克逊,他就去了。尼克逊走后,乔治的心情平静下来,他一改玩笑的口吻,用非常关切的眼神望着他,纳闷怎么会碰巧在这儿见面,再想想刚才那场小小的插曲和焱之的窘迫,就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似乎更糊涂了。

既然乔治不办艺术馆了,他对我也就不意味着什么了。焱之想。这段日子,我已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要将未来寄托于任何人,看来今天的事泡汤了,不过一离开这儿,我就会抓紧去找其他的工作,一定不能让人嘲笑……命运掌握在我自己手上。焱之这样想着,很快恢复了自信。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雅戈布了,也没有你的消息,想不到会在这儿碰上,你来这儿有事吗?”乔治从容而镇定地看着焱之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一种年长者的关怀,又像上级对下级的体恤和安慰。

“嗯,”焱之点点头,他还没考虑好该不该把实情告诉对方,担心那样会丢面子,让人家瞧不起。

“我看出来了,你有心事,对不对?”乔治向前挪了挪,握住焱之的手,“行了,行了,你是雅戈布的好朋友,我也是,所以我们不该见外,而且我在艺术馆的事上亏欠你,但愿你们不会生我的气。”

此时,一位办事人员彬彬有礼地来到乔治身边,说院长有事想请他过去谈谈。

乔治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一会儿过去。”

焱之见乔治公务繁忙,不想耽搁他的时间,说道:“对,我是来办事的。不过我似乎不该来。”

“你年纪轻轻,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既然来了,就是该来,这是上帝的安排,否则我们怎会见面呢?”乔治灿烂地一笑,这种孩子般单纯的热情让焱之想起那次愉快的晚宴。

自从看到乔治认出自己那一刻惊喜的表情后,焱之心里就感觉暖暖的,就像心怀感动的人常有的那样,他觉得每个人都善良,都喜欢他。的确也是,大家都对他抱着好感,就连那位尼克逊的同事在离开房间时,还走过来亲热地跟他握手告别,他们似乎都不明白刚才那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没人愿意去弄明白。

“我怕会妨碍您的公事,我的事无所谓,”焱之低声说,“要不我们以后再谈吧!”

“不,一点儿也不会妨碍,”乔治说,“说实在的……我很想知道你现在的处境。”

“处境”这个词,不知怎地猛然触动了焱之的自尊,他以为人家已经觉察出了他刻意隐藏的心事,自觉已没有遮掩的必要。他挺了挺上身,鼓足勇气,说出了自己这些日子的真实状况。为了避免激动和难堪阻止他说下去,他始终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而是盯着桌上的一只茶杯,他的语气平和得像在述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乔治双手放在桌上,听得非常专心,他在体会那种在不知明天在哪里的困境中等待渺茫希望的心情,该是怎样一种煎熬?就像一位兄长在聆听亲人的倾诉,在焱之讲述时,他用温和而亲切的眼神凝视着他的眼睛。焱之觉得不好意思,一想到一下子讲出这么多难堪的事,他就不由得垂下了眼睛。

“抱歉,真的,当初雅戈布对我说还有人等着呢,当时我也想到了你,但……唉,怎么说呢,我的意思是最好我们再想个办法,依我看,你现在的想法不错……不过,你听谁说这儿要招人的,我知道博物院正计划重建,我今天就为这事而来的。”

看来他误以为我是在求他帮忙……焱之想着,解释道:“我是偶尔在一家报纸上看到的。”

“报纸?”乔治皱了皱眉,心想怎么没听尼克逊说起过呢?焱之并未意识到他看见的是一张半年前的旧报纸。

乔治起身关上门,走到焱之跟前,一手按住他的肩膀,说道:“算啦,不管有没有这回事,我都要去问问,你先回去吧!”

焱之道了谢,转身要离开时。乔治又问他的住址,焱之红着脸说那种地方恐怕不太好找,不如自己去找他吧。于是乔治决定让他两周后直接到这儿来找尼克逊,到时会有答案的。

六月初的时候,焱之已经能够自由地出入博物院了。而且他来得正是时候,由于工部局筹建新楼的报告已被审批,院方除了积极筹措款项,另一方面要将所藏的文物统一整理造册,存放到洋文书馆和外滩新规矩堂的库房里去(在亚洲文会成立早期,因缺少会所,曾先后在两处办公),焱之因此而广泛地接触到各个领域的文物。如自然历史文物科的:动植物标本、古生物、人类化石;中国历史文物科的:青铜器、陶瓷器、钱币、书画等。尤其在陶瓷器组的工作过程中表现异常出色,尼克逊试图为其在此专业组安排一个长期工作的机会,他实习了几个月,竟然受到同事的一致好评。这对于一个参加工作的新人来说,非常少见。他的生活也开始出现了转机。可以看见阳光明媚的原野了,尽管那美景离他还有一段距离,可因为勤奋好学、吃苦耐劳,他半年就从工作中获得了一小笔的收入。为了提高英文水平,他一有机会就与那些学识渊博的人交流。该院先后聘请了很多在某个领域造诣很深的专家,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像人类学家科提尔、考古学及货币学专家伟列亚力、鸟类学家爱爵勒、鱼类学家魁克特、虫类学家凯斯威等等。其中爱爵勒正在写一部关于鸟类演变史的书籍,焱之跟他很谈得来,这也渐渐诱发了他对鸟类的兴趣,经常晚上挤时间为对方抄稿子。他做这事一半出于友情一半出于热情,而爱爵勒坚持要付一部分报酬,哪怕一点,否则会感到良心不安,焱之因此每月又多出了一小部分收入。以此过活,与之前的清贫相比,他可以说已经很富裕了。

付完租金,他又置办了少量家具,不过对于不久前生活的惨况,他还心有余悸,绝不肯浪费半分钱。他从旧家具市场买回了一张红木书桌和一把椅子,因为他最近已养成了在夜晚读书的习惯,而白天忙得要命,晚上回到家,一着床,就累得如烂泥般睡着了,而现在他强迫自己非要读一小时的书不可。与那些学识深厚的人在一起,他为自己思想的贫瘠而相形见绌了。好不容易才达到目前的光景,那些逝去的岁月里,无论艰苦到何种程度,他也从未灰心丧气。他最大的欣慰是从未丢掉自己的良心和尊严,即使在那些煎熬得几乎要挺不过去的时刻,他也从未向任何人借过债,没欠过房东一分钱,也没拖延过一天付房费。现在回想起来,他一边感谢上苍,一边敬重人自身的韧性,他感到再没有比人更具有伸缩性的动物了,锦衣玉食与节衣缩食无非是生命表面的形式,是维系生命赖以生长的方式罢了,而真正支撑一个人内心高贵或卑贱的是他的尊严。他宁肯让肉体受苦,忍着饥肠辘辘,也不能降低尊严,让精神受辱。他深深地体会到世间事物是相互联系、彼此制约的,肉体的痛苦会将灵魂坠入深渊。在不同的境遇中,当某种趋向或压力使他感到卑微或落后时,他便会自然而然地振作起来。上苍那股神秘的力量始终不会离开他,有时会努力地向前推他,灵魂一直都远比肉体宽容,不断地净化它,提升它。他将这次幸运当作上苍对他先前痛苦的回报,对乔治满怀感激,尽管对方一再安慰他说:这次之所以被录用,主要还是因为他掌握了扎实丰富的知识,而他自己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不过他对以后不敢心存任何侥幸,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接受各种新的考验。

同时,在焱之天性独立的热情之中,也有一定的依赖性。因此在这个起伏跌宕的过程里,他一直发自内心深处地感激着一个人:雅戈布。这位宽厚的朋友始终默默地在身后关注他,支持他,不断地向他伸出援手。如果不是自己疾恶如仇般地捍卫着自己的尊严,可能就在某个时刻发生动摇了。但毫无疑问,雅戈布是自己的恩人,焱之在想起他时不由得赋予他一层神圣的光辉。他从不把对乔治的感激与对雅戈布的感激分开,他们俩是他生命中值得报答的人。他下定决心在工作稳定下来后,就要去看望雅戈布。仅仅几个月内,他的思想已从一个孩子过渡到成人。

回到上海后,焱之给父亲写过一封信,简短地报个平安,目的在于告诉家人他的通讯地址。后来父亲又给他写过好几次信,他都没回。一方面为了节省邮资,另一方面他确实没什么好写的,说一切都好吗?那无异等于撒谎罢了。而现在不同了,他第一个月领到薪水时就给家里写了一封长信,措辞热情,并为由于工作忙而未及时回信表示歉意,请父母不要牵挂;同时他还介绍了目前的工作情况。仇席珍读到那封信,双手颤抖,看完以后,又逐字逐句地念给妻子听。两天之后,娈听见丈夫在大屋里跟父亲谈话,两个人只有在谈到焱之时,才有共同的话题,才能变得像一对父子。她听见仇席珍说道:“看来这孩子长出息了,不过假使他聪明的话,就应当知道,年轻人要掌握好两种才能,即如何使工作出色及如何与人相处。”

事实上,焱之也正竭尽全力地生活在家人的愿望里。穷苦孕育了他的耐心,同时也鼓励他将意志转化为奋发的动力,不过他天生喜欢自由,在对新环境短暂的好奇和热情过后,他便沉下心来,试图找一两个性情相投的心灵作为朋友。

尼克逊除了担任行政职务以外,还兼任陶瓷组的专家负责人,他有一位年轻的助手——王嘉勉。此人是富家子弟,永远一副懒洋洋的态度,对待焱之一贯不冷不热,两人间从未进行过学术方面的探讨,彼此之间保持着普通的关系。有时焱之发表观点,他就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神情望着他,既不赞同也不反对,焱之在研究古陶瓷,他在研究焱之。甚至,说得确切一点,他有点过于安于现状了,他目前虽是文物专业人员,但不乐意把精力放在钻研古物方面,而是尽可能地让思想远离身边的这些古物。舒适的家庭和安逸的环境,使他宁愿放松工作去梦幻中贪图神游,那些冷冰冰的东西,灰头土脸的有什么研究的必要呢?这一切太枯燥、太令人厌烦了;但他绝不会降低身份,到父亲的公司里去跟那些满身铜臭的人打交道。他认为把大好时光花在冥想里是一种清高,而且由于什么都不缺,没有生活的需求要满足,他便尽可能少做些现实中的事,在歇息中,沉醉于怡然自得的寂静享受中。对于这样一个人,焱之即使想和他接近,也找不到理由,两个人生活在根本冰火两重天的世界里。

焱之一段时间误解了尼克逊,以为他狠心地将大堆的做也做不完的工作推给自己,并且认为这个聪明、灵活、善于结交的英国人,接纳自己是为了从在工部局工作的乔治身上谋些便利。但立刻他就为这些胡乱猜测而感深深的自责,“不管怎样他比别人和善有趣多了。”焱之暗自将尼克逊跟其他同事作比较后,由衷地想。其实,即使情况如焱之所想,那也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原因而已,尼克逊当初之所以决定录用他,主要还是他从这个年轻人的眼睛中看见了一丝奇特的光亮,对待工作的渴望和热情,那是一个对艺术敏感的人轻易就能觉察到的。不过,尼克逊虽然对文物有兴趣,对焱之也有好感,看得出他是一个对艺术有灵性的人。但他太忙碌了,似乎整座大楼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离不开他,而他态度认真,有着事必躬亲的毅力和耐心。作为一名负责人,他的确无可挑剔,遗憾的是他在人前表现得过于克己,而使他不得不将大部分光阴荒废在文物研究以外的琐碎事务上。

十一

在如此缺乏友情的状况下,爱爵勒成为焱之的好友也就不足为奇了。上了年纪的人与温善的年轻人相处,如同枯木沐浴着阳光甘霖。使那颗衰弱而不愿受惊扰的心感到温暖滋润。每当焱之带着对知识时进时退纠缠不清的惶惑和对人生的怀疑去看望爱爵勒先生时,对方便从品评鸟类的角度跟他谈论这些问题。

爱爵勒不能理解,世上有自由的广阔的光明的自然可供观赏,有日月、星辰,有山川河流、花草树木,有各种历史、地理、艺术的书籍可供浏览,而人们偏偏要在钱财、官位、荣誉……这些损害心灵高尚而满足低俗的娱乐和手段中耗费生命。他对事物有着明晰的分辨力,但从不用激烈的言辞表达真实的思想,绝大多数人看重的政治见解,他向来是不放在心上的,而持以听之任之的态度。在对待那些敏感的问题上,沉默是他最好的发言,他将热情全部投入到所热爱的鸟类科学上了,只有在谈及这个话题时,他才多少意识到自己并非无用的人。当他结识了焱之,他兴奋地找到了两个人之间的一个共同点:就是这位年轻人热爱古董,他热爱鸟儿。他能清晰地讲出世界上一千多种鸟儿的特点、习性、源生及灭绝的历史,他能根据叫声分辨出鸟儿的种类,说出它们的雄雌及年龄。做一个鸟类学家并不见得比一个护鸟工人高明。有时他望着它们并非全为了研究,而是为了想象,他喜欢听着清脆婉转的叫声,闭上眼睛,他感到自己生出了一对翅膀。他认为人不能没有一个职业,忙碌是一种幸福,是体现一个人价值的过程,而且他坚信嗡嗡的蜜蜂总在欢唱,辛劳使它没有时间悲哀。当焱之面对一堆工作皱眉头时,他却用发自内心的喜悦声音说道:“你多幸福啊!”而他本人从来都把时间放在专业和阅读上,他从未像爱一只珍稀鸟种的羽毛那样去爱一个女人;也从未像爱一册书籍那样去爱一个朋友。他说书籍是从来不会骗人的,而人却不一定。他并不十分富裕,手中的钱通常还没攥热,就被用来买标本和书籍。他带着半自嘲半诚恳的表情对焱之说:“假如我有钱……决不会花一个子儿在女人身上,像乔治先生那样(他的言辞是外界的一种传说,而焱之眼中的乔治可不是那样低俗的人)。”焱之抬了抬眼皮,没吱声,这是爱爵勒唯一令他反感的一次。

爱爵勒最珍贵之处就在于在这样的年纪仍然有梦,而且脚踏实地去执行,他一直想着完成一部堪称“鸟类大全”的书。这些年他写了好几部书,有两本已经出版了。虽然非常有学术价值,销量却不太理想。而出版方面的支出花去他大部分积蓄,幸好他那做神甫的哥哥慷慨解囊,才使他过着一如既往的平静生活。不过他认为举债使他有失尊严,如果不是为了热爱的事业,哪怕饿三天肚子,他也不会接受别人金钱上的帮助。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一下子打动了焱之,觉得对方说出的全是他的心里话。好歹盼着书出版后,期望着能带来一些收入还债,然而,几家大书店对此没兴趣,而爱爵勒绝不肯求人,好歹一家小书店的老板答应免费帮他代卖一些,其余的由他自己卖。每个礼拜天,都有一两个好奇又好心的青年学生到他的住处去,爱爵勒很高兴地接待他们,有求必应的签名、茶水,糖果。他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却将精神享受看得远比物质重要,而能够与自己情趣相投的人谈论共同爱好的事,无疑是最佳的愉悦方式。他将卖书换来的微薄收入一点点地积攒起来还债。不过一旦遇到他缺乏的标本和善本书,他就忍不住手痒,所以他永远入不敷出,而书也总写不完。由于他认为前一部书里有不少遗憾,希望下在一部书里加以补充,而且一旦有了新发现的标本或产生出新想法,他就要试图加进书里去,这种状况不断发生,而且通常在早上,他脑子里有一个问题,而晚上却又在那个问题上衍生出第二个问题。由于他总在想着关于专业的事,没有时间用来布置屋子,房间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唯一的装饰是些镶在玻璃框里的标本和几块波斯挂毯,那种抚摸时柔软的质感及鲜艳亮丽的色彩,使他感到心暖。他一生从不曾开枪打死一只鸟,也不与打猎的人结交,他将自然界的生灵看得比孩子还重要。

一九二七年冬天,爱爵勒不小心在冰上滑倒了,加上本来就患有风湿,夜里经常在睡梦中被难受的抽筋弄醒。稍微恢复后,他开始下地行走,不过腿脚不如从前灵便,胳臂也经常发麻,他那好像被僵化了的弯曲手指,连握笔都困难。焱之肯为他整理草稿,的确帮了他大忙,同时他也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到了难得的温存。

一个月以前,爱爵勒突然接到一个不幸消息,他那做神甫的哥哥去世了,死于心脏病突发,支撑爱爵勒精神的梁柱坍塌了。正如人们所理解的,凡是钻研在一种学问或兴趣里的人,执着的习惯慢慢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专一的精神衍生出一种被动性,爱爵勒便是这样。他有两个愿望:一是偿还兄长为他出版书籍所支付的花费;二是完成他手头正在撰写的这部书籍。现在他一半的希望消失了,起初,他努力保持着宁静如初的心境,悲伤使他变得有时如婴儿般脆弱,有时如老人般的固执。最近他又收到一封信,上面说,他的兄长欠了本堂一笔一千八百镑的债,而他名下的全部钱财总共不过八百镑,(信中还说至于他究竟用这些钱做了什么谁也弄不清,按说他算得上是三百多年来本堂最节俭严谨的神甫,他很可能是拿些钱以个人的名义接济了某些穷人了,不过借款单上都是他本人的签名。)爱爵勒本可以对此婉言推诿,说他自己也无能为力或者拒绝回信,对方都不会继续向他追究,那不过是教堂在神甫去世后,给他在世的唯一亲人的交代而已。但爱爵勒却坐卧不宁了,他夜里从床上爬起来,将搁在橱子最上边抽屉里的钱拿出来,数了一遍,五百二十镑,又数了两遍,也没多出一英镑。回到床上,他再也睡不着了,天还没亮,他就去敲响了书商的门,问他能否先预付他一部分书钱,精明的书商一眼看出这个呆子肯定遇到麻烦,面色为难地皱皱眉,带着同情的声音解释说他自己也是捉襟见肘,不过只要他自己有口饭吃,就不忍心看着他饿肚子,最终他以三分之一的价格一次性买下存放在他仓库里的所有书。剩下的二百英镑,实在没有办法的爱爵勒忍痛割爱,将他收藏的一小部分珍稀标本转让给了博物院(而他本来是打算捐赠的),他从尼克逊手里接过支票时,脸红得不敢抬头,好像拿了不该拿的钱。

从那以后,他离开了爱多亚路附近的住处,搬到天主堂街的一处小房子里去了,那里的房租只是原来的一半,节省出来的这部分钱足可以应付他的日常费用了。然而,爱爵勒始终对他所钻研的学问满怀梦想,觉得自己前程远大,使自己在苦难的历程中品尝着幸福,而他个人无形中成了这两种力量角斗的对象,至于最终偏向哪一边,那只能听从命运的摆布。

爱爵勒选择在周末搬家,焱之好不容易找来一辆平板推车,将他的那些书籍、日用品、衣物装了满满一车。而对于那些最珍的标本,他坚持要背在肩上、抱在怀里,瘦弱的身子前前后后挂了好几个包,那样子又可怜又滑稽,活脱脱一棵眼看要被丰硕果实坠弯了的老树。迁入新居的那天晚上,爱爵勒心情非常愉快,他把简单的家当拾掇整理后,就开始在墙壁上找挂置那些标本的地方。他很高兴房间里有一个靠着窗边的大书橱,他把厨房里用来吃饭的桌子搬到书橱边上,这样,明天早上,他就可以享受窗前阅读的乐趣了。他计划着美好的未来,却看见焱之神情郁闷地望着他,便走到他跟前,用那双视力不太好的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说:“别泄气!我们还有希望呢!”

在焱之所结识的洋人中,爱爵勒的生活状况可以说是凄惨了,但他自己似乎从不觉得,每当他谈及那些标本和书籍时,那张瘦削而褶皱的脸上所流露出的骄傲和满足,哪怕在世上最显赫的国王脸上也很难找到。周围的处境越是黯淡,他身上内在所隐藏的某种东西便会发出一丝幽幽的亮光,透过它,可以慢慢地通往人的灵魂。

精神的力量会克服身体上的种种不足,因而那些体弱志坚的人能够创造出正常人不能达到的奇迹,爱爵勒便是这样。他将自身的健康当作赌注,漠不关心地听凭意志的摆布,不过这种状况终究也会有由于矛盾尖锐,问题暴露的一天。他最近胸口经常闷痛得厉害,伴有心慌,有时连喘气都不通畅。医生诊断他患了心肌梗死,需要住院治疗。他摇摇头,拖着疲弱的身子回到小房子里,望着他毕生的心血——标本和书,他在这个世界里孤零零地活了一辈子,如同他的兄长在上帝身边活了一辈子。他闭上眼睛,干瘪瘦弱的身体躺在那里,仿佛死了。他在想:如果他现在呼吸停止了,又会怎样呢?他将周边那些热爱和敬重的人和事想了一遍,明白了一个事实:“一个人的死亡不会对其他人和事物有任何影响。”他释然了,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的心中始终装着天真的乐趣,凡是令他心境黯淡的东西,很快就会被驱散。

等焱之到的时候,他已经又平静如初了。他彻底明白了生死,以十分冷漠的态度看待自己的病情。“看样子,这部书写不成了!”这是他最大的遗憾。他决定回国,再三思索后,只带走了一部分标本,打算捐给当地的博物馆,这是他唯一能回馈故乡的了;其余的连同那些书籍全部捐给上海亚洲文会博物院。这儿早已是他心里的第二故乡。

临行那天,空中飘着雨,为爱爵勒送行的只有焱之和尼克逊的司机。那位司机是一位老实人,只管履行吩咐的事,将行李放在入口处便走了。码头上全是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焱之情绪很复杂,他不明白爱爵勒为何在短时期内做出如此大的改变,而且他走后,自己就又孤独了。“离别,一切明明还在眼前,却仿佛已经隐没在模糊不清的云雾里了……”两个人怀着同样的感受,爱爵勒十分平静地望着远处的江水、船只、建筑、人群……是啊!他早已将这片乡土当成他的爱侣,如今这片土地上的美好形象将与他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之前他也以为自己是孤独的,而现在他才意识到,在这个怀抱里生活有多么温暖和幸福,他甚至开始动摇了回国的念头,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愿意回到英国。要是此时有什么人挽留他,哪怕是平日相处十分冷淡的同事或一位知道他书的读者给他一些理由的话,说不定,他将会放弃这次没有回程的旅行。

焱之十分舍不得爱爵勒,而对方也不说明白为什么要离开,尽管他嘴上不说这是一次诀别,所做的事却表明他似乎永不会再回来了。爱爵勒看着焱之情绪低沉,非常感动,毕竟证明还是有人在乎我,关心我的呀!他们一起去办理登船手续,又安置好行李。然后,两个人在一个长椅上坐下来。焱之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您不回来了吗?”他本来想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没想到却是十分笨拙的质问的语气。

爱爵勒笑笑,没有正面回答。

“你肯定不回来了,是不是?否则,为什么要把那些标本捐献呢?”

“那是迟早的事啊!一个人的寿命是有限的,只有在博物馆里面,才能让更多人了解它、瞻仰它,才能发挥它最大的作用。”

焱之对这些道理没兴趣,他只想知道朋友几时回来。

爱爵勒明白焱之的心思,但他不想正面回答,不愿让这个善良的大孩子伤心。于是半玩笑地说:“回程的事由上帝安排吧!如果还没有回到英国,就惦念着回来,未免太对不起阔别几十年的家乡哩!”焱之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不由得为自己的幼稚感到难为情了。

两个人又说笑着回忆起那些美好的时光,焱之还承诺,等下次见面时,他肯定会把抄好的草稿恭恭敬敬地交到他手上的。“下次,是啊……下次,一定会的!”爱爵勒低声地重复着,转过脸去,看远方的风景。

“给你,”爱爵勒从怀里掏出一个十分精致的小黑盒子,递给焱之,示意他过后再打开,笑着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哪个地方见面,而到那时我已经老得难以辨认了,这个盒子就是你我友谊的明证。”

焱之从爱爵勒平静的脸上读出一丝悲凉的意味,他想说些开心的话来安慰对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现在,”爱爵勒说,“船就要开了,我必须走了,再见吧!”

焱之慢吞吞地把手提箱交给爱爵勒,又望了朋友一眼,转身要走。

“等等!”爱爵勒抓住焱之的胳膊,用他的脸贴了贴焱之的脸,焱之有点不好意思了,但他立即明白过来。朋友的这个亲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所留恋的这片热土。

爱爵勒转身大踏步地登上了轮船,他挺直了脊背,好像故意要给他热爱的朋友和中国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似的。焱之在码头上用力地挥着手,眼看着偌大的轮船在海天之间浓缩成一个小白点。这个像自己一样热爱这片土地的人在这儿生活了几十年后,又离开了。

等到船的影子远得看不见了,焱之手里紧握着那个盆子,把它打开,手抖动不停,里面装的什么呢?当初他做这件事时,怀着怎样的心情啊?……不,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别离,他很快就会回来了。终于他打开盒子:

焱之,这是一片小小的羽毛,是我多年前在撒哈拉沙漠旅行时得到的,它的宝石蓝般美丽细腻的羽毛,很多当地人都没见过,而我的标本中也从未出现过……后来我在一位西班牙鸟类学家那里得知:这大概就是传说中不知鸟的羽毛(出于满足幻想的需要,我也这么认为),这种鸟生来没有脚,从它的双翅硬到从能够展开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空中飞翔,飞累了就睡在风中,一生中唯一落地的时刻就是死亡来临的时刻。不知鸟,不知疲倦、不知痛苦……在旁人看似单纯枯燥的飞翔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读到这里,焱之不自觉地流出了泪水,他仿佛看见爱爵勒悲怆而带有神经质的微笑,他定了定心思,继续读下面的话:

只是它本身并非这么认为,不知鸟在落地的刹那会发出一声最为清脆嘹亮的鸣叫,划破长空,直穿云霄,那是进入天堂的前奏,那是生命极乐的欢呼……它一生了无遗憾,为自由和使命而生,为自由和使命而死!

爱爵勒

十二

夜晚,焱之独自在街上走着,心绪特别烦乱,谁会想得到,爱爵勒在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关注过他的存在、他孤苦的生活。现在,他的那些标本和书却成了几个部门争相抢夺的对象,他那部当初院方无人问津的出版物也引起了重视。几天前自然科学部的陈主任,在从办公室去食堂的路上微笑着主动招呼他,可焱之对此并不领情,对他没有多少好印象,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在当初爱爵勒出于走投无路,将部分标本卖给博物院时,说三道四,说对于这样一堆没有什么科学价值的东西,若不是尼克逊在院长大人面前美言,只有烂成垃圾的份儿;还到院长耳旁吹风,说尼克逊助人为乐是好事,但要以大局利益为重,还说博物院不是慈善机构……后来这些话也多少传到爱爵勒耳朵里,但这位老实人只是平和一笑。正如他在自绘的漫画像旁写下的:淡泊忧郁的心灵,没有褒扬,没有贬斥……

而陈主任肯放下架子跟焱之讲话,是要求他将爱爵勒留下的那部未完成的草稿交给自然文物部保管。他振振有词地说,任何一位博物院研究人员的学术成果都不属于他个人,而应该属于他所在的单位,任何一项个人成就都是以集体为依托的。焱之对他的这番高谈阔论非常憎恶,认为世上最可恨的强盗也比这个道貌岸然的先生的行为高尚许多,他弄不懂那些手下是怎样忍气吞声地服从不跟他闹翻的。焱之是一个心地坦诚的人,又缺乏社交经验。对方很容易便看出他的心思,并且毫不避讳地暴露出他媚上欺下的嘴脸,昂着头,从眼皮底下瞅着焱之,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情,不耐烦地说道:“想必你该明白怎么做了吧!”

焱之觉得从没有如此厌恶过一个人,尤其当他看到对方那高高在上的神情时,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不过他不得不回答,又不知该怎么回答,就含糊地说道:“还是请示一下为妥!”

“这种小事,没必要惊动上司,这是我分内的事。按规定,你是古文物部的人,应该多为尼克逊做些事。”

焱之坚持说:“抄写手稿是我和爱爵勒的私事,与工作无关。”

“看来,你是非要我说清楚了,我的意思是你没有资格保存那份手稿,它属于整个文博院。放在你手里,将来若丢失或毁坏,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你承担得起吗?”

焱之犹豫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个自以为恰当的托词,说道:“那就等爱爵勒回来以后再说吧,如果他同意,我当然……”

“这么说,你是不肯了!”主任拍了一下桌子,对他瞪着眼睛。此时隔壁屋子里传来争论的谈话声,好像是关于职务高低与研究成果要相符合的话题,对于其中一个人的提议,立即引起另一个声音的反对。焱之想听明白,但中间还夹杂着另外两三个人的说话声。

“行了,去吧!去吧!按我说的,明天送来!”主任情绪恶劣地挥挥手。

焱之已没有继续坐下去的理由,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与这样的人对峙,焱之显得太单薄了,他恨自己之前的表现太懦弱了。想畅快表达自己的想法,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爱爵勒的那句话安慰自己。不过即使再缺乏社会经验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位主任此举的用心所在,像这种在单位里混得不明不白的人,只会向比自己弱势的人发泄淫威,对上级却阿谀奉承。这些不务正业的家伙,坐在某个位置上,除了想着保住冠冕堂皇的角色,不择手段地做些可耻的事情,就是向外界的人炫耀或卖弄自己。这座博物院里工作的中国人不多,能够混到一官半职的就更寥寥可数。社会上很多团体或艺术机构将他们当贵宾请去,做艺术方面的讲座或鉴赏,其中某些头衔响亮的文博人员,实际上他们只了解些各种名目的常识或表面性文章,骨子里什么都不懂。很多专业类书籍都是摆在办公室里的道具而已,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根据不同的场合或所针对的对象讲些尖酸刻薄的话语或唱赞美歌;他们的热情不是源于与他们工作或艺术相关的事物,而是盘算着如何通过现在的有利位置,捞取更多名誉和钱财。

焱之对爱爵勒的思念和同情有多深,对这种行为卑劣的人的厌恶就有多重,他不认为因为被侮蔑的人不去争执,而那个侮蔑别人的罪恶就可以得到原谅。只要他稍微将思想从古董上面转移开,观察一下周围,就会发现这种人不止一个。

陈主任和他的同类们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能支配那些终日埋头工作的人,不过对他们并无好感,甚至心怀憎恶,笑称他们是社会的“白痴”,没有生活头脑的机器人。两种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他们自信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将别人指挥得服服帖帖。而他们本人并不将这看成不道德,“人性里都有无耻的一面,头衔、金钱可以让任何人变成奴才,他们在不惜丢掉良心和尊严(或许天生就不具备),去跟别人争抢一块骨头之前,首先要将那些善良本分的人想成是跟自己一样的恶狗,以便对自己所有的卑劣行径心安理得。”

在自然历史文物部,有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孩子阿尼亚·费尔南索,她是人类学家科堤尔的实习生。由于两个部门各自占据着一个楼层。大家平日低着头,各忙各的,除非出于业务的需要,相互间有所接触,多数人之间彼此并无来往。焱之在二楼有一间与王嘉勉共用的办公室,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仓库和展室里。他认为与实物相比,再准确、生动的语言,也比不上艺术品本身所包含的信息真实、自然、充分。所以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别人难得在办公室里见到他。

尼克逊认为不管同事之间平日相处多么随意,但在工作中,上下级关系是不可逾越的。一个尽职尽责的下属,应该是上司桌上的铃声一响,就立刻出现在眼前的人。对于焱之的不常在岗,他有些不愉快,再加上王嘉勉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情说他也不清楚焱之在哪儿,甚至说他从上班就没见过他的人影。事实上,他知道焱之正在仓库里整理文物、记录、做资料。那本来是两个人的事,现在落到焱之一个人肩上,他非但不领情,反倒背后说三道四。起初尼克逊很不愉快,就这一点,他曾经当面问过焱之。也许就为了这个原因,焱之与王嘉勉变得更加疏远了。而自从得到尼克逊允许后,焱之为了能踏踏实实地工作,干脆将办公桌搬到仓库里去了。

阿尼亚是院内为数不多的女孩子之一,因而受到了特别照顾,在一楼最西头靠近拐角的位置,有间独立的面积不大的办公室。这样一个幽静的处所,很适合静下心思来读书或做研究。同其他有教养的富家小姐一样,她以在做着喜欢的文化艺术、或者与之相关的事为傲,无论如何,这是一件体面的高雅的事。平日,她很本分地坐在办公桌前,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那些书本资料上,像她这样勤勤恳恳的漂亮女孩子很少。在别人眼里,她一直在努力工作,而实际上对人类科学知之甚少。为了掩饰空虚,为了装腔作势,为了麻醉思想,她可以整天地深思,有时她的大脑像决堤的洪水,事情还没想明白,先把自己整个儿淹没了。有时她的理性可以将感性思维控制得很得当,既不紊乱,又富有节奏,还能激发出灵感。只因她坚信自己是个有灵性的人,她的灵性也就真的来了,这种自信最初是被别人发现的,她谦虚地将此话当作鼓励,对那些人充满感激,后来逐渐赞赏她的人多了,她也就对自己的这份天赋确信不疑了,并将别人的赞美看成理所当然的事。在认识焱之之前,她对中国古代的任何艺术品都喜欢,但实际对哪个更喜欢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没有特别的印象或感觉。认识焱之后,她开始慢慢地观察、了解它们,不到一个月,她居然能一字不差地叫出所有馆藏中国文物的名称、朝代,以及相关的简单常识。其实她并不是喜欢西周青铜鼎、唐三彩香熏、宋汝窑长方椭圆形水仙盆、元枢府瓷如意攒珠纹梅瓶、明永乐青花缠枝海水纹大盘……等等,而是喜欢她叫出这些名字时那清脆的声音,觉得能够将这些古时历代帝王欣赏把玩的东西讲得头头是道,而感到心神的愉快和满足。

当然,尽管她表面上是个恬静温柔的女孩,但跟其他这个年龄的姑娘一样既不可一世,又隐藏着一种十分好笑的征服欲。因为她具备了一个妙龄女孩的所有优越条件。她的父亲是法国一个相当成功的时装商人,母亲是新加坡人,祖父曾在巴黎大学里教书,是一位颇受人尊重的哲学家。阿尼亚小时候,老人不管天气是好是坏,每天早上七点钟左右的光景,就领着她到附近的花园里散步。人们会看见独个儿坐在长凳上沉思默想的老人,旁边坐着一个满脸笑容、翘着可爱的小鼻子、一对灵活的大眼睛的小女孩。过往的路人,不管是本地的或是外乡的,就连那些整日闲逛的浪荡青年都忍不住朝这边幸福地望上一眼……转眼间,祖父去世五年了,出落得如花似玉的阿尼亚在接受完正规的教育后,随从父亲几次来到上海,并很快喜欢上这儿,决意留下来边工作边学习。阿尼亚有一位从事雕塑的兄长,与当年在巴黎读书的古永栋是同学,做兄长的便将照顾妹妹的任务托付给了古永栋。同时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的父亲,也亲自带她去拜访了几位在沪的同行,这些人是他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眼下的阿尼亚一个人在上海过着自由而孤独的生活,这似乎正适合她那既懒散又痴迷幻想的性情。她通常生活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很少与外面的人接触。但是青春貌美、朴素优雅的异国风情,使得她无论走到哪里,都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目。尤其是某些人的好奇和少数不怀好意者的企图,使她缺乏安全感,同时她对这些人暗中怀着戒心和鄙视。而焱之从未像其他人那样对她表现出好感,甚至没怎么正眼看过她。这种被漠视反而使她觉得他与众不同,并对他好奇起来,不过这极其少量的情感仅够培植友情,而且,阿尼亚有着巴黎女孩那种随遇而安的性格,对什么都不太强求。

十三

一天下午,焱之正在为编写的目录作注释,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很不耐烦。他最不喜欢工作时被打扰,等门响了好几声,才从椅子上站起去开门。“你好!”一个温柔甜美的声音,“我是阿尼亚,自然文物部的。”

焱之脑子里正想着别的事,当他回到现实中来,看到眼前这个娇媚可爱的女孩时,脸一下子红了,他慌乱地将客人让进屋里。这是他第一次与阿尼娅单独见面,之前的交往不过是在食堂、会议室或院内的长廊上,彼此点点头或微笑一下。只有一次,他午后在院内散步时,看到不远处那苗条的背影,以及在风中微微拂动的长发。她当时背对着他,好几分钟保持着一个姿势,焱之看得出了神,等到她转过身来往回走的时候,他赶忙躲到一根石柱后面。他为此感到很害羞,以为人家洞悉了他的心思,尽管他当时的出神完全是不自觉的,而他从远处盯着那背影时的心情,与一个人仰慕一尊造型优美的雕像没有任何区别。阿尼娅从不过分地装扮自己,衣妆还不及当地的姑娘花哨,但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间流露的风情,绝无半点矫揉,这种天然去雕饰的韵味比什么都诱人。

此时,焱之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尽量避开与对方的目光相遇,但又忍不住趁着收拾桌子的工夫,偷看了这张脸。那是一张线条精致而柔和的混血儿的脸庞,一双非常温柔的眼睛,深色的眸子水汪汪的;玲珑挺俏的小鼻子,鼻梁形成优美的弧线;脸的下半部是椭圆的,嘴唇有点厚。她的嘴角和眼睛里总洋溢着笑意,散发出一种又迷人又调皮的气息。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从眼皮底下注意到焱之正在打量她,不由得将姿态摆得更加娴雅了,生出一种让人又怜爱又敬重的魔力。

阿尼娅很聪明,她看出焱之是一个对待工作勤奋认真的人,便尽可能地迎合他的心思,谈一些古董方面的事。尽管她讲得不太准确,甚至会张冠李戴,但只要他一提醒,她就立刻笑眯眯地承认错误,而且从容不迫地去谈另一个问题。要是对方和她就某个问题产生分歧,或是要花费不少口舌才能将问题解释清楚,她就歪着脑袋,假装在思索,然后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关于这件事自己今天才算弄明白,而事实上,她什么都没弄懂,甚至由于夹杂了一些陌生的术语,而变得更糊涂了。别人很难发觉她的小把戏,即使意识到了,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微笑的面庞如此可爱温柔,对什么都那么随和,如同一道自由的水流,又欢快又怡人,让人想发火都难。无论焱之说什么,她都眨着眼睛耐心地听,时而插上一两句,表示赞同他的观点,这也基本上是她真实的想法。焱之发觉阿尼娅在听自己讲话,但赞同多数是有教养的人出于礼貌而做出的正常反应,便逐渐失去了乐趣。同时,他为自己不知受哪门子鬼使神差而抒发起长篇大论感到不好意思,他一向惜时如金的。

“哦,您来……有什么事吧?”焱之咽了一口唾沫,低声问道。

“是,”她笑眯眯地回答,“是为了那份草稿,主任说要把它封存起来,交给档案室保管。”说着她从眼角里看了看对方。

焱之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眉头紧锁,表情严肃地摆弄着一把折尺,“好主意!”他冷淡地答道。

“你不高兴吗?”

“没有,他以前找过我,但这事不取决于我,应该由爱爵勒本人决定。”

“噢,我明白了,你可真够忠诚,对朋友这么负责!”

“你在讽刺!?”

“没有,你说得很有道理,如果你哪天将这些劳动成果交给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这么说,你是一位注重友情的人,可你真正懂得它们的价值吗?”他指着架子上的古董问道。

“什么……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你以为我跟你谈论这些,是在装腔作势吗?”阿尼娅的汉语说得不好,夹着些手势,有时为了极力表达某种感情,急得脸都红了,像所有说中国话的外国人一样,虽然能说,但言辞不恰当。

“别激动嘛,”与之前娴静的状态相比,焱之倒觉得此时的她更真实可爱了,何况,作为外国入,能将中国文化领略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啊!你还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是真正热爱中国文物,是不是?”

“不是,但也是……我不好说,你自己该清楚啊!”

“可我想听你说呢?”

“真的吗?那不在于我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你本人究竟做了多少,如果你知道坐在办公桌前在干什么,那就用不着别人来判断了。”

“好吧!我承认自己不太懂,没你钻研得那么深,那么透!”说完,阿尼娅为了掩饰她的不自在,低头翻着桌上的一本书。

焱之有些不知所措,为自己突发的激烈言辞而歉疚,不管怎样,他都没有理由带着指责的口吻说话。她很无辜,不过为了执行公务,才这么做的。何况这是第一次面对面地交谈,他想说一两句谦和的话来弥补,谁知嗓子被什么卡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庆幸的是阿尼娅很聪明,她不会让别人为难,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尴尬,对付焱之这种老实巴交的人,她根本都不费什么劲儿。而且她不仅不为这次小小的争论而生气,反而从心底里对他更有好感了。他跟周围那些试图讨好她的年轻人不同,他丝毫不迁就她。在探讨问题时,把她当作一个有头脑的人平等地对待,而不是像其他男人那样带着一种讨好或哄骗小女孩的心态。

没什么可说的了,阿尼娅觉得自己该走了,起身向焱之告别。

“你打算怎么跟他说呢?”焱之的语气温和了许多,脑海里闪过陈主任那张令人厌恶的脸,生怕自己的拒绝会让她为难。

阿尼娅笑了笑,说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实话实说呗!”

“是啊,这样很好。”

他以为得罪了阿尼娅,两天后,他在院里碰见她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对方主动走上来,告诉他主任听了她的汇报什么也没说。焱之叹了口气,摇摇头,两个人都感到这个话题令人厌烦。她望着他,好像怀着心事的小女孩那样小心翼翼地问:“你讨厌无聊的人,是不是?”

“当然,你不也一样吗?谁喜欢跟无所事事的人打交道?懒惰是一种病,会传染的。”焱之对眼前的女孩子既喜欢又有几分轻视,奇怪的是,当心灵独处悠闲时,她在他隐蔽的思想里摇摆着,她那懒洋洋的神态,天真烂漫,美丽外表下时而流露出的率真与娇憨,都让他不由自主地出一会儿神。但一旦面对面,却又感到她太会招人喜欢了。她虽然不像一些轻浮的女孩那样爱卖弄,但她很容易就能看透别人的心思,作为聪明女人的那种本能和天性在她身上非常突出,这令焱之觉得很不舒服。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对女人没有经验,而他也确实没有这份心思,不愿意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花费在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上。他得谋生,同时他必须面对未来,期盼着哪一天将思想从现实的束缚中解救出来。他之所以待在这里,是因为这儿能提供他学习需要的实物,能够满足生活的需要。他每天全神贯注地工作,避免被那些令人懊恼的事搅得心烦意乱,也省得为那些无聊的男女情事分心。

“所以,人必须要有事情做,如果我能像你一样专注就好了。”

“我?”焱之笑着说,“你很了不起啊!要知道人类学可是一门大学问。”

“你在嘲笑我吗?”她抬起头望着他,有气无力的声音里含着一丝悲伤。

焱之立刻否定,其实他怕说出严重的话得罪她,已经非常小心了。而他完全意识不到,女孩子这样说,并非她心里真的这么想,她只是想听他着急解释,说出他的真实想法,或者说一些逗她开心的话。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一先一后来到仓库,“可是你整天跟这些古董在一起,就不厌倦?它们真的就那么可爱吗?”她讲话的态度十分认真。

焱之暗里笑她的措辞,他第一次听见古董可以用可爱形容。没有办法,女人终究是女人……他笑笑,无奈地摇摇头,用一种大人宽恕因懵懂无知而犯错的孩子的眼神望了望她,“你能够看到这点已经很难得了。没错,它们的确很可爱。”他故意拖长最后两个字的音调说道。

“跟我说说吧,或许它们也能吸引我。”

“古董是让思想沉淀的艺术,是严肃的学问,光靠说远不够,要亲手触摸实物,感知揣摩才行。”

“要是没有实物呢?”阿尼娅蹙了蹙眉说道。

“那就放弃啦。”焱之笑着回答。

“可是,我就不能到你这儿来学吗?”她望着架子上写有编号的瓷器说道。

焱之停顿了一下,觉得这样做不妥,但又不好意思拒绝,说道:“恐怕不太方便,”话一出口,他又怕她生气,补充道:“除非业余时间……”

“明白,我也有工作要做啊!”

“……你必须要多读些中国古代历史文化艺术的书籍,否则,连东西南北都不清楚,怎么知道如何走路呢?”他之所以要将事情说得复杂些,就是试图让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姐知难而退,那样她就不会来麻烦自己了。阿尼娅却信以为真了,人还没离开,她已经开始计划着读哪些书了,可又不太确定,于是,他让焱之给她写下都有哪些必备书的名字,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接下来,一切都变得平静而美好,阿尼娅遵守诺言,从不上班时来打扰焱之。而且她现在像个小学生般谦虚,有时她敲敲门,焱之头也不抬,说声“请进”,照旧忙手中的活儿。而她踮着脚尖,静静地在桌子另一端坐下来,轻轻翻开手中的书,直到他的工作告一段落,她才开口说话。有时,他们就干脆谁也不说话,各自做各自手头的事,半天才随便搭上一两句,往往发现他们竟想着同样的事。阿尼娅笑着说:“这样轻松的学习,真自在啊!”

“唉!”焱之非常感动地说,“没想到你能感兴趣,很多中国姑娘都未必能做得到呢。”

“你觉得奇怪吗?”她嘻嘻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焱之被看得不好意思了,无声地笑了笑,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的骚动。稍一冷静,他又开始暗自骂自己“没用”!但跟她在一起,他的确感到很高兴,有时难以控制情绪,他就走到窗边,痛快地呼吸几口外面的新鲜的空气,望望院里的景致。“啊!不是每个人都能从读书中体会到快乐。”待到心情恢复平静下来,他又回到桌前,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是很幸运的。”

“不,是我们,”她说完,觉得不妥,解释道:“若不是你……”她一激动,抬起眼睛,看到对方在注视着自己,不知说什么好,便不作声了。

他们之间对古董的认识和了解并不完全相同,但感受却是相似的。一次焱之问她:“你喜欢瓷器吗?”

“不。”她很直接地回答。接着,她说她只喜欢那些可以称得上古董的瓷器,能在她脑海里引发许多幻想。她认为艺术的魔力就在于此了,否则表面再美也会令人感觉乏味。

“这就是你对艺术的高见?”尽管焱之只年长一岁,却总不由得在对方面前摆出一种大男人的姿态。事实上,他对说的很多话也没把握,甚至过后为自己的装腔作势感到可笑,但是一旦面对她,就又恢复了那种带有膨胀性的自信。

“怎么?你不相信这是我的心理学吗?”

“为什么要不相信,只是没想到你脑袋里这么多想法。”

“其实我的想法很多,只是觉得没有人爱听,才不愿说。”

“如果有人愿意听呢?”

她愣了愣,害羞地低下头,一言不发。她确信他不是油嘴滑舌的人,也明白他的坦诚,所以两个人交谈才会无所顾忌。她不再继续往下说,也不去问那个明摆着的答案。

同时焱之也觉察出她沉默的缘由了,觉得这样要比说话更有魔力,更耐人寻味。屋内没有一点声响,他不再焦虑不安,其实,即使分开后,只要能想到她,想着对方可能与自己有着相同的想法,他就会感到一切都很温馨,很舒畅;而一旦见面,他却由于羞怯或紧张,不能恰当地表达自己了。现在他只想能够静静地感受。不过情感是可以麻醉人的,虽然谁都不希望自己因此变得软弱,却也不得不暗自承认。

十四

夜深人静时,他躺在床上,一个理性的声音在警告自己:“停下来吧!这不会有结果的!”然而,立刻他又为自己狭隘的想法感到可耻,荒唐,“结果?你想要什么呢?这一切都那么纯真、美好,难道非要将之与庸俗的男女情爱联系起来或归结到世俗的婚姻才是好的吗?才值得追求和珍惜吗?在痛骂了自己一顿后,他感到似乎卸下了精神上的沉重包袱,烦躁和忧虑都消失了。他仿佛变成了伫立在原野上的一棵树,而她则是一只偶然落在他枝干上的小鸟,声音那么婉转,那是春天的声音。长期的困苦和压抑摧残了他青春期的欲望,那套无形枷锁束缚的不是他的手脚,而是他的心灵。如今,血液里涌动着春的气息,使他忘掉了所有烦恼……在半梦半醒中,他看到了水波里变幻的光影,听到了风中油菜花的细细絮语。忽然,那只悠然落在他手臂上的小鸟,变成了一个头发蓬松的小姑娘,懒洋洋地偎着他粗壮的躯干,她纤柔的手臂如同一枝玲珑的藤蔓,环绕着他……她眯缝起眼睛,透过他的枝干望着天空,粉嫩的腮帮贴着他的胸……他困难地呼吸,浑身的血管都要爆裂开了……“为什么这么美,这么美呵!”他颤抖着想俯下身去……却险些折断了,“这该死的土地,该死的根,你为什么要限制我啊?埋葬我,埋葬我吧!”他痛苦地叫喊着。不知何时,不知从哪里飞来嗡嗡作响的蜜蜂,可爱的天使从他的怀中吓跑了,她瞪着玛瑙般的眼睛,在远处惊恐地望着他……他忘情地叫喊着,伸出那留有她馨香的手臂……瞬间的美好与温情远远地将他抛下,徒劳地待在黑暗里。

醒来后,他久久不能入睡,开始胡思乱想。他知道,那个梦中有着玛瑙般眼睛的小姑娘就是阿尼娅,但他在白天里却不敢正视这种感觉。而现在,在黑夜里,他的思想如脱缰的野马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狂奔。

“是啊,她是那么单纯,”他想,“她的美,有时候让我觉得其他人的丑陋。可是不管怎样,她的美让我更热爱生命,看到这个世界的光明。无论如何,这种感觉是不可缺少的,我要抓住,要抓住才是,他神经质地伸出双手。谁都不能把这一切抢走,谁都不能阻拦我,别人爱怎样想就怎样想吧!即便受到嘲笑,我也心甘情愿,受到讥讽,我也不在乎!……毕竟有所爱呵!只要有爱,就可以活得快乐!”他双手交叉在脑后,狂热的目光直直地注视外面透过窗户反射到屋顶上的一丝亮光,“可是,听人讲过,王嘉勉一直在暗恋她,还有她哥哥的那位同学古先生。据说,他对她有着特殊的兄妹般的情谊。此外,尼克逊下班时,好几次碰巧开车将她送回家。更可恶的是那位主任,打着工作的名义,请她与他一道出席跑马场俱乐部的晚宴……浑蛋,该死!这些人为什么要搅得她不能安宁,要挡在她和自己之间呢?她明明是喜欢我的啊!”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一方面为那些粗俗的人和想法感到气恼,另一方面又幻想着她喜欢的是他。而且她虽然出身富裕,却甘愿跟着他受穷,而且服从他,做他忠贞不渝的妻子。想到这里,他摸了摸发热的脸颊,禁不住笑了。她肯定对他们和我不一样,而且他不把她当成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大小姐,而是将她看作一个孤苦无依、一个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我应该好好待她才对,何况她那么美!他想着她那妩媚的神情,那合体的衣裙遮盖住的曲线玲珑的身体,他忽然阻止住这个念头,觉得事情不会像他幻想的那样。他从头开始回想她的一颦一笑以及交往的整个过程,又审视自己目前的窘况,想起尼克逊的翩翩风度诙谐幽默,想起古永栋在跟她讲话时的温柔眼神,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家世显赫……而自己,焱之的心情黯然下来,他似乎看到所渴望的美好未来眨眼化作泡影。可是,尽管这个想法令他垂头丧气,但她那柔美的形象却比之前更清晰了。

“谁会知道未来呢,重要的是抓住眼前的快乐!”他听见胸膛里发出一个极为强烈的声音,他爱生命,也希望生命被爱鼓得满满的感觉。

他感到身体里充满了力量,从没有过的舒畅。但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他也不清楚,其实也没有必要清楚。在他清晨上班的路上,初冬的冷风吹在脸上,冰凉冰凉的,行人们戴着帽子和围巾,缩着脖子,匆匆地向前赶路。有几个爱俏的姑娘穿着旗袍和长大衣,脑袋像鹌鹑一样躲在高高竖起的衣领里,鼻尖和脸颊被吹得通红,皱着眉头,噘着嘴,好像在跟这天气赌气似的。焱之看着她们的神态笑了,“她也一样哦!”他想着阿尼娅此时也正跟这些姑娘有着类似的遭遇,不由得觉得又好笑又怜惜。令他高兴的并不是眼前的情景,而是他体内洋溢着的热情,这熟悉的街道,灰色的建筑,全被罩在金色的阳光里。那么温暖,那么幸福,连林荫路拐角的石柱上的狮面像都在咧着嘴笑,“多自由,多快乐啊!”他看见身边低着头愁眉苦脸的行人,觉得不可理解,这样的天气,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不能让人满意的吗?在情感天长日久的孤独与压抑后,封闭的内心被爱的天使打开。他开心极了,不是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而是陶醉在想象中的意境里。

他高兴地来到院里,一如往日,与看门的师傅热情打着招呼,取走报纸。在走廊里遇见王嘉勉,他热情地迎上去,打招呼。对方一脸半睡半醒的神色,用手推推鼻梁上的镜架。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焱之已经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绕过去。

回到办公室,他打开门窗,屋子里洒满金色的阳光,他心情快活得难以平静,根本无法工作。对面的椅子是她昨天坐过的,桌上的书被她抚摸过,空气中还弥留着她的声音和气息。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多想,只回味着那种醉醺醺的幸福。经过一夜的纠结,压在心头的阴影消失了,他感到在那个属于两人的独立王国里,所有快乐触手可及。整整一个上午,他都无法工作,这对于平日争分夺秒的他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损失。然而,他四肢酥软,思想慵倦地飘浮着,想要在某个问题上固定下来思考都困难,“快点动手工作吧!”可惜不行,他眼睁睁地望着墙上的时钟,恨不得能快点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他心中有很多东西要抒发,哪怕瓷器上一个极简单的线条或一抹色彩,此刻都被他赋予了特别的价值。以往那些人云亦云的话,无论关于古董和绘画,无非都是在高谈阔论题目下的简单叙述而已,鉴赏者缺乏对创作者内心世界的体验,又怎能真实地反映呢?经过最近的经历,他发现思想里某些看似死去的生命又复活了,而且看上去很美,他要考虑如何抓住才对。

周四,博物院就此次改建召开会议,全部规划需要白银十六万两,工部局仅拨付特种建筑费五万两,其余十一万两需向社会各界募款。嘉宾席空着不少位子,焱之不由得想到,都是些为富不仁的家伙。他们不想为这项公益事业付出,不到场就是怕为难。但院长耸耸宽厚的肩膀,好像对这件事根本不在乎似的,照例做了冗长而词语空洞的发言。其实用不着这样的排场,也用不着绕太多弯子,参会的各界企业家、名流都很清楚院方的意图。院长对这次演讲准备非常充分,为了鼓舞起大家的募捐热情,事先将整个演讲设计了几个浪潮,但会议室里始终鸦雀无声。在会场或剧院里,有一种寂静是因为大家聚精会神于所看的事物上,以至于心与专注的对方融为一体。但眼前的这种寂静是因为大家的麻木,有的胡乱地翻着资料,那是博物院的翻建计划,他们多数看不懂,也懒得去弄懂。听众中,有的毫无表情地四下望望,有的垂着眼皮,似乎睡着了。院长低着头,集中精力对付发言稿,但是仍能感觉到座席上的情形。即使再反应再迟钝的人,只要一坐在高出众人的位置上,也会感知到他的讲话或演出是否能在听众中引起反响,他依旧按着他之前安排好的步骤,不紧不慢地诵读着,生怕乱了节拍,但他的心却被从听众席上传来的抑郁气息传染了,怎么都抒发不出预先想要的热情。

发言结束后,大家都很有礼貌地拍了几下手,紧接着就是一阵沉默,直到尼克逊意气风发地登上台,用谦卑而激动的语调宣布:那些捐献者的名字将永远彪炳在博物院的史册中,被后人铭记。他说完后,将恳切而满怀希冀的目光投向嘉宾席,群众中爆发出有力的掌声。这掌声似乎起到了鼓励作用,嘉宾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向身后的群众致意。此时几家报社的记者纷纷围上来,争相对这些名流们摄像采访。后者脸上那种得意和居高临下的神气,让焱之感觉很不舒服。然而,现实好像非要刺痛他似的,他看见一位身材中等、穿着考究的方脸男子笑着朝他这边的方向望过来,他以为对方在招呼自己,笑着向对方招招手。不过,等他看见坐在自己后面的王嘉勉起身走过去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极尽体面的人是王嘉勉的父亲。

十五

焱之羞窘到极点。他决意离开了,认为不听不看对自己更好,可惜他这种试图用逃避来维持内心平静的想法没有实现。他冲着门外长舒一口气,好让心情暂时平静下来,又假装不经意地朝那边望了一眼……他看见:尼克逊和阿尼娅并肩站着,对面是王氏父子。此刻王嘉勉似乎突然变成了一个演说天才,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焱之想掉头就走,视线却怎么也移不开,他希望看见阿尼娅的表情,终于尼克逊被别人叫走,阿尼娅也因有事而离开了,焱之稍稍松了口气。但当他看到王嘉勉一副胜利者的表情,他的父亲则一边点着头,一边用赞许的目光望着阿尼娅离去的背影时,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了。

会议结束后,宾客们一部分因有事离开了,而另一部分则留下来观赏院里的藏品。焱之拥有一种能力,一旦情况迫使他投入工作时,就能立刻将那些烦心事全部抛开。作为一名讲解员,他绝不会像机器一样单纯地将那些死记硬背的书本知识复述一遍,而是要与别人一道分享他从中所得到的快乐。而这对于一个陶醉于艺术中的人,也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会将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把古文物部正在展出的青铜、陶瓷做了一个丰富的畅想,把几千年的历史看作拥有一个中心的整体,而不是互不相干的几段,前后穿插对比着解释。同时,因为他在专业上爱钻牛角尖,经常会发现书上没有而古董界的先辈和专家也没有提及的问题。他从不爱对生活中的人和事说长道短,但只要是他从艺术品中得到的感受,他绝不愿独守秘密,非要跟兴趣相同的人一道说出来才痛快。他认为,他们应与自己有相同的感受,因为能留下来观看展品的人都是爱好艺术的同道。焱之所讲的,不同于先人的固有言论,他是将一件艺术品里能挖掘出来的知识全部讲出来。焱之坚持他的做法,认为只有思想懒惰的人,才会一味遵照前人的模式去评判一件古董的价值,当他胸中积累的知识过多,而某种想法又特别强烈的时候,就产生了这种强烈的欲望。

一些终日无聊慵懒的有钱人,对艺术的了解多数是表面性的。比如他们追捧一件艺术品,并非是它本身蕴含了多少思想和价值,一个有思想的艺术品必须由一个与之同等或更高境界的头脑去判断,而多数人是不具备这种条件的。他们热衷于一件艺术品如同拥戴一个人,往往是从他的地位、出身、财富等可以物化的角度来判断的;他们知道赞赏实在的东西是绝对正确的,如果一件艺术品出自于宫廷,或者是某位知名艺术家的手笔,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推崇。这些平滑的大脑只能吸收那些被别人咀嚼过的食物,而不能用自己的思想去咀嚼、消化、吸收,它们太脆弱了,也没有时间。世上那些浮华庸俗的事物数不胜数,对他们的诱惑力太大了。

焱之单纯的本性,使他对外界一直抱着开放的态度,他不明白把自己的切身体会和快乐分享给大家有何不妥,殊不知要众人仅凭着一个人的才华和真诚,而不掺杂任何其他世俗的因素的认可,是多么困难的事。因为他们只对两样东西感兴趣:一是与他们切身利益相关的;二是他们早已习惯接纳了的。一想到这个想法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提出的,而且讲得头头是道,那些人就会感到自尊心多少受到伤害,所以他们宁愿选择那些俗物来推崇。

在听众中有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李诚靖,他是王铭鼎生意上的朋友。他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板着面孔,严肃地说:“年轻人,你这套言论,虽说不是没有道理,但缺乏章法,终究与那些学院派出身的人不同。”于是他转头低声叫院里的主任派一位有学术研究的专业人士来。院主任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心里非常慌乱,他看看对方,又看看大家,同时他们也相互看看,在彼此的脸上找答案。这种异样的气氛使焱之不知所措,他停下说话,尴尬地看看大家。行政主任把他叫到一旁,压低声音,焦急地命令道:“不要随心所欲地发挥,要按部就班地讲,按部就班!知道吗?”

焱之茫然地望着他,似乎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真想掉头就走。大家都在围着一只北宋定窑刻花牡丹纹梅瓶轻声地议论着,焱之硬着头皮回来时,人群中响起几下零星的掌声,那是难得的一丝善意和鼓励的表示。焱之弯下腰,深鞠了一躬,盯着众人的脚,紧张得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他真想哭,想对那个指责他的人大喊:“你的脑袋是木头,根本不懂什么欣赏。”

然而,还未等到他张口,尼克逊笑容可掬地走到大家面前,说如果大家累了,可以稍事休息;如果愿意将展品看完,接下来由王嘉勉为大家讲解。他是艺术院校高才生,对青铜和陶器很有研究。

有了这一番解释,焱之前面的劳作都成了铺垫。他看出了尼克逊的意图,之前这位仁慈的上司想给自己一次锻炼的机会,但慑于现实的压力,才不得不接受贵宾们的条件,他蔑视地笑了笑。王嘉勉也知道他和焱之相比,谁对大家更有说服力。

按照习惯,焱之要把指示棒亲自交到后者手上,此时他把它往展柜角上一搁,转身往外走。他不愿再多停留一秒钟。然而尼克逊从后面赶上来,喊住他,用低沉而郑重地声音告诉他:“你应该留下来,直到结束。”

焱之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心想,我才不会听一个呆子讲解,让傻子们去听好啦!这样想着,他很不情愿地抬起头来,发现尼克逊脸上没有丝毫的责备和埋怨,那双微笑的眼睛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有神采。他似乎全都明白了,尽管那很可能是他自认为的想法,而并非对方的真实心理。

由于前面的言论,使听众在古代艺术的密林中茫然失措,此刻大家急需一个使他们的思维有条不紊地进行的新向导。平日经常魂不守舍的王嘉勉,一下子变得对自己的才华很有把握,开始讲了起来。不用说自然是按着书本的模式,没有一句话来自他个人的理解。焱之站在人群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种照本宣科的背诵早在他预料之中。王嘉勉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讲下去,遇到几个想不起来的地方,他就用含糊不清的言辞巧妙遮掩过去,人们丝毫没有觉察。这帮人早已认定学院派的高才生的见解既不会出错,思想也不会有偏差。但焱之却看不下去了,他的脸上带着鄙薄的微笑,为之感到可怜。王嘉勉把所有的青铜器讲完了,完全照着《青铜编年史》里的顺序,连一句话一个简单的词语都不敢改动。因为一方面有焱之失败的前车之辙,另一方面他非常了解眼前的听众需要什么。他们并非要真正弄懂艺术,也不会思考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在其他人眼里是一种能够领悟并鉴赏艺术的样子。所以会对那些实际而深刻的言辞感到厌烦。事实上,王嘉勉比谁都清楚,连他本人都不能完全理解所讲的那些话,又怎能会被听众理解?

讲解结束后,展厅里的掌声经久不绝,他们不只是欣赏他的口才和学识,还欣赏这位富家子弟的矜持和分寸。在他们看来,像这种出身的年轻人还能够坚持做学问,是多么优秀的品质!同时,大家还把他讲解过程中,因为出现错误而造成的几次脸红理解成谦逊,完全意识不到那些话里有多少漏洞,掺杂了多少水分。

此时王嘉勉最不希望看到焱之在场,后者眼神里的冷光似乎能穿透他的心事,让他感到慌乱。

焱之的情绪跌落到极点,连那位院主任在事后都带着安慰的语气(这最让他受不了)对他说:“……光下功夫不行,还要方法得当,不要偏执,钻牛角尖。人们之所以接受赞同某种观点和某个人,是因为能够理解而赞同。理性的思维要比不着边际的想象有说服力,来自于心灵的东西永远没有来自头脑的东西规范,而具有普众性。”

“普众?”焱之弄不明白了,暗自寻思着,“难道艺术需要每个人都领悟它吗?只要它本身是纯粹的、有价值的,别人不理解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何尝不是如此?”这使他联想到人们对他和王嘉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下子释然了。不过,他并不因此而原谅自己的不足,明白尼克逊要他留下来,直到讲解结束的良苦用心。他开始冷静下来反思鉴赏理论不被人们接受的原因:第一,这些想法比较零乱,缺乏条理性。第二,他看待事物的角度和着眼点跟固有言论存在差别,他完全在用自己的语言阐述,使人们感觉不正规、不严肃。第三,朴素的衣着和个性张扬的言辞,证明他不是属于他们那个阶层里的人,谁愿意信服一个没有来头的穷小子呢?焱之承认失败是预料之中的事,如果他不能全面改变自己的话。他一方面瞧不起那些人对待艺术的庸俗、无知;另一方面,他在身体里某种欲望的催使下,不能接受别人对他的误解,他宁愿以缩短生命为代价也要赢得别人的认可。他期盼着有人了解他,希望有机会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理论。但这几乎异想天开,那些高等的学术交流研讨会永远轮不到他,院里有许多资格很深的专家学者,而他才工作不到一年,不要说在那些重要的场合,就是单位内部,也没有一个人肯听他的言论。有个别心胸宽厚的人,对他不同于常人的鉴赏眼光归责于他那古董店学徒的过去,认为在他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中,并非没有闪光的灵感,但由于缺乏有学问的人的逻辑性的梳理,所以才终究搬不上台面。他们将焱之看作是一个没有学问的人。一次焱之听到院主任与展览部一位同事的谈话,“唉,说实话,这位年轻人对鉴赏确实有独到之处,那天我也在讲解现场。可惜没有学历,理论又不系统,很难让别人接受,除非能将这些思想撰写成文。”

“撰写成文?如果一个学徒出身的小青年能够做到的话,那我们这些有学问的人岂不是要遭人耻笑了?”

一句话刺激了焱之,但他并不气愤,开始分析自己和眼前的态势。不管大家愿意不愿意,他都坚持要去尝试,而且他确信,要想说服一个人的意志不是简单的言辞就能做得到的。的确他讲话没有经验,又对专家那些自以为是的理论充满反感,他要学会把零乱的思想梳理好,心平气和地让人接纳他。

在有了这个想法不久,命运就给了他一次这样的时机。

十六

一天中午,焱之和其他部门的同事在图书室里谈论联合展的话题,大家对焱之的美学原则持有异议,其他几个人也互相不同,大家各有各自的意见,每个人都坚持认为自己才是对的。古陶器部的魏晋元是个老实忠厚的人,一心做学问,对焱之的某些见解抱着赞同态度,但认为他太年轻,血气方刚,有时只顾表达自己的观点,难免触犯别人。他静静地听着,觉得话说得过火时,就低着头假装咳嗽两下,希望将谈话打断,转移到别的话题上去。焱之觉察到了,不情愿地闭嘴,但他心里不舒服,要将真实的想法全说出来才痛快。魏晋元冲他笑笑,心想,这样就对啦,一个人心里有再多想法,最珍贵最有价值的永远是没有说出来的那一个。

不过,令他叹服的是,自己也“这么”想过,至少在陶器研究中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可是却始终缺乏毅力去刨根问底;而且在学术界,一个新观点的确立多数对应着另一个旧观点的破灭,何况一个固有的观点如同一棵大树,下面罩着无数个因受其荫庇而拼命维护它的人,他不想得罪别人,骨子里由于自信心不足,而且就现实来讲,他不可能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理论失去现有的。

魏晋元的助手谭化鸣,却是一个能言善辩的年轻人,不过他的辩解与别人不同,他既承认别人的正确,也从不否定自己。他天生不会反对任何人,包括他自己,他将性格里天生的懦弱自然地转作圆滑,不论什么人,不论高尚的卑劣的,都一律赞美。对他而言,欢乐比至真至上的美学重要无数倍,如果一个人或一件事物的存在令别人感到痛苦,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艺术和人也不例外。

负责为这次展览布置的葛生孚与他们都不同,作为唯一的一名日本人(他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江苏人),他爱好各种不同民族的艺术品,凡是被大众喜欢、有趣可爱的,都能吸引他。这种性格使他欣赏那些非主流的作品。可是他认为这样会降低自己的水准,于是伪装自己是出于对那些珍稀艺术品的敬畏,才从不轻易对它们发表意见。他受着一种无邪的幻想和天真的自欺相混合的心理驱使,像观赏戏剧那样按照自己的喜恶分配不同的角色。有些文人情节过重的收藏家或专业人士,也时常不自觉地滑入这种又危险又绝佳的境地,从一个的身上捕捉另一个的信息,他们从西晋青瓷的身上爱着三代的青铜器。葛生孚则更为突出,他爱一件西周的青铜尊却是因为一件西晋青瓷水波印纹敞口尊。和他一道负责这次展览的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实习生杨文艺,他对艺术本身所产生的想象,远比不上那些艺术品使他联想到的那个时期人们的生活更有魔力。某些人涉入古董因想象力匮乏而感觉枯燥无味,而他则是因想象力太过泛滥,而让不少有价值的思想随着感性的洪流冲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让他随着悲喜的波浪起伏好半天,单靠着书本上学来的知识,他还没有形成自己的观点,认为大多数人尊敬和崇拜的事物,就值得他去顶礼膜拜。

因此,众人蔫头耷脑地听着他讲话,魏晋元唉声叹气,谭化鸣带着无所谓的态度盯着天花板,葛生孚低头翻弄着书籍。杨文艺望望大家,又注视着讲话的人,尽管他比焱之年长两岁,但看上去神情像个孩子。然而,不管在座的人有着怎样的态度,焱之始终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在大家争相发泄完后,他又开始不慌不忙地阐述自己对艺术的美与思想哪个更重要的言论。

在靠近窗子的位置,有一个青年始终微笑着倾听这群人的争论,他乌黑浓密的头发全部向后梳着,一双明亮睿智的大眼睛,宽鼻子,厚嘴唇,额头和颧骨比较扁平突出,整张脸线条硬朗而个性。他留神听着,这不是他第一次关注焱之,那天在讲解中,他已经领略到这个年轻人的思想。此时,他听到焱之在冷静的情况下,说出的话更精辟,更趋条理性,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好感。

几个人都对争论感到厌烦了,先后站起来夹着本书走了,杨文艺还故意将一撂书顶在头上,没走两步就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惹得众人大笑。焱之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讨厌类似的玩笑,对那些不爱护书籍的人恨之入骨。

焱之皱着眉头,起身要走,此时那个陌生的年轻人朝他走过来。焱之一直都没注意到他,但对方很有礼貌地笑了笑,在焱之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说他的名字叫:路麟松。

他坦率地解释自己刚才并非有意偷听,只是他们的争论太激烈太有趣才吸引住了自己,而且他又大胆地恭维焱之的鉴定思想在古董领域堪称独辟蹊径。

焱之高兴地看着对方,可是心里仍有怀疑:“真的?”他问,“你不是在安慰我吧?”

对方坚决否认,还说这不是他第一次听他讲话,早在上次募款会结束后的展品讲解中,就已经意识到他与众不同的思想。焱之一听对方提到那事,不由尴尬得脸红了,但若当时他知道人群中还有一个人赞同自己,那状况肯定会不一样。想到这里,他立刻就有了兴致。

“那么你认为我是正确的,不应该受到奚落,是不是?”

“当然。老实说,我不是鉴赏家,对古董很外行,但自从听了你的阐述,我发誓,绝无半点恭维——我开始喜欢它们了,……至少这证明我们的精神在某一处是相通的。”

“啊!啊!”焱之有点发晕了,虽然有点不敢相信对方讲的是真话,但心里却欣然接纳了,“你怎么证明呢?”

“嗨,朋友,非要说得那么清楚吗?……好吧!我跟你的观点是一致的。这算不算证明?所以你对古董鉴赏的言论,我不敢擅自发表见解,但不管怎样,你对艺术品背后历史的挖掘、比较和联系,悟得太透彻了;那些懒惰的盲从派,那种迂腐的思想,随波逐流的人,都希望我们对学术界的言论墨守成规,这叫作尊古、效古、摹古,因为大家都从它那里来,所以没有摆脱它的理由!”

他边说边笑,焱之比不上他的口才,只有听的份儿。

“而那个人就是其中的典型!”

“谁?”焱之忍不住问。

“那个呱呱背书的大鹦鹉呗,你不觉得那样做很好笑吗?”

焱之大概明白他在说谁。路麟松继续高谈阔论:

“首先,我希望鉴赏作为一门独立的艺术而存在,而不是人云亦云。只要关于艺术的东西,都离不开个性,创造如此,鉴赏也一样。”

“那不是要围绕一件艺术的争论,百家齐鸣了?”焱之笑着说。

“百家,简直太棒了,要几百家、上千家或再多一些……这才符合实际,谁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想法呢?倘若他是个有思想的人,那些天生没有骨气的软坯子,最好让他们站到一边去,不要和有价值的头脑混在一个圈子里,免得让那些盲从的众人混淆视听。你知道‘气味相投’这句话吗?一般世俗的人不能接受有个性的东西,不过如果现实允许,只要他们永远不去打扰我们这种人就好了,反正我们是永远不会去打扰他们的。”

“可是他们在现实中的力量往往更大。”

“不,不!应该说我们比他们更仁慈才对。”

“或许是吧!无论如何,有些平庸的人的确比有思想的人更活跃。”

“如果仅是活跃,那倒好了……可是我不这么认为,每个人不管表面上怎样装腔作势,骨子里却对自己的能力清楚得很,平庸的人尤其如此。他们知道通过正当途径,肯定无法跟那些有见识的人一样达到目的,便施用不正当的小手段,搞破坏,阻碍别人发展,好给他们留出空位,所以像这种卑贱小人,应该都死了才好。”

路麟松越说越起劲,尽管其中一部分出自他的真实想法,但他添油加醋地借题发挥,完全是为了达到某种效果,想看看焱之对这些怪论的反应。而焱之却没料到,完全将对方说的当成心里话。他很相信对方,一方面人家欣赏他,这在他来说是至珍至贵的,他忽然觉得有了一个志同道合、能够倾吐心声的挚友,他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对方的思路,特别是又向对方说出了他很多想表达,但没有勇气或表达不清的观点。虽然对方有嘲弄的口吻,但他觉得那才够味,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讲话才会如此犀利,一针见血。有时他也期望自己能够达到那种状态,但他心里却有点自卑,很容易对那些受教育程度比他高的人产生过分的敬慕,所以他认为路麟松的话句句有道理,以至于有时他不敢表述自己的观点,生怕对方笑话自己浅陋无知。路麟松看出了焱之对他的言论十分看重,好几次想张口讨论,但他故意口若悬河地讲,不给他机会,心里却偷着高兴,他喜欢恭维别人,再创造时机让别人仰慕自己。此时,他既欣赏焱之,却又禁不住将他当成手中的一粒棋子。

路麟松是为采访的事才来博物院的,因为院长有事不在,他才临时到图书室来。他看看表,说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要抓紧时间谈点正事。焱之没明白他的意思,对方突然握住他的手说:

“老实告诉我,你想不想脑袋里的东西被别人认可?”

“想,”焱之犹豫着答道,“可老天根本不给我这样的机会。别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我只要努力工作,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不,完全不是这样,……你要做出来,我有个主意或许你从前没想到过。你不想在业余时间,将你对艺术的那些鉴赏的想法写成文字吗?你与其窝在这个小圈子里不被承认,还不如将你的思想讲给大家听,说不定能从读者中找到几个知音。”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可写的文章……我?你是说我吗?”焱之忽然记起无意中听到的那次谈话,立刻又泄气了,“算了吧!要是我也能写文章的话,还要那些专家们干吗?”

“没想到你这么没骨气……算我白说,你我不可能成为朋友。”路麟松摆摆手,满脸失望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焱之赶忙按住对方的手,无奈地说道:“这事说起来轻松,可我写了文章寄到哪?谁肯发表?”

“我啊。你就寄到《申报》编辑部,或直接交给我。《申报》副刊的文艺版可以说是在众多报纸杂志中最值得一读的栏目了,你大概也了解吧!……我是不想看到你的才华被埋没。你若不是傻瓜,就不该拒绝。”

焱之听了这话,心情又激动又不安,他没想到路麟松竟然是《申报》的编辑、记者,又碰巧那么欣赏自己,他非常了解这份报纸,也很喜欢文艺版,可一想到要亲自为它写文章,又担心不能胜任。

看到焱之仍在犹豫,路麟松急了,“别婆婆妈妈的,你能不能胜任,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否则,何苦费那么多口舌。再说,你有文章发表,就有了一个公开思想的场地,不必顾虑那些读者,他们中绝大多数是盲从。做个整天闷头研究的专家有什么用,若你拿不出成果,谁肯尊敬你。可是艺术评论家有资格对公众说:‘这样的艺术才堪称高雅……’听众一旦接受了某种言论,就会很轻易地接纳一个人,并将这方面的思想完全交由他掌控。到时候,不是别人排挤你的问题,而是他们趋之若鹜地追随你,你都不屑看他们一眼呢!”

焱之被说得动了心,高兴地答应下来,他还不敢提任何条件,只是问“要写什么题目”?

路麟松拍着他的肩膀说:“那不关我的事,当然是写你最擅长最喜欢的题目啦!”

十七

接受这次新任务后,焱之踌躇满志,他觉得这些年他积累的知识够多了,他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地主站在田边,把土地一块块考察一遍。他在想象中所积累的笔记已经可以编成一本厚厚的书了。他在每一块田地里都仔细检查,在目睹了田园风景中最美妙的一部分后,就动身去往下一块田地……一段时期下来,他已经收获颇丰了。他将它们堆在仓库里,对自己说,我掌握一切,像一个国王,谁也不能阻止我行使我的权利。

他感到体内仿佛有无数个兴奋因子在蠢蠢欲动,面对着这些丰富的材料,他眯着眼睛笑了,天真地以为只要将它们加以组织,编排,润色就可以了。“这些都是最纯粹最原始的想法,最自由、最简单,才最有价值……”他不愿多想,体验着一种为旅行前准备的盲目幸福。他很高兴能有这样一种体验,他还不急于动笔去构思,他知道人生最美丽最有意义的事,都在黎明的瞬间发生,而此刻他正沉浸于黎明前微暗的迷茫之中,但他体内新生的力量和内心的要求已将他唤醒,他看得见黎明,却不急于向它迈步。

阿尼娅敲门向他还书,他迷迷糊糊地望着她,兴奋的脸上挂着笑容。她一眼就看出他藏了什么秘密,但又觉得不好意思问,顺手拿起一本笔记胡乱地翻阅着。焱之笑而不语。一想到她有一天会在报上读到自己写的文章,他的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说啊!你到底有什么高兴的事,不能告诉我吗?”她用一种甜软的声音说道。

焱之几乎要讲出实情了,但为了将来给心爱的人一个惊喜,他还是忍住了。接着大笑起来,说:“放心吧,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尼娅温柔地望着他,笑了,“我想的什么样?……唉,其实你究竟是这样还是那样,与我有何关系呢?”

她无意中半真半假的一句话,刺着焱之了。他爱着她,在他看来,尽管两人从未坦白过感情,但内心的感觉早已不分彼此了。他只有想着她,在精神上与她合二为一的时候,才是快乐的。他将自己的生命同她联系在一起,难道她对自己不是这样的吗?这个不愉快的分子很快就在两人之间扩散开了,他想起了那次募捐会上,她与王嘉勉父子的谈话,虽说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边还有尼克逊陪伴,可他心里还是觉得不是滋味。此时他糟糕的情绪写在脸上,而她假装看不见,也猜不到他情绪突然改变的理由,所以她不仅不着急,反而暗笑他的孩子气。爱人在一起心情总是阴晴不定,有时一个很小的动作或眼神,就能化解全部乌云。

“你一天到晚都很忙吗?”她漫不经心地问。

“事情多着呢!手头的工作,还要读书,找资料……”他差点说漏了嘴,赶紧止住了。

“难怪……这些日子连食堂里都见不到你。”

她还是很关心我的。焱之这样想着,为自己之前的想法感到歉意。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焱之翻着还回来的那本书,他的眼睛看着上面的字,心却在看着阿尼娅,对方也一样。这种静寂的情景使他们可以心平气和地思考,如果不是靠着对这些艺术品的热爱,他们不会有这种随时达成的默契。两个人表面上好像在说:“我才不在乎呢。”但两个人都能从对方心里听见:“对,我那是故意骗你的……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这个傻瓜!”

焱之抬起头,阿尼娅冲她皱皱鼻子,禁不住同时笑了。“要是有那么一天……该多美!”她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亮。

“什么样的一天?现在这样不美吗?”

“也是,可为什么我会时常感到忧伤呢?尤其在孤独的时候。”

天黑下来了,所有人都下班了,院子里很静,连一丝风都没有,屋里光线很暗,有些闷。她轻叹了口气,一动不动地坐着。“阿尼娅,你有什么话不能告诉我呢?说出来吧!说出来就好多了。”他低声说道。看着她纤细灵巧的小手不停地玩弄着一支铅笔。他试探着想伸出手去,从她手中拔出那只笔,使小手安静下来,却又缩回来了。

“我最讨厌多愁善感的女人了!”她厌恶地说。

“那就祈祷上帝让你快乐吧!”

“不,他不会顾上我的,世上有那么多人都等着他呢!而且我也不觉得这样被全世界忘记有什么不好。”

“你怎么可以这样看低自己,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即使有一天,情况发生了改变,你……至少还有我!”

“别说了,”阿尼娅站起来,“你看这个时候,院子里多安静。要是永远都这样多好!”

“对啊!可这是不可能的。”

她沉默着,静静地注视了他几秒钟。

“该回家了,我送你吧!”焱之笑着说,不希望忧郁的气氛继续蔓延。两个人来到街上,一句话都没说,也不知说什么好。他招手叫黄包车,她笑着摇摇头说:“走会儿路,不好吗?”此时天空的云层压得很低,行人都在匆匆赶路。焱之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阿尼娅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那神情好像周围发生什么事与她无关似的。就在经过一片繁华的街区时,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他赶忙拉着她到街边房檐下避雨。但雨来得太急,她早已经变成了落汤鸡。焱之徒劳地将外衣披在她身上,但她仍冻得小脸苍白,嘴唇发抖。雨稍微停了后,两个人非常狼狈地往前走,好在她的住处就在下一个路口附近。

这是一处楼房的二层靠东面的两间房,里面一间是卧室,外面是一间是客厅,布置非常雅致。雨越下越大,此地离焱之住处还有很长一段路,阿尼娅说绝不能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中冒雨前行,劝他等雨停了再走。焱之觉得继续待下去不合适,犹豫着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答应。此时,阿尼娅从屋里喊他去厨房里烧上一壶开水,不然大家都会感冒的。说完竟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焱之不敢怠慢赶忙去做,他坐在火炉房,沉默地想着心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等阿尼娅换完衣服出来,狭小的灶膛里已经变得非常暖和,玻璃窗挂了一层白色水汽。她坐在火炉旁,一句话不说,不时用铁棍拨弄着炭火,脸庞红红的。焱之偶尔转过来看她一眼,看得出她也在想着心事,并且受着某种不平静情绪的控制。

一个美好的夜晚……屋外依然下着大雨,狭小的空间里非常宁静,两个人好像有意要保持沉默似的。临近八点钟的时候,有两个外国人来找阿尼娅,一男一女,是住在一层的一对夫妻。丈夫名叫罗塞蒂是一位外科医生,平日爱好绘画;妻子丽莉是法国人,是一名家庭主妇,爱好音乐。两个人看到阿尼娅有客人,便带着又热情又好奇的神情站在门内和阿尼娅说话,边说边拿眼角往这边瞥上一眼。他们讲法语,焱之一句也听不懂,同时他也觉得自己在这儿会给阿尼娅造或不好影响,要离开。其实他的这种过于保守的想法完全多余,这对善良的夫妻一眼望过去就对这位有礼貌有修养的年轻人产生了好感,所以他们都不由得暗自为阿尼娅高兴。一个女孩单身在异乡,那种孤独可想而知。焱之一说走,罗塞蒂便以为他和妻子的到来打扰了他们,打算告辞。这样一来,阿尼娅急了,命令他们三人都到客厅里坐下,难得这样美好的夜晚,谁都不许再提让大家扫兴的事。

客厅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大家围坐在茶几旁,墙上映出几个人的人影。罗塞蒂身材魁梧,满头黑色鬈发,而他的妻子是那么娇小;两人感情很好,做丈夫的处处表现出一副绅士态度,先给妻子让座,咖啡也要将先倒满的一杯端到妻子面前,而莉丽也一直像小妹妹似的对丈夫百依百顺,尽管她并不明白他说的一些话(一个女人做家庭主妇久了,都会对社会产生疏离感,在理解人情世故方面有些不足)。她仍旧温和地望着他,挺自然地笑笑。待在一起的人情绪会很快被感染,阿尼娅甚至觉得这对朋友今晚要故意卖弄他们的幸福似的,不由觉得又生气又好笑,“他们平日可不是这样的啊!”的确,这对好心肠的人,往日来这儿串门或邀阿尼娅去他们家做客,总是像兄嫂对待小妹妹一样关心体贴她,罗塞蒂担负起照顾两个女人的责任,他是一个大男子主义的人,而且以此为傲。罗塞蒂和妻子做一种检验人与人之间心灵默契程度的游戏,让焱之和阿尼亚学着他俩的样子做。焱之笑着,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几个人玩腻了。罗塞蒂又请焱之陪他下棋,焱之对象棋不是太擅长,同时由于语言上沟通不畅,想委婉拒绝。但罗塞蒂似乎只为多逗留一会儿似的,说没关系,他的棋艺也是跟一位中国的外科医生学的,高明不到哪儿去。两个男人下棋,阿尼娅便和莉丽在一旁聊天,她手里摆弄着被击败的棋子,有点儿困了,脸上却仍然带着笑,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着边的心事。莉丽跟她聊天,她只不时点点头,其实根本没进到耳朵里去。焱之棋下得有些糟糕,他虽然从心底里对阿尼娅有着纯真而炙热的感情,但又不希望被别人怀疑或想象成有某种关系。他手里捏着棋子举棋不定的时候,心里也在为这件事而犹豫不安,他始终没有望她一眼,但似乎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感觉得到他在关注自己,他也知道她在对自己微笑。整个晚上大家都在一起,而在他们心里,却似乎只有对方。

十点钟的时候,邻居回去休息了。此时雨仍在下着,噼里啪啦地砸落在房顶上,焱之站在门口想告辞。阿尼娅低着头,没有吭声,好像在说你自己决定吧。焱之也一时没了主意。从这儿到自己的住处距离还很远,想到要在这茫茫雨夜里走一小时的路,他不由得犹豫了。她用一种困倦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起身向里屋走去。一会儿,抱了一床毛毯出来,放在长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就进屋里去了。

里外屋间有一扇门。墙的上半部分装的玻璃窗,在里面挂着图案十分好看的布帘,灯光将变形的人影映在布帘上。焱之无意中看了看,便像做了罪孽似的,立刻将头扭向别处。为了不再多想,他斜躺下来,头枕着沙发扶手,将脸冲着阳台的方向,窗外一棵法国梧桐的叶子呼啦啦地在响。焱之瞪着眼睛望着黑夜里朦胧的树影,难以入睡。他想自己跟她同处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里,一墙之隔,里屋黑乎乎的,寂静无声,但他总能感觉到她。这个想法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努力让自己把这当成一个平常的夜晚,他轻轻地呼唤她,跟她尽情地诉说心里话,而那个声音也会从空中的某个地方回应着他,用同样温情脉脉的语调倾诉她的秘密。处在幻觉中的他,毫无约束地想象着,渴望她若能在身边该多好。而此刻,他却要逃避了。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而内心的一些声音却叫得更响了……他猛地坐起来,摸黑来到房门边,打开门,外边清凉的空气涌入屋内,水滴落在房檐上的声音,使他清醒了很多,他对着夜空长舒了口气。

回头望望身后的那扇门,回想一两分钟前那个受情欲支配的自己,仿佛受了魔鬼的控制,喘着粗气,浑身颤抖,血管都似乎要炸开了……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盼望已久的情形忽然近在眼前了,却反而恐惧起来。他开始为之前的欲望感到痛恨、厌恶,他觉得这个想法太低俗、太可耻。尽管他什么都没做,没敢走向那道门,甚至连望一眼那布帘都感觉是对双方的羞辱,他将爱情看得太圣洁了,任何不纯净地享受它的方式(哪怕只是存在于意念之中的),都是不能被容忍的。爱情啊,究竟应该怎样对待你,才是恰当的,才会让你走得更深远更纯洁呢?

门里边,阿尼娅倚着床的靠背,怀里抱着枕头,静静地坐着。迷糊之中,她听房门打开的声音,吃了一惊。当她发现打开的是外边的房门时,便对自己笑了一下。“想到哪儿去了?”她在心里自言自语。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她发觉焱之仍然站在外面,因为没有听见下木楼梯的脚步声,她便确信他仍待在那里。他在做什么呢?这个问题刚一出口,她就似乎隐约猜到背后的答案了。她将头埋进枕头里,被一种紧张、甜蜜和若有所待的混合情绪折磨着,不知所措。她发觉自己从一开始受着一种潜意识的支配,她感到又害羞又矛盾,用被子将整个头都裹住了。

“阿尼娅……阿尼娅!”她听到门外呼唤她的声音,只觉得浑身打战,心都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了。她用拳头堵住半张开的嘴,牙齿咬着手指,她除了发呆什么都不能做,也不知该做什么。

不一会儿,屋外的灯打开了,她的心稍微平静下来,但暗自纳闷,“他究竟在做什么呢?”还未等她想明白怎么回事,灯就被关上。接着她听见房门打开,接着传来下楼梯的声音。“他走了吗?”她愣了愣神,慌忙披上衣服,拉开房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一把抓起留在桌上的纸条:“阿尼娅,我回去了,谢谢!”焱之写的是英文,字迹潦草,显然他当时的心情又匆忙又激动。

雨渐渐停了,马路上到处是水,焱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他感到身心疲惫,胸中压抑着无限苦闷。东方微微泛着白光,黎明就要来临了。穿过那条大宽马路的时候,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冲着那条法国梧桐街的方向,轻轻一笑。白光中,隐约看见她站在布满水雾的窗子后面,他摇了摇头,觉得这是他的幻觉。而事实上,她的确长时间地伫立在那儿,凝视着远方,轻轻地呼唤他,跟他说着温柔的话。

十八

随后的日子,焱之在几个场合遇见她,总是假装有事先走或扭过头去跟别人闲聊。他不敢见她,有两天,阿尼娅病了,没来上班,他很焦虑,很想去看她,但始终犹豫着未走进她的家门。直到她康复上班了,他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他心里很烦,周围的景色看上去如同她苍白的脸庞,令人黯然神伤,有一股说不出的焦虑和悲情。他表面上和从前一样,但一静下来,他总要忍不住想到那个晚上。他一面暗中佩服自己的控制力,一面不得不承认自己好像一半魂都丢在那里了似的。

而最为糟糕的是,他天真地以为这件事被博物院的其他人知道了。事实的确如此,但绝不像他所想的那么严重。那天他送阿尼娅回家时,被眼尖的看门老头发现了。上了年纪的人总爱絮叨,并且爱把年轻人恋爱的事看成是值得一谈的喜事。他感到别人在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如果他们知道他在她那儿待了半个晚上……即便使出浑身的解数也解释不清。为了能平心静气地工作,他埋头于既定的计划中,不去注意任何人。阿尼娅恢复后,变得脆弱而沉默,两人很少打招呼。一次她站在办公室窗帘后面,看见他在院子里朝这个方向望着,她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对他的冷淡非常伤心。“他可能误会我了,错把我当成那种轻浮的女子!……”而其实焱之什么都没想,与同处一室的尴尬相比,他倒觉得两人之间隔着段距离更好。

两个人都在小心地提防着什么,那种危险不是来自对方,而是潜伏在自己身上的某种危险因素。两个人都不太清楚自己,也不知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在没有明确的想法,也没有勇气付诸任何行动之前,他们只能隔着那层窗户,各自体味着各自的心事,任凭一切在时间流逝中淡化、湮灭。但现实在两个人心里并非那么轻松,焱之一边自我安慰,一边为对她的冷淡而难过。她小脸上忧郁的神情,多少次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浮现。两人的感情看似处于十分懒散的冬眠状态,事实都被一根无形的弦绷得紧紧的。他们都在无意识中盼着有什么外力来结束这种尴尬的局面。

九月初,阿尼娅的父亲——迪雅尔丹来到上海,他对亚洲文化,尤其是中国的传统文化都很感兴趣,为了表示对博物院重建的支持,他捐款白银一万两。他这样做,一来由于凡是与文化相关的事业都能激起他的热情;再者因为尼克逊细心周到的接待和照顾,使他觉得应该有所表示;同时作为一名商人,他需要为自己未来开拓的事业铺条平坦的大道,营造一个良好的公众形象。阿尼娅对父亲的做法充满感激,认为他肯慷慨付出,完全是为自己着想。有时甚至会偷偷想到日后的生活,一想到自己的余生会在这座城市里和心爱的人度过,就会兴奋不已。

迪雅尔丹年轻时在巴黎时装界获得了不少奖项,但他对待生活像军人一样严谨,同时他的思想又具备一些浪漫主义的成分,不过他的这种个性只有在时装设计上才表现出来。他的工厂在巴黎市郊,虽然他可以每天往返于市中心的家中,但他宁愿住在郊区。他说,家人若想见他可以开车从城里到工厂,他自己是不想回到那个乱哄哄的环境里去的。他认为,世上只有两件事值得人去付出——热爱的事业和喜欢的人。对于女儿,他付出的心血要比妻子大得多。阿尼娅小时候,他培养她学习绘画、舞蹈、音乐;到十五岁时,他又开始让她了解布料的材质、衣服式样,以及古典派与浪漫派的服装在线条与色彩上的搭配特点,他坚信女儿的智慧远比那个整天与流浪歌手和五花八门的艺人混在一起的儿子要高得多。因为将厚望寄予女儿,他常常把她的生活安排得没有一刻空闲。而他自己也永远都在忙碌,接受订单,设计新颖的式样,投入生产,举办各种各样的展览。他一天到晚都在不间断地工作,而从来看不到他有忙乱的痕迹,对待工作的严谨使他达到一丝不苟的程度。对客户,他从来是说几日交货就几日交货,从不推迟,而且做工绝对精细得让对方无可挑剔。不过他对自己欣赏的人一向苛刻,不允许对方出任何差错。阿尼娅对父亲一直是又爱又怕,但不管怀着怎样的感情,她对他的尊重从未减少过一点。迪雅尔丹虽然从事经商多年,但政界、文化界的名流都把他当艺术家一样敬重,笑称他是“艺术商人”,这里还有另一层含义。就是他在做买卖上,很有一套自己的本领,他不喜欢赤裸裸地谈论金钱,任何一位与他生意上打过交道的人,都觉得他老实本分,富有人情味。同时,他似乎是个永远不知疲倦的人,而他的财富也在不知疲倦地飞速增长。但他对任何一项,哪怕一笔非常微小的支出,也要皱着眉头,慎重地思索斟酌。他管理财富的原则是:该花多少就花多少,从不奢侈或吝啬。

关于捐款的事,迪雅尔丹事先丝毫未向阿尼娅透露。“有必要这么做吗?”她看着向她走来的父亲想。然那张面庞上流露的严肃自信的神情,使她放下心来,对自己笑了笑,“父亲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受人敬重、无可争辩的。”

“孩子,怎么,你装着什么心事吗?”他翘起嘴角,温和的目光直视她的眼睛。阿尼娅勉强笑了笑,在父亲伸过来的脸颊上,左右亲了亲。但这样做的时候,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人影来,脸不知为什么突然红了。

“爸爸!”阿尼娅拉长了声音叫道,为了掩饰窘态,她跑到父亲背后,像小时候那样用小手捂住他的眼睛。

他捉住了女儿的小手,示意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瞟了一眼她那粉红的脸颊,“告诉我,他是谁?”他用跟先前一样平静而愉快的声音问道,嘴唇和眼睛里都含着笑意。“你应当告诉我,全部告诉我,我可是你最忠实的朋友。”

阿尼娅没想到父亲会突然说到这个问题,她仓皇中,根本不知该怎么回答,脸色更加红润,神情看上去有些狼狈。迪雅尔丹解释说她用不着太紧张,其实他是开玩笑,故意吓唬她。他的眼神里充满慈爱,拉住她的另一只手说:“首先我得坦白,我听到了一点传闻,但在你还没有开口之前,我等于什么也没听到。”

“您说什么呀,爸爸?”阿尼娅脸涨得通红,想放弃这个话题。

“不过,女儿,你最好亲自把我心里猜到的那件事情说出来。”

阿尼娅心里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她仿佛隐隐感到父亲已经十分清楚自己的感情。她把手从父亲手中抽出来,不安地揉搓着沙发扶手上的真丝罩。

“女儿,你就是我的命根子,既然那个年轻人有勇气将你从我手里夺了去,就不应该临阵退缩了吧!”

父亲的态度很坚决,显然他已经了解了些什么,再想转移话题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她决定不再隐瞒了,一下子就将话题落到焱之身上,说:“他跟周围其他年轻人都不一样,他善良、勤奋、有责任感,还不止这些……”她说不下去了,因为找不到恰当的言辞描述内心的感受,“……不管怎样,爸爸您不会阻挡您的女儿拥有属于她的幸福吧?”

迪雅尔丹静静地听着,神情越来越严肃。然后,他仿佛做了某个决定似的,轻叹了口气。“他知道捐款的事吗?他了解你多少?你又知道多少他的家世呢?”

“爸爸!”她仰起头,声音里有一丝颤抖。关于那笔款子的事,她不知该为此事高兴还是悲伤,不过她确实觉得自从这事被全博物院的人知晓后,大家都对她更加热情了,连院长都对她另眼相看,可唯有焱之对她更加冷漠了。以前他们在某处撞见,即使不说话,却总会有眼神交流,如今连这点可怜的沟通也没有了。她不愿多想,认为即使两人之间永远沉默下去,也不会影响那份无比珍贵的感情。而且他们不正是为了维护它的纯净才这么做的吗?可这样压抑而又满怀期待的日子多熬人啊!

迪雅尔丹的善行,使得院方破例允许阿尼娅可以带薪休假,直到这位慷慨有礼的法国人离开为止。阿尼娅不想接受特殊照顾,而且一想到要那么多天见不到焱之,整颗心就如同水面上的浮萍,很不踏实。为了不在寂寞中胡思乱想,她尽可能地陪父亲去很多地方,几天时间将上海滩全游遍了。然而她的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愉快,她为此时而欢喜时而忧伤,对父亲的话答非所问。当她被折磨得无所适从时,便开始自我安慰,默默地想着,他是一个那么好的人,怎能不对他怀有感情呢?就算我喜欢他,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虽然她知道现状距离恋人们所渴望的婚姻还很遥远,但只要她拥有这样一个秘密,就很幸福了。她不会让其他人知道的,更不会向别人诉说自己的感情。可当她想起父亲的那番问话,又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来,“那天我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吧!”每当这个时候,迪雅尔丹就会看到她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瞥一下自己,再将略带着羞涩和迷茫的目光投向别处。

做父亲的对此再心领神会不过了,“真是奇怪!她怎么会中意这么一个普通的中国青年呢?”而且他十分纳闷,“因为听说这位年轻人的家世根本谈不上优越,一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罢了!”他这样想的时候,未免厌恶自己太过俗气。但作为一名负责任的父亲,他觉得再不能这样听之任之,如果让女儿按着她本人的心思去行事,说不定会将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他要从中进行巧妙的安排才是。

十九

对于焱之,自从他知道了迪雅尔丹捐款的事后,几次听见同事们在背后开玩笑,“谁能娶到那么富有的姑娘为妻,可就万事大吉啦!”他对此怒不可遏。事实上,每次当他静下心来思考这个问题时,就会感到羞愤。她是个娇贵的富家小姐,而自己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门第悬殊太大。而且父母是传统本分的人,尽管上次雅戈布的到访,使他们对外国人产生了好感,但这种好感远不足以支持他们接受一位洋儿媳,何况她也未必能适应……啊!困难重重!但是他又放不下她。在焱之心中,这段不能谋面的日子,阿尼娅在他想象中变得更加可爱了,她的每一个神情、哪怕一个极其细小的动作和眼神都被赋予某种特别的含义,都会引起他不由自主地发笑。

一天早上,焱之将头天熬夜整理好的材料交到尼克逊的办公室,在他核实账目与库存的时候,发现了账目与库存之间有漏洞,两件器物不见了,一件是唐代三彩果盘,另一件是南宋龙泉梅子青釉贯耳小瓶。尼克逊因为那令人头疼的资金问题,本打算去工部局跑一趟,一听到焱之这么说,他立即神情严肃地在桌子后面坐下来。焱之事先未想到过会发生这种事,也不知接下去该说些什么,身子笔直地站在那里,努力压制着紧张的情绪。

尽管他的激动与尼克逊的激动并无共同之处,但当他看到对方紧皱的眉头时,便立刻意识到事情很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你不是刚知道的吧?为什么不早汇报?”

“的确不是,先生。”焱之低沉地回答道,垂下眼睛。

“难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应该第一时间告知我吗?”尼克逊面含愠怒,语调有些变了,但没有发作。

焱之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毕恭毕敬地汇报了事情的经过。他是在两天前发现这事的,在当时的情况下,要么汇报,请办公室再增派人手来核对;要么继续盘查,将问题落实清楚,再汇报。但作为仓库管理员,他选择了后者。

尼克逊两眼盯着焱之,一声不吭地听他讲话。

“有别人知道这事吗?”尼克逊问道。

“没有,先生,我想家丑不可外扬。而且万一有内鬼,就更不应该打草惊蛇,您说呢?”焱之看了对方一眼,几乎要为他刚才的表述后悔了。

尼克逊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灰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份表格。

但一两分钟后,他的心态就恢复了平稳。他紧闭了一下嘴唇,转向焱之,用坚定的口吻对他说:“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件事应该发生得不太久。其中究竟怎么回事,我们一定要保密。博物院里竟然出了这种丑闻,尤其在眼下这个极其敏感的时候,只会使募捐活动雪上加霜。但请你向我保证……”他停了片刻,转过脸去,好像在思索下面要说的话。

焱之看到尼克逊平静下来分析问题,也安心了。但他一心想知道尼克逊究竟想让自己承诺什么。

“先生,您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定会恪尽职守的。”他出于某种感动,便说了这话。

“我一向这样认为,”尼克逊说,“工作上不要有任何隐瞒,保持透明性,才有利于及时发现问题。”

“先生!”焱之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下来,他从尼克逊的言辞发现了可以借题发挥的内容。“先生,我也这么认为,虽说这是件坏事,但我们现在知道比以后知道要好得多,一旦经历过搬家,那责任就更难分清了。”

“这么说,”尼克逊刚舒展开的眉头又锁紧了,“你真的以为这是内鬼所为?”

“嗯,”焱之诚恳地点点头说,“不过,其中……我有很大责任,至少我……我也说不清楚,请您惩罚我吧!”他激动地说着,嘴唇有些颤抖了。

“噢!别这么说。”尼克逊站起身,眼里闪动着柔和的光芒,“就这样吧!你先回去,继续平静地工作,装作若无其事。如果过些日子,仍然查不出原因,我会想办法的。要知道,这些藏品在观众特别在募捐者的心目中的地位绝不是一件普通的艺术品那么简单,这就是博物院的特殊意义所在……”尼克逊越说越激动,他的眼里闪烁着奇特的亮光,“我们绝不能辜负诸位藏家。院里几乎每一件艺术品都源自他们的捐赠,每一件器物都是一份沉重的嘱托。他们希望这些倍加珍爱的艺术品能够有一个长久稳定的家,能够给更多喜爱它的人带来愉悦。如果我不能履行好这份职责,我宁可去做修士,让我黑夜白日地跪在冰冷的石板上祷告,然后去公开向我的捐赠者们请罪。我绝不原谅自己,也不会放过那个心怀鬼胎的人。”

尼克逊激动不已,背对着门,显然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年轻姑娘。她一身学生的装扮,长相很普通,手里拿着一只方形皮包。她在门口稍停留片刻后,便问焱之,这儿是不是尼克逊先生的办公室,她是来报到的。

尼克逊长舒了口气。当他再回过身来时,那张英俊脸庞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他伸出手有力地跟那位陌生的姑娘握了握,说道:“您好!”接着他又转向焱之,简短地介绍道:“阮小姐,新来接替阿尼娅的。”

接着他又转向对方,介绍焱之。

尼克逊的一席话使焱之怔住了,对方下面再说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阿尼娅,接替阿尼娅,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出来的时候,焱之的大脑一片空白,恨不得一下子跑到她面前问个究竟。想到今后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就受不了。跟爱情相比,那些所谓的世俗、骄傲、自尊、耻辱算得了什么呢?他边跑边在心里痛斥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骂,还不解恨。这些日子他有意冷淡她、疏远她,胸膛里明明燃烧着火焰,表面上却冷若冰霜,对肚子里那些真正渴望倾诉的衷情,迟迟不说。怎么会这样的呢?美好的时光就这样白白地流走了,他们浪费多少精力!……他心急火燎地向前奔,觉得路都变长了。

他到的时候,已临近中午,整幢小楼都静悄悄的。院门敞开着,罗塞蒂上班去了,只剩下他那娇小的妻子在屋里弹钢琴。焱之看到二楼的窗户开着一半,心想阿尼娅一定在家,便快速溜过院子,轻着脚步跑上楼梯,想要给她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然而,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敲了好几下,里面都没有一丝动静。他不甘心地扒着门框向里瞅了瞅,天真地希望阿尼娅在屋里睡着了。

此时钢琴声停了,焱之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个娇小的法国女人,裹着一件咖啡色的披肩站在楼梯口,微笑地仰望着他:“爱德华,”太阳照得她眯起眼睛,一只小手遮在额头上,“快下来吧,阿尼娅很多日子不回来了。她父亲来上海了,您不知道吗?”

“噢,知道,那她现在在哪儿?”

对方诧异地望着他,张着嘴巴,半认真半嬉笑地说:“怎么,您不知道吗?上次听她说她现在跟父亲住在一家酒店……那家酒店的名字,好像是……”她拍了拍脑袋,“唉,瞧我这记性!”

焱之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向对方道了谢,匆匆来到街上。“酒店?她住在酒店。是啊!那样的富家女住在天堂里也不稀奇。”他愤怒地想着,旋即又开始自责起来:“浑蛋!你真是个浑球,像这样的姑娘看上你,是你天大的福分!事到如今,恐怕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脸色阴沉,心里十分矛盾,尽管这样,他还是想试试运气,挺直胸脯走进一家酒店富丽堂皇的大厅,他鼓起勇气向前台问迪雅尔丹的名字。侍应生小姐似乎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去忙手头的事了。他感到好像受了什么不可忍受的羞辱,愤愤地走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他的心情开始趋于平静,即使见到她又该说些什么呢?尼克逊所言肯定是真的,要她改变决定已经不可能了;而假使她愿意,她的父亲又会怎么想呢?显然这个决定要取决于那位迪雅尔丹先生。而且她是自由的,如果她认为需要,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自己是不会那么轻易消失的;倘若她不在乎,见面还不如不见……最后,他觉得需要考验一下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必要时让她体味一下自己现在所承受的痛苦,就这样了。他把与她有关的事暂且搁置一边,他坚信只要是真挚的感情,就绝不会被任何外来的压力断送掉。

不管怎么样,一回到办公室,他就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了。每当中间停下来,他就会回想着尼克逊激动的神情和慷慨陈词,他的胸里涌动着股股热流,博物院里的每一件藏品都倾注了捐赠者和博物院双方的诚信和寄托,那是需要在日后不断地弘扬广大,不断地一代代继承延续下去的。一想到自己肩负的重任,他便再也无法分心挂念其他了。复杂的工作反倒成了他此刻的安心剂,暂且将感情的事丢开了。

二十

几乎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他很少想到阿尼娅,一是他从尼克逊那里得知那位大慈善家的离行日期大概定在月底;二是他感到她也在毫无声息地关注着自己。她越是沉默,他越是坚信这点。他整天忙着检查,核对、记录、归类、编写文字,他对这些艺术品像待人一样满怀感情。哪怕再单调的事务,一旦你在思想里赋予某种特殊的意义,它就会变得神圣起来。焱之根本没时间想其他的事。

一天晚上,他挣扎着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她似乎就在眼前,一切还是梦中的样子,滑稽的是她穿着一身中国古典的戏装,他不知道她怎么被弄成这副模样。她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用惶恐不安的眼神望着他,使他心里一阵难过。大概由于过度疲惫的神经不能按时休息,他精神恍惚,熬夜的眼睛空洞地盯着即将燃尽的蜡烛,眼前老是有一幅纠集不清的画面来回闪现。他无法入睡,不由得将它画了下来,于是那潦草快速的线条里显现出一张脸庞来,他为此很是高兴了一阵子,接着又生气,他讨厌自己没有骨气,拿拳头捶打脑袋,直到午夜,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了,才昏沉沉地睡去。一连两三天,他都被类似的现象折磨得不知所措。有时他以为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发誓第二天上午就去找她。其实只要他去问尼克逊,就会立即知道迪雅尔丹住在哪儿。但一到天亮,走在路上的那段时间里,激烈的思想斗争又开始了,结果是他又退缩了,他告诉自己根本不该去想她,更不该为感情而耽误工作。他甚至想,即使他知道对方现在在哪儿,也不见得会去看她。他望了望天空,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念叨:“再没有什么比工作更重要的了!只有懦弱无能的人,才会甘心向情感屈服,成为它的奴隶!”

然而,就在他几乎忘掉一切,彻底明白了,即使没有她,自己也不会死去的时候,她却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眼前了。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焱之正在为一件宋代的耀州窑暗刻牡丹花纹梅瓶量尺寸。依照尼克逊的吩咐,这次搬迁过程中,为防止损坏,对部分珍贵瓷器要统一定制匣盒。阿尼娅依然像从前一样,进屋后,微微笑了一下。焱之忙着记下几个数字,将瓶放回原处,才点头打招呼。等坐定后,两个人匆忙地瞥了对方一眼,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就在阿尼娅尴尬地要离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开口了,是为了阿尼娅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还是为了焦灼不安的心理,温情、懊悔、骄傲、自尊……他低着头,坐在她对面说了句话。阿尼娅不出声,放在那撂纸上的小手悸动了一下,她温柔地笑了笑,嘴角有两道细纹,她小脸变得更消瘦了。他动了恻隐之心,她那一丝笑里含着某种歉意,似乎在说:“请你原谅……”他猛然握住了那只小手。她一动没动,垂着眼睛。他想看清楚她脸上的神情,想对她说出多日以来积郁在胸中的那些话,可屋里很暗,而他的嘴唇只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两个人都沉默着,时而拿眼瞟一下对方,就快速地避开了。一会儿过后,她把手慢慢地抽出来,按在一本书上。他也转过身去,瞧着外面的暮色,掩饰心中的慌乱。几分钟后,他们心神平稳多了,便又互相望着彼此。

夕阳里,连氤氲的空气都在霞光里都变得色彩丰富起来。她轻叹了口气,望着迷人的景色,起身来到窗前。

“你还好吗?”他望着那美丽的背影,问道。

他闭了闭眼睛,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摆着的。她回过身,脸上现出快乐的神情,两个人相互望着,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在窗前并肩看落日的情景……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终于说话了,“我过两天就要离开了。”

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但一听到她亲口说出来,心里仍不由得颤了一下。“还回来吗?”

“会,不过大概要待一段时间,但不会再回博物院了。父亲希望我继承他的事业。他一向瞧不上哥哥,这是我的不幸,”她用手抚弄了一下垂下来的一缕头发,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他打算在中国开辟市场,并且选中了上海,要我帮他做这方面的业务。”

“噢!”焱之惊诧地望着她,眼神分明在说,你行吗?

“怎么,你也认为我不适合,是不是?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

“不,我认为挺好的,真的。”焱之说的是心里话,只要她还回来,能再见面,对他已经足够了。

她看上去并不像他那么轻松,眼睛望着远方,停了片刻,又摇摇头说:“只是……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

“很快的。”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但觉得她太需要安慰了,同时他本人也宁愿这么认为。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你父亲的事业发展那么快,他肯定早已有这个想法了,说不定在来中国之前就有了。”

她不由得笑了,说父亲也是这样告诉她的。看来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悲观,只是一想到巴黎跟上海距离那么遥远,她又感到颓丧了。

他想让她开心,开始憧憬美好的未来。

“但愿吧!”她不知怎么了,他描述的无限光明的前途,在她看来却是混沌黯淡的一片。“爱德华……”她突然向他走近,忧郁的眼睛注视着他,嘴唇动了一下。她在心里期望他的挽留,一生一世的挽留,她会立刻放弃一切,巴黎、亲情、优裕的生活都算得了什么呢?

他温柔地看着她,从那双忧伤的眼睛里发现了某种期待,他明白,只要他请她留下,可能会出现不同的局面。但他什么都没说,轻轻地松开了握着的那只小手,转过头去。

两天后,阿尼娅要离开了。焱之一大早就来到她的住处,看到依然看上去很年轻很有风度的迪雅尔丹站在酒店的玻璃门前,在侍者将行李装进汽车后备箱后,坐进车子。焱之躲在柱子后面,焦急地等待阿尼娅出现,难道她已经提前走了,还是……正在他焦虑不安地四处张望的时候,她出现了。一件米色长大衣,一顶咖啡色系飘带的小圆帽,手里提着一只非常精致的小皮箱,看上去又清新又雅致。她出门后,并未直接走向等在那里的车子,脸上带着同样焦急的神情望着四周。他从柱子的阴影里走出来,与她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两个人几乎同时停住了,都不敢再向前一步。四目相对,一切都不存在了,连呼吸都停止了……几秒钟等于一个世纪……

侍应生走上前来,低声说了句该走了。她眼里闪着特别的亮光,努力朝焱之挤出一丝微笑,缓缓地回过头去,挺着脊背走下台阶。车子一发动,焱之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恨不得一步追上去把心里话说给她听。但一想到迪雅尔丹那副傲慢的神气,双脚就动弹不得了。视线模糊了,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车子渐渐消失在路尽头。他在她最后停留过的台阶上坐了很久,直到侍应生来赶他走,他才有气无力地站起来,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他没有先去向尼克逊报到,一人坐在桌子前,发了一天的呆。

他被这种离别的悲痛折磨着,人生、世界都不存在了,致命的苦闷快要将空空的躯壳击垮了。爱人的踪迹留在周围,触目所及的东西没有一样不与她相关,狭小的空间里盛载了两人多少喜悦和悲伤……

从此,任何一点与她相联系的事物,都是至为宝贵的。为了竭力追寻旧日的足音,每天下班后,他都特意要沿着那条两人淋雨的路去她的住处,为的是在回忆中麻醉自己。罗塞蒂夫妇依旧住在那里,一次他们散步时发现了他,照样热情地邀他去院子里坐。他谎称有事,跑着离开了。从那以后,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躲着那对幸福恩爱的人。相比之下,自己显得更加孤独可怜了。心里感情积郁太多,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他远远地望着那窗户、那阳台……每一处都有她的影子在浮现,他觉得她就躲藏在淡紫色窗帘后面,下一秒钟,她就会出现。虽然明知这种情形不可能,但仍忍不住那样去想,哪怕在路上,他也不放过留有她遗迹的地方,两人共同避过雨的屋檐,那冲她咧着嘴傻笑过的男孩。小孩子长大了一点点,看见焱之在自家大门前来回地走,小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无数个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他胸中纠作一团,直到憋闷得快要死了,才肯离开。除了哀伤,他还对自己怀有憎恨,恨自己那该死的虚荣和自尊。他错过了那么多可以与她相处的时光,多少次,多少机会,他明明很清楚她在期待着他迈出那一步,而他都视若不见,故作姿态。他本来可以有福分拥有她,把她当作亲人、朋友或恋人,而他竟不敢相信这幸福会属于他,迟迟疑疑。时间飞逝,一去不往返,倘若能用现在的一小时换过去的一秒,一年换一天,他都愿意……可惜,太迟了,现在一切都太迟了。他觉得周围一切都变了,失去了生命的色彩,黯淡无光,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没有价值。他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这么毫无生气地活着,这样的生命与死了有何区别,有何意义呢?他像个机器按部就班地忙碌着,感受不到一丝欢乐,也不会制造一点欢乐给别人,他的同情心不见了,觉得世人都对自己冷酷,而他也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他们。身边的人都发现这个精神过度压抑的青年有点不对劲,但都不清楚问题出在哪儿。如果继续发展的话,真不知道他会在正常的人生轨迹上偏离多远。

有天上午,他刚打开一摞厚厚的本子,准备工作。看门人送来一封信,他只瞟了一眼信封就明白了信是她寄来的。他连声向看门人道谢,那情形比领了年终奖金还快活无数倍。老头儿愣愣神儿,猜出个大概,抿着满是皱纹的嘴角,笑眯眯地走了,心想,青春,没有一样是不好的啊!哪怕是分离……

看门人走后,焱之双手关上房门,心都要跳出来了,手哆哆嗦嗦地生怕将信纸撕破。他强迫自己平静一秒钟,用刀子将信封整齐地割开,然后坐在她曾经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双手颤抖着打开了信。信是用英文写的,很简短,但字里行间流露着深挚动人的感情。她称他为“亲爱的爱德华”,说她在离开上海后,才发现这座城市在她生命里有多重要。家里的一切都很好,唯一让她担心的是母亲的身体,医生说她患上一种非常少见的肌肉萎缩症,这对于天性爱美的妈妈来说简直生不如死,父亲对这个家的温情已经完全被责任取代了。她觉得母亲很可怜,天下的男人都这么无情吗?她一直将他当作世上最好的父亲和丈夫,所以她这么想的时候又感到对父亲不公平。她希望他们能够忠贞不渝,哪怕有一天又病又老了,依然能够相依相伴,谁也不离开谁。她认为相爱就应该在一起,为什么当初没能珍惜呢?光有想法没用,她现在除了晚上陪陪母亲,白天都在父亲的公司、工厂与主顾之间忙碌。她渴望早日成为父亲眼中独当一面的人,回到上海来拓展他的事业。同时,她还叮嘱焱之在分离的这段日子要集中精力工作,做出些成绩来,否则父亲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此外,她还说,在那座小房子里,她的心一直留在那儿,随便他什么时候经过,她依旧会站在阳台上迎接他。

焱之念完信之后,泪流满面,他把信蒙在脸上,用沾着泪水的嘴唇将信纸亲了一遍又一遍,又将它贴在胸口,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闭上眼睛,一种无法言表的快感在体内泛滥起来。他静静地体会着,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她距离自己那么近,每一句话都在耳边回荡。她依旧想着他,想着他们的未来,而她最后的那段话,让他感到无比的恬静和快乐。他又沐浴在阳光下了,浑身充满了力量……

二十一

为了满足她的愿望,他更加努力地工作了。他决定要将他两个月前搁置在一旁的写作继续下去,况且这时路麟松又几次来催问他,他必须付诸行动了。白天他挤不出时间,只有晚上熬夜。然而一天的疲惫加上她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那些在想象中清晰条理的东西,等到写下来竟如同一团乱麻。他痛苦地发现,如同心爱的人只有在离开的那一刻,才意识到爱在自己体内得到永生一样,某些思想只有在自然存在的时候,生命才是鲜活的。等到变成纸上的文字时,就变得死气沉沉了。如果说脱离古物太久,一时没有了灵感,那么拿起往日的文稿仔细看看吧,谁知这一看,更让他着慌了。怎么?将一些互不联系的文字片断联结在一起,找不到一个主题,更别谈什么文字的个性和创意了。他把这些所谓的文章读了一遍又一遍,感到十分惊诧,难道他就打算拿这些词不达意的东西来蒙混人吗?有一次,他读到文字生涩、思想空洞的几个段落,实在忍受不了自己了,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气呼呼地将书本扔在地上,踩了几脚。他生平最爱好书的,可此时他觉得这些纸张连垃圾都不如,恨不得立刻踩碎、烧尽才解恨。那个动手写这些东西的人,简直荒唐透顶,竟拿这些玩意儿坑人……

“呸!不知廉耻的家伙!”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发泄完愤怒后,他用充满血丝的双眼死盯着镜里的自己,讽刺道:“嘿,家伙,瞅瞅你这副德行,你怎么对得起她的期望,凭什么让她的父亲接纳你呢?”

他气得发疯了,对自己很绝望,深更半夜跑到大街上,迎着凛冽的冷风拼命地奔走。他需要清醒,肉体和精神在委顿状态中麻木了太久……而他的思想也一如整个人一样软弱无力,缺乏生气。

看着这些之前的文章,最让他感到尴尬的是言语不够真诚。他为了博得别人的信服,竟然试图摆出一副大专家的派头来,卖弄笔墨。这种过于追求形式的花哨,影响了他表达面对艺术品时真实的内心感受,致使文章似乎是在东挪西借地拼凑起来的小学生作文,荒唐可笑!他表述的鉴赏理论,仿佛一个瘸子在参加赛跑,走的全是别人抛在身后的路。而且不只是理论,凡是涉及思想的部分他都要抒发一番。固然,他一直提倡,鉴赏中实践的作用远大于理论,但仅有实践还不够。问题是要如何将这种亲身实践得来的理论,真实而准确地传达给别人。文字的表现力尤其重要!但是,一个对书籍阅读非常有限的人,如何达到这点?如何确切地反映自己的内心感受呢?靠着几个月的经历,他发觉了这些文字的虚空,他看到现在和过去的自己之间被一条河流隔着。只有从幻想的世界里走出来,回到真正的生活中来,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的世界里去,才能产生新的创意,切实地体现他的思想。

既然憎恶从前那些无聊乏味的文字,再加上他不肯屈服的脾气,他下定决心,再也不轻易地抒发感情,不在没有想法时勉强下笔,更不能胡乱拼凑以往的笔记。不为讨好别人去做,不为功利心去做。除非他围绕着一个主题,在胸中积郁了大量的想法,但若实在无话可说,他将宁愿放弃这个理想,哪怕让心爱的人和朋友失望。

他之所以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心,是因为他感觉快要达到所期待的境界了。

他卸掉心灵上所有的包袱,那些曾经在某一时期或某一方面给他快乐的东西;在另一个时期做着另一件事时,却成为他的负担了的东西。他不再想阿尼娅,也不想和路麟松的约定。他回归到艺术品的世界里去了,什么时候有想法就随笔记下来。但因为有了先前受挫的痛苦经历,他的想法似乎来得更频繁,更深刻了。他看上去在工作时很紧张,但由于心无旁骛,他在那个境界里的体会都是随心所欲的,如同天空中下的雨,下在哪里,就积蓄在哪里。

有时他在体会的过程中,完全被艺术品的创作思想给控制了。有时是为了一个单纯的问题,更多的时候是同一个时期的多种艺术,或者时期不同,却一脉相承的艺术。器物的结构、流畅的线条、多变的色彩,都在眼前突然展现的天幕上拉开来,旁边还配着璀璨夺目的词句,如同神奇的火种将混沌的思想点亮。有时这一处处的焰火连成一片,每一片都在滞塞的大脑中照耀出一个崭新的天地来,但有些飘忽不定的东西,往往多少天过去都抓不住,只能引起无尽的遐思。

在突如其来的灵感过去之后,他体验到写作的快乐了,去创造吧!只有它带来的快感才是实在的、对身心有益的。与现在热情的文字相比,以往那些都是些披着伪装的干尸,人生所有的欢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创造所得来的欢乐。在品尝了这次灵感产生的刺激的乐趣后,爱情、名誉、财富等那些以往他跟常人一样追逐的东西,都无法提起他的兴趣了;哪怕是这一团团烈焰周围迸射下来一丝火星,都变得像金子一样珍贵。他感到肉体和精神都变得沉甸甸的,禁不住要回头微笑着观看以前那个空荡荡的躯壳了,那是他奋力挣脱束缚他的牢笼。而留下的蜕变,就是消灭死亡。

他感觉不到痛苦了,在灵感过后,常常在神思遐想里花费好几个小时,甚至大半天。为了不勉强自己去拼凑文字,他坚持最初的态度,就是靠灵感到来时自然流露的那些东西做文章。他故意不去考虑现实,此时的他处于精力最旺盛的时期,触目所及的一件瓷器、一个画面,甚或一根线条都会在脑海中爆发出一些奇思异想来,瞬间如电流般传遍全身,他的心胸成了浩瀚无际的海洋,迸射出千千万万朵浪花。但遗憾的是这种情形不会持续很久,汹涌思潮退散之后,他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岸边,那些席卷他的生命、让他不能呼吸的狂澜哪儿去了呢?他眼巴巴地望着,满怀希望地认为那些浪潮很快会再来的。思想是绝对不会枯竭的,他太年轻,对创作没有一点经验,对那些不知怎么就冲击过他的电流束手无策,完全不懂如何处置,只是零星地记下来。一旦那些灵感消失了,那个充满力量的自我也就不存在了。而任何一位有经验的创作者都知道,灵感是上苍在特定时刻赐予自己的精神礼物,没有一件杰出的艺术作品不是依赖于它的钟情。它是艺术的灵魂,但即便如此,所有凭直觉感应的作品都必须靠着理智的编辑、修整才能最终完成。没有空乏其身的冥思苦想,是不可能达到那一步的。

问题是他在鉴赏方面确实有相当的才能,而在创作方面的能力却很平常,而他又不甘愿重蹈其他艺术评论人的覆辙。他坚信艺术品的鉴赏无异于评论人在艺术品思想上的二次创造。这种“二次创造”并非擅自篡改原创的本意、扭曲原作的思想,而是在常人易于理解的基础上,多角度、多层面地用文字锤炼一个新生命、新作品。只是他的阅历过于简单,使他往往不自觉地将精力放在如何描述内心的感受上,或不自觉地在对那些艺术品的理解中掺杂了自己的理解,这是任何艺术品评论人都避免不了的。不仅如此,面对艺术品,一位合格的评论人应当完全按照当初创作者的思想去理解作品本身,而这又是超出平常的认识规律。人在判定一件有时空距离的事物时,往往假定自己处于那个特定的时代背景之中。否则根本无法体会出其中“个性”的丰富含义来,每一件艺术品都具备思想和灵魂,所谓形表无疑是向后人倾诉的存在,汝窑、官、哥、钧、定,每一个品种都是独一无二的,而它所肯定的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在显示宋人的智慧和对艺术的热情,二者是密不可分的。但是,粗犷也罢、细腻也罢,究竟要给这些受到启发而获得的意识一个怎样的定义,才能够使它与人们思想的形成恰当地吻合呢?

关于这点,焱之在心灵深处始终在努力向古人靠拢,从体内深藏的潜意识中闪耀着自由的精神。自生命伊始以来受着理性禁锢,被迫与时下那些耳闻目睹的事物相触合,令今人对古物的理解不过是将现代的帽子勉强地扣在古人的头上。而焱之认清了这种弊端,他在探索中不断前进,沿着时光隧道,追溯先人的踪迹。对于这一点,他慢慢地认识到,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因而对于那些别人的作品,不管是厌恶的戓是喜爱的都敢于直视了。他在辨别别人作品的同时,明确了自己的观点,将自己的思路理清了。他看到任何一种伟大艺术或思想,只有大部分是真诚的,剩下的便是虚伪了。只有看到全部,才能将深处隐藏的秘密揭露出来。

无论多么强壮的民族,多么高尚的艺术,其间都有故弄玄虚的成分。谎言在人类的意识里是与生俱来的。部分用来欺骗别人,部分用来自欺,真理的成分少得可怜。这种现象与品德的善恶没有直接关系,根本原因是人的精神太脆弱了,只有借助某种委婉悦人的表象来淡化、装饰。在艺术的世界里,真理对众人都是平等的,不少人将其作为毕生的理想,也有些人从生到死都沉醉在美丽的谎言里,视其为存在的一部分。然而,若真正想作为一项事业勇敢追求的人,就必须摆脱种种束缚(包括从前的自己),在任何环境中都要保持思想上的桀骜不驯。

二十二

一次意外的机会,焱之发现虚伪也发生在那些受人敬重的艺术支持者们身上,他之前没注意,并非因为这些情况不存在,而是因为没有站在今天的角度。现在不同了,他看待任何事物,不再是一味地被动接受,而是带着苛刻的眼光直视它,就自然而然地发现新问题了。

他被派参加了市文化局举办的文物研修班,偌大的房间里摆着几十张桌子,前面是木板垫起的讲台,焱之旁边坐的全都是艺术学校的学生,靠前两排坐的则是文物部门的工作者和几位收藏界的人士。其中一位身穿深蓝色中山装的男士,留着整齐的八字胡,头发抹得油亮,阔脸厚唇。他面无表情,一边翻着手中的资料,一边漫不心地听着周围人的谈话。他旁边是一位装扮时髦的女士,举止娴雅温和,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神态仿佛坐在剧院里等待即将开始的演出。艺校的那些男女学生,从一坐下,嘴巴就没闭上过,他们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天真,非常随便地开着玩笑,谈论的都是时下的新鲜事,流行的大衣啦,帽子啦,还兴高采烈地计划着学期结束去西湖郊游。焱之寻遍了周围的面孔、聆听着每一句谈话,都没有发现一丝与文物相关的气息。可谁都不否认是为了这个题目,众人才聚合在一起的。讲课的是一位专程从北平赶来的专家,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不修边幅,神情举止都很死板,所有在场的人中他是唯一能让焱之一下子想到古董的人。不过他一张嘴,那满口的京片儿和两颗外撅的大门牙,就使焱之失望极了。他的学识似乎很渊博,对某个朝代瓷器烧造的时代背景和渊源挖掘得比历史学家还丰富。然而坐在下面的听众对这位老学究咬文嚼字的讲解并不领情,课没讲到一半,台下由于一个学生不知怎的从凳子上掉到地上,引起一阵哄笑,接着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低声窃笑、咳嗽、说话的嗡嗡声。此时,一位体态臃肿的妇女走上台,她穿着紧绷在身上的蓝色丝绸外套,脖子上挂着一条白色丝质长围巾,精致的金丝边眼镜在圆胖红润的脸上压出一道印痕。她嗓门洪亮,讲到自以为生动的地方,禁不住扬扬眉毛,还夹带着手势。为了迎合听者中多数是年轻人的兴趣,她有意想表现得热情而具活力,对这门严肃的学问用近于口语化的形式讲解,唐三彩中的胡人乐舞俑无形中成了逗弄人们开心的小玩意儿。等到坐在第一排的专家们拿着各自带来的实物现场讲解的时候,所有人都挺起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台。其中有宋汝瓷,元青白釉磁州窑,有明甜白、青花,还有清康熙五彩瓶,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器物是最具有代表性,一行器物排列下来,基本上是各个朝代的典型瓷器。展示的器物中只有两件是完整器,其余都是有损的残器或瓷片标本,人们可以借此了解不同窑口瓷器的胎质及烧造工艺,所以那些残片的物主丝毫不觉得逊于完整器的主人。此时一位银发苍苍、体态瘦削的老专家站起身,举着手中的一块汝窑残片标本说:“作为一名鉴定者,认识瓷器本身的表象、质地、物理特性,比了解其背后所隐藏的历史文化和艺术性更实在,更重要。”

焱之一听感到十分新鲜,这言论对他尚是第一次。这些器物、这些听众都对他没有什么乐趣。连他曾经最喜爱的永乐甜白在内,也无法吸引他的目光。倘若他没听错的话,多数人并非在忠实全面地理解这些艺术品,而是按照自己的领悟不同程度地曲解了,是没有礼貌的后人在动用他们的无知掩盖实物。不止如此,在古董中间,甚至那些古代艺术的佼佼者身上,也存在着不尽如人意的成分。对此焱之毫无心理准备……怎么会这样呢?他不敢再往下想,认为这是对祖先的不敬!他不愿承认,但眼睛却不会骗人,他必须按捺住躁动的情绪,静静地观察了。

何为古代的艺术呢?其实现在的人们已经很难看到它的全貌了,在流传下来的受人推崇的艺术中间,主要是那些为皇家烧造的古董。它们无一不代表着那个朝代的富贵典雅或文人情怀,但无论多么丰富的情感、高尚的境界都被框架在有限的框架里面了,这就是所谓的“官窑”。为了它,人们往往将孕育大树的土壤都忽视了。而真正属于一个时期人文的应该是那个时代艺术的根基——民窑。然而对此却往往鲜有人关注。学徒时,焱之受师父影响,对这种观点抱着鄙夷的态度,如今他看见人们在谈论一件精美的官窑瓷器时,无论涉及它的出身和价值都满脸兴奋,不时也发出一阵阵惊叹声。不过焱之不会顾此失彼,对于那些登峰造极的历代官窑瓷器,他一向心怀仰慕,他没有理由不这么做。不过对那些饱含着厚重思想,形式朴素简洁的民窑,就不应该怀有崇敬之心了吗?

专家们讲着自己都不完全明白的言论,众人注意力相当集中地听着,焱之用怪诞的目光望着这一切,仿佛在欣赏一幅漫画。他尽管老实地坐着,脸上却露出嘲弄的笑容。等到那位唯一的女专家神情得意地尖着嗓子,讲她那只珐琅彩烟壶曾经被乾隆皇帝使用过时,他再也听不下去了,站起身,兀自地离开了。

回来后,他把以往那些认为无可挑剔的藏品又仔细看了一遍,得出的结论和以前不同了。之前它们在他看来是尽善尽美的,哪怕瑕疵和缺陷也被当作是时代特征、艺术的个性。然而现在他觉得那是在盲目崇拜下的自欺,自欺便会欺人。在他受唯美和激动情绪控制下产生出来的文字,简直是在为所有的古代艺术高唱赞歌,而且他竟然还要拿着这些虽然感情真挚,但并非理性的产物去呈现给别人,实在太荒谬,太可笑了!

他不愿意相信,认为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然而,事实不会骗人,即使他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不好的地方,内心的感受却是无法改变的。他试图逃避这种想法,努力去掩饰,因为害怕毁坏它们在心中的美好形象。那种感觉令他心灰意懒,曾经满腔的热情顷刻间消失殆尽。他仿佛突然失去方向的船只,停在茫茫大海上不知所措。彷徨中问了自己无数次,一度美得那么无懈可击的东西,怎会一下子赤裸裸地将缺点展示给他呢?那感觉仿佛被一贯信赖的人欺骗了一样。他发现在这些珍贵的宝贝身上也有丑陋、不足,他不愿写下这些感受,生怕影响了以后对它们的热情。但倔强的性格使他无法在看透事物真相之前便停止脚步,于是他从头到尾将库存的瓷器看个遍,发现他们跟上一次的感觉又不一样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力,甚至连最初的信念都动摇了,中间他好几次想停下,不过总算坚持下来。

他又自以为是地得出了一个新结论。首先可以肯定,他此时的情绪趋于平和了,心里也不像之前那么难受,因为他从那些神圣的古物身上确实发现了工艺或美学上的瑕疵。这些不足成了刺激进行新探索的原动力,他又开始在写作中爆发新的灵感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暗暗讥笑那些艺术品的规范和千篇一律。他希望凡是表现思想、情感的东西,都应该富有个性。在人的真实情感和艺术表现的思想之间要统一,这件作品才足够真实,才有价值。他所要求的不是尽善尽美,而是一个能够确切展示过去某个时代风貌的物的缩影。于是,为了不使文字落入俗套,他大胆地凭着直觉写作,在他那些颠三倒四、不加雕饰的文字中,一眼就能看出他内心的热情。然而,当他回过头来,自信满满地读时,再次被泼了一盆冷水,连他自己都怀疑这些牵强附会的词句竟是他在沸腾的热情中浇灌岀来的。每一个创作者都会遭遇这样的尴尬,想象中一拳下去可以击碎地球的力量,现实中只能打破一个土块,那是怎样的一种打击?心里的东西,一旦落实到纸上,面貌就变了。不过他看不到这一层,否则他就会明白,对待那些古人的艺术杰作,除了怀着虔敬之心仰视以外,没有任何挑三拣四、指指点点的资格。

然而狂妄和茫然使他不知所措,痛苦之余,他又将过剩的热情放在这些艺术品身上了。因为内心怀着强烈的不满,他说不清这些毫无来由的愤懑是针对谁的(潜意识里他知道这种坏情绪是针对自己的),但不愿意承认。他这次看得更仔细了,好像要将每件器物解剖开来,往往一两个小时都直盯着器物的一幅画面或一处修削的底足……在自信满满地看透了艺术的本质后,他狂妄自大地给它们下定义了。他将它们想象成不同时期历史舞台上出现过的各种风格气质不同的人物:宋汝窑庄重柔和、简洁淡雅,但色泽单调,过分含蓄内敛;官、哥窑是为宫廷贡奉,两者有如出一辙之嫌,工艺繁复有余,但器型单一,缺乏创新;钧窑是具有浪漫成分的古典派,斑斓绚丽的色彩引人遐想,但釉面上的蚯蚓走泥纹及黑疵斑点,虽贵为鉴定宋钧窑的特征,但确实影响美感;至于定窑虽胎细色白而滋润,从唐、五代的素面延至北宋时扩展到刻、划、模印、浮雕等,是五大名窑中纹样最为丰富的一种,而且为了增加纹饰的立体感和强劲感,刻花采用粗细两根线条组成的复合线,成为定窑的一大亮点。即便是如此精益求精,也难逃工艺局限造成的弊病,釉面不够洁白,呈明显的牙黄色,且釉流淌时留下一道道泪痕。不过这种釉面的缺陷在馆藏的另一件青花云龙纹大罐上已荡然无存。这件定为十五世纪左右的大罐身上,釉面纯净透明,非常润泽、与蓝宝石艳丽的青花色泽相衬托,显得高贵典雅,纹饰层次清晣,立体感极强,与中国画传统的水墨渲染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即使如此惹人瞩目的艺术形式,也摆脱不了瑕疵困扰,艳丽的青花不时夹杂着的大小黑疵斑点,不过这种青花发色是所有纹饰绘画中最具魅力的。画面中腾跃的龙、飘浮的云朵;动荡扭转摇曳多姿的牡丹,大花大叶,无一不呈现出静中寓动、动中见静的艺术效果。虚实相生,既有写实的生动性,又掺杂着虚幻的开阔,大开大合之中将自然万物、人文精神与宗教思想倾注于笔端,雍容大度,一气呵成……他的心随着线条起伏打着节拍,处处是风潮浪涌、势头强劲的旋律。但还有一些边饰如同温情和伤感的调子,一个飞溅的浪花,一朵柔媚的蕃莲,一抹藏头露尾掩映在肥硕的牡丹花旁的叶片……一切幼小的,极尽细微之处的生命无一不被赋予灵魂。绘者在不断地向这些自然界的生物谈情,用悲悯的胸怀和娴熟高超的技艺孕育了一个个永恒的生命。这强劲的力量,灵动的气息,差不多将自然、天地、宇宙都囊括进来了,一切都那么真实、生动,富于人情味,摆脱了其他官窑瓷器绘样中的拘谨和规整,不见那种在素描基础上,翻来覆去的修整,对局部细节的增删改造。因为当时的创作作者生怕机械式的劳动会禁锢情感、对称、结构,这些王权尊卑反映在人们的思想中的点滴,把自由扼杀了……绘画者在整个过程中只在表现一种从心灵间湍湍流淌而出的简单节奏,一种不可遏制的韵律感。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受不了那种关起心灵创作的艺术,讨厌那股太过封闭的气息,他的思维是发散式的,没有稳定的逻辑性,对于一些工艺繁复而又追求细节规律的谨严之美,尤其无法接受,在他看来没有了个性,也就算不上什么艺术。

二十三

但内心的摇摆不定没有用,即使他真心诚意地想找理由厌恶它们也无济于事。一旦平心静气地将它们抱在怀里轻抚着的时候,他的心里又充满了无限柔情。他微笑着,注视着,脸颊贴近那细腻的肌肤,感慨万千。于是他明白了,那些古代艺术的思想蕴藏着穿透时光的睿力,并非常人所能企及的。他带着战战兢兢的心态再次审视,生怕好不容易筑造起来的幻想再次破灭。结果他发现自己跟最初一样兴奋不已,这些艺术品的美一点都没有减少,他激动得流泪了,这是历经风暴后挂在天边的彩虹,是借着上苍的恩惠和他的坚持,留在他精神世界里的珍贵遗物。真畅快啊!他把逝去的那部分自己也挽留住了。而他所厌恶的那些不足、那些瑕疵,不也是它们的一部分,属于他所珍爱的生命吗?而他之所以对它们那么挑剔,因为他对自己也非常苛刻,其实,恐怕没有谁会比自己更爱它们了。唐三彩的绚丽斑斓、宋瓷的典雅含蓄、元瓷的粗犷豪放、明清瓷的多姿多彩,其中成化斗彩向他展现出自然纯真稚拙的一面,而乾隆珐琅彩使其置身于中西方文化融合的门槛。

眼前的这件珐琅彩开光人物螭耳瓶,是在传统中国瓷器的坯胎上,装饰以西洋绘画技法和风格的人物,谁会知道,后人在面对这类在宫廷专为乾隆烧制的器物,评判它的价值时,多少源自于艺术性,多少源自于高贵的身份呢?此时,他为之前所下的结论感到羞愧,但他并不因此而抹杀它们的存在,他把那些不足归咎于烧制技术水平的桎梏,认为只有唯美才是它们的灵魂。可他看得太片面了,因为杰出与不足都是这个民族艺术发展中的产物,不可避免。

他因为苛求完美而将真实丢弃,同时又在不安中将它的不足之处放大。他就这样在矛盾中纠缠着,仿佛一个在热恋中失去理智的年轻人,一方面将心爱的人看作是完美无瑕的,另一方面又为她身上摆脱不掉的缺点而痛苦。总有一天,他会发现她的诸多美好与缺点都属于她本身,因她而引起的所有痛苦、焦灼、不安的情丝,汇成一条爱恨交织的河流,滋润着他整个身心,那种青涩幼稚的幻想,那种善良纯真,在他生命最耀眼的青春里是多么难能可贵!

然而,现在他对艺术、事物,乃至人生都心怀不满,这种坏情绪甚至漫延到他对待爱情的态度。他觉得爱情跟艺术一样,只有老老实实待在幻想里的时候,才是纯粹的,可靠的。处在恋爱中的人和正在孕育新作品的艺术家一样,绝大多数时间和热情都要靠想象来维持,一旦将它们跟现实相比,就脆弱得不堪一击了。他鄙弃浪漫,自己却逃脱不掉那种多愁善感的情绪,到处都是迂腐的、沉闷的空气,他需要一股清新的、光明的风将它们吹散。他需要让肌体和精神同时充满阳光和营养,为此他去了图书馆、艺术学校,还破费去了剧院。然而,一圈走下来,他发现自己和现实离得更远了,他失望了。几乎绝大多数的艺术都在说谎,想要表现却又在虚伪地掩饰,于是美妙的东西给丑化了、纯净的被玷污了,圣洁的感情被无耻之徒踩在脚下。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些醉心于名利的艺术家们,既对自己扯谎,又在欺骗观众。人生所有感情无非就那几种,关键看你选择何种形式表现,表现的力量如何。不少艺术家都深谙这个砝码,拼命地在技巧上下功夫,殊不知真诚是创作的基石和土壤,他们不敢面对现实,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于是脱离现实,抛开心灵的真实感受,将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虚饰事物的表面上了。现在,他的心都快凉透了,他被这些东西弄得头晕脑涨,仿佛醉酒了一般。周围艺术的喧嚣仍在继续,而且似乎叫嚷得更凶了。的确,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艺术更包容的字眼了,每个人都可以借着它的名义宣泄,却不用担心会受到处罚。道德法律都比它严厉多了。他以为虚伪的浮夸远不如光明磊落地面对现实值得尊敬。尽管他身体内有着与生俱来的浪漫天性,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宁愿直视残酷的现实,也不愿在空虚无聊的装腔作势里耽搁一分钟。

他决心要刨根问底,透过现象看本质,将本质中隐藏的全部糟粕扒开来,以前车之鉴,以便在自己的作品中杜绝别人的缺点。虽然年轻使他有些狂妄,但他还未失去最起码的公允。对于偶尔看见少数值得佩服的作品,不管形式是完美或是有稍许不足的,他都带着敬重的目光去看待,这是他身上难得的优良品质之一,不会被一种情绪控制得陷入极端,敢于否认所有的东西,也敢于在所有被否认的东西中指出他肯定的东西。作为一个有创作动机的人,他不仅有突如其来的灵感,还能识别艺术里的真诚与虚伪,虽然不能保证自己不去重复别人的错误。若要将胸中蕴藏的理想演绎成艺术里的真实,不是仅靠本能的幻想就会完成的,而是经过长期艰苦的磨砺和反思。焱之也有年轻人好高骛远的毛病,很难随便接纳什么人的意见。他时常陷入痛苦的思索中,看上去忧郁、老成了许多,那是他长时间沉思默想的结果。沉默是他从父亲身上得来的遗传,他清楚地明白这点,也极力想改掉,使自己变得阳光、豁朗些,但只有在刻意想着这个问题时,才能稍好点。而且,他还受外祖父的影响,就是想确切地把心中所想的用文字表达出来相当困难。然而内心的冲动使他为某种骄躁情绪所控制,不时会义无反顾地发表对事物的观点,这种坚定的态度和自信使他有一种难以言述的精神快感。用自己的意志影响其他人的观点,大多数年轻人都迷恋这种勇于挑战敢于担当的快感,但对于真正准备进行艺术创作的心灵却是有害的。与前者相比,伏下身子、满怀谦虚与虔诚的心才最重要。

无论他的思想有多偏执,甚或是谬误,都要经历一段时间才会幡然猛醒,有的目前还在执迷不悟,原因是他很孤独,从不向别人说出自己的想法,也找不到可以讲话的人。像一只蜗牛终日在沼泽中踽踽而行,靠着先天的遗传和后天的坚持在他体内发酵形成的悟性,一点点缓慢地向前爬。在长时间的积淀压抑过后,创作的愿望使他的心开始蠢蠢欲动,为了不至于滑入他之前所厌恶的境地,他首先制订写作计划,使之达到既能准确地解析艺术品本身,又要比它企图所传递给观众的内容更生动、更丰富,更有哲理。由于他的要求太高,又不允许其中存在自欺的成分,结果还没来得及下笔,已经十分颓丧地将纸扔到一边去了。茫然失措中,他觉得自己需要方向,需要一种标准的美文形式,一个值得模仿的榜样。于是他从图书室里找来几本古书,没黑没白地读,将其中几篇关于艺术的文章背得滚瓜烂熟,然而由于他对作者的本意缺乏理解,这种囫囵吞枣式的想法并未给写作带来多少益处。

无奈之下,他决定改变写作计划,不再一味地想着创作“历代瓷器鉴赏”或“论中国古典艺术”之类的大部头,转而写简短的艺术赏析性散文,双眼盯着他喜爱的一件器物,从它的纹饰风格为切入点,步步为营。如一件宋定窑刻花莲瓣纹龙首净瓶或明宣德青花海水白龙纹大盘,描述它们不同的个性,有时他也趁机卖弄一下他在绘画方面的本领,将瓷器中的纹饰与当朝的绘画艺术联系起来,对比分析。总而言之,他就是要艺术时刻因人的情感而存在,决不能是独立于人类灵魂之外的单纯工艺。

同时,他又发现书画评论人的辞藻太过华丽,太附庸风雅了,好像如果不炫耀一下他们在文字方面的本领,就不足以与那些令人仰慕的艺术大师们相比肩似的。他们试图运用一些灵活多变的写作手法,例如运用一些古老的词汇或格式,以及一些随便摘自谈话的内容或者不同类型人的感想,等等。好在这些都以所谈论的艺术品为中心,并不改变他的原意。这样一来,一篇在想象中简单乏味的文章,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生动起来了,而创作者的思想也在不同角度被深刻挖掘出来了。

逐渐地,他能够驾驭这种写作形式了,既能准确无误地表现原作,又不使他的思想显得单一乏味。尽管他对其并不特别满意,但既然找不到完全新鲜的东西,就只能暂且将就着了。何况,他自信地认为最终吸引别人的是他的思想,至于形式如何,不应再在这上面花费过多心思了。在体味了创作的酸甜苦辣后,他自以为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他期待着写出真正有意义的作品来,并再次被激动不已的欲望鼓舞着,他感到无比快乐,其实即便有悲哀的事降临,他也不会像从前那样郁郁寡欢了。他只觉得任何一种能够震撼他灵魂的感情,不管欢乐或痛苦,都弥足珍贵。

焱之的确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了,虽然谈不上自如,但终于能在写作中感受到快乐了,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幸福,一种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未拥有过的感觉。于是他按着他的方式去表现,诉说的全都是亲身从艺术中获得的感受,但这次的文字并没有因为看似随心所欲的真诚而使人感觉枯燥,言语是自然的,有时甚至思如泉涌。他将自己的草稿与几位著名评论人的文章比较了一下,觉得他的感受坦诚多了。大多数评论家不愿对已经定性的艺术再去揭露它的真相,评价它的好坏,好像那是对作品和众人的不敬,谁都不希望,也不愿惹是生非,这样能同时赢得名声和人缘。但焱之偏要说出所有感受,好的坏的,而且因为那些点已被别人重复过无数遍了,他反倒在那些自认为有问题的地方大做文章,非要给人讲透彻才行。这样做时,他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以及别人如何看待他的偏激。他由于想要提醒人们关注这些缺点或不足而无意中将其夸大了。

二十四

一天中午,他正在废寝忘食地修改草稿,路麟松来看望他了。要不了多少日子,曙光就会冲破迷漫的雾,照耀着他了,这种即将胜利的喜悦使他有些得意忘形,他本来不想将诸多感受提前说给朋友听,但那么多想法憋在心里,他迫切地需要发泄,同时也想知道这些见解在别人那里会引起怎样的反应。何况此时除了这位理解他的记者,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可以与他谈话的人。路麟松称他为精神上的挚友,虽然他对其他年轻人有些傲慢,对焱之却怀着尊敬。于是他鼓励焱之将埋在肚里的话全部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这些想法在别人听来也许会荒诞不经,但路麟松却很兴奋。那些老气横秋的评论家们总在说着不关痛痒的话,他们早该退出舞台了。焱之的理论虽有很多不足,但是富于新意,很多观点都是他第一次听到,倍感新鲜。艺术不是科学,需要的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但必须将各种不同、最具代表性的言论呈现给读者,何况仔细想想,这些新思想里有不少可取之处,即便那些令人难以下咽的观点,也很真实,很有道理。所以不管焱之的话多么锐利,他都面带微笑地听着。他所掌握的几位评论家已上了年纪,写出来的文章言辞太过温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焱之年轻气盛,看待问题目光大胆而独特,大有希望取代那几位好好先生。路麟松本身毕业于圣约翰大学,从不迷信科班出身就代表着学问高,既然焱之对艺术鉴赏那么有天分,他何不让读者了解这些观点,从而接受这些观点呢?焱之终于停止滔滔不绝地讲话,从陶醉的神态中清醒过来,想知道对方是否同意自己的想法。

“嗨,”他向前倾了倾上身,说道:“你不会反对吧!”

路麟松满面笑容地站起来,激动地抓着他的手臂说:“啊?反对?怎么会?赞美还来不及呢,你的这些观点太棒了!我从来都没听说过……真的,我想连那些老评论家都会耳目一新的,不用说读者了。不管怎样,比那些流俗的作品好多了。而你挖掘艺术的角度很新颖,真好,太好了!”

焱之起初担心对方在安慰自己,但看着对方那坦率热情的眼睛,觉得这种焦虑很多余。路麟松的脾气是假如他不喜欢的人,也会当面表现出来。他又和焱之谈了些艺术的话题,逗弄他将对艺术和情感的禅悟也写进去。等到回到报社后,他忍不住将一些想法变成自己的观点和同事们说出去,大家先是觉得好笑,稍微品味后,认为这其中确有些道理。同时,焱之开始没黑没白地赶稿,等到他被折磨得形容憔悴的时候,终于可以结稿了。

焱之的稿子混在一大堆的稿件里,由于路麟松的特别关注,才提前进入编辑部预审。虽然几位编辑几乎不了解通篇文字,但从言语的大胆和颠三倒四上,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出自一位新手,除了对其中的一些观点感到突然,也难于发表什么意见,尤其在读者没有反馈评价之前,谁都不愿发表立场鲜明的意见。但由于路麟松极力推荐,也就勉强通过了。通常编辑和记者之间都有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唯一的麻烦出在五十多岁的女编辑方面。她在报社工作了十几年,很受尊敬,因为她曾在文物部门工作过几年,便自信唯有自己才是评鉴这类文章的权威。她虽然也承认文章的立意和思想最重要,但对遣词造句的要求非常严格。在通篇读了两遍后,把路麟松叫到自己跟前,对文章肆意批驳了一番:什么思想飘浮不定,前言不搭后语,言辞像重锤一样敲击在先人的身上等。路麟松垂头丧气地听着这位年长者的谆谆教导,心想只要您肯给作者这次机会,随便怎么说吧!直到对方说像这样的文章,根本没有修改的必要,那是一件比重写还费力的苦差事,他才不得不发表自己和其他几位同事的意见。女编辑皱着眉头,要求路麟松将作者叫来。这种情况很少有,但只能如此了,他本人对此不能擅自做主,焱之付稿时曾再三叮嘱,保持原稿登出。“嘿嘿!”路麟松无可奈何地笑笑,心想一个初次投稿的人,也敢提这种要求吗?

女编辑毫不客气地要求焱之将文字中的情绪化减弱一些。由于路麟松事先让他有思想准备,起初他还能服从,可是骨子里的倔强使他感到这是一种侮辱,而这些文字不管正确还是有舛错、或成熟还是幼稚,都是他的思想在火热的历练后结出的果实,每删去一段,都要咬咬牙下很大决心。当然一个对写作有丰富经验的人不会贪恋文字,可是他还未达到那一步,而且不管焱之怎么想在别人面前保持镇定,别人都很容易看透他对文字的生疏。焱之快要忍耐不住了,他红着脸告诉这位尊敬的女编辑,说他这些心得都是直接来源于实物本身,并非道听途说。她听了这些反驳的话,沉下脸来,冷冰冰地说,她清楚地知道古董这门学问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她也曾很荣幸地被局里公派去专门学习过三年,熟悉的人都知道她的鉴赏水平不低。

“太好了,那您应该看得出来……”焱之喊道。还没等他说完,她就摆手制止了他。神态相当傲慢,指着其中的几处,非让他解释清楚不可。他回答说自己的文章是对艺术品领悟基础上的二次创造,不是孤立的一两句话就可以说明白的。要纵览全局,有比较有联系地去理解才行,再说读者是不会带着对立挑剔的心态去阅读,而是怀着平和、欣赏的心情。

女编辑生气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焱之也豁出去了,两人各抒己见,互不相让。焱之已经暗自打算不再发表这篇文章了。宁可不发表,也不能被改得不伦不类,沦落成那些庸俗作品中的一员。当时路麟松已经跟最后审核的副总编看了经他修改的样稿,而且版面也已经定下来了。女编辑对路麟松的这种瞒天过海的做法很生气,但又考虑到副总编的颜面,而且在争执的过程中,她发现焱之思想里装的东西要比文字表现出来的东西多得多,说不定会有好的前途。尽管她有些过于认真和固执的脾气,却不忍心眼看着一颗即将升起的新星陨落在自己手中,于是她不再坚守己见,在稿件的审阅栏上签了名字。过后,她一边佩服这位青年的思想,一边又为他最终也未向自己屈服而耿耿于怀。

稿子终于发表了。焱之激动地望着自己的名字、那些印刷出来的字迹,怀疑地想,这是我写出来的吗?他的脑袋乱哄哄的,眼睛发花,把它贴在脸上、捂在胸口,过了好半天,等到心情终于平和下来,他才坐下来静静地阅读。但他脑袋装的都是与那些文字相同的思想,根本没法给予评判。关键是读者会怎么想呢?他已经猜到它可能不会被接受,可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若总是顾及别人的想法,就不会产生有价值的思想,只有将传统、世故、讥笑、狭隘、压抑统统扔掉,创作才有个性、有意义。假如一部作品中没有震撼心灵的东西,那它的内容肯定是空洞或世俗的,不用问,它的主人也是平庸的,与其做这样无关痛痒的事不被关注,还不如读者拿着你的文章批评指责。焱之这样想着,心里就安慰了许多。他也考虑到这事若被同事知道,该是怎样一番景象,内心便涌起一股痛快的感觉。他有十分充足的心理准备去迎接尖刻的批评的声音。不管怎样,他相信这些文字是与众不同的,其中那些价值都是实在的。讨别人欢欣吗?倘若现实非要强迫他那么做的话,他宁愿跳到黄浦江里,让滚滚江水把他带到茫然未知的远方。

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他长舒了一口气,多少个夜晚的煎熬,终于看到结果了,他想起阿尼娅在信中的嘱托,以前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可献给她的。现在,他感到些许欣慰。他打开床头箱子的锁,把她那封唯一珍贵的来信和几本她读过的书拿出来,放在桌上,那是仅有的几件与她有关的东西。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报纸,满怀热烈奔放的感情读起来,整个过程中,他感到她仿佛就坐在对面,她不在遥远的巴黎,而是完完全全停留在他心里……读完后,他高兴得哭了,他相信若是阿尼娅在,肯定赞赏这里面的全部内容。生命多么美好啊!她那忠贞不渝的精神始终围绕着他。他想要写封信,将那份报纸一同寄上,随即又觉得不好意思了。为了缓解焦躁的情绪,他强迫自己上床休息,并把那封信叠进报纸里,以为这样她就能亲自读了。他觉得所有快乐痛苦的因素都在这两张纸上了,长期被压抑在心中的爱情,在此有了忠实的寄托,将势必抒发的热情倾注在艰辛的工作之中。

二十五

焱之虽然表面上装作不在乎,心里却按捺不住了,几天过去了,他一直有意识地期盼着路麟松给他带来有关读者反馈的消息,可怜的是这位知心朋友似乎将他忘得一干二净。无奈之下,他为宽慰自己,为对方找出种种开脱的理由,什么“他太忙啦!肯定是想多积累些消息再来看我,他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人啊!”他就这样在时而忧郁时而欢乐的情绪里埋头工作,直至一天下午有人来敲门,他高兴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跑过去开门。

“是你?”他没有吱声,但脸上又失望又惊讶的表情分明说出了这两个字。来的不是别人,而是王嘉勉,他手里拿着那张刊登了他文章的报纸,不知是否出于有意,将《漫谈一件定窑花牡丹纹梅》的题目正对着他。“请进来吧!”他低声说道,勉强挤出丝笑容。

对方看出他的尴尬,轻蔑地笑笑,将那份报纸扔在桌上,一只手插进裤兜里,环视了一下屋子,就在两个人目光不经意撞在一起的刹那,彼此都掩饰不住敌对的态度看了对方一眼,便迅速地闪开了。

“这……怎么回事?”来者挺着脖子,微皱了一下眉头,毫不客气地瞟了一眼那份报纸,用质疑的语气问道。

焱之绷紧面孔,脸涨得通红,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方的问题,闭着嘴,一言不发。

没想到,对方以为他是由于理亏而气短,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那神态仿佛法官在面对一名有嫌疑的罪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言了。他首先说即使一名权威的专家也不敢将无聊的思想放到作品里去,那是很危险的,弄不好会把名誉全毁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清清楚楚地指到他讲的谁,不把它当作是针对自己的,因为对方所指责的人,自己也反对,尽管对方的语气的确有些讨厌,但焱之尽量装作没听懂。不过王嘉勉并没有就此而停下来,他兀自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显然是有备而来,非说不可了:“你有没有发现,如今文化人实在太多了,以至于都可以鱼龙混杂。这些人不珍惜自己的人格是他们的事,可怎么也不应该亵渎古人吧!他们目光短浅,无法穿透历史的隧道欣赏它的美,把那些时代的局限所造成的弊病当成缺陷,殊不知这是多么忘恩负义的行径,多么不知天高地厚!这种人自以为他是世上最有思想有见地的人,自命最热爱古董,可究竟爱的哪门子古董呢?好的还是坏的?高贵的还是朴实的?不论爱哪一种,都应该表明立场好不好。有这种勇气和信心的人,是不会喧宾夺主,故意用自己异于其他评论家的观点去取悦读者的……这种看似无畏的真诚背后实则隐藏着精心设计的虚伪,说什么客观的评论者要远离所有偏见,保持独立,而看看实际情况,所唱的一切高调,无非为荒唐可笑的言论鸣锣开道罢了。还有一句话:自命清高地以为见识在众人之上的,其实还远不如众人。

真是太过分了!难道除了讥讽以外,就没有别的可说了吗?无论如何,我是决不会动摇的。焱之心想他知道对方那惯于顺从的羸弱头脑受不了挑战和刺激。也不指望去改变他的意志,使他驯服,但那种盛气凌人、狂傲自大的态度很倒他的胃口,要狠狠地回击一下才痛快。就在他整理好思想,准备从容不迫地讲出来的时候。对方又发言了:

“既然认为自己做得正确,就该勇敢面对,为何怕被人揭露呢?把真实企图暴露出来,把贪慕虚名的想法上面覆盖的层层装饰清除掉,站在镜子前照照那副尊容。如果你害怕了,缺乏勇气,伟大的鉴赏家、评论家,不妨从你身边人的眼睛里看看自己……该不会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吧!其实一个人爱做哪一种人,是他的自由,但至少要诚实,要有自知之明。即使院方允许了,也还要听听诸位专家的意见,如果不是博物院的金字招牌,哪轮得到你发表这种文章?”

就这样,他还嫌不够,临出门时又丢下一句话:“去陈主任办公室。”

这句话把什么都概括了,焱之定定地站在那里,什么自由、热情、屈辱、愤怒,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只有颤抖的心脏在胸膛里扑通通地跳动……稍微冷静下来,他就发现担忧、逃避都没有用,只要看一下他接下来不得不去面对的人,就明白等待他的将会是一场怎样的战斗。什么才是真理与谬误的对峙,什么又是创造与迂腐的抗衡,看看那些一边狡诈地笑着、一边肆意妄为地将你踩在脚下的人吧!他们对待那些不懂得服从自己的“异类”可从不心慈手软,尽管他们表面上比谁都谦恭,对待上级比谁都俯首帖耳,工作中,除了声誉,除了与权威相关的事情能够让他们两眼放光,对其他事情,一律不感兴趣。但他们一旦发现别人露出向这方面进攻的苗头(即使是错觉),便坐不住了。这位陈主任曾经为了爱爵勒的那份鸟类研究的草稿,几乎与焱之撕破了脸皮,后来发现这个倔强的年轻人死活不肯,只好暂时作罢。一个月前,他刚调至院长办公室担任主任一职,负责人事和宣传方面的事务。他能爬到这个位置一半靠他的意志,另一半靠他八面玲珑的性格。他自称是古代传统文化的忠实守卫者和追随者,他对外宣称自己为了了解唐朝最辉煌的文化之一,曾经花费几年的时间专门研究敦煌学,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位阅历丰富,在古典文化方面也曾颇具功夫的人,如今竟只想着抛头露面去卖弄肚子里那点仅有的学问。他实在太忙了,将出色的性格全都发挥在社交方面,专业上荒废得很厉害,但若要令人信服,就必须有出版物奠定他在学术界的地位,哪怕作为一名编者,都会心满意足的。因而他一直惦记着那份草稿,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知道稿子的主人永远回不来了。

到此为止,焱之已经很快地分析了所要面临的处境,他明白像陈主任这种人不管到哪里,迂腐的思想就会带到哪里,人的本性不会改变。逃避不可能了,他只有昂着头前进,对那些试图将他踩在脚下的人,要永远抱着鄙视的态度。“是的,我必须马上去。”焱之在前思后想后,对自己说。

此时,陈主任正坐在桌前看那份令人挠头的建筑预算报告,边看边琢磨着如何在这份报告里面做些文章,这可是个多年不遇的好机会。焱之一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在得到里面人的应允后,他毅然地走了进去。尽管事先鼓足了勇气,但一看到眼前冷漠、严肃的面孔,仍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好不容易来到桌前,半低着头站着。身边有一把椅子,但对方没有要他坐的意思,他下意识地靠后挪了挪。这样一来,抬头正好看见那张建筑预算报告上标注的一条红线和几个小圆圈。主任注意到了他这个眼神,皱着眉头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显然主任不可能是叫他来聊天的,焱之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但从对方并非预料中咄咄咄逼人的态度,他突然意识到背后似乎隐藏着他不愿提及的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擅自发表文章呢?”他的神情似乎对焱之的态度很不满,又似乎是在对自己先前的温和态度而恼怒。

“擅自?主任,我不明白……是他们向我约稿的。”焱之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他对于博物院的工作人员发表文章需要事先经院方批准的事一无所知。他不想因此与别人发生争吵,只是默默无语地低着头,心里反复地在想:唉,无论你说什么,指责或批判,对我都是一样的。事情已经做了,说什么都无可挽回了。

“难道你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这项规定吗?”对方用一种特别犀利的眼神盯了他一下,接着说道,“我想你是最应该知道的,而且早在半年多以前就知道了。”

焱之心头一颤,回想起上次对方索要那份草稿时所说的话。

“也许你认为我不讲情面,没错,如你处在我的位置,会对那些利用公家的资源为自己赢得名声的人无动于衷吗?将人尽皆知的道理搅得乌七八糟,使人无从理解,这种故弄玄虚的小把戏,不是在为该院增光添彩,而是会给它抹黑!”

气氛陷入了沉默,接下来对方的言辞虽然很刺耳,但态度变得温和多了,使焱之有些不知所措,是什么使得他不再严厉了呢?

此时,尼克逊走了进来,一个小时前,他向陈主任要了一份人事方面的资料,见对方迟迟未送过来,便亲自来取。看见焱之尴尬的样子,想起他发稿的传闻,立刻明白了大半,问道:“哦?你不在库里,来这儿做什么?”

后者窘得满面通红,不知该如何回答。

“为了发稿的事,你还不知道吧!”陈主任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睛,慢吞吞地说,“我觉得年轻人不知深浅,目无纪律,要批评教育。”

“批评教育?哈哈……”尼克逊笑着,“那首先轮到的应该是我啊!当时报社记者向我约稿,我哪忙得过来,就打发他去找焱之……喏,事情就这么简单。”

“既然如此,事情性质就不同了嘛!”陈主任虚伪地对尼克逊笑着说。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焱之专注地望着尼尔逊,可以看出,他在努力克制自己内心激动的情绪。

尼克逊继续说道:“陈主任,我想就这点谈谈个人的看法。我认为院方考核一个年轻人所做的事情对错,不要看其有无资格,而要看个人能力,以及结果的好坏,这样才不至于埋没人才,才能有助于形成积极向上的良好风气。您认为呢?”说完,他没等陈主任做出反应,就起身径自离开了。

陈主任看着焱之,一方面觉得尼克逊言辞激烈不容置疑;另一方面,他心底里又不愿接纳他所言是真实的。他要从这个固执的年轻人手上得到那份鸟类研究的草稿,亟须抓住他的一个把柄。但目前的情况,不适于再继续,无奈之下,他只好让焱之先离开。

出来后,焱之追上了尼克逊,感激地对他说:“谢谢您,可事情真的如您所说的那样吗?”尼克逊闷声不语,只是望了一下他的眼睛,便转身离开了。

焱之的心情又忧郁又沉重,接二连三的事让他摸不着头绪,不知所措。想回到办公室工作已不可能了,眼看到了下班时间,他决定到外面走走。

“嗨!你的信!”在院子里,他碰到了迎面走来的看门老人。

他下意识地接过信,愣了愣,眼睛望着信封,几秒钟的时间,他只是盯着那熟悉的字迹,转瞬激动和惊喜将一切都淹没了。

二十六

这是她的来信,他快乐得忘乎所以了,一回到屋里,便用后背倚住门,闭着眼睛,将信压在胸膛上,老天!这是多么巧呵!她来信了,她总在我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候陪在身边。她是爱我的,始终在关注我,从未离开,从未……他双手颤抖着打开信……兴奋的脸慢慢阴沉下来。

信写得不长,字里行间流露出好友般的关切,同时在讲到她自己的时候,言辞显得又和气又克制。她在信中提到了父亲已改变了他在中国开办公司的计划,还列出了三条原因。至于这些原因,焱之看了一眼,就快速地掠过去了。他急于看到她的打算,那是关系他们未来的事。然而,她好像在考验他的耐心。信中她十分详细地描述了她母亲的病情,说按照医生的叮嘱,母亲要去尼斯疗养,究竟多久,她也不清楚,这些事由父亲和表哥决定!焱之的心猛地收紧了,他将视线从信纸上移开,咬住下唇,他几乎能猜出接下来将会看到什么,但同时又期待出现完全不同的结果。他鼓足勇气,继续往下读。她说,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愿多想,现实离愿望相差太远,她根本没有力量冲破它。她还提到对未来的迷茫和担忧,说母亲由于受病痛的折磨,情绪很不稳定,虽然女佣很尽责,但她仍时常被搅得彻夜不得安宁。对于那位住在尼斯的舅父(外祖父母的养子),虽说性情仁慈宽厚,但一想到长期住在别人家中,总感觉不自在。还要与几个表兄妹相处,唉!真是一件头疼事。可有什么办法?这是父亲的命令。而且父亲还说,若我为他、为母亲、为这个家族的未来和事业着想的话,就该欣然接受。可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事情,以前父亲对母亲的这位表兄怀着敌对情绪,因为几年前家族事务纠纷闹得非常僵。如今他看到表哥——那位大宗财产的继承人,就好像中了头彩一样高兴,还有一个迹象是,他和母亲的关系融洽多了!他们之间好像有一个心领神会的秘密,不知是不是由于我太敏感,但我感到他们那个秘密似乎与我有关……

至于我,已没有什么资格要求任何人了。截至今天,我从不怀疑你的忠诚,我只埋怨自己。只要你幸福,即使你哪天忘了我,我也心满意足了。

最严厉的斥骂也不至于使焱之如此伤心,对这种冷静平淡的态度,他有什么办法?他宁愿对方痛快地跟他说分手,一刀把他杀死,总比让他忍受着剧痛生活在虚渺的梦境里好得多。他和她都明白,一切都结束了。想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永远见不到了,未来也就对他毫无意义了。满腔热情和爱恋转化成一个恨,但可怜的是,他竟无法恨。而且恨谁呢?她吗?他用拳头捶打着脑袋,才发现宁肯将自己杀死,他也舍不得指责她半句。她那么无辜,那么柔弱,她是迫于无奈才顺从的,她已经够惨的了,我不去理解她,安慰她,却有这等愚蠢的想法。他几小时地靠着窗子,房间里、院子里的一切都让他想起她,就没有办法了吗?他睁着空洞的两眼痴痴地望着,此刻,他认为跟爱情相比,工作、钱财都算不了什么了。

他好几次犹豫着想写回信,但最终没鼓起勇气,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他只能将她留在心里了,无论到哪里,都装着她。两个人最亲密的地方就是那条雨夜中走过的路,她悠然自得的本性,哪怕暴雨来袭都不能令她为之所动的神态……夜幕降临时,他不惜绕远路赶到那儿,靠着墙壁坐下来,远远地望着那间二楼的窗户、阳台,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仿佛看见她从那扇门后面跑出来了,来到他身边,喘着气;那双眼睛,柔弱的小手,软软的散发着馨香的发丝,她青春的诱人的躯体依偎着他……他急促而热烈地呼吸着,一动不动,渐渐地,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和声音了,她整个儿都躲进他的胸膛里,在那儿融化了……他们的呼吸和精神混为一体,天地之间,除了她的灵魂以外,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从那以后,无论工作多忙,天气多恶劣,他都每天去那儿,为的是能再体验那种美好的幻觉,可是那个突如其来的形象再也没有自然而然地出现。有时他坐在那儿等很久,哪怕她只是他潜意识中的一个闪念而已,然而熬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成功。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夜晚的空气潮湿而阴冷,他用牙齿咬着拳头,认为自己的行为又荒唐又愚蠢,“一切都无济于事了,我爱着她,而她早已把我忘了。”一想到最根本的精神联结也断了,他痛苦得喘不上气来,内心的虚空是难以言述的,他感到生命中唯一的乐趣也消失了。他试图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停地在黑暗里对她和自己说:“噢,不管你怎么待我,我都不会不爱你,而且只爱你,永远把你藏在心里。不管你在哪里,你的心肯定跟我的心在一起,决不会让你离开我一分一秒。”但他一旦恢复理智和冷静的时候,就有另外一个与此几乎相反的想法:她不会再回来了。他最终明白,她对他的爱远不如他对她的爱。

他必须承认:那种真挚的浓烈的感情,对远在异国的她来说,早已不存在了;而他对她的情感仍没有丝毫减少,他恨不能把那些与她相关的东西全都珍藏起来,除了书籍和信被锁进小黑皮箱里,那把她每次来坐过的椅子,也被他赋予了奇特的意义。在它们身上因承载了太多的爱与苦,而成了他转移情感的替代品。一切都是因为纯洁炽热的爱,伤痛与悔恨也挟着欣慰的意味,即便爱的动力不足以点燃生命的焰火,也比让肉体被死气沉沉的灵魂包围的好。他虽然抑郁却并不低沉,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焱之放眼远处了,他看到了多少年后的某一天,某种新的长久的渴望被鼓动起来了,虽然他暂时处于黑暗之中,但他的心跳却变得激昂有力了!

况且,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不知不觉地从那个无形的消磨过多精力的战争中清醒过来。他发现,生命中除了爱情还有更高尚更伟大的东西值得去敬重、去仰慕,值得用一生的时间来追求;同时,之前那些让他憎恶的人和事,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救星。

二十七

在收到迪雅尔丹的来信后,尼克逊不知出于何缘故,忽然对目前所过的生活失去了兴趣,不论他怎样相信对上帝的忠诚,怎样热情期待着努力会通过时光带来回报——在得知阿尼娅与其表兄即将订婚的消息后,在工部局决定派人干涉博物院大厦工作的建造后(他在同一周知道的这两件事),他感到生活变得黯淡下来,当若明若暗的那层保护衣揭去,一切只剩下空架子,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并非如预想的那么伟大,无非是些流于形式、枯燥乏味的东西。在参加完工部局的会议后,为了不耽误工作,他坐车赶回博物院。

途中驶过大半个上海城,当他看到尖顶镶嵌着青金石亮光闪闪的清真寺教堂时,看到微波荡漾的苏州河上泊着的乌黑小渔船时,看到外貌如同一只蹲式金蟾的天蟾舞台时,看见法租界小东门外贫民区的渔贩和棚舍时,看到路边面色枯黄、伸出脏兮兮的手向路人行讨的乞丐时,看到那些衣着光鲜的太太小姐的身影在商厦、剧场、俱乐部门前出出进进时,他觉得一切都那么熟悉,以至于闭上眼睛,脑海里便能立即勾勒出它的形象。在这个中西合璧的栖身之地,如他在伦敦的家一样,舒适、随意。当他回到阳光充足的办公室时,焱之正站在门廊里等着他。

他今天上午收到了一位古董商送来的两件瓷器,那人看起来有几分面熟,但焱之没敢细问,低着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对方走后,他打开箱子一看,惊喜不已,里面装的正是丢失的那两件瓷器,造型、尺寸、纹饰几乎完全一致,但细看此瓶近底处有一块褐色晕染,另一只盘子的足墙也十分完整,而原盘足墙处有一道细小的裂纹。焱之惊呆了,莫非……他突然想起两个多月前,尼克逊向他要了那两件失物的照片和尺寸。

尼克逊与那些处事吝啬的同事有差别,跟那些为了扬名而做慈善的富商们不一样,与他精明算计的祖父也不同。对于他喜欢做并认为应该做的事,他宁愿把钱包都送给人家。他这种仁慈宽厚略带盲目的热情使他从家族事业里拿到的仅是分红的一小部分。眼看新建工程的事一拖再拖,他打算自己掏钱,尽自己最大可能来补充款项的不足。事实上,凭他的家世,完全可以与那些富家子弟一样过着挥霍无度、沉湎纵欲的生活。尽管他偶尔也会稍微享受一下单身汉生活的娱乐,但从不做有损自尊和违背道德规范的事。尼克逊在繁忙的工作之余,经乔治介绍成为工部局董事会的候补委员,且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已经可以在脑海里勾勒出它的真实面目了。他原本认为加入该组织是引以为傲的事,但现在看来却恰恰相反,他看到这座受众人仰慕的高山,在他心中不断缩小、下沉,而且,这块曾经的高山眼下已成为一片沼泽,人一旦踏上去,就会控制不住地往下陷,他很有耐心地在泥沼里跋涉,因为仍需要依赖它。对这些所谓的控制上海滩命脉的要人,其中不少早已与尼克逊相识,但相交不深,那时他与其他绝大多数人一样,只看见那耀眼的某某董事、总办的头衔,而除掉这些光环,他见识到的大都是狡狯和龌龊的人。尼克逊从他们风度翩翩的衣着和帽子下面,看到那颗阴谋诡计讹诈的心和精明空洞的大脑,在那里面除了捞取权势和钱财,其他的思想似乎都是多余。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跟他一样是有钱人,甚至比他更富有。但在尼克逊募款时,他首先满心欢喜地找到平日里谈起友爱、和平、慈善就会慷慨激昂地发表言论的几位要人那里,而其中一位推托事务太忙,另外两位用惊诧的目光望着他,仿佛在说:“你竟会将这种事当真吗?”一圈下来,不能不让他失望,陷入深深的疑惑中了。

他感到无论这些人眼中是能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还是那些在平淡岗位上工作的同事,都在做着表面上的事情。他本人并不怀疑这些部门或组织的初衷和主旨,它们距离本质越来越远了,所以他决定趁着建筑工期的一段时间,去伦敦文汇总院,以此来学习文汇博物院在亚洲,尤其在中国的维持和管理方式。在动身之前,他首先要将手头的事处理好。

发稿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一结束,就有很多同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都疏远焱之。过去大家虽关系算不上亲密,但见面点头招呼或饭后聊天是常事,自看到他的名字在《申报周刊》出现后,大家就忍不住在背后嘲笑他、讥讽他,再加上个别人的怂恿和添油加醋,不少人都觉得这种指责批评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也有一小部分人出于同情或性格的原因,不希望孤立这位年轻人。尼克逊对此事亦有耳闻,笑了笑,没发表任何意见,但从心里认定焱之前途无量。在焱之看来:既然那群人非要站在对立的一边,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他本来就不会恭维人,现在不被人理睬,遭遇这样的冷场也是正常的事。而且恋人离去的痛苦和之前的种种责难,使他早就不再将别人的想法看得那么重要了。他做好了被孤立的思想准备,他现在唯一可信任的人就是尼克逊了。头天夜里,他翻来覆去地思索到大半夜,第二天醒来还是决定要亲自来向尼克逊问明白。

焱之说出自己的疑惑后,便垂着眼睛,静静地坐着。看到对方没有回应,不由得紧张起来,怀疑是否自己讲错了话。

“假如我告诉你,那的确是另外两件呢,你看没问题吧!”尼克逊半玩笑地说道。

焱之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他。

“我知道你在瓷器研究方面造诣颇深,也对最近发生的事早有耳闻,”尼克逊又说道,他接下来的话似乎在说我了解你所承受的压力,是啊,一项意想不到的压力,无论你和别人怎样看待它,“我很为这事不平,但阻止是没有用的,最好让这种没有硝烟的战争自觉平息。”

焱之的脸立刻就红了,他本来想躲过这事,不过既然给提起来了,就坦然面对吧!他挺直身子,向尼克逊腼腆地笑笑。

“焱之,我谈到这事,并非出于好奇,也无半点要指责的意思,相反……”尼克逊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的脸。

焱之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膝盖,他虽然觉得自己做这件事并无不妥,但是因为不知道下面的话,心里仍不免打鼓。这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了,对方的观点可以胜得过其他所有人的看法。

“……我很欣赏你的做法,因为你不仅做了,而且做得很出色。”

“真的?”焱之情不自禁地望着对方,露出惊讶的神情。

尼克逊并没笑,眼神仍旧温和严肃,这种神情使焱之镇静下来。

“如果出于某种理由,你怀疑我的观点,那只能证明你在怀疑自己的能力。”

“不,不,我什么都不怀疑,只是没想到您对此事了解得那么清楚,看得那么透彻。”焱之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感激,低声说道。

“你太年轻,我不敢说自己看得透彻。我和你一样经常陷入迷惘,而周围那些自己傲慢懒惰又不希望别人变聪明的人,比比皆是,让你想视而不见都难。”

“可是他们不会再影响我,至少现在……”焱之不想让尼克逊看出自己的懦弱,费力地解释道。

尼克逊用温厚的目光看着焱之,笑了,那笑容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笑一个连路都走不稳当的孩子。

“你还不了解这个社会,也不了解你自己。正因为你什么都不了解,才会遭到伤害。”

“您说得对,”焱之已无法再掩饰,垂着头说道,“可有什么办法?如果我心里一直装着这些烦心事,就会一直痛苦下去。”

“正是因为你不知道如何应对,才会选择逃避。而他们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没有信仰,空虚无聊,受嫉妒心的驱使非要去干些破坏别人、阻碍别人的事,而有信仰的人则是希望自己和周围的人和事都向着美好圆满发展。”

“对,您肯定有信仰,是吗?否则您不会那么做的。说实话我当初还以为您仅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您竟然真的这么做了,自己掏腰包……”

“那是因为我说过的话不只你我听得见,高高在上的他也听得见。”他指指上苍,闭了一下眼睛。

焱之认真听着对方讲话,他不明白上帝的具体含义,在自己的意识里,“他”应该与中国人所指的“老天爷”是同一回事。

“你认为他是存在的,是吗?”

焱之用力点点头,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像尾巴一样跟在母亲身后祭天地和祖宗了。

“那就好,”尼克逊严肃的脸上现出欢喜的神情,“你我相隔那么遥远,却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证明他的确是无处不在的。或许我们给他的称谓不同,但他在你我心中的地位和意义是相同的。有了他,即使渺小的凡夫俗子,也会做出不同常人的事;即使瞎子,也能在黑夜里用心灵感受亮光。他将至善的品德、无限的能量给予那些真正相信他的人,使之有挣脱束缚,寻求灵魂自由的渴望,成就别人难以企及的事。”

焱之两眼闪闪发光地盯着尼克逊的脸,一字一句地都记在心里。他反复揣摩着这些话的含义,发现自己的内心世界都不由自主地被对方那诚恳的态度、坚定的语调牵着走,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里焕发出一种泰然而又卓识的光来,这种近乎亢奋的神情与他平日惯有的严肃冷静的态度判若两人。焱之的心不由得颤动起来,感到整个身体都体验着一种在宁静中迎来新生的快感。

似乎是觉得偏离谈话的主题太远了,尼克逊忽然想起来问焱之感觉那两件瓷器怎么样?焱之说年代都对,只是那件梅瓶尺寸比原来那件高出1.2厘米,近足处有一块褐色痕迹;另一只盘子尺寸基本相符,只是内口缘边饰不同。原来那只为回字纹,这件是忍冬纹(亦称卷草纹)。焱之说着,忽然停住了,目光定定地望着对方。

“怎么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焱之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往下说,不过,最终他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您为何不追查原因……”

“原因?你以为做坏事的人会轻易承认吗?或许他们正巴不得事情闹大……”想到那些他最近接触的慈善家们,尼克逊忍不住讥讽地笑笑。接着,他自然而然地说起要回伦敦总院进修的打算。焱之吃惊地望着他,急切地问道:“什么?您要走了?那我……您要几时回来?”

“不清楚,我需要学习一些博物院管理运营的经验,目前这个环节太薄弱了!”说完,他长舒了口气,闭上眼睛,两臂搁在沙发上。

焱之看看那张英俊、肃穆,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张了张嘴,他想说,您若走了,我可就更孤立了,那样的日子想想都让人害怕。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尼克逊咳嗽了两下,坐直身子,问道:“你呢?你打算怎么样?”

“我?……”焱之愣愣神,想起了所有不愉快,说道:“我无处可去,继续忍气吞声吧!”他吞吞吐吐地说道,“您有什么办法吗?其实我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也不适应这样的生活。除了古董和您,这里的每个人、每样事物都令我讨厌,有时真要把人憋死!”

“与其这么难受,何不试图解脱,寻求新的生活呢?”

新的生活?说起来容易,难道生活像一件衣服那样说穿就穿,说脱就脱吗?焱之心想。他焦虑地揉揉额头,坐立不安。是的,尼克逊似乎早知道我的心事,而他明白那么多人生的大道理,我应该立刻向他请教,不然就来不及了。焱之刚要问。

尼克逊就开口讲话了,奇怪的是,他说的正好是焱之想要问的。“焱之,我实心实意希望你有所成就。可是恕我直言,你似乎不适合这种环境,它束缚住了你,这就是我之前讲那番话的原因。一个人只需要在忠于他的信仰的基础上,做自由的自己,其他都不重要。”

焱之专心致志地听着,将对方所说的话视为金科玉律,他感到热血沸腾,整个身心再次体验到了先前那种在激昂的情绪中复活的欣喜。

两个人沉默着,都在考虑着各自的心事,“上帝会帮助我们的。”尼克逊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仍然很愿意帮助你。到伦敦后,我会去看望鸟类学家。”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这里有一封信,请在我走后,交给文化局文物鉴定培训部的洪先生。”他随手在封面上用英文写下收件人的名字和自己的签名。“请记住我给你的忠告,回去以后,要深刻反省审视一下,现在的你是不是真实的你,现在的生活是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如果一个人想象不出装在这个盒子里的你几十年后的样子,就看看你周围那些年长的同事,他们的现在就是你的将来。好了!祝我们未来好运!”

一个星期后,尼克逊回伦敦去了,由于船次的原因,他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一天,焱之未能到码头送行。不过令他欣慰的是,他已经在三天前将那份抄写整齐的鸟类学书稿交给尼克逊,委托他转交给爱爵勒了。

他想着在每次离别的痛苦过后,便会伴随着一种重生的欣喜;他想着在信仰的感召下,那自由而灿烂的未来。他觉得自己过去之所以不快乐,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信仰是什么,而只是将所做的事当成一种爱好、一种谋生的手段。而现在他决定要把所从事的事业当作信仰,用毕生的精力和心血去维护、去建造,像对待上苍般的虔诚!他坚信,在未来世界里,只有信仰是他的主宰,谁都不能干涉他,不能击败他。

第七部

一九二九年夏天,焱之在雅戈布的支持下开始在嵩山路四十四号自立门户,经营古玩,取名“抗希斋”。按照雅戈布的意思,场地布置得十分讲究,分上下两层,一层陈列古董,接待客人;二层居住,有卧室和书房。展示的古董除了瓷器,犀角、玉器等杂项外,其中多数是焱之这几年省吃俭用从古董店、杂货铺靠眼力捡便宜买回来的。在中间的两个白色展柜里搁着雅戈布的西周青铜鼎、商代青铜觚和几件三彩陶器,其造型、纹饰、色彩都堪称完美。任何人步入其中,都仿佛置身于一家幽雅、舒适、体面的小型私人博物馆。

不过,尽管一切安排得周到细致,前景却不像焱之预想的那样顺利,有时一连很多天都没有一笔生意,“这是怎么啦?”他不禁问自己,“这么一大笔支出,每天都是实实在在的钱呀!”目前,这家店铺的所有资金都是由雅戈布承担的,按照他的说法是:这仅仅是垫付,迟早是要焱之偿还的。外人看来,焱之转眼间从一文不名的穷学徒幸运地变成抗希斋的主人——仇二爷,但实际上他觉得生活的担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他又感到浑身充满了力气,却不知该往哪儿使。

焱之每天早上一睁眼,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应付支出、何时才能还上雅戈布的债,他甚至少吃一顿饭来节省。没过几天,他就感到头晕眼花,体力不支。“再这样下去,怎么向先生交代?”这是古董经营这个行当存在的一种隐藏性规则,遵照这种规则,要想取得出色成就,飞黄腾达,不是只要勤奋、眼力、胆识和专注就足够了,还必须擅长经营社会关系。雅戈布亲口告诉他:“社会是一所真正的大学,从学徒踏入社会,不意味着学习的结束,而是开始。”虽然眼前的财务状况捉襟见肘,但之前的阅历及雅戈布的言传身教使他明白,人际交往中存在着不成文的规定。那些成功比别人迅速的人除了具备一定的能力,其中绝大多数都领略了其中的奥妙。雅戈布洞悉各种关系,不赞成对未来无计划地盲目行事,而对认定的目标一定要做充分而切实的准备。他告诉焱之许多关于犹太人中流传的小故事,说一个人即使他并不富有,也要知道如何用最后一分钱将自己打扮得比其他人更为与众不同。而对那种宁愿背后舍弃许多娱乐,也不愿在人前抽着低档雪茄或穿着随便出入的人,应该怀着某种敬佩的感情;但同时,他又对老哈同的勤俭节约大加赞赏。焱之被弄糊涂了,究竟要怎样做呢?雅戈布看透了他的心思说:“充当哪种角色?要看你处于何种境地。”焱之点点头,似乎领会了雅戈布煞费的一片苦心。

星期二晚上,雅戈布给焱之带来的客人是吴启周,他几天前刚从法国回来,眼下正在为下一批货做准备。三年了,吴启周在焱之眼中仍然和以前一样。早先焱之跟随朱二爷学徒时,与吴启周相识于晋古斋。吴启周是当下最具规模的卢吴古玩公司的合伙人,该公司于清末由卢芹斋倡办于巴黎,京沪均有分公司,多年来由卢芹斋负责在海外的销售业务,采购货物的事宜则由吴启周操办。当年吴启周是晋古斋的主顾之一,据说是朱二爷将吴启周打算要的一批货,转而卖给了法国另外一位古董商。其实焱之清楚,那是外界的传言,自从一九二六年初冬,晋古斋就成了法国人贝尔和弗朗思的中方采购伙伴,店里的大部分古董都先后运往了巴黎。但这件事至今仍被朱二爷包裹得密不透风。在那次业务上的不愉快后,虽然吴启周与晋古斋疏于来往了,但是他对焱之这个看上去忠厚老实、聪明好学的年轻人的印象却很深刻。

转眼几年过去了,眼前的青年身材挺拔,气宇轩昂,衣装齐整,谈吐气度不凡,尤其还撑起了这么大的门面。吴启周又热情又赞叹地望着焱之,笑着说起一些往事。每当谈到朱二爷时,焱之的表情就不由得严肃起来,这表情是他的本性和聪明使然,而他本人并未意识到其中的原因。但这表情在外人看来就表示: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师父,他都无怨无悔地爱戴他。师父待他的恩情,值得他用一生去回报。当吴启周当面夸奖客厅里的古董和陈列时,雅戈布耸耸肩,慈爱地转向焱之说:“这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我根本插不上手。”

吴启周对雅戈布赞叹地说:“我从开始就认为这是棵好苗子。我发现他的才华比你还早,像这样一个丝毫未被社会上那些青年人的堕落思想腐化的年轻人,在当今社会实在太难得了。回想起来,我第一次见他时,他看上去完全还是个孩子。后来在一次晚会上,他已长成了一个腼腆的少年。我那时就想:这后生有悟性!怎么样,你看看,是不是?他今天的成绩证实了我当时的预言。”

卢吴公司在国际上的主顾遍布欧美,吴启周自觉走遍了大半个世界,阅人无数,这么大的场面只有他和卢芹斋才有能力操办。如他自己所说,卢吴公司的客户群是真正的国际收藏界的精华,欧美上流社会的奇葩。除此之外,卢吴公司的一个特异之处是,每年都公司都要在盈余中拿出一定比例作为艺术基金,奖励和救济在巴黎读书的中国贫困留学生,并且每个圣诞节前夕都要举办一次由各界艺术收藏者、爱好者的盛大聚会。期间不仅有古董展出,还有中国留学生的艺术作品,绘画、雕塑等。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像在这个晚会上中国古董和当代艺术的“市场温度计”那么清晰准确,在这上面可以看出西方人对中国艺术的认可度和价值评判。

为了让焱之加入谈话,雅戈布提出让吴启周考考焱之的眼力。

焱之一面用心听着吴启周的谈话,一面等待提问的机会。但同时好几次暗中想到他的这些古董,他不由得用略含期待的眼神望了对方几次。

谈话很自然地落在吴启周正对的那只橱子上面。里面摆放着一只青花云龙纹盖碗。吴启周又看看周围,说:“东西还真不少!”他虽然对焱之很客气也极尽恭维,但剖析问题的实质,不难看出,一方面他从所陈列的艺术品判定焱之的眼力确实不错;另一方面他一眼就看出雅戈布与焱之亲如父子的关系。而雅戈布在海关的影响力使他对任何一个有海外贸易的商人都极具诱惑力。

“啊!”吴启周倾倾上身,“拿过来看看吧!”

焱之小心地把瓷器捧放在桌上,吴启周先拿起盖子里外看了看。

“哦!?这盖……啊……”他没往下说,接着又拿起了碗。

他看得很用心,表情严肃下来。他是个出色的鉴赏家,所有品种的古董学识他都具备,一件器物他只要瞥上一眼,就能从表面风格判定它的大概朝代。但往往要多看几眼才能判别它的真伪。这就是常说的“古董断年代容易,判真假难”!大多数缺乏实践经验的理论型鉴赏家多会得此弊病。吴启周神色平静,慈祥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他看出这只碗与盖子并非同一时代之物,但怕伤了焱之的自尊心,所以他始终没说一句评判的话,只是静静地将碗体与盖仔仔细细地看完,连缠枝上一处细小幼芽也没放过。终于他慢条斯理地说了句“整体还不错”。

焱之不喜欢这种牵强的表示,有鉴赏就有批评和争论。他认为如果不是出于真诚的赞同,这种心平气和还不如尖刻的批评来得痛快。

雅戈布看出他心里的窘急,鼓励他说出自己的意见。焱之稍微犹豫了一会儿,暗暗想道,当着吴先生这样前辈的面,任何关于器物的表述都是多余的,他能从艺术品身上看透所有的东西,但旋即他发觉了雅戈布的真正意图。于是焱之用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客观而清晰地评价了这只宣德青花盖碗,他将这只碗看成宣德青花的一个浓缩点,在同时代的所有器物中,都能看到相同的工艺、相同的纹饰。精华的艺术品似乎都限制在一个圈子里,胎土的二元配方在元朝以前绝无仅有,在宣德以后的苏勃尼青进口料也是杳无踪迹。便是在元与明宣德之间,又取得了多少成就呢?好像人们谈到一件青花瓷就只说造型、画工、青花、釉面、胎质、款识,将其从前后的历史背景中孤立出来,而他不甘心那样做。在博物院时,对古物研究的经历已使他养成了一种放射式思维习惯,即从历史、艺术、鉴赏、批评等多方面多角度地挖掘一件器物,他从一件艺术品身上探索出那个时期生产力的发展与工艺的延续和提高的关系、艺术风气与瓷器纹饰的关系,以及君王的好恶对审美情趣走向的影响,这里面包含的内容真是太丰富了,一件器物胎骨是中国的,青料是西亚进口的,纹饰是崇信佛教的产物,款识的蓝本则很可能是由宣宗亲笔书写的……他脑袋里积压的东西太多,恨不得全倒出来才能把整件器物说明白,而他的那种熟悉程度,几乎让人以为器物是由他亲手烧造的。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每一处都分析得头头是道,入木三分,绝不是学生式的按部就班的词汇堆积,也不是批评家故作学究式的唠里唠叨。他不单纯地将瓷器绘饰局限为某种工艺的一部分,而将其当作同时期绘画的分支,把它变成同时期宫廷绘画的延伸……

吴启周惊讶这个年轻人脑袋的容量竟如此之大,即使最优秀的鉴赏家也无法将艺术品看成自然的心灵表现,而焱之那坦然自若的神态,好似深不见底,装在里面的东西又全部原封不动地存了起来。

尽管如此,他仍不免有一丝失望,因为对方并未指出这件盖碗的真正缺憾,但出于礼貌和对焱之的鼓励,他仍赞叹道:“太好了!如此完整,实属难得。”

“不,可惜这盖子是康熙年后配的。”焱之毫不犹豫地说道。

雅戈布无奈地对吴启周笑笑,说道:“他可真够实在的!”但当他转向焱之时,脸上的赞许和爱意却更深了。

吴启周大笑起来,他非常看重焱之。他那睿智的目光,不仅能看得透艺术品,也有洞穿人灵魂的能力。他从焱之开阔流畅的思路、谈吐不凡的气势中,看到了一股与生俱来潜伏在体内的艺术感知爆发时所产生的力量和绚烂。

他假装生气地开玩笑说,焱之的才华和坦诚几乎要使他的自尊心受挫了。不过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巴不得尽其所能地给这个年轻人一些鼓励,而且他认为这个毋庸置疑的想法对双方以及彼此的将来都有好处。

接下来的时间里,三个人的谈话,不由得转移到以焱之为中心,雅戈布看到这种局面非常高兴。不过焱之非常有自知之明,他很快又将自己退到晚辈学徒的位置上,语气谦虚地问吴启周:“目前中国古董在国外的‘市场行情’是怎样的呢?”

这个问题使吴启周又来了精神,他清了清喉咙,说道:“无论国际的局势怎样动荡,无论西方人将古老的中国想象得多么落后,不管他们的这种态度给我们带来多大的不愉快和烦恼,但他们对中国古老文化和艺术的倾心程度却不可能有丝毫减少,而且随着认知一步步加深,这种迷恋势必愈发强烈。在对事物的好恶上,西方人是不会掩饰自己想法的,跟欧洲客人打交道往往比与中国人自己做生意简单得多。所以我这么对你说吧,做任何一项生意,如果你不将触角伸向不同的国家和民族,那么就只能使自己在保持平稳的状态下,慢慢走向萎缩。前途暗淡或光明,完全取决于你能否走出去,走怎样的路?至于中囯古董受世人追捧或冷淡,要看众人是往里添柴加薪,还是对当前的形势无动于衷,其中包括你个人。”

“我?”焱之怀疑地问自己,心想,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占据了那样的有利位势,这种条件又岂是普通古董商人所能轻易达到的呢?

焱之没敢正面发表意见,小心翼翼地笑了笑,他的笑既可视为对吴启周谈话的赞同,也可解释为自己面对现实的无奈。至于属于哪种就要看不同的人从哪个角度去理解了。至此,吴启周看到的是前者,而雅戈布看到的则是后者。三个人相互看看,都笑了。

这天晚上,几个人一直谈到深夜,话题主要是古董鉴赏和买卖方面的内容。在谈到西方人对中国艺术的兴趣从何而来时,吴启周突然握住雅戈布的手,说道,“不管怎么说,我想知道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在去年的圣诞聚会上,我碰到一位来自挪威的剧作家,他跟易卜生在同一家剧院工作过,他当时边骂易卜生是个经营白痴,差点疯得进了精神病医院;边得意洋洋地宣称如果后来皇帝多了解他一点的话,会将皇家艺术剧院经理的位置给他的,不过为了表示对他的奖励,皇上赏赐给他一个画有中国田园风景的珐琅彩鼻烟壶,他随时都带在身上。而易卜生先生却未得到这样的厚爱。”

“噢,可见一只小小的中国鼻烟壶在西方皇室有多么重要!”雅戈布感叹着,说:“以前在丹麦也有类似的事例,不过倒未见得会引起争斗或嫉妒,这样的话,那位剧作家肯定会由此爱上鼻烟壶收藏了吧!”

“正是,您猜得非常对,他每年冬天都要去巴黎居住,过完圣诞节才回国。这段日子,他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去卢先生的古董店,边喝茶,边赏鼻烟壶,遇见喜欢的就买走,他说对于一个老单身汉而言,艺术品就是他的妻子、情人、儿女、朋友……是一切能够给他带来愉悦的化身。”吴启周喘了口气,好像累了似的,平静地靠在椅背上,忽然他睁开眼,孩子般地大笑起来。

雅戈布听到此,不由得脸上现出微微诧异的神色。只顾讲述故事的吴启周开始并未发现其中微妙,喘了口气,然后转向雅戈布问道:“雅戈布,您是怎么爱上这些古董的呢?”

“我?”雅戈布笑笑:“我嘛,不是我怎么爱上它们,而是我们这个世界多么巧妙地安排我与它们相遇。”

“这倒不坏,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有这样的机会。”说完,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说道:“这次回来还有一大堆事在等着我,明早就要赶着去北平,看看我那捣蛋外甥把货物准备得怎么样了?”

当几个人走到门口的时候,一直装着心事的焱之转向吴启周,用谦虚而敬重的语气祝他一路平安,并请他从北平回来后,一定要再次光临。

“我希望会看到更多的惊喜!”吴启周微笑着转过脸看了一眼雅戈布说道,雅戈布也露出满脸欣慰的微笑,表示赞同。

毫无疑问,这个晚上焱之谈论那只宣德青花盖碗时,说到的每一句话都使得吴启周产生了要与他再次深谈的愿望。而焱之坚定的面孔和眼神里闪烁的亮光仿佛已许诺等他下次来的时候,一定不会虚行。

一个星期后,吴启周带着他的外甥叶叔重一同来到了抗希斋,然而,这次他没有跟焱之探讨太多鉴赏方面的知识。他让焱之把几乎所有的藏品都拿给他看,当时年轻气盛的叶叔重有点不服气,很少与焱之讲话。直到最后买卖双方要对选出的七件古董,商讨价格时,叶叔重才找到了尊严,但同时他感到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身上蕴含着绵里藏针的力量,究竟该将其当作敌人还是朋友呢?

这一次吴启周在沪期间,不仅与焱之成为默契的忘年交,也成为他生意上最值得信赖的合作伙伴。

与此同时,叶叔重也不再对焱之抱有任何偏见了。之前他听人说焱之是靠着给一位有权势的洋人做干儿子才飞黄腾达的;也有人说他借着给哈同家做事的机会,为爱俪园买了大量古董,从中攫取了不少好处;还有人说他一出徒就成了英国一家伦敦古董行的中方买办,拿到手的是大把大把的英镑;也有小道消息传出他在亚洲文会院的浪漫史……然而在经过一段时间接触后,再回想外人围绕焱之编织的种种谎言,叶叔重就忍不住觉得可笑,连他自己都为由于受着谣言的愚弄而害羞。不过在歉意的同时,他还对朋友有着一丝嫉妒和喊冤的复杂情绪,虽然他觉得这些故事对焱之不公正,但有故事总比没故事好吧!何况生活那么枯燥乏味,若是自己也能成为故事里的主人公,哪怕只是一个角色,那该多好!

由于受着半友情半崇拜心理的影响,叶叔重不仅远离那些天性诋毁别人、制造流言的群体,而且准备同他们作战了。他在一次宴会上跟一位报社的记者同桌用餐,交谈中不经意得知焱之曾发表文章的事,便诚心诚意地恳求人家要给他弄一份来。对方只是假装卖关子似的,稍稍迟疑了一下,便痛快地答应下来。此人正是路麟松。倘若说叶叔重之前对焱之的能力还有些许怀疑的话,那么此时他已经是心悦诚服了。他认为焱之跟老一辈古董商不同,那些人多数只强调实践的重要,能够辨别真假、年代,能够在买卖中赚钱,就足够了。关于所谓知识也无非是些简单明了、人云亦云的口授而已。甚至有些心术不正的师父传授一些貌似真实有力的假话,或者毫无价值可言的道理。这些人骨子里的粗俗浅薄注定培养不出高徒。如此推理,在叶叔重眼里,朱二爷几乎要比自己的亲舅舅更圣明更贤哲。

“真该多加印一千份,分发给所有古董店的学徒。”叶叔重指着那份旧报刊,理直气壮地说。

“何必呢?从实物中学习不是更直观吗?”

“不是,看古董跟看待其他问题一样,角度最重要,学习不得法,会事倍功半。舅舅说,凡是拥有相当价值的艺术品,都是贵族化的。这个贵族,不是外表的华丽、头衔高低、财富多少可以决定的,而取决于他的精神世界。它不是门外汉眼里的玄学,而是审美科学,但它躲藏在其他学科的背后,在文化殿堂的深处,又时而升华到殿堂的上空,除非那些既头脑深刻又目光远大的人,才有能力挖掘到最后,捕捉到它既缥缈又灵动的姿影。

焱之听得入了迷,没想到吴启周嘴里的“浑小子”,看待问题如此深刻,表达也十分准确生动,尤其是他说的那种感觉在自己身上也发生过很多次。他不禁鼓掌叫道:“说得太好了,的确,只有已经步入艺术殿堂的人才会有如此领悟。艺术品在诞生的那一刻,它的创造者势必重视灵魂也重视美的。它并非对所有人都那么胸怀坦荡,遇到不能欣赏自己的人,它比谁都吝啬,都关闭自守。有人将艺术的美比作孔雀开屏,这种说法虽不那么贴切,但毕竟说出个浅显的道理。真正高贵的艺术或许在制作工艺上多方吸取,兼容并蓄,藏中纳西;但在思想上,它始终保持着仿佛出自天然的、无法比拟的贵族气息,那是创作者始终要求精神世界的真诚和纯洁的结果。他们创作艺术的初衷并非要得到外人赞美,也不要求自己的作品与谁做比较,孰胜孰败,他们只求修成最终的正果。在这个世上,他们的敌人、亟待征服的人,除了他们自己,再无他人。”

叶叔重听呆了,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你在学习中就是这样做的?你真的认为鉴赏家可以跟艺术家相比吗?”

“不是可以,是必须!一个人必须拥有与创作者同等或更高的境界,才有资格去赏析他人的作品。否则不仅不会将艺术品中最有价值的最闪光的部分给挖掘出来,反而给活埋了。”

“可是你有没有留意,喜欢我们艺术品的不少是外国人,像卢吴公司就跟外国人打交道。不管他们是上帝还是强盗,好像他们在为了利益勾引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反过来呢?”

焱之没有回答,这也是他最近在思考的问题。之前他一直在为生意担忧,现在业务逐渐有了起色,他的情绪安定了没几天,又生出了一些预想不到的烦恼。有时眼睁睁看着几乎还带着自己体温和气息的宝贝,转瞬之间就要被装进冰冷集装箱里,漂洋过海,运到迢迢万里之外的西方,心里就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受。“可有什么办法呢?总得生活啊!”他这样为自己解脱,并希望哪天再将这些宝贝从外国人手中买回来。

“你知道舅舅怎么看待这事吗?”叶叔重盯着杯里浮着的两片茶叶,好像在自言自语,“他说,那是因为欧洲人更聪明。在西方,人们自由的思想使他们很容易接受到新事物,封闭,对他们是从来没有过的,而我们闭关锁国多少年啊?或许我们对这些人爱恨参半……”他停顿了一下,说道:“不,从大处讲,更多的是恨。可从现实、从眼下个人利益的角度出发,我们又要依赖他们生存,何况他们中不少人对中国文化艺术的兴趣比我们本民族的人还要浓厚……”

“太夸张了吧!”焱之带着讥笑的口吻反驳。

“说得好,你可以像原来那样维持多久?假如没有卢吴公司的话,你的眼力再好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你周围的那些老朋友会帮助你吗?我不是说我们的人不好,但是假如你比他们优秀,又有出人头地的愿望,十之八九的人要么将你视为仇敌、冷眼旁观、力所能及地从中作梗或专门等着落井下石,真正能伸出援手的人寥寥无几。封闭使人的心灵都变得麻木不仁了,而这种无处不在的冷势力完全可以扼杀一颗自由的心。不管它里面装着多么强烈的意志和情感,这些冷漠的人或许能像我们一样容纳洋人,却不能唤醒良心去包容一个比他卑微的同类……你自身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我们这些生活在这个特殊世道而渴望思想自由的人,所能掌握的自身命运非常有限。时下的西方,堪称善与恶的混合品,最凶残霸道的敌人和温和敏感的老朋友都在里面。

“没错,”焱之说,“我确实从他们那里得到过很多鼓励和支持。当我在困境中颓丧的时候,他们理解我,用激励的话语和热情的行动,使我重新燃起对未来的希望,回到追逐梦想的轨道上来。他们的确比那些明明看到你在泥里挣扎,仍要再在你身上踩一脚的人强多了。你说得很对,我们不应该忽视他们所带来的好处。”他说这些话时,不由得想起了对自己恩重如山的雅戈布、亲如兄长的尼克逊和博物院的陈主任与王嘉勉。

“最重要的是要保持清醒,在跟他们打交道时,不卑不亢。”叶叔重说,“我去年跟舅舅去巴黎时,卢芹斋先生亲口告诉我,目前古董生意的格局谈不上好,但也只能如此了,不能割断欧洲这根最富于生机的命脉。倘使这条渠道被阻塞的话,中国文化艺术在国际上的地位就更微不足道了。在今天热爱中国艺术的法国人,绝大多数是优秀而富有教养的,不排除他们曾由于政治或道德上的混乱,做了诸多损害我们的事;但他们同时也被我们的文化俘获了,这不敢说是爱中国,因为其中包括了可敬又可怕的成分;如今既然无法进行抵制,让已经造成的舛错回归到零,不如把它引到正确的道路上去,种族没有高低,文化没有贵贱,只要来往和贸易在一个平等的基础上进行,并非不可取,中国人哪天富有强大后,照样可以将昂贵的法兰西艺术搬回家,这是可以预知的将来!”

“太好了!”焱之又激动又兴奋,他那颗不安分的心、过度敏感的神经,以及太强的自尊心,都使他需要一个强有力而近乎条律式的道理来信服。卢芹斋的观点起到了这样的作用。纠缠数日的顾虑消失了,焱之感到浑身轻松。

接下来的日子,两个人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他发现叶叔重聪敏善悟,而且思想开阔,他所讲的卢吴公司的经营理念对自己触动很大。刚开始相处的时候,两个人都很谦让、克制,只把思想中光华悦人的一面展示给对方,不由得将彼此视为灵犀相通的知己。可是时间一长,两个人就将性格全部暴露出来了,摩擦在所难免。

一天,两个人为了一件斗彩海马纹“天”字盖罐的年代争论不休。此罐形体小巧玲珑,高在十一点五厘米左右,胎白釉润,通体绘饰色彩鲜艳,四匹肢体健壮的枣红马蹄踏汹涌澎湃的浪花,头顶朵朵簇拥的祥云,方寸之间营造出海阔天空的气势。乍看,焱之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但他鉴别一件瓷器恨不得看到它的胎骨里去,即使他一眼判定了真假,也决不放过学习的机会。每一件器物都是一处值得探索的宝藏,他渴望从中找到从未被发现过的秘密。慢慢地,他发现该品纹样虽已绘制的相当精细,但由于稍有拘谨,线条流畅不足,所填彩料均在轮廓线之内。而成化器的釉上彩多数溢出轮廓线之外,自然生动。此罐釉面虽洁白晶莹,略薄,与成化斗彩通体釉色、且微闪牙黄不同;该器釉上彩料虽鲜艳,但与成化斗彩相比、较浮、质感较差,缺乏成化斗彩的古拙、朴实、沉厚稳重的气息。此差异是由于施彩工艺的不同,成化斗彩借鉴了景泰蓝工艺的描线填料技法,色彩看上去有凸出堆朵感,而此罐画面则显得薄弱平淡。另外,就器形:此罐肩部呈圆状,胫处骤敛。而成化年此类小罐的肩部挺秀,胫部收敛自然。就款识:此罐底部的“天”字上横长、下横短,而成化器物多见上横短、下横长。最重要的是此“天”字笔触坚细挺硬、刚性过度,柔性不足;而成化“天”字刚柔相济,气度雍容。

“我们的箴言是:待朋友要包容,对艺术要挑剔。”叶叔重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态度。

焱之非常了解朋友,他之所以这么说,恰恰说明他可能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意见。叔重说的没错,两人之间出现误会和小摩擦的时候,都装糊涂,但在鉴定上谁都不许顾忌对方的颜面,要实事求是,直言不讳。叔重是天分、自由、热情和敏感的混合体,但由于为卢吴公司做事一帆风顺,日子也过得比较殷实。不像焱之经过那么多苦难的历练,身上免不了有一些骄慢的习气,他虽然也很单纯,但内心没那么坚强,容易受外界的影响。叔重承认自己没有焱之宽容,但觉得对古董行的阅历和经验比他丰富得多,而且眼界比他开阔。所以他鉴别古董时,不仅看东西本身,还参考很多其他方面的信息。看待事物,他喜欢从正反两方面分析,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儿倒向那边,有时连他自己都陷入怀疑里去了。

冷静下来后,叶叔重述说了买这只小罐的过程。当他第一眼看到这只小罐时,有些拿不准,但看对方是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便觉得良心不安,尤其在听到老人家讲完这只罐的来历和他显赫的家世以后,疑虑荡然无存了。这个姓氏是他多少年前就听过的,只是从未见过其后裔,没想到沦落到这种地步,他几乎没再仔细看第二眼,就慌忙付了款。到了晚上,他翻来覆去地躺在床上,难以入睡,披衣下床,在灯光下细看这只小罐,发现它好像变了似的。如果白天他看到的是器物真的一面,眼下则看到的是作伪的另一面了。他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睡意全无一心盼着天亮。难道自己买错了?他越想越自责,又想到那老人和蔼的模样,又犹豫了。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连早饭都未来得及吃,就跑到抗希斋来了。焱之一看到他憔悴的面容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吓了一跳,对方连声问好都来不及说,一屁股坐进对面的椅子上,也就出现了先前的一幕……

焱之身上那种读书人的矜持,有时让叶叔重感到受不了,他虽然信服焱之的眼力,但又觉得他头脑有些迟钝,考虑问题过于谨慎了。虽然有时他心里没底,但又不愿在焱之面前表现出来。若在往日,对于这种不能确定的东西,他只会拿给吴启周看,但此时他远在国外,而且他怕万一东西有假,会遭嘲笑。舅舅背后不止一次地要求自己多向焱之学习,这话很伤他的自尊心,而他买这件斗彩天字罐也有要与焱之在眼力方面一比高低的想法。

看着焱之一直保持沉默,他又烦乱又激动。为了不发作,他努力压低了声音,说道:“嘿,你看瓷器比大姑娘绣花还慢!”

事实上,焱之隐约猜到朋友买这件瓷器的初衷,他清楚叔重以前在北平接触最多的是青铜器和铜胎珐琅,而不是娇贵的明代官寄瓷器。他脾气不好,神经又处在敏感的时候,若实话实说,难免会伤人,但又不能不回答。焱之皱着眉头,考虑该怎么开口:“叔重,不要着急。”他的这句带着安慰性质的开场白,一下子将什么都表明了。

“说吧!说吧!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这东西明明是好的,你打算对我说些什么呢?而你又要证明什么?证明你的眼力比我好,是不是?要知道那是没用的,你自己也很清楚,你觉得虚荣比我们的友情还珍贵?我真怀疑这份友谊是否真的存在过?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喜爱的,我认为好就够了,别人说什么,我才不在乎。让一切走开吧,我坚信,坚信我自己,谁的思想也不比我高明……”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叔重外表看上去斯文,一旦发作起来,就跟魔鬼附身似的非常可怕。此时他面目狰狞,心脏好像被锁进牢笼里的炸弹,快要把整个身体都炸裂了。但经过一路上体力的消磨和周围的事物分散精力,还未等走到家,他就开始后悔了,恨不得把说过的话都收回来。

焱之心地善良,他没想到那么小心翼翼地讲话,还是惹恼了朋友。他恨自己愚蠢的措辞,同时他也非常伤心,尤其那些话出自最挚爱的朋友之口,他感到心都凉透了。但他极能容忍,把所有委屈承担下来,努力审视自己。他发觉朋友像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们一样,喜欢别人处处顺从他,而且叔重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走到今天是由于某种程度上受了卢吴公司的眷顾——好在他的坦诚促使他不想也不会隐瞒这种情绪——焱之对别人做的事不能理解的时候,便站在对方的位置上分析问题,很快就发现之前令人难以理解的东西并非完全不合乎情理。尽管如此,他仍然心里很难过。

他背对着房门,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愿多想。听到敲门声,有气无力地说道:“请进!”然而,闪念之间,他以为叔重回来了,兴奋地站起身,回过头去。

来的是惠。自从抗希斋开业,焱之就搬离了原来的住处。由于工作繁忙,再加上对那个旧环境里的嘈杂没什么好感,他只在临近春节时回去看望了一次付恩泽。老人喜出望外,让家人将那顿晚饭准备得像年夜饭一样丰盛。在这个家里,除了老人的善心,唯一能感动焱之的就是惠的友情了。自从觉察出焱之的冷淡后,她在心里就几乎把他当弟弟看待了。在她看来,只要能够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已经很满足了。她之所以有这种想法不是由于对焱之的感情消失了,而是清楚,无论自己多么费力地讨好人家,对方也只是板着脸,至多做出很有礼貌的样子,说声“谢谢”!她为此感到既羞愧又痛苦。她时常问自己:“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漂亮的面孔,有时走在街上,看见一些长相好看、衣装时髦的姑娘在身边经过,就会感到特别羡慕,同时自尊心也受着深深的伤害。有一段日子,她试着忘掉他,与其这样自己作践自己,还不如彻底摆脱的好。她开始想他的坏处,拿他与那些媒人介绍的年轻人作比较,强迫自己相信那些人比他强多了。可转眼间,她又立刻为他辩护,觉得那些人的优点加起来也没他优秀,可至于他究竟哪儿优秀,她也说不清楚。她明明知道他对自己冷淡,却没办法恨他,只能恨自己,觉得自己既没出众的容貌、才华,又没有显赫的家世。然而一味地陷入这种靠虚妄编织的情感牢笼里非常有害,非要解脱出来不可,可她试了无数次都失败了。全家人都看出了她对焱之的感情,但也都看出了这份姻缘几乎毫无希望。付恩泽不忍心看着小姑娘独自受煎熬,一方面说男人与女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不同,他们往往更喜欢把真挚的话藏在心里,而不是像女人那般爱倾诉。同时还安慰她男女之间不只有爱情,还有更纯洁的友情,前者虽比后者热烈,但后者比前者更长久。事实上,惠对焱之虽然如终怀着忠贞的感情,但她并未仔细分析过这份情感的性质,等她冷静地审视时发现,也许她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份平淡的友情,或者说在目前的情况下,友情是唯一能获得的了。这样一想,她心里舒坦多了。另外付恩泽在春节后来过抗希斋,把陈列的古董一一看个遍,又上下参观了一番,称赞不绝。焱之不想被老人误会,说自己差不多是一副空架子,这一切全仰仗雅戈布的支持和帮助,尽管如此,丝毫不能影响老人心底里对这个年轻人的敬意。临走时,老人好家突然想起来似的,说,这偌大的宅子没有人收拾不行,而他又那么忙,这事由他做主,包在惠身上。焱之不好意思地推辞着,老人却很坚持,说自家人,何必见外。从那以后惠每月都要来两次,期初几次两人一块来,后来老人借口有事或说身体不方便,就让她自己来,还带着家里做的好吃的。每次来了,见有客人在,她就低着头,一声不吭地上楼去做活。有时直到她离开了,焱之都浑然未觉,但看着整洁如新的屋子和桌上香喷喷的饭菜,他满怀感激,心想下次一定要说些感谢的话。但每次都被这样或那样的事缠着,即使偶尔只剩下两个人时,惠也只是埋头干活,以往当焱之在的时候,她总会不由自主地等待什么,希望听到一些心动的话语……哪怕只要一个字,一个眼神就够了。而现在只要想着手里的活儿,想着这些付出会给他带来些愉快,她就非常知足。在失望和冷静的思索后,她已经不再抱有关于爱情的美妙幻想了。另外,她天性贤惠,再烦琐的家务不仅不会使她手忙脚乱,反而使她更加细致耐心,尤其当对方在心里占据着如此重要的地位时,一切劳作的过程都被赋予欢乐和特殊的意义。

同时,焱之发现脱离开那个喧嚣杂乱的环境,她看上去比原来娴静可爱多了。此时此刻,叶叔重的愤然离去,使他不知所措,想着两人多日以来磋谈技艺时的倾心交流,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而惠,无论自己多么冷淡她,甚至有时故意疏远,她始终都像一条隐没在地下的河流,无声无息地为他而流淌着。他恨自己,恨这副铁石心肠。他站在楼梯上,装作不经意地瞧着她忙碌的样子,嘴唇嚅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而惠似乎猜到有什么不对劲儿,但她竭力压制着情感的欲望,宁愿多干十倍的活儿,也不愿胡思乱想了。而她愈是躲闪,焱之反而觉得她身上隐藏的优点愈加明显了,她的善意、沉默以及对自己无止境的包容,不都是一个女人身上最为宝贵的吗?

他坐在桌前,心想等她一下楼来就要表示感谢,同时他还准备了一个手镯做为小礼物,补偿一下内心的歉疚。这绝不是什么情感的纪念,他对她的感情还远未到那一步。如果付工钱,那无疑对付恩泽和她都是侮辱,只能这么做了。

此时,一位身材瘦高的年轻人进来手里拎着两个纸箱子,“啊!仇二爷!”丁三在上海做古董跑街有七八年的经历,他自恃眼力不错,腿脚勤快,生意很红火,但背后里一跟外人提起“仇焱之”三个字,就忍不住皱鼻子说:“嘿,如果我也有个洋阔佬做干爹……”事实上,他遇到过雅戈布两次,而心里对雅戈布和焱之是忘年交的事,比一般人都清楚。看见焱之站起来迎接他,他便把盒子搁在地上,哈着腰走上前去跟焱之握手,“您那天说要的货,我都带来了。您想不到我费了多大劲,唉,不说了,多说没用,还是您亲自看看……这次可是不同寻常的经历。嗨嗨,不急,等您看完再细说。”

丁三从腰里拿出毛巾擦着汗。一想到他整天走东串西的吃了不少苦,焱之就忍不住对他特别客气,每次都要给他端上为主顾准备的精美茶点(平日他自己都不舍得享用)。焱之想到楼上的惠,又想到丁三添油加醋制造流言蜚语的本领,一心想看完东西把他快些打发走。但丁三兴致上来,说他这次在五马路见到了朱二爷,一边说一边又回忆起焱之当年做学徒的一些事,奇怪的是他对这些事比焱之记得还清楚,甚至连他本人都不晓得那些所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嘿!老弟,你可别为这生气,有些人想找别人嚼舌都找不来呢?何况古董这行当向来人乱嘴杂。像我,谁愿意嚼我的舌啊!再说古董本身不也一样,哪件价值连城的古董背后,没有一大箩筐的故事?”他边说,边蹲下身去解开绳子,打开箱盖,从里面拿出一对体形硕大的康熙青花将军盖罐。焱之皱了皱眉,这对东西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想找个借口让他住嘴,然而对方开始喋喋不休地给他讲这对罐的好处。一些人,特别是读书少而又自以为见多识广的人,大多有哗众取宠的爱好。他拿那些瞎编的故事唬焱之,说到得意忘形时,突然停住,眼睛死死盯住楼梯,直到把惠的背影送出门外。这种跟他的身份完全不相衬的行为,使焱之觉得又气愤又好笑,但又不能表现出来。丁三回过神来,对焱之诡异地眨眨眼,表示他早已猜到了焱之同这位姑娘不同寻常的关系。焱之鼓起勇气,想说点什么让丁三知道根本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但他明白解释没用。“收起来吧!”焱之轻声说道。接着他表示他对这种又大又蠢的东西没兴趣,还开玩笑说丁三大概是跑街累昏了头,揽货送错门了。

丁三对焱之的评论大为懊恼,气呼呼地拎着箱子出了门,心想见色忘义的家伙!虽然他明知焱之绝不是那样的人,但他已经在想着如何编织好这个故事散播出去。像大多数生活单调乏味的无聊者一样,制造流言是他空闲时最大的乐趣。

惠回到家里时,付恩泽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吧嗒吧嗒地抽烟。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实人,不确定自己的苦心究竟对两个年轻人是否有好处,他知道尽管惠嘴上什么都不说,但她心里很痛苦。而他只能尊重她的痛苦,也尊重焱之的选择。他从不问起她在焱之那里做活的事,一方面因为惠性格腼腆,另一方面,自己毕竟只是伯父,并非孩子的母亲。但他将惠看得比女儿还亲,这一点就足以令他为她的幸福牵肠挂肚了。

忙碌了一天,夜晚只属于她一个人了,她不自觉地回想起焱之白天站在楼梯丄的情景,他似乎有话要说,他想说什么呢……她转而打消了这个念头,苦笑了一下,想起有一次她擦拭那只摆在床头桌上的小箱子时,焱之不知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用冰冷传声音命令:“别碰它!”她当时惊了一下,愣住了。这是两个人独处时,他唯一对她说过的话。于是她为几分钟前那突如其来的快乐与非分希望而害臊了,她马上警告自己:“别再自讨苦吃了!”但同时也隐隐觉得那只小箱子里放着不同寻常的东西。她是切实存在的,无怨无悔地守候着,可她在他心里的地位还比不上一个在她看来毫不起眼的小箱子。即使再愚笨的头脑也不会不对此有所疑问,她终于意识到:世上最痛苦的不是你看不见他,而是你看得见他,而他却看不见你。

焱之相信付恩泽是淳厚耿直的老人,然而一想到这件事里是否含有他刻意安排的成分,就感到有些厌恶。不管是谁企图在暗中干涉他的情感和意志,都会令他难以接受。旁人一意孤行地替他做主,哪怕一种非恶意的引导都不行,他在情感上非常自我,外人的介入干涉,无疑侵犯了他的隐私和自由。他仍需要矜持,要冷静地观察。想想白天想说而没有机会说出的话和那只未送出的玉镯,他从心底松了一口气,认为这是天意!他需要一种真诚的友谊,能够从心灵上抚慰他,生活上照顾他,让他感受到宁静和温暖。尽管他从心里感激惠,但他又不能完全打消怀疑,认为她这种无私的付出中隐藏着特别的目的。她的伯母、嫂嫂都是那么计较的人,恨不得把所有家务都往她身上推,哪会容她跑出来给他帮忙?要是她们没有形成默契,会这样做吗?谁知道她诚恳付出的背后,会不会暗中有什么心思呢?然而这个念头在心里待了没多大一会儿,他就开始为自己的心怀叵测感到愧疚起来。甚至要乞求这位善良朋友的宽恕了。

既然情感像迷宫一样永远让人看不透,焱之干脆什么都不想了,谁爱怎样就怎样吧!他自己是决不会再在这上面消磨时光了,正巧这时路麟松来看望他了。他是从叶叔重那里得知他现在的状况的,对过去那段在博物院的日子,两个人都记得很清楚。如今看到焱之独立门户了,他从心里高兴。两个人只要彼此看上一眼就明白,只有共同经历过磨难的友谊,在平静的日子才显得尤其可贵。

路麟松鼓励他,生意之余,继续写文章,不要荒废他在文学方面的天赋。他还说那又古板又挑剔的女编辑已经在两个月之前退休了,现在这个版的稿件由他负责,只要焱之愿意,他甚至可以为他开个专栏,只要向副总编打个招呼就行。

“那么容易?他又不知道我。”焱之将此当成朋友的玩笑。

“岂止知道?你的上篇文章就是他审阅的,他一下子就觉察出文章的作者是一位年轻人,还说要多挖掘一些这样有思想、有观点的新手出来。”

这是焱之没有想到过的,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但直到离开博物院,他也没见过路麟松,没料到别人对自己会有如此评价。而且,自从那次情感的挫折后,他已经不再把写作当成非做不可的事。他告诫自己:除非能在冷静下来后,确实有非要表达的东西不可,否则他决不会靠写文章去沽名钓誉。要是他在当初听到路麟松的这番恭维,他会兴奋好几天。但现在心情不同了,他对人生和艺术的看法又进步了,他很想和那时为这事来打扰或赞许过他的人说:“别再用这些旧事来烦我了,我厌倦了,不能来点新的吗?”不过,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完全没有听到缪斯女神正在微笑着对他说:“傻孩子,用不了多久,你还会回来的!”

很快,他就带着新的目标和计划开始工作了。除了接待客人,他就埋头钻研古董,他感到既忘我又兴奋,事业发展中最初的几道门槛终于艰难地迈过去了,偶尔感到被成功的光辉照耀着,他对创作又有了信心。世上任何被强迫的行动都没有太大意义,唯有那些自愿的行动才可能结出丰硕的果实。与其在空闲的时间干耗生命,不如让它为了有意义的事而燃烧。无论苦乐成败,你都应该有随时检验自己的勇气和力量。

这天上午,焱之外出办完事回来,打算再去《申报》一趟,告诉路麟松,决定听从他的建议,接着写作。但觉得那样太浪费时间,而且路麟松平时总要外出忙碌,即便真去了,也未必能见到。于是他匆匆写了一封短信,开头写了几句感谢的活,又表示他很愿意尝试一下,但愿不会辜负副总编和那一小部分关注自己的读者的期望。写完后,他出门去了邮局,寄完信后,他本打算去找雅戈布,两人约好一起去看望生病的哈同。但他觉得必须回抗希斋一趟,他用手掏掏口袋,钥匙、钱包都在,但他总觉得好像丢了什么似的,急忙忙地往回赶。

他打开房门,坐了一分钟,因为离约见的时间还早,他随手拿起一本书,心烦意乱得一个字都读不进去。他百无聊赖地打开门外的信箱,一封信!他一看便知是父亲的字迹,他正准备这两天给父母写信,想接他们来上海住一阵子。父亲上次在来信中说近来他的心脏不舒服……他没敢再想,忐忑不安地打开信:

焱儿,我心脏疾患,恐不能维持多日。望吾儿,见信速归!!

焱之看完信,呆了几秒钟,伏下身子哭了。他知道父亲的坚强,如果不是病重到某种程度是不会写这封信的。他擦干眼泪,又读了一遍信“恐不能维持多日”,他一把抓起信封找上面的日期“四月十二日”,天哪!信已经寄出八天了!他又心疼又气愤地拿着信封,一边哭一边骂该死的邮局……突然,他发现最愚蠢的是自己,一分钟都不能再耽误了。他一把抓起外衣,又在抽屉里拿出一个皮袋,把所能装的钱全都装上,肯定用得着,大不了把父亲带到上海来治病,不管他同不同意,就是背也要把他背来。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到了车站,他才发现至太仓的过路车已经于半小时前开走了。下一趟车要等到坐满客人才走,具体等多长时间,谁也不知道。而他一分钟都不能再等了,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家。他埋怨自己不该早上去邮局,又感到这毫无意义。事已至此,就顺其自然吧。

终于在将最后一位乘客拉上车后,车子出发了。他努力控制住感情,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回想起自己从十三岁离家时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到今天走过了的路,梦想、破灭、重生、希望……循环往复,回味其中的痛苦、欢乐,都如同悲伤过后流下的泪水,抚平他骚动不安的欲望,梳理混乱不清的思想,转化成体内潜在的力量,成为他灵魂的精华。现在隔着时空的距离望去,才发现无论在泥泞中跋涉多久,无论那逆流和风暴多么狂肆,他都在顽强地战斗,从未敢停下前进的脚步。他知道,每个脚印里都有着亲人真挚的期待和嘱托,他从中懂得了磨炼的重大意义,每段艰难的历程不是使他变得脆弱,而是更加坚强、冷静和理性,蕴蓄在他体内的力量形成更沉稳而猛烈的洪流,推动着他更快地奔向光明。他吸取传统文化的精华,为更深地理解挖掘它的思想和美感而努力着。焱之感到,他的命运是像血脉一样把古人的生命力灌注到沉默的艺术品中去。在最阴晦的日子里,展现在他面前的仍是美好的世界……出于幻觉,他仿佛又感受到了上次回乡时的情景,父亲、母亲、外公一张张慈爱而高兴的面孔围绕着他。

回到故乡时,已是暮色苍茫,阴暗的天空中飘着淅沥沥的小雨,街上的行人匆忙地往家赶,“家”,无论你离开它多远多久,它永远都是心目中最亲切最温暖的地方,一切与它相关的联想都会染上梦境般美丽的色彩。而如今,这种美好眼看着要破灭了,焱之感到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上气来。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踩着湿滑的路,艰难地前行。噢,父亲!亲爱的父亲!他多想扑到他的脚下,像儿时那样缠着他,依赖着他。他这些年忍受了那么多的孤独和痛苦……

终于那扇门就在眼前了,那些日夜思念他却几乎被他忽略的亲人怎么样了?他大口地喘着气,用沾着泥巴的手推开门……

仇席珍躺在床上,觉得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不过他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但妻子将他照顾得十分周到,日夜陪护着他。老岳父虽上了年纪,腿脚不太灵便,仍忙前忙后地请医抓药。有时妻子煎药,老人就忙活着做饭,仇席珍看着十分不忍。甚至想到,将来自己走了,若他们病了,又有谁来照顾?他这样想着,便为这两位亲人担忧起来,看来自己不能陪他们走到终点了。仇席珍觉得他对别人好是挺自然的,倘若别人对他好,而他却无力回报人家,就会感到十分难受。他患心脏病已经很多年,只是以前没有最近这么严重,好几次以为生命要结束了。那一刻,他瞪着双眼,手脚不停地抽搐,浑身冒汗。他还不想死,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自己的义务还没尽完。两个儿子尚未成家,妻子、年迈的岳父都需要照顾,如果能让他多活几年,了却心愿,他宁愿死后将自己在天堂的位置让给别人,去下地狱。但他紧接着又反悔了,觉得那样的话,不就无法跟家人在天堂相聚了吗?他掂量来掂量去,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终于他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想了,让命运自身做主吧!

在对着床头的墙上挂着几幅他的作品,那是他让妻子挂上去的。有时他的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觉得画中的某一处若能再改动一下就好多了。可想归想,而要付诸行动却不可能了,一方面这种想法在他飘忽不定的精神世界里不可能停留太久,另一方面他的手已经连筷子都拿不稳了。有时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妻子就将他那些心爱的收藏品摆在桌子上。娈对古董没什么兴趣,但丈夫喜欢的器物,无论大小贵贱,她都精心地珍藏着。另外,为了给仇席珍解闷,她还把家人的照片和两个儿子的来信找出来放在他的枕边,一遍又一遍地读给他听。两个人每次读完都好像是刚收到来信一样欣慰和满足。他们想着两个儿子,恨不得一睁眼就能看到他们守在床边。可是现实有什么办法呢。没问题,他们一定会见面的,他已经在梦里见到他们多少次了。他似睡非睡地躺着,在病痛、昏迷中不断看到遥远的过去……

他回想起在那座老宅里。也是一个四月的美好天气,院子里洒满了阳光,鸟儿在树上喳喳地叫着,妻子在窗前为孩子们缝衣裳。那衣服真小啊!差不多只有他一个巴掌那么大。他在书房里画画,淼之则扶着摇篮,对着躺在里面的焱之傻笑。两个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响彻整个屋子,他虽然不看他们,却完全想象得出小哥俩兴奋地红着脸聊天的样子……他当时便不由自主地画了下来,一想到两个小家伙长大后看见这幅画时的神情,他就充满了做父亲的幸福和骄傲,他们是多么不一样呵!可都那么可爱,他们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真希望他们永远都不离开,永远都陪伴在身边!

然而,转眼,他们都长大了,要飞了,似乎只有远离才能实现他们的人生目标……焱之离开后,全家人都像得了一场大病……再后来,淼之也走了……之后的日子,生活只有一个重要的目标:期盼孩子回家!这个愿望给平淡孤独的生活增添了希望,他们的心长在自己身体里,心里的想法却都围绕着远方的孩子们,连做梦都如此……

他想着想着,忽然一阵心绞痛,背过气去了……他大瞪着眼睛,四肢抽动……他心想:完了,再也见不到了他们了……他听见喊声了,好像离他很远……他艰难地睁开双眼,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用尽气力集中神志,终于看清楚了,是他的儿子,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焱之看着父亲脸上凄弱的笑容,再也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去,把脸埋在父亲臂弯里。两人都不说话,外公在一旁默默地流着眼泪,抚摸着他的后背和胳臂。

静下来后,父亲张开嘴巴,想跟他说话,但他气喘得厉害,声音时断时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母亲示意他不要着急,积攒些力气。他很听话,用慈爱的目光望望焱之,又看了一眼妻子,那神情无力却温顺得像个婴儿。焱之看着,鼻子一酸,但他竭力克制着。然后,父亲紧握着焱之的手,头斜靠着他的胳膊,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谁都知道他在等淼之。

当天夜里,十一点多钟的时候,门被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浑身沾满泥水的淼之。原来去往南通的邮差比上海方面的还要慢,淼之在下午才收到的信。碰巧单位上有去往上海运盐的车子,他搭了顺路车,没料到车子在离家二十里路的地方出了故障,他只能在雨夜里徒步行走。此时仇席珍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他在家人帮助下,努力地坐起来,看着左右两个儿子,虚弱地笑了笑,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他们终于又见面了,但他心里很清醒,去往天堂的路就在眼前了。他急促地叮嘱着有关自己的后事,用颤抖的手把两兄弟的手握在一起,要他们当面发誓永远相爱。他还说出了他的遗憾,说不能亲眼看着他们成家立业,不能看到儿孙满堂了。他叹口气,把期待的目光转向妻子,娈努力微笑着点点头,他伸出手……然而那只手突然在半空中急剧地颤抖起来,只见仇席珍张着嘴,怜爱地望着妻儿,离开了人世。

祖辈三代在急剧的悲痛中拥作一团,仇席珍慈祥的面容俨然如先前一般,可他什么也听不到了。亲人啊!要坚强,只要还有一颗忠诚的心灵和我们一同承受苦难,就值得我们勇敢地活下去!

父亲去世后,母亲和外公的健康是兄弟俩最大的牵挂了。淼之首先从悲痛中清醒过来,请求两位老人去休息,多日劳累、忧虑、压抑和眼下的痛苦已经快要把他们压倒了。

安排妥当后,兄弟俩静静地坐在父亲床脚守夜,他们相拥坐在地上,紧握着对方的手,低声地安慰着。有时他们很长时间都不说话,想着各自的心事,回忆着童年的点点滳滴,而其中的任何一个场景都离不开父亲的影子。如今那根两兄弟赖以依靠的支柱倒塌了,两个人只有彼此更紧密地靠在一起才对得起死去的亲人,才是对活着的亲人的最大安慰。淼之靠着床头,低声说着接下来的事。那声音轻得仿佛怕惊醒熟睡中的父亲。焱之听着听着,没有声音了。他起身一看,原来淼之睡着了。

于是他一个人守着父亲,看着那张庄重的脸上的肃穆表情,小心翼翼地碰触他那冰冷的手。这个冷冰冰的毫无知觉的躯体是父亲?一两个小时前,他还充满了慈爱与温情,现在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不认得我,他去了哪儿呢?他无限哀伤地想起父亲并不愉快的一生,他有想法,有抱负,也有好品德和天赋,却没取得什么成绩。他将道德看得比名誉重,对生活中的某些丑恶,决不随波逐流,曲意逢迎。他善良真诚,对家人和朋友的爱,向来不存任何私心。他虽然一生未跳出这个小圈子,但有着博大的胸怀,能容纳古今中外的人和万物。最难得的是他对艺术的忠贞,虽然它至死也未带给他金钱名誉上的回报,但他始终如爱亲人般地爱它,不离不弃……想到这里,焱之的眼前闪现出一片光明,他突然发现父亲并不孤独,他死了,他挚爱的艺术同时也陪伴他升入了天堂。在那里,父亲肯定不会孤冷寂寞的。想到此,焱之的悲痛减轻了,眼前的躯壳也不再如先前那般散发着沉郁阴森的气息,他感到父亲的灵魂飘荡在头顶上空,满怀慈爱地望着他,爱抚着他……渐渐地,他的思维被疲倦驱走了,陷入深深的睡眠之中了。

第二天,仇席珍的葬礼在亲朋邻里的帮助下办得像模像样,他们都是些生前真正喜爱他、佩服他的人。来参加葬礼的人当中,也有生前讨厌他、贬低过他的。这些俨然的人物往往急急忙忙地送完殡,便很快走了,他们没有兴趣询问他生前的病情,甚至吝啬到连句安慰的话都不肯说。他们来的目的似乎仅仅是为了亲眼看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葬礼结束后,兄弟俩又逗留了两天,去到父亲生前的朋友家里跪谢!在这些人的家里,在街上,又发现了许多酷似自己童年的影子。孩子们天真的目光望着已看上去陌生的他们,那是父母在聊天时提到过的。孩子们拿着想象中的兄弟俩和眼前真实的样貌做比较,用黑溜溜的小眼珠研究着他们,望着俩人的一身孝衣,脸上挂着又好奇又胆怯的神情。

晚上,兄弟俩围坐在母亲和外公身旁。为了不使别人担心自己,每个人都克制着情绪。屋子里一片沉默,但不再有一声哭泣,也没有偷偷地掉眼泪。母亲甚至像往常一样要给忙碌了一天的俩儿子去做饭。被焱之拉住了。他恳求母亲和外公跟他去上海住一段日子。他说完后,屋里的空气凝固了,没有人吱声,连平时最疼爱他最爱热闹的外公都没有反应。焱之用期待的目光看看母亲,又看看外公,最后将目光投向淼之,希望他能替自己劝劝两位老人。淼之明白他的意思,皱皱眉,不知如何开口。母亲说话了,语气非常平静:“我们哪里都不去,不会丢下他一个人在家。”

淼之说道:“妈妈,面对现实吧,不能总活在痛苦里吧!”

“不,孩子,”母亲拍拍淼之的手,“别为我担心,当你想着你爱的人时,是幸福,不是痛苦!”

兄弟俩彼此看了一眼,对于有过情感经历的焱之而言,不难理解其中的含义。淼之还想开口解劝什么,焱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淼之便闭嘴了。此时每个人的心里虽仍不免凄凉,但空气中又多了份恬静祥和的气氛。屋外风停了,深邃的夜空中星光闪烁。母亲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像儿时那样,把两个儿子拥在怀中,面带亲切的笑容说:“放心吧,一切都很好,他仍然跟我们在一起……不过暂时离得远一点!”

焱之眼含热泪,轻轻喊了一声,“哦,妈妈”!低下头去,用唇贴着母亲粗糙的手。几天来,他都沉浸在童年和父亲的那些故事中,家里的每一样物件都让他想起父亲,让他立刻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那些枯燥无聊的练习、引他憎恨的体罚……都让他从中体会到父亲浓浓的爱与深情……而当他年迈病弱的时候,却被他想念的儿子抛在家里,可怜地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和孤独,但他却是多么容易知足,乐观温和,平静自然地咽下一切,所有的忍受只为能与儿子见上一面……

焱之也想起了那些偶尔被他忘记却从未离开的心灵,他感到自己跟他们那么亲近,在浮华的上海,来自天南地北的乌合之众搅在一起,商人为了利益争得你死我活,双手沾满血腥的政治家借着为了民众的幌子,实则为了各自的野心煽动内战,同民族的人相互迫害残杀;经过几年的成长和观察,焱之对于这个充斥着明争暗斗、庸俗不堪的世界厌恶了。与这个混沌的泥潭相比,那些散落在各处的淳朴善良的心灵更能展现生命的本质和意义,带给他前进的力量和希望。

“是啊,我的亲人们,我的故乡,我又在你的怀抱里了。我曾经年少轻狂,抛弃了你,自以为是地去追寻所谓的光辉人生。而现在我终究发现,所有人生精华都在你这儿了。无论走到哪儿,都请您记着我吧!请照顾我的家人,逝去的,活着的……他们活在您宽厚的胸膛里,踏着你坚实而绵软的土地,或在你的蓝天白云里飘荡,但他们始终都是你的孩子呀!”他跪在父亲遗像前,“噢!父亲,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活在我的世界里,还有祖父、母亲,外公,其实我们从来都未分开过,将来也不会。是你们的精神在支撑我向前,用我们共同的力量去迎接未来,相信一切都会变得美好……”

月亮如钩,银色的光洒在摆满供品的桌上,焱之倚着床脚,沉入梦乡。他看见父亲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从田野里走过来,笑着向他张开双臂,两个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忽然他一把将他从怀里推开,说道:“孩子,是时候了,我们上路吧。”然后他昂起头,大笑了几声,唱着《离骚》里古老的曲子,影子似的飘走了,远处一阵东风吹来,伴着阵阵花香和袅袅钟声……

清晨,焱之擦去眼角的泪痕,在亲人们慈爱的目光里上路了。他感到心里无比温暖和充实,春风拂面,空中飘着洁白的云朵,耳边回荡着歌声和笑声,他知道那是父亲在为他送行,为他的未来喝彩……

“九一八”事变后,日军占领东三省,国家战乱、北方时局动荡,人们纷纷抛售家藏的古董,焱之听叶叔重说眼下北方的生意比较难做,正是购买古董的好时机;同时,下个月,吴启周想把他介绍给伦敦来的阿抱特先生。据说这位阿抱特先生是伦敦最著名的古董商约翰·史跋克的远东采购负责人,眼力非常好。焱之对这次旅行充满期待,但眼下需要把生活上的事处理好,才能安心离开。昨天雅戈布曾经问过他关于婚姻的事。自从仇席珍去世后,这位善良而忠诚的朋友,便不自觉地履行起一位做父亲的责任,而且惠对于爱情的忠贞和隐忍很令他感动。虽然焱之现在还没有沉醉于恋爱之中,但他认定这至少应该是一桩稳定的婚姻。

自从焱之从故乡回来后,对惠的态度和善多了,他对生命的认识与以前不同了。虽然他承认对惠没有爱情,但正因为如此,他觉得对方的每分付出都应该得到尊重,都让他感到愧疚。然而,在外人看来,他和惠的关系却在发展之中,连本来快要失望的付恩泽都以为又看到希望了。为此焱之常常感到不知所措,他考虑着如何既不伤害她,又能将事情的自身面貌澄清。他好几次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明天就要说明白。但他一看到对方那无辜的单纯的目光,又不忍心了。她伤害我了吗?她做错什么事了吗?难道爱一个人却要遭到抱怨吗?反复多少次下来,他发现真正错误的是自己。

何况付恩泽仍然爱着他,听到仇席珍去世的消息,那双昏花的老眼里竟然流下浑浊的泪水,焱之深为感动。如果自己不小心伤害了这样慈祥的老人,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何况他们都像家人般地待自己,总不能令别人失望吧!而同时,他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感觉了。难道她不是个好姑娘吗?我认识她,了解她,清楚在这个喧嚣浮华的城市里,像他这样的姑娘很难找了。他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我不爱她呢?是不是我错了?她不好吗?不,她是个好姑娘,安分守己,做事勤快麻利。而且她不爱多讲话,很懂规矩,与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的女人相比,她的沉默反而显得明智多了。她读书不多,可对家务却很擅长,雅戈布说得对,“爱情与婚姻是两回事,一个乐于在爱情中陶醉的人,往往很难有美满的婚姻。而爱情,除了在年轻时适当地享受一下,在其他年纪发生,或过度地沉溺其中,都是对身体和事业有害的!”是啊!世上再狂热的爱情也要归于平淡,于是他又回想起了自己曾经有始无终的爱情,苦笑着摇摇头。如果上苍让他选择将以往的爱情重新来过,他肯定不会再回去了!焱之知道,在平淡的日子里,人与人之间无私的信赖和毫无条件的付出更珍贵,“婚姻”反正迟早都要到来,躲避没有用。可是他最终还不能下定决心。

焱之是那种宁愿被人伤害,也不肯去伤害别人的人,他认为自己受到伤害,不久就会被遗忘了;而一旦伤害了别人,那种负疚感却会追随他终生。自从雅戈布跟他讨论了婚姻和爱情的问题后,他就更加犹豫不决了。而父亲临终时的叮嘱也让他对婚姻的抵触情绪减少了很多。

大概由于生活上的麻烦太多,思想上的顾虑又太重,焱之最近夜里总是失眠,凌晨一两点钟才昏沉入睡,不到四点钟便会醒来。然而即便在这可怜的两个小时,他也不能睡得安稳,噩梦的纠缠,经常将他从梦中惊醒。父亲、母亲、外公、阿尼娅……离别的人、故去的人,所有他心爱的、白日躲在心灵某个角落不与他相见的人,在梦中接连不断地出现在他面前,与他交谈。

清晨,他一番忙碌之后,头晕脑涨地去见一位北平来的客人。两人约好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茶馆见面。外面空气十分潮湿,树枝上落满了冰花,视线有些模糊。为了赶时间,他打算叫辆黄包车。然而,他稍一犹豫,又挥挥手,让车夫走了。他一看表,如果抄近路,步行也来得及。焱之省吃俭用惯了,一有钱就积攒起来,留着去买古董,有时他第一天买完心仪的古董,剩下的钱只够几天的生活费,他照样感到很快乐。他白天黑夜地看古董,有时半夜里起来看看它,摸摸它,心里感到特别踏实。

他饿着肚子跑了半个多小时的路,来到火车站。因为客人还没到,他就在出站口外等。然而,他一直等到中午也没看见要见人的影子,焱之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他去车站询问,站上的工作人员回答说火车运行一切正常。这一来,他就没有理由担心了,可究竟出了什么事呢?他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头昏沉沉的,痛得更厉害了,视力也模糊起来。午后,起风了,天气阴阴的,焱之浑身发冷,双腿不时地抽筋,但他的心思还集中在那个送货的人身上,难道出什么事了?他想着,渐渐地思绪集中不到一块儿了,整个人仿佛在梦游一般,他身子虚得只能靠精神做支撑了……突然之间,他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倒下去了,幸好及时地抓住了路边的栏杆。

等到他意识恢复清醒的一刹那,他蒙眬不定的目光与一个目光碰撞在一起,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他的心头一颤,踉跄着站直身子。绿色的头巾,小巧精致的脸!天啊!他一只手捂住胸口,张着嘴巴,想喊……她也在人群中站住了,定定地望着他……他不知从哪儿来了那么一股力量,推开人群奔过去,不料一阵枪声响起,人群立刻混乱起来,他被一辆车子撞倒在地,胸口好像被什么撕裂了一般,痛得厉害。等到他使足力气,咬着牙从地上站起来时,那个人影早已不见了。

他又握着拳头,支撑着将附近的几条马路找了个遍,毫无结果。这条路无论如何也走不回去了,他不得不招了辆黄包车,好不容易回到住处。他坐在地板上,脑袋靠着椅子扶手上,感到心脏跳得厉害,大口喘着气。那个送货人的面孔在他跟前掠过,精神恍惚地想着那些未谋面的古董……而后,那张小巧的脸又在眼前浮现,一会儿,这些杂乱的形象交织在一起,像被风吹着一样在空中打转,而他本人则被卷在中心的旋涡里,一点一点地往下沉……他咬着牙,拼命想抓住某样东西,他感觉自己仿佛是水中的一块石头,迅速地往下沉,他努力寻找让他生还的力量;他听见母亲呼唤他,他拼命地游过去,“不能倒下去!不能!”他胡乱地挣扎着,看到他辛苦收藏的古董被水冲走,他使出浑身气力去抓住它们。可怜他被纠缠不清的东西捆绑住,每动一下,浑身都痛得如同散了架。他精疲力竭,脑袋嗡嗡作响,天旋地转,“我已经脱离这个世界了吗?”他看见父亲在上面向他微笑,之前他虽然处于半昏迷状态之中,但尚且意志清醒,而此刻他的精神似乎在逐渐脱离躯壳,变得麻木而恍惚,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

昏迷中,他恍惚感到有人进来了,想睁开眼睛,但头一晕眩,又昏了过去。他稀里糊涂地觉得有人在挪动他的四肢,把他身体放平,往他嘴里灌水,拿来湿热毛巾放在额头上,然后又忙活着揉他的手心和脚心。等周身冷却的血液又缓缓地流动起来,他神志稍微恢复了清醒,发现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是惠。看到他醒来,她疲倦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他很顺从地眨眨眼睛,浑身没有一丝气力,完全把自己交给对方。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头脑又转到断开的那些片断上去,努力把那些丢失的回忆重新组合起来……终于找到了那张脸……惠一会儿在厨房里,一会儿又回来照看他,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但她尽量不弄出声响,也不显出亲近,始终不忘记朋友间应当保持的距离。有时哪怕焱之随时一点轻微的响动或需要,她都能感觉得到,“怎么啦?”她回过头来。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时,焱之突然觉得既内疚又感动,喉头里仿佛塞了个硬块,转过脸去,眼睛禁不住发热,他第一次意识到她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晚上,雅戈布来的时候,惠正在擦拭楼下的地板,她跟雅戈布说明了焱之的病况,答应进去看看他是否醒了,再让他进去。雅戈布没想到身体强壮的年轻人会一下子病倒,非常担心。

“感谢上帝!”雅戈布来到床前,怜惜地望着焱之苍白的脸颊,急切地问道:“孩子,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想起几年前与仇席珍告别时,对方恳请自己照顾好焱之,尤其在仇席珍去世后,他真的将焱之当亲生儿子对待了。“我尊敬你父亲……答应过他……”他声音颤抖着,说不下去了。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他转向惠,用长者特有的温厚的声音说道:“幸亏有这样一位好姑娘,这真是上天的恩赐。”

他坐在中间,伸出手,拉住两个年轻人的手,眼睛里闪烁着亮光。焱之明白雅戈布的心意,该发生的迟早会到来,这大概就是缘分,要不然怎会这么巧,将我从生死线上拉回来的竟然是她。何况她是个好姑娘,的确如此,这件事已经明摆着了。有什么可烦恼的呢?不要犹豫了,让大家高兴才重要。

他这样想着,惠也在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两个人都没意识到雅戈布的离开,“惠!”他叫了声,又说不下去了。我得说些感谢的话,他心想。可又觉得太生分,不合适,弄不好会伤了对方。他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红晕,知道对方在期待着什么,但内心和他一样紧张。

“你怎么还没喝呢?”她抬头看见桌上碗里的莲子粥,“凉了吧?”说完,她起身端着,要去厨房。

“等等!”他一下捉住她的手臂,惠的脸色羞得通红,不安地坐回原处。

不要再多想了,焱之吸了一口气,心说,她是个好姑娘,会是一位贤妻良母,重要的是结婚后,再也不用受感情的折磨了……专心做事!终于,他低声说道:“我们成家吧!”那语气微弱得只有两人才听得见。

一个月后,两人举行了婚礼,雅戈布代表焱之的父亲出席了婚礼。婚后,两人就住在这座房子的二层。从此焱之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所热爱的事业中去了。

一九三二年,日军不断地将炮火扩延至南方,战争在持续进行着,“一·二八”事变抗战结束后,喜欢听到胜利消息的人们个个垂头丧气,一时间不知所措。很多人用不同的原因来解释这场战争的结果,也有一部分人不愿相信这样的现实,总以为用不了多长时间,局面就会变得如他们想象的那样,而其中不乏各个租界高级俱乐部里的头面人物。直到停战协定在五月份签定时,在聚会的场所里,人们好像事先约定好了似的,很少谈论战争。一方面因为没有明确的说法,另一方面关于战争,虽然每个人都受着它的牵连和影响,但大多数人,包括那些曾经置身于其中的人,都未能弄明白它真正的全部含义。何况坏消息令人沮丧,大家一看苗头不对,都明白最好缄口不言,或谈些其他话题。

五月二十七日,俱乐部里的政界灵魂人物又在聚会中出现了,结局明摆着,人们的谈话也变得肯定而明确,连那些只会人云亦云的老实人也开始大发言论了,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又拍桌子又大骂,发泄得比谁都厉害。认为即使英、美出面调停,中国军队也不应做出这样的退让,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简直是一种耻辱。好在一切都真相大白,这其中的原因就是,士兵、军官、将军,无一例外的全是英雄,而某某政治家的妥协、背信弃义才是最终导致目前恶劣局面的罪魁祸首。各种不同的言论从四面八方纷纷涌来,其中很多说法是相反或相矛盾的,真真假假,众说纷纭。但事实上,不管眼下的状况是好是坏,都必须面对。

一天下午,焱之正在读一封伦敦的来信,写信人阿抱特是一位很有学识的中国古董艺术品专家。信中说,他一年前就打算来中国,但考虑到处处炮火连天,听说近来战势趋于平稳,就又动了来上海的念头。下个月他将去印度,大概在那儿逗留两周左右,然后来中国。焱之边读边暗自感叹,“唉,到那时,又会有什么变化呢?时局如同天气,阴晴不定,但有一样是肯定的,那时,自己肯定已经成为一位父亲了。”他望着低头料理家务的妻子的臃肿身材,感到既歉疚又幸福,“这样一位贤惠妻子,也会是一位好母亲的!”他想着,不由得对雅戈布充满感激,同时又想起前不久,在哈同去世一周年的纪念会上,仍然单身的乔治对雅戈布说的话。“婚姻是生活的最后一幕,随之而来,你就找不到自己了……”

当时正陶醉在新婚幸福中的胡惠春与焱之相视一笑,这位中南银行行长——胡笔江的大公子,与那些挥霍无度的富家子弟不同,他喜欢读书、欣赏艺术,不过这些爱好与父亲对他的要求相去甚远,尽管胡笔江本人也嗜好古董,但他仍希望成年后的儿子能够秉承他的金融事业。一个人过度沉湎艺术会影响在其他方面的发展。就这样,胡惠春在父亲的干涉下选择去燕京大学攻读地质。最近他已经把在银行的一些事务辞掉了,在家中待着。大多数人参加聚会的目的仅为了扩大交际范围,为了利益跟年轻的富家子弟接触或无聊地消磨时光,胡惠春属于前者。他对那些既没有什么才华、也不具备任何志向的人没有兴趣,他希望在社会中学习,能够找到一个真正值得尊重的道德和思想的典范。经过几次短暂的接触后,他发现雅戈布·梅尔吉奥尔就是这样的人。对方的言行和处事方式打破了他长久以来对犹太人的偏见,但他不想去恭维他,而是渴望能够靠近他,增加用心灵和思想交流的机会。

在焱之婚后,雅戈布来抗希斋的次数就明显减少了,更多时候是焱之去愚园路的家中看望他。哈同去世后,再加上焱之的结婚,使雅戈布对生活的热情减少了很多。眼下的海关几乎成了一副空架子,有时要看日本人的脸色行事,干着些浮皮搔痒、流于形式的业务,毫无实际意义。雅戈布非常讨厌现在的生活,他决定要退休了。对于一个单身汉而言,此时他才体会到围绕在身边的这些收藏品对生命的真正意义。跟这些沉寂的朋友相伴,他感到灵魂也在随着它们在不同的时空中游走,此刻的他,只想抛开外界的动荡和喧嚣,远离朋友,让身体在近乎休眠的状态中。所以当焱之提出要带新朋友来拜访时,他没有直接回答。

在雅戈布宽敞明亮的住宅里,举目之处皆陈列着他多年收藏的艺术品,青铜器、古陶瓷、佛像、古玉、绘画应有尽有,俨然一个私人博物馆。他将最为喜爱的宋瓷和古陶器摆在书房里,将原先墙壁上挂的那些有关各种会议、慈善团体、募捐宴会、纪念活动及教会等场合的照片,统统取下来,一面雪白的墙壁上只挂了一只春秋时期青铜朱雀,它那展开着的双翅,宽大有力,好像随时都会穿透房顶飞向高空。那是多少年前,他刚到海关不久得到的,当时他感到前途光明。如果那时有人告诉他,人生不必要想太多,雄心壮志没有用,不管绕了多少个弯,将来也只会像他今日的前辈们一样,他听后,肯定会对此不屑一顾的。那时他脑海里有无数个设想,认为每个想法都有实现的可能性。他一会儿认为海关总署的下一任署长非他莫属;一会儿想做一名沙逊式的富翁;一会儿又羡慕背起画夹到郊外写生的画家;一会儿渴望为音乐献身,优雅地坐在钢琴前,弹奏着自己创作的曲子,让一首首天籁般的婉音妙曲在后人中代代传颂,而他本人也因此流芳百世。他以为人类最伟大最长期的革命是对自我的改造,使之不断提升、达到日臻完美的境界。他甚至有过开办艺术学校的想法,专收那些富于天分而又家境贫寒的年轻人。

但这一切都仅是一时幻想,转眼间,他成了一个退休后无人问津的单身汉,以往,在任何场合他都是最受欢迎的男性之一。他渊深的学识、优雅的举止,以及温和有礼的绅士风度,使得那些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们都喜欢跟他交谈,他单身,但从不对哪个漂亮女人抱有想法,人们都将他当作可以谈心的朋友。爱俪园的宴会和高级俱乐部的门永远向他敞开着,他那和善的微笑和高兴时的妙语连珠使人们不由得纷纷围着他,被他吸引。虽然在对待某些问题上他有点过于严肃,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对他的喜爱,甚至认为他是集犹太民族和中华民族精华于一体的典范。他无法接纳这样的赞美,他知道自己表面上与那些浑浑噩噩度过一生的同事们无甚区别。

每年从各个领域退下来的外国人不下百人,其中一部分回到祖国,也有不少人像雅戈布一样仍居留中国,度过晚年。当雅戈布情绪好时,回想走过的路,他就觉得自己同那些他所不屑的同事们不一样,他们庸俗无知,没有什么抱负和理想,人生的主题就是地位和名利,没什么高雅的精神生活。而他直到今天仍有所追求,想在文物研究方面作出贡献。有时候,他又对那些人充满同情,或许他们和自己一样在加入这个大熔炉之前,有棱有角,如今一切都磨平了,圆滑了,有价值的闪光的思想变得如同目光一样浑浊不清。“是啊,每个人都在为寻找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而努力挣扎,而社会环境的牵制,以及个人力量的弱小却使得大多数人始终在单纯为活着的道路上踽踽而行,等到老得快走不动了,也未按照自己的意志活一天。”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就不再蔑视他们了。他们的日子里有自己的影子,于是受着自怜情绪的影响,他慢慢地用不同的眼光去欣赏他们的白发、皱纹,像珍爱自己一样的珍爱他们。这使他的心情平和了许多。过去那些常常突然冒出来折磨他内心的念头,对时间的感伤,亲人的怀念、人生的厌恶和现实中避不开的忧愁,都开始绕着他走了。他不再问“为什么”之类的问题,既然哪怕再小的事情发生都有必然的理由,原因也就显得不重要了,何况世间多数事情是没有答案的。

抛开以前那种高傲的孤独,雅戈布更趋向在隐忍包容中享受孤独。像其他犹太人一样,他思维灵活,不受专业学问所限。何况优越的出身,使他从来没有到为生存而去工作的地步。努力和精神上的需要是联系在一起的,他从骨子里瞧不起那些注重扬名赚钱的艺术家,这种人是不会创作出好东西的。他认为,优秀的艺术家应该对观众有责任感,这是那些真正伟大艺术家的特质。只关心自己、在自己杂乱的思想中搜寻素材的人,是不会创造出恢宏的作品的。但即使对个别喜爱的艺术家,他也从不试图去接近,只是默默地欣赏。中间有艺术品这道光环,已经足以使他忘却生活中的悲哀和孤独,何况对那些远古艺术品的理解,不都是借着想象的力量才完成的吗?的确,他难得仍然抱着幻想的兴趣和能力,这使他在经历很多挫折和痛苦后,仍然有意保持一些看不透的东西,那是留给想象和好奇的领地,这使他的思想保持活力。他的确很喜欢思考,见解也独到,但始终没把它们写下来,他认为艺术品本身的美妙已经足以使人浮想联翩,大家尽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自己没有必要对它进行再创造,将观者的思想限制在一个框架之内。要想使自己的意识凌驾于古人之上吗?那是多么天真而狂妄呵!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做这些艺术品的保护者、研究者,只管把它的思想成果灌输给身边的年轻人,将来他们会有所成就的。

焱之在这方面是极具才能的,他是我目前最喜爱也最亲近的人了。当雅戈布静下来的时候,会为这位小朋友感到些遗憾。不过,恋爱时的轰轰烈烈不见得迎来幸福的婚姻,而婚前的平淡却往往会使伴侣天长地久,婚姻是人生的顶点,但往后的路仍然很长。令雅戈布欣慰的是:他在这对小夫妻的生活中看到了平淡无华的珍贵。为了尽量不打扰他们,他有意装作忙碌,不过他有种又凄凉又满足的感觉:“我生命中最亲爱的朋友已经得到幸福了。”不过他并没有因而减少与焱之的交流,他时常给他写信,焱之的回信非常认真,也很及时。

他的精神上没有懈怠,也没有疏远我。雅戈布心想,他相信焱之是不会让他失望的,而他也完全没必要担忧这份友谊的将来。

至于孤独,那是他早已习惯了的,何况他可以随时写信,而这种形式的交流似乎比面对面的交流更完整深刻。尽管他本人愿意做一位默默无闻的研究者,却经常提醒焱之不要停止写文章,而且要有拿去发表的准备。一个人只有想着他的观点要面对大众的挑剔评判时,才会尽力使自己的思想准确严谨。一个基本功不扎实、单纯抱着一厢情愿的想法做学问的人,很容易变得孤芳自赏,使自己的言论成为笑柄。要从事物自身出发,像宋代的耀州窑、磁州窑那样,到古代的自然界中去体会那些健康淳朴的心灵,理解艺术。感情要朴素,不要站在某个阶级或所谓文人的角度故作高深。阐释艺术是一项艰苦而有趣的劳动,绝不是站在祖先的肩膀上指手画脚。多少年后,事实会证明,那些在世界范围内受拥戴的艺术品,一定是简单、朴素和最具韵味的唐宋瓷器,至于明清时期艺术,你不妨从现实的角度去看待,我不希望你抱着金碗没饭吃,但也不赞成你沦为一名普通的古董商!

雅戈布有不少俱乐部的朋友当众起誓,甘愿为艺术牺牲一切,可是他们却对何为艺术一窍不通,而是将艺术品当成昂贵的商品对待。他们还宣扬仁爱、和平,认为那是比艺术更高尚的境界,为此他们每周要有两天在教堂里度过,虔诚地侍奉主。然而,几天前一位主持正义的青年当街被人打死,围观的众人不仅无动于衷,还指指点点。雅戈布认为这种流行的、快速蔓延的麻木,不论他多么强迫自己去习惯,都无法从心底里认可,每次都如同一根针扎入他的肌肤,令他受刺激,我讨厌这种残忍,他想,可是我怎么才能把憋闷在胸膛里的话说出来呢?而事实上,他已经在好几个集会的场合尝试过了,可发现他们的心思跟自己相同,明白所有道理,对很多事情也怀有慈悲和同情。只是他们比自己看得开,尽量地视而不见罢了,难道就只能这样?任其发展吗?

雅戈布对生活的体味如同对艺术一样敏感,对真与假、善与恶看得很重。凭他的经验,在任何领域都存在着罪恶、虚伪与不公,无论想做什么事、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都不得不在追求目标的同时,还要兼顾同这些破坏、阻碍发展的因素做斗争。所以一个人在着手做某些事时,往往会被某些额外的麻烦弄得精疲力竭,以至于在未到达目的地之前就倒下去或放弃了。为了丢掉这些烦恼,他经常忙于各种趣事,到他认为有品位的交际场合,收购、研究古董,大量阅读相关书籍。阅读是陪伴他终生的乐趣,他读书很广泛,英文的、法文的、丹麦文的,他喜欢当年带到中国来的旧书,将它们视为最忠实的爱人,不离不弃。

他的男仆人虽然个头粗壮,但有着女人一样的细腻,对主子服侍得体贴周到。雅戈布从外面回来,进门换下衣服,他就可以半卧半坐地躺在沙发上,思考那些复杂而又无法解决的问题,有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饭菜端上桌,才被叫醒。美味的饭菜,加上一杯红葡萄酒就是一顿晚餐了。饮酒在他已成为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需要,但他从不贪杯恋盏。由于心脏问题,医生劝他少饮酒,还因为他天生的克制力,始终将自我控制看作人最重要的品德之一。酒对他俨然一位好友,想要长久地享受它的美好,就必须像对朋友那样保持适度的距离,不能过分亲近。体内温暖舒适了,他的思想也开始活跃起来,原来那些死气沉沉的观点,就显示出温情而人性的一面来,一些之前令他心惊胆战和始终看不清面目的问题,此刻也变得明白多了。

夜晚,是他一天之中最清醒的时刻,他很高兴自己虽已不再年轻,但远未像老人们那样八点钟一过,就开始在灯下打瞌睡。他置身于古朴肃穆、温润典雅的艺术品之间。人们经常为了逃避痛苦和消磨时间而躲到所营造的世界中去,有人嗜赌成瘾性,有人东游西逛,有人慕官求荣,有人投机钻营忙于捞取钱财,有人侍养宠物,有人追逐女人。每个人都想要活得快活、光鲜,在华丽的表面下隐藏内在的兽性,这些人的言谈行为包含着两层意思,一层是展现给别人的,是受理性控制的谈话;而另一层则是掩藏在下面的,是出自于本能而进行的交流,在经过第一层的表演和修饰后,已经盖住了其本质的丑恶、欲望、嫉妒、憎恨。这些受文明教化最深的人,自视甚高,认为只有他们才是风雅的,才配谈论艺术,做那些可怜艺术家和他们作品的保护人。在收藏界,除了以投资赚钱为目的的,便是这类自视甚高的附庸风雅之人。他们看重的不是收藏艺术本身,而是它给自己带来的效应。雅戈布锐利的目光可以看透一切,为了不至于让别人在自己面前显得尴尬或可笑,也不至于让自己变成坏脾气,他还想给人家留下一点好印象,他尽可能少地接受别人的邀请,并且考虑如何巧妙地避开别人。因此,他避世独处,只管埋头于他深深热爱的藏品中。

十一

一九三三年初冬,莫尼卡·卢——卢芹斋的大小姐已在上海住了一个多月,她几乎每周都要和吴启周来抗希斋,谈论的话题除了古董,便是她既厌烦又无比热爱的巴黎。莫尼卡的母亲是一位出身于法国中产阶级的知识妇女,从照片上看,长相漂亮,衣着优雅。卢芹斋与妻子在事业上可谓志同道合,家庭生活也十分幸福,四个女儿在长相上交叉继承了父母的优点,个个容貌姣美,天资聪慧。作为长女的莫尼卡不仅对艺术有极高的悟性,在事业上,也是父亲的得力助手。受中法传统文化的影响,她是一位既含蓄又爱幻想的姑娘,处事端庄大方,但与熟悉的朋友在一起,又偶尔会流露出小女孩的纯真;她的脸蛋很迷人,乌黑的秀发下面,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又温柔又调皮。

虽然莫尼卡有中国人的血脉,但骨子里却是一位地道的巴黎姑娘,“巴黎”这个仿佛隔了一个世纪的词,在焱之心里引起的是怎样一种联想啊?但那只是一闪念而已,他十分珍惜现在的生活,也十分爱妻子和可爱的儿子。莫尼卡对待古董虽然兴趣浓厚,但她注重感受,不太喜欢按部就班地去钻研它的背景和烧制原理。面对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她常常忍不住发出一声娇滴滴的赞叹,这是法国女子的个性,不管是为了德拉克洛瓦的《希阿岛的屠杀》,还是为了一块小小的新疆方毯。这种简洁明朗的性格令焱之很开心,与中国女子的矜持相比,这样的相处要轻松多了。莫尼卡以前关于古董的知识都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她问焱之的知识是从哪儿学的,当听说他大部分是靠自学,她就更加佩服他了。吴启周曾跟卢芹斋介绍过,在上海又多了一位年轻后生为卢吴公司办货,名叫仇焱之,眼力非凡。她当时碰巧坐在旁边,但根本没在意。现在她的确领略了他独到的鉴定能力,硬要他把房间里陈列的古董统统讲一遍。对于某些从未听过的鉴定理论和技巧,靠着奇妙的本能,她竟然理解得非常准确,还不时说出自己的见解。焱之起先不当真,只谈些明清彩瓷之类。可当她看到雅戈布收藏的唐三彩加蓝万年罐时,还未等焱之对其作任何解释,就已经兴奋得脸都红了。尤其得知此类北方窑口的高古器物在北平古董市场较常见时,她又惊又喜,也更加殷切地盼望着北平之行了。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阿抱特终于抵达上海,与这位身材瘦高、眉目清秀的英国人同时出现的还有他的妻子。焱之虽与阿抱特第一次见面,但之前长时间的书信往来,使他们见面时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般亲切。而且据吴启周介绍,出于对阿抱特品德学识的敬重,伦敦很多知名的收藏家从不把他视为普通的古董商人,而是当作值得信赖的专家和师长。因为焱之一直想努力达到那样的境界,不由得从心底里更加敬重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两天后,焱之和阿抱特夫妇、吴启周、莫尼卡·卢等一起乘上开往北平的火车,负责卢吴公司北方采购的叶叔重按约定在北平迎接他们。

北方的空气冷冽,阳光下的古城看上去神奇而美丽。

北平站前广场上进进出出的人群仿佛蜿蜒的河流,从不同方向为着不同目的汇集在进口处,又因着不同的目的在出口处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开去。出了车站,眼前是宽阔的街道,写满岁月感而整齐有致的灰色墙面和院落,在闪闪阳光下肃穆而宁静,一切都跟江南城市不同,但十分符合外来人对它的想象。踏着这北国坚实的土地,呼吸着和煦的阳光过滤后倍感清凉的空气,焱之不由激动地伸出手,轻抚那灰色的墙壁。终于触摸到它了,多少年,皇城在他脑海里仿佛海市蜃楼般时而虚幻时而真实,与它有关的想象或关联的事物都是尊贵的、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如今漫步在它庞大的身躯里,才发现它的谦逊和生机。它善待包容每个人,连街边的乞丐都悠闲地倚着墙角,不用像上海滩的丐帮那样你争我夺地抢地盘,只要有行人过时,有气无力地哼唧几声,就会有过路行人(尤其外地人)松松手缝慷慨一下。施舍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增强一个人的自信心,而对绝大多数初次步入京城的人而言,这是一道心理门槛。或许这座城市在不同人心中有不同的定义,但高度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人们需要在克服中完成精神跨越。

在宾馆安置停当后,焱之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街上,深入到它肌体的细小部分。

黄昏时,他已慢慢地对这个城市由好奇变得熟悉起来,他发现作为几十代帝王居住过的古城,它特有的高贵尊严如浩荡洪钟一样激昂壮阔,让第一次接近它的人心灵震荡。一座古城的美是看不见形象的美,它的存在规范着身处其中的每个分子,故而不同地域的人和物都感染着独特的地域气质。同一片蓝天下,不同城市上方的天空却是不一样的,固定的影响着流动的,有形的异化着无形的。在这个平实而有活力的身躯里,他随时聆听它发出的每一个声音,被这个伟岸而和谐的身躯的均匀而有力的呼吸感动着。它在平静中蕴藏着无限魅力,像威严宽厚的父亲,又像温善慈爱的母亲,在包容中提升着每一个人的灵魂。之所以具备这种高度,不是因为哪一位皇帝的英明,也非哪一朝臣子(他们中确实一些人称不上其所拥有的高位和名望)的功劳,而是源于历朝历代的汇集于此的成功或落魄者留下的足迹,那些看见的或看不见的演出给予这座城市最丰富的内容。它属于沉淀了的过去,孕育着伟大而不可估量的未来。

事实上,凡是具有历史感的美都是难以言尽的,而一座古皇城的美更无须劳人费舌。焱之的这些感慨里多少夹杂着外来客将皇城艺术化的成分。自一九〇〇年八国联军给皇城和百姓带来的巨大创痛,已被深深埋在长满青苔的紫禁城的墙缝里,从远处飞来的鸟儿落在那陡然凌立的飞檐翘脊上,俯瞰得见它的荣耀,却无暇探究它忍受的屈辱。《辛丑条约》四亿五千万两白银的巨额赔款,难以计数的文物掠夺,给整个民族造成的损害是无法补救的。联军总头目瓦德西面对中国公众抛出狂言,此次战事毁坏及劫掠损失的文物,清廷将永远无法查清其数目。光绪二十八年一月七日(一九〇二年),从西安返京的慈禧太后看见皇宫满目狼藉丢失惨重的古玩陈列,便下旨全力搜查全城。后经内务府专管宫内古玩陈设的庆宽禀奏才得知,宫内失劫古玩之罪魁乃联军洋兵,劫走的文物古玩置放于各国公使馆,以官衔大小分获;京中百姓参与者甚少,若挨户清剿,收效甚微,且易激发民众骚乱,不若将清查改为收购。光绪二十八年之前,古玩店不准经营明清朝代的官窑瓷器,轻则入狱,重则斩首。自从慈禧太后令在隆福寺设立收购站以后,文物买卖逐渐成为自由交易,古玩业随之蓬勃兴盛起来。至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年)之后,随着北洋政府溃散,国民党军政要大举南迁,政治权贵纷纷迁徙到长江以南。资本的逃离必然导致古董艺术品市场的衰退,特别对做本庄生意的古玩店影响很大,但由此而引起洋庄生意的趋势上扬。

十二

叶叔重很善于赢得西方人的喜爱,一向为人机敏的岳彬也不例外,以至于两人在北平合伙做了不少洋庄生意。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岳彬就破例在家里接待了他,这种情况对自视甚高的岳二爷而言,并不多见。

叶叔重首先把一行人到来的消息,告诉了平日往来甚密的几位好友,萧书农和岳彬各自揣着各自心思,盘算着如何招待这几位重要的客人。岳彬作为北平古董界的头号人物,法国庄、日本庄、美国庄的生意都做得很红火,唯有英国庄的买卖不太顺畅。那个精明的犹太人高林士眼毒压价又狠,他好几次想放弃跟他的买卖,但舍不得他背后那个庞大的市场。

叶叔重走后,他冷冷地对自己说:“这块到嘴边的肥肉可不能轻易丢掉!”

同时,萧书农已猜到岳彬在动什么脑筋。古董界的人都知道叶叔重跟岳彬亲得像一家人似的,叶叔重的太太经常由岳彬的二太太翠花陪着打麻将,吃住也都在炭儿胡同彬记的大院里,人家的交情,自己可比不上,若不提前争取,恐怕这些客人都给财大气粗的彬记揽走了。他左思右想后,下定决心向叶叔重表明心迹。叶叔重犹豫着掂了掂两人的分量,没有做出明确答复。一行人的到来,使得选择变得复杂起来,叶叔重举棋不定,此时三个人各自有自己的想法。

招待一行人的机会最终还是落在岳彬身上,地点设在最熟悉的春华楼的一个宽阔的大厅里。出席宴会的还北平古玩协会的会长崔耀庭,萧书农也在内,这使叶叔重颇有些意外。那天与叶叔重分手后,萧书农就从对方的推诿中猜出结果,不过他愈加坚定地对自己说:“到时候我定要去彬记那里去祝贺。他若追问,我就说是受叶叔重的邀请,想必叶三也说不出我什么。”

“啊,啊……”岳彬看见这位不请自到的同行时,表情没有任何异样,招呼道,“书农,这边坐……”

寒暄过后,大家都沉默下来,即使谈话,声音也很轻。岳彬很少招待女客,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阿抱特夫人和莫尼卡都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显得有些拘谨和羞涩,两个人不时地低声说一两句英语或相觑一笑。叶叔重平平淡淡地和莫尼卡交流了两句,看她无意谈话,就不作声了。焱之似乎有着被冷落的感觉,在众多客人中,好客的主人仿佛无视他的存在,只在叶叔重介绍他的时候,用浑浊的目光看着他,点了点头。只有吴启周为了使气氛活跃起来,一会儿讲讲最近欧洲的古玩行情,一会儿谈谈国内的政治局势。

阿抱特和吴启周谈及对北平的印象,岳彬仔细地倾听着,仿佛在听伙计给他通报信息。他皱皱眉头,一句都听不懂,用好奇的目光询问他们所谈的内容。乍看起来,岳彬穿着不太合体的长袍马褂,太概由于他身材偏瘦,脸色发黄,看上去懒洋洋的。阿抱特很快就看出岳彬是那种内心什么都明白,却不想让别人认为他聪明的那种人。不过,如果没有事先介绍,他肯定猜不出对方是京城头号古董商的身份。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丝毫卢芹斋等人身上所具备的气质,他有一种对人和事都漫不经心的态度,他的形象很出乎阿抱特的预料。

餐桌上,谈到了紫禁城。“九一八”事件爆发后,北平受日军威胁,故宫博物院选择将院藏文物精品南迁。如今的紫禁城虽不能说是个空壳,但所藏文物等级,已经今非昔比了。

“日本人与欧洲人不同,他像一个有恃无恐的孩子,又羡慕又嫉妒地看待中国艺术,”吴启周引用不久前报纸上的一句话,“他们骨子里对中国文化崇拜得五体投地。可这些心胸狭隘、见识短浅的岛国人却对这些东西的主人生出一种嫉恨,那种恨比八国联军等强盗还要可怕,”他突然停下来,眼角扫了一下阿抱特,对方面带微笑、认真地听着。“他们就像接近成年的人要推翻孩提时的偶像一样,来消灭产生日本文化的母体。今天的日本正如同那个忘恩负义的野孩子,以怨报德,恶狠狠地用从母亲手中得到的武器去杀戮她。但历史最终会澄清,即使他骗得了自己,也骗不过世人。”

崔耀庭说:“东西被运到上海,可这样就安全了吗?日军的魔爪不照样控制了那座城市。再说这样搬来搬去,不要说战乱,就是太平时期都不见得没有风险。”

“除文献留在南京,文物分藏在英租界和法租界。日本人不怕中国人,可多少要顾及英、法的面子。”叶叔重用英语说道,他能了解得比较详细,是因为他从北平回上海时有幸结识了一位负责押运的工作人员。他的最后一句话使阿抱特心里感觉非常舒服。吴启周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想,与焱之相比,叔重显得太年轻了。

“我在《泰晤士报》上读过一篇关于日中战争的报道,媒体评论日本对中国的恨是由来已久的,而且要绵延下去,没有尽头。当时我弄不明白了,在欧洲,不同国家邻国之间也会开战。但战争是阶段性的,彼此关系时好时坏,不像中日那样成为永远的坚冰。可也奇怪,世上的确没有哪个国家比日本更受益于中国,更应该热爱中国了,单单他们的文字,不就是最好的证明?”阿抱特的情绪激动,好像在议论一件他十分熟悉的事,而且全篇话都站在公正的立场。

焱之认真地听着阿抱特的每一句话,没想到他如此有正义感,对中国怀着深切的同情。感动之余,他不由得问道:“那么先生,如果哪一天中国的艺术品到了英国,您认为情况会不一样吗?”

“亲爱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会发现绅士和强盗的区别,到时候大家都会感受到的。”

“看样子,这种事情还真值得一试。”岳彬听完叶叔重的翻译,笑着说道。“不过,听人说,的确有一位来自伦敦的什么伯爵大人跟故宫里谈起过这事,还从天津张园买了一大批官窑瓷器。听说这人很少在市场上买货,关于他的故事都是坊间传说。不过,我倒是听说伦敦多数古董商都是文化人,不只会说,还会写,写书什么的,了不得!”说完,他咧嘴地笑出声来,露出不太白的牙齿,那是长年吸食鸦片的结果。

“二爷,我这位兄弟就是古玩行难得的文化人,《申报周刊》都发表他的文章呢!”

“不简单,不简单!”岳彬将目光转向焱之,重新打量着他,“是关于古董方面的吗?”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轻蔑的微光,冷冷地一笑,干瘪的嘴积起几道皱纹。

焱之诧异于岳彬的神情,他不知道对方怎么想,不过他早已听说过岳彬做生意的本领,对他心怀敬意。于是他谦卑地点点头,应道:“嗯!”

“一个人有了想法,便去告诉别人,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尤其做我们这行,要有所忌讳。谁的知识不是靠勤奋和钱财积累起来的,一旦大家都明白了,你的机会就少了。”

“好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呵!”莫尼卡大致听明白了岳彬的话,不由得用法语笑着低声对阿抱特夫人说道。

岳彬问叶叔重卢大小姐在说什么,叶叔重回答她正在称赞您的慷慨。

“能与诸位相会是我的幸运,而同卢家漂亮的卢大小姐同桌进餐是我一生的福分。”岳彬兴奋起来,又黄又瘦的脸上泛起红晕,聚精会神地看看莫尼卡的眼睛,然后端起酒杯,径直走到两位女士面前,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然后,他又让女招待在莫尼卡和吴启周中间加把椅子,坐了下来:“呵,我久仰您父亲大名,只是从未谋面,能够见到您太好了,”此刻的岳彬不只用嘴巴笑,连眼睛和眉毛都笑了。“您要多住些日子,尽可能到处看看。”

莫尼卡对主人突然的热情,显得有点狼狈,她知道这里面叶叔重刚才的翻译起了很大作用。“慷慨”二字,这可是一向被认为吝啬的岳彬难得听到的字眼,如果从中国人嘴里说出来,他肯定认为人家在讽刺他。接下来,岳彬又问她父亲的状况,于是她含笑简单地回答。他又提到了魏武达等法国古董商在中国的状况。对这些人,莫尼卡根本不了解,不便发表意见,于是她微笑着缄口不语。而岳彬以为对方听得认真,倒越发来了谈话的兴致,“魏武达这位原法国驻清廷公使,甭看他前清时结交了翰林院编修做朋友,自称对金石学有研究,可与您父亲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他以为这些话会引起大小姐的兴趣,说得越来越起劲了。

在他兴致起来的时候,莫尼卡却越来越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她把目光转向叶叔重,觉得有必要表明她对这场谈话已经感到厌倦了。于是叶叔重假装忽然有重要的事请教阿抱特,放弃了翻译。岳彬无奈地左右看看,讨好地咧开嘴笑着,嘴角的皱纹更深了,整个表情看上去很不自然,显得格外粗俗和讨厌。

“魏,”阿抱特转向妻子说道,“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位法国的好好先生,去年他从巴黎带了两件青铜器飞往伦敦,其中一件商代中期的凤耳彝铸造复杂,纹饰尤其精美,当时珀西瓦尔邀约翰和我去了一趟,大家共同欣赏。”他的妻子摆出一副可爱的神态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完全记起来了。“不过,据我所知,这位公使大人早就退休了,现在是一名非常地道的古董商。”他转向叶叔重,说道。

叶叔重一点也不知道那件凤耳彝与岳彬有关,他转向吴启周,后者说这位法国公使眼力的确与卢芹斋有一拼,但在巴黎市场上,大多数人认为来自卢吴公司的古董更地道更可靠。

“那是,那是,”岳彬在一旁答道,“中国的古董艺术品再精美,如果没有你们在国际市场上的推波助澜,哪会达到今天的地步。”

十三

谈话始终围绕着古董、买卖,以及当时活跃在京城古董界的外国古董商们。

吴启周以为绝大多数古董商并不看重艺术品的美学价值,就像岳彬,没读过什么书,靠着察言观色、制售假古董发财,他的成功不过因为无恶不作、盗窟挖墓。他也知道欧洲人对中国古董的研究多数从文化的角度,至于那些修复或高仿的艺术品,通常无能为力。古董买卖对这些自以为是的欧洲人仿佛一场高级游戏。“是啊,还有更厉害的呢!”平日能言善辩的崔耀廷和萧书农愉快地听着吴启周和岳彬对各式人物的评判和讥笑,适时地引导他们说下去,怀着浓厚的兴趣来听。

“陌生的永远是好的。”崔耀廷说道,“所以,你一边骂着日本人,一边又跟山中热络的亲兄弟似的,谁会真的相信你会恨他们?”

“你怎么会这么说?”岳彬说道,“山中!……好好想想吧耀廷,假如当初不是跟山中的那笔买卖,你能有今天?假如我们不去做,别人也照样去做,你是甘心做贫穷的俘虏,还是愿意舒适地生活下去,寄希望于将来,让这些小日本在某一天做我们的俘虏呢?”他的嗓音越说越高,众人都将注意力转向他,“既然我们目前不能胜过他们,与其等着这些东西哪天被这群觊觎已久的强盗们破坏或抢走,还不如早点拿来换些银两。对于无法战败的,就要利用,反正古董到了他们手上,也不会受委屈,说不定人家拿这些东西比我们还珍贵,”他快速地瞥了一下四周,“日本人,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他由于激动,咳嗽了两下,继续说道,“再说,若战乱持续下去,贫穷的中国会更加贫穷,说不定哪天连吃饭都成问题,单靠你我的力量有能力保护流散于民间的文物吗?”

“中国未来的局势会到这种地步?”焱之问道。

“不是,年轻人,即便是我昏了头,变成老糊涂也不会在外面这么说。可将来的情形明摆着,日本侵占中国的野心蓄谋已久,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停了一下,望了望正在吃炭烤羊腿的阿抱特,对吴启周说,“你的英国朋友,不也这么说了?跟其他国家之间的战争不同,日本对中国的仇恨是根深蒂固的,持续性的。对不?”

“对,说得没错。”吴启周颇有感触地点点头,说道。

岳彬仍沉醉在先前的思绪里,冷冷一笑,“日本人有的是钱,他们尤其爱在中国人面前摆阔。那好,我当初复制的那些假古董,就首先填饱他们的胃口,谁让他们自以为比中国人高明。他们不是自以为懂得什么科学、有多么丰厚的知识吗?要我说,那全是骗人的‘伪学说’,实践,只有实践才是最有用的。战场上我赢不了他们,但我能用以假乱真的东西从他们手上换到钱,那感觉就跟打了胜仗一样痛快。”

几位外国客人听不懂岳彬的谈话,但看到大家听得那么兴奋,都感到好奇。于是叶叔重开始解释,但他十分聪明,故意曲解了发言人讲话的原意,说不管从政治、人性、道德的角度,日本人都无法与欧洲人相比。对同样的东西,即使日本人出的价钱再高,他也宁愿留给欧洲的主顾。虽然,他知道作为一名商人,这样做或许不理智,可骨子里就是个犟种,很难改变自己的观点。岳彬一味地听着,看着阿抱特向自己伸出大拇指,说着那句他唯一能听懂的“非常好”夸奖他,另外两位女士也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不禁又惊喜又纳闷,“难道他们也佩服我的生意经?”而坐在一旁的吴启周则觉得外甥的做法十分好笑,他看了看焱之,发现这个年轻人正用愉快欣赏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朋友。

见叶叔重和三位客人说得如此热闹,萧书农忍不住问道:“叔重,你们在谈论岳二爷的那些宝贝吗?看把几位外国朋友逗得这么开心。”

“哪里呀,萧叔,我在谈岳二爷的神通。他们问具体在哪些事上,我说这一句半句可说不清楚,恐怕能写一本传。阿抱特说他认识《泰晤士报》记者,题目就用‘北平最大古董商——岳彬’,”叶叔重眨眨眼睛,转向岳彬,“二爷,您看行不?”

“得,我可不想沾跟生意无关的事,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崇洋,你真该一直在法国待下去。莫尼卡小姐,你的父亲肯定会多一个好帮手。”他用不太地道的上海话说道,“吴老板,您这个大外甥可真是鬼精呦!”

“唉,没办法,姐姐把他交给我,说要好好调教。您看,这就是我的成果,他若能有焱之一半的沉稳就好了。您对焱之还不了解,可我敢说这年轻人是这群后生里最有前途的人之一。他看瓷器的眼力一点不比你我差,客观地说,比我们强。”于是他讲了和焱之的第一次生意,讲了卢芹斋看到那七件官窑瓷器时,对焱之的赞赏。尽管这里面有一小部分话经过了渲染,但出于对卢芹斋的敬佩,岳彬全都信以为真,再看焱之时,眼神变得温和多了。

宴会快结束时,阿抱特站起来,向主人敬酒,客人们也纷纷相互碰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岳彬最后来到莫尼卡面前,脸上又现出那种粗俗讨厌的笑,说道:“为了您父亲的健康!”他的表情在告诉周围的人,他之所以对年轻漂亮的小姐大献殷勤,是由于她的父亲,而并非出于其他什么原因。

饭后,大家喝着茶,谈起了他们的行程。吴启周打算带大家去天津转转,而阿抱特却宁愿花大部分时间来游览紫禁城。

岳彬嘴角浮出遗憾而又讥讽的笑,说道:“在目前的状况下,这已经不可能了,至多将就着看看它的建筑罢了。再说,到了北平,如果您是冲着古董来的,不去故宫,也绝不会失望的,仅琉璃厂、东四牌楼就够开眼的了。我们北方人的文化底蕴跟南方不同,重视青铜石器,至于那些绚丽多彩的明清瓷则受南方人喜欢。我们也知道那些东西货源多、赚钱快,可北方人死脑筋,认准的事就要干,而且好面子。”

“岳先生,此话过谦了,”阿抱特听完叶叔重的翻译,说道,“您怎么能说北方人死脑筋?依我看,在座的诸位都谈吐风雅。西方人都认为巴黎是欧洲的艺术中心,我回去倒要告诉他们亚洲的文化中心是北平。您瞧瞧,我还没来得及游览这座古城,就得出这样的结论,完全是你们留给我的印象。”

他摆弄着手中精致的茶杯,继续说道:

“中国人的丝绸、中国人的茶叶、中国人的古董!西方人最割舍不下的三样东西。即使我们想放下,太太们也不允许。我的夫人有一个属于她们的聚会,她们疯狂地迷恋中国唐朝的服装,还将其与饮茶结合起来,穿着专门设计的茶服,用建盏饮茶。那种虔诚的神态,恐怕连中国妇女都比不上。她们对东方文化的痴迷,一点不比中国年轻人崇洋的程度差。”

大家都默默地听着,微笑地望着这位娴静的夫人,赞同地点点头。

“非常感谢,这次愉快的宴会将使我终生难忘。”阿抱特说着,向岳彬伸出手。

“跟您一起既开心又开阔见识。您明天一定要到彬记寒舍一坐,到时我派伙计去接您。”岳彬亲热地用双手握着阿抱特的手。见对方靠过来,他也向前凑了凑,贴了一下脸颊,其他的客人也随着站起来,相互告别。

十四

第二天午后,吴启周去仓库查看叶叔重置办的货物。阿抱特夫人一大早就让莫尼卡陪着去了瑞蚨祥。焱之和阿抱特一起在小伙计的带领下来到彬记。岳彬昨晚回来后,又抽了很长时间大烟,直到半夜才睡。多年来,岳彬已养成在夜里做生意聊天的习惯,通常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临近中午时,岳彬在西院卧室醒来,他懒散地斜躺在床上,将昨天宴会回想了一遍,开始计划着接下来的生意。在接待一位新客人或做重要生意的时候,有经验的商人,即便再精明,也要冷静下来,保持一种严肃的心境,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可以审视一下对方,看清自己。岳彬的脸上露出很专心、很卑谦的神情,他趿着鞋从屋子一边走向另一边,一面回想着他之前接触过的那些外国客人,一面深思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次跟以往有什么不同吗?还是运用老策略,到时再见机行事吧!他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是徒弟来侍候他起床洗漱的。他不愿让别人看见他为生意绞尽脑汁的样子,换上惯常的那种冷淡镇静的表情,吩咐他去贵宾楼将客人接过来。

一个多小时后,小伙计吴晗在东院门外喊:“师父,客人来了!”

岳彬的心跳了一下,但他马上镇静下来,稍微整理了一下,带着一种无比喜悦轻松的神情迎了出去,张开双臂与阿抱特拥抱,寒暄问好;然后笑着向焱之伸出手去,说今天就指望他当自己的嘴巴了。

进屋后,红鼻头的小伙计,沏好茶,双手给阿抱特和焱之捧上。“二爷,请用茶!”

焱之微笑着,用温和的语气低声说,“我跟你一样,学徒出身,就叫我仇哥吧!”小学徒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小仇,到这儿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这位朋友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你也帮我好好介绍介绍。”岳彬一向对年轻人爱答不理,态度十分随便,热衷于扮演心高气傲的角色。可一旦有求于别人时,他看上去比谁都仁厚,而且表情很自然,丝毫没有做作的成分。

“放心吧,二爷,”焱之说道,“阿抱特先生是伦敦最大的古董商约翰·史跋克公司的远东采购办经理,眼力很好,好古董用不着介绍,他一看就明白了,有时话多了反倒惹人家心烦。”

“说得好,启周都告诉我了,不愧是鹤亭兄调教的徒弟,我这里好东西有的是,珍贵稀罕的也不少。我想可以这么办,只要阿抱特先生看好的,念在初次打交道,价格好说。至于你,我绝不会亏待了你。”

焱之红着脸反驳道:“二爷,按辈分,我理应尊您为师长。而且您为人热情豪爽,声名远播,我今日能有缘接近,受您教诲,感激还来不及,哪能让那些行里俗套玷污了这份情谊。你们双方都满意,就是我最高兴的事了。”

此时,阿抱特已将客厅里陈列的古董大体看了一遍,在一尊石雕佛头前停下来,满脸兴奋地转过身,对焱之说道:“您看这一尊佛头多么有气势,多漂亮。以前我认为印度佛像是无与伦比的,但,看着它,谁都无法否认佛教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多么重要。你看每一个线条、每一处细枝末节都雕刻的精准有力,若不是对佛的无限虔敬和娴熟技艺相结合,是断不会有这般天作之物产生的,该是唐朝的吧!”

焱之翻译过去。

岳彬非常肯定地说这确实是唐代的,而且是早唐——七世纪后期的,仍有隋代遗风。

阿抱特冲他竖起大拇指,说:“中国唐代佛教盛行,我早些年在巴黎的艺术品展示会上见过浮雕的佛图和浮雕骏马,若不是当时主人要价太高,就买下了。后来,那张浮雕佛图被法国南部的一位造船商买下,而浮雕骏马则被送进了美国费城博物馆。唉,一面之缘与失之交臂,是古董领域谁都难免遇到的悲哀!”阿抱特说的那位主人就是居住在巴黎的卢芹斋。

岳彬听到焱之的翻译,爽快地拍着胸膛说:“放心,今天在这儿,只要您喜欢,决不让您留任何遗憾。”焱之心里很激动,他发现岳彬并非像外界传说的那样阴险、狡诈,而是一个坦率、亲切的性情之人。

岳彬看得很准,阿抱特是对中国古董市场不甚了解的学者型古董商人,自己如果像对待魏武达、贾斯理等外国人一样斟来酌去、慢条斯理地吊对方的胃口,很可能会事倍功半。于是他决定敞开心扉,先赢得对方的信任,让初次来京的阿抱特感觉在此有机可乘。

不过这一点很少被人看透,他谈大笔生意时从不允许别人在场,就连在他身边待了很久的大徒弟、二徒弟,都会被他一句话支走。至于这个傻头傻脑的小伙计吴晗,天生长一副笑面,看上去乐颠乐颠的,想家时还冲着他哭鼻子。岳彬嘴上教训他,骂他没出息,心里却不免有几分疼爱,甚至打算将其认作干儿子。可二太太翠花极力阻止,为此又哭又闹好几天,事情也就搁下了。此刻吴晗又惊讶又好奇地看着蓝眼睛的洋鬼子把中国的古董说得头头是道,看着焱之的洋文讲得那么流畅,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羡慕。没想到自己进城不久,就能接近这么优秀的人,这些人是古董圈里呼风唤雨的人物,而他自己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可有可无的小卒子罢了。他们在说什么?这种语言真好听啊!他禁不住地想模仿,用舌尖在嘴里打卷,正在愣神间,听见岳彬叫他将虎纹卣、凤耳彝、鸮尊拿出来,请客人欣赏。吴晗立刻小心翼翼地将虎纹卣摆上八仙桌,有一刹那,他的手似乎碰到了阿抱特那瘦巴巴的长着汗毛的大手,他的心怦怦直跳,头也不敢抬。岳彬照例把这件青铜器的年代、工艺、用途简单介绍了一下。阿抱特的兴致很高,心思全集中在青铜器上,对主人过分的殷勤仅抱以象征性地点点头,一言不发,此时他急切地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跟艺术品本身面对面地交流。

过了好大一会儿,阿抱特说道:“您看这件器物的纹饰多么精美,太令人振奋了。可是,我不能否认自己对青铜接触并不多,了解的知识也很少,特别是商代的。春秋战国时期的器物,市场上还比较多见,您不知道我跟史跋克先生的原则是宁可错过,不能买错,这种保守做法使我们丢掉了不少机会,可是公司却很少有赝品。当然遇到重器的时候我们也不会轻易放弃。谨慎与魄力是史跋克公司多少年立于不败之地的重要原因,但每当这个时候,买卖就不是单纯的钱物交易,还需要谈判,要有条件地对双方加以约束。您看怎么样?”

焱之明白了阿抱特的意思,希望双方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使他们各自达成自己的愿望。焱之为人矜持、处事总爱为他人着想,很少求人家帮忙,除非对方出于自愿,可是他可以通过帮助别人来密切和那个有相当能力购藏和研究古董艺术品圈子的联系。他非常善意地理解阿抱特的心情,并考虑如何向岳彬说明这一切。

接下来,阿抱特又看了凤耳彝和鸮尊。岳彬缄默静观,面对这位有点自以为是的英国人,岳彬意识到最好还是不要随便说话,即便说得有道理,他也未必会正确理解,弄不好,还误以为自己在指教他,招来反感;若他以为你说得不对,说不定会笑话中国人连自家的文化也不懂了,左右权衡,岳彬认为沉默是金。两件器物看完之后,都令阿抱特赞叹不已。相比之下,那件凤耳彝更使他割舍不下。特别是这件与他曾在伦敦珀西瓦尔家中见到的那一件颇为相似,难道一真一假?或都是真品?“真是绝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他心里琢磨着这几件古董的价格,再想想预定的购买计划,转脸笑着对焱之说:“真没办法,岳先生的这几件宝贝太精美,把我的胃口撑大了。麻烦您给个价吧!其余的接下来再谈。”

焱之把前半部的意思转达给岳彬。岳彬虽然看好这位英国商人,但对方看上去很斯文,总感觉实力没法跟山中商会那样的人相比。

眼见阿抱特对包括佛头在内的四件古董感兴趣,岳彬暗自欣喜。但有了魏武达两年前拿走青铜器至今未付款的教训,他对此不敢掉以轻心,心立刻平静下来,说道:“价格好商量。现在世道乱、古董生意难做。再说大家又都是圈中好友。”说着便起身去拿账本,要查一下进价,让阿抱特看着给。然后他又将那只佛头的右耳指给阿抱特,说是修复过的。

阿抱特用一种谦逊而优雅的声调说道:“岳先生可真是一位诚实的人。坦白地说,假设全凭我个人的眼光来判断,这尊佛头简直完美极了。如此看来,跟您打交道,我也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如果条件允许,我真想将这房间的大批古董都买下,可那只是美好的愿望。”

岳彬得意地翘翘嘴角,似乎在说,不论你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怎样地恭维,我都不会头脑发热,犯上次那样的错误了!

阿抱特对岳彬的矜持表现出一丝不满,但他不愿放弃看中的那几件古董,勉强挤微笑,请对方出价。

岳彬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用赞赏的目光望着对方,说道:“先生,根据您看中的这些器物判断,您在这方面的研究绝不是一天半天工夫。放心吧,这几样东西,一旦您带回伦敦,很快就会卖个大价钱,甚至无需您同伴插手。”

阿抱特不由得严肃起来,他清楚,虽然他很喜欢,但并不完全懂得,故而关于他好眼力的赞美究竟是不是一种麻痹,还有待商榷。但看岳彬的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这样的表情仿佛在说,他对此深信不疑。的确,阿抱特虽然不怎么发表对古董的言论,不像魏武达那样爱卖弄学问,但他鉴别艺术品的眼光却很扎实。

岳彬让焱之把进货账本上的价格给客人过目,阿抱特脸上略带讥讽的神情接过来,看到:

佛头三千五百元,虎纹卣一万六千元,鸮尊二万五千元,凤耳彝十八万元(此为重要礼器,且底内部有数字铭文)

阿抱特收起笑意,严肃地咬了咬下唇,好像在考虑。双方陷入沉默。终于在几轮的商讨之后,岳彬同意在每件器物进价的基础上加价百分之二十售出。这看上去是一个颇为公道的价格。而事实究竟如何,只有岳彬本人清楚。

然而,阿抱特也不示弱,他将话题引到既定的思路上来,表示:“先付一半款,其余一半,待史跋克确定无误后,三月之内付清。”

“这……”岳彬表面上做出为难的神色,干脆抛开生意去谈其他话题,但等到阿抱特对这种无聊的闲扯感到厌倦,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岳彬有些沉不住气了。他趁着阿抱特转身,冲焱之伸出最末一个小手指头,焱之明白那是指要在原来基础上再加一成,之后便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事情,起身出门去了。屋里只剩下阿抱特和焱之。

“嗯,你这样做很对,”焱之低声对阿抱特说,“以往法国人跟我师父做生意,也会采用这种形式,不过……”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这个比例似乎……他们那时多半付六欠四、或付七欠三。”

“那……你的意思是……”

“那要看您对这几件古董的喜爱程度……”

阿抱特稍微犹豫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到岳彬回来的时候,他生怕对方改变了主意,主动迎上去,伸出食指,表示愿意付款增加百分之十。对方握住他瘦长的手,使他和自己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看起来好像下狠心似的咬了咬牙。实际上,他是要通过这种形式,让阿抱特看到他确实在这笔买卖上做出了最大让步罢了。

十五

这一天,也就是十一月二十八日,胡惠春收到焱之的信已经第八天了,焱之信中说将于二十五日左右到达北平,到时候一定去燕京大学看望他。胡惠春为此兴奋了两三天,一心盼望着能早些见到朋友。上午,他随地质教授戴维斯和二班同学乘车前往洪山口实验及采集石料。随后三人一组,攀登山坡,用便利测量器,且行且测山的高度,并随队考察陵谷变迁及山石种类,离山巅约有一百五十米时,发现峭壁上有一块花纹色泽极不寻常的石头。若在平时,他很可能会冒着危险去采集,但这次他犹豫了,因为他想到万一自己有了闪失就无法跟朋友见面了。同组的小陶忍不住了,见组长没有行动,他一下攀上崖边扭曲的树枝,要去够那块石头。没想到他刚一登上去,树枝就断了,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幸亏他及时搂住粗大的松树干,才免于一难,不过小陶的手臂划伤了,魂也丢了一半。

回校后同宿舍的几位室友有的去了溜冰室,有的在活动室里下棋,宿舍里只剩下胡惠春一人,从不迷信的他竟然可笑地以为是尚未相见的焱之救了自己一命。他看看墙上的日历,心想,一天过去了,恐怕要等到明天了,可应该已经到了呀!他怏怏地站起身,向餐厅走去。餐厅里一群学生正围着一张圆桌大摆庆功宴,据说为了今天下午篮球赛获胜。他瞥了一眼这帮大块头人物,远远地绕过去,在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来。

“嗨,我要你帮忙的事,怎么样了?”说话的是同班同学鄂伦。胡惠春刚一坐定,对方就端着吃了一半的饭菜走了过来。鄂伦是在京城长大的满族人,性格直爽,言行举止都带着北方男子的豪放劲,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神情。他知道胡惠春是银行行长的儿子,胡家又酷爱收藏,所以当他那位极爱脸面的亲舅舅破落到难以维持生计时,他首先想到了同学胡惠春。胡惠春对此感到有些压力,无论如何他目前既无心情也无条件购置古董,但又不好意思当面拒绝,只得一直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收到焱之的来信后,他冒出了一个新念头,心想,或许这个消息对焱之有益?唉,他会不会因为太忙,已经回沪了呢?他这样想着,与鄂伦一块来到了活动室。棋盘一摆开,两个人就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棋子上了。

焱之从住的贵宾楼出来后,就径直赶往燕京大学。他和胡惠春在十五岁那年相识,距今已经快十年了。中间交往虽时断时续,但每次见面都有一种亲人重逢的感觉。回想当初那张天真无邪的面孔,不禁感慨:“时光在飞逝啊!”转眼,自己已经做了父亲,而惠春也已结婚一年多了。

胡惠春和鄂伦正杀得起劲,一位同宿舍的同学跑来告诉他一位叫仇焱之的朋友找他,胡惠春扔下手中的棋子就往外跑。

“你这家伙,怎么才来!”当胡恵春看见站在校门口的焱之时,大叫着迎了上去,抱住他,在对方的后背上来了一拳。“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害得我苦等了好几天。快说,你为什么不早些来看我,总不会是刚到吧!”

两个朋友已经快一年没见面了,焱之虽然也很想念朋友,但看上去平静得多。两人边走边谈,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小茶馆。胡惠春仔细地观察着朋友,发现他在外表、举止和思想各方面都变化很大。焱之也发现了朋友的变化,两个人都迫切地想了解对方,同时也急于要将自己近来的经历和一些新想法告诉对方。胡惠春一副书生派头,指着焱之考究的衣着和发式说:

“瞧你们这些大古董商,打扮得那么体面,好像要去赴宴似的!哪像我们这些在校苦读的穷学生。”

这家茶馆的老板跟胡惠春熟悉,见两个年轻人谈得如此开心,殷勤地过来倒茶。

焱之说:“你这样的口才,不该来学地质,该去外交学院什么的。我的确想早些来,可实在太忙,抽不开身。再说我不是一个人,还要尽可能地照顾好几位外国朋友。你是什么时候收到信的……怎么样,校园生活还适应吧?”

胡惠春皱皱眉头,噘噘嘴,说道:“将就着吧!”

焱之微笑着鼓励他,“将来做个考古学家,说不定能派上用场。我们这次旅途也挺愉快,阿抱特是位古董商人,但学识渊博。与这样的人相处,的确能学到很多知识,另外他的太太和莫尼卡·卢也是性情随和的人。”

两个人开始畅谈起来,一个大谈在学校既枯燥又有趣的生活,一个描述在生意场上斗智斗勇的场面,钩心斗角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胡惠春还提到了上午的那场意外,说焱之是他的救星。两个人笑着,茶杯换成了酒杯,两张年轻的脸庞兴奋得发光。

两个人性情接近,骨子里又那么相似,各自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借用一句马尔顿的格言:朋友在交往过程中,与其说爱对方,不如说是爱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的自己。他们在一起,即使不说话,都能从对方的眼神里领略到对方的思想。高尚的朋友之间,彼此的心灵是同步增长的,正像前面所说的,多年来,期间两个人好几年都没怎么联系过,但只要一碰面,两颗心会立刻被拉近距离,无论经历了多少磨难,隐藏着多少屈辱,一切都被简单而明了的智慧和欢乐笼罩着,眼前一片祥和。

两个人谈到了这座古城的印象。焱之起初把岳彬看作京城人的典范,事实上他仅是一个个例而已。直到后来接触了黄伯川、孙瀛洲,他才意识到北平还有比岳彬更符合他对这座城市想象的人。焱之与胡惠春谈论着,说他若能留在上海读书或许更好。

胡惠春说他对北平尚不了解。

焱之极力地争辩,说他是在对接触的人比较的基础上才得出这种结论的。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胡惠春回答,“可你仅仅看到了一个角落里的几个小人物而已。他们或许不是坏人,但也算不上纯粹的皇城人。满族后裔,尽管其中部分人沦落成浪子、性情懒惰,可他们最能体现这座古城的特性。统治这座城市二百多年,满族人的影子充斥在社会的各个领域、名个层面,这种渗透是根深蒂固的,不像洋人的影子只在上海的表面浮动。总之,你不能草率地发表某种见解,免得被人嗤笑。”

“是啊,”焱之说,“你讲得很有道理,可我这次恐怕没有机会往深处了解了,后天就要回上海……唉,最可惜的是没办法去紫禁城看看。”

胡惠春皱了皱眉,说道:“紫禁城里看到的是皇帝的生活,跟百姓的不同呵,哦,我差点忘了……”接下来他将鄂伦跟他说过的那件事叙述了一遍。

焱之认为这主意不错,说道:“可我只有一天的时间,还来得及吗?”

“当然,走吧,咱们这就去找他!”他大声喊着,付完酒水钱,抓着焱之的手臂,一起往外走。

“你学习怎么样?说实话,我真羡慕你,可以在这样舒适的环境里读书。”焱之边走边问道。

“那只是你这么认为而已。坦白地说,我对地质学没兴趣,枯燥乏味,而且不见得将来会派上用场,还不如你,虽然像你说的有些压力,但毕竟在做喜欢的事情。”

“那不一样,哪位父母不希望孩子成为文化人,其实……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在这儿生活还好吧?习惯吗?”

“你看见了,就是这样。说心里话,都成家的人了还待在这儿读书,伸手向父亲要钱,连说话都气短。我真想可以跟你一样当个古董商,那样就可以整日跟艺术品打交道了。”

“为什么?”

“既能赚钱养家,又做着喜爱的事,不是两全其美吗?”

焱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也是。”

两个人来到活动室,此时鄂伦正坐在窗前,独自对着满桌的棋子发呆。看见胡惠春兴高采烈地领着一位风度翩翩、鬓角梳得十分整齐的青年进来,他一下子就猜到对方应该就是被胡惠春念叨了多少遍的密友。

“来,我介绍一下……”

“不必啦!”鄂伦站起身,斜睨了一眼胡惠春,伸出手去,说道,“你好!仇焱之!你若再不来,我的耳朵都要被他的絮叨磨出茧子了。真担心他会患上相思病。”鄂伦嘴上不停地埋怨,眼睛里却洋溢着温和友好的神情。焱之不由得双手握住对方的手,开心地笑了。

三个人坐下,谈话开始热闹起来,两位同学津津乐道地谈起学校里发生的一些趣事,互相当着焱之的面揭对方的短,什么校长因为几位大三的学生不守校规,主张体罚,遭外界舆论攻击;在中秋节宴会上,戴维斯教授用刀子切开月饼,夹牛肉吃;等等。焱之默默地听着,表面上在微笑,心里却不由得拿此与自己炼狱般的学徒生涯做比较。“逝去的不会复返了!”不知怎么的,他渐渐地对鄂伦的滔滔不绝感到些许厌烦,再看看周围那几桌或下棋或闲聊的学生,他的目光变得冷峻了。

胡惠春意识到了朋友情绪的变化,想起焱之一向惜时如金,便趁着鄂伦喘口气的机会,打断他,“好,快说说你那位亲戚的事,你见过那些古董吗?”

“他?”鄂伦斜着眼看看房顶,“没什么好说的,自以为是落难的凤凰,既被别人瞧不起又瞧不起别人,脾气很倔强。不过,人品还好,是个顺毛驴,怎么,你忽然想起问这个?”

胡惠春趁机说出了让焱之去拜访那位舅舅的想法。

鄂伦对这个看上去斯文严肃的新朋友很有好感,暗地里希望对方能帮舅舅解燃眉之急。他冲焱之笑了笑,说:“求之不得,只是……”他问焱之在北平待多久,当得知只剩下一天时间时,他犯难了。第二天的物理课有实验,那是他绝对不能错过的。

胡惠春观察着他的神情,讥笑道:“喂,这可是你求我的啊,你这样吞吞吐吐的什么意思?”

“不不,你别误解,我是在考虑时间,”他开始盘算着,然后转向焱之,说道:“今天太晚了,这样不打招呼就去,恐怕他会不高兴。母亲说,别看他穷成那样,还把自己当成大少爷……这样,我明天一早去跟他打个招呼,然后您自己去,行不?”

焱之爽快地答应了,旁边的胡惠春提醒鄂伦把详细地址写下来,交给焱之。

十六

第二天上午,焱之沿着南锣鼓巷往里走,在一个摆着一对汉白玉狮子的门口停下来。门虚掩着,焱之敲了两下,里面有回应。不大一会儿,门开了,一位身材矮胖,面皮白净的男子出现在门口。此人五十多岁,穿着深色夹祅,两个扣子敞开着,袖口挽起很高,露出圆胖的手臂。焱之猜想眼前的人不是厨子就是管家,同时,他微笑着说:“您好!”并从口袋里拿出鄂伦写给他的纸条,递过去。

对方看完纸条,脸上露出一丝喜悦,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挺挺胸脯,摆出一种威严的架势,说道:“请进吧!我们八爷刚刚用过早膳,正在客厅里品茗!”

焱之决定来见这位鄂伦的舅舅,并未指望能见到什么奇珍异宝,而是奔着能够见到真正的京城爷们。他站在门廊前,计划着在面对这座宅子的主人时该说些什么。这时门开着,八爷在客厅里喊:“贝伊!”接着边摔摔打打边叽里咕噜地骂起来,大概是什么东西找不着了。贝伊就是领着焱之往院里走的中年男子。这是一处很大的宅邸,前后分为三处,此时贝伊立即示意焱之先在院里等一下,一个人急急忙忙地跑进去。在经过一阵忙乱后,里面平静下来。

几分钟后,焱之在贝伊的引领下来到客厅门口。此时那位八爷正披着一件上衣斜倚在他的太师椅里,一条腿搁在一个铺着绸垫的瓷墩上,一条腿放在地上,两条细腿不时在宽松的裤管里扭动两下。看见客人,他似乎有了些生气,稍稍坐起身子就喊贝伊,命令他赶快给客人看座。说完,他就自顾地抬起细长的手臂,整理了两鬓,并把别在皮衣上面一枚镶满珠宝的玉佩弄正。

“你好!”他高兴地说,声音略带沙哑,“远道而来的朋友,你好吗?”他脸上带着一种上级对下级的善意的宽容的笑,打量着焱之,“鄂伦说你年轻有为。来吧,我们好好谈谈,”他说着指指靠近的座位,“怎么?没在红茶里放奶吗?”他目光严厉地瞥了一下贝伊。

焱之谦和地笑着说:“多谢八爷盛情!”

“瞧瞧,哪儿的话,鄂伦是我外甥,你跟他差不多年纪,又是朋友,就算是我的晚辈。长辈爱护晚辈,理所当然,你大老远来这儿,倘若在几十年前……”他说不下了去,脸上露出庄严而忧郁的表情,无力地摆摆手,叹了口气,用手支着额头。焱之发现那只手又细白又瘦长,像从未做过家务的女人的手,心里升起一种又厌恶又可怜的复杂感情。他正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

八爷微笑着抬起头来,用一种含有醉意的眼神望着挂在左边墙上的几件清代服装。他向焱之表示,他与周围的人互不理解,因为他生活在那个时代,而并非当下,他很少走出这个院子,也不让外人进来,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每每从迷醉中醒来,他望望大烟枪,时常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他在身上摸了一遍,好像要找什么,见焱之在注意他,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几秒钟后,他声音里带着一种悲凉而歉意的语气问道:“我说这些,没烦到您吧!”

“没有,”焱之解释说他不仅不觉得烦,反而感到更亲切了,说他代表了一段历史,那个自己希望了解却无法靠近的时期。八爷默默地倾听,表情冷静,突然,他冲焱之苦笑了一下,无语地注视了他一会儿,苍白的脸上现出一种凄怆的温柔,伸出手去。“我多久没这样跟外人交谈了,世道变了,周围的一切都在催促我该上路了。可上苍不收,偏强迫我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猛地,他眼睛闪着亮光,“你的祖上是做大官的,是不是?所以你才会这样理解我。”

八爷十分肯定自己的想法,只有那些经历类似的人才能轻易地沟通和理解。此刻他相信这个年轻人是理解他、尊重他的,尊重他这个别人眼中晚清遗留下来的残渣余孽。

但是不管八爷如何坚信自己的判断准确无误,不管他是否会失望,焱之都觉得有必要说出自己真实身份。

“我是江苏太仓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祖上从未有人做过官。”

“嗨嗨,不要这么严肃。”八爷用先前的姿势摆手手,笑着说,“很快我就明白了,其实你是否承认都不重要,关键是我感觉到了,那种来自内心的感受是不会骗人的。”他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喜悦,他已经将焱之看作亲人一般了。

虽然焱之与满族没什么关联。他此刻却不得不接纳对方眼里这个最耀眼的称号,八爷不置可否的表情和语气都证明了这一点。焱之不想让对方误会,他委婉地说明了来意,又说,在他来之前,鄂伦已经介绍过了,“他说只有见一下您,才不虚此行。今天我算是真正领略他的话了。”焱之没继续往下说,他觉得太直白的赞美如同谄媚,反而下面没讲出来的话,让相互都感到意犹未尽,两个人相视而笑。

门外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贝伊在试图压低声音同那来人解释着什么,而另外几个人的声音却越来越高,似乎在围绕一件不愉快的事引发争执,而且由于几个声音夹杂在一起,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一会儿,贝伊快步走了过来,满脸焦虑地看着八爷,摊开手,表示他对眼下的事无能为力。八爷严厉地看了他一眼,用一种上对下的语气问贝伊是谁在那里吵闹,竟敢对八爷不尊了吗?贝伊神色沮丧地低着头,脸憋得通红,嘟囔着说:“还为那事。”

八爷表情沉重,垂着眼睛,沉思了一小会儿,说道:“过两天。”

贝伊站着未动,显然他明白这个答复不会令外边的几个人满意。

“明天,那就明天!”说着,八爷极为厌烦地挥了挥手。

贝伊出去后,八爷木然地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一言不发,愁眉不展的样子,好像在经历着什么磨难。当他转脸看见坐在一旁的焱之时,猛然清醒了,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尴尬处境,他不是在为捉襟见肘的窘况而难过,也不因为那群大声吵嚷的人在这个时候到来搅乱了他讲话的兴致而难过。虽然他为此颇为懊恼,可他并不为此而难过,他真正感到伤心的是在这位颇有好感的晚辈面前暴露了自己的懦弱。债主的上门,与焱之愉快的聊天,刺激了长期积郁在他心里的愤懑和羞辱,他决定坦诚地敞开心扉,这种情绪对接下来要谈的事很有必要,他一直碍于颜面,羞于谈买卖,认为那样会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既然对方都已看到了,再试图遮掩也没用,尽管他找了好几个理由驱逐内心的怯弱,可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此事不会成功,“他那么年轻,看上去不算富有。”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声音低沉而缓慢,这通常是人们回忆漫长过去时的口气,“唉,你还不了解我吧,说实话,生活在考验我,谁知道大清帝国——这座靠山会轰然倒塌,弄得我现在流落到这种地步。活着如同耻辱。”接下来八爷用老京城人又傲慢又率直的态度给焱之讲了他的家族史,他的幼年、童年、青年以及中年,还有他的亲人及爱好,他着重提到了母亲,说他对艺术的兴趣是受母亲影响,母亲说,古董不仅赏心悦目,关键时候还要能换成钱救命!唉,不承想果真混到这……八爷苦笑了一下,沉默着。

焱之仔细倾听着八爷的话,他看出了八爷说到这份儿上,仍羞于说出那句话,便主动说他今天就是冲这事而来的,如果八爷哪件赏玩腻了,可否考虑匀自己一件。

八爷揉揉眼睛,脸上现出一些生气,但他立刻纠正焱之前面的话,说自己一定要拿焱之喜欢的东西,而不是拿自己赏玩腻了的东西给他看。否则,他就不配“八爷”的称号,而要被人骂作王八蛋了。

说完,八爷站起身,跛着一只脚往里屋走去。焱之的心沉了一下,打量着这个瘦长的背影,他仿佛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悲凉的氛围,并忽然对这个过着避世生活的大清遗老生出了一股淡淡的温柔与同情。

十七

一个小盒子打开了,焱之以为里面装的是珠宝玉器,不大高兴地皱了皱眉。可是这一次,他才瞥了一下就忍不住了。当把小东西拿在手中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如同被点燃的星光,那是一只玲珑剔透的鸡缸杯。他曾经在多少年前就知道这个明瓷中的精华,但他始终认为那不过是传奇中的神话,它的珍贵和美似乎是被史学家们杜撰出来的。清朱琰《陶说》:“成窑以斗彩为最,酒杯以鸡缸为最,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值钱十万,当时已贵重如此。”不料眼前他猛然看到了现实,他被它紧紧地抓住了,他反复地摸着,看着,它那浓淡相宜的色彩、简洁流畅的线条、憨态可掬的小鸡……脑海里浮现出儿时的一幕幕情节,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当翻过来细细地看了底部青花書“大明成化年製”款时,他的内心发颤,喉头哽塞,眼泪涌了上来。

他努力稳定情绪,为自己的感情失控到这种程度,感到既可笑又气恼,想起这一切都被对方观察在眼里,十分矛盾。显然自己现在的处境不宜表露情绪,可已无法挽回了,人家已将一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无论如何,东西是毫无疑问的。

八爷的淡定本来还能令焱之感到愉快,可现在恰恰使他感到不安,他觉得对方温和的表情、悠闲抽大烟的姿势,以及那只不时地抚着下巴的手都是在考验自己。“我必须装作无所谓,”焱之告诉自己,话虽如此,他还是憋不住要拿起来再看。他已经给深深地迷住了。

八爷恰恰相反,他看上去兴致很高,一只腿不停地颠着,眼睛里闪着亮光,嘴角荡漾着微笑,好像在为一场稳操胜券的战役而暗自得意。

“怎么样?”他问道,“这斗彩鸡缸杯,相传是成化皇帝和万贵妃的爱情见证。史载‘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值钱十万’,可惜只剩单只了,尽管这样,它还是非常难得,对吧?”

他坐到了焱之对面。

“顺便问一下,这只杯子目前的行情,您知道吗?”

焱之沉默着,望着对方的眼睛,心情十分复杂,此刻他似乎看到对方又恢复了先前那种以上对下的神情(事实上没有),转眼间已由穷汉变成了富人。

“你发什么呆?为什么变得这么严肃?”他走过去拍了拍焱之的手臂说:“如果您不喜欢或使您联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请尽管说,千万别多想。我一向直肠子,因为它是我最珍贵的藏品,并把您当作真正的朋友,才拿给你看的。我活到这把年纪,知道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你说呢?”

八爷的安慰倒令焱之不好意思了,他承认自己第一次遇到这类器物,以前只是听说过。

焱之的坦诚令八爷感到惊讶,心想虽然焱之年轻,或许付不起很多钱,但肯定不像其他大多数古董商那样狡猾。

两人都沉默下来,此刻贝伊从外面进来,问道:“八爷,午饭准备好了,现在上吗?”

“好的,要多拿些酒来。”

焱之谦让着要告辞,说下午再来。

八爷的脸沉了下来,说道:“哦,您这样见外,我就生气了。”接着,他拉起焱之的手说道:“我明白……你是古董商……也许还是个眼力相当不错的古董商。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可非常谈得来,和你说话带给我一种难以描述的快乐。看得出,你心地善良,肯帮我解燃眉之急。我很满足,也想让你如愿以偿,你喜欢这只杯子?是不是?”焱之垂着头,微微笑了笑。“小仇,太好了,至少你从心里瞧得起八爷,知道八爷义气,这对我已经足够了。”

羊肉、卤鸭、炸灌肠、红茶、温热的花雕酒,这酒是贝伊专门为了客人从窖里搬出来的。酒菜全部上桌后,八爷邀焱之坐下来,他先声明自己不会招待客人,让他随便些。说完他就抓了一块羊排用力地啃起来,结实的牙齿连骨头都能嚼碎,他边吃边说味道有多好,那股痛快劲儿与之前的斯文判若两人,何况焱之的肚子也开始咕噜噜地抗议,也就不再矜持了。吃到差不多的时候,贝伊给焱之端上一碗热乎乎的卤煮,说这是特别为他精心烹煮调制的,焱之知道这是老京城人最爱的一口,早就想尝了,可因为几天来都在饭馆里用餐,一直没机会。偶尔去了一趟小吃店,又担心卫生不过关,因为他的肠胃比较敏感,生怕带来不适,没想到在这儿饱了口福。其实那热气腾腾的黑瓷大碗一端上来,他就在暗暗咽口水了。两个人吃得满脸通红,汗水也冒出来了。八爷用白毛巾抹一下嘴角,与焱之共同举起酒杯,两个人一饮而尽,“好样的!是个爷儿们!”胃里有了食物再加上酒的作用,八爷的思维异常活跃,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人生苦短啊,我也是从你这么大岁数过来的人,一转眼工夫,头发都白了。唉,我已经多久没这么痛快地敞开思想了,这些年我总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隔着一道门。我过去可不是这样的,那年月八爷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的。”他指指腿,“那时候这儿还壮着呢,后来在一次骑马中摔伤的,差点要了命,还好,从那以后,不再由着性子撒野了,”他望了一眼那只盒子,“没办法也就爱上这个了,不管咋说,摆弄这些玩意儿,比读书轻松多了。哦,说也奇怪,当初没看出这里面有什么道道来,好像一夜之间,感觉就变了,这里面简直是深不可测啊!年少轻狂使我自以满族为天下之尊,夜郎自大。当中国历朝历代的艺术品琳琅满目地摆在面前,你会惊得目瞪口呆。有时我想,那些没有来得及悟透这个问题就去世的八旗子弟们可真算是白活了。”

“虽然我跟您的成长环境和阅历相差很大,可我也是这样想的,或许这就是它们难以阻挡的魅力吧!”焱之说。

“啊,魅力,太好了,”他重复着,眨眨昏花的眼睛,“可是世间有魅力的绝不止这一样喽!”他忽然停下来问道:“你结婚了吗?”

“嗯,”焱之微笑着点点头,补充道:“我已经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了。”

“好小子,有你的,福气。不像八爷,年轻时热热闹闹,垂暮之年冷冷清清。不过好在有这些东西守着我,还有贝伊,像他这样忠于主子的奴仆不多了。穷苦也罢,艰难也罢,他都一心一意地侍候我,对我的事想得比我自己还要周到。哪个女人能做到这点?若她们遇上我现在的处境,还不得整天哭鼻子数落个没完。我受不了那份罪,孤家寡人的生活,倒也落个耳根清净。”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实是残酷的,”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苦笑,“所以只要能够让我忘却现实的东西,我都喜欢。”

焱之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瞥了一眼搁在条几上的大烟枪。

“可惜,这东西太耗钱,否则我不会……”他叹了口气,脸色十分阴沉,忽然他又来了兴致,“前些年,听说有个叫王国维的学者提到用‘艺术代替鸦片’,遭很多人讥笑。现在看来不是没有道理,至少从避世的角度,两者的作用有相似之处,目的都是要构筑一个虚幻美好的世界。”

焱之一边倾听,一边自斟自饮。几天来,他一直都跟熟悉的人在一起,此时遇到一个陌生人向他倾吐了那么多心里话,他的精神也松缓了很多,特别是讲话人的爽快和坦诚深深地感染着他。

“噢,说说你的城市,上海,人称东方巴黎。据说她很美丽,像一个妖娆的女人,是吗?”八爷颠着那条瘸腿,眨巴了一下眼睛问道。

焱之笑笑,问道:“那北平呢?”

“北平?她代表了历史、宽厚、道德、正义,这就是北平。八爷我可以这么说,我憎恶她身体里那些不好的东西,但对她本身仍然充满深厚的感情。我可以在人前指责她、辱没她,却不允许外人对她说三道四。她身上遗留下来的有价值的美好的东西使我心怀敬意,全中国人民都遮蔽在她的护翼之下,即使我再怎么固执己见,也不能对她的荣光熟视无睹。如果上苍再给我一次机会,还给一个年轻的我,我一定会为这片土地献出一切,我……”

此时,门口再次传来几个人的叫嚷声,中间时而夹杂着贝伊的声音。八爷脸色十分难看,他尴尬地低下头去,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骂道:“见利忘义的狗东西……”

焱之一言不发,他望着八爷,心潮起伏,他眼睛里无意中流露的同情令八爷感到又安慰又懊恼。他下定了决心,不再谈什么辉煌的过去、虚幻的未来,眼下才是最重要的。他咳嗽了两下,清清嗓子,说道:“说实在的,就算没有这笔交易,我仍然会将您当作朋友的,说吧,你对这只杯子有什么想法?”

焱之对八爷凝视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该怎么说,接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八爷也喝干了,他们的手又握在了一起,然后焱之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说:“是的,我很喜欢它,可不知您开什么价。”

八爷端平胳膊支在桌上,同时挺直了上身,好像要借此消除在谈到这个话题时所产生的羞愧。“你都看到了,我也不隐瞒了,他们是来要账的——是高利贷,一共一万八千块,我……如果你这里不行,就只能去典当……可那些人都是吸血鬼……所以,您看着给吧,哪怕先还一部分,其余再缓解几天,另想出路……我看你这么年轻,做古董年数不会久。这不是个小数字,千万别为难……”

焱之皱着眉头,摆摆手,示意对方停下。他明白了八爷的意思,“一万八千”的确不是个小数目,而且面对人家这种艰难的处境,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犹豫着,在想他是应该咬咬牙买下来呢,还是应该放弃呢。“不,我不能错过,这恐怕是我今生唯一的机会了。”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是自己多少年的愿望了。他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坐回桌前,打开那只盒子。

十八

童年时,对绘画的热爱使他对瓷器产生了兴趣,那只被他不小心打碎的成化青花花卉折枝纹小杯仍精心保存着。“孩子,在哪儿跌倒,在哪儿爬起来!总有一天会……”十几年前他离家去沪当学徒时,父亲的叮咛在耳畔回想……

他努力打起精神,深知此刻不能只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他仔细观察画面昂首引颈的雄鸡,温顺娴雅的雌鸡紧随其后,几只茸毛娇黄、展着嫩翅的小鸡憨态可掬,在花石间嬉戏追逐……整幅画面生动逼真,将自然界的美好与动物亲情展露于咫尺之间,线条简洁,色彩明快艳丽,全部纹样皆以釉下青花勾勒轮廓线及局部填绘,再在釉上以黄、绿、红、黑等色彩填绘……其实凭对那只成化青花花卉折枝纹小杯的熟悉程度,他根本用不着把握这只鸡缸杯的色与形,只要其中与花鸟折枝纹小杯共同的那一部分就已经足够了,同一时期相类官窑器物的胎釉及青花钴料(平等青)都受着同一烧制工艺的支配。而号称成化朝官窑瓷器精华——最动人最璀璨的部分,都集中体现在这只明成化窑斗彩鸡缸杯上了。

这种柔和的色彩与纤巧的线条所营造的和谐,带着点温馨的梦境,与之前他所接触到的各种艺术品都明显不同,它深深地感染着焱之。真正杰出的艺术是不容拒绝的,即使你不想亲近它,它照样会感染你。那些可爱的形象开始在眼前活动,焱之忘记了身在何处,不知不觉地进入了这个童话般的世界,内心充满了神秘与激动,被儿时天真烂漫的梦幻拥抱着……

不知是因为酒精作怪,还是八爷的热诚,或者因为这只杯子下所引起的一连串的回忆,也许是所有这一切原因令焱之无法掩饰自己的喜爱之情,他的脸颊发红,眼睛里闪着些许歉意和羞涩。他下了很大决心,才张口说他喜欢这只鸡缸杯,而且很想买下来,“可……”八爷摆摆手,打断了他,说:“没有‘可……’只要你喜欢,尽管拿走,钱多少没关系,我再想其他办法。”他的语气那么真诚而坚定,仿佛早已将自身处境尴尬置之度外,反倒对有机会恩惠于朋友感到满足。

焱之既感激又不理解,对方明明为了还债才卖古董,可为什么又对金钱多少表现得那么不在乎呢?倘若他此时能看透八爷性格的能力,就会明白对方的意思。不过,不管别人怎样慷慨忍让,焱之都绝不是趁机占人家便宜的那种人,而且八爷的豪爽,倒也促使他更加果断了:“说实在的,我来这几天内买了不少古董,手里的钱不充足了。不过我会去筹钱,倘若结果令人满意,我会明天一早再来。如实在凑不齐,您就给别人吧!”

八爷听完焱之的话,最令他感到惊讶的是:焱之并不十分有钱,但他丝毫没有还价的意思,而且丝毫不像大多数狡猾的古董商那样装傻充愣。所以两人分手时,他执意要焱之带走,焱之则坚决不肯。

回到住处,焱之去找吴启周,他正在隔壁屋里跟一位朋友谈话。若在平时,他不会冒昧去打断人家,可此时他无法顾及太多,那只鸡缸杯老在揪着他的心,使他坐立不宁。两个人站在走廊里,焱之极尽简单地说明过程。吴启周仅停了几秒钟,便应允下来。他让焱之去找叶叔重,卢吴公司北平分公司的账目都由他负责。“等一下,你就说是为我买东西,免得那坏小子难为你,他总说我对你偏心。”吴启周拍拍焱之的肩膀,催促他趁早赶快去!东西不等人,万一让别人拿去,恐怕要后悔终生,可遇不可求啊!吴启周说这些话时,那一向温和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一生哪怕在最艰难的岁月也从未向人开口借过一分钱的焱之,此时由于羞涩和感激脸涨得通红。他张了张嘴,想说些感谢的话,但又觉得那寥寥数语根本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感情。

“快去吧!快去吧!东西没到手之前什么也别说。”吴启周语气急切地重复了一遍,说罢,他匆匆转身回房间,在门口他又回头喊了起来,“我等你好消息!”

焱之不敢耽搁,快步奔下楼梯,心想,多好的人哪!然后一路跑着向卢吴公司分号赶去。

夜幕降临的时候,焱之敲响了八爷的门,跑来开门的贝伊一看见他,眉眼都笑了,他十分热情把焱之迎进去。八爷在屋里刚过完烟瘾,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一结束,现实的种种困难和不如意又向他压过来,阴沉沉的,四周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明天,究竟会怎样?……他感到浑身冰冷,禁不住哆嗦了几下。

忽然听见门外有说话声,他不由得心头一惊,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当他看见走在贝伊身后的焱之时,又惊讶又高兴,然而他立刻沉下脸来,怕是来向我说抱歉的,明天,不是说好明天吗?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八爷,没经历过太多挫折,也没做过大事业,多少年靠着鸦片过着半虚幻半真实的日子,有时表面看上去挺好强,其实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变得诚惶诚恐起来。他小心地坐下来,摆出一副心定神宁的态势。

焱之进屋时,八爷手里拿着一串念珠,双目微闭,念念有词。“哎哟,是你呀!”他这次看到焱之感觉有一丝不舒服,心里嘀咕着,他肯定是来报告坏消息的。

焱之马上察觉到微妙的气氛,一言不发,微笑着取出怀里的包裹,金灿灿的小黄鱼一下点亮了八爷的眼睛,“嗯!真快啊……你……该谁是谁……没想到……”这一天他已记不清重复了多少次“没想到”这个词了,“您那么年轻,衣着又朴素,有眼力,还有这等魄力……没想到,没想到哇!”

始终站在一旁的贝伊未经请示,便嚷着要去准备丰盛的晚饭。八爷挥挥手说,“应该的!快去吧!”

焱之此时对任何事情没兴趣,他恨不得马上躲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尽情地将那只鸡缸杯欣赏个够。于是他婉转地谢绝了主仆二人的盛情,声称晚上还有重要的事。

几分钟后八爷紧握着焱之的手,把他送到大门口,并真诚地邀请他再次光临。焱之走后,主仆两人坐在客厅里,如同一个亲人走后的情形,谈论着他,认为这位新朋友什么都好,而八爷不时地重复着一番话:“我心里高兴不光是为这笔钱,也为这只小鸡缸杯高兴啊!我从来都觉得古董跟人一样,只有在真正赏识它的人手里,才能展示出全部的美!才不枉流传于世上!”

直到现在,焱之才充分领略到深厚友谊蕴藏的魔力,那种魔力与其说表现在平日的交往上,不如说体现在那些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晚上,焱之在和对古董十分挑剔的吴启周在一块儿欣赏那只鸡缸杯时,发现对方分享这份喜悦时的兴奋劲就如同这只杯子是他本人的一样。他不仅叹服焱之眼力好,还故意像孩子那样摆出嫉妒他的表情,结果把两个人都逗乐了。焱之发现,吴启周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都神采奕奕,还不时发出惊叹。他切实感觉到了这位长辈的无私和坦诚所带给自己的愉悦。

深夜,焱之独自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

他闭上眼睛,一幕幕往事在脑海里此起彼伏,他的思路如同一条绵延的舞动的线,忽儿停在这儿,忽儿又停在那儿;有时又会长时间地停留在其中一幕上。他很清晰地回想起儿时在故乡的一个夜晚,他满脸悲伤地给伊绿讲那个因摔碎了成化小杯挨打的故事。当时她坐在一棵树底下,月光透过树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他讲得很慢,时断时续,似乎为了引起她的同情,故意压低声音,使之听起来有点沙哑。她听得很认真,眼睛里闪烁着同情的泪花,嘴巴微张着,脸色有些苍白。她看得出这件事伤害他很深,不时地安慰他,可她又对这些古董呀,成化呀,杯子呀,青花什么的弄不太清楚,“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我相信你肯定会拥有……”她愣在那里,张着嘴巴,“……哦,真笨!”她敲着自己的脑袋,为记不起那个“名称”而着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的,是不是?”焱之假装不懂地摇摇头,说自己不明白。其实他多少清楚她要表达的意思。伊绿开始从细节上描述焱之曾跟她讲过的鸡缸杯的故事,“就是画在瓷器上的,你说过……有很多种颜色,还有公鸡、母鸡……”她很想描述得再生动些,因为她贫乏的语言远不能表达内心丰富的感情,“多幸福啊!那小鸡那么可爱……噢,我没见过,可你跟我说过,是这样的,不是吗?”她发现对方望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她先是凭着想象来描述的,与其说是艺术本身所带来的遐思,倒不如说这个画面故事所对她引起的联想更贴切。她当时面带微笑,眼睛里闪着亮光……

现在焱之回想起来仍是面带笑容,“我从未忘记她”。他知道,在每个人心灵深处都有一个隐秘的柔软的地方,永远保留着所爱的人的身影,它是时光的水流带不走的。他此时想起伊绿与第一眼看到这只鸡缸杯时的感受没什么不同,在这座为爱修筑的城堡里,他们将长久地待在里面,并且会在不同的时候由于某种原因突然跳出来,任何事物(包括时间)都无法割断这种不明所以而又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如同他与这只鸡缸杯。焱之既不迷信,也不喜欢牵强附会,但他相信冥冥之中的注定,相信人与人之间、人与事物之间的缘分。他在心里想,即使没有这些故事,我照样会爱鸡缸杯的,我感觉很了解它、熟悉它,不只是由于它的外表,它的价值,还有那个与这个实体本身合二为一的灵魂……而也正是因为它所蕴含的文化和精神意念所构成的灵魂,才让他对它的感情如此强烈、深刻……同时,他也无法否定那些所爱的人在自己身体里所产生的力量,他们会随时用微笑和轻声絮语提醒他。因为他们无论在天堂或某个地方,都始终将彼此静静地装在自己心中。婚姻使他意识到之前的爱情故事该画上句号了,但他可以将其转化成友情,那种纯洁的、精神上相互接近而彼此理解沟通的感觉,与他在看到一件似曾相识而又不忍释手的艺术品时的感觉没什么两样,尤其是现在。他十分清楚自己身为一名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而真正的对人对事物的爱,不是占有,而是哪怕站在远处,仍能心平气和地欣赏。只要心怀真诚,爱情就是爱情,艺术就是艺术,其中不应该有一点世俗的成分,否则对待人和事物的美好情感,就只是供无聊者与粗俗之人观赏的游戏了。

走廊里传来几个醉酒晚归客人的笑闹、叫骂声,焱之的内心无比静谧,与他们相比,此刻的我是多么幸福呵!他手中轻抚着那只小杯,几百年了,那么珍贵脆弱的它仍继续存在着,而且还将继续存在下去。焱之像对待婴儿一样,将它贴着脸颊,他想,今后自己将与它一同存在着,并且会因此而生活得很快乐。

十九

两年前,焱之与管复初等人成立六公司不久,就在其舅舅的介绍下加入了上海古玩商会,如今他已成为该会的候补委员;而且在他的建议下,商会在以五马路为中心的周边地区,举办了几次古玩界颇具影响的交流会,全国各地的古董商、收藏家都纷纷聚集到上海,不仅扩大了商会的声誉,还吸纳了不少新会员,加强了各地商会间的联系。同时他还向会长马彦璞提议整修商会大楼,制定真正切实可行的会约。每次有关募集款项时,他总是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来补充款项的不足。但是只有少数人能够正确地看待他的行为,大多数人不但吝啬,还在背后表示不同的看法,冷嘲热讽。

在此期间,焱之的生活仍旧和从前一样,十分节俭,全部时间都以古董为中心。他喜欢购买、喜欢把玩,尽管在别人看来这种生活是单调而枯燥的,但他却觉得这种生活对自己再合适不过了。在他眼中,别人那些无度的、挥霍的、纵欲的行为,无疑是经不住诱惑罢了。

其实,在繁忙的经营和研究之余,他对商会工作的浓厚兴趣已经在逐渐减少,他原本计划在商会中占得一席之地,以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但现在他开始感到现实与想象的差距太远了。尽管如此,他并不想脱离它,因为他发现一旦恢复到从前的独立状态,自己的某些思想就会由于失去用武之地,而变得毫无价值。他暗暗分析过这种现象,认为这跟他当年为《申报》写稿性质相同。他愿意从外界汲取有价值的东西,同时也希望自己思想里有价值的东西会影响到他人。他认为不管是整个世界或某个小小的领域,都需要在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作用下,变得越来越丰富、越强大。

马彦璞最近把商会一些事务专门交给焱之处理,为了工作起来方便,他除了委员的头衔,还有了会长特别助理的身份。在工作过程中,他更多地接触到自己的同行,这些会员平日里就和焱之相熟识,但如果让自己只把他们看成是在这个商会中的弟兄,而入会仅仅是除去了他们某某老板的称呼或者耽溺享乐的心,那就错了。从他们腰间挂的玉牌和套在手指上的大颗宝石来看,他们中多数人都生活得相当殷实。可在焱之为抗日募集款项时,梳理出账目上近一半的会员那里三百至五百的额度几乎全是欠款,这使焱之不由得想起商会的誓词。每个新会员在入会时,都要当众宣誓,要以商会利益高于个人利益,为了商会及大众的利益,要心甘情愿地牺牲个人财产。而现在所面对的情形让他感到,工作每向前迈出一步,都非常艰难。

焱之对他所了解的商会中的人大致进行了分类:

第一类是这样一些人,他们以平淡的态度对待商会举办的活动,这些人入会的兴趣似乎不是为了活动本身,而是以此为平台增加交流鉴赏、切磋技艺的机会。他们渐渐形成书画、青铜、瓷器杂项等几大领域,及时了解时事新闻,关注社会局势对经济、文化,及其古董的影响。焱之对人心怀尊敬,在他看来,那些比较有思想而又上了年纪的人多数属于这一类;而他本人对他们所探讨的问题有时也会产生兴趣,不过他与这些人又不完全相同。他认为凡是聚集到此的人,都应该有一个共同的远大志向,也就是商会宗旨中所阐述的,不应将其仅视为谈话的场所而已。

关于第二类,好像是出于好奇才入会的。看上去既抱着很多目的,又似乎什么想法都没有。他们犹豫着,东张西望,在犹豫和探索中消磨时光。他们看待商会这个团体,如同看待古董一样,只注意到事物的外在形式问题,而对于深处的实在内容则看不到。不少将古董当作商品买卖,以赚钱为目的的人都属于这一类。他们虽然也承认古董作为商品的特殊身份,但究竟特殊在哪里,具体也说不清楚。

而最后的这部分属于第三类。通过焱之长时间的观察分析,他发现这些人既没有什么爱好,也缺乏做事的热情和志向,他们加入商会如同加入社会上其他什么名目的组织或俱乐部一样,旨在扩大社交圈子,丰富人际关系,以此开拓财路或抬高身份。

焱之对商会的规则理解得越深刻、对会员分析得越透彻,就越对现状不满。他感到有很多事情要做,却理不出头绪,不知该从哪儿入手。眼下他所处的商会形式上如同一堆乱麻,本质上也是一盘散沙,人人都在忙碌,却由于缺乏凝聚力,离本来的面目越来越远,与他所期望的方向背道而驰。他苦思冥想,始终未找出任何办法,于是他一时兴起去拜访了乔治·哈同,希望从他当年在工部局董事会工作的经历中借鉴一些间接经验。

自从父亲老哈同去世后,乔治就跟那些丧父的富家子弟一样,与养母罗迦陵陷入财产争夺的纠葛中。身为哈同大笔遗产的第一继承者,工部局的那份差事已经对他没有了吸引力。没有了哈同的管教,此时的他又回到了从前那种纵情声色、挥霍无度的生活中。

乔治在小公馆的客厅里接待了焱之,漫不经心地听他讲话,脸上没有丝毫的热情。由于长期沉湎于纵欲的生活,他看上去颓废衰老了很多,尽管他本人也清楚这是不合适的,是有损道德和尊严的,却始终无力从中解脱出来。另外,他认为焱之如此虚心地向他这样一个人请教,好像在讽刺他。“你怎么想?难道你要这群人丢掉金钱、丢掉享乐、丢掉女人,将全部财产、精力都投入到你们那个什么会中去吗?恰恰相反,他们加入这个组织,是为了谋些捷径,以便更有利地获得可供享乐的一切。所以我对此没有什么好主意,除非像我父亲说的‘统统给这群人换血……’”

乔治的话让焱之在低迷中徘徊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他忽然记起阿抱特说过约翰·史跋克是伦敦收藏家俱乐部经理的事,便立即写信向他求教。经过两个多月的书信往来,加上焱之的深思熟虑,不久,他就形成了一套新计划,并将想法细致地汇报给商会会长。会长对其中很多观点表示赞同,支持他下发开会通知,并事先告知部分委员。他们的新《章程草案》借鉴了国外上层人士的高见,其中很多秘籍一旦付诸实施,对该会、每位会员都将大有裨益;同时对整个古玩界、文化界都有促进作用。小部分了解底细的人知道真正的操作人是焱之,都恭维他、赞赏他。焱之表面上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很忐忑,不知道这种中西合璧的观念能否会被这些同道们接纳、吸收。

二十

会议那天,焱之被安排以特别助理的身份代表会长在大会上作报告,并且代表商会向所有新入会的会员表示欢迎。会场里坐满了人,在新会员的宣誓仪式举行完之后,焱之走到讲台上作报告:

“尊敬的各位领导及同人们,”他快速地扫了下面一眼,讲话结结巴巴的,声音有些发颤,“在目前这种低沉紧张的局势下,商会是我们众人的心灵支柱,值得信赖的精神家园。我们每一位坐在这里的朋友都是幸运的,因为面对任何状况时,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背后有一个强大的集体。当然,若想这个集体不仅是一种形式,一个空架子,需要我们有实际行动,不能再持续这种冷漠的状态,要切实地行动起来。”焱之把本子翻到下一页,继续讲下去。

“为了向世人证实商会是区别于那些仅仅存在于名义上的组织,我们要积极地充实它的内容,时势让诸位有仁有识之士携手并肩,不仅要将我们自身修炼好,还要用自身的德行去和影响和带动周围的人。传统派、潮流派都要迎合当下的形势,努力去团结和联合更多有思想、有热情的人们。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们在不忘记自己古玩界人的身份之外,还要努力培养高尚品德,时刻提醒自己是一名文化人,不断地用知识充实大脑。现在的局势严峻,对于我们事业的发展造成阻碍,面对这种现状,我们该何去何从呢?要起来参加革命,加入到这股洪流中去吗?这么做肯定是不可取的。像我们这样的人不适合参与到武力的行径中去,但作为古玩人,我们应该比其他人更热爱我们的文化,为我们国家的安定贡献一份力量,至于究竟该做什么,事情是明摆着的。”

众人中引起一个小小的骚动,多数人都想到了前几次为战争募款的事。

“商会所有计划都要符合现实,所有步骤都要付诸实施。我们凭着共同的愿望和信念走到一起,在这个团体中,每个人力量都是微小的,但一想到背后所依赖的这个团体的力量,每个人又感到自己是强大的。同样的推理,可以放商会到这个社会中去,我们不但要使自己生活美好,还要关注和照顾到身边的人,时刻尽最大努力去维护国家安宁,抵制侵略和罪恶,并在各地域的优秀人士中挑精选萃,吸收他们加入我们的商会。只有这样,才会使我们商会拥有强大的力量去抵抗和驱逐那些欺骗和阴暗邪恶的势力,让他们自觉地制约和管束自己。总而言之,我们应该确立正确而独特的方式,并且使之真正深入人心。而与此同时,我们的新规则不能与传统的规则相矛盾,而应该是在继承它的基础上的新发展。对此,我们不妨借鉴其他类似组织的成功经验和模式,尽管这些组织与我们的环境不同,但相信到达同一目的地的不同道路的最终方向是一致的。武力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文化的渗透力却可以改变人的心灵,为了达到一个良好的光明的愿望,我们应该多方借鉴、合理的归纳综合。

当面对现实冷酷的坚冰时,不用多说,只要用感化的力量就可以了。从前不被人们认识的武器此时要被赋予特殊的使命和力量,而这需要时间的酝酿和巧妙的方法。现在我们当务之急要做一些务实的工作,使那些不惜生命战斗在一线的同胞兄弟们全身心地投入战争,做好他们的后勤工作。要想没有暴力是不可能的,那不是一厢情愿能够做到的事,因为在不得不面对战争时,我们要努力把个人的力量投入到那个庞大的队伍中去,让战斗力引入到最强劲有效的状态中。只有国家独立自主、安定团结了,我们每个人才能安居乐业。因此这种事无须别人监督,而是需要我们每个人凭着良心与责任感,自觉地去完成。我们商会的最大意义无非就在这里了。

若抱着这样的目标,商会将来会出现更多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各自去影响着周围的人,同时也会有更多胸襟开阔的优秀人物加入进来。文化是我们的武器,慈善是我们的动力。这样的人群结合起来,长此以往,我们商会的目标就会实现,而不至于沦落为多数形式主义组织之一;才能如一个灵魂闪光的人那样,长期有效地为社会、为同胞作出贡献。”

焱之的这番讲话在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绝大多数老会员在焱之的这次讲话中看到新规则不尽如人意之处,以消极冷漠的态度表示他们的愤懑和不满;有的甚至当场发出质问,认为他们加入的是商会,是为会员谋取利益的,而不是搞什么慈善的基金会;还有的坚持商会既然是投票制,一项新规就不是谁说了算;有的则表现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但他们心底里倾向第二类。焱之骨子里那种挑战的热情好久没有被激发起来了,他积极地应战,但碍于自己仅为会长代理人的身份,他的态度仍旧谦虚,言辞间带着商量的口吻。最终大会主要形成三方面的意见:一部分参会者持坚决反对态度,他们对这次将要进行的新规则改革表示反对,甚至以退会相威胁。令焱之惊讶的是,持这种意见的竟多数是实力雄厚的老古董商,其中包括焱之的师父朱鹤亭;另一部分是骑墙派,他们始终沉默,时而看看这边,时而望望那边,在看不清争执双方最终未见高低分晓之前,他们是不会表示倾向于哪边的;最后一部分是持支持态度的,他们是极少数的一群。其中主要包括这次宣誓入会的新会员和与焱之思想比较合拍的几位圈中好友。这次会议使焱之看到:原来任何事物在涉及个人利益的时候,都会变得寸步难行,哪怕一个正面、积极的计划。由于人们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理解力也有差异,况且每个人所掌握的知识和境界高低不同,致使每个人对同一事物的理解不同,甚至完全相反。这使焱之感到非常困惑,因为他希望这次会议是对下一步计划的重要铺垫。

会议结束后,会长找他谈话,说看样子支持这些新想法的人并不多,或许他的思想脱离现实,那些美德、高尚、灵魂之类的词与他们目前的状况有很大差距。对于奉献社会,那是一项漫长庞大而繁杂的任务,要知道,你所面对的不是血气方刚奔赴杀场的战士,而是以赚取利益为目的的商人,若要他们有所付出,必须先要保证他们通过这个圈子有所收获。焱之耐心地听着,发现会长的思想与开会之前相比转变很大,他不愿与对方发生争论,只是很直接地问他抛开周围的声音,他本人是否赞同自己的想法和建议。会长给出的答复是,商会的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这就决定了他、任何人都不能一意孤行。焱之的情绪非常低落,自觉已没有再深谈的必要,便匆匆告辞了。

会议之后的这些日子,焱之心中感到很郁闷。他不再想商会的事,只将心思全都放在研究古董上,白天忙于接待客人,晚上就躲在书房里读书,不见任何人,也不参加任何形式的晚宴和聚会。

二十一

就在这时候,焱之收到了阿抱特的来信。在信中他问到商会的有关情况,问他的建议是否被采纳。同时他还好像对会议的结局有所预料似的,奉劝他要趁着年轻,将更多的精力放在热爱的事业上。大多数男人都多少有参政议政的心态,认为那才是男人应该做的事。而事实上,只有很少数人适合这项工作,那不是光有热情和智慧就能胜任的事,还需要另外一件东西。而据他观察,凡是真正热爱艺术的人,都缺乏这种东西。何况,一个有所热爱的人,倘若把自己生命的力量耗费在烦琐的社会事务中,还拿什么奉献给他的事业?

阿抱特在信的末尾告诉他,下个月大卫·珀西瓦尔将来中国,据说是为了组织中国艺术品在伦敦的展览,届时他将会去与你见面。他是一个极具天赋的鉴赏家,“这样说吧,我跟他在一起,会贪婪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生怕一走神,哪一个奇思妙想就如流星般陨灭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了,因为他从来不喜欢重复自己讲过的话!”

不消说,这位大卫·珀西瓦尔先生是深受阿抱特敬佩的人,除了在艺术鉴赏方面极具造诣的人以外,再没有别的先生能够这样令他折服的了。“是啊,他肯定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关于这位爵士先生的才华、卓识和气魄,焱之早在几年前就有所耳闻。同时焱之相信阿抱特绝不是个夸大的人,但是焱之发现他往往是思想先行的,预知做什么或怎么做,甚至以惊人的准确,对现实的某些事情,说出自己的意见,做出自己的判断。不过焱之很快安静下来,像准备接待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时常有的心情那样,计划着该如何使随即到来的见面愉快而流畅地进行。

两个星期后,大卫·珀西瓦尔到达上海,与其同行的还有大英博物馆的霍布逊先生及乔治·欧摩弗普洛斯。大卫是一个趣味高雅、懂得奢侈的人,这与他狂热的艺术爱好很吻合。但他严谨的处世态度令人惊讶,不过这既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也无赞美的必要。性格是血液里带来的,就如同作为学者、不太富裕的霍布逊,以及因崇尚年轻就是财富,而爱好活在过去的乔治·欧摩弗普洛斯一样,每个人都遵循着各自的生活原则,区别仅在于形式而已。

当焱之按着深红色请柬上的约定,准时走进礼查饭店的时候,三个人已经在饭店顶层堂皇富丽的大餐厅里落座了。这里是上海也是远东最大的餐厅之一,可容纳五百人就餐。餐厅的廊柱、穹顶,以及玻璃镜均为欧洲最新流行的风格。

焱之在侍应生的引领下来到客人面前,奇怪的是他几乎一眼就从三人中认出哪一位是大卫·珀西瓦尔。严峻的面孔、深邃的目光,总之一切表面的东西、连同气质都与想象中的再吻合不过了。此时三个人的面孔是不同的,可表情却完全一样,微笑、热情,幽默的谈吐,一切都令人感到愉快!

大卫稍微愣了一下,走上前来,握住他的手,“啊,爱德华,我正在想着你呢,你就来了。”他从阿抱特那里得之焱之的英文名字,“来,这位是大英博物馆的霍布逊先生,这位是学者乔治·欧摩弗普洛斯。”

坐在大卫旁边的霍布逊站起身,笑着说:“很高兴,很高兴见到你……”

焱之也说了不少客气话。

“上海这座城市真好,还有这里的人民,倘若没有战争……”霍布逊感触颇深地说道。为了让焱之毫不费力地听明白自己的表述,他尽量将英文讲得缓慢而清晰。

“今天下午,我已经是第三次听到你讲这话了。”欧摩弗普洛斯歪着脑袋,指指自己的耳朵,一副顽皮的样子。他在三个人中,年纪最长,穿着银灰色格子西装,系一条非常鲜艳的斜条纹花领带。他不时地冲着动作麻利的侍应生微笑,也对着周围那些不相识,但无意中目光和他碰在一块儿的人微笑。他的手指轻轻地跟着音乐打拍子,说他出来这些日子,他们朝阳乐队的那帮兄弟们肯定等急了,回去会抹他的脖子,说着拿餐刀的反面在脖颈处比画了一下。大卫知道他说的是那只称为“朝阴”的乐队,其中最大的八十三岁,最小的也六十四岁了。他们每星期四下午都在其中一名成员的私人俱乐部里举办一次义务演出。

“喛,依我看,你们这帮老小孩太放任自己的想象和回忆了……”霍布逊用手帕擦着脸说道。

“难道我们应该把内心藏起来,像一尊受难者的雕像?”欧摩弗普洛斯反诘道。

“哪里的话?人生而自由,一个人大可以展示丰富的性格。按照那些常人的规矩,不少人都得把他们的观念兜个底儿颠倒过来活。”大卫说道。

欧摩弗普洛斯意味深长地扬起眉毛,凝视着大卫,可惜对方的话停止了。

灯烛辉映下,气氛无比融洽,插在玻璃瓶中的玫瑰花姿态娇媚,鲜嫩欲滴,银器和玻璃器皿闪耀着美丽而柔和的光芒,轻柔动听的音乐在谈笑声和盘碟刀叉的叮当作响中时起时伏。大卫告诉大家,下午的谈判进行得很顺利,那位中方官员主要是转达国民政府的意愿,希望这些紫禁城里藏了多年的珍宝,在去伦敦皇家艺术学院展览之前,要先在上海做一次预展。展览结束后,再由英国派专门舰队护送到伦敦。

“你同意了?不需要回去商量一下吗?”霍布逊问道。作为痴迷于中国宋元瓷器研究的专家,他的性格中有着极其细腻谨慎的成分。

“商量?一点也不需要,这是此前没想到的好结果。为了这次loan collection(借用展品),中国政府付出了很大努力。现在中国人民正处于抗击日本侵略的艰难处境,就我们提出的这个展览,对古老而保守的中国来说,是破天荒第一次,人们的议论和不同见解沸沸扬扬,赞成者不少,反对者也不少。据说有相当数量的文化界的人士持反对观点,他们无法想象将这些连国人都未曾见过的国宝文物漂洋过海,历经风险运到遥远的国度去展示给外国人看,对正在水深火热中的中国人有何益处?眼下的国民政府不带领中国同胞众志成城、全力以赴地投入抗日战争,却有心思办什么国外的展览?何况日军航母、战舰霸守着中国南海及沿海领域,万一航运中发生不测,那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在中国,一个古老而保守的国家。”霍布逊压低了声音说道。

“不过,这位官员转告:政府方面多数人支持这场展出,而且他们能意识到中国作为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它的历史文化理应受到世界人民的瞻仰;尤其是青铜和瓷器等艺术,是代表中华民族古代艺术灵魂的特有符号,大多数外国人渴望了解中国悠久的历史,却找不到突破口。他们只凭着一些只言片语的文字介绍,进行着不准确,甚至与实情相悖的想象,而此次在伦敦舞台上亮相的中国古代艺术珍宝,是宣扬中国文明的绝佳时机。中国政府不仅会积极配合,而且还对我们的积极倡导充满感激。”

“今日的中国政府开明了,懂得从欧洲人那里学习所欠缺的东西了。”欧摩弗普洛斯说道。

“我们不也一样吗?要不怎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呢?说心里话,那些精致的瓷器真是美轮美奂,太迷人了!”说完霍布逊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下巴,回想着下午在五马路一家古玩店看到的那只青花大碗。店老板说是明中期,而他却认定是十四世纪中期的。画面中的鸳鸯、莲花、水蓼……看上去那么生机勃勃、灵动自然,青花的发色如蓝宝石般艳丽,不规则分布的疵斑状,以及浓重处爆发出的放射状结晶点,这一切都与史书中记载的“元朝……西亚人带来的浅绿色宝石撒卜尼”的呈色特征相吻合,更与大卫那对“至正十一年……”铭文的象鼻双耳大瓶青花发色如出一辙。是的,一点不错!……啊,二千块,可惜我当时犹豫了,这种情形可是千载难遇啊……对,我明天一早就去一趟,不能耽搁了,机会不等人!他翻来覆去地琢磨着,被兴奋和担忧折磨得焦虑不安起来,身边人的谈话一句都没听进去。

二十二

此时,欧摩弗普洛斯正在一旁服务人员的耐心伺候下,把咖喱和牛肉末放进土豆粉里。他尝了一口,用手指指盘子,示意再加,服务生又加上一点,他仍不满意,一下子夺过服务生手中的小玻璃瓶,加了红红的一层。对他而言,眼前那盘香辣美味的土豆粉是最重要的艺术。

焱之本来注意地望着霍布逊,等他继续讲下去,可对方突然停止说话,兀自想着心事;而欧摩弗普洛斯则陶醉在美味里。在大家共同进餐的时候,没有什么比全桌人都一言不发更令人尴尬的了,于是他转向将叉子反放在盘里的大卫,问道:“先生,中国瓷器究竟是怎样吸引西方人的?您看重它哪些方面?”

大卫瞥了一眼同伴,缓缓地说道:“其实喜欢一样东西,很难讲出具体的理由。而且如果一群人在钟爱一样东西,往往各自有各自的原因。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样东西必定具有基本价值,犹如空气能供人呼吸一样,这项价值无论从使用或欣赏的角度都是为大众所接受并公认的。中国的瓷器在西方人眼里是绘画和雕塑的统一,静动结合,艺术性要高于平面绘画。因为中国画不注重立体凹凸透视,极少数讲究者,多停留在意境层面,而未落实到物象上,所以少见西方人研究中国绘画;仅有的一小部分人也往往只对古代绘画感兴趣,那是出于对历史的仰慕。在欧洲文艺复兴之前,雕刻与绘画即为同样卑微的难兄难弟,为国王和教皇服务,两者在当权者面前谁更高超的问题上,长期争论不休。二者均是视觉艺术、空间艺术,但有三维和二维的区别,为此导致另一差别,前者光影和透视得自天然;后者由人为制造。西方人认为瓷器的造型艺术是雕塑中加法和减法的统一,而如玉若冰又似翠的釉面简直不可想象,对那些将绘画艺术展示在凹凸起伏的坯胎上的画家,他们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瓷器绘画比其他形式保存长久。”

焱之听着大卫的讲话,思想被对方牵着到处游动,那些陌生、模糊又新鲜的词语让头脑里有些混乱,但它们确实让他站在一个崭新的角度来看待再熟悉不过的瓷器。没想到这个丰富的大脑对中国艺术有着如此深刻而无私的理解,这种宽阔的胸襟和热情,讲话时泰然自若的神态;尤其他不仅懂得艺术,还善于表达独到的见解,真是比阿抱特之前介绍得还要渊博,还要深奥,而且他的目光那么坚定,仿佛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信心,是呵!他身上散发出的精神力量是常人无法比拟的。

“我很欣赏你的敏感和天赋,一个人对艺术的捕捉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很高兴你有。”大卫打断了他的思绪,诚恳地说道。

“可我所了解的不过冰川一角,作为一名中国人,这是理所当然的,算得了什么呢!”虽然焱之嘴上谦虚,心里还是很高兴,这证明人家对自己是友善的。

晚餐过后,欧摩弗普洛斯和霍布逊与焱之握手说“晚安”,便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可大卫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困惫之色,他继续谈了些关于艺术的言论和见解,这些话被焱之像背公式似的一字一句都刻在脑海里,并且暗自希望自己也能够按照这样的思路去做。

“任何与艺术相关的事业不是光靠勤奋,还需要灵感和勇气。”当大卫发现焱之的整个思想都受着他的引导时,情不自禁地说道,“人类被分为不同的国家、种族,但他们只有一个上帝,也只有一个美好的归宿——天堂。而天堂里的神圣暗示都会在艺术里面找到,仅这点,艺术就比其他任何事物都崇高。不同民族的艺术一旦达到某种境界时,它所体现的一定是自然、朴实、贞洁、庄严、静穆……因为它存在于世间的目的是为了抚慰和净化人们的心灵,它一定是远离战争、喧嚣、仇恨的。可人的精神里有些不安的成分,喧嚣对纯洁灵魂的骚扰如同一个黑暗的影子……”他停止了讲话,脸上激动的光彩消失了,眼神也黯淡下来,仿佛刹那间被一个阴影笼罩了似的。“我一生中从事过不少职业,扮演过不同的角色,有时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准是上帝在我身体里安插了一个魔鬼。我向来不信世上有鬼的,但我有时确实对自己心怀憎恶,对于所做的一些事根本谈不上喜爱。我强迫自己去做,仅仅为了证明‘我行’‘我能做到’,然而冷静下来,我会问自己:‘这是我想要的吗?是属于我的人生吗?’上帝给了人们各种各样的欲望,并不是让人们去恣意地享受、使用,而是去克制,只有一个懂得克制的人,才会扼制那些虚荣、享乐的欲望。对于这样的人,无论外界如何喧嚣,都惊扰不到他,都能保持内心的宁静。”他停止了这种自语般的讲述,注视着焱之说道:“你有才能,这是上苍赐给你的无价之宝,千万别毁了它。很多人不是没有才华,而是不知道如何将它施展出来,一辈子做着与之无关的事。上帝在造人时,没有区分谁是伟大,谁是卑微。即使那些在别人看来低微的人,只要他们将自己看得跟伟大的人一样伟大,并为之而努力,那么他们也会做出了不起的事情来。你现在走的路是正确的,千万不要动摇、不要分心。拿出你全部激情去浇灌理想之花,待到芬芳满园的时候,你会从中发现大自然的秘密及生命的内在价值和意义。”

焱之很久没有被这样强烈地感动过了,他镇定一下情绪,尽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我会永远铭记这些话,并且身体力行地按照您的意思去做。”

分手时,大卫对他说:“那些赴伦敦展出的艺术品,不久会来上海展出,你去看看,然后写信给我。”

大卫的话刚说完,焱之就迫不及待地问:“您要走了吗?”

“对,明天去香港,再转机去佛罗里达。”

过后,焱之回想起大卫说过的话,惊讶地发现对方似乎有一双不寻常的眼睛,好像已经长久地审视过自己的内心世界。而他仿佛正是在自己情绪摇摆不定的时候,为了抚慰和调和自己心中的矛盾而到来的。

二十三

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在筹备之初,即受到了中国驻英大使郭泰祺先生的鼎力支持。由两国元首任筹委会监理,两国最高行政长官为名誉会长,两国知名学者、社会名流及驻英各国外交使节为名誉委员。筹备委员会成立以后,立即展开工作。所有展品均由英方机构负责人、专家鉴定人员来到中国,与中方代表、专家、鉴定人员共同商定后确定参选展品,并就其他相关事宜达成一致。

一九三五年四月八日,也就是大卫离开上海不久,准备参加伦敦展览的全部艺术品在上海外滩中国银行举办预展。

这天上午,阳光时明时暗,仿佛在调皮地跟人们捉迷藏,激发着人们欢跃的智慧,去探寻古时那些天才和热情的神奇硕果。历史是一连串的岁月,是无数个心灵的记录,谁掌握通向这个记录的密码,谁就会成为拥有这些财富的人。而艺术作为历史的缩影、先人思想精华的结晶,既显示着人类在顽强挑战自然的过程中独一无二的力量,也包孕着自然与人类和谐共生的壮丽篇章。尽管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劫难仿佛一双双无情的手遮住一页又一页的辉煌,但哪怕在一个最微小的文物身上,都可以从分解中发现无数个智慧者、勤奋者的容貌。它仿佛眼前的一个幻影,转眼就会使人不由自主地跟随它那匆匆的脚步进入历史的隧道。

走进中国银行展览大厅,在这里七百三十五件中国文物汇集一处,身边这些最壮丽令人惊讶的财富,简直是一本艺术精华录。这些此前只供宫廷欣赏使用的珍宝,如今可以让每个平民的眼睛和心灵尽情地享受。筹备展览的双方花费巨大的精力和支出,先后耗时两年多。他们这样做,不是为占有,不是为名望,也不单纯为第一次看到这些珍品的观众的感叹和惊喜,他们谦逊地和公众一样站在欣赏者的位置上,为艺术本身付出努力和牺牲。或许历史会忘记他们,或许缓步展品前动情望着珍宝的观众根本不会想到他们,但那些静止却富于生命和灵性的艺术品是知恩图报的,它们将会使他们的名字与自己长存。

逗留在这里欣赏和学习所获得的益处要比在文物陈列所和故宫得到的多。在那些神秘而高贵的特定场所,古物被陈列在晦暗的灯光里,想要近距离或换个不同的视角观看是不可能的。而其中的多数长年累月藏在故宫库房里,直到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宫中专用的织金缎子囊匣做好,才从阴暗的库里搬出来见阳光。此时因为有了它们,这家普通的银行瞬间变成了一座艺术的殿堂,空气里产生出一种令人敬畏、神圣的东西;一只隐蔽的手在你的眼前剥脱了以往岁月的面纱,两千年历史的遥遥路程转瞬浓缩在你的足下……焱之一下子站在夏商和现代之间,感慨万千。是怎样的智慧创造出这雄壮威武的形体、精美而层次繁缛的纹饰、面目凶猛狰狞的青铜器,神工巧匠是如何在原始与疯狂的较量之间,将激情浇铸为冷静。

走近一组宋代瓷器,它那宛如天出的简洁和高雅一下子就吸引住了焱之。在这里,自然本性单纯而如意地流溢,自在地变化为各种形神兼备的生命。一切细小的部分都被处理得令人愉悦,不露一丝人工刻意雕琢的痕迹,将有形在静谧中化为沉思冥想的无形。它对人心灵的意义超出情感激动的范围之外,使这素面朝天的宋朝宫廷五大名瓷(汝、官、哥、钧、定)成为中国高古瓷中真和美的典范。那些被称为工匠的艺术家们用粗糙勤劳的双手,和着水和泥,将最朴实的天赐之物化为自然而广泛的美,将神奇蕴含于简单。古代人就是这样在创造。

在元、明、清三朝瓷器之中,明朝永宣青花、成化斗彩、雍乾珐琅是最高贵而完美的。那精心勾勒的线条,小笔填涂的色料,层次和谐而明快亮丽,在晶莹洁白、温润如玉的釉面上下,各种鲜艳夺目的色彩相互交汇成美妙的情景。仅仅为了取悦眼睛而做的模仿,画面美到极致也会使人变得疲劳。在此,技巧娴熟的画家之所以能以一种自由而愉快的状态存在,因为他们是为了情感而做。一根细小的线条、一抹浅淡柔和的色彩,无不是在美的前提下、在皇家规范的造型和纹饰蓝本之内。其思想情感的真实流露,面对一处景物,你会乍然忘记去观看其中的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而是被那种迎面扑来的清新、华贵、典雅的气息所感动……一只永乐青花梅瓶与一只模仿它的乾隆青花梅瓶并排摆放着,乾隆是清三代(康雍乾)里非常繁荣强盛的时期,但是为什么将两者搁置在一起时,模仿者却显得气质上逊色几分呢?

今日的人不明白,究竟什么原因促使古代创造者努力赋予艺术品人性化、高尚化的意念?通过它把某种东西植入比其曾拥有的状态更加美好的状态之中,把那些伟大的东西作为自己的同类来回想,这是即便再弱小的生命也会拥有的渴望,因而更加珍贵。对美的普遍爱好甚至可以使人们免去关于事物的繁思杂绪,美作为一种简单而极具诱惑力的信仰,使人,这个小小的创造者爆发出神般的能量,在天、地、人这个无限的空间里自由地翱翔,领悟衍生出万物之外的万物。

每一件艺术品里都有一个沉重的呼吸和深不可测的思索,人们将绝望和痛苦寄托于山水,将理想和激情幻化为真和美;哪个时代的艺术是杰出的,哪个时代的民族便是伟大的,艺术家的营养源于他的祖先和所处时代的民族的崇高信仰和道德力量。中国古代艺术品强壮的生命力,源于滋养着它的双亲,自然是它的母亲,民族是它的父亲。从一幅北宋巨然的山水画中,那秀润浓郁的林木,苍茫雄伟的山峰,证明它是艺术这个大家族里支柱性的成员之一。它浓缩了中华民族文人思想情结的精华,于是外族人通过它可以推测中国——这个古老文明的民族。

世界在时光幻影中流动,经历多少次变化就呈现出多少种格局,宝座将旧国王摔下去,还不等喘口气,又忙不迭地迎来了新皇帝……茫茫洪水涌出陆地,沧海变桑田,原始退化消失,野蛮走向文明,在这些无与伦比、精美绝伦的艺术品身上,映现出那一个个辉煌的时代。宝座高升了,又倒塌了,一代人又一代人诞生又逝去,物是人非的悲叹和唏嘘,都凝聚在这寄予了期冀和希望的物件上。这些沉睡的生命无言地记载着一个个黄金时代,成为当今世人了解过去时无可置疑的证书;成为一笔最珍贵无法复制和补偿的财富,文物的珍贵在于历史无法倒流。从远处望着那尊青铜三足鼎,它记载着一个民族向其他侵略民族的勇敢挑战。当一切因为到处充满斗争而惨遭破坏和消耗殆尽的时候,只有这些创造出来的东西不但不会消失,还会绵延不断……停在最后一件展品前,焱之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哦,我的祖先,我没有创造这些东西的思想和技巧,不能像这些杰出的人们那样借用作品使后辈们知道我曾生活过的某个时代,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去追求美的脚步。因为没有证明的美的行为,虽不耀眼,但不失悲壮。

两个月后,也就是一九三五年六月七日,这批参加国际艺展的文物珍宝如期登上英国海军萨福尔克巡洋舰,驶向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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