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焱之(上册)

太仓(1910—1923)

第一部

江声浩荡,雨后乌云还未完全散开,月亮在云层中快速地穿行,奋力冲破遮掩它的云彩,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浪涛声渐渐平缓,浓浓的湿气弥漫开来,深灰色的天空笼罩着大地,万物都在平和而宁静的氛围里沉入了梦乡。

娈侧躺在婴儿身边,微阖着眼睛,轻轻地拍着印花被里的小人儿。孩子的鼻子和嘴巴一半陷进枕头里,胖乎乎的脸挤在一起,湿漉漉的头发分成几绺贴在饱满的前额上,红润的小嘴弯成一道弧线。焱之一出生,就有这种倾向,似乎闭着眼都会因感受到幸福而微笑。母亲的下巴触着婴儿的额头,嘴里哼着古老的催眠曲,时断时续。就在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时候,婴儿攥紧小拳头,小腿用力蹬着。孩子的扭动,惊醒了半睡中的母亲,娈起身将床头的灯芯挑大一点,看孩子是否有什么不适。

“这孩子从一出生就不老实。”仇席珍坐在床沿上说道。灯光照着这位年轻父亲苍白的脸,他留着短髭,表情沉闷,双眼闪着忧郁的光。他伸手要去抚弄婴儿,可妻子示意他不要动,她的发髻松散,秀气的脸上有几丝倦意,美丽的眼睛闪着温柔的光。焱之眯着眼睛,咂咂小嘴,无意识地冲母亲笑了笑。

此时乌云已完全散去,皓月当空,万籁俱寂,窗外秋虫的鸣唱时而低沉,时而嘹亮,奏出一曲起伏自然、舒缓美妙的和声;梦境在声音中交错回旋,飘到遥远的地方,在神秘的角落里低声呢喃……温柔的夜色下,婴儿在惊觉的睡眠中不安地扭动着,闭着眼睛,在黑暗里用小手抓挠着母亲丰满的乳房,直到稀里糊涂地把乳头含进嘴里,才平静下来。

在静谧的幽光中,一幕幕掠影如晚风拂过树枝,生命中的事情是上苍早就安排好的,岁月荏苒,那些在茫茫无际的日子里有着界石般意义的事情变得异常清晰,深刻的印象随时都在心灵深处显现出来。

仇家在江苏太仓是一个古老家族,在小城中断断续续住了几百年,族谱可追溯至十四世纪,迄今已有五百余年历史。自从这个家族有确切记载开始,每代人身上都多少发生着与艺术相关的故事,有几代人间隔迁移外地,但最终都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返回故乡。这儿是他们的根,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家族。明朝迄今,曾有几位因在艺术方面的成就,在当地或某个时期享有过一定名声,却再未出现过像仇英那样被世人传颂的艺术家。不过,与艺术时而亲密、时而疏离已成为仇氏子孙的宿命,任何灾难和打击都不能使他们与艺术割裂。作为儒商的仇德昭对儿子仇席珍的艺术前途抱有很大希望,期盼他能成为仇氏家族史上第二位杰出的画家。他曾斩钉截铁地说:“我不逼你经商。”当时年轻的仇席珍听了这话,怎样地喜出望外啊,他恨不得跪在仇德昭脚边,告诉他他是一位多么善解人意的父亲!但做父亲的旋即转身抓起案上的画笔,郑重地说:“这才是关系你的命运和一生的。只要你忠实于它,你的生命就会保存在作品里。即使将来肉体消亡了,也不会完全死掉,你的精神会继续活在这世上。”老实说,仇席珍将父亲的这些话长久地铭记在心里,并且希望自己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向着这个目标靠近的。遗憾的是:他至今也未能达到父亲所期望的程度。

娈早年跟随父亲在上海经营书画生意,母亲去世后,生意日趋衰落,父女二人回到太仓。父亲身材高大,慈眉善目,有见识。同时慈爱使父亲成为女儿天性的鉴识家,为了让她摆脱年轻姑娘幼稚盲目的热爱和无聊苦闷,他不仅让娈承担下全部家务,还硬要她钻研美术来提高灵魂与感情。在第一个年轻人上门提亲的时候,老人就已经想好要将贤淑聪慧的女儿嫁到什么样的人家了。所以没有人知道当初与仇家这门亲事是两位年轻人相互倾慕,还是老人有意促成的。

生命之初的精神世界里除了心灵、思想以外,还受着感官和某些神秘力量的主宰。在婴儿混沌的感知中,一些纷乱无绪的东西时而发散、时而纠结,忽明忽暗,在孩子熟睡的时候潜伏在体内,与毫无经验的心灵相碰撞,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焱之不时地发出几声啼哭,他不知道为什么哭,这不代表悲伤。在那幼小的无意识的躯体里,他的心如同茫茫大海上漂浮的小舟,没有着落。依附感是任何有独立生命的机体都需要的,孤独感与生俱来,它产生的恐惧和不安,如病痛在思想上蔓延,触及到身体任何一部分,黑夜白日,循环往复,仿佛与生命成为一体,无论怎样地拳打脚踢都不能将它赶走……忽然,潮声在凌晨的雾幕中缓缓传来,大自然的声息庄严肃穆,所有微小的动静都在宏大的背景中销声匿迹,孩子的哭声停止了;浑厚的声响和朦胧的光线在黑暗背后幻化出透明的世界,光明即将驱散黑夜,莫名的恐惧和痛苦随之消失。他安心了,扭动柔软的躯体,舒展四肢,眼神斜睨了一下周围,抿嘴一笑,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阵阵潮声,向人们告知新的一天的到来。娈听着雄浑的声音,精神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她断断续续地回想着自己的过去,生命的年轮一圈圈永不停息地滚动向前,我的小宝贝将来会怎样呢?母亲最大的幸福就是编织孩子的未来,她躺在孩子身边,孩子柔软的小身体仿佛依然生长在自己体内,哪怕在睡梦中,婴儿的一丝响动都能使她惊醒。大半个夜晚,她都辗转难眠,此刻身边婴儿均匀的呼吸使她感到既宁静又惬意,睡意逐渐酥软了四肢,嘈杂的场景在脑海里模糊起来。她仿佛听到院子里有紧促忙乱的脚步声,身体动了一下。浪涛声在寂静的黎明到来之前逐渐消失,雨滴敲打着门窗,疲倦的母亲在孩子身边睡着了。

这时,仇席珍伫立在门前的走廊上,雨水打湿了前额的头发,他要在今天早上出发去南京。那是一星期前就安排好的,他要找到江苏银行的陈毕时,告诉他不管其他储户做何打算,仇家一定会按事先约定准时将全部资金存入该银行,绝对不会反悔。眼下那群爪牙似乎暂时躲起来了,可最后他们还是会来找自己,找父亲。不论早也罢,迟也罢,不论什么情况,只要这次革命失败了,那也就无路可退了。他这样想着,也不知为什么,觉得这种预感肯定会发生,既然如此,现在就该放弃,可他仿佛忍受不了这个新想法,心里感到难过:“要是信守当年的承诺,就该义无反顾。”他自责着,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两肘支在桌上沉思起来。

七年前,他跟随父亲受江苏巡抚衙门财政局总办之邀,赴美国参加在圣路易市举办的国际博览会。当时同行的除了清政府委派的官员,还有部分商人。那次展会是美方为庆祝一八〇三年购买包括路易斯安那州在内的大面积领土而举办的。当时中国虽已在西方人心目中占据一席之地,但一旦将西方列强展示的琳琅满目的工业品与中国参展的农产品、衣饰、用器模型等同处一室做比较,落后带来的耻辱是每个中国人都能感受到的。展览后期,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国人走进了大厅,他就是孙中山。当他被认出来后,在场的中国人有的惊慌,也有的被吸引,父亲属于后者。几次拜访后,他了解了孙中山推翻昏庸腐败的清政府,建立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的愿望,并坚信这是中国人民求生存、图发展的唯一道路。“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受到震撼的仇德昭经过深刻的反思后,思想发生了巨大转变。回国后,仇德昭多次捐款资助革命党人。一九一〇年,曾与之同时参加博览会的陈光甫在美国学成回国,正值南洋劝业会在南京开幕。劝业会主持人陈淇,在圣路易国际博览会上与陈光甫相识,请其担任外事科主任,并恳请仇德昭辅助处理地方事务,仇德昭欣然应允。年轻的陈光甫上任后,对官办的江苏省银行大刀阔斧改革,改造成商业银行,大力吸纳私人存款。仇德昭鼎力支持,将全部资金悉数存入。虽然仇席珍相信父亲这样做是正确的,但万一出现意外……他打了个寒战,不敢再继续想了。连绵的雨水使人伤感,希望和幻灭之间一步相隔,他不能预料这样冒雨赶往南京的后果是什么,他踌躇着,返回屋内跟妻子告别,看见母子俩睡熟的样子,感到十分安慰。

临出门时,他听见睡在外屋小床上的淼之在梦中呓语,走过去抚摸孩子的额头,替他盖好被子。淼之是长子,比焱之大三岁,一千多个日夜,孩童由小到大的成长路程,是光明与黑暗交替的足迹,或许心情过于紧张,他似乎能从孩子身上感受到那种强壮的正在积聚的生命力,那是一种将微弱引向强大的神秘力量,无穷无尽,在幼小的躯体内蓄势待发。但眼前那个沉没在阴影中的世界仍挥之不去,如同人的生命一样难以捉摸。屋外,黑压压的云从四周聚集过来,耀眼的闪电划过,一声闷雷在天空炸开。

“好啦,孩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别再耽搁了!”站在外面的仇德昭终于说话了。“按照惯常的规矩,在上路之前,你必须去祷告一下。”

在厢房里祈祷完毕,仇席珍恭恭敬敬地在父亲对面坐下。“父亲,为我们全家祝福吧!”他无奈地垂下头,眼睛不敢注视父亲的眼睛,低声继续说道:“祈求上苍,让他们革命成功,勇敢地打胜仗,为民众争取利益。要不然的话,我情愿放弃这次冒险,连他们的思想也不要来干扰我们。父亲,母亲生前说过,商人沾染政治将会惹火烧身,招来不安……”

像世上所有刚愎自用的父亲一样,坚毅的仇德昭果断地站起身,用近乎鄙视的目光看了儿子一眼。仇席珍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听见父亲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苍天会保佑的。孩子,别忘了我们所做的是正义光明的事业……到那边如果一两天办不完,就找人捎个信回来……好啦,快走吧!”

台阶旁边管家提起旅行箱,仇席珍将公文包夹在腋下,双脚感到像绑了石块般沉重。他下意识地望了一下寝室的门,因为屋子里突然有了灯光。

娈来到门廊上,注视着犹豫不定的丈夫,然后她向神情坚定而复杂的仇德昭走过去。她跪在公公面前,脸上露出乞求的神色,抓住他的衣襟,眼巴巴地望着他。仇席珍转回身小心地扶起妻子,轻声地让她回屋去。可是当她看到丈夫将要走出大门的时候,她以与她温顺的性格不相称的速度疯狂地追了出去,不顾其他人在场,带着热烈的情感扑到他怀里。仇席珍抚摸着她散落的长发,然后瞥了父亲一眼,默默地把她推开,出了宅门。

心乱如麻的仇席珍低头走着,他对父亲抱着反抗态度,但只能勉强忍着。在父亲仇德昭心里,也感到些许慌乱,尽管他竭力掩饰着。

日夜复始,时光如流水,不受任何阻碍滚滚向前,世间万物都在这股力量的控制下发生着潜移默化的演变和成长。黎明降临,水面上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汽笛声……不论是近处蓝色雾霭中的迷蒙码头,还是放眼瞭望无边无垠的天际,那一幅幅舒卷自如的画面总在用它的温情包容着你……

时钟嘀嗒嘀嗒,不知疲倦地歌唱,生命之初的欢乐、痛苦、紧张、恐惧都在单调而美妙的音乐中形成。它记录下所有混沌的可爱的梦,飘忽不定,难以捉摸,似浮云轻快的舞姿、浪花无邪的欢笑、固执的尘埃、炫目的星辰……在现实的阴影背后,梦境营造着婴儿单纯而玄奥的世界,那里的画面光怪陆离、瞬息万变,如宇宙般浩渺无穷,再强壮的生命力也无法与新生婴儿相比。在这懒洋洋的无知觉的意识中,潜伏着生命原始的沉着,使他有足够的气势藐视大千世界,在人类当中,没有什么比婴儿更接近自然的了。

人生如同在茫茫大海中航行,崭新的生命如同海面上探头探脑的小岛,它们周围风平浪静,统治万物的上苍和宽宏慈爱的母性,将吃人的怪兽和咆哮的风浪阻挡在外,和煦的阳光铺满蔚蓝色的水面,又温暖,又清新,周围的一切都对着他微笑,心灵的暖流和乳汁源源不断地从母亲的乳房里流进幼小的躯体。小岛渐渐长大坚固,水波无限温存地爱抚着他,白色浪花和他手挽手,踏着绸缎般的水面追逐绚丽的彩霞,隐约的钟声、婉转的鸣啭、阵阵轻风送来的欢笑和乐音……天地之间,永远不会停息的生命,永远向前的宿命,每个人生都被这浩浩荡荡的乐曲催赶着。从出生走向死亡,无言的大美熏陶着思想,浸透着情感,直到把他变成一个它想要的人。

清晨的阳光带着田野的湿润和芬芳照射进来,静穆而温柔,小手揉揉眼睛,将梦从脑海里驱散。焱之已能将现实从那个幻境里区分开来,这里的一切都有色彩、形状,会发出声音,会对他微笑。他浑身舒适,小脑袋在枕头上转来转去。这个小天地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他们彼此熟悉,什么东西挪动了地方或不见了,他都一清二楚。墙壁上掠过一个剪影,他立刻觉察到是鸟儿在窗前飞过!一只鸽子咕咕叫着落在窗台上,灰白相间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美丽斑斓的色泽。孩子咯咯地笑了,在被子里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想把它抓住,费了很大力气也没挪动一下,直到鸽子飞走了,他才神情落寞地老实下来,发出一声轻叹。转眼,他就又发现了新的目标,悬在头顶上的糊制大红鲤鱼,模样夸张,胖胖的肚子,又黑又突出的大眼珠子,起初他把它当成个怪物,渐渐地发现那仅仅是个不说不动的玩偶,便从心里瞧不起它。

小焱之已经能下床,在地上爬,世界扩大了,他的兴趣也广泛起来。不过他可不喜欢人家拿玩具哄他,他关注真实的生活,只有那些具备实用价值的东西才吸引他。不久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与他生活密切相关的事物上去,他吃饭的桌椅、小木碗,门前供他玩耍的花毯,不论是落在上面的一只苍蝇还是美丽的飞鸟,不论是砖缝沟槽里的清水还是远处川流不息的江河,在孩子眼里都一样有价值,什么都是平等的,什么都重要,如同打鸣的公鸡和远寺的钟声,划破天际的闪电和一盏微弱的油灯,室内和外界,现实和神秘……有限空间和无限延展的宇宙都在孩子的小脑袋里有着同样的位置。他看到的东西太多、太复杂了,它们的长相、声音和姿态都不一样,有些又很相似,唉!慢慢来吧!他累了,就什么都不看,随时随地,让甜美的梦把自己带走,孩子一旦闭上眼睛,一切就立刻消失了。

逻辑思考欠缺,促使感官更加灵敏,孩子对周围事物的认识程度究竟多大,无法预知。不过,这与成年人因缺乏表现力使得有价值的思想白白地流逝不同。婴儿时期的天分会受到上苍的眷顾,不断在体内蓄积,有朝一日,当生命走上正途,脑中活动的看似毫无规律的原子,便会爆发出难以估计的能量。

焱之被允许到地上的机会不多,多数时间母亲把他限制在床上,柔软的被褥不会使她的小宝贝遭受磕碰的危险。孩子很开心,在大床上翻来滚去,完全当成自己的地盘。他睡眠很好,很懂规矩,清晨早早醒来,知道不能打扰别人睡觉,就静静地躺着。但是不一会儿,就憋不住了,他故意弄出点声响,或者去捣乱……直到听见父亲的呵斥,才肯罢休。然而,他很快故技重演,甚至做出过分的举动,去扒母亲的眼睛。母亲迷糊着把他摁倒,搂在怀里,小脸紧贴着乳房。他难受极了,此刻他一点不饿,只想痛快地吼叫或大笑,他忍耐不住那样做了,父亲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他又疼又委曲,哇哇大哭,以示反抗。大人们被搅得睡意全消,匆匆起床。这下,他立刻不哭了,开心得像撒欢的小马驹,光着屁股把被子、枕头、衣物弄个天翻地覆。母亲佯装生气地丢下他,到屋外去忙家务。忽然听到“扑通”一声,娈跑进屋。见焱之抱着一个枕头滚到地上,她慌忙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温柔地哄他,安慰他。父亲却没那么耐心,又在焱之屁股上拧了一把。这次焱之没再放肆地大哭,只躲在母亲怀里低声抽泣。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错了,可等到第二次、第三次挨打的时候,他稀里糊涂地得出结论,每当父亲惩罚他,母亲就会更慈爱。

为了不再发生危险,娈把床四周用被褥挡得严严实实,这下可把小焱之急坏了。领地缩小了,只能看到上面的一块屋顶,小家伙变成了井底之蛙,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大喊大叫。母亲照例忙家务,根本无暇顾及他。滚爬半天,焱之看到了一丝缝隙,就把小脑袋紧紧地抵上去,黑溜溜的小眼珠转来转去,这只被困在围墙里的小豹子,盼望着有人解救他出去。

孩子的救星就是外公,老人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焱之高高地举在空中。这下他可乐坏了,那些平时他颤颤巍巍扶着墙都够不着的东西,全都尽收眼底了。他还看到了柜顶上那件大红斗篷和又圆又胖的虎头鞋。他瞪大眼睛望着庭院里的红花绿树,屋檐下一个燕巢吸引了他的注意。看到里面有只黄嘴巴的雏燕,高兴得直流口水,他伸出小手,想去触摸它。可怜的小生灵吓得浑身发抖,小眼睛惊恐地盯着他,发出叽叽的叫声……外公告诉他小燕子是燕妈妈的心肝宝贝,跟他一样需要呵护。可小焱之听不懂这些,除非有了新目标,否则他会一直与这只比他更弱小的动物纠缠下去。

母亲做针线时,焱之也跟在身边忙活,他笨拙地解开一个白布包袱,把里面各式各样的碎布摊开,喉咙里乐得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专注而热情地忙碌着,额头上渗出细小晶莹的汗珠,在最终把一块黑色的粗布远远地扔到墙角后,才算大功告成。他紧绷着小脸,神情凛然地审视着这项伟大的工程,俨然一位国王在检察他的领地。

母亲边收拾,边笑着叫他“小祖宗”。不过,当她定睛细看时,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红、绿、蓝、黄、白、黑、灰等布片全按色彩不同整齐地分为七堆,而且一堆里面绝不掺杂其他的色彩;一些碎花布则按照主色调的明亮或阴暗分成两堆。

孩子看到母亲流露出的欣喜,便撒娇地伸出小胳膊让她抱,小嘴里嘟嘟噜噜说个没完。

对于焱之而言,亲近色彩是一种自发的喜悦,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这是存在于孩童和艺术家身上最纯真、宝贵的能力。面对一件事物,他所以感到喜悦,并非因为此物有多大价值或产生多少利益,而是由于事物本身,就像成年人面对他的情人时所感受到的种种美好,只要看着它、触摸它,就会发自内心的兴奋。他喜爱的事物可能在别人眼中分文不值,但对他却是一个迷人的世界,是一种新鲜、愉悦而又令人激动不已的感觉。从发现属于或关于世界的某种事物中得到乐趣是自然而久远的东西,孩子很容易从自然中获得这样的回报,任何外界事物在白纸上映出的形状色彩会更清晰,如果没有人胁迫他们,他们绝不会强迫自己佯装喜欢某物。因此,一个儿童对着花儿大笑、伴着鸟儿歌唱、和布娃娃讲话、追着风儿奔跑,都同艺术家对自然的感受相同,萌发的冲动源于对事物自身的专注和热情。

父母不在家时,小焱之便交给哥哥照顾。淼之对大人吩咐的事情,从来都尽心尽力完成。为了不让他到处乱跑,淼之就使劲抱着他,然而两个孩子都很难受,不到一会儿,淼之就被折腾得没有了气力。小焱之喜欢自由,这儿走走,那儿瞧瞧,光着脚丫到处跑,这是大人绝对不允许的。然而越是被禁忌的,越是有吸引力,淼之没有办法,拿着鞋子在后面追。焱之就像个小老鼠似的见空就钻,好不容易把他逮住,淼之边讲故事边费力地往那双胖脚上穿鞋。但是,右脚的鞋带没系完,左脚的鞋子又被脱掉。焱之赤着脚跑到父亲书房里,指着墙上挂的雉鸡图,大声喊“自己”,淼之带着嘲笑的口吻给他纠正,他偏不听,反而更大声地喊:“自己,自己!”他的行动向来不怎么利落,笨拙得像只鸭子,有时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也不哭,就坐在原地,没准会看到新鲜有趣的东西,在长满青苔的灰砖缝隙里,有腹部全是细足的小胖虫,用手一碰,小虫就会立刻把头脚都收起来,蜷缩成小球。只要焱之吃东西,蚂蚁就会很快从四周聚集过来,争抢着把掉在地上的细渣碎末驮回家,“这么小,力气好大呀!”一、二、三……九、十……”他一只一只地数着,噢!它们有这么多伙伴,多快乐啊!他羡慕地称它们“蚂蚁王国”!

安静不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到处乱动,淼之拿他没办法,干脆做自己的事,不去理会。这下小焱之火了,大声喊叫,还把东西弄出声响,他拍打橱柜上带有狮子头像的铺首和铜环,叮叮当当;见淼之仍没反应,他又拿起桌上的笔盒和小木槌“嗒嗒”地乱敲,边敲边挺着胸脯大笑。淼之被逼急了,学着父亲的样子呵斥他,小焱之才不在乎这些,只要能找到打闹的对象,他就高兴。淼之厌烦了,双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听之任之。焱之可不肯善罢甘休,跑过去用力扒开对方的手,去瞧人家的眼睛,天真地以为对方在跟他玩躲猫猫,没想到淼之紧绷着脸,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小焱之沮丧极了,冷战使他很尴尬。突然,这只发怒的小豹子扑了上去,又抓又咬,淼之被弄得狼狈不堪,真想好好教训他一顿。但母亲嘱咐不准打架,他只好忍着。焱之闹腾够了,开始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哥哥,真诚地道歉,淼之没有工夫相信他那一套,赶着在大人回来之前把乱糟糟的局面收拾整齐。

淼之是家中的长孙,聪明乖巧,深受祖父宠爱,但外公尤其袒护焱之。有时看到两个孩子打架,外公却从来不训斥他们,而是把这责任归咎于仇席珍,埋怨他不会取名,一个淼,一个焱,水火不容,小哥俩能好得了吗?娈没想到父亲会如此护犊子,笑着说这两个字是丈夫和公公颇费心思想出来的,寓意将仇恨以水溶之,以火焚之。老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应该给孩子取个更响亮的名字,不过他一向将对家事的不满隐藏得很深,不对任何人说,自己也不愿承认,觉得一个厚道、有良心的人不应该这样,但他不能真正消除这种想法。

一九一三年五月二十五日,袁世凯为实现当皇帝的野心,指使手下刺杀宋教仁。孙中山从日本回国,准备发动反袁二次革命。不料袁世凯先下手为强,于六月九日免除江西都督—老同盟会员李烈钧的职务;七月十二日,李烈钧率领采取反袁军事行动,占据江西湖口,通电讨袁,导致二次革命爆发。七月二十二日,上海发起讨袁军,总司令为陈其美,策动肇和兵舰炮轰江南制造局。战争危急关头面临的是军费问题,陈光甫在同仇德昭等几大重要出资人商议后,决定用银行资金支持军事行动。孰料,轰轰烈烈的二次革命仅持续几天,即以失败而告终。肇和舰被袁世凯的忠臣郑汝成俘掠,孙中山、陈其美等只能再度逃亡日本。接着,袁世凯开始大肆捕杀国内的革命党人。陈光甫支持上海革命党军需的消息被袁世凯得知,立即命令杀陈光甫。幸而总统府秘书与陈光甫有旧交,偶然发现杀人手令及时求情,才令陈光甫免遭此劫。不过二次革命失败后,张勋夺取江苏原都督之位,上任之后,他穷凶极恶地搜刮民财,命陈光甫交出全部储户名单。陈光甫以银行必须为客户保密为原则而拒绝,被免职。

仇席珍早已隐隐感觉到那个所谓的筹划好的事情可能会落空,曾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担忧,但遭到了父亲的拒绝和斥责。仇德昭是封建礼教下的产物,和每一个固执己见的父亲一样,根本不允许别人发言。两个月后,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尽管陈光甫竭尽全力保住那份名单,但最终还是被手下的一位知情人泄了密。仇德昭被捕入狱,在一个暴风骤雨的夜晚,忧愤交加,心脏病突发去世。一星期后,仇席珍尚未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张勋爪牙又以支持二次革命为由,下令查封了仇家的全部资产。

接二连三的打击几乎将仇席珍摧垮了。生命不给任何人重新再来的机会,宁静富足的日子不再,唯一的可能是继续向前,可他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看着曾经走过的道路一如既往地延伸着,青瓦屋顶上的炊烟依然袅袅升起,生命巨大的转弯将周围熟悉的景色隔离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他时常陷入往事中不能自拔,徒然希望回到从前,恐惧使他在还不知道如何应对困难的时候,选择了逃避和沉迷。

他觉得无颜面对家人,也不愿和妻子交流,烦恼需要倾诉,孤独难以忍受。他到外面去寻找陌生人的理解和友情,很快他在靠近市边的小酒馆里遇见了管叔。此人很老实,为了糊口,在酒馆做些粗活,有些驼背,看不出确切年纪,一顶破帽子遮住大半个脸。一天晚上,月光如水,凉风习习,这家离城区较远的小酒馆里有几位外地过路的旅客在吃饭。他们抽着烟,争论着,屋子里乌烟瘴气。仇席珍走出小酒馆,他不想这么早回家,就坐在路边,漫不经心地想着该往哪里去。忽然传来悲凉的二胡声,如泣如诉,仇席珍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各样的幻象。拉二胡的是管叔。音乐结束后,两个人交谈起来,月光下的管叔没戴帽子,右眼处一条明显的疤痕,使瘦癯的面孔有几分狰狞。这位又衰老又贫穷的人,深陷于社会底层的泥潭里,时常忍受着店老板的白眼和讥讽。为了给抑郁的生活一点调剂,他每晚都要到房子后面的空地上拉二胡。因为他的演奏受到客人喜欢,店主便要求他在门前的长凳上拉,少数善心且热爱音乐的客人付小费给他,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因为这些钱都被店主连同酒饭钱一同收起来。仇席珍觉得他又奇怪又可怜,主动去靠近他。起初对方对很冷淡,是一个受惯了鄙视的人常有的那种怨愤和漠然,但很快两个人都意识到对方的痛苦和不幸,距离拉近了。管叔从来不谈及他的个人生活,别人称他艺人,以为在高抬他。他从心里却不喜欢,有时为了解嘲,他也说些放纵的话,对于别人的讥讽,他只觉得好笑。他有很多故事,都是从过往路人那里观察或听来的,他认为社会一天比一天黑暗,每个人都靠心灵深处自燃的那点亮光生存。两个人对艺术的见解不尽相同,但适当的争论对他们都有好处。沉默的人一旦打开思想的闸门,比那些徒有虚名的演讲家的讲话精彩。他最讨厌政治家,认为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自我利益,愚弄和荼害人民。仇席珍非常欣赏他的看法。

空虚烦乱的仇席珍和管叔聊天是一种发泄,随着了解加深,对方阴暗而偏执的性格让他难以接受。在挖苦人时喜欢用粗俗的比喻,受蔑视的人能够自得其乐地活着,往往不是由于拥有强大的内心,而是他们能找出更多的理由去鄙视别人,这种恶性循环,看得久了,暴露出讲话者的无能,其生活态度虽不像市侩者那样庸俗,但仇席珍再无法从心理上接纳这个朋友。或许条件限制,管叔不酗酒,但却是个十足的烟鬼,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混合气味。有时酒馆里喝醉酒的人找他说活,他照样会很开心,他说他喜欢跟精神不正常的人交谈,没那么多假话。仇席珍问他:“我呢?”

“那是因为你遭遇了不幸!但你打算变成像我们这样的人,颓废下去吗?”

这句话刺痛了仇席珍,他愣愣地望着身边的人,他们是谁?自己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这肮脏的小酒馆,乱糟糟的粗话和叫嚷,令人恶心的烟酒和饭菜味道,他对这样的环境本应嗤之以鼻,若父亲在天堂看到他如此消磨时光,会多伤心。他知道自己由于悔恨和迷茫才躲到这里,这条歧途使他恐惧,但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他在这位穷困潦倒的艺人身上,看见了命运的无情,他丧失了信念,知道面对挫折应当振作,却不自觉地在委顿之中往下滑。

现实遭遇的困苦和疑惑,使他经常烦躁不安,随时都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怒火要从体内爆发,激烈的情绪骚动过后,他又感到被黑暗里无形的念头牵制着,困倦不已,既无法清除又摆脱不掉。尽管亲人去世、家产破败,他自己整个灵魂似被浑浊的泥流冲走,但堕落的欲念压不住智慧,还有他体内旺盛的精力、获胜的渴望,需要在热情的动力下,向着一个稳固而扎实的目标集中过去。逃避现实的最好去处是梦,然而即使在虚无缥缈的幻境中,精神也无法安宁。他看到好几个自己,他们彼此之间很陌生,隔了几百年那么遥远,每个自己都有一个小灵魂,像行星在宇宙中按着特定的轨道飞速地旋转,上面有一个统治他们的大灵魂,它一会儿变成天使,一会儿变成魔鬼;下面是一个有巨大引力的神秘黑洞,纷繁幻化的境界和乱象使他头晕脑涨,对外界显示出一种麻木的状态,整个人好像离现实越来越远,黑暗吞噬光明的时候,心思才感到放松。然而站在上面的大灵魂并不打算放弃,不时散发出丝丝微光照耀着他,给他的内心深处带来一点光明,在无着落的泥潭中挣扎的灵魂,看到在苦海对岸一颗宁静祥和而又热情明亮的灵魂,他怀着仅剩的好奇去观察、去感受,那神圣的光亮却迟迟不允许他靠近……忽近忽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他不再感到孤立无援,困难也不再像古老的城堡那样牢不可摧。

仇席珍对生活显示出某种热烈的态度,那是具备一定创造天赋的人固有的。但由于缺乏明确的目标,对任何工作都无从下手,羸弱的性格使他还要在随波逐流中浮浮沉沉。他看到渺茫的方向,却与一种无可比拟的力量死死地纠扯着,身心储备的意志逐渐消耗殆尽,他担心自己彻底陷进去,惶惑不安地看着既无法重返从前又无创造力的自己,那些可怕的堕落的本能和思想在周围虎视眈眈,内心一丝惧怯都会给对方可乘之机。他战战兢兢地提防着,但又迈不出向前的步子,在精神临近崩溃的极限,他又选择了酗酒。

一天午后,骄阳似火,娈出去帮着邻居的女儿做嫁妆,焱之在院子的荫凉下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一阵东西被撞倒的声音把孩子惊醒,他看到父亲趴在台阶上,两手摁住地面,撅着屁股,样子十分滑稽。孩子揉揉眼睛,开心极了,以为父亲在逗他,又蹦又跳地跑过去,走到近前一看,就不乐了。父亲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脸色涨红,额头上青筋暴露,他张着嘴,扑扑地往外吹气。看到焱之在前面,伸出手臂,让孩子拉他起来,焱之嘴里喊着“爹爹”,小腿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仇席珍气呼呼地嘟囔着,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壁站起来,打了好几个趔趄,才摇晃着走进屋里。焱之紧贴着墙壁,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仇席珍在屋里折腾了一阵子后,渐渐安静下来。焱之从门口伸出一点脑袋,看见父亲整个人仰面躺在冰凉的地上,张着嘴,但不像刚才那样大口喘气了。

焱之吓傻了,“父亲死了?!”他又害怕又心疼,想去喊人,又不忍心丢下父亲一个人。他浑身哆嗦,踮着脚尖走近,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然而,他年龄太小,行动不太利索,膝盖碰到板凳,声响惊醒了父亲。父亲一把抓住焱之,胳膊死死地勒住他的小腰。焱之动弹不得,眼里含着泪,想大声哭喊却不敢,那只会激怒醉汉,他笨拙地用小手去掰父亲的手臂,但那双手像钳子一样紧。仇席珍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时,焱之有一丝逃跑的机会,但当他惊慌不迭地逃出不到两步,就被父亲暴怒的喊声震住了,他鬼使神差地又回到父亲身边。仇席珍把他揽在怀里,给他讲做人的大道理,说苦难是命运的安排,结结巴巴地要焱之一定要为家族争气,并举起焱之的手臂,让他发誓。焱之受到惊吓,像木偶似的被支使。醉汉打着嗝,喷出恶心的酒气,简直要把人折磨死,也不知道这可怕的事情持续了多久。直到听见一声怒吼,一只有力的手臂才把焱之从噩梦中解救出来。

“浑蛋!该死的东西!”外公从门外冲进来,眼睛里喷着怒火,一把把焱之从仇席珍怀里夺过来。

仇席珍完全被老人的出现震住了,他屈膝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边哭边捶打着地面,数落自己的错,说全家人所受的苦难和父亲的去世全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如果以死能换来家人的幸福,他会毫不犹豫,哪怕立刻跳河自尽。此时焱之把脸埋进外公怀里,感到终于安全了,但很快他又担心起来,生怕外公的辱骂会激怒父亲,争吵起来。而且他看着父亲很可怜,于是搂着老人的脖子,低声为他求情。最终两人都安静下来,老人带着孩子到野外散心。傍晚,娈帮完工回到家的时候,仇席珍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他完全堕落了,仇家多少代人没有的恶习都积在这一个人身上。”夜深人静,焱之的外公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思前想后。第二天天不亮,他就一个人跑到仇德昭的坟墓前,很虔诚地跪下来,向已在天堂的老人倾诉,直言如果他的儿子继续不思悔改,自己就要代替他行使做父亲的权利了,“不能眼看着他把一家人都拉下去呀!”

回去的路上,老人去看望了妻子的坟墓,说出他的心事,祈祷她在天之灵保佑可怜的孩子们,让这个家庭尽快走出低谷,边说边想起妻子在世时经历的种种苦难,本以为迟早会熬出头,没想到……老人禁不住泪水纵横,趴在坟头上低声哭了。

老人回到家时,娈还在厨房里忙活,他径直进了屋。仇席珍蔫头耷脑地坐在床沿上,稀里糊涂地回想着昨日的一切,精神却很难集中。很多艺术家的疯癫劲儿不是天生的,而是源于放纵的杯中物。不少人以为酒是艺术的催化剂,但这只适用于少数酒神钟爱的人,大多数人不仅没从这种化学反应中得到任何安慰,反而本来仅有的思想也被它攫夺了。仇席珍模糊地记得岳父来过,对他大骂,这伤害了他的自尊,然而立刻他又以为那是错觉,自嘲地摇摇头……仿佛证明那不是错觉似的,门一开,老人神色肃穆地出现在他眼前。仇席珍惊呆了,他意识到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了。他羞愧难当,无言地低下头去。

“跟我走!”老人的声音和脸色一样冰冷。

“去哪?”仇席珍迟疑着,怀着一丝恐惧。

“去见一个人。”

“谁?”

老人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不容分说的神情里有一种特别的威严。仇席珍只能服从。出了门,一路上,他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将要走向哪里,好几次张开嘴想问,看到老人铁青着脸,就咽下去了。田野一片翠绿,远处天地相接之际,现出一条朦胧的蓝紫混合的黛色。在粉红的曦光中,鸟儿翔舞着轻巧的姿影,欢快的歌声划过长空。

老人步履很快,仇席珍费劲地跟在后面。经过一段晃晃悠悠的小桥时,他不经意地往水里看去,这一看把他惊得差点掉下去。清澈的河水里映出一个衣衫不整、形销骨立的落魄人影……他迟疑着不肯再往前走。老人停下脚步,锐利的眼神似两把闪着寒光的冷箭。在通往那片斜坡的小径上,他知道要去的地方了。想起父亲棺木入土的那天,对父亲说的话;又把自己这些日子里的所作所为前后想了一遍,发现没有一件事是遵守了当时的诺言,除了浑浑噩噩地消磨时间,他做了些什么?为事业,为家庭,为艺术?他愧对父亲,背叛了灵魂,他把命运不济当成理由,逃避困难,不敢面对,一切都被糟蹋掉了——他自己、妻儿,还有被荒废的绘画。他把自己淹没在黑暗的泥沼里,使原本纯净高尚的思想被污浊的淤泥盖住,产生不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来。这段荒唐的生活,使自己变得如同地狱里的魔鬼!

老人看着他慢吞吞地走在后面,心事重重,脸色凝重,知道他的意识正在发生变化,于是温和地问他可愿意陪他去那里坐一会儿。仇席珍心领神会地走向前,扶着岳父。这次老人没再拒绝,他们默默地向前走,好像朝圣者般的虔诚。自从父亲入葬那天,仇席珍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一年的时间,坟头上长出了茂密的杂草,人的生命力远不如它们顽强呵!

他们跪在墓前,老人说道:“亲家公,我把席珍带来了,你就好好跟他说说吧!”

仇席珍看到岳父脸上除了凄凉、无奈外,还闪现着慈爱的光辉,这层温柔的光照耀着他,仿佛那个曾出现在梦境中的宁静而又明亮的灵魂。他哭了,有忏悔,有感激。离开时他双手捧着往坟头上添了些新土,却没再说一句话。

两个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清晨万物勃发着生机,上工的人们已经开始劳作。欢笑声和牲畜的叫声传遍田野,仇席珍突然感到阳光下那头耕地的牛仿佛被上苍赋予了神性,强壮的肌肉、粗健的四肢、金黄色的毛发……是啊,哪怕做一头劳动的牲畜都要比游手好闲的人强出许多!奉献是快乐的,再富饶的土地没有汗水的浇灌,也不会收获果实。辛勤的工作、创造,才是生命的全部意义。

老人深知女儿生活的艰难,便担当起照顾焱之的责任。

在家的时候,不安分守己的焱之总被母亲关在家里,难得外出。他时常躺在地上,看着蔚蓝的天空,那些云彩真美啊!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是谁在不停变换这些形状呢?要是我有这样的本领就好了。他闭着眼,挥动了一下手中的小木棍,希望一眨眼就变成孙悟空的金箍棒。为了能到外面的世界去,他有时爬上靠近院墙的那棵高大的树,坐在树杈上看着远处的田野,蜿蜒曲折的街道上来回路过的行人,他们都低着头匆匆忙忙,要赶往哪里呀?

现在不同了,跟外公住在一起,再没有人给这头爱撒欢的小毛驴戴笼头、系缰绳了,焱之可以尽情地玩骑马、打仗、跳圈、顶小牛。有时找不到玩伴,就用板凳或石头做道具,嘴里还不停地下着命令;累了,就趴在地上给这些老实巴交的朋友讲故事。哪怕极小的事都能在孩子脑海里衍生出一个绝妙的世界,阳光下扇动着美丽翅膀的蝴蝶和草丛里身体柔软的小虫一样有价值。

焱之最开心的就是跟着外公到田野里的小树林、池塘边去游玩,尽管他行动起来很笨拙,心中却有一双假想出来的翅膀。起初他专拣危险的地方走、爬,有时划破了手臂,有时又把膝盖擦伤;他也会躺在树下搬弄那两只胖乎乎沾着草叶的脚丫,他觉得自己的脚趾头和树上的小枝杈一样,忽然成了树干的一部分,而不是长在他厚墩墩的脚掌上,于是他伸出小腿把脚丫贴在树干上,“噢,它们的颜色不一样。看!这树的皮肤真粗糙,有裂纹,还长着斑驳的疤痕,大的、小的、长的、扁的,多丑啊!”再看看自己的小腿,圆滚滚白嫩嫩的,多滑溜哟,接着便低下头在上面亲了一口,心里美滋滋的。他还时常趴在草丛里,看着那尖尖的、圆圆的叶片,沿着上面的脉络,用小手指在地上勾勾画画,直的、弯的、长的、短的,那上面极细小的一丝脉络在他想象里能延展出一片完整的绿叶……累了,就躺在铺满红花绿草的大“床”上仰望白云。天空毫无遮拦地展现,远处传来牲畜或大人孩子的声音,偶尔飘荡着一丝隐约的乐声,十分动听,可他辨不出声音来自何方,仿佛从天外飘来的仙乐,缥缈缭绕。他嘴里嚼着一根青草,十分安静,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也不清楚它何时响起,何时结束。只要他倾心听的时候,就能听到;一旦被什么打扰,就听不到了。为了能够从头听到尾,他把自己想象成是一朵流动的云,那声音到了哪儿,他的思绪就跟到哪儿,有时它把他引到鲜艳明亮的花朵丛中,他立刻被迷住了,深红的、粉红的、娇黄的、洁白的……随着微风拂过树叶的唰唰声,小花仙子们环绕在他身边,轻歌曼舞,他飘飘悠悠,自在极了……梦境中他看见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偷懒地藏在绿荫深丛中酣睡,醒来后他告诉外公,老人说那就是上辈子的他——又懒惰又糊涂。他不服气,说自己不懒,母亲可说他勤快着呢!老人笑着说那是人家在讽刺他,因为他总在帮倒忙。

田野里矗立着一截古老的残垣断壁,每次焱之想扮演国王或大将军,就必须像勇士驯服烈马那样把整个胸脯贴上去,手指用力扒着石头缝儿往上爬。他熟悉断墙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肤。为了与幻想的情景相符,他嘴里唱着斗志昂扬的歌,那些歌的曲调都是不同的,因为即使几分钟前的歌,转眼就把先前的曲调全忘了;有时无意中哼唱出的一段很好听的曲子,可想找却怎么也找不回来,这时,他就会给自己打气,再来首更好的,可几乎每次都不尽如人意。过后他将这事告诉外公,老人说:“这就是灵感,音乐和文学、绘画一样,任何艺术形式都需要灵感,好的灵感要记录下来,才能保持长久,否则,就流水般地逝去了。”

等终于到最顶上那块表面平滑的方石块时,他满脸都是胜利者的喜悦,一手叉腰,一手挥动手臂,声色俱厉地下命令。那些小树小草都是他的士兵,他还根据它们的高矮分编成步兵和骑兵,按照位置的前后分为先锋和后卫……这会儿,他站在高高的观阵台上,眼看自己的先锋部队支持不住了,就命令主力骑兵马上补充过去。这些身着绿色戎装的百万神兵,非常英勇,争抢向前,冲锋的喊叫声、战马的嘶鸣声、胜利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周围的事物都消失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个童话世界。直到听见外公的叫声,焱之才从梦境中回到现实,环视周围,刚才的战场、骑兵、长矛和盾牌全都不见了,他垂头丧气地从墙上跳到乱草丛中。才发现那个威风凛凛的巨人消失了,黄昏里只剩下一个孤单单的小矮子,比不上一棵庄稼高。

一天,焱之看好了池塘边上那片郁郁葱葱的青草,有的地方比他还要高,于是他跑过去,弯下腰。水草在他周围滑过,凉丝丝的,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倒在地上,他干脆躺在那里不起来,伸手去摘一个青色的小果实,不料手被扎了一下,他吮吸着受伤的手指,哭丧着脸。不一会儿,他听见外公焦急的叫喊声,开心极了,甚至把外公假想成敌人,低声说:“你抓不到我。”他认为待在这个天然的庇护所里,自己可以安然无恙了,至于老人那又威胁又哄骗的话,他才不在乎呢。

忽然前方的草丛里跳出一只蚂蚱,焱之一时兴起,顾不上隐蔽自己,猛地扑了上去,结果整个人“扑通”一声重重地掉进水里。可怜的孩子没想到,他匍匐的地方就在池塘边沿上,那些茂密的水草把危险给遮住了。

他被救上来时,脸色发青,失去了知觉,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可能受了惊吓,他一直在昏迷中喊叫,半夜里开始发高烧,小拳头攥得跟石头一样硬,牙齿咯咯作响。老人吓坏了,赶忙去请大夫。

孩子受着痛苦和恐惧的折磨,恍惚中,他看见老人前脚出门,后脚就有人进来了,一个鬼魅般的背影,没有脑袋和四肢。那巨大的身体转过来,胸前有无数洞,有各种形式的头从洞中探出来,稀奇古怪的模样,使他浑身哆嗦,那些东西却更活跃了,它们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他吓得要死,想喊,想逃,想用被子蒙住头,可是一动不能动,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嘴给一个湿淋淋冰凉的东西封住了,四肢好像被怪兽的魔爪钳住了,他在半死不活中听见欢快的怪兽在咯咯发笑,那是牙齿在咯咯打战。

不知在极度恐惧中和死亡对峙了多久,直到屋里重又点燃灯光才算结束。老人在黑灯瞎火里走了很长路,才把大夫请到家,虽然孩子在昏迷中辨不清陌生人的影子是谁,外公的声音却一下子使他踏实了。

大夫走后,老人哆哆嗦嗦地煎完药,给焱之喝下去。坐在小床边睁着昏花的老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回想着刚从水中捞上来的刹那,他托着孩子的后背和双膝,小胳膊和膝盖以下的小腿都软沓沓地垂着,荡来荡去,双眼紧闭……哎哟,老天爷,他死了吗?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痛苦得要瘫倒下去了。

屋角的钟摆沉重地晃动,老人的眼睛不时地望着这座古老的木钟,它已经有几代人那么老了,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不知沉睡了多少生命,岁月流逝,人生如茫茫大海中的一朵浪花,短暂而不留痕迹,他浑身一颤……不管你在深邃的生命中瞥见哪一刻的悲伤,它们熟悉的面孔总在诉说着连绵不断的痛苦,生命的形象由于灵魂的深刻而鲜活,生命的意义取决于使心灵快活的目的。由此,渺小延展成伟大,奉献使人品尝到爱的愉悦。

老人的善良、宽厚、温暖是孩子的巢穴,孩子的天真、单纯、依赖是对老人的抚慰。世间驾驭万物的爱,将一个个孤立的生命变成一串颇有联系的岁月,外公的老年和焱之的童年,如同在浪涛声中的礁石,在庞大天比、无穷无尽的冲刷后,仍会在阳光下显露出来,超越时间而连接在一起。

蕴藏的无私情感那么强烈地震撼着老人,如飓风般盘旋在寂静的幽谷,然而,在本能的爱中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强大的依附弱小的,老人在孩子给予的快乐和希望里找到了强壮和尊严。两个生命的交汇如同暮鼓晨钟,相互应答,一个肃穆,一个明朗,它们不在同一个起点,但荡漾在清新的空气中化出无数往事和期冀……他们谁都无法抓住,却模糊地意识到它的存在。生命是爱的化身,彼此的依赖和支撑会将不同生命的力量汇聚在一个躯体里。

午夜时分,老人在隔壁屋里的佛前上了香,祈祷苍天保佑焱之,这孩子比他的生命还重要一百倍,一万倍。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伏地叩首二十七次,那是小焱之的生日……当老人惊惶不定地回到床边时,看见孩子平静地躺在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的脑袋仿佛被重棒击了,差点跌倒,“上天啊,他死了?!”他来不及多想,俯下身去……朦胧的灯光下,他看到孩子的小胸脯均匀地起伏着,伴着偶尔轻微的鼾声,额头上闪着细细汗珠。“感谢上苍!”老人瘫软地倒进椅子里,老泪纵横……

从此以后,外公再也不允许他在野外独自乱跑,焱之因为害怕也变得乖顺多了,总爱抓着外公结实的大手。然而,想让一个孩子彻底老实下来不可能,除非生病或精神上受到打击。有时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来,那肯定是发现了草丛里的一只毛毛虫或一群蚂蚁。他蹲在地上作弄好半天,用脚把它们碾死,或从旁边挖一大块泥巴实实在在地砸上去。若碰上个头大的虫子,他舍不得一下子把它弄死,就用小木棍敲击它,追赶它,跪着,趴在地上,集中精力,步步紧逼。看着无意识的弱小生命在自己的威力下仓皇失措,他兴奋得大笑,得意忘形。外公在他撅着的屁股上踹两脚,骂他:“残忍鬼!不是东西!”

焱之明白外公并非真的气愤,而是不高兴自己忽视了他的存在。祖孙俩之间有种默契,孩子想做什么,老人一看就清楚,而孩子对老人那点想法通常也猜得很准。外公喜欢给焱之讲他的过去,有时不知不觉把大人物的历史一块带进来。比如老人讲到他艰苦的童年时,就跟某个古代英雄的童年连在一起,他卖力地讲着故事,情绪激昂,言辞慷慨,时而稍作停顿,搜肠刮肚找些合适的词汇,表情十分丰富,只希望能感染听者。确实起到了那么一点效果,但往往他内心已紧张得剑拔弩张,却发现焱之在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那眼神使老人又气又恼,但自知不能发作,于是他罚焱之把故事重讲一遍。焱之复述得十分完整,但请求老人回答他一个问题:“外公,既然你们那么相似,为什么你不是大英雄啊?”一阵风吹过,老人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擦着眼睛,孩子不知道外公患有沙眼病,以为老人在流泪,便不再问了。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老人不再谈及自己的过去,他专门讲历史上那些指点江山、骑马打仗的人物,显然故事中战场上万马奔腾、奋力厮杀的惊险场面很吸引焱之。老人的措辞十分激烈,只要能表达情绪,他就乱七八糟地说上一大堆。焱之听不懂这些怪癖生涩的字,认为外公真有学问,这种平添的神秘感增加了故事的吸引力,他陷在跌宕惊险的情节里,听到自己喜欢的人物受伤,就感到身上在痛;听见人家要脑袋落地,他就吓得张大嘴巴,闭上眼睛,“这下完了……”故事戛然而止,老人喘口气,揉揉眼睛,打个哈欠。孩子扯着外公的衣襟,央求:“外公,快讲!好外公,快讲啊!”看着焱之仰着的小脸上充满乞求的神情,老人几乎幸福得发晕,故意绷着脸掩饰内心的喜悦,答道:“明天吧!”

“明天?一个黑夜有如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焱之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噘着嘴生气。他可等不了这么久,太折磨人了,他蜷起腿,两只胳臂搁在膝盖上,托着腮,开始想象下面的故事。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外公讲过的人物,按照自己的好恶,让这个正直勇敢的大将军获胜,另一个他讨厌的卑劣的小人变成了他的俘虏。

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只要一谈到惊天动地的事,就必须跟皇帝有关,而且外公会特别兴奋。那一个个伟大人物,在孩子眼里不过是跟自己周围人不同的符号,他时常把唐朝的重大事件跟明朝的哪位皇帝联系起来,或者误认为唐朝的哪位皇帝在元朝做出骄人的业绩,实在憋不住,他就问外公。老人严肃地训斥他不认真听讲,才会颠三倒四,其实他是在为思路被打断而生气,因为在讲述那些故事时,他和孩子一样被那些或夸张或虚构的故事情节迷惑了。

悲壮的故事总能催人泪下,外公看着焱之眼圈红红的,又得意又感动。或许受了天真烂漫气息的感染,那些过分凄惨的情节临时被他稍许加工,他不想让孩子过早地看到人性的罪恶和世态炎凉。他讲故事的目的是励志,事实比空洞的言语具有说服力,所以他会在一个重要的故事后面补充说教,他认为这是故事的真正价值。焱之皱着眉头,显得很有耐心,其实他在极力忍着,心想:只要跨过这道沟坎,前面又是鲜花满地了。老人不管焱之是否愿意接受,照例反复强调,而且一旦想到某个故事的道理可能只有他一个人领悟时,就更自豪了。他需要重新组织句子,以免老生常谈,然而言辞匮乏一直是老人无法跨越的阻碍,他不得不通过表情和手势增强这些话的重要性。

有时厌倦了,焱之便鼓足勇气把在肚子里憋了很久的疑问说出来:“可是,外公为什么这样啊?为什么他是个非常杰出的皇帝?您昨天不是说他杀了很多人,是个暴君吗?”焱之认为秦始皇又伟大又残暴,究竟该爱他,还是恨他呢?他反复自问,并不觉得无聊,觉得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能决定他的命运。

老人也不清楚该抱何种态度,那都是与己无关的史事,说说罢了,可他不能这么告诉孩子,便含糊其词,解释说:那是国家之间的战争,你不杀对方,对方就要杀你,不去征服别人,就要被别人征服,也就做不了皇帝……

“噢,我明白了,要做皇帝,就要杀人,是吗?”

孩子的结论,让老人吓了一跳,背离了他的初衷。他开始讲大道理,言辞之间,自己也被弄糊涂了。他没有主旨,只想扭转孩子的思维,却发现在遮遮掩掩的谎言里,到处是漏洞,那些大人物的英勇事迹里逃脱不了杀戮,哪个皇帝不是杀人最多的呢?他被简单的儿童式逻辑逼到了角落里,艰难地为他所崇拜的大人物寻找圆满恰当的解释。孩子仔细地听着,带着一丝怜悯,他对那些大道理毫无兴趣,但看得出老人的苦口婆心,便感动了。

后来,老人在讲故事的过程中会不时地骂上几句,原因是他评判这些人的标准变得像孩子一样单纯。不是他们做了多少史无前例的事迹,发动了多少轰轰烈烈的战争,而是为人民做了多少好事。这一来,不少他崇拜的人物遭到了颠覆,他不敢承认,那会使他在孩子面前有失尊严。于是他开始讲《天方夜谭》、《西游记》……在那些遥远虚幻的人物身上,他不会遭遇用现实的道德去解读历史的尴尬,这样一来,祖孙二人都在自由广阔的幻想中得到了满足。

仇席珍年少时表现出很高的绘画天赋,在同年纪的孩子中,他学习绘画显得非常轻松,很快掌握了线条和色彩的运用。他的作品很受人喜爱,被当成其他孩子的榜样。他还擅长书法,喜欢诗词歌赋。成年后,他读书很多,又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思考,思想的丰富需要找到新的表达方式。为了在艺术上有所突破,他做了一次又一次尝试,却未在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回应,观众中大多数没有什么思想,“画就是要好看!”这是他们的唯一要求。

仇席珍内心也有热情,但习惯于忍耐,这在平常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一名画家而言,创作中的过分内敛无异于人性的懦弱,会扼制艺术个性的发展。在外行人看来,仇席珍的作品不够美,在少数内行人看来,他平庸的性格成为艺术前途的最大阻碍。他也想突破,但个性极强的父亲的下场,又让他看到社会和人类的无情,他感到寒心,却放不下画笔,画笔对他就仿佛酒鬼手中的酒杯,一旦离开,精神的寄托就丧失了。他十分谦虚,但当初不如他的人,都已混出更高的地位和名声,这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不过他并不摆出怀才不遇的样子,自从经历了那次重大灾难,他性格中所剩无几的棱角也被磨平了。如果是孤独一人,或许他会自私或倔强一些,而现在他有家人,他们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即使他甘心去冒险或往下掉,现实也不允许他那样做,他只能踏踏实实地工作。

小城里什么消息都传得很快,仇席珍要办画展一事,不久就几乎众人皆知了。为他倡办此事的是当地政府里的一位官员——林梓良。此人身材瘦小,金鱼眼,戴着一副黑框大眼镜。像官场上的那些同僚一样,头发梳得油亮,踱着方步,讲话很有力度,看事很透彻,习惯讲假话,而且为显得深奥,故意将大部分话讲得含糊其词,只将其中一两句讲得十分精辟,听起来跟真的一样,其实都是信口胡诌。他和那些显贵富人们一样,把艺术当作高雅的消遣。两人相识在一次聚会上,当时仇席珍带去了吴镇的《渔父图》和一幅自己的临摹品,林梓良对着临摹品大加赞赏,仇席珍不相信对方说的是真话,认为是逢场作戏,可是他太需要别人的认同和赞赏了,哪怕简单的几个词,也足够让他拾起信心,快乐好几天。

官府要为仇席珍办画展的事在人群中引起不同凡响,凡是妒忌他或是对任何事都跟着市井传说滥下结论的人,已经开始讲闲话了,无中生有地编出几个不同版本的故事诋毁他。人们在指责他的同时,还不忘捎带上他的祖先。让人们去接受新事物很困难,他们宁愿毫不费心思地接受几百年前的老艺术家,仰慕历史人物体现一个人的品位,看着身边素日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快要飞黄腾达,简直是奇耻大辱。平民制造舆论的能力超过政府,这些负面东西比宣传蔓延得还快,不久传到仇席珍的耳朵里。

一个明智的人,绝不会对攻击他的人恶言相向。仇席珍听见那些令人气愤的坊间流言,只要稍一分析,就知道背后的作梗人,但他仍坚持埋头做自己的事。有些人夸他好脾气,其中有真诚也有讽刺。他并非不想发泄,但一想到所带来的种种后果,就忍住了,谁都不了解这个老实人的心思多重。

展览终于到了,这是仇席珍第一次将作品集中亮相,大多数是他近两年的心血精华,他很有把握,脑子里只装着自己的作品,知道它们可能会遭到批评,可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做好了被笑话的准备,一旦将心态放到最低,就不再害怕了。何况他对作品充满信心,这是他在众人面前闲庭信步的主要原因。相信自己不是一个平庸的人,所以能理解那些平庸人做的事,他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去审视那些没有经验的攻击者,发现他们眼神里有某种慌乱和害羞,或许他们做事并无恶意,但不明事理,才做出荒唐事来;那位同行是因结了私仇而敌视仇席珍的,是某些故事的杜撰者。不管心里多么忌恨,当看到仇席珍满面微笑地向来观展的朋友问候道谢时,他乐呵呵地走上前去,像一位仁厚的兄长一样握着他的手,赞美一番,这些话在谁听来都堪称肺腑之言。他表面上很捧场,在展览现场待了很长时间,真正目的却是为了找机会与林梓良交谈,他很自负地认为只要对方了解他的艺术,下一个展览就该轮到自己了。

林梓良邀请了几位官场的人来赏光,仇席珍按照事先安排,亲自陪着他们做讲解。起初几个人仿佛商量好似的摆出矜持傲慢的态度,偶尔点点头,或彼此小声地交谈一两句,声音低得连仇席珍都听不见。他很想知道人家怎样评价他的画,又不好意思亲自问。

等到几位重要客人一幅不落地看完作品时,他落寞的心情平静了一些,“我错怪他们了!”他站在几米外,和一个人简单地说着话,只把侧面留给那群人。但凭借一位艺术家的敏锐触觉,几个人冷静的态度使他踌躇着,可能是他的神情引发了某种效果,一位长相气度都很好的官员冲他笑笑,“看来他是唯一懂得这些作品的人了”。仇席珍不再奢望听到赞美,哪怕遭一顿批驳都好,他只想得到一点反响,至于评价的好坏都不重要,只要中肯。

他看看对方,鼓起勇气走上前,平静地说了几句客套话,仇席珍被对方的麻木感染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希望一切赶快结束,他觉得人家肯定已暗暗嘲笑他了。客人们走后,他独自坐在角落里,气得想发作,可这怪谁呢?怪观众不懂艺术,还是这些作品根本达不到或不配称作艺术?

参观者稀稀拉拉,仇席珍的情绪也越来越低。他希望有更多人来捧场,哪怕丝毫不懂艺术都没关系。他渴望人家认可他的创作,就像儿童渴望得到大人手里的一块糖果那样现实。只有那些在艺术王国里孤独追求了一生的伟大艺术家,才能摆脱这种心理。而眼下的仇席珍还未达到这样的境界,如果不是为了保住朋友的面子,他真想立刻撤掉展览。也许由于事先期望值过高,以为自己的作品会在寂静的小城里激起一股浪潮,结果希望与现实相差太远。无论如何,他非常痛苦,那种强做出来的镇定坍塌了,但却不得不应付着,摆出笑颜在人前受罪。

他在进门处搁了本意见簿,直到展览最后一天,才鼓起勇气打开,展厅里空无一人,他随手翻看着,那上面的话使他勉强在心里积蓄的一点热情也冲散了:“模仿古人。构图死板,没有独特的风格,缺乏灵感,画面的拼凑……”有几位稍有艺术修养的人,还拣出几幅作品,提及它们各自模仿了谁,这令他很受打击。他一直努力逃出先辈窠臼,没想到,不仅无法突破,反倒越陷越深。一位尽责的批评家还将原作与他的作品之间水平相差大的地方,予以对比。若在平日,仇席珍或许能虚心接受,但此刻他已不能理性地思考了。

他的心沉进冰冷的黑暗里。

其实仇席珍的失败并不完全是他个人的原因,可能他的作品距离成熟尚差一段距离,但并非一无是处。展览不成功的原因有诸多因素:首先,小城里的人还不能接受这种方式,对它怀有厌恶情绪。其次,作品题材单一,不具备多样性,很难与不同兴趣的观者取得共鸣。再者,在那些留言中,有好几处不切实际恶狠狠的批驳都出自一人之手,变换了不同的字体。然而,不够自信和缺乏冷静,使他根本察觉不到这些。他承认失败,尽管他骨子里隐藏着孤傲,但那簇灵性的火苗,还来不及轰轰烈烈地燃烧,即被现实的服众心理扑灭了。直到展览结束,他也没听到一句真诚的鼓励。对于一位桀骜不驯的艺术家来说,这或许算不了什么;但对于他,如此遭遇却是致命的。

艺术的产生离不开坚实的思想,伟大的艺术必须以伟大的心灵为支撑,他开始彷徨了,迷茫了……多少年来,艺术已经成为仇席珍处于痛苦边缘的一盏微弱的灯。他翻来覆去地问自己,要放弃吗?他成了在迷雾中奔跑的逃难者,拼命向前,却不知道要奔向哪里。他能听到心脏咚咚地敲击着胸膛,血管里热血沸腾,整个身体都要爆炸了……

要挖掘另一个“我”,他对着镜子惶惑地审视,就像一位母亲端详着不如意的孩子,既满口责备,又想极力从对方身上找出点什么优点来聊以自慰。可蜕变如此艰难,而新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子呢?精神的犹疑不定如同病体的保守式治疗,在伤口敷点麻醉剂,虽使痛苦暂时减轻,却对根治疾病毫无益处。艺术的机体需要在思想矛盾和斗争中不断制造出新鲜血液,而对一个正在艺术崖壁上攀登的人而言,稍松一口气,就有可能坠落深渊。

仇席珍陷在深深的孤独和痛苦之中,他不想与任何人交流,也不相信任何人。然而,生活的安排从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家里来了一位几年未曾谋面的客人。于树之是父亲生前的一位老友,仇席珍强颜欢笑接待这位前辈,心里生不出一丝热情,他认为自己糟糕的情形只能给天堂的父亲蒙羞。“忍耐点!”他没办法,只得安慰自己。

有时,两人之间的谈话进行不下去,他就想:“由着他吧。弄来弄去也逃不出那套老调。”于树之其实是一位忠厚的人,很好的鉴赏家,一向真诚地关心仇席珍,但因家贫,爱面子,又怕给晚辈添麻烦。自从仇德昭去世,便很少与仇家来往。他十分了解仇席珍,知道他做人太谦虚,处处收敛自己的个性,这种习惯在生活上或许算是美德,但在艺术上却十分危险,过分谨慎桎梏了创作前进的脚步。他想诚恳劝说,却担心伤害年轻人的自尊,不说又觉得对不起逝去的朋友。两个人绕来绕去,谈了很多。仇席珍奇怪地发现:彼此之间的分歧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大,好几个对方拿不准的问题,自己也有怀疑。前辈把心里的想法摆出来,而他却一直没有勇气承认,一是怕人家笑话自己浅薄无知,二是他本身也不确定究竟赞成哪一方。

幸好仇席珍痛恨低档艺术,喜欢对那些格调高雅的艺术品大加赞美,骨子里和于树之一样喜欢宋元文人画。于树之对仇席珍那幅《渔父图》情有独钟。他喜爱那句:“兰棹稳,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画品即人品,画境如心境,画中透过苍茫幽静的一隅山水,映射出画家清高孤寂的精神世界。再比较那些迂腐、庸俗的现实,轻易流露的感情,使他真正意识到扯谎的艺术家是对艺术本身的亵渎。

仇席珍和前辈一样从吴镇身上爱着董源、巨然、李成、范宽、郭熙……认为在元代一些画家身上能找到宋代杰出艺术家的影子,于树之爱董、巨、李、范……却是因为在他们的作品中捕捉到黄公望、倪瓒、王蒙、吴镇追求的文人意境,他们都是大自然的儿子,在技术的传承和笔法上却俨如父子,两个人都不否定这些伟大作品的艺术成就,但对艺术界始终争执的孰为“文人画”起源各持己见。

于树之认为元代的四大家在思想上远离元代贵族统治阶层,同时,在艺术上倡导“自娱”和“逸气”,将诗、书、画、印相融于一体,开创中国绘画史上的文人画。

仇席珍从绘画气韵出发,不注重形式,坚持文人画以唐代王维水墨为萌芽,至五代宋初时在荆浩、关仝、董源、巨然的创新下又有发展。从整个绘画发展脉络看,南派之董、巨对宋元文人山水画的影响更大,巨然以景之真添景之趣,且趣高。尤其以笔墨明润创造笼罩画面的爽气,令画中充满脱尘宁静的逸气,正是这位南唐亡后、从江宁至河南开封开宝寺的僧人将南方山水变得更加明亮、秀润。

于树之不同意将董源划入文人画范畴,认为他在五代南唐中主李景朝时,曾任后苑副使,身份不符。

仇席珍用对方曾说过的一句话:艺术是艺术,艺术家是艺术家,予以反驳。

看到年轻人语言渐露锋芒,于树之高兴了,问他如何看待荆浩。

仇席珍引用了荆浩在他的《笔记法》中写到的:得其形而遗其气是似,气质俱盛为真,重视写生,单是太行山的松就画过数万本。

关于这点,于树之颇为赞同,他所膜拜的黄公望就曾长期居住富春山中,随身携带纸笔,遇佳景随即摹绘,为最善承得其法者,可他仍有疑问,毕竟“文人画”是苏轼提出的。

“没错,世上哪个婴儿不是出生后取名的,但在母腹中的孕育就与生命无关了吗?”仇席珍说得字字铿锵。

老人笑道:“好,大胆精辟。若将此种气势运用到艺术创作中,早该有出头之日了!”话一出口,于树之暗自埋怨,怎么能这样说呢,尽管心里这么想,可用不着说出来伤人啊。

事实上,不管艺术家表面怎样温和,他内心对个人的不满总要超出常人。仇席珍的愤懑藏在心灵深处,希望有强大的新生力量在绘画中爆发出来。自从意识到作品平庸,他就没再提过笔,没有什么比自我否定更痛苦的了。创作进入了停滞期,以往幻想式的满足,已经厌倦了,他不甘愿沦为庸俗的艺术家,却又创造不出脱俗的东西来。灵感消失了,他回头到旧日的佳作中寻找慰藉,一看,竟吓了一跳,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这些作品与他幻想的完全相悖,画中不少成分都在仿古,虚伪地拼凑,这种问题若发生在对人生没有任何经验的人身上,尚可原谅,可他却无论如何不能原谅自己。

他狠心把所有的作品都搬出来,重新审视一遍,心里的愤怒令人吃惊。有一次,他看到一幅摹写元代王渊的作品,瞥了两眼就把它撕掉了,用力揉作一团。想着两年前完成这幅作品时的得意,他觉得那个人跟小丑一样,又愚蠢又无聊,他讨厌死了,用最难听的话骂自己还不够解恨。他还翻开了几幅不久前受到赞赏的作品,认为它们除了技术上更细致,跟前面那些作品一样内容空洞,言之无物。不能再欺骗自己,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你对艺术不真诚,它就对你撒谎。只有脱离幻想,才能创造出有思想的东西,体现艺术的个性。

他翻来覆去地思考,万分痛苦,想创作,情感却如同凝固了。但他发誓绝不再模仿别人的作品,他要等待真实的感受从内心流淌出来,读过的书、阅过的人、经过的事,这些活生生的素材,唯一属于自己的财富,创作灵感的源泉,为何不见踪影,它们被什么遮盖了?艺术少不了真实,假话经不起考验,可如何运用这种真实感动别人,技巧吗?思想吗?……还不够,艺术个性的建立首先需要创作者的大胆,敢于敞开心扉,直抒胸臆。他痛恨缩手缩脚画出来的作品,决定如果思想不自由,他宁愿放弃绘画。

为了迎接这神圣的时刻,他迫使自己陷入冥想,等着突如其来的灵感如山洪暴雨般暴发。有时有那么一点点迹象,感到某种潜伏在体内的冲动在慢慢酝酿,仿佛平静的海面上积聚过来厚厚的乌云,天空越来越阴暗,深蓝色的海水起着微波,雷电高高站在云层上方,只等那个时刻一到,就一脚劈开浓密的乌云,宇宙之间发出狂响、闪电划破黑暗,欢呼吧!这天地演绎的宏壮美景!……然而,一切不知怎么都消散了,他渴望的情景最终没到来,疲倦和失望要把他打倒了。十分懊丧,明天,明天,他在痛苦的煎熬中挨日子……

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他开始动摇了,偶尔会突然舍不得丢掉过去,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却发现鸿沟两边的思想不可能再和谐地连贯在一起了。过去的还是过去,可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一个埋在心里的想法会在短短的时间内颠来倒去地变换好几次。眼看就要抓住了,却转瞬即逝,就在他被折磨得快要不行时,它又悄悄露出一张脸来,他猛扑上去,好不容易抓住一点轮廓,又不见了。工作的缓慢使他窒息,他恨不得一天之中完成所有想法,却总是不得不在一个想法上徘徊很久。最懊丧的是他有时会突然怀疑自己,是否在绘画上的能力全部丧失了,这个想法简直把他击垮了,连最基本的睡眠也无法保证。他在梦里常出现和白天同样的精神状态,做着这件事时,又痛恨自己放下了另外一件。深更半夜,为了捉住一个令人兴奋的念头,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待提起笔,激情却跑掉了,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变得毫无意义,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让他仿佛待在坟墓里,弄不清几秒钟前降临的是灵感,还是戏弄他的鬼怪幽灵。他恨恨地骂了几句,于是他生气了,不再相信恍恍惚飘浮的东西,即使它光顾时,也故作麻木,视而不见。心灵藏在黑暗的一角,像聒噪不安的昆虫在寒冬中蛰伏下来,好几天不想绘画的事。然而,很快就坐不住了,他觉得与放弃相比,还不如马上死掉痛快。于是,他又开始用心去碰触飘忽的生命,即使抓在手里时已经死了,他仍然不停地尝试。

按照自然界的规律,只要时常有乌云升起,雨季就不会远了,到时候,灵感会如同从天而降的一团深蓝色烟雾,进入一个人的灵魂。于是囚禁在牢笼中的思想解放了、自由了、飞翔了……然而,无论你经历过多么令人窒息的痛苦,假若你不抱着静待死亡的决心,或对它不抱希望了,或由于什么必须的原因退出了,那么,这道神圣的光将不可能再降临到你头上了,所有的付出和艰辛将变成一声空叹!

不管一个疯狂的人怎样渴望在狂热的火焰里燃烧,冰冷的现实会随时将他泼醒。他忽略了生活,日子变得更加不轻松,他挨几天饿照样可以面带笑容上街,可如果孩子有病却没钱医治……他没有留意到妻子从那堆旧日的作品中拿走了几幅,那是他集中在一起打算付之一炬的。他为此大发脾气,她一声不吭,心里只想着淼之的病,为了有钱买药,她什么委屈都能忍受。

娈出门后,仇席珍跑到厨房里,搬起水缸,顺着头浇下去,想彻底清醒一下。他脸色通红,双眼发直,布满血丝,手指紧抓住头发,气冲冲地碰向墙壁,嘴里大叫着:“死吧!去死吧!你这没用的家伙!”

夜晚对大多数孩子意味着美好,淼之却忍受着疾病和噩梦的折磨,可怕的黑夜,他想睡又睡不着,睁眼也好,闭眼也好,那些鬼怪的幻觉总在晃动,病魔的阴影笼罩着房间,微弱的生命在黑暗中惊慌不已。他很孤独,不停地咳嗽使他无法入睡,胸口憋闷,脑袋嗡嗡作响,黑暗的角落里活跃着幻想中的幽灵,想着自己可能就这样“死去”,他悲伤极了。

而世上还有一个人比他更焦虑,那就是母亲。这几天,娈一直心急火燎地到处求医问药。那天晚上,她到父亲家的时候,焱之已经上床了,听见母亲来了,他兴奋地从床上爬起来,缠磨了她很久,直到母亲又哄又劝地说了好多安慰的话,才把他按进被窝里。

为了不影响孩子,母亲和外公在外屋压低了声音说话。焱之时不时地听见一两句,起初他并没有注意,忽然母亲说了句“和天宝一样”!焱之愣住了,竖起耳朵,急于听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什么肺炎、传染、高烧、昏迷,淼之的坚强、大夫的叮嘱……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担心有什么不幸的事情要发生了。天宝是和他住在一条街上的小男孩,以前经常和他的祖母在家门外的大树下玩,那时候父母把焱之关在家里,他可羡慕人家了。后来听说天宝得了肺炎,没过多久就死了。当时他从母亲嘴里得知此事,大人们平淡的口气就跟讲一个普通的消息似的,他却为此伤心了好几天。天黑时,他经常看见天宝挪着小步在大树下转来转去,一次还来敲自家的大门。焱之很害怕,把这事讲给母亲听。母亲用手捂住他的嘴,神情严肃地告诉他不准瞎说,他不想让母亲生气,就不再胡思乱想了。此时,从母亲不安的神情和断断续续的讲话,他猜想很可能淼之也得了这种可怕的病。他记得上次看见淼之时,那瘦巴巴的可怜模样……他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硬块给塞住了,伤心得想哭,却不敢出声。

母亲临走时,走进屋里,轻轻地为焱之盖好被子。他紧闭着眼睛,装作睡着了,从眼角里瞥见母亲出去的背影,恨不得叫住她,问清楚淼之到底得了怎样的病,会不会死。但又怕那样的话会不吉利,怕母亲担心,孩子脆弱的神经仿佛绷紧的皮筋,再一用力就断了。他闷得喘不过气来,脑海里小天宝和哥哥的脸交织在一起,变幻不定。他还不懂死亡的意义,只觉得它像一个吃人的野兽,难以发觉却很残忍,不声不响地就把生命夺走了。他不敢闭上眼睛,生怕野兽把哥哥也带走。他痛苦地想着,被可怕的幻象折腾得颠来倒去……一会儿,他从床上坐起来,低声叫着外公,可是老人睡得很沉。他没敢惊醒他。

天空云层很厚,开始飘起雪花,焱之悄悄下了床,只穿件单薄衣衫,摸黑来到院子里的石佛前。他虔诚地跪下来,轻声祷念着:“老天爷啊!您保佑哥哥!让他赶快好起来吧!他心眼可好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他打架了。我要好好疼他,疼一辈子。老天爷,求求……你了,求求……千万……别让他死……”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哽咽了,牙齿冻得直打架,浑身哆嗦得像风中的树叶。

第二天焱之就病倒了,有了上次的经验,外公沉着了许多,他照例请来了那位大夫,对方开了几副药,焱之喝下两副,就康复了。言谈中,老人和医生说起了淼之的病症,医生推荐他去找一位昆山的老郎中,那人是他的师傅。

不知是上苍保佑,还是老中医妙手回春,在服用了二十服汤药和四十九只蜘蛛后,不到一个月,折磨淼之几年的肺炎竟然根除了。

焱之渐渐地接触社会的时候,外公的生活也开始步履维艰,仅靠一笔数目不大的存款利息微薄度日,其他的零碎开支,要靠出售古董杂物换来的钱贴补家用。老人怕被人瞧不起,每次卖东西都避着孩子,而且面对古董店老板时,故作轻松地说家里杂物太多,摆放不开,才想卖掉的。店主很狡猾,知道他不会把鼓足勇气拿进门的东西再带走,何况人家早已摸准老人好冲动的脾气,热情的三言两语就能给老人的虚荣心极大的满足,东西很容易就低价成交了。如此,这家不起眼的旧货店聚集了小城里不少落魄人家的宝贝,隔三岔五就有来自上海的古董商到店里寻便宜。尽管如此,老人仍然非常乐观,他不喜欢愁闷,也从不在家人面前表现出来。而儿童的天真烂漫和对美好事物的幻想,使焱之一直认为自己生于殷实之家,并为此而感到骄傲。他一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想不到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友爱、快乐的交谈,还有欺诈和侮辱,而他心中受别人尊敬的外公竟会处于这种窘迫的位置上。

一天,老人肩上背着个黑袋子,那里面装着一个漆黑的盒子。为了不把盒里的东西碰坏,他要焱之走路时离他远点。

二人很快来到离磨坊不远的小路口,眼前出现了一道狭小的铁门,房子门前有高高的台阶。房顶呈尖形,上面有好几个采光窗和通风口,这是一幢完全不同于其他房屋风格的建筑物。老人停下来,说道:“很快就要有糖果吃了,不过,你要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焱之照着外公的嘱咐,坐在不远处的长石凳上,一边耐心等着,一边饶有兴味地欣赏着房子的外貌。半个时辰过去了,此时朝霞已染红了天空,一切迹象都预示着接下来会是一个艳阳天,空中飘浮着绚烂的云彩,焱之将头仰得老高,高兴地望着。他正在出神,忽然觉得有人拉了一下他的长褂后襟。

“在干吗?”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盯着他,男孩穿着蓝色的长袍,头上戴顶八角帽,黑乎乎的胖脸上,一对狭长的小三角眼,上面是一对浓黑的八字眉,手里拿着一个用红布裹着的东西。见焱之回过头来,他将另一只手也护在那块红布上。这使焱之更加注意地把视线凝注在上面,想弄清楚那块布里到底包着什么,男孩环顾一下四周,确认没人后,才将东西放下来。

“告诉我,你是谁,以前我从未在这见过你。”

“我跟外公来的,他去了那里。”焱之朝古董店的方向指了指。

“外公……古董……”男孩重复说,尽量将屋里那个声如洪钟的老头和面前的腼腆男孩联系在一起,很快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强烈的、蔑视的神情。

“怎么样?他的买卖成了没有啊?”

焱之迷惑地望着对方,说道:“买卖……”

“好,看在你老实巴交的份上,让你看样宝贝!”

焱之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于是男孩将东西放在石凳上,把红布打开,一尊怀抱琵琶的仕女俑,焱之看着眼熟,那端庄高贵的姿态,微笑雍容的面庞,流畅的衣褶、纤纤玉指……他不相信如此生动传神的雕塑仕女还会有第二尊,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伸出手去,一想到可能得出的答案,心就跳得越厉害,“啊,底上也有一处不规则的旋刀痕,外公称它‘蝌蚪云’!”

“放下!”男孩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命令道。

焱之吓了一跳,脑海里仍然琢磨他的问题,“这分明就是外公的……”他犹豫着,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完全忘记了古董未经允许、不得触摸的规定。

“给我!”男孩一把抢过焱之手中的仕女俑,骂道:“穷小子!”

焱之的心好像是停止跳动了,他站定,浑身打着哆嗦,低声问道:“什么?”

那男孩本来要继续嘲弄他,可望着焱之那愤怒的表情,他不由自主地怔住了,但旋即他又大笑起来,喊道:“笨蛋!促狭鬼!穷光蛋!”

突然,焱之发疯似的冲了过去,喊道:“还我!”

男孩没有料到瞬间发生的一切,被这个不起眼的小个子一撞,就仰面倒在地上。

在一阵扭打之后,年龄的悬殊使那男孩很快占了上风,雨点般的拳头落在焱之的脸上、身上,但他趁机将仕女俑死死地抱在怀里,任凭挨打也不松手。此刻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直到闻声赶来的外公和胖掌柜站在眼前时,他都感觉到他们好像是从天而降的。

胖掌柜奔过来,怒不可遏,一把夺过焱之怀里的仕女俑,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辱骂他,此时焱之好像一下子全明白了,哭叫着扑在外公怀里,“外公……外公啊!”老人什么也没说,而且非但不保护他,还要他向对方道歉。他伤心极了,特别当他看到胖掌柜把余怒发泄在外公身上时,老人不仅没有义正词严地像往日那样讲道理,反而低声下气地向人家赔不是。他觉得外公又懦弱又可怜,绝望地跑开了。

他想不到骄傲的外公为什么向这种人低头,看不到是什么使得人不能独立。这一切与他的想象相差太远了,他的幸福哪儿去了?残酷的现实使他幼小的心灵深受打击。回到家里,他躺在小床上痛快地哭了一场,等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时,刚才的情景又一幕幕回来了。那个男孩撕扯他的耳朵,打他的脸,冲他叫喊,说着那句刺痛他心扉的话。他抽搐了一下,那句话萦绕在他耳边,他双手捂住耳朵,那声音在脑海里更响了,对方打了自己,还侮辱外公,他受不了,想用一些办法惩罚他们,教他们也受到同样的伤害。他不能和对方打架,那样自己也会再次受伤,他要成为让对方羡慕的人,让对方在嫉妒和贫困中死去。为了排泄心中的怒火,他编了两个版本的故事:多少年后,他成了一个有钱有作为的大收藏家,一口气把父子俩的古董店全买下来了;或者他们有了钱开始不务正业,父亲吸鸦片,儿子爱上赌博,为争夺钱财,父子俩反目成仇,钱财挥霍殆尽时,年迈的父亲在抑郁中惨死街头;儿子则因赌博欠下巨债,被人到处追打。一个寒风刺骨的深夜,他在家门口发现了那个衣衫褴褛、奄奄一息的人,他大恩大义把那个当初辱骂过自己的人带进屋里,给他弄了一些饭菜,对方十分感动,满眼含泪,苍白的嘴唇嗫嚅着对他忏悔道:“我错了,你是大收藏家!”故事到这里,连焱之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他心中舒坦了许多,陶醉在那些生动的情节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生活的困难,把焱之从梦想王国拉回到现实中来,他想起外公讲《秦史》时提到:“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从此,他不再像往常那样贪婪地给外公要这要那,更不会因为得不到满足而赌气。他总在想:只要节俭,外公就不用去卖他心爱的古董,就不会受人鄙视了。

而老人并不这么想,多年的独身生活,已经养成了简单乐观的生活方式,哪怕袋里还有一分钱,也不会太为明日的早餐担忧。他情感丰富,对人仗义,也不亏待自己,难怪连朝夕相处的家人都被他迷惑了。小城里有些家境贫寒的妇女,靠给人家料理家务赚点零钱,贴补家用,外公时常给这些人提供机会。最奇怪的是:他是个普通人,却非常讲究一种当众的态度。这不能算是纯粹的虚荣心,他在心里一直都揣着做大艺术家、大收藏家的梦想,虽至今都未能实现,他仍然自认为与众不同。他所做的每件事都要经得起时空的考验,他可以对某些历史人物或政治不满,可以痛快淋漓地发牢骚,但从不讲一句粗俗下流的话。他说:相信死后有天堂的人,就会做好事;而不相信死后有地狱的人,就会做坏事。他没有信仰,把善恶归咎于人性的自由选择,好的事情会使他感动,长时间存在记忆里,不好的事情只要一夜呼噜就全被赶走了。

夏日的午后,外公和几个老友在饭馆喝了点酒,回到家里,兴致很高,嘴里不停地哼着小曲,爬到墙上,翻晒他的烟叶。焱之躺在屋内的凉席上,枕边放着书,听着窗前不知疲倦的蟋蟀鸣声,半睡半醒地眯着眼睛。突然,外面咔嚓一声响动,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到地上,他懒懒地翻了个身,把脸转向墙壁,接着一种奇怪的呻吟传入他的耳朵,焱之起身,光着脚慌忙跑到院子里。他看见梯子断了,老人半躺在地上,头靠着墙,脑后一摊鲜血。焱之吓傻了,哭喊着问怎么了。老人很清醒,不停地安慰他。焱之看外公脑后继续在流血,惊慌之中,从屋里拿来一块白布捂上去,血很快将白布殷透了。焱之大声叫着,生怕外公会死。孩子凄厉的哭喊引来一个过路人和邻居,接着又来了几个住在附近的人,他们手忙脚乱地把老人抬到一辆两轮的平板车上。他的白上衣已经染成红色,一贯好强的老人仍用低微的声音说“没事”。焱之不敢看鲜血淋漓的外公,躲在墙外面,大声哭喊着:“外公,外公!”他又害怕又心疼,大家把老人抬到车上,拉着走的时候,他在人群缝里看见外公苍白的脸,“他要死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刺激了焱之,他光着脚跟在车子后面跑出很远,被一位好心的妇女拦下来,他哭得断断续续,瘫倒在对方怀里,这场意外灾难已经把他击垮了。

好在外公并无大碍,但由于失血过多,加上老人心脏不好,仇席珍陪着岳父在诊所里过夜。母亲整个晚上都守在焱之身旁,他一会儿痛哭,一会迷迷糊糊地睡着;有时刚一入梦,就看见外公躺在血泊里。他在梦里哭喊着,和噩梦搏斗了好半天才睁开眼睛。他抽泣着,牙齿咬着被角,双手紧抱着外公的枕头,一直坐到天亮。

感谢上苍,外公回来了。焱之第一眼看到外公头上包着的白纱布时,哆嗦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了。他坐在外公床前,寸步不离。到了晚上,虚弱的老人仍然硬撑着和孩子说笑。父母叫焱之不要闹了,焱之很顺从地回到自己的小床上。他多开心啊!外公没死,外公永远都不会死,他感激得不得了,但弄不懂究竟该感激谁。趁着夜深人静,可怜的孩子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跪在院子里的石佛前,不停地叩头,直到额头都疼了,才停下来。他口中念念有词,把心里想的都告诉大佛,等回到床上时,他感觉踏实多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外公的身体一天天恢复,焱之也渐渐地成长了。为了让老人高兴,他表现得十分体贴,而且想想以往自己生病的时候,外公多揪心啊!有时他想到自己假若永远见不到外公了,比死了还要痛苦。有些苦楚在外公那里得不到解决,因为老人不相信宗教,这次受伤在他看来绝不像焱之想的那么严重,他仍然胃口很好,什么都吃得下,而且上年纪的人当中没有几个像他说话底气那么足,头发那么浓密,牙齿那么坚硬,老人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的健康。那天晚上待在诊所里,他仿佛被关进监狱一样难受,若是按照医生的建议再住下去,恐怕伤口愈合之前,他就已经疯掉了。然而老人并非不爱惜身体,他喜欢在野外散步,认为大自然是所有生命的母亲,世上再没有比它更好的医生,确切地说:他是个自然论者。

焱之没有那么强壮的思想,他柔弱的心灵渴望依附于符合想象的东西而生存。母亲信佛,给了焱之精神上很大的抚慰。活着并不只有快乐,但善有善报,只要多做善事,快乐就会越来越多,这样想着,诸如侮辱、贫穷、伤痛……就统统不算什么了,可他那么渺小,要做怎样的事业才算善事啊!母亲说了:若想从内心感到幸福,就必须这么做,这成了他活着的力量和目标。他要走向哪里呢?朝着哪个方向?未来很模糊,被浓雾隔着,他好像站在很远的地方,完全看不到那个东西和自己之间有任何联系,而且,即使他做了善事,有谁会知道呢?除非他是个大人物,做出一番大成就。他知道做皇帝受众人瞩目,如果让他做皇帝,他喜欢成吉思汗,认为他是个大英雄;可论艺术他最欣赏宋徽宗赵佶,他崇拜他们两个,希望长大后成为两个人的化身,那样他就能使别人和自己都开心。一定会的,他听见有个声音回答,他会成为那样的伟大人物,到时候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外公是个好人,可他多不自由啊!竟然需要看一个小商人的脸色。自己绝不会忍受这种屈辱,也不要受任何人控制,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任何事,但绝不会滥用这种特权,不做坏事,如果一个人在世上却不能自由地活,那多可怜!

平淡的日子像河水轻轻流过,在这宁静的水面上,有一朵被洛神妙手弹出的洁白浪花,开始引领着焱之走向人生的光明。

几天前,外公花掉微薄的积蓄从一位外地人手上买下一堆旧书画,这意味着他和焱之要过更紧巴的日子了,没有办法,老人虽然为了糊口不得不卖古董,但见到令他着迷的艺术品,仍然不肯放过,非弄到手不可。娈提醒父亲那些破烂儿已经够多了,仇席珍说老人不该再凭冲动做事,那不过是堆残破不全散发着霉味的废纸,挑不出两三张完整的画。唯有焱之同情外公,对这堆东西充满好奇,他相信其中肯定有外公珍爱的宝贝,如同平日老人给他讲一个听起来又冗长又乏味的故事,其中必定有精彩的情节或特别的寓意。老人将这批旧书画一张张整理得非常仔细,从中挑出一张,十分小心地放在一边,静静地看了很长时间,兴奋地自语道:“好,没错,太好了!”然后他对焱之招了招手,叫道:“过来!”

“这是谁的画?外公。”焱之问。

“自个儿瞧瞧吧,啊,不愧为天才的作品!那色彩、笔触、线条……瞧这意境,他有一支多么出神入化的画笔!我觉得他画的人物脸上有比唐寅更生动的表情呢!”

可在焱之看来这不过是一张普通的画,和其他那些没有区别,何况残了,外公可真够大惊小怪的!焱之心想。

过了一会儿,老人走到跟前,问他是否看出了什么。

焱之摇摇头,但为了不让老人失望,他说道:“放心吧!外公,我马上就看出来了。”

“坏小子,我买这一大堆,可就为了这一张。”老人说着,顺手把其他的画收拾整齐,坐在旁边的椅子里,眼睛凝视着焱之紧绷的小脸。作为一个孩子天性的鉴识家,他刹那间就从这张脸上看出了对于艺术的幼稚的热爱的开端,他已经想象到这幅画对小小心灵的价值和意义了。

“……啊!外公,这儿,我看到了,外公,这是他的作品,您说过的那个人。”当焱之看到落款“仇英”二字时,几乎兴奋得惊呼起来。他立即产生了特别的兴趣。

“你是仅凭这个吗?孩子,哦,我可不希望这样。”说完老人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焱之一个人,他顾不上平日那些束缚他手脚的规矩,爬到椅子上想凑近些看个仔细。他小心地欣赏着,很快他感到触摸着先人的衣襟了。以往祖孙二人欣赏艺术品时,外公总爱发表一些个人的言论,以为这些话是金玉良言,可以启发或引导孩子。“一个人的时候多享受啊!”在这幅《夏日荷塘图》中,清新爽怡的气息扑面而来,焱之明白看画切忌触摸的规矩,可小手还是忍不住去碰一下画中那憨态可掬的童子。他手里举着一个新鲜的莲蓬,边跑边向侧卧在凉亭竹榻上的老者叫喊,老者在闭目养神,听而不闻。凉亭建在荷塘之中,微风拂过,四周荡起层层叠叠的绿色波浪,飘飘荡荡,随着风涨起来又落下去。“祖祖辈辈,十三代人,近四百年……”焱之出神地想着外公说过的话,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那位童子,而小憩的老者变成了画家本人。此时画中似乎回荡着一个个交错模糊的声音,那是几百年前的蝉鸣蛙唱,它们时高时低,时而嘹亮时而浑厚,在那避世的、神秘的一角,运动的和静止的生命一起掉进去了,沉进艺术天真的陷阱里,万物与人合为一体,组成自然的精灵,在流传千古的作品里面,这群受自然哺育的孩子们演变成那个时代自然的主人,将古时的景色浓缩进咫尺画幅之中,在这片幽邃的意境里,相隔数代的血脉又连在了一起。不知不觉中,焱之已经激动得泪流满面。

门开了,老人从外面走进来,焱之慌忙抹掉眼泪,转过身去,用衣袖遮住羞红的脸。

老人没有责备他,笑着说:“抬起头来,孩子,瞧你这副模样多可笑!一幅画就把你感动成这样?”

焱之被老人的这番话弄得狼狈不堪,默默地从椅子上下来,眼睛望着地面。

“哎,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老人高兴地拍拍他的头,“孩子,可你有通古的本领,这比你父亲强。他是个书呆子,什么都不懂。你成长需要的是什么营养,你的营养是自由的空间和一件艺术品,这就是你的营养。瞧见这儿没有,”他手指指“仇英”两个字,“他就是你的祖先,别人的指责、夸奖,全是废话,什么贫贱啦,金钱啦,官职啦,鬼知道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们要鄙视这一切……”

说到这里,老人觉得有必要证明这些话不是夸夸其谈,而是要付诸行动的,“最好这个星期,或明天我就教你读书,古人的学问才是真正的学问,那里面扎着你灵魂的根,只有在那里,你才能吸收到力量和知识。”外公这番话正中焱之下怀。绘画的色彩与线条引发的一些联想已经拨动了他的情绪,想象力的不断扩展激发起强烈的求知欲,他想了解很多事情,可惜识字太少。

接下来的日子里,焱之每天都要花几个小时听外公念书。老人根据文章的不同内容,变换不同的姿态和情绪,清清嗓子,眯起眼睛,或正襟危坐,或慢踱方步,摇头晃脑,目的在于要充分表达出文字的感情。开始吟诵了,音调拖得长长的,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时而低吟时而长叹。

没多久,焱之就独立读书了,遇到不认识的字,他就猜,凡是形状相似的字都被他读成一个发音。他起初不敢当着外公的面这样读,自从有一次被发现,他就不在乎了。然而有一天,他拿起的一本书上竟一个字都不认识。它们的样子夸张奇怪,扭来晃去,所有笔画都呈弧形,胖乎乎圆滚滚的,有的像小人,有的像长袖舞女,有的像小花朵,有的像奔马,有的像蜈蚣,有的像小秤钩……天哪!这到底是字还是画,我可从来没见过呀!为什么从来没人教过我呢?

为了不弄出笑话,他去求教外公。老人可喜欢为孩子讲解了,愿意听他高谈阔论的人使他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而且老人相信焱之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不会像他那样被埋没,能够把自己的思想放到孩子的思想里去,期待着哪一天那点微弱的火苗在孩子身上发光,不让它彻底消失,就这么点自私的谦卑,已经让老人很知足了。焱之坐在外公身边,下巴搁在外公的膝盖上,非常耐心地听老人讲述篆字的起源、结构、书写。末了,老人看焱之皱着眉,说道:“孩子,这没什么,篆字并非常用文字,生活中只要识得楷书就够了。”

焱之不甘心这样被安慰,抬起头来,问道:“可你都认识啊,外公,是吗?”

“嗯……”老人停顿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把那张册页整理好。小心地夹入一本又大又厚的书里。

“你从哪里找到的呀?”

“就在桌子上。”

“瞧我这记性。”老人拍拍脑袋,无奈地摇摇头。

“外公,您会写这种字吗?”在孩子眼里,老人比任何人都聪明。

“写不好的。”

“那这是谁写的呀?”焱之喜欢刨根问底。

“吴俊卿。”

“外公,吴俊卿是谁啊?”

老人没有接话,宝贝似的把东西藏好。焱之看到外公神色凝重地皱起眉,便没敢再继续问。老人咳嗽了几声,深邃的眼睛注视着窗外迷茫的夜色,透过它,他仿佛看见了自己那受着命运和机遇捉弄的一生……

他是个热爱艺术的人,少年时代家境贫寒,随一位姓杨的师傅学习雕刻。很快,他的作品得到周围人的认可,能卖出几个钱,贴补家用。在二十岁时,他遇上了生平最喜爱的一位姑娘,她是个贤淑而文静的女子,把他的小手工艺看成艺术品,懂得如何欣赏他。虽然她的家境比他还贫穷,但从来不接受他一分钱的馈赠或帮助,这使他更加佩服。最终他们如愿以偿,在他二十八岁那年结了婚,对未来的美好希望,使他们鼓起勇气去了上海,租了一间陋室,以篆刻为生。不久后便结识了吴俊卿,他敬重对方的艺术造诣和品格,几次向其请教,对方都诚心指点,两人成为好友。几年之间,他和妻子生下一儿一女,生活幸福而平静,然而小儿子的死,给家庭笼罩了一层厚厚的阴霾,从那以后,妻子就再也没笑过,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他带着尚不懂事的女儿艰难度日。虽然悲伤到极点,但接二连三的打击并没使他消沉下去。有好心邻居帮他介绍一位女子,他一口回绝了。他一半的生命已随妻儿去了天堂,留下的一半只为了女儿,他不能欺骗人家姑娘,也不想组建新家庭了。幸好童年的磨难锻炼了他乐观的性格,为了赚钱养家和空出时间照顾孩子,他放下刻刀,转而代卖别人的作品,印章、书画,包括一些价值不高的古董杂项。他的脾气有时很暴躁,像不少体格健壮而又遭受过挫折的人常有的,但他做事讲规矩,懂得克制,为的是保持生意的稳定。尽管如此,他还是与一位顾客发生了争执,当时他认为对方过分挑剔,气愤地将他送回来的字画当面撕得粉碎,发疯地与对方大声吵嚷,结果,还是不得不将钱退还给人家。对方达到了目的,却仍心怀仇恨,仗着在书画界的地位和影响力,毁了他好几桩生意。事后,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心情十分沮丧,同时也为了维持生计,曾耐着性子去登门道歉,但对方避而不见。此举令他非常气愤,并发誓再也不与顾客发作。然而随着年龄增长,他变得更易发怒。一次,他与一位十分难缠的画家太太大发雷霆后,好几位委托他代售作品的书画家都要与他解约。这件事促使他气愤地跑到那位画家的家里,要当面与画家本人理论清楚。画家很礼貌地听他叙述,还招待茶点,他满心欢喜地以为事情得到了解决,然而两个星期后,一位受众画家们委托的律师带着几位画家签名的委托书(唯独没有吴俊卿的签名)来拜访他,取走了所有委托代卖的作品。他骨子里高傲,不愿再次做出妥协,而且即使再让步,事情也无法挽回。在将恶果全都归罪于别人之后,也就没什么可后悔的了,他决定离开上海,临行前,他去看望了吴俊卿,并随身带上人家的书画和印章准备归还,没想到,对方坚持不收,全部赠送作为纪念,他非常感动。

带着女儿和积蓄回到家乡,老人不知道怎样打发日子,他很健壮,有时偶尔生点小病,也懒得去看医生,拿起一本《本草纲目》研究半天,往往不等找到合适的药方,病就好了。他腿脚灵便,思维敏捷,小城里有几家古董店铺,他去那儿聊天,但从不提起在上海的经历。只要条件允许,他会尝试各种新鲜事物,为了不让屋后大片空地荒芜,他在那儿种上庄稼,还从熟识的老乡那儿移来几棵果树,置身于葱绿之中,读书成了一大乐事。他有时看着书中的主人公和自己命运相似,便开始写作,写他的生平遭遇和对艺术的理解。当一名作家是他多年的愿望,刚结婚时,他写过一篇关于《艺格与品格》的小文章,发表在上海一家不知名的小报上。直到那家报社停刊了,他仍然多年保留着那点果实,他常常找借口在朋友面前提及此事,引以为荣。遗憾的是那张报纸在一次搬家过程中弄丢了,为此他懊悔了很长时间,但他发誓将来要写出更多更精美的文字来。那段时间,他黑夜白日地拼命读书,关于精彩的片断或章节,他能一字不差地复述下来,于是,他苦心励志地着手新事业,脑子里那些美好的想法,令他信心满怀地坐在书桌前,为灵感的到来激动不已。但手里的笔一旦触到纸,那种奇妙的感觉就消失了,当他煞费心思地把丢掉的想法找回来,可落在纸上的文字要么空洞、乏味,要么是在牵强地套用别人作品里的片断,就如同把别人嚼过的食物放在自己嘴里一样难以下咽,他看着非常痛苦。

他在文字上的表现力远不如在雕刻方面,那些鲜活生动的画面和深思熟虑的想法,除了对自己产生强烈的效果,丝毫无力传递给别人。很多天才都遭遇过类似的尴尬,幸运者靠着勤奋和机遇跨越了这道障碍。但他上了年纪,脑袋里有时塞得满满的,有时空荡荡的,他想找个倾诉对象,排遣寂寞,但不愿意承认,他想写的不是来自内心的真实感受,是从别人或外界那里得来的一种强烈刺激。一个优秀的文学家或艺术家或许在创作初期会聪明地攫取杰出作品的某些形式,那是一种类似于公式的表达方式,被不同的人使用,会产生不同的效果,但他们不会抛开自己内心的声音。

然而,老人垂头丧气,看不到这一点。平日里,他天塌下来也不耽误吃喝,一沾枕头就仿佛死了一般,因为休息得好,清晨人们还在梦乡中时,他已经到郊野里转悠了。他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说话粗声大气,但一受到挫折,他就开始在衰老、记忆力减退、睡眠差上找原因。不是继续向前,而是以力不从心为退路,心灰意懒时,他不由得想到老天的不公平。他不敢承认懦弱,也不跟任何人说。他不乏感受力、鉴赏力,但缺乏表达力、创造力,他将这一切归咎于没有一个适合的舞台,暗中哀叹自己是一颗被埋没的种子,这种话他年轻时曾多次在其他老人那里听见过。自恃读书多,爱显示才华,对生活的信念、人生的价值、所热爱的事物,他比任何人都富于见解,夸夸而谈;他内心高傲,自命为生活的强者,充满了奇思狂想,却不时充当困难的奴隶,由于缺乏坚韧和执着,让激动不已的希望瞬间化为泡沫,想象中的英雄主义,现实中的卑微怯懦,而且,在生活中对权贵和名利的向往,削弱了他的勇气,大凡成就者具备的英雄精神在他身上打了折扣。他喜欢受人尊重,也喜欢受人尊重的人,人人都看出他骨子里有点高傲,可惜他未能完整地保护好这种品质。而他那点可怜的天分,早已不幸地沦为性格的骑兵,时而调赴到这里,时而派遣去那里,在颠来倒去中消失殆尽。

家里的境况逐渐好转,淼之已入高等小学堂。仇席珍决定把焱之接回家,再这样下去,孩子都要被惯坏了。临出门时仇席珍再三叮嘱妻子,一定把焱之带回来。他为这事去过岳父家两次,都吃了闭门羹。

娈到的时候,老人和焱之还在田野里散步,碰上附近村子里一位熟悉的农民,两个人在黄昏的夕阳下,天南地北的胡扯。焱之就坐在草地上观察那头体格粗壮的大黄牛。牛嘴里吐着白沫,他有些害怕,以为它中毒了,快死了,跑去告诉农民。外公和人家正聊到兴头上,拍拍他的脑袋,把他打发走了。焱之怏怏地回到草地上躺下来,嘴里衔着一根青草。此刻大黄牛已经开始吃草了,咯吱咯吱,牙齿上下一碰像小铡刀一样发出清脆的声响。它的肚子好大,圆鼓鼓的,里边塞着什么东西呢?他想过去摸摸,又胆怯了,他很喜欢黄牛那双温驯的大眼睛,看见它眼角流着泪,觉得很可怜。突然它伸着脖子发出哞哞的叫声,焱之吓得跑出老远,但很快就明白这是一个多么温驯老实的家伙,以至于都有爬到它背上去的念头了。

回家路上,焱之的愿望实现了,那位憨厚的农民把焱之抱上牛背,农民和外公左右扈从。焱之觉得自己仿佛做了皇帝,骄傲极了。农民和外公两个人中间隔着那头牛,谈话仍未停止,什么庄稼收成,天气、农民、社会、战争、政治家,谈到这些话题,外公自认为有绝对权威,兴奋得嗓门如铜锣般响亮,在田野里传出老远,把藏在路边草丛里的几只野兔吓跑了。可那农民由于听不懂,便按他自己的理解,把外公的想法重述了一遍,结果领会得颠三倒四。外公脸红脖子粗地指责他悟性太差,老实巴交的农民被镇压下去,只得假装明白地点点头。焱之觉得外公不够厚道,他骑在人家的牛背上,感到很不好意思。不知不觉到了路口,该分手了,老人和农民握手言和,拍拍肩膀,祝福今年得个好收成。

太阳下山了,老人和孩子,一前一后,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行走。焱之专爱踩那些密实柔软的小草,鞋底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叶。天色渐暗,白日里清晰的景物变得神秘莫测起来,树木和庄稼在晚风中舞动着手臂,发出唰唰的声音,似乎鬼怪在身边走动。远处一座黑乎乎矗立的草垛引发了焱之的想象力,他听一位女邻居和母亲说过:几年前,有一位披头散发的疯女人每到深更半夜,就在城外山坡的草垛上载歌载舞,又哭又笑,时而发出凄厉的尖叫,像被野兽伤着了一样。其实可怜的女人是被深爱的男人抛弃了,“唉,负心的男人简直比野兽都不如啊!”焱之太小,不懂得故事里发生了什么,但他庆幸那个疯女人不见了,否则非被吓死不可。老人大步流星,他快跑几步,气喘吁吁地追上去,小手紧抓住外公的大手。听见身后传来隐约的脚步声,不时回头看看,那是什么?无头尸,疯女,血盆大口的食人兽……他的脊梁骨发麻,真想快点到家。然而,无论天色多晚,只要经过外婆的坟墓,外公都要停下来,在坟前的那块石头上坐一小会儿。孩子紧张地瞪大眼睛,生怕那堆土里钻出什么东西来,这个土堆和自己有什么联系呢?亲人们都在身边了,他们爱他,他也爱他们,凭着他的幻想,黑暗与死亡连在一起,那里边有伤人性命的怪兽,面目狰狞。老人在坟前冥思,丢开他的小手,这可让他受不了啦,他寸步不离地拽着外公的衣襟,一声不吭。他不想暴露懦弱,努力把胆怯藏在勇气下面,虽然这种勇气并非实实在在,而是多种情绪相互激发出来的,天生的傲气使他不肯示弱,不肯寻求别人帮助,而且他觉得表现出害怕是可耻的,同时外公短暂冥想时那种平静的表情,使他不忍心打扰老人。

雾很大,湿气迷漫的夜色中,空气清凉,小城里亮起点点灯火,提醒人们是归家的时候了。老人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并不悲伤,心情比之前更欢快。那些尘封的昨日,偶尔打开,会从中发现一些新的东西,茫茫人海,浩浩荡荡,宇宙万物,永无枯竭……那些逝去的亲切形象,在回忆中成为永恒厮守的灵魂。睡吧,亲人!总有一天,我会来陪伴你……

老人怀想着遥远的过去,孩子盼望着不远处的家。早上出门时,焱之把家当成限制自由的牢笼,现在,那儿却是抵御恐惧的避难所,黑暗、阴影、幽灵鬼怪都被阻挡在大门外了……焱之意想不到,回到家,等待他的竟是母亲慈爱的微笑。

橘黄的灯光里,餐桌上饭菜飘香,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再没有比饥饿时面对可口的食物更令人喜悦的了。他张大嘴巴,狼吞虎咽。娈欣慰地看着,晚餐给疲劳的家人带来的幸福不可言喻,柔和的声音、亲人的影子,灶火里木柴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一切都令人温暖舒适。焱之吃下饭碗中最后一粒米,把碗底倒过来,让母亲看。

晚饭后,孩子赖在母亲身边,娈同意留下来过夜,于是焱之欢天喜地地去整理床铺,嚷着要和母亲睡在一起。听女儿说要把孩子带走,老人一言未发,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整理窗台上的小泥人,那是祖孙俩两天前捏的。天要下雨了,他十分小心地装进一个木盒里。老人脾气暴躁,遇事难以控制自己,但他讲道理,做事有章法,尤其与孩子相关的事,他往往能表现出超常的耐性。“谁的主意?”老人闷声问道。

“我俩的。”娈低声回答。父亲悲伤的样子使她于心不忍,但回想丈夫的话和自己做母亲的责任,她没有动摇。

老人没说话,独自回屋睡了。

焱之躺在温暖的床上,疲劳了一天,困倦开始酥软他的四肢,脑海里回想着白天在野外的情景。外面下雨了,外公拉起了二胡,如泣如诉的乐曲在深夜里萦绕,多动听啊!孩子从被窝里爬起来,小手托着腮,听得入迷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母亲端着灯从外面进来,把孩子搂在怀里,问他怎么了?焱之抽泣着,摇摇头,他不清楚为什么哭,只是被感动了,而且他隐隐觉得外公藏着伤心事,他却不能帮他分担,很难过。“妈妈,我们去看外婆了。”孩子想起天黑时外公在墓地前的情景,说道。

娈愣了一下,“哦,在哪里呀?”

“墓地……你想她吗?”

母亲把他按回被窝里,说:“好孩子,该睡觉了。”

“可是外公想她呀,我看出来了,你听他拉的曲子多悲伤啊!”焱之扑在母亲怀里哭了。母亲握着他的小手,为他唱一首摇篮曲。他迷迷糊糊的,记不清楚了,但很熟悉,那是在他更小的时候听的。他不知道歌词,仅曲调就够优美的了,他不伤心了,用手抹去眼泪,抱着母亲的脖子用力亲。他还小,但已经开始嫉妒那个更小的自己了,那时候多好啊!不,现在才好呢,他在黑暗里想,他依恋外公,老人把孩子看得比生命还重,小家伙能感受到那种浓浓的爱,它把周围事物的色彩都改变了……

小生命睡熟了,梦境中一片美好,他自由快乐地跳跃着飞舞着,在金色夕阳下欢唱;他是一只永不疲倦的小蟋蟀,昼夜鸣叫,享受大自然的清新和斑斓。一道划过的闪电,一阵轰响的雷声,在狂乱的梦中,光明的天空,辽阔的希望,无限的精力在小小的体内涌动,他浑身舒展,扑闪着梦想的双翅,翱翔在宇宙之间,燃烧的热情使他兴奋地向前冲,向前,他笑了!

十一

自从回家后,焱之不能再去田野痛痛快快地玩了,淼之上学,父亲整天在外边忙,家里只剩下他和母亲。有时他偷偷地溜到大门口,刚一踏上站板,用力伸长胳膊去拉门栓,就听见在屋里忙着家务的母亲喊他的名字,由于太紧张,慌不迭地从上面摔下来,擦破胳膊和膝盖,他痛得龇牙咧嘴,还要受母亲一番数落,弄得狼狈不堪。他也想反抗或央求,可他知道,母亲和外公不一样,她不懂玩的乐趣。有时母亲把他当大人看,让他帮忙做活,他十分得意,很认真地尽责任。一次他和母亲一块剥豆角,中途母亲离开了。剩下的任务由他一个人来做,他多想得到大人的夸奖啊!剥完后,他心里美滋滋地端着碗去门外的水池里清洗,中间经过灶台,一根小棍把他滑倒了,一大碗豆子撒进草堆里。母亲闻声赶来,满脸无奈地说:“唉,孩子,你只会添乱吗?”他没有挨打,但哭丧着脸,心里非常难过。

他经常盼着母亲不在家,哪怕家里只有父亲也好,只要不在父亲眼皮底下,他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父亲不像母亲那么唠叨,也不具备感觉上的特异功能。他渴望像野外的小草那样自由地生长,哪怕风吹日晒饿肚子都行,可父母为什么要限制他的自由呢?他憎恨那把象征父亲威严的戒尺,好几次想把它扔在灶膛里烧掉,但都没有胆量。他想不到父亲张口闭口的规矩对自己有何用处,更想不到一个不经管教自由成长的孩子会是什么样。不久,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规矩之内和规矩之外的分别。

一天早上,母亲给焱之换上一件新衣服,告诉他上午有一位亲戚领着孩子来做客。他高兴地在屋里转着圈,又跳又唱,终于有玩伴了。孩子总是盼着家里有客人来,何况是小朋友呢?他老早就敞开大门,痴痴地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望眼欲穿,他边等边想象着小客人的模样。临近中午时,父亲把他叫回屋里读书。他厌烦极了,心想他们该不会受这份罪吧!正想着,就听见大门咣啷碰撞墙壁的声音,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看见院子里有人,立刻停下来,由于刹得太急,差点摔倒。他皮肤白皙,胖墩墩的身子上紧裹着一件灰色的小袍子,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乱转,好像在找什么,看上去又鲁莽又顽皮。仇席珍微笑着招呼小男孩,并让焱之向对方问好。焱之皱着眉头,没说话,他不希望这就是他期待半天的客人。

还未等他明白过来,一位身材高大的妇女进到院里来,牵着一个和焱之年龄相仿的小女孩。仇席珍热情地将客人迎进屋,吩咐焱之陪着孩子们一起玩。焱之一动不动,小兄妹根本不在乎他的冷淡,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瞬间就把仇席珍端上来的糖果洗劫一空,袋里塞得满满的,嘴里不停地嚼着。那个小女孩梳着两个小羊角辫,胖乎乎的小脸上,有着和男孩一样的圆眼睛。她冲焱之眨巴一下眼,皱皱鼻子。焱之转过脸去,没理她,然而她并不罢休,走上前,像面对一个木偶似的,用力推了他一把,便大笑着跑开了。焱之又气又窘,脸涨得通红。

这位胖妇人是仇席珍已故远亲的遗孀,南通人,自从丈夫死后,她就把自家那三间房卖掉了,随后的日子她都住在亲戚家。据她自己说那宅子闹鬼,搅得她和孩子们日夜不得安宁,她像大部分寡妇一样变得多疑而吝啬,可那些善良、爱脸面的亲戚们给她的游手好闲提供了丰富的养料,而她本来像男人一样的胃口,越吃越贪婪,她身上本来就不多的贤淑女性的性情,渐渐变得淡薄消失了。而在这副麻木的躯壳里,淳朴的感情每时每刻都在丧失,偏偏在这时,仿佛她丈夫的姐姐猛然幡然猛醒似的,把这个懒惰、冷酷的寄生虫从家里赶了出来。胖妇人由此向着死去的丈夫发出诅咒,而且从此收回不再改嫁的誓言。

出于对那两个孩子的厌恶,焱之对这位母亲也没抱什么好感。不过女人为了讨好主人却开始赞美他了:“你瞧瞧,这孩子长得多俊啊!”说着,伸出熊掌般的大手,去碰焱之的头。焱之慌忙跑开了。

女人开始述说她的生活,说没有比带孩子的寡妇的日子更艰难的了。不仅要一家人填饱肚子,还要躲避那些生活在穷街陋巷里的粗俗莽汉,要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哟,车夫、下等工人、街头小商贩,甚至一些乡下来的泥腿子。大概这个偶尔传来的词引起了焱之的注意,他的目光落在胖女人那穿着皮鞋却不穿袜子的双脚上。这对于一个对成年女性的优雅充满幻想的小男孩来说,不啻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有些迟钝的或目光冷漠的成年人是幸福的,这使得他们对发生在面前的丑陋的东西视若无睹。而天真、明亮、敏感的孩童的眼睛则会毫不容情地雕刻着鲜明而突出的形象,这里面不含有任何恶意,而是美与丑的自然分割。

那女人说到伤心处时,竟扯着脖子上戴的红纱巾的角揩眼泪。

“怎么,您真的这么决定了?”仇席珍对这个女人的喋喋不休虽有几分厌烦,但又觉得她和孩子们很可怜,随手将一块白毛巾递过去。

这一问倒提醒了她,确实没必要再耽搁了,“是的,我决定了。”她拿白毛巾擤了擤鼻涕,在手里揉来揉去。

“孩子呢?”

“唉,怎么办呢?说实话,我不是不喜欢孩子,可养活他们要花钱的,而且我又什么都做不了,要不……您收养了他们吧!或者过继给家境好的人家也行,最好能让我们平常见见面,不,若是对方不愿意,就不见吧!……他表兄,你都看到了,两个孩子都聪明、乖巧,再说,你是他们父亲最敬佩的人,若是能让他们给你的孩儿做个伴,那让我来世给你当牛做马都情愿。”

“胖子!看我不揪你耳朵!”好像要证明他们母亲的赞美似的,小女孩边叫边一手扯住男孩的衣领。后者不理睬她,高举着从门上摘下来的一只花灯,转向焱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那小女孩也跟过来,两个人看他不说话,就越发想逗弄他。在卑微中长大的孩子最受不了别人的冷淡和漠视,虽然他们表达不清楚,但两人都感到焱之瞧不起他们,于是想方设法地激怒他。

终于自讨没趣的兄妹俩,又找到了新目标,他们一会儿摸摸这个,拉拉那个,“哎,你!?”那哥哥打开放在条几上的一个狭长黑丝绒的精致小盒,焱之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生怕掉在地上,里面装着一把刻有杜甫《佳人》诗的象牙扇,那字是外公早年亲手刻上去的。几天前仇席珍检查焱之背诗时,曾将这把扇子拿出来给他看。

小女孩一把夺过来,反复折叠好几次,撇了撇嘴说:“哼,不好玩。”随手丢在旁边的椅子上,焱之悬着的心落下一半。看见她走开,立刻把象牙扇收进盒子,放进橱子底层靠里的小隔间里。好在他们又去抓缸里的鱼了,不时快活地大声尖叫着,水溅了一地。两个人的兴致很高,把橱子上的抽屉卸下来,放在地上,在里面胡乱地翻找什么:“对,对,就是这个!”那女孩叫道。

“嗨,不行,太小了。”男孩碰了一下女孩的胳膊,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拿着小鼻烟壶,眼睛瞥视了一下四周,刚想往口袋里装,忽然看见焱之瞪着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他,放到口袋边的手便慌忙缩了回去。

他们是谁啊?来自哪里的强盗?焱之愤懑地想着。小女孩比男孩还要野蛮,他看出焱之在生气,便故意把小鼻烟壶抢过来,放在地下用脚踩。焱之冲过去,把她推向一边,将鼻烟壶抢过来。小女孩过来跟他争夺,骂他小气鬼。焱之不理会,转身就走。谁知她竟然坐在地上,边哭边叫,说他欺负她。

“这孩子……”仇席珍走过来不问原因,把他训斥了一顿。焱之十分委屈,他不屑地瞥了一眼张着大嘴哭喊的小女孩,一张本来可爱的脸居然会变得如此可恶!

那位母亲眼看着女儿撒泼耍赖,不仅不出面阻止,脸上还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谁会知道这位母亲怎么想的?而什么样的经历会使一个人堕落到如此渺小、贪婪、猥琐的地步?难道她的心就没有装过善良、纯洁、克制、责任等字眼?哪怕一个闪念;难道她就没有过明媚温柔的青春年华?而是直接步入人生中年的麻木和冷漠的吗?

“不能让你的娃带他们出去玩吗?他们肯定憋坏了!”因为她的正经事还未说完,便有意支开孩子们。

“去吧!”仇席珍转身对焱之说。

焱之无奈地看着父亲,没有办法,只能服从。来到街上,焱之始终跟这对兄妹隔着一段距离,生怕被邻居认为他们之间有联系。他想藏在角落里不让人发现,但是不可能,过路的熟人好奇地逗弄他,问这对兄妹是否是他的亲戚,来自哪里。焱之红着脸,一句话不说,就逃掉了。他没敢直接回家,那样的话,父亲非把他立刻撵出来,他在小城里漫无目的地逛了半个小时,才慢吞吞地回到家。一进屋,就看见那位母亲哭哭啼啼地让两个孩子给仇席珍跪下,叫:“干爹!”

焱之听着,脸上跟挨了顿巴掌似的,火辣辣地发烧,这是多大的耻辱!他努力压制自己,眼眶里充满泪水,浑身的血涌到头上,他都快要爆炸了。他看见父亲在思考,好像要下决定了。他猛地冲了出去,站在两个大人和孩子们中间,把兄妹俩推倒在地。幸亏那个男孩没有准备,否则焱之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满肚子的愤恨,使他的气力增大不少。倒在地上的男孩呆了一两秒钟,反扑过来,那小女孩也不善罢甘休,哭闹着去抓焱之的脸。那女人未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她的胖五官变形地挤在一起,像头挨宰的老母猪一样号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她那狠心的丈夫,两个孩子也趁机扯着嗓子叫喊,几个人乱七八糟地闹成一团。不管仇席珍怎样强作镇静,都无法掩饰他处理此类事务时笨拙、迟钝的天性。无奈之下,他把躲在柜子后面的焱之拽出来,要他向对方道歉。焱之不肯,仇席珍用手摁着他的脖子强迫他,他想反抗,但又动弹不得,终于他像一头发疯的小公牛拼命地挣扎着,摆脱了父亲的手臂,逃跑了。

此时大门口围着几个闻讯赶来的邻居,他们弄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低声地议论,有人猜是仇席珍早年在外面落下的风流债,如今人家带孩子找上门来了。

焱之带着满腔的悲愤向野外跑去。在大路口,碰到了从外面回来的母亲。焱之气喘吁吁地倒在母亲怀里,眼泪迸流,号啕大哭。他太委屈了,恨极了,他只知道哭,拼命地哭,为了自己,也为了可怜的母亲。因为邻居那几个妇女的低声议论被他听见了,他辨不清是非,又不敢说出真相,哭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过了很长时间,焱之才在母亲的百般抚慰中平静下来,断断续续说出发生的一切。母亲沉默着,牵着孩子的手回家了。

客人早已走了,家里只剩下怒不可遏的仇席珍。母子俩一进门,仇席珍就在孩子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一向软弱的母亲不愿意了,两个人吵了起来。丈夫从未见妻子发过这么大火,惊呆了,但他并不就此罢休,急着要把躲在母亲身后的孩子揪出来,好好教训一顿。妻子说孩子没错,对付不了别人,就拿孩子出气。一句话说到仇席珍的痛处,他骂妻子根本不理解他的难处,他是看那女人领着孩子可怜,才对他们客气。焱之从没见父母吵得那么凶,以至于他开始相信邻居的议论是真的了。他越想越气,恨死父亲了。两个讨厌的孩子,怎么会跟自己有联系,还要让母亲痛苦。最使他心生愤恨的是:他一向敬重的父亲竟会包庇恶人,向邪恶低头,他对自己是怎样的严厉啊!他想得越多,越弄不清楚,越认为那个可怕的结论是毋庸置疑的。他看见父亲仍在对母亲指手画脚,骂骂咧咧,彻底崩溃了。冲着父亲大声喊叫着,他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打死好了,他哭叫着说了一大通,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父母都听不懂,全被这阵势吓住了。就在父亲反应过来,举起拳头要制服他时,他已经支撑不住了,屈辱、伤心、疼痛把他击垮了,他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父亲抱起他,母亲把孩子抢到自己怀里,把他放在小床上。两个人在床边守着,又是摇晃,又是呼唤,他慢慢醒过来了。父亲去摸他的额头,他倔强地把头扭向母亲一边,他不愿要他的关爱,他认为父亲的心不在他和母亲身上。他逐渐安静下来,由于过度疲劳,神经也松弛下来,他浑身瘫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晚上,在半梦半醒之间,肚子咕咕直叫,他饿醒了。门被轻轻地推开,他心想肯定是母亲来给他送吃的了,他紧闭眼睛,假装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没有一丝动静,他以为母亲走了,睁开眼,看到父亲正慈爱地望着他。他侧过身去,赌着气。

“孩子,为人处世要有怜爱之心。那小兄妹其实很可怜,他们是缺乏教育的果实。”

经过白天一劫,焱之已豁出去了,他坐起身,气呼呼地说:“那我是什么的果实?”

仇席珍愣愣神,笑着说:“傻孩子,你是教育的果实啊!”说着,他把焱之揽在胸前,将一根红绳套在他的脖子上,上面穿着一枚钱币,焱之拿在手里,好奇的眼神盯着父亲。

仇席珍示意他自己看,灯光下,焱之仔细辨认了很长时间,才断断续续地读出上面的字:“善—对—万—恶!”

十二

半年后,焱之上学了。突然有那么多小伙伴,他开心极了。然而上课的钟声一响,他就浑身难受,他看着窗外出神,把书包掉到地上,或者用脚踢前面同学的屁股,为此他经常被罚站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这样一来,他反而高兴,口袋里装着各种武器:小泥块、小石子,小纸团,前面一排排的小脑袋成了他的靶子。趁着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他的小子弹发了一枚又一枚。就在他为此暗暗得意时,老师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拉到讲台上,让他向全班同学道歉,并当着大家的面说:仇家竟出了这样的孩子,真是家族的不幸。焱之当时羞得满脸通红,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从那以后,他更无所顾忌了,一次他从路上捡到一只受伤的小狗,被人砍掉了一截尾巴丢在路边的水沟旁,可怜的小东西发出呜呜的哭声,哀伤的眼睛里浸满泪水。焱之边骂那个狠心的人,边撕下衣服口袋为小狗包扎伤处,把浑身颤抖的小东西装进书包里。课堂上,小狗突然从桌子底下跑出来,引来同学们一阵哄笑。老师气愤地一手抓起小狗,扬言要从窗户扔出去。焱之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老师一挙头把他打倒在地。他疯了似的喊叫着,不清楚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如何被赶出教室。等清醒后,他找遍了校园,也没发现小狗的影子,备受惊吓的小东西在慌乱中逃跑了。

焱之鼻青脸肿地回到家,发誓再也不上学了。母亲知道他惹了祸,想让他去外公家躲一躲,免得又要挨父亲打,他偏不肯。仇席珍没有妻子的耐性,进门后,不等焱之说完原因,就以拳脚相向。焱之一声没吭,也不躲闪。仇席珍没了办法,无计可施的他盛怒之下,将焱之赶出家门。母亲担心孩子一时想不开,出意外,默默地陪在焱之身边,来到外公家。老人一看就明白发生的事,他什么也不问,直到孩子平静下来,他才温和地告诉焱之:“孩子,文化体现一个人的价值和尊严,你若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让外公颜面有光,就要好好读书啊!”

焱之听完,抱着老人的脖子哭了,嚷着:“好外公,为什么父亲不能像你一样啊,我恨他。”从那以后,为了可怜胆小怕事的母亲,为了安慰年迈的外公,为了自己那不可知的未来,焱之顺从地去上学了。老人的批评使仇席珍的坏脾气收敛了些,家里的氛围缓和下来,岁月如流水般匆匆向前。

在艺术方面,仇席珍一向认为言听计从的淼之更有天赋,所以对焱之就更加严格,强迫他练基本功,一根线条要反复地画无数次,有时为了跟父亲对抗,他就带着倔强的神情干坐着,茫然地望着面向院子的窗。母亲将水灵灵的青菜从盆里捞出来,放在浅箩筐里;一只口渴的鸟儿从树上飞下来,爪子紧紧抓住盆沿,将脑袋探进盆里。日常和现实的画面,在他的眼睛看来,显得那么鲜活生动。

幸好父亲一出门,焱之就松绑了,他扔下画笔,跑到院子里享受难得的自由。鸟儿被吓跑了,他就坐在藤蔓下的石凳上,托着腮帮出神。浮想联翩是孩童的天性,只有永远向前,瞬息万变的大自然才能满足天真烂漫的心灵,他回想着郊外的风景,进入了梦一般的迷人世界……忽然,一阵细细的唧啾声把焱之惊醒,挂在柱子上的那张网竟然套住了一只小鸟。小东西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掉进这个陷阱,细线深勒进羽毛里,它动弹不得,只是凄哀地鸣叫着,等着被人解救。焱之可乐坏了,他站到凳子上。鸟儿那对亮晶晶的小眼睛惊恐地盯着他,浑身哆嗦,警觉得羽毛都竖起来。焱之的动作很笨拙,小鸟顺从地任其摆布,终于获救了。它轻啄他的手心,发出温柔的唧唧声,在他周围飞来飞去,久久不舍得离去。

焱之兴奋地跑到屋里,淼之仍埋头于笔墨之中,纸上同样画了一只小鸟。“哎哟,别在这里做梦啦,快来一下!”他看到那只画中的小鸟身体僵硬,笨头拙脑,好像死了一样,便一把扯过那幅画,拉着淼之往外走。

“别碰!我不想跟你掺和在一起!”淼之急了,用力甩开他。

焱之给激怒了,叫嚷着:“就想让你看一眼,没有别的事情。”

两个人互不相让,一个坐在原地不动,一个死拉硬拽。直到父亲回来,兄弟俩还在纠扯不清。仇席珍问明缘由,认为错在焱之。焱之很不服气,指着淼之的那张画叫道:“他在撒谎!”

“撒谎?”仇席珍被孩子的话吓了一跳,皱了皱眉,反问道:“哦?那你什么都不做就不叫撒谎。”

“嗯,什么都不做也比撒谎好,对吧?”他毫不示弱地说道。

仇席珍忍不住笑了,旋即又拉下脸,严肃地说道:“你打哪儿学了这套嘴皮子的功夫?”

“可这不是嘴皮子功夫,但我也不能什么都听你的,外公说过……”焱之停顿了一下。

“噢,你外公是吗?他老人家说过什么?”

“说一个艺术家应该像农民一样,拿起他的工具到田野里去,不能闭门不出,否则镰刀磨得再快,庄稼照样会歉收。”

仇席珍惊愕地愣住了,他想了又想,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谁知道老人这么说是否有所指呢?否则有必要向一个几岁的孩子说这般深奥的道理吗?他下意识地用手搔了一下后耳根,“他是不是喝醉了跟你说的?可是,不管怎么说,这话的确有道理,因为他的本意毕竟是好的,尽管他不懂什么是艺术……”焱之不作声了,一想到外公曾经说过父亲“书呆子”的话,他就能猜到父亲肯定会为此生气的。

淼之仍在为那张被毁坏的画生气,把它重新宝贝似的抚弄平整,焱之则觉得它只配被丢进纸篓里。

傍晚,焱之发现父亲心情不错,趁机说出他心怀已久的愿望。仇席珍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无论如何,他不希望孩子过早地介入大人的事,那对双方无益。于是他说:“那样的场合会使小孩厌烦的。”

“才不会,我巴不得想听呢!”焱之噘噘嘴,不想放弃,他那么渴望接触新事物。

小城地方不大,仇席珍在绘画上虽未取得大成就,但在社会上仍赢得了一些尊重。不少文人雅士聚会的场所都向他发出邀请。

为诱发孩子对艺术的兴趣,他有时会将外面听来的故事讲给家人听,偶尔也会凭想象夸大某些情节和自己在别人心里的地位。孩子需要一个榜样,父亲希望成为那个光辉的形象。果然奏效,很快两个小家伙都脱离了母亲,被吸引到他身边来了,如果再碰巧带回点糖果,他们就更殷勤了。父母往往高估了儿童的单纯,他们做事也会带着目的性,如同做了错事为逃过挨打要撒谎,一旦他们变得特别乖巧时,可能不是生病,就是对大人有额外要求了。

仇席珍问焱之为什么想去,他列举出一条条事先想好的理由。末了还加上一句:“我情愿给父亲每星期研三次墨,天天研也行,决不偷懒。”

“够啦,少说废话!我让淼之研墨,他还以为是父亲给他的面子哩,你倒是说说,你还能干什么?”

“说实话,我会让外公改变对您的看法。”焱之高声答道,他知道外公是能够管理父亲的人。尽管他隐隐察觉出双方之间隔着一层东西,而且都努力不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这反倒激发他在外公面前极力维护父亲的念头。而与父亲在一起时,他又偏向于外公。他弄不清楚大人的事情,只知道他们都爱他,而自己也同样爱他们。不过,作为儿童爱快乐的天性,外公的乐观和张扬更让他喜爱,而父亲的沉闷让他体内多余的活力得不到释放,但他仍然很崇拜父亲,这是心理的自然需要。人天生就有骄傲,但孩子的能力有限,无法达到或实现的愿望很多,于是就用这些期望父母,与不成功父母望子成龙的心情如出一辙,爱里夹杂着很多自私的成分,空幻式的骄傲带来的兴奋,短暂的陶醉,成为弱者的寄托。这种虚幻把对方身上的缺点都掩盖了,只放大优点。他仰慕父亲,想着他的书法和绘画,受到那么多人赞赏,还有收藏的那些古董和书籍;尤其一想到父亲在社交的场合里当面受到别人的敬重,他就禁不住飘飘然,决定父亲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满心渴望出去见识一下。

“既然这么愿意去,你总得先练就点本事吧。”仇席珍说,稍微昂了下脑袋,用手指轮番敲了几下桌子。

“本事,我哪有什么本事,再说,那要等多长时间啊!”

“那就看你的啦,我可是毫无办法。”

可怜的孩子噘着嘴,心想父亲的确比外公难对付些。

虽然对父亲不满,但没多久焱之就喜欢在书房里徘徊了。以往他连看都不屑去看一眼的书画,现在都开始吸引他,让他着迷,孩子的思想很容易被令人遐思的事物感染。为了能拿到一些放在橱顶上的书,他搬来最高的凳子,就在手指触到那本书时,他一兴奋,脚踩空了,实实在在地摔在地上,幸好书未被损坏。“小心啊,孩子。”母亲听见他在屋里弄出声响,不止一次地从门外喊道,“你是聪明的,但你要静得下心思,才会有出息哩。”娈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发现焱之已经能够控制住自己,专心致志地读书画画了。

最显著的是焱之的艺术口味在逐渐发展起来了,尽管他还不懂得古书画的深度,但看得出其中一些作品比父亲的好得多了。此刻他屏住呼吸,小手紧张地捏着画的一角,画中一位头上插挂着各种小物件的货郎,被一群欢天喜地的孩童前呼后拥着,他们欣喜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淳朴的货郎好脾气地任由孩子们抚弄,欢快生动的气氛如同真的一样,焱之忽然想念起那位经常来附近摇着小拨浪鼓叫卖的货郎来,还有这些赶来凑热闹的小孩儿,他们都像街上的孩子们一样顽皮。他盯着那些神态各异的小孩,高兴得笑出声来,他们或勾着别人的肩膀、或弯着腰、或撅着屁股,争相在货郎的万宝箱里找着自己喜爱的东西,还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他似乎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时而如蜜蜂嗡嗡低沉下去,时而如小鸟叽叽喳喳尖锐起来。据父亲说这些画距今已几百年、近千年了。“可这一张脸倒挺面熟的……瞧,多像自己呀,难道他是我的影子吗?”

十三

一天,焱之一时兴起从学校绕道回家走过荷花街,这条路尽头的一处宅邸令他羡慕不已,他在大门面前停了下来。“连墙壁都雕画得这么漂亮,什么样的人住在这种房子里?”

作为回答,一个体态丰满貌美的少妇从里面出来,她走到这个瞪大眼睛的男孩跟前说:“小傻瓜,你在这儿干吗?”

“说实话,美姨,我在看壁画,顺便看一下画得好不好。”

“那你看出什么来了?”

“嗯,这是临摹的清袁耀的界画,但细看有些地方不太好。你看这儿,还有那儿。”焱之指了指画中江水的波纹,又踮起脚指着楼阁上空的云朵。

“哦,小不点,何等聪慧!现在你倒要对我说,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您的名字?”焱之说,用惊愕的眼神望着她。

“对啊,你不是叫我美漪吗?”

“是……因为您长得那么漂亮,我才……”

少妇高兴得脸都羞红了,一个孩子单纯真诚的赞美,比一个油嘴滑舌的成年人说出来的话强得多呵!她像一幅移动的画似的微笑着拉起他的手,并问他的父亲是谁,住在哪里。

当焱之说出仇席珍的名字时,那少妇伏下身子,双手扳过他的肩,用欢快的声音说道:

“小家伙,我认识你的父亲,我的丈夫认为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画家,只可惜在这种小地方,没几个有眼光的人能欣赏得了。”

“您认识我的父亲?”焱之问道。

“嗯,”少妇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仇焱之。”

“很好,”少妇说,然后想了一想,拉着焱之坐在门前的石墩上,说道:“家里正在为一个盛大的聚会做准备,到时候定要让你父亲带上你一起来。待会儿,我就吩咐管家为你写请柬,并连同你父亲的一道送到府上。”

焱之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看见少妇雪白细嫩的手搁在膝盖上,他就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然后大声喊着:“谢谢美漪!”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不久,仇席珍果然收到了两份请柬。

此前,焱之一直嚷嚷着要看外面的世界,眼下,看着桌子上写有“仇焱之”的请柬,他感到又奇怪又好笑,谁晓得这孩子背后在捣什么鬼。而焱之一眼看见这份请柬的时候,则完全沉浸在沾沾自喜的情绪里了。“谢天谢地!父亲总不能再阻止了吧!”他高兴得边唱边在屋里转着圈,觉得如同过节般欢快。外公看到一个孩子能单枪匹马对外处事了,惊叹是个奇迹,并不止一次地表示折服。仇席珍感到很惊奇,说道:“他是一个好外孙!老人快把孩子夸得跟花儿一般了!但愿他也成为一个我眼中的好儿子!”

为了显示父亲的威严,父亲命令焱之必须重新画一幅好的作品作为去参加聚会的贺礼,否则,他将把那份请柬撕掉。可怜的焱之早已习惯于父亲的这种行为了,坐在凳子上,哀伤地望着他出去的背影,不敢反驳一句。但他立刻抢过桌上的那份请柬,紧紧攥在手里,他回想着和自己分别的那位美妇——那双闪动的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那张微笑的双唇里所吐出的话的全部力量,不是他的心思能够描摹尽致的,但却无时无刻不在鼓动着他。

一天午后,焱之坐在窗前,托着下巴发呆。屋外雨过天晴,嫩绿的树叶闪着亮光,空气中弥漫着鲜花和泥土的芬芳。之前躲在窝里避雨的鸡群,此刻都三五成群地在树下、墙角叽叽咕咕地觅食小虫。焱之早就按照它们羽毛的华丽和身材的高大程度,选出了国王、王后,其他几只一会儿被看作公主,一会儿被看作王妃,母亲提着木桶走到鸡食槽旁,鸡群立刻从四周聚拢过来,但顺序井然。身着黄袍的国王大模大样地进食,其他鸡群就在一旁等候,待他用膳完毕,王后和几位漂亮的公主和王妃才开始用餐,最后的残羹剩饭归几只长相普通的公鸡和母鸡享用,它们该属于侍从或宫女之类吧。这个有趣的大家庭,被他称作鸡王国。他经常把动物、植物当成人类,编一些小故事,幻想出一些富有情节的场景,它们像人一样拥有情感和家庭。

焱之觉得眼前的鸡群和不久前在一只小杯上看过的情景相似。那只杯子是外公的一位老友专程从上海带来的。他当时既不知道那是斗彩,也不知道那是鸡缸杯。但是他的记性特别好,对喜欢的事物,过目不忘,还能借题发挥。记忆中的画面如行云流水般在脑海里展开:晶莹的釉面仿佛一层透明的薄雾,映衬出艳丽的红、娇嫩的黄、翠碧的绿,在河畔的茵茵青草上,那些张开柔嫩翅膀的小鸡像幼童一样顽皮,鲜艳欲滴的花朵沐浴着春天的阳光雨露,画面中缤纷的色彩如一道道相互交织变幻无穷的彩虹……焱之在幻想中激动得身心颤抖,那小小的灵魂还不懂得如何应付突如其来的灵感,不过当他带着不可一世的热情握住笔的时候,一切都借着那稚拙的墨迹显现出来了……画面上一只高大的雄鸡,几只活泼可爱的小鸡围在鸡妈妈身边奔跑觅食,两边是整齐的鸡队列,构成一个现实与想象的复合世界。

同时仇席珍也在忙于他的作品,一幅为何穆怀的父亲绘制的祝寿图。画中一棵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的虬劲老松,树下一只轻逸灵动的梅花鹿,旁边站着一位须发皆白、面色雍容的长衫老人,手中持折枝鲜桃。这是民俗画中常见的构思,按照仇席珍本意只要一株松树取其象征性就够了,但何穆怀的父亲不管这个,他打听了画家的润格费,知道一棵松树五元,就多付了十元,梅花鹿五元,画像五元。仇席珍在题跋上附诗一首,签上名字和印章。准备就绪后,他才想起给焱之的任务,如果不是主人非要堂而皇之地给一个七岁的孩子发请柬,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带焱之去。

焱之并没有像父亲担心的那样,知道要参加重大场合,比平时自觉许多。一个多星期以来,为了害怕在会上出丑,他都按时坐在书桌前,老实背书。有时看到仇席珍神情严肃地从身边经过,他就担心父亲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但一想到自己是受了主人的邀请,父亲也奈何不得,他就安心了。自己竟被当作大人看待了,这是何等的荣耀啊!一次,他听见母亲私下里对外公埋怨:“这样一来,孩子连跟我说会儿话的工夫也没有了。”

“够了,好闺女,男人生来不是为了围着老娘转的,难道你想把他永远护在怀里,像母鸡孵蛋似的罩在他上面。”

焱之十分感激外公,心想,瞧,外公多有见识!同时,他有点轻视母亲,觉得她思想狭隘,并冲着母亲的背影噘嘴、皱鼻子。但一旦餐桌上出现了他爱吃的饭菜,母亲又立刻变成了世上最最可亲可敬的人。

外公把这次聚会看作焱之踏入社会的第一步,将他的画送到装裱师傅那里。娈认为父亲和孩子一样发疯,为此花费,不如省下钱来补贴家用。老人不听这些,为了要使这件事情锦上添花,他还要求焱之给何穆怀写一封感谢信,原因是他了解到何穆怀在商界的影响力非同一般,而且在上海、苏州、南京都设有分号。他的意见得到仇席珍的响应,两个人从未在一个问题上如此默契。焱之接到新任务,很气愤,而且不愿意看到外公提起人家时眉飞色舞的表情,感到很害羞。不管怎样,都逃脱不掉了。

一天晚上,他被硬按在书桌前,桌上铺好纸张,握着笔,外公站在身后,口述他要写的大致内容。焱之带着满腔反抗情绪,什么也没听懂,半个小时过去,没写下一个字。老人有点着急,但想到孩子的犟脾气,没有轻易发作,他开始一字一句地要焱之记下他的话。老人有一个习惯,不管是读书,还是作文,非要摇头晃脑地酝酿感情,才觉得文字有韵味。焱之多久没见到这副滑稽神态,觉得十分好笑,而且老人把一些强调的地方故意提高或拉长音调,把后面字的读音都压下去了。焱之听不清楚,又不敢打断,只是稀里糊涂地往下记,对一些不会写的字用圈代替。外公特别看重文字要以情感人,一气呵成,要焱之念给他听,孩子结结巴巴地费了很大劲,却没读出一句完整的话。老人急了,冲着他瞪眼睛。焱之委屈地想辩解。

仇席珍进来了,两个人都安静下来,焱之乖乖地回到座位上,当着女婿的面,老人也跟孩子一样不自在。焱之偷偷用眼角瞥了一下父亲,那张阴沉沉的脸已把他吓得魂不附体,若不是外公在场,拳头肯定已经落下来了。他挺了一下脊背,揉揉眼睛,盯着纸,手握着笔杆,神色凝重地等着外公开口。不过这次轮到父亲发话了,焱之不敢掉以轻心,一笔一画地认真写着,心里发怵,脑门上浸着细小的汗珠。然而老人和仇席珍之间不可能达成真正的和平,一遍下来,焱之写得一塌糊涂,老人把责任归在仇席珍身上,两人为各自的想法辩驳,因为意见不一致,又一来二去磋商了很久。终于有了定稿,此时焱之已经困得要打瞌睡,仇席珍揪着耳朵把他拧清醒,从头再写。焱之又恨又气,委屈得要哭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怕弄湿了宣纸。写了一遍又一遍,不是字行不够整齐,就是哪个字写得过大;或某一个笔画拉得太长;或由于下笔重,整个字变成黑老虎。此时外公也失去了耐心,对着他和父亲一样面目狰狞地吼叫。焱之竭力打起精神,带着愤恨悲壮的心情写下去,他几乎将全部思想都放在那张纸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属于自己,以后再也不参加这种聚会了。

如此翻来覆去折磨到深更半夜,就在焱之对于完工不再抱希望时,仇席珍终于叫停了。他紧张得不敢相信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外公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拽起,坐在灯下,拿起信纸,高声朗读。父亲倚着窗户,望着外边朦胧的夜色,专心地听着,中间有两次他打断了老人,焱之吓得呼吸都停止了,担心再次被摁到椅子上折磨到天亮。幸好父亲稍作思忖,又点头让老人继续下去。念完之后,父亲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摆手示意他离开。他脚下如同踩了棉花,头昏脑涨地回到屋里,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破例睡到太阳照到眼睛才起床,桌子上摆着丰盛的早餐,外公在屋子里和娈为孩子下午的穿着举棋不定,仇席珍在书房里把他和儿子的作品各自准备好。老人为焱之装裱那幅画的花费比仇席珍的还要高,能说些什么呢?老人为了孙辈的前途可谓在所不惜。仇席珍虽然为这种热情感到荒唐,却也看到老人内心深处隐藏的一丝可怜,那种对名望权贵的畏惧和向往。焱之在家人的装扮下,焕然一新地站在镜子前,孩子对待问题和大人完全不同,此刻他已经忘记了昨晚的不愉快,恨不能赶快到聚会现场,心情如同跟着外公去戏院那么迫切。

十四

这次聚会是经过事先安排的,场面十分隆重,宽敞明亮的大厅里,陈设简洁古朴,精致的宣德铜炉内香烟袅袅,啸声笛韵回旋缭绕,穿梭往来的长袍马褂,衣冠楚楚,气度非凡。焱之寸步不离地跟在父亲身后,别人异样的目光令他心慌,脸色通红。他不敢抬头,直到将藏品交给何宅的管家,父子俩才得以进入大厅的后半部。在这里所有参展的藏品都有编号,与藏品主人手里的小号牌一致。如此一来,鉴赏者可以毫无顾忌地品评艺术品,并可以对藏品出价,交换或买卖。父子俩和几位先到的客人在藏品前缓缓移动,仔细观看,可惜焱之个子太矮,很难看到艺术品的全貌。他不时踮起脚尖,左看右看。父亲跟别人谈话,把他扔在一边,他十分丧气地靠着窗户东张西望,盼着一切赶快结束,根本不知道更令人难受的还在后边。

宾客到齐后,按名字依次入座。遗憾的是焱之和父亲的位置相差很远,大概何宅的管家没有料到仇焱之是个七岁的孩子,也不知道他和仇席珍是父子俩。坐在陌生人中间,他四肢呆板,小手并放在膝盖上,牙齿紧咬着嘴唇,不敢抬眼左右望一下,生怕人家向他问话。他努力撇开嘈杂的谈话声、桌椅碰撞和摩擦地面的声音,捕捉悠扬的乐声,想象着要是自己能躲在那道大屏风的后面,谁也看不到他,该多好!然而乐声戛然而止,他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

何穆怀一眼就看见了躲在人群中的小木偶,孩子孤独无助的神情打动了他,吩咐管家将焱之带到他身边去。仇席珍随之将焱之介绍给主人。眼前这位中年男子,体态丰满,脸色红润,留着又浓又黑的胡须,嘴巴很阔,眼睛又圆又大,他温和的样子很讨人喜爱。何穆怀哈哈笑着,用胖手拍拍孩子的头顶,叫他“小画家”。当着众人的面,焱之心里很害怕,手里提着自己的作品,却没勇气打开,仇席珍在对面使了个眼色,只有这么做了。焱之硬着头皮拿出画,双手递过去。他又害羞又礼貌的样子,使何穆怀非常高兴。不过,焱之没想到对方竟然当众展开,这下他可慌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低着头,紧张地等待人家的评价。他听见何穆怀由衷的夸奖,接着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他的画,多数是赞美,也有少数人谈到孩子本身和天分的问题。何穆怀吩咐管家去拿来一大包糖果作为奖励,焱之低头装作发现了压在袋底的那封信,他将信偷偷交给主人,踮起脚轻声叮嘱他要回去后才能打开。何穆怀高兴地揪了一下他的耳朵,用同样低的声音说他是个有心的孩子。两个人的秘密被邻座的人听见,大家都对孩子的天真怀着好感。

鉴赏会开始了,人们按照编号,依次叫人取来自己喜欢的器物,仔细欣赏。因为不知道谁是藏主,大家谈论得非常自由,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艺术品上。焱之感觉此刻轻松了许多,没有人跟他谈话,使他有足够时间观察周围。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编织着形形色色的故事。他瞥见一位和自己平行坐着的胖胖的中年男子,刚才还笑容满面的,一转身脸上的肌肉就耷拉下来了。

一只形态精致、纹饰艳丽的小瓶子在旁边几个人的手中传来传去,众人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你瞧,画得多美,西洋仕女的神态多生动啊,连发丝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一位穿宝石蓝马褂和黑色长袍的年轻人说道。焱之出于好奇,欠起身子,人家却无意将瓶子递给他。他想摸一摸,但父亲投过来的严肃目光,使他始终没敢动一下。一位面色和蔼的白须老人从袋里取出放大镜,用手指轻抚上面微微凸起的彩色釉料,又看了看底上的蓝料“乾隆御製”二直行四字双方框楷书款识,认为这件珐琅小瓶画工釉料都很精细,款识书写规整有力,是乾隆珐琅彩上品。老人说着将瓶子放到焱之面前,周围人不由得将目光转移到孩子身上。焱之鼓足勇气,一只小手紧紧抓住瓶口,另一只手托着瓶底,仔细地看着。他打量着瓶子,人们在打量着他。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窃笑,接着几个人都议论起这个有趣的孩子来,虽然并无恶意,焱之却有点慌乱了,他把瓶子小心翼翼地搁回原处。

此时,案上多出了一件体积硕大的青铜盉,器物表面带着红、蓝、绿色的斑驳锈迹,几个看上去很专业的人举着放大镜仔细研究上面的铭文,谈论着它的年代和出处,有人说是帝王赏赐,有人说贵族定做。何穆怀询问桌子尽头一位身材枯瘦的小老头,对方认为这件青铜盉是西周晚期的。旁边一位年轻人还想再追问下去,小老头转过脸,拒绝回答。焱之觉得无趣,径自低下头用小手抚摸着桌子,发现这张大桌案比那件黑乎乎的东西好看多了。桌面上自然美丽的花纹有的像绵延起伏的山峰与丘陵,曲曲折折,找不到尽头;有的像翻滚的海浪,相互驱赶,前呼后应……在这一群群包罗山水万象的木纹中间,偶尔夹杂着一圈圈回旋的纹眼,像一个个看不见底的深洞……一旦沉浸在某种联想里,那些扰乱孩子的兴奋、紧张、窘迫、恐惧就都消失了。

何穆怀叫的三号藏品是元朝倪瓒的书法,一打开,立即引起十分热烈的反响。何穆怀仔细观看后,赞其深得古淡天然之神韵,用笔爽劲妍润,体扁多波磔,饶有隶意。且其节奏明快,徐徐展舒,与书中隐逸思想相奏鸣。随口借董其昌之言:“倪从画悟书,自作一种调度,如啖橄榄,时有清津绕颊耳。”旁边有人谈及后世画家多效仿倪瓒题跋简淡幽远的风格,受其沾染最多者为清朝石涛。也有人惋叹其残缺,但这种遗憾反而增添了人们对作品损失部分的丰富想象力,显得更为珍贵。

最后出现的是一只十分精巧的青花折枝花鸟纹小杯。这个在别人看来不起眼的小东西立刻引起仇席珍的兴趣,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再也舍不得放下。奇怪的是,焱之也被父亲手里的那只小巧玲珑的杯子吸引住。待仇席珍将小杯放回托盘后,在众目睽睽下,他爬到椅子上,很有把握地将小杯拿在手中,目光坚定,双唇紧闭,细细地看着,线条和青花钴料都是他熟悉的。看着孩子可爱的举动,人们都觉得好笑,可是焱之非同寻常,只要一看见喜爱的艺术品,他就什么都忘了。但是一经得出答案,他又紧张起来,这个结论太出乎意料了,憋不住想说出来,他张着嘴,怯怯地看看周围。父亲对他做了个严厉的手势,他害怕了,只好红着脸把杯子搁回去,极力把心事掩藏起来。

随后,何穆怀又让管家拿来一个锦盒,盒子一打开,焱之的目光便和里面的小杯子黏在一块儿了,他十分激动,眼睛亮晶晶的,如同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了新的岛屿。他不在乎周围的人,也不看父亲,兀自伸过手去,杯子莹润如玉的釉面和孩子肉乎乎的小手相映成趣,画面上轻如烟霭的蓝色,幽静淡雅,清纯明澈,栖于枝头的小鸟羽毛蓬松,或引颈或回首,交头接耳,啁啾鸣叫,与前面的情形不同,直到把杯子放回盒里,焱之的小脸上始终挂着兴奋的笑容。

何穆怀带着逗弄孩子的语气,问道:“孩子,你看出了什么呀?”

焱之眼睛盯住杯子,抿抿嘴,回答:“伯伯,这个小杯是成化年的。”

“傻孩子,两只杯子上都有‘大明成化年製’的款识啊!你没看到吗?”说着,何穆怀指了指第一只杯子。

“可……”焱之支吾着,然后猛地下定了决心,“……那只不是成化的呀!”话一出口,仇席珍面红耳赤,十分窘迫。焱之傻头傻脑地望望父亲,又看看何穆怀。不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安静下来的人群中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焱之紧张得低下头,手指抠着桌子底下的一个小窟窿。仇席珍赶忙起身,羞愧地向大家道歉。

“不必啦!”何穆怀笑着示意他坐下,娓娓讲出了杯子的故事:几年前他从南京一官宦子弟手中买到三只小杯,两只署“大明成化年製”,一只署“大明嘉靖年製”,当时对方看他态度诚恳,出价又爽快,便以实相告,说有一件署成化款识的小杯实为嘉靖年仿前朝款识。“所以,孩子说得千真万确。”

“原来如此!”大家同时发出惊叹。

焱之根本没心听故事,或许听见一两句,但没弄明白。他知道讲错了话,想着自己之前对父亲的承诺,满心的悔恨和害怕……气氛突然变得欢快起来。周围响起热烈的掌声,他懵懂地抬起头,不清楚大家为什么高兴,愣了一会儿,他才从人们的赞叹声中弄明白怎么回事,可他一点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几分钟前父亲恶狠狠地对他瞪眼睛,此刻却满脸喜悦地说些谦逊的话。

人们不时地过来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摸摸他的脑袋,用无限喜爱的语气说道:“脑门宽……”“何止,你看那小鼻子……”“瞧这孩子的眼神……”“对对,好聪明的孩子……不愧书香世家啊!”仇席珍嘻嘻哈哈地应承着,仿佛受到夸赞的是他,而不是焱之。

焱之感到害羞,脸红,内心十分紧张。他从椅子上爬下来,跑到仇席珍身边。父亲让他向大家致谢,他却躲在父亲身后,低着头,不知道如何应对大家对他的热情。他听不清楚别人的问话,其实都是些为了表达喜爱的简单交谈,可焱之不明白他为何一下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尤其他根本无法用语言清晰地解释他做出答案的原因。人家越是出于好奇问他,他就越感到尴尬,脸颊的红晕都染到耳朵根了。由于小小的虚荣心,他一直渴望被关注,被赞美,但此刻才知道这滋味并不好受,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挨下去了。

宾客陆续离开,大厅里只剩下何家熟悉的朋友。焱之独自坐在靠近窗口的小圆桌旁,桌上摆着一盘点心,之前的拘束感消失了,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快乐地看着窗外几棵绿叶婆娑的大树,两只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在树枝间飞来飞去,其中羽毛华丽的那只好像注意到了他,落在外面的窗台上,注视了他几秒钟,便鸣叫着飞走了。

十五

晚宴时间到了,何穆怀让焱之跟他坐在一起。身旁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不停地为孩子夹菜,另一个嘴唇很厚的中年人还抱着他亲了亲。焱之红着脸,感到不自在。就在此时,何穆怀笑着低声向他表示感谢,说那封信写得太棒了,一个小孩子能作出这样的文章,简直可以当秀才了。焱之听着心虚,觉得对方是个真正的好人,他不应当对这个人撒谎,他紧张地看看坐在对面的父亲,害怕讲出实情的后果,但他突然有了正义感,想起外公说过的做人要坦诚。于是,他靠近何穆怀的耳边低声说:“我告诉你真实的情形。”而且他神色郑重地让对方保证不说出来。

随之,焱之轻声地向何穆怀讲述了前一天晚上的悲惨遭遇,“您不知道,为了写这封信费了多大气力……外公说要满怀感情,文字才会动人。就为这个,父亲给了我好几个巴掌。”何穆怀大笑起来,一边叫着“可怜的孩子”,一边感叹他机灵的天性。

何穆怀笑得前仰后合,表示会珍藏他的作品,并答应要送给他一只瓷塑大公鸡。晚餐进行一半时,那位美妇出现了。她好像专为焱之而来的,在同众人点头示意后,就牵着他的手,将他领到走廊右拐角的屋子里。焱之又紧张又兴奋,被这双温暖柔软的手握着,他手心里汗津津的,却不敢动一下。美漪把准备好的一大盒酥仁点心送给他,又打开一个精致的盒子,那里装着一只引颈高歌的彩瓷大公鸡,她边问他喜不喜欢这些礼物,边称呼他“小画家、小鉴赏家”。别人的溢美之词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可她的夸赞却令他忘乎所以了。望着那带花边的袖口和灵巧的手指,他突然动了感情,不知怎么地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美漪吃了一惊,笑着弯下腰,拍了拍他红通通的脸颊,焱之趁机踮起脚尖在那张美丽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跑了出去。

焱之不愿再回到解觥筹交错的餐桌上受罪,站在远处望着,此刻那位宴会上长相最好看的外来人向他招了招手。他怀疑看错了,一个渴望有所崇拜和热爱的孩子,总忍不住受特别或新鲜事物的吸引,他猜想对方肯定来自一个开放而富于朝气的地方,那里的环境清新而明亮,处处充满活力;人们都像他一样有教养,有学识。焱之因为迷恋对方身上那种特殊的气质而编织了一个想象的世界,结果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凡是他喜欢的事,就会特别留心,听见别人叫这人“徐文柯”,他一下就把这个名字记住了。稍作迟疑后,焱之腼腆地走上前。

焱之不敢正视,低头欣赏徐文柯漂亮的穿着:色彩斑斓的领带,挺直的白色西裤,锃亮的黑皮鞋。这些从未见过的时髦东西,使他感到好奇。他满脸通红,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文柯被孩子可爱的举动感动了,让他坐在他的膝盖上,偎贴在喜爱的人的怀里,闻着淡淡的烟草和香水混合的味道,焱之幸福极了,他用小手摸摸对方的花领带,动作又轻又小心。

徐文柯笑眯眯地夸他有天赋,说等长大后,如果想从事艺术的时候,可以到上海去找他,那儿有很多大艺术家和收藏家,他会帮助他的。焱之没想到对方会把自己放在心上,连连点头,激动得掉下泪来。徐文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问他:“怎么了,孩子?”

焱之把脸埋在他怀里,用手背擦掉眼泪,说:“我太愿意了,可……”他害羞得说不下去了,但又不得不说,终于鼓足勇气说:“……那样的话,我该怎么报答您啊!”

徐文柯笑了,连连夸他聪明,说不要任何报答,他愿意帮他,因为他是自己见过的小孩里面最聪明的一个。

焱之有些飘飘然了,憋不住讲出心中的想法,不过说完后,他脸上又禁不住面带难色,原因是没有父亲的允许什么都做不成。“不会的,孩子,等你长大了,就可以自己决定人生了。”徐文柯握着他的小手,鼓励他。

“好,那就快点长大吧!”焱之天真的话把徐文柯逗乐了。

两人仿佛老朋友,为了能听到徐文柯讲话,焱之不停地问这问那。对方都耐心地回答,还不时穿插有趣的笑话,逗他开心。焱之兴奋极了,望着对方挺直的鼻子,明澈的眼神,“哎呀,他的笑声多动听!若我能像他那样就好啦!”

回去的路上,焱之几乎处于亢奋状态,他回想着徐文柯的音容笑貌,好几次听错了父亲的话,答非所问,他特别厌烦人家打乱他甜蜜的思绪……在那个世界里,只有他和他的朋友,那些谈话和未来的约定是彼此的秘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俩,谁都不知道”。他默默地想着,孤独消失了,感到有一双手在黑暗中牵着他。

外公在家里等着,看着孩子带回来的礼物,听着仇席珍讲聚会中发生的事,想象着外孙的荣耀,老人满心欢喜。可是焱之揣着心事,对外公不敢正看一眼,老人觉得奇怪,问他是否藏着秘密,孩子支吾着说没有。过了一会儿,他又憋不住,说自己告诉何穆怀那封信不是他写的,这话被进来的仇席珍听见了,严厉地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做。焱之眼眶里含着泪,坐在一边赌气,仇席珍说本来完美的一次聚会被他破坏了。焱之不服气,气呼呼地讲出他的理由。外公担心人家会笑话。“才不呢!”焱之把那只乾隆的大公鸡送给外公说:那是何穆怀为他的诚实才奖励他的。看着全家人品尝他带回来的点心糖果,焱之骄傲极了。

父亲在书房里叫他,灯光下摆着那只晶莹剔透的小杯,焱之喜出望外,他没想到父亲用那幅倪瓒的书法,换回了这只成化年的青花折枝花鸟纹小杯。他把小杯捧在手里,幸福地回想着宴会上的情景,听见外公在院子里跟淼之讲他的故事,便坐不住了。虚荣心使他蠢蠢欲动,想亲口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他匆匆放下小杯,转身往外跑,然而“咔嚓”一声,他回过头来一看,吓傻了,那杯子鬼使神差般地掉在地上,摔坏了。焱之脑袋里一片空白。

仇席珍闻声奔进屋里,也惊呆了,随后,不容分说地把他摁在地上,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焱之一声不吭,知道犯了天大的错。

外公和母亲赶进屋里,焱之一下子扑到老人怀里大哭起来,母亲悄悄地收拾残局。焱之由于顶撞了父亲两句,又挨了一顿戒尺。老人看着心疼,束手躲在墙角偷偷抹眼泪。

直到很晚,哭累了的焱之才被外公抱回他屋里的小床上,老人在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上亲了亲,就叹着气出门了。黑夜带来暂时的安全,焱之感到又委曲又心疼,他比谁都痛恨发生这种事。那么精美的小杯,竟被自己摔坏了,他觉得父亲的惩罚是对的,否则心里会更难受。渐渐地,一连串起伏跌宕的紧张情绪把他击垮了,白天发生的那些事好像已跟他无关了,他的脑子里满是乱哄哄的响声,无法思考,浑身瘫软地睡着了。

然而,神经的过度紧张和伤痛,好几次把他从梦中弄醒,他浑身抽搐,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梦里的情景清晰地映在眼前,他看到了那只小杯子,就放在桌上。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揉眼睛,伸手去拿,整个屋子里的东西都在颤动,还夹杂着稀里哗啦的声音,他喊叫着,扑上去,保护他所珍爱的……睡梦里,他从床上一下子跌落到地上,幸好裹着被子,摔得并不严重。不过,他在惊吓中彻底清醒了,他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那晶莹的白釉、幽雅的淡蓝、灵动的小鸟……他越是想着它的美好,就越发伤心,后来怎么了?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地球停止了转动,接着暴风雨来了,粗犷的打骂如冰雹一样镇压住他了,狂风扫荡似的要把他卷走,惊吓过后,他感觉不到肉体的疼痛,反而为那顿鞭挞而心安了,痛苦解放了他的肢体,血液在体内沸腾,他屹立于天地之间,在荣辱交错中保持着尊严,摔倒的地方使他看到了人生的未来,意志的土壤滋生出新的希望!

他从地上爬起来,望着窗外洒满银光的院落,眼前这个静穆的世界深深触动了他,一切都被黑夜吞噬了,痛苦是暂时的,他此刻一点也感受不到委屈了,他确定体内存在着某种东西,而这种感觉让他对以后的日子有着模糊的期待,身心充满了一种崭新的喜悦。

十六

很长时间,焱之都害怕看见父亲冰冷的脸,他做什么都小心翼翼,走路时也总蹑着手脚。然而让一个孩子隐藏爱动的天性就好像鸟儿被折断了翅膀,是压抑的、可怜的。大体说来,他这段日子不再吵吵闹闹了,却时常独自到鲜有人出入的僻巷里徘徊,或徘徊在离闹市不远的矮房子中间,有时也到小城里唯一的那家剧院周围转悠。那儿住着一些来自外地的演员,衣服穿得有点奇形怪状。他想着这些的时候,挨打的痛苦和屈辱都不存在了。有一次,他正在出神,仇席珍难得对他露出笑脸,问他是否想看家里的藏品。焱之以为听错了,摇摇头。

“为什么?”

焱之怯懦地望着的父亲,身上的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对挨打心有余悸的他不知道父亲想做什么。但看到仇席珍生气了,他立刻改口说:“想。”

“那好,孩子,你看这是什么?”仇席珍拿出一个本子,上面列着为焱之安排的学习计划。上次聚会使仇席珍相信焱之在鉴赏方面的天分,他一直期望儿子成为画家,但不能否定鉴赏力对绘画水平的提高非常重要。谁知道他将来会做什么呢?仇席珍从自身失败的教训得出,倘若天分是在襁褓中发现的,就应该从那一刻培养。

从那以后,焱之的空余时间便被这套计划填满了。不过,他也同时获得了在父亲的书房里随意翻看书籍的自由,而且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他被一大堆书围着,桌子上放着一件古瓷瓶,仇席珍要求他必须将关于这件瓷器的全部知识熟稔于心,并复述下来。这在起初并不难,因为仇席珍允许他选择那些喜欢的藏品,焱之听一遍就能记住,而且他怀着无限的温柔和感恩在心里和那些古物对话……最令焱之高兴的就是欣赏瓷器纹饰。他惊讶地发现:这些艺术品表面看形式多样,美不胜收,但彼此间互有联系,存在一定的演变规律,不同朝代的艺术品被一根线串着,那根线仿佛家谱,这代人无法摆脱上代人的影子。焱之已经爱上了这个大家族的所有成员,这一切使他的性格变得安静下来,赋予他一种与众不同的淡定脱俗的气质。

清晨,异常幽静,均匀的呼吸在梦境深处与大地、阳光、空气以及那渺不可见的云海慢慢絮语,郊外蔓延的葱郁和江岸天际的蔚蓝,犹如脱离了躯体的灵魂在空气中自由地飘荡,为苏醒的万物带来新的生机和希望,生命又开始新的祈祷。书房里,一双小眼睛贪婪地在书架上搜寻,从这一排书溜到那一排,一摞摞摆放整齐的古旧书籍仿佛变成了任他摆布的士兵。焱之拿过这一本翻翻,抽出另一本看看,不一会儿,他就在身子周围堆满了书,这些古老的朋友使他感到亲切。他把小脸埋进打开的书页里,嗅着那种淡淡的幽香……这些书并非部部都是经典,其中既有伟大的思想,也有可怜的灵魂,历史上不少人按照自己或那个时代的方式将人生的空虚编造成幻想,不管是古典或浪漫,即便是街头流浪盲人捕风捉影的信口传唱,一旦被整辑成文字,照样有强大的生命力,俗物更易在大众心里激起共鸣,人性的神秘在于不断探索自由的过程……孩子沉浸在古老而陌生的气息里,忘掉了一切……

直到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焱之才从那个充满幻象的世界里清醒过来,他抬头看见仇席珍阴沉的脸,再看看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场面,知道自己违犯了父亲的禁忌,害怕被赶出书房,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站起来,等待受罚,然而事情不止这些,他并不明白自己屁股底下竟然坐着父亲奉为圣物的家谱。孩子对父亲严厉的怒斥感到委屈。他并不认为那本书有何了不得,想开口争辩,但慑于父亲的威严,只能沉默,将泪水咽进肚里,把场面收拾齐整。父亲命令他自己打开家谱。那上面全是人名,还有生死日期,附注生平事迹,焱之认识其中一个名字:“仇英”。这个名字是父亲和外公谈论书画时经常提起的。另外,他在家谱靠近末尾处,看到祖父仇德昭的名字。

“你说,你这样侮辱祖宗,该不该打?”仇席珍气呼呼地说。

“该打,可……若我知道它是什么,绝不会装糊涂的。”

“好,倒是变聪明了……”仇席珍心里想,这孩子什么都知道,但总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

父亲的沉默使焱之更加紧张不安了,他张开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额头上拧在一起的皱纹。

“像以前一样的体罚就不必了,”仇席珍冷冷地说道,“不过,为了让你更懂规矩些,就尝一下关禁闭的滋味吧!”

焱之被父亲关进靠厨房的小黑屋里,那里堆放着破旧的家具物品,光线很暗。他躲在一张断腿的桌子和墙壁之间,边哭边用手指抠墙壁上的一个小洞,悲惨的处境使他对父亲充满仇恨,他愤愤地小声诅咒着,“好哇,要是将来你落到我手里,也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他边骂边四处张望,这间屋子仿佛地狱,会把人憋死。他绝望地看着潮湿的房顶,上面挂满蜘蛛网,他不再哭了,斜着眼睛望着那些纤细白亮的东西,想要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他战战兢兢地上了桌子,又爬到橱柜顶上,伸手捅破了蜘蛛网,发泄的快感使心里舒服多了,他又疯狂地胡乱抓了几下,才肯罢休。然而一旦安静下来,眼前又浮现出父亲愤怒的脸,“走开,暴君,坏蛋,我一辈子都不想见你”,他望着一屋子被丢弃的丑陋家什,觉得自己跟它们一样卑微可怜,“若是我死了,也许他们会痛哭的……或许父亲会后悔……”他望着地面,若是跳下去,会摔得头破血流,可离死还差得远呢,万一救活过来,不是白受疼了……是啊!这不是好办法,说不定父母还会大吵一场,母亲那么软弱,她总是害怕父亲,否则她会来救自己出去,想到这里他不仅恨父亲,对母亲也不留恋了。“死吧!只要能见外公一面……”“是的。”一个声音坚定地回答。于是他开始计划逃跑了。他四周望望,寻找屋里光线从哪里进来。突然,他站起身扯下背后的一块破木板,原来是一个窗户,其实这只是墙上掏出的一个洞,既没木框也没有纸或玻璃,焱之出于好奇,探出脑袋!“天哪!真是绝处逢生!”他兴奋极了,很容易地爬上窗台跳了出去。短暂的黑暗过后又重见光明,他感到了获得新生的喜悦。同时他又有点后悔了,等到父亲发现他不见了,该有多着急,母亲也会担心;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活该,至少要吓吓他吧!

逃出来后,焱之没有去看外公,因为他此刻已不想死了,用不着跟老人告别。他在野地里奔跑,在草丛里打滚,伸着脖子学习各种动物的叫声,直到过盛的精力发泄完了,才在斜坡上找了一棵粗壮的树,爬上去,“哎呀,这样有多气派!谁也甭想管着我了!”他坐在树杈中间,快活地想。说实话,此刻他确实够自在的了。放眼望去,远处奔流的江水在阳光下如缎带般闪闪发光,它从未像现在这般美丽、神奇,它是那么富于生命力,滚滚向前,它从哪里来,又要流向哪里呢?他从树杈上站起来,努力要看到它的尽头,激动不已的心如同吸足水的海绵,稍一碰触,眼泪就会流出来,他胡乱地擦擦眼睛,想看得更清晰……它多美啊!体魄雄阔,声音高亢,无论风和日丽或狂风暴雨,从不改变,什么都阻挡不住,什么也不能干涉它的自由,它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一路欢歌,它不会像渺小的人类那样在无聊的痛苦里兜圈子,它只要凭着永不枯竭的力量向前,勇敢地向前!穿过高山、越过草原、它冲刷崖岸的礁石、轻抚柔弱的嫩枝……幻觉和疲惫使他闭上了眼睛,水天交际之间,一个无可比拟的世外空间显现了……透明的薄雾散开,斑斓的色彩使人晕眩,还有各种恍惚如水中倒影的物象,在流动旋转……轮廓渐渐分明起来,广阔的田野上,迎风摆动的树木、庄稼,花草播洒着热情,散发着芬芳,前俯后仰,遥相呼应,多么美丽而友好啊!他眼含热泪,张开双臂拥抱它们,流连忘返,然而身后有个力量在推动他向前了,他频频回首……物随景移,前面一片狭窄的水道,一些矮小的灌木立在水边,野鸭在水草中嬉戏追逐,附近村庄里炊烟袅袅,辛劳一天的农民牵着牲畜暮归,他们看上去既陌生又熟悉,他犹豫着上前……忽然眼前是起伏跌宕的山峦,在蓝色的雾霭中如沉睡的呼吸般凝重有力,山上长着苍松、古柏,还有隐蔽的古老寺庙里传出的阵阵钟声,这悦耳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堂,回旋于寰宇。浩浩荡荡的流水继续奔涌,他闭着眼睛,在迷雾般的梦境中向前,再远些,再快些吧,拼命向前!他看见自己展开洁白的双翅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滑翔,双脚踏出的节奏轻快而强烈,感觉身体中充满力量,什么都挡不住,勇往直前,奔向光明的前途,在这持续的、控制一切的轰鸣声中冲了很久,周围令人激动眩晕的气氛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脆凄凉的箫声……滚滚河流不见了,声音也彻底消失了,天地间寂静得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害怕了,心不停地颤抖,可是等他透过那层漂浮在他前面的升腾的水汽,他又发现了什么啊?一个脸色苍白瘦弱的男孩跪在菩提树下,全神贯注地在地上画他的画,看着,看着,他自己也不由得拿起笔,跟着一起画,可怎么都画不好,他感到那男孩惆怅地望了自己一眼,便又闷头作画了……一想到人家在嘲笑他的幼稚与笨拙,就羞得无地自容,他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鸟儿的鸣唱、山涧的飞瀑使他神清气爽,他站在寺院中间,听着回荡幽远的钟声,感动得泪如雨下……稍稍平静后,他茫然地四处张望:在古寺的亭台上,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身穿长袍,手执画笔,目光和善地注视着他,那花白的头发、坚毅的嘴巴……他又欢喜又胆怯,从眉宇间隐约辨认出这就是那位跪在大树下作画的男孩……老者的嘴巴微微张开,和蔼地一笑,如同一道慈悲的光……他的心完全融化了,跋山涉水、颠簸流荡那么久,多么遥远的路途,终于找到了!他感到舒适而宁静,噢,跟我说点什么吧!他想诉说一路的辛苦,对方微笑着轻轻摇头,示意什么都不要说,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你别走啊!他跨前了几步,老者的目光更加温和,低头在纸上写了几笔,他好奇地跑过去,看见一个遒劲的“仇”字,旁边还有一幅画,多熟悉呀!焱之迷迷糊糊地回忆,噢!是那幅《夏日荷塘图》。他无比惊喜地抬起头……身边空无一人,老者消失了?他内心充盈着难以言说的感激,不解和烦闷随着山谷里的微风逝去,所有的悲伤都杳无踪迹了。然而这究竟怎么回事,那些天地间难得一见的景象是什么?他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量去那么遥远的地方,他从未见过,却分明认得他们,这两个人是一个人,恍惚度过了多少年?他们从哪儿来?而自己呢?就因为那一个字,在生命之初就有了剪不断的联系?那是谁的过去?而谁又是谁的将来呢?

人类乃至万物就是这样在一次次的蜕变中走向光明与和平,过程中的艰辛如同雨水过后田野的泥泞,使人焦灼,甚至举步难行,然而,血脉中有那么一股液体庄严而缓慢地流着,在历史的漫漫长途中,无数人的生命有如万道河流,绵延不断,繁衍生息,四面八方分布在地球表面,然而在遥远的天际之边,一片广阔的汪洋如同静止地等候着,河流的源头和归宿,宽厚的胸怀,一代代生命沉重的永不停歇的脚步,奔腾的血液涌奏出相同的旋律,连续不断地环绕着向前冲,生命的力量敲打出最响亮的音符,无数个声音汇聚一起,在空中回旋,美妙的节拍在大地的震撼中摇晃摆动,跨越千年时空,一切生命都摆脱不掉既定的轨道,自由的灵魂在祖先的躯体上升腾,如柔软的藤蔓沿着树干扶攀,骄傲的头颅仰视天堂,嘹脆的声鸣冲破云霄,欢呼吧!激荡的心,翱翔吧!凌空的雁,但不要忘记啊!无穷的幸福和力量都是从祖先的血脉里奔涌出来的!

白日隐去,黑夜来临,空气中飘着细密的雨丝,远处蜿蜒的小路上有几个人影,他们打着油纸伞,手里提着灯,旷野中回荡着一声声焦虑的呼唤,“是他们来了!”焱之愣住了,先前的痛苦经过自然与幻梦的洗礼,早已烟消云散,孩子带着忏悔与感激的心奔向了父母的怀抱。

十七

从此以后,焱之经常跟着外公出入各种藏友会,不过再也找不到初次参加时的快乐。多数情况下,他都是耐着性子,把这当成功课的一部分。张公贞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收藏家之一。每两个月就要邀几个艺术品的藏友在家中聚会,时间安排在周六下午。大家喝着茶,彼此发表观点,来客一旦变熟悉,谈话题目便也扩大了,时政要闻、战争、经济、总统、国民政府,一个小时前斯文儒雅的人,很快就放开嗓门喊话,一个比一个声音高,冷落一旁的局外人则用力抽着烟,压制愤懑,或偶尔哼几句小曲释放情绪,如此消磨一段时间,直到主人发话,大家才又回到主题上来。他们带来的藏品多数很一般,在号称富于收藏文化的江浙一带,这类水平的藏主非常普遍,贪多而不严格挑剔品质高低,眼力要求一旦放低,所谓的好艺术品自然就增多了。焱之参加这种聚会感到别扭,但也有不被注意的好处。他坐在角落里,离谈话的中心相隔几米远,有时出于好奇,趁人不注意挤在人群缝隙里仔细观看那些藏品,专心地倾听大家交流彼此的想法。外公仍然是人群里声音最洪亮的一个,他喜欢对所有艺术品都发表见解,而且态度坚定。焱之不喜欢他这样,感到很害羞,有时假装听不见,可越是这样,听得越仔细。有些人讲话,听起来很愚蠢,从头到尾都是在为自己的藏品辩解,这种人若听到别人对他的藏品有疑义,便如同皮肉被蝎子蜇了一样难受。有时焱之躲在桌子后面,皱皱鼻子,伸伸舌头,恨不得走出去,把他们狠狠地指责一番。然而,当类似的情景再次发生时,他却踌躇不前了。他看见外公为了一件藏品的真假和那位藏主争执不下,两个人都涨红了脸。对方显然不愿丢面子,一气之下抓起那个盘子要当着众人的面摔碎,嘴里大声嚷着:“我要你看个仔细,假的,我宁愿把碎片吃下去。”

张公贞赶忙起身劝住那个人,把盘子夺下来,劝他不要意气用事,不管东西新老都值得留存。外公也不甘示弱,说了些过激的话。焱之吓傻了,心惊胆战地望着外公那被愤怒扭曲了的五官,生怕两个人打起来。经此一劫,藏主已不想再待下去,匆匆收起盘子,一句话不说,气呼呼地离开了。焱之不解地望着外公,心想:“为什么扫大家的兴呢?人家不过在说自己的盘子,关你什么事呢?”他被这种坏情绪纠缠着,却又不敢说出来,希望一切快点结束。

当另一个人把藏品摆上桌时,立刻引起一阵赞叹声:“这个好,标准的宫廷官窑器……”“是啊,看这釉色,纹饰……”“品相完美,无半点瑕疵……家传的吧?”外公此时变得和善无比,谦卑地笑着,问那位很少开口讲话的年轻人:“您祖上是……做官的?”

争论一旦结束,在座的客人又变成了绅士,心平气和地聊着关于文化艺术的话题。听见人们谈到熟悉的艺术品,焱之就竖起耳朵,发现无非是些平板晦涩,有气无力的喘息,仿佛给天然透明的水晶蒙上一层灰尘。在那些艺术品中,有迷蒙苍茫的山峰、翠绿的原野、滴着露珠的花瓣,婉转悦耳的鸟鸣……不知何时,一位客人取出一根洞箫,如泣如诉的乐声响起,人们顿时安静下来。焱之懒洋洋地蜷缩进椅子里,悠扬的音乐渐渐使他不知身在何处,模糊的思绪变成了没头没尾的幻想,没有一个完整的情景。他仿佛坐在几张熟悉的面孔中间,母亲在厨房里忙着晚饭;或者在想象中自己变成了古代的牧童骑在牛背上;或者在小树林里把片片斑驳的树叶用细长的麻线串起来……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和现实中的情景,不知为什么一起涌到眼前,它们本来彼此孤立、相距遥远,却又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都展现给他一个明亮而纯朴的世界,无须说,也无法说,境界是不言而喻的。欢快的不沾染俗尘,悲凉的远离尴尬和颓废,激昂的呐喊搏杀、刀光剑影远比庸俗之辈睚眦必究高尚许多——人性中最闪亮的精华,让躁动的精神归复宁静,在波光粼粼的蔚蓝海面上,蕴蓄着欢乐和光明。“对啊!这才是让人快乐的呢!”画面中发出的声音,乐声中浮现出的景物,他不知道两者之间的区别,也不清楚为什么会产生相同的情感,可是他确实发现它们所给予他的那个崭新世界。只要躲在这里面,一切就安全了、温暖了。箫声里又加进多种声音,轰轰烈烈,卷着飞舞的尘沙滚滚向前,狂奔战马的嘶鸣、刀剑剧烈撞击迸射出的火星……终于,胜利的欢呼淹没了一切,所有的委屈和羞辱都宣泄尽了,他感到疲倦极了,眼角还含着为战死者流下的泪,但恐惧和焦虑彻底消失了,只剩下轻松和希望。

对祖先的艺术妄加评论是可悲的,它是让人欣赏的,除了陶醉,或者在穿越时空的遐想中沉思,领悟智慧,任何其他形式的评判都无疑是片面的、狭隘的,一只新石器时代的陶盆上随意简单勾画的舞者,也有一股强烈的生命力,把从野蛮的心灵里激发出的暴风骤雨表现得酣畅淋漓,这些由粗犷的泥土引发的幻想,与几千年后精雕细刻的思想相比,更加神秘而自由。心灵一旦与那些遥远的东西会了面,任何身边的东西便厌烦不到他了。

焱之就这样躲在小小的角落里,迷迷糊糊地沉浸于时光的变幻中。等到被叫醒的时候,客人都已散去。张公贞的夫人是外公的表姐,祖孙俩被热情地留下来吃晚饭。饭桌上,外公豪饮了几杯,又开始高谈阔论,将焱之在何家收藏聚会上的表现讲给两位老亲戚听。不过,为了能突出焱之的天分,这位想象力丰富的老人将原来的诸多细节做了精心编排、发挥,整个过程变得更加生动形象。老人讲话时,神态里掩饰不住地骄傲。张公贞不时并赞赏地对孩子笑一笑。焱之害羞得不知如何才好,那算得了什么呢?尤其一想到那只小杯的悲惨遭遇,他就无法原谅自己。

外公天性开朗,只要有人听他讲话,就很高兴。回到家里,老人总说焱之当众的表现多么突出,其实这种夸大多半出于老人的想象。焱之通常从头至尾一言不发,一方面是没有机会;另一方面是他很少碰到自己喜爱的艺术品。他还没有虚荣心,想告诉父亲真相,但考虑到平日外公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就放弃了。不过,仇席珍非常愿意相信老人所说的,望子成龙的心情也更加迫切。所有的玩乐都取消,焱之被强行摁在书堆里,每天晚上都要检查背书,任务一天比一天重,快要把他压垮了。何况,仇席珍认为学习应由浅入深,他一遍又一遍地给焱之讲一件器物的烧制过程和釉料、胎土的配制原理,这些深奥枯燥的知识使人厌恶,一件宋瓷的胎与一件明瓷不同,为什么呢?因为它的配方、比例、含量……那些拗口的化学成分,生硬的数字,他恨这些阻挡在他和那些美好想象之间的绊脚石,恨不得痛快地把它们一脚踢开。父亲不在时,他就陶醉在那些好看的画面里幻想一阵子,然而刹那间的轻松过后,为了逃避挨打,又不得不埋头于乏味的背诵。由于消化吸收不好,这些知识很难成为思想的营养,应付完检查,转眼就忘掉了。仇席珍很气愤,他开始怀疑孩子的天分和记性,眼看着往下滑,担忧和焦虑使他愈加严厉。焱之厌倦了,不想再强迫自己,他装作听不懂,害得父亲讲了一遍又一遍。

面对焱之的消极态度,仇席珍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比孩子更紧张,敏感使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错误,训斥已不起任何作用,每背错一处,焱之就挨一戒尺;有时全篇出错,拳头就变成了暴雨中的冰雹,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开始,他大声哭叫,把连日来的委屈一泄而出,他恨父亲,咬得牙根都疼。他怀疑父亲这样做究竟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最令他感到难堪的是:自己挨打时的狼狈被淼之看见,对方的眼神里闪过的一丝得意,如同一把锋利的小刀,刺在他心上。外公对焱之的偏袒,使得淼之心情很复杂,他还是个孩子,不懂得如何用手足情爱化解人性里与生俱来的自私和嫉妒。不过,淼之有时也会发善心,用自己的身体护着挨打的弟弟,或跑去把母亲叫来。焱之对挨揍早已习以为常,打骂威胁不到他。仇席珍拿孩子没办法,便对妻子发火,不仅乱扔东西,还当着她的面痛骂。不少父亲都有这样的坏脾气。这样一来,焱之更气愤了,他找自己的麻烦就够了,何苦去为难母亲呢?他决心再也不碰那些书,故意背错,面对一件器物,指鹿为马,胡说八道。既然自尊心已被破坏了,他不想再失去自由,他处处向父亲证明当初是他看错了,以便让他彻底放弃自己。

焱之躲在母亲怀里大哭大叫:“我不想学,不想挨打。”

娈心疼地含着泪,默默地把孩子带出去,在日夜供奉的铜佛前跪下来,同时她轻轻拉了拉焱之红肿的小手,让他和自己并排跪着。母子俩彼此为对方擦拭着眼泪,开始祈祷。这尊威严的大佛俨然成了母子俩的保护神。

那一夜,他梦见自己和母亲离开了家乡,发誓再也不回来了。可是第二天醒来,一切如常,他绝望了,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

然而,尽管焱之痛苦、绝望,但体内隐藏的热情如同求生的本能,哪怕极细微的东西,都会深深地触动他,使他的情绪受到抚慰和鼓励。那些起伏跌宕的线条如同他的疼痛和忧伤时而强烈,时而微弱;还有那郁悒的色彩,灰蒙蒙的,在哭泣,绘画、瓷器、音乐……任何能使之陶醉、忘记现实的艺术形式都让他迷恋。

小城里没有什么娱乐,只有一家破旧的戏院,除了当地人自编自排的剧目在此上演,有时来自外地的剧团也会在这儿巡回演出。外公对戏剧很感兴趣,但非常挑剔,对于他认为庸俗的曲目,会毫不留情地指三道四,不过遇到类似或同一出剧目再演,他仍然要去观看。其实无论高雅还是粗俗,他舍不得错过一场。还把剧情给焱之事先讲一遍,焱之不能完全听懂,但爱想象,多数情况下,在那个模糊不清的轮廓上按照自己的愿望描绘一番。如果演出时,他发现剧情和他想象的差不多,会很得意;有时相差很远,他照样会很高兴。祖孙俩一样,虽然对不同的剧目喜好程度不一,但只要坐在那儿忘掉现实,彻底在想象的境界里待上几个小时,已经非常满足。

戏剧开演前的时间最难熬,外公到处都是熟人,大家热情地打招呼,谈论着即将开始的演出。凭借对戏曲的爱好,老人抑扬顿挫的演讲会招来围观的听众,焱之为此又害羞又紧张,生怕在人群里挤丢了。好不容易进了剧场,到处热烘烘的,乌压压地塞满了人。外公在和邻座的人谈论着什么,他已听不见,嘈杂的声音让他神志不清,一心盼望着演出快点开始。

伴随一阵铿锵悦耳的锣鼓声,紫红色的帷幕徐徐拉开,外公停止演说,那些令人烦躁的声音消失了,优美的乐声将他带进一个广阔的天地。演员们的装扮和台词,他一点也看不明白,不过由于与现实相差很大,他觉得十分好玩。外公咳嗽一声,想给他讲解。看到孩子张着嘴巴,瞪大眼睛,出神地盯着台上,就放弃了。剧中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唐代,唱词十分优美,正是外公讲过的一出戏,但与焱之事先按自己思路编排的故事不同,他对自己有点儿生气,同时又感到非常有趣,有几个扮相好看的演员深得焱之喜爱,尤其一个身着素衣的美丽女子,凄凄切切的唱腔,幽怨的眼神,一下子就博得了他的同情。不过,几个场景后,就到了男女主角会面的情节,从悲哀到高兴的快速转变,使焱之很惊讶。按照他的想象,那位男主角已经死了。男主角的复活,以及突然而至的欢天喜地,使焱之情绪激动,但觉得不太合理。不过他并不过分追究这些,从一开始他的思绪就受着背景音乐的控制,它使所有的情节连贯成了一条起伏而优美的线,在这根无形的线的牵引下,即使难以理解的片断也会变得顺理成章了。只要有音乐,即使闭上眼睛,也可以用最动人的画面填补脑海的空虚。台上一幕一幕的演下去,焱之眼含热泪,为女主角失而复得的爱情激动不已。他心中的故事渐渐与剧中的情节并在了一起,心里迷糊地想着,外公说得对啊,好人定有好报!老人瞅了他一眼,以为他快要睡着了,暗自嘲笑孩子没心没肺。

演出结束了,焱之在幻境中醒来,揉着惺忪的双眼,紧跟在外公屁股后面回家。静谧的夜色下,两个人披星戴月,匆匆赶路,谁也不吭声。“外公,戏里的那些人在哪儿呀?”焱之还沉浸在故事里,突然问道。

“早死了,一千多年了……”老人不理解孩子怎会这样问。

“那他们怎么好像跟我们在一起啊?”他越发不明白了,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跟他们靠得那么近呢?

外公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因为那个时代的艺术联通了你和古人的情感。”

“那个时代的艺术?那……书画、古董算不算?”

“当然,它们和戏剧一样!”

焱之非常震惊,一路上都在想着老人的话。回到家,躺在床上,他回想戏剧中的情节,素衣女主人公又出现了,她和剧中的人物都被古老的艺术品包围着,组成一个恢宏神秘的广阔天地,他看到那些古人生活的屋子里挂着他熟悉的画,陈列着他热爱的古董,“天啊,要是我能生活在他们中间,哪怕一天,即使像他们那样,已经死了,也行啊!”不一会儿,他透过一层薄雾,看见自己在一条不见人迹的大道上,拼命地追赶那群他深深仰慕的人,而后,人群忽然消逝,只剩下他们生活过的场景,他流着眼泪,久久逗留在那些精美的器具中间,抚摸着那些存有祖先余温的艺术品,默默地怀想……

由于外公将看戏作为对焱之考试进步的奖励,他学习更用功了,而且很多事情都能引起他的兴趣。对一个天生爱好艺术的人而言,只要有声音回荡就能看得见线条在舞动、色彩在闪耀。绘画与音乐天生是艺术家最亲密的姐妹,和谐又统一,不像雕塑家与画家一旦失去理性就会变成善妒的兄弟,时在变,人在变,物在变,天地却不变。炎炎夏日、细雨斜织的午后,焱之只要得空就往外跑,胆小的虫鸣,树木在风中摇动的身影,鸟儿在蓝天下的优美身姿、小河里的水流声,大路上奔走着的行人,都是他关注的对象。在夜晚,他躺在草丛里,身下铺着厚实而柔软的土壤,遥看耀眼的星辰,天际划过的一道闪光,只要你去看去听,会自然感受到处处流动的线条和飞舞的色彩交错在一起所组成不同形式的画面,焱之为这些不断涌现的美景激动不已。现实与舞台上发生的事情对他具有一样的吸引力。

心里积累得多了,情绪之至,不得不爆发的时候,焱之便忍不住将对艺术品的想法写出来,他只是在单纯地宣泄一种感受,仿佛在与喜爱的朋友畅所欲言。他这样做的时候,不会想到它的烧制工艺、成分这些枯燥的东西。他有时把艺术品放在镜子前,让它们在镜子里欣赏自己的容貌,而他一会儿看看眼前的朋友,一会儿看看镜中的朋友,欣喜地发现这种状态最能体现艺术品生命的价值。历史和现在,虚幻和真实。他的文字如梦游者的絮语,不顾忌措辞,修饰,也不在乎语法、格式,只要能直抒胸臆,把憋在胸中的东西倾注于笔端,就满足了。在段落空白处,他还经常画上一些最触动他的花卉、小鸟、人物。他偷偷地背着父亲做这些事情,生怕这种幼稚的举动会被笑话,他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扰乱他和这些朋友的亲密和自由。他把写的文字都藏进抽屉里,美滋滋地想着长大以后,他将会如何看待它们呢?

第二部

青春,即使不如意,却总是渴望光明。教室是囚笼,校园却是自由的。凡是能够让心灵恣意憩息的地方,没有大小之分。在对大自然深入观察的人眼里,杂草丛生的一隅与广袤无垠的茫茫草原同样美不胜收。

在校园东南角有几畦绿油油的菜地,再往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地面上灰色的砖缝间生长着不知名的小花草。在这里,能随时捡到蜿蜒蠕动的蚯蚓,或观看蚂蚁上树。这片葱茏是精心灌溉、剪、扭、修饰的结果,大自然赋予它生命,勤劳给了它规整的形貌。焱之在课堂上呆头呆脑,到这里却活跃多了。憨厚老实的园丁收他做助手,告诉他是老校长已故的夫人开辟了这片菜地。于是,焱之便将她想象成传说中的伏羲或女娲了。

十一二岁的孩子懂得不多,但也不少,重要的是确定心灵的方向。学校里课程很多:国语、数学、地理、历史、音乐、绘画,为了让孩子们再老实点,还补充了古文和佛学。学校和政府的任何组织都有着共同的好人标准:服从规章,成绩突出。因材施教是幻想,没有哪位老师肯弯下腰来像园丁那样仔细观察了解幼苗的习性和生长需求。在这个笼子里,凡是超出规定之外的皆被砍掉,整齐是扼杀心灵天真的苦果,对天生强烈的个性是一种灾难。制度压抑内心,使其不能扩展,钳制思想,使其不能开放,狂热的情感、丰富的思想不会消失,它积聚在体内,潜伏在灵魂深处,不时幻化出种种景象、猜测、迷信,怪诞故事、荒谬的情节、零散无序的片断,这些思想的营养和毒素全部暗藏在体内隐蔽的场所,一旦找到了出口便倾泻而出,国王和草寇在上苍看来能放出同样的光彩。

焱之的倔强和莽撞深得老师厌恶,他并不笨拙,但思维不平衡,喜欢的不学就会,不喜欢的怎么学也不会。这既可爱,也危险,心灵的偏颇和蒙昧无知会导致过分突然和强烈的事情发生,如幽暗的密室,它应当逐渐地、缓和地接触光明,从现实的事物中领悟;幼稚的鲁莽和莫名的恐惧需要温和的光线引导,只有代表未来的光才能如慈母的光辉令孩童信服,解除无形的屏障,平静地照进内心深处,任何强制、生硬的注入都无法取代自然的灌溉。

对于在家中遭受冷落,课堂上遭受批评的孩子来说,再没有比校园里的自然清新更合适、更美好、更自由的了。他时常到那片小树林里静坐,孤寂培育了遐思,在心灵的黑暗处构筑海市蜃楼。还不止这些,这个老爱沉思默想的孩子引起了杨贤智的注意。先生脾气温和,不授课,管理着一个图书室。他把焱之带到一排排书架中间,说道:“在这里,你想看啥就看啥。”焱之高兴极了,他翻阅所有的书籍和报纸,《东方杂志》、《小说月报》、《文学旬刊》、《学生杂志》、《新青年》、《时事新报》、《民国日报》里面都能找到他喜欢的文章。因为杨先生早年在上海商务印书馆担任过监督排版和校对工作,做事格外谨慎细心。焱之每次看完书都认真地归放原处。他爱这间图书室,不仅能从书堆里找到新鲜思想,还对先生怀着深深的敬慕。

杨贤智从未任过教员,读书不少,他清楚哪一本书搁放的具体位置,这不稀奇,但知道任何一本书的内容,却很少人能做到。知识丰富滋生出宽厚的德行,谦虚、真诚,从自我教育中获得才学,他的修养仿佛被一层朴实的东西蒙着,那是和善良的心地一样动人的外在气质。他满怀虔诚将书本知识据为己有,和自身苦难融合在一起,阐发对事物的态度。焱之一边倾听,一边和自己的想法作比较。

在所有的书报中,焱之最喜欢的还是《新青年》,早在“五四”以前,新文化运动已经兴起,《新青年》举起了民主与科学两面旗帜,以资产阶级民主主义为思想武器,大力宣传新思想、新道德、新文化,提倡民主平等自由,抨击封建礼教,要求个性解放和男女平等。提倡写实、社会文学,反对封建文学,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启蒙和解放了当时文学界压抑的思想。此时的文言文像垂暮之年的老人,一只脚已迈进坟墓的门口,另一只脚却仍死死地钉在舞台上,说什么也不甘心在历史文学的主流中被淘汰,为此保守派的文言文和代表新进派的白话文,两军对垒,你撕我咬,互不相让。焱之看到:史学老师虽然经常戴着新帽子,可这似乎是为了更加严密地抵制新思想吹进来。这位复古的人,死盯着年轻人手中的《新青年》,恨不得一把夺下来,撕个粉碎。

学校是沙漠,图书室是绿洲。课堂上,那些陈词滥调使焱之受够了罪,他一有空,就跑到杨贤智那里呼吸新鲜空气。一天,他在《民国日报》的副刊《觉悟》上看到一篇沈雁冰的文章,非常激动。不行,这里陈腐的气氛快要把我憋死,我要到广阔的天地里去吸纳新思想。这样想着,他来到杨贤智面前,说道:“唉,这课程真腻烦人呀!”

这个敦厚人的淳朴思想常常使他不安的心感到满足,不过这次先生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图书室的墙上挂着一幅《江山万里图》,杨贤智经常对着那东西望很久,那是他唯一的消遣了。有时焱之觉得先生很可怜,说话做事就更小心了,希望能使对方高兴。一天傍晚,学生都走光了,连园丁都回家了。屋里昏暗的光线下,杨贤智在整理新送来的报纸,一样样分好,挂在墙上的木框里。这时,焱之向他提出了一个不顾长幼的问题:“先生,您就一个人生活吗?”

“孩子,有这么多呢!”他指指书架上的那些书,说道:“和有些人相比,我已经很幸福了。”

“可你不孤独吗?”

“一点都不啊,我倒担心你闷得慌,去找个小伙伴吧,免得老来纠缠我。”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笑意比埋怨还深。

“好吧,我偏待在这儿。”

天黑了,焱之磨磨蹭蹭,不肯离去,先生假装生气地撵他走,心里却很安慰很快乐。他终身未娶,一生都在孤独中过活,养成了对书籍的依赖。孩子的天真和热忱使他享受到难得的温情和幸福,那颗敦厚的心禁不住要感谢上苍了。

不久,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焱之结识了杜尚,两个人同级不同班,或许由于这点距离和性格上的差异,使彼此产生了好感。杜尚钦佩焱之的大胆和坦诚,焱之喜欢杜尚的细腻和聪明。朗诵会结束后,两个人已谈得十分投机,手牵着手,直到上课铃响,才恋恋不舍地奔回各自的教室。课堂上,两个人回忆着对方可爱的面容和微笑,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强烈和依赖的天性,使焱之总爱跟年长的人相处,没有一个年龄相仿的朋友。一旦找到一个和善、欣赏自己,又兴趣相同的伙伴,那种快乐和激动是他从未感受过的。

除了上课,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一起在校外玩耍,在伙房里吃午饭,在绿荫下谈论未来和理想。很快,焱之发现朋友讲话唯唯诺诺,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若放在别人身上,肯定会被焱之看不起。他讨厌懦弱,对受了侮辱不懂反抗的人,不仅不觉得可怜,反而会从心里讥笑人家。可对方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他的那一套规则被打破了。特别是杜尚的脆弱和苍白,使他对朋友怀着深深的同情和怜爱,认为自己应该保护他。焱之真心爱着朋友,一心想对他好,恨不得时刻都与朋友待在一起。

一天,焱之心里装着一个好消息,急于告诉杜尚,便决定去他的家里。当时杜尚正在厨房里忙活,听到院子里有声音,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看到眼前的朋友,先是一惊,随之,便窘迫地低下了头。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粗布上衣,下意识地把胳膊藏到身后,不想让焱之看到袖子上的破洞。情景很尴尬,两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杜尚红着脸,吞吞吐吐,焱之没听明白一个字。为了缓和气氛,他故作轻松地环顾四周,发现这实在是一个不能再破旧的院落,两间灰头土脸的老屋,地面高低不平,靠墙壁处堆着被雨淋湿的枯树枝和柴草,发出阵阵霉味;唯一的一棵树已经死去,黑褐色的枝杈暴露在半空中,如同苦难人在绝境中伸着干枯的手臂向苍天祈求。

“你有事吗?”杜尚怯生生地问。

焱之摇摇头,说自己是碰巧路过,不过,又忍不住问道:“你在忙吗?要不……我带你去看一个秘密。”杜尚本想拒绝,他此刻对什么都没兴趣,只是觉得贫穷使他丢尽了脸,让他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尽管焱之也不富裕,可在他看来,对方跟自己是天上地下的差别。他打心里不想去,但顺从使他难以吐出个“不”字来。

走出小城,两个孩子欣赏着沿路的风景,把不高兴的事都忘了。田野里一片清新与宁静,拂着面颊的丝丝凉风,河流里的水声,乌黑的小船,岸边的人影,身后矗立的一座座房屋和烟囱,那是他们日夜生活的地方,若是能像岸边的垂柳、坡上的野葡萄那样沐浴在大自然里,多好呀!两个人被这些平日里常见的情景,激发起了兴致。一向寡言的杜尚,看到一处不错的景致,便禁不住抒发一番,他还把自己作的两首诗背给焱之听,告诉朋友他想做一名像李白那样的诗人。他说他写诗是因为心里苦,虽然他对自己的诗不很满意,但觉得它们是美的。一想到在自己卑微弱小的身体里,还能产出些动人的词句来,他就感到些满足,这是他唯一的快乐。焱之也开始诉说自己的不幸,而且受了杜尚的感染或出于同情,不觉中将痛苦夸大了。但他不像朋友那样唉声叹气,由于内心无所顾忌,简单的交流变成了演讲。说到激动处,他忍不住挥舞着挙头,发泄情绪,目光里满是挑战和蔑视,仿佛那些使他不快的事情像敌人就在眼前,稍微发出点响动,他就要不客气了。杜尚越是怯懦,焱之越是表现得刚烈。他的勇敢令杜尚十分钦佩,再没有比胆识和魄力对男子汉更重要的了!杜尚很明白这点,可他身体里的那股劲儿,总是还来不及爆发,就泄没了。焱之则喜欢朋友的温文尔雅,将他的软弱当作包容,他认为只有母亲的身上才具有这种德性。可他遇到伤害自己的人,就要还击,他还无法做到父亲要求的“善对万恶”,只能以善待善,以恶报恶。

阳光温和,他们不知不觉走了很长路,直到小城的轮廓都模糊了,两个人才在一片小树林前停下来。傍晚的风穿过林子,发出唰唰的声音。杜尚紧张地看看朋友,焱之率先走进去。林子里有些阴暗,地面上树影晃动,焱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小铁铲,在树林中心的一棵树下挖了起来。风逐渐加大,尘土在林中弥漫,两个人不说一句话,彼此心照不宣。焱之忙着挖掘,杜尚在一旁细心观察着动静,和朋友进行一项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行动,感到异常甜蜜。四下里一片寂静,两只蝴蝶落在附近的草丛中,杜尚一向对美丽的生物很敏感,但此时顾不上这些,他全神贯注于焱之手中的小铲上,从朋友凝重的表情和埋藏的深度,猜得出东西的重要性。

“你看!”焱之激动地叫道。

“真美!”杜尚看见土坑里面躺着一尊金灿灿的佛像。两个孩子激动地握着手,心里直跳。杜尚不明白怎么回事,焱之定了定神,抚去上面的尘土,抱进怀里,走出林子。

两个人走上了一片斜坡,在明亮的月色下说些不相关的话。受好奇心驱使,杜尚说出他的疑问。焱之心里快乐极了,什么都听不进去,一心在做着计划。经不住朋友再三追问,他说出了实情:一周前,他独自在野外闲逛,累了就在附近的草丛里休息,就在他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说话,根据身影和声音,焱之判断出那胖子就是古董店老板;另一个身材矮小,戴着顶大草帽。尽管在野外,那两个人仍非常小心,低声嘀咕了很长时间。焱之听不清楚,急得拿拳头捶地面,结果被人家发现,从草丛里揪出来。那瘦子见他是个孩子,大发淫威,问他听到了什么。焱之说什么都没听见,对方不相信,一气之下,给了他一个耳光。受到羞辱,焱之和瘦子撕扯在一起,他边打边喊叫着,说要将他们的罪恶勾当告诉别人。胖掌柜立刻软下来,说他们的确没干什么坏事,不过在谈一般生意上的事,说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鎏金佛,送给他,说是为了瘦子的鲁莽赔罪。而且这佛是他家的祖传之物,会保佑他幸福平安。其实焱之真的什么也没听到,可是想到几年前的那次吵架,心里充满复仇的快乐,“不知道对方是否认出了我,过后反复地想,怎么都觉得胖掌柜不像坏人,那个男孩应该也不坏吧!”故事讲完后,焱之不由得自言自语道。

“哪个男孩,你的好朋友吗?”杜尚紧张起来,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生活在孤独的黑夜里,这些日子焱之给他带来了温暖和亮光,成为他最亲近的人,他不愿意他心里装着别人。

“哦!一个对头!”

“可你说他不坏,而且……他的父亲也是个好人。”杜尚心里嘀咕着,一想到别人的父亲可以随手送出一尊鎏金佛,而自己的父亲那么穷困潦倒,还酗酒,他就越发觉得自卑。

焱之没有注意到朋友难看的脸色,把佛捧在手掌里,仔细观赏着,问道:“它真的很美,是不是?”

杜尚扭头看见草丛里穿过一只野兔,说若是在白天,或许能想办法逮住它。焱之觉得朋友异想天开,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心想除非有猎人的本领。

杜尚以为朋友在嘲笑自己,而且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便觉得对方心里肯定还有一个更亲密的朋友,所以当焱之逗弄似的拿着佛像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地问:“这么美的艺术品,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

“噢!”焱之眨眨眼,弄不懂朋友是不是被虫子咬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杜尚赌气地说。

“什么问题?”

“你跟那个男孩是好朋友,比跟我还好?”

“哪个?”焱之愣怔了一下,不过他立刻明白杜尚指的是谁,假装很随意地说:“噢,那是六七年前……”

“难怪……”

“可是,干吗要问这些呢?”焱之和外公一样,痛恨回忆不好的过去。

“不干吗。”杜尚回答。

交流不融洽时,情绪会一下子跌落,几分钟前,他们还是亲密的朋友,现在却好像隔着层东西。焱之觉察到这点,十分难过,是否自己做错了事,还是朋友因为此事而怀疑自己,他不知该怎么解释。杜尚没有想那么多,他总是处于孤独封闭式的生活里,考虑事情没有焱之那么宽宏,接受不了思想以外的事。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想找些话,但谁都不想先屈服,同时担心弄不好会再度惹对方生气,都十分小心,每讲一句话,都事先在脑子里字斟句酌一番,说出来的话干巴巴的,对方听起来感到别扭。直到焱之终于憋不住说了些绘画的知识,杜尚也谈到诗歌。

冷静下来后,杜尚开始意识到自己对朋友的猜疑是错误的,内心摇摆不定和过分敏感只会自寻烦恼,唯有信任才会使友谊稳固。杜尚害怕失去焱之,他如此紧张正说明对方在他心里多么重要。可他又为这种自私的感情害羞,更不会表达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呢?难道他看透了我的心思?难道……杜尚不敢再往下想。但如果不弄清楚,将会面临一个晚上的煎熬,他鼓足勇气问道:“特别二字怎么讲啊?”

焱之大笑着,嘴里一连串地喊他傻瓜、木头、呆子……并对天发誓,如果他再这样惹火自己,就要一刀两断了。杜尚知道朋友在用玩笑戏弄他,为自己的过分认真而羞愧。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他们的友谊了,他宁愿让朋友给他一箩筐的绰号,也不愿板着脸冰冷地说一句话。杜尚主动走过去,拉着朋友的手,两个孩子边走边唱,但不敢像往日那样嬉戏追逐,因为焱之袋里装着宝贝,生怕在黑夜里弄丢。他们不再想那些无聊的人和事,在繁星满天的野外自由地欢笑,自由地畅想,享受着属于他俩的真正的快乐。

进城的时候,焱之在一棵大树下停住了,两个人面对面。黑暗里杜尚看不清朋友的脸,但能感受到他郑重的神情。焱之把那尊鎏金佛放进他手里,杜尚糊里糊涂,不明白朋友想干什么。

“送给你!”焱之说得很坚定。

杜尚又惊讶又高兴,他很喜欢它,可是他对古董的知识少得可怜,不懂鎏金,看到光灿灿的,便以为是真金的。他推辞着,说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

焱之早料到会这样,但他有充分的理由和口才说服朋友。首先对朋友将物质看得高于他们的友谊表示十分生气,最珍贵的莫过于两人的友谊。他说:“如果我喜欢你拥有的某件东西,你也一定会送给我的,是吗?”

杜尚用力地点点头,心想可惜自己没什么东西可给。

为解除对方的顾忌,焱之又编造自己的难处,说假如把佛像拿回家,万一父亲发现,非被打得皮开肉绽不可,谁让我们还是孩子,凡事不能自由做主呢。焱之把自己的处境描述得又为难又可怜,于是,杜尚点头同意了,但满脸歉疚地说:“可惜我对这方面一点都不懂。”

焱之学着母亲的语气批评他,说道:“你这样说是错误的,我们不需要懂,只要虔诚就够了。”接着,他把母亲的话完整重复了一遍说:“佛是人类的信仰,代表灵魂的最高境界,它普度众生,惠泽万物,人类对他只有满怀虔敬地供奉,胸中有佛,受其庇佑,灵性自然会高出众人……”见杜尚低着头,丝毫没动心,他又接着说:“你如果相信我们的友谊是命中注定的,我们要终生相守,就收下它,否则就根本没把我当好朋友。”

听到这些话,杜尚惊呆了,他诚惶诚恐地看着朋友,内心对焱之的依恋更深了,何况他脆弱的心灵也正需要信仰做支撑。终于他下定决心说:“好,那我供奉一辈子。”

快到家的时候,他们似乎因着共有的秘密,默契更深了。两个人都不说话,杜尚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宝贝,觉得那东西比自己的生命还重。焱之不放心,坚持将朋友送到家门口,分手时两人都没说再见,彼此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回去的路上,焱之长舒了一口气,这些天以来,他一直都精神紧张,终于把宝贝放到了心爱的人手上。他激动地说:“太好了!佛会保佑他的!”焱之想着朋友的处境,想着佛将要带给他的快乐和幸福,觉得这一切仿佛是梦,又似乎是上天的恩赐。

从那以后,两个人的快乐被笼罩在同一个英灵下,由于某种神奇的力量,哪怕一件极小的事都变得不同凡响。杜尚脾气仍然温和,但不像以前那样胆小怕事。两个人在一起时,经常彼此诉说衷曲,已往那些令杜尚自卑和害羞的事,现在他都能平静地接受了。杜尚的贫穷、体弱和怯懦,还有可怜的身世,经常醉酒的父亲,这一切戏剧里才有的悲惨内容,使焱之对他更加细致和体贴,他有时含着泪在脑海里编织动人的情节,乞求神灵对朋友更慈爱些。

杜尚爱美,自尊心很强,他只有一件上学时穿的衣服,但总是干干净净。一天清晨,两个人在早自习前见面,分手时,焱之拍了一下他的胸脯,衣服竟然湿乎乎的。有时两个人一起在街上玩,碰到熟人跟焱之打招呼,杜尚就会脸色涨红,立即快走或后退几步,好像他俩彼此并不认识,他担心自己会给焱之丢面子。无奈之下,焱之向母亲讲述了杜尚的故事,这位心地善良的女人比儿子还感动,她平日节衣缩食,逢年过节都舍不得为自己添件新衣,这次她竟连夜做出两件同样的蓝布衣衫。那天,杜尚穿上新衣服时,感觉像过年一样,两个孩子牵着手在田野里疯子似的奔跑,又闹又笑。到了小河边,他们在清澈的河水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杜尚像小姑娘似的害羞,不敢抬眼看对方,被对方握着的手在微微发抖。焱之也觉得嗓子发热,脸发烧。他们松开手,背过身去,装作观赏周围的景致。正在他们惊慌得不知如何才好时,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波,一条大鱼从水里跳到岸边,在草丛里翻着跟头。两个人惊喜地喊叫起来,鱼的身子又灵活又滑腻,焱之跌倒在地,却兴奋极了,杜尚担心弄脏新衣服,躲得远远的,拍着手掌看朋友胡闹。等到鱼儿重新回到水里,两个孩子又变得像已往一样自然,却更加亲密了,彼此好像一个人,为从对方身上不断发现的新闪光点而欣喜不已。事实上,两个孩子本身并没有对方想象的那么美好,但过分的情感把一切都理想化了,哪怕对方愚蠢的举动,出于个人愿望,在朋友眼里也会变得富于魔力。他们嘻嘻哈哈地往回走,体验着两小无猜带来的快乐,什么都比不上有个挚友的感觉,恍恍惚惚微醉的意味,那仿佛是一种梦境,沉浸于其中,谁都不愿醒来。

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焱之从早上就没见到杜尚的影子,整整一天心神不定,晚上他特意来到杜尚的家,在周围转来转去,想着与朋友上次见面的尴尬,始终没有勇气走进院子里。他希望够碰上对方正好出门或在街上遇见他的父亲,那个瘦巴巴的中年男子,尽管才四十多岁,但生活的苦难和无节制使他看上去又衰老又丑陋。院子里没有一点动静,屋子黑洞洞的,只有一个很小的方窗,上面挂着一块破布,风吹过时发出呼啦啦的声响。焱之对黑暗向来心存恐惧,害怕那背后不定什么时候冒出个模样吓人的鬼怪来,“或许他不在家”,焱之心想。

夜深了,焱之躺在床上,想着那阴森黑暗的屋子,觉得朋友非常凄惨,他曾以为自己不幸,而杜尚的不幸让他瞧不起自己,在他的痛苦里究竟饱含了多少“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愧疚和担心使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直近凌晨时,他才在“明天早上就会见面”的自我安慰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仍未见到朋友。直到周五傍晚,他才收到一封信,那是杜尚委托邻居家的小男孩交给他的。在一张泛黄的粗糙纸张上,他看到那熟悉的笔迹,心猛地收紧了。

焱之:

我最最亲密的朋友,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这儿。至于究竟去哪儿,我也弄不清楚,按父亲的说法是去投奔一个远方的亲戚。

我知道你来找过我,但没有勇气进来。我也一样,躲在门后偷偷地倾听你踌躇的脚步,一步步仿佛踩在我心上。可我不敢出去,无颜见你,因为发生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那尊佛——那尊保护我俩的英灵不见了,父亲瞒着我将它卖掉了。为此我和他大哭大闹了一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顶撞他。可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深深地悔恨,深深地自责,当初我真不该收下你如此贵重的礼物。祖母生前说过穷人不穿金,不仅由于他们穿不起,还因为承受不起。这样丢人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你的家庭里。

还记得我们的理想吗?一个要做画家,另一个要做诗人。如果有钱,我们还要建一座古香古色的大戏院。那次看戏的经历时常在我脑海里浮现,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戏,也是迄今唯一的一次。是你的真情驱散了我内心的阴霾,迎来光明,将我从地狱引向天堂,感受到生活的温暖和快乐。想想你曾那么天真,甚至武断地帮我设计未来,说我俩之中必须有一个牺牲理想,去做大商人。艺术有让人挨饿的危险,于是你安排我去从商,而你从事艺术,当时真生气啊!过后想想你的自私多可爱,只要我们在一起,你让我做什么都行。而且我很坚定地告诉你,我要做商人,而且要做古董商,我要努力去挣钱,收藏很多很多古董,特别是佛像,收藏九十九尊佛,或者九百九十九尊,甚至更多……你看我也很贪婪,是不是?我实在太希望我们的生命和友谊长久了!

好吧!让我们怀着美好的希冀期待未来,千万不要为我的不告而别悲伤,我和你一样只想保留快乐的记忆。再见吧!我最挚爱的人,风的手臂会在抚摸过你之后,来抚摸我;云的眼睛会在注视你的同时,也注视着我。我俩相隔遥远,心灵却彼此关照,比任何时候都更亲密无间!

杜尚

“上苍啊!为什么让我这样痛苦,让我独自承担这不幸。你这个坏蛋,怎么可以这样狠心,一声不响地离开!你难道不知道这种分别多么残酷,会把我的心撕碎吗?那佛像不见了,有什么关系呢?世上所有东西加起来也比不上我们的友谊……”焱之伤心地把信捂在脸上,泪水浸湿了一大片。他用力捶打着脑袋,不停地叫着:“都怪我,都怪我。”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把那尊佛像描绘得那么神圣,否则杜尚不会有如此深刻的悔憾,他的情感那么丰富,那么细腻……天哪,没想到它未给他带来幸福,却带来了痛苦。焱之眼含热泪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毫无办法的他,最终把信紧紧地按在心口,恨不得压入胸膛里:“好吧,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把你深藏在我的身体里。”

刻骨铭心的感情随着杜尚的离去告一段落,焱之怅然若失,没有心灵依伴的他,惶惑地看着未来,不知下一步迈向哪里。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孤独,然而内心的情感却不曾消失,灰烬下蕴蓄着新的火焰。

一个天生热爱艺术的人,注定要经历更多心灵的痛苦和磨难。

艺术是宽厚的,不管一个人在贪恋幸福时把它抛得多远,等到受伤的心需要安慰的时候,它照样会在身边陪伴他,伸出手臂安慰他。这虽然不能使悲伤完全消失,但终究会让心里感觉舒畅些,使那些认为生活毫无乐趣的人在度过精神危机后,将注意力逐渐转移到现实中来。

痛苦的经历和并不宽裕的家庭状况,让焱之早早地学会思考,振作精神,脚踏实地地做事。考虑有一天如何摆脱命运,然而这种想法在心里埋藏了很久,生活依然是老样子。他开始迷茫了,觉得那些深深热爱的古人和古物都是靠自己的想象编造出来的,是一厢情愿,即使挨饿受委屈,他们也不会来帮忙。同时,仇席珍的思想也不平静,他的绘画销售情况越来越差,多数靠朋友捧场,原因是那些作品的风格越来越不受欢迎,家里的生活时常陷入拮据。精神的清高,处境的艰难,使自尊心不断受苦。娈从不说出半句埋怨,对丈夫、儿子也没什么要求,“他们已经够好的了!”每当这样想时,心里就宽慰许多,至于生活得贫苦一点,那根本难不倒她。自幼丧母,过日子柴米油盐的琐事都靠自己打理,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失去爱更痛苦的事,只要家人都健康快乐,哪怕维持这种现状,她也心满意足了。然而最担忧的还是父亲,他嘴上对财富毫不在乎,说穷富都是一天,心里却一直希望孩子们能过得更好一点。艺术是个风险大的行当,要靠它显赫,光宗耀祖,得看祖上积了多少辈子阴德。当初他让女儿嫁给仇家,就带着这种私心,“仇席珍是仇英的第十二世孙……又热爱艺术,肯定会有出息吧!”他表面上看不起名声地位,骨子里却十分仰慕金钱、荣誉、地位,能够和有声望的家族平起平坐,他非常满意。然而,现实远不如设想的美好,他这几年便把希望寄托在外孙们身上。出于可怜的虚荣心,他在外面把孩子们夸得像神童,其实他知道淼之的智力很平常,看不出特别的天分;至于最疼爱的焱之,在绘画和审美方面曾初露端倪,后来又消失不见了。老人暗暗伤心,偏爱让他固执地将罪责归于仇席珍,认为焱之身上表现出的杰出艺术家的迹象,被严酷的惩罚扼杀了。

焱之更加沉默,贫穷带来的痛苦体验对他不是第一次了,但那时还小,没有那么深刻。一天放学回家,一位邻居家的男孩拦住他,说丢了东西,要翻看他的书包。他脸涨得通红,感到受了侮辱,断然拒绝。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对方压在他身上,使劲揪住他的头发,等到他用尽全力解脱出来时,鼻子流着血、额头也被抓破了。然而这些不算什么,他已愤怒得感受不到疼痛了,真正伤害他的是对方在他身后叫喊:“就是你偷的,谁让你母亲借我家的钱,穷光蛋,穷光蛋……”焱之两手捂住耳朵,拼命地奔跑,整个人几乎要爆炸了。他胡乱擦了几把血渍,铁青着脸回到家。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他一顿,问打架的原因,他死活不肯说。不过他一点也不恨了,谁都不恨,只是从心里可怜母亲,觉得她背着家人低三下四地去干那种事。他发誓:只要能改变家人的命运,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他宁愿去死,去死……

从那以后,无论在学校还是其他场合,哪怕是别人无心的谈话或行动,焱之都会怀疑是在取笑自己。贫穷让他更加敏感,不由自主地拿自己与人家做比较,很容易就发现对方的优越,这像针扎般地刺痛他。而极强的自尊心,又让他在那些人身上找到愚蠢,让他瞧不起对方,人家对他好,他感到在可怜他;人家对他不好,他感到是在鄙视他。他认为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贫穷,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他把周围的人都想成敌人。于是,他形单影只,独来独往,被人群孤立起来了。

母亲很细心地感到了焱之的冷淡,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又不敢问,她猜想孩子受到了挫败,心里替他委曲。然而焱之个性太强,而且孩子一旦思想独立,想要再保持幼时对父母的依赖和坦诚,几乎不可能了。他们对父母中较强势的一方既敬重又抱有一丝轻视,对弱者则会多一丝怜悯。焱之对母亲就怀着这样的感情,同时他对父亲的态度就更冷漠了。仇席珍对焱之有所失望,便将希望重新寄托在淼之身上,而且自恃在家中的地位,故意将这种偏爱丝毫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饭桌上,父亲很有耐性地将可口的菜夹在淼之碗里。母亲在一旁默默地吃着剩下的饭菜,而焱之看都不看那父子俩一眼,匆匆扒下两碗,就吃完了。他忍受不了这种气氛,但需要有强壮的身体,外公说那是与命运做斗争的武器。

好几次,父亲当着焱之的面与朋友谈论那些他熟悉的艺术品。焱之听着这群人讲话就像他们现在的生活一样平淡,索然无味。在他看来,这样的可怜虫根本不配对艺术说三道四,拿着古人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就更不允许。最尴尬的是父亲试图叫上他一块加入,发表一下对其中一件艺术品的意见,他硬是装作没听见,面无表情地从客人们身边走过去。仇席珍脸色十分难堪,为了缓和气氛,他故作轻松地骂他“犟驴”!强行按捺住脾气,才没有当众发怒。客人散后的情形可想而知,焱之早有思想准备,他相信骨头如同钢铁,千锤万炼,会变硬。他骄傲地盯着父亲,断开的棍棒扔在地上。仇席珍说:“祖上作孽,这孩子完了!”

淼之有时把他的朋友叫到家里,父亲不仅不管束,还鼓励这样做得好,含沙射影地说孤立的人不会有大出息,成就离不开别人帮衬。淼之非常得意,在焱之面前挺着胸脯走路,和父亲一唱一和地讽刺他。焱之瞧不起那种为虎作伥的架势,躲在自己屋子里对着墙壁骂半天。外公一向最疼爱他,但这些日子他很忙,要和几个戏迷排演一出戏,打算搬上舞台。大家都练得十分辛苦,每次都穿着烦琐的戏服,还要化妆,“老妖怪!”焱之去看他时,老人刚换下戏服,还没卸妆。生活越艰难,他倒好像更快活似的!焱之气愤地想。至于母亲,她心地太善良,没有自己的娱乐,只与她认为几位好心的邻居来往。事实上,女人们表面上相互关爱,打听着对方生活的点滴,私下里再当闲话传播出去。

仇席珍听说一位朋友的表兄在国民党军队里做官,便一时兴起想让焱之去当兵,说不定将来还能从政、当官,光耀祖宗,家族几辈人跟艺术若即若离,受这个怪圈的控制,天真地以为会再出产个“仇英”!结果都耽误了;再说,就这孩子的性格适合到军队里受管教。这位被仇席珍认定会将儿子引入仕途的军官,名叫陶翰,江苏扬州人,在国民党军队里负责掌管军火,结交甚广,暗中还与别人合开了一个做海外贸易的商号,是典型的新式中国人。这种人一方面由于强烈反对封建主义,而一并唾弃民族传统的文化精髓;另一方面由于迫切需要胜利,崇拜强权与利益,使他们自视与众不同,轻视那些古老的民族理想主义。而那些仍然生活在传统里的人,无法很快适应这种新旧的决裂,言谈举止、生活习惯随时在动荡压抑的思想中暴露出来,那是两个强权在人类身上产生的斗争,肉体所渴望的利益和精神追求的良知形成一个奇怪的东西,试图在对立的方面寻求一种新的平衡,凡是求全的愿望总含有妥协,包括退让和失败,一切最终将现实中统治者的成功、强权和利益赋予至高无上的内容,这便是人们追求的正义和真理了。

焱之从不妥协,对于反感的人表现更强烈,陶翰是受父亲特别招待的客人,他不明白其中原因,也无法判断他的那些见解是否有道理。但他瞧对方不顺眼,黝黑的下颌上长着一颗豆粒大的黑痦子,就像趴了一个健壮的苍蝇,让人恶心。外公的很多观念与陶翰相悖,双方发生争论,老人很快败下阵来。陶翰读书多,又像其他那些官员一样练就了讲话的本领,外公的善意和直爽,都成为他嘲笑旧式中国人愚昧的把柄。于是仇席珍也对自己思想里那些与老人相同的想法感到羞愧,严实地埋藏在心里,有时还特意为了表现他的思想紧追时代潮流,当场把领会过的陶翰的观念用自己的语言方式表述一遍,在座的家人没有一个听不出来的。焱之羞得头都抬不起来,但这能博得陶翰的欢心,别人的衬托让他感到领导者的威风。焱之对外公又尊敬又可怜,因为老人对那些有财有势的人会说不出的尊敬,尤其他本人无法拥有这些东西,便掩饰不住的羡慕,他希望晚辈们中能有人到达那种位置,这点与仇席珍的初衷不谋而合,两个人都希望让焱之跟在陶翰身边,进入国民党军队。这种气氛不用明说,全家人都会受感染,想着儿子将来穿上漂亮威武的军装,与那些执掌国家和人民命运的人物在一起,淳朴的母亲再也想不出更高兴的事了,她理解丈夫的意图,认为他有远见。仇席珍则不时地寻找机会在陶翰面前夸奖焱之。焱之觉察出全家人都在把他当商品一样极力卖出去,而且未经自己同意。他的情绪非常低落,有时陶翰发问,他的回答也是应付性的,声音冷淡。仇席珍火了,骂他不识抬举,甚至说出更难听的话。焱之是整个计划的破坏者,他痛恨家人奴颜婢膝的神情,觉得脊梁都被这种侮辱压弯了。他不明白这不是父母的错,而是他们为儿子所做的牺牲的一部分。当有求于别人时,无论心中装着的自己多么伟大,也谈不上尊严了。

陶翰看出了这家人的愿望,趁机大摆架子,指责批评所有的事,甚至说仇家十几年前的变故是由于仇德昭本人处理不当,以此来羞辱仇家陷入穷困是咎由自取。为了表示对历史的蔑视,他还对古代艺术和艺术家随意批判,有意谈到身边那些穷朋友,并嘲笑他们。焱之因为是他父亲推荐的对象,性格又烈,陶翰便觉得他可以随意捏弄这个反抗性强的家伙,他叫焱之刺猬,取笑他。一次,母亲精心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说是要给陶翰送行,同时也希望把焱之参军的事定下来。席间,外公和父亲更加唯唯诺诺,焱之不明白其中原因。陶翰在餐桌上不拘小节地大吃大喝,那些食物都是母亲费尽心思东拼西凑弄来的,就在吃到一半时,陶翰又肆无忌惮地羞辱他。焱之一时火起,拎起眼前的碟子砸过去,客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接着气得五官都变形了,掀翻桌子,破口大骂。焱之也被自己的行为和眼前的情形吓呆了,对父亲劈头盖脸的暴打毫无感觉。最后外公把快要半死的他从棍棒底下解救出来。老人边心疼地流泪,边骂,说陶翰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当权的时候长不了,把孩子交给这种人无异于送入虎口。家里是待不下去了,他把焱之带回自己的住处,一路上都在骂没见过这样狠心的父亲,饥不择食地想出这个鬼计划。外公揪心地看着鼻青脸肿的孩子,不住地擦眼泪,焱之看到老人如此伤心,反倒更坚强了。

经过这一劫,仇席珍基本上对焱之不抱有希望了。他自由了,不上学的时候,就在田野里跑来跑去。在这里他不需要尊重任何人,那些花草树木、云雀蜜蜂、耕地的牛、水中的鱼虾都忙碌着各自的事情,彼此不干扰,他可以毫无忌惮地跟它们打个招呼,或哈哈大笑。人家想要他顺从,他偏不。学校里没完没了地念书,服从纪律,无聊透顶。他像野孩子那样爬树,像脱缰的马儿那样在烈日或雨雾里拼命地奔跑。不管上学时,母亲给他收拾得多么齐整,都是一身脏乱地回到家。为此父亲命令只准他穿淼之剩下的旧衣服,他才不在乎。他跟街上以前那些欺侮他的孩子打架,骨头更硬了,不是他被打,就是人家被打,由父母领着找上门来,这种情况最糟糕。一天晚上,他来不及外逃,躲到影壁后面,听着母亲连连给对方道歉,然后,趁家人不注意,翻墙跳到街上。

他在夜里独自奔走,大口地喘着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害怕黑暗了,倘若在田野里看见火星或鬼魅一样的怪物,他照样会硬着头皮走上去,不管是魔鬼还是野兽,他都要看个清楚,哪怕被对方一口吞下去。他在野地里躺到深夜,雨滴落在脸上,他感到冷,便很狼狈地到附近渔夫的小船上借宿。这位渔夫长年生活在小舟上,焱之小时候把他当作怪人,像父亲和他的那些朋友一样瞧不起他。但随着接近,他开始理解对方的离群索居了。渔夫生活在水上,有时划着那条破旧的小船离开很长时间,哪一天又不知不觉回来了。无人关心他的来去,也没人了解他的生活,时间和流水一样对他没有概念。

月光下,轻荡的小船离岸了,桨划过流水的声音如同一组简洁的琴音,偶尔被惊醒的小鱼银光似的在水面上一闪而过,远处升起一团团白茫茫的雾气;冰凉的微风拂过,空中偶尔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当地人传说这种不祥的鸟飞到哪儿,就把厄运带到哪。焱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问道:“这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渔夫在黑暗里发出轻声的讥笑,说道:“人类真可怜,连一只鸟都能主宰他们的命运。”随之,他轻轻哼起一支曲子,没有歌词,只是一些断续组合起的单纯音调。他忽然停止哼唱,放下手中的桨,幽静的面容上现出向往和欣喜,“多美妙!”他屏住呼吸,凝神倾听夜莺动人的歌唱。待鸣叫消失后,他讲到关于鸟禽的习性和故事,哀叹它们所遭受的不公,以及不被人类理解的痛苦,声音像水面一样平静,不见一丝涟漪。焱之坐在船头,背对着渔夫,他从心里同情他们:渔夫、鸟儿,还有和他们一样忍受冤屈和痛苦的生灵,包括自己。

于是,焱之经常在夜里走失,他无法抛下那种在黑夜里享受孤独和自由的乐趣。很长时间,他的行踪都未被暴露,若不是有天晚上被晚归的父亲发现,一切都会保持下去。从此,只要在家里就会受到父母的严密监视,偶尔仇席珍外出时,他会讨好母亲,希望能够获得允许。而胆小的母亲茫然地问:“可是,孩子,在荒郊野外里,多吓人啊!”他说并不只他一个人,还有渔夫和他的小船。母亲感觉受到了羞辱,她想不到儿子竟跟那种人混在一起,说什么也不能容忍。而且这位忠厚怕事的女人自认为不能眼看孩子往下沉,竟然将此事告诉了丈夫。仇席珍恼羞成怒,若是让亲朋好友知道,全家人的脸都丢尽了。外公也不再为他辩护,指责他不懂得珍惜名声,自甘堕落。他们的批评使焱之非常苦恼,他不能忍受别人对朋友恶言相向,他们并不了解他,一点都不了解。

或许折腾累了,明白反抗无用,他老实了一段日子,像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然而,对一个内心充满热情的理想主义少年来说,任何外来力量都无法真正熄灭那团燃烧的火焰,除非他本人愿意。

焱之默默地走在田野里,放学回来,不管早晚,他都要到郊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坡上披着一片片金灿灿的黄色柔光,土坝或树木阴影里泛着淡淡的灰蓝色。他坐在那儿遥望着天空,若有所思,远处传来马车铃铛的声音,外乡人巴拉吉不久前搬到这座小城来。焱之好几次看到他赶着闪闪发亮的马车在大路上飞奔,直到车身在雾霭和飞尘中缩成一个小黑点,他要去哪儿呢?远方是最激发想象力的地方,未知的神秘引起人们探索的渴望。

焱之带着田野泥土的气息,回到家里。餐桌上,仇席珍说起叔父的那幢老宅,屋子常年闲着没人住,虽有些破旧,但还牢固,从未漏过雨,所以他让巴拉吉搬进去了,一个大男人带着女儿长期住在小客栈里,很不方便。焱之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那辆马车,出于好奇,他晚饭后来到了叔祖父的那处老宅,这儿离家只隔了两条街。大门两旁立着两尊古老的汉白玉石狮子,附近的孩子们经常围着石狮追打,还骑在狮子后背上,很多突起的地方被磨得光溜溜的。想着父亲的话,焱之脑海里又浮现出马儿矫健的身姿。他悄悄地走近虚掩着的大门,看看老宅里究竟住了谁。忽然一阵悦耳的叮当声,没错!院里的果树下拴着一匹高头大马,虽然看不清马的颜色,但他确定就是他白天在大路上看到的,焱之兴奋地颤抖起来。马儿昂着头,有力摆动着松散的尾巴,不停地打着鼻息。一会儿又躺下来,后背倚靠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舒展着四肢,眼前这个家伙的一举一动,让焱之看得入了迷。过了多久,他都忘了怎么走进院子里的,四周漆黑一片,他躲在漂亮的马车后面,那棵百年果树在深夜里散发出浓郁的芳香。在这令人陶醉的空气里,他昏昏欲睡,思想在恬静的境界里自由飘荡,耳边响起空灵幽远的叮当声,雾霭掩盖的天际背后是他向往的远方。一丝亮光出现,那是星辰,还是火光?他睁开眼睛,张着嘴,在幻想的境界中根本看不见眼前发生的事。忽然他吃了一惊,在房屋门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人,手中拿着一盏燃烧的油灯,黑暗里高大粗壮的身影,像一尊立着的雕像。焱之没料到会遇见人,他想逃走,腿脚却纹丝未动,傻傻地钉在原处。直到人家走到他的近前,闪烁的灯光照着那个人的脸,他才惊醒过来,从辕木上不是站起而是弹跳起来,昏沉沉地摔了个跟头。他听见对方用温厚的声音对他说话,更加不知所措,紧张地从地上爬起,仓皇而逃,临出门时脑袋不小心重重地碰在门上,却一点顾不上疼痛,只是为自己的狼狈感到难为情。从此他不再去那幢宅子,甚至绕着那条街走路,生怕被人家撞见。有时远远听见马车声响,他就低着头,快速拐到别的路上去,再也不敢去看一眼他喜爱的大马。同时,他经常偷偷回想起那张与众不同的脸,他说不出自己的感觉,既害怕又渴望的心理,使他时常站在田野或自家的房顶上,寻找那个特殊的屋顶,那幢多年死气沉沉的老宅烟囱里冒出的炊烟都能引发他特别的联想。

几周以后,焱之和外公参加一个藏友聚会,每个人照例发表对藏品的意见。轮到外公时,他故意找借口将发言的机会给了焱之。那是一只明朝的铜胎珐琅缠枝莲纹玉壶春瓶,焱之对珐琅器的工艺了解不深,仅就纹饰、色彩等时代风貌上发表了些意见。就在他快讲完时,看见了巴拉吉,对方坐在人群靠外边的一张椅子上,静静地听他讲话。焱之一下子走了神,忘了前面说的哪句话,也不知道下面该讲什么,幸好有鉴赏绘画的功底,凭想象讲了几句当时宫廷绘画风格对这件器物纹饰的影响,总算遮掩过去。他讲这些话时感到脸红,结结巴巴,生怕被笑话。

他前不久听父亲说巴拉吉是南京城里有名的古董商,因为生意上遭到变故才躲到太仓来。他不敢看巴拉吉,担心被人家认出来,然而又无法不看。在这群人中间,他的服装和神气可真是与众不同呀!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混合形态,使儿童和理性的人都对他产生敬重。他方正的头颅,肩膀很结实,穿一件方领宽大的灰色长衫,一条有几丝褶皱质地很好的黑裤,在一群穿长袍的人中间,他的简单衣着和举止流露出的气质深深吸引了焱之。他不由自主地仔细观察那张脸,对方的头发和胡须白了一半,仍然浓密;额上有几条深深的皱纹,能够使有生活经历的人产生好感;嘴唇两边的皱纹,饱尝沧桑艰辛的神色,可是他举止稳健利落,表现出精神饱满的势态,他额头和嘴角的线条很倔强,但岁月已将其磨平,严肃中显出谦卑。巴拉吉垂着目光专心倾听别人谈话,焱之不能看到那双眼睛,或许什么原因使人感到了他的紧张和兴奋。他碰上了对方的目光,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一种刚毅宽厚、恬静忧郁的复杂神情。焱之希望巴拉吉没认出自己,而关于这一点,他很快就放下心来。不过他一直都保持着沉默,但又盼着人家来和他接近。

聚会结束时,巴拉吉特意走过来跟外公说话,表示感谢,大概由于房子的事。外公自然高兴,他最喜欢别人看到他的慷慨热情。三个人一起走着,外公不知不觉地把对方当成那些无聊的老头儿,大声谈论起当今的世道:政治、军队、艺术,都是他喜欢的话题,想到哪说到哪,他喋喋不休的兴趣不在于谈论的话题和听众,而在于自己。巴拉吉带着谦恭的微笑在听,可在焱之看来那仅代表一种不耐烦的礼貌,焱之只想快点离开。分手时,巴拉吉邀请祖孙俩改天到家里做客,老人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回到家里,外公非常得意地告诉女儿,说巴拉吉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邀请他去做客。母亲问焱之是真的吗,他没吭声。娈立刻埋怨父亲太粗心,一个单身男人带着个孩子流落到此,那份艰难可想而知,不应该再去添麻烦。老人嚷着这不是他的错,何况人家是真心实意。娈不想与父亲争论,挎起一篮子衣服,出门了。经母亲一阻止,焱之不但没有放弃,反而站在外公这边了。他们把娈的一番话看成妇道之见,做客并不意味着吃饭和东拉西扯,祖孙俩都瞧不起那个。在他们看来,哪怕再微小的行动,只要赋予高尚的内容,就会变得有意义了。

巴拉吉在聚会上一眼就认出了焱之,那个黑暗中躲在马车后面的孩子就是讲解珐琅瓶的鉴赏家。他在和老人的谈话里了解到他的事,十分欣赏焱之在古物鉴定方面的天分,不相信老人所担忧的孩子的艺术细胞会被惩罚掉。而且他一向对单纯的思想感兴趣,认为那里出产的东西最有价值。

约会那天,焱之早早地就穿戴整齐去找外公,没料到老人临时决定要去参加业余剧团的戏曲排练,原因是演关公的王铁匠今天早上突然病倒了,而老人剧团定在后天的演出不能耽搁,最终只得焱之独自去赴约。他很不情愿,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想着见面后无话可说的尴尬,几乎要转身逃掉了。

走进大门,院子里很安静,拴在树下的枣红大马,慵懒地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簸箕里着铡碎的草料和粮食,散发出淡淡的草腥味。焱之刚走上台阶,巴拉吉就笑着向他伸出手来,两个人一块儿进屋。

他对焱之说:“你好,孩子,上次见面时,听到你讲得那么好,真令人高兴,还有你外公,他可真是位善良豪爽的老人。”不过几句简单的客套话,但对方讲得很真诚。焱之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下来,他向对方解释外公不能来的原因。巴拉吉毫不介意地笑了,还赞叹外公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上了年纪的屋子跟老人一样,虽然有些破旧,但岁月沧桑赋予的古朴和凝重能使身处其中的人心情宁静。屋里的陈设非常简单,一张红木大床,床头的木架正中放着一本厚厚的《古兰经》。对面的黄花梨条几上搁着一个铜炉,里面有纸灰。上面的墙上挂着一位女人的照片,照片镜框的下边缘上写着一些连笔的字母。屋角有一个小古董架,上面摆着几件银器、玉器。旁边挂着一幅画,画中一位身穿白色猎装、脚蹬黑靴的少数民族男子骑在马上飞奔,背景是一片红色的山林。门后挂着一件土黄色的长呢大衣,那种颜色和样式从未在当地出现过,旁边挂着一顶看上去遮沿很硬的旧礼帽和一只大烟斗。屋里温和而朴实的气氛,完全消除了焱之的不安。巴拉吉递给他一杯茶,问及他的学习。焱之面有难色,但他很诚实地告诉对方,他不爱读书。巴拉吉有一丝惊讶,很快转移了话题,夸他在艺术方面的天分。焱之很得意,更加喜欢对方,而且他从心里认为巴拉吉是值得信任的人,肯定会为他保守秘密,便毫不顾忌地说到自己在父亲的书房里偷看他的书画和古董,以及如何由于抗学而屡遭挨打。巴拉吉假装不相信地摇摇头。焱之眨眨眼,坚持说自己的确是那样的。巴拉吉被孩子的天真和坦诚感动,笑着拍拍他的头,说道:“难怪有人说只有坏小孩才有出息,看来这话要在你身上应验了。”受到如此褒奖,焱之快活得要飘起来了。

随着谈话的深入,他对这位大朋友的兴趣愈发浓厚,他的过去是怎样的?为什么来到这儿?他看上去又开朗又快乐,母亲说他和女儿生活很艰难,可怎么没看到有别人呢……好像有意回答焱之的疑问,当他从一连串的想法中回过神来时,屋里多了一位小姑娘,她坐在屋角的小板凳上,低着头侍弄怀里的小花猫。巴拉吉指着她说:“这是我女儿伊绿,她没什么朋友,就喜欢她的小猫。”

焱之从未和女孩交往过,有点心慌意乱,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好。”说完,他就低下头去,红着脸,不敢看对方。

过了一小会儿,巴拉吉问他是否愿意骑马,这个话题如果放在几分钟之前,焱之会兴奋得跳起来,可此刻他心情复杂,想着她为什么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微笑,他以为自己哪儿不得体,人家在讥笑他,稳定一下情绪、天生对美的敏感,使他禁不住细致地观察起来:那是一张细腻、白皙的小脸,饱满的额头,像极了巴拉吉;一双清澈如水的深眸,被刷子似的细密睫毛围成漂亮的弧线,眼睑开合之间泛起喜悦和忧伤的光,仿佛太阳的璀璨和月亮的圣洁在碧泓中交错。挺直的鼻梁,丰满的鼻头,薄薄的鼻翼,精准优美的线条如同艺术家雕琢的杰作,小巧的嘴,如玫瑰花瓣鲜艳,嘴角微微上翘,尖尖的下巴,弧度优美。她静静地坐着,穿着朴素而简单的衣服,像一尊上苍塑造的童女贞像。这位出自幽谷的小姑娘很美,但她自己没太注意这些。

伊绿与外界接触不多,她除了知道自己是巴拉吉的女儿,还知道照片上那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她还未满月,那个漂亮女人就去世了,她不懂得思念母亲,记忆里没有一点她的影子,有父亲一个就够了,他是那么疼爱自己。她知道的事情很少,也没有人和她交谈。小时候,父亲不在家,她就自言自语,从身边寻找说话的对象,母亲的照片、小猫,还有她亲手缝制的一个布娃娃,她费了很大功夫,那娃娃仍然很丑,可她高兴极了。伊绿仿佛长在父亲身上的一块肉,巴拉吉经受的痛苦,她没有落下的,磨难比任何力量更能使孩子养成沉默和谨言的习惯。生活的变动,一度使她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存有戒心,别人异样的目光或一句话都会让她心惊。自从跟父亲到了太仓,小城宁静的生活、清新的空气又使她的两颊鲜润起来,冷若冰霜的小脸又显出柔和动人的光,周围的一切都新鲜而有趣。她最喜欢一个人在院里走来走去,她的双腿如小鹿般轻盈,纤巧的小脚走起路来,不带一点声响,时常调皮地从背后用双手蒙住父亲的眼睛,然后嗲声嗲气地叫:“好爸爸,亲爸爸……”孩子在天真中表露出来的爱慕,令人心醉。

谈话变得非常轻松,巴拉吉问焱之除了观赏艺术品,还会做什么。焱之说喜欢绘画,巴拉吉就拿来纸和笔,焱之开始画一幅枣红马的素描,笔下的线条简单活泼、洒脱不羁。巴拉吉在一旁悄悄地往自己的烟斗里装烟叶。在最后几笔唰唰完成后,巴拉吉端详着那简洁而有力的粗线条,打心里为焱之的自信和天分而高兴,这是一匹在飞驰中昂首挺胸长鬃飘扬的骏马。从父女俩的喜形于色的神情中感受到的欣赏比赞羡之词更令焱之感动,心情就像那匹自由驰骋的骏马般畅快。伊绿瞥了一眼焱之那双笨拙的手,想不到会画出如此生动的形象。焱之用眼角悄悄观察着那张小脸儿温柔的表情,心想,她可真美啊!如同是从画中走出来的!

三个人彼此真诚的喜爱,巴拉吉称焱之“孩子”,说话时带着过分呵护的语气。这使焱之产生了一丝不愉快,他从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渴望自己是个男子汉,他尽力学着成年人的样子跟巴拉吉谈话,那神气很可笑,更让人看出他的孩子气。巴拉吉问焱之脑海里如何产生出那样的画面,奔腾的马?焱之红着脸害羞地说:“那是我在田野里看到的。”巴拉吉非常高兴,激动地握着他的手,问:“那你就记住了?”

“嗯。”焱之点点头。孩子对马的热情令巴拉吉很感动,告诉他静态的马也很优美,而且马通人性,它是人类最忠实无私的朋友,世间在人身上难以保持的品格在马身上很多是天生具备的:忠诚、坚韧、善良,勇敢。他还说只要焱之喜欢,可以随时来画马,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不要拘束。伊绿在一旁用欢迎的眼神看着他。焱之有点不好意思,却忍不住连连点头。

当巴拉吉留焱之吃晚饭时,他一口答应了,因为他太喜欢在这自由融洽的气氛里待下去了,父女俩的爱和尊重,让他感受到了友情之外的亲情,这间古朴的老屋里连空气都有着一种特别的芬芳。此时巴拉吉又提起了仇家的祖上,说他的祖父当年去南京办事时,去自己的古董店里买过东西。焱之很少听家人讲起祖父,这样一来,焱之便以为终于找到和巴拉吉亲近的渊源了,一种神秘的亲切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他们来自哪儿呢?挂在那里的长大衣、圆帽、大烟斗,还有那本厚厚的《古兰经》。他趁着主人在厨房准备晚饭的工夫,轻轻掀开两页,一个字都不认识。这一切陌生的东西对焱之都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餐桌上,巴拉吉坐在两个孩子中间,焱之没感到一点约束。家里从没来过客人,伊绿不懂得如何照顾别人,但出于天性,她学着想象中淑女的模样,樱桃小口吃得很慢,一绺额前的头发散落下来,不时地需要整理。她一声不吭,听着父亲和焱之说话,嘴角十分俏皮地笑着。

对巴拉吉和焱之的谈话内容,伊绿似懂非懂地听着,又似乎沉浸于自己的心事里。秀丽的侧影、娴静的神态有一种天生的和谐,欢乐的表情消失了,妩媚的庄重,显出更加动人的情景。晚饭后,巴拉吉一时兴起,拿出他那把六弦琴,嘴里随便哼个小曲儿。快乐又在伊绿的身上复活了,她随着乐声翩然起舞,如黑缎般闪着光泽的粗发辫,像一串串垂至腰际的黑珍珠,随着曼妙的舞步,飘飞流动,划过一道道优美旋转的弧线,脚踝上的小银铃发出清脆悦耳的乐音。她才十二岁,从女孩走向少女的阶段,是女人一生中最神奇美妙的过程,未经青春期甜蜜风暴洗礼的雏燕儿,平静表面下的热情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该给马喂食了,焱之跟着巴拉吉到院子里铡草,看着明晃晃的铡刀压下去,青草就整齐地断成细碎的小截,心里痛快极了。干完活后,本来该告辞了,他却不自觉地又回到屋子里,问东问西。巴拉吉看出孩子想了解自己的愿望,那种天真的好奇是爱的本能,与成年人不怀好意地刺探别人隐私不同。同时,焱之感到无论他做什么,伊绿都在悄悄地注意着自己,这使他有说不出的兴奋和喜悦。不知不觉中忘记了时间,如果不是巴拉吉说第二天一大早还要赶往苏州,焱之可能会一直坐到天亮。

从那以后,焱之经常到巴拉吉家做客,还教伊绿画画、读书,在饭后的聊天中,他了解了巴拉吉的过去。

巴拉吉少年时候跟随父亲从土耳其来到中国,凭着伊斯兰人对珠宝天生的敏锐和一副好手艺,在南京城里从事珠宝镶嵌工作,很多看似普通的金银玉器,经过聪明的伊斯兰人之手,立刻变得华丽高贵。十年后,父子俩积累了名声和财富,事业扩展至珠宝玉石的买卖和鉴定。当时在南京从事大小珠宝生意的穆斯林百十人,多数做跑街,背个深深的宽肩口袋,里面装满各种珠子、玉石的手镯、项链,沿街挨户或向路人兜售,有些穆斯林为争抢生意,经常发生群殴和骚乱。巴拉吉鄙视这种人,父亲告诉他:正义有责任驱走邪恶,如同太阳必须驱走黑夜一样,一个受真主喜爱的人要懂得好何去爱他的同胞。

父亲说完这些话不久就去世了。童年的游走,磨炼了巴拉吉骨子里的坚韧,父亲的死,除了使他更加沉默,看不出其他变化。他把父亲那番话当作遗言谨记在心,努力做事。日子平静地过了一年多。一天,一位在他手下做临时帮工的年轻穆斯林,外出送货时,与另外几位年轻人发生打斗,受伤者是巴拉吉同行对手的儿子,双方宿怨很深,后因官场介入,一场普通打斗变成肆意谋杀,巴拉吉担心手下吃官司,让他连夜逃走。如此,一切罪责便落在了他的身上,逼供、刑讯、关监,巴拉吉始终没有妥协。最后,办案方拿他没办法,便在他同意做出重大经济赔偿后,释放了他。在那段父女分离的艰难日子里,幸好伊绿得到邻居的善心照顾,安然无事,巴拉吉含泪看着日夜牵挂的女儿,从心里感激上苍。这次挫折过后,他对生命的体会更加深刻,冲破黑暗的灵魂,如同水石磨砺过的白玉,散发出人性温润柔和的光芒。

贫穷与孤独相伴,只有面对艺术品和孩子时,巴拉吉才感到享受,他喜欢教导孩子,发现他们身上的优缺点,然后一点点地纠正他们。伊绿是他的掌上明珠,但小姑娘绝对在父亲的言行里感受不到这些。即使一个不怎么招人喜欢的女孩子,在花季年龄也会将自己想象得比实际上可爱,若不正确引导,就会养成骄矜自恃的坏脾性。不能否认,伊绿的脾气确实让他头疼过,之前,巴拉吉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孩儿,她经常会惹得他失去耐心,甚至希望她是个男孩子,那样他可以给她点皮肉之苦,或者要是妻子在世的话,就好了,母亲对女儿的影响是自然而然的。那时候,她总爱淘气,一天到晚从里到外闹个不停,难得一分钟的安宁,她的心情总那么快活,笑呀,唱呀,看见什么就随口编个调儿,等到下次又换个别的调儿;她喜欢舞动小脚,旋转个没完,总之她是个有点野性又顽皮的小姑娘。可是见到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她的眼睛最迷人,笑声最甜美,行动起来像轻盈的小猫,而且心地柔软,看见人家伤心,簌簌的泪珠就会挂满可人的小脸,若遇见什么热闹场面,清脆的笑声就会响个不停。巴拉吉施过多少魔法让女儿变得娴静,都失败了。那次遭遇改变了伊绿的性格,劫后重生的那天晚上,她伸出细小的手臂,搂住父亲的脖子,发誓要做一个好姑娘。巴拉吉从女儿身上看到了妻子的影子,他感动得在黑暗里哭了。不过,很快他就开始担心了,伊绿过分懂事是灾难遗留下来的阴霾。

在巴拉吉讲述完经历的那天晚上,两个孩子都触动不小,焱之胸中充满怒火,表情肃穆庄严;伊绿沉浸于痛苦的往事,小脸绷得紧紧的。巴拉吉不知该说什么好,顾自出去了,他不希望在孩子们面前暴露坏情绪,逛荡到深夜,他回来了。房门半开着,灯光燃尽了,屋里漆黑一片,两个孩子还坐在原来的凳子上。他们倾吐着心事,相互安慰着,说出的痛苦里闪着光明的影子,他们的想法比他想到的好得多。世上没有一个成年人能把对亲人的情感描绘得像他们天真的话语那样纯洁美好。巴拉吉一边听着,一边落泪,感到生命中的祸福都是真主的恩赐。

将父亲的严厉和酷罚与巴拉吉的慈爱和宽厚相比,焱之问仇席珍:“你为什么不能做一个那样好脾气的父亲呢?”

仇席珍不能理解孩子的善意和困惑,生气地答道:“谁让你是个那样不争气的坏孩子呢?”

从那以后,焱之不再企图与父亲和好了。他喜欢和巴拉吉在一起,感受那渴望却又很少得到的温情。他在学校里努力安分守己,但仍是老师眼里不守规矩的劣等生。同学们对他也另眼相看,本来游戏玩得很热闹,只要他一加入,气氛就会变得很别扭。他也想有几个可以谈话的朋友,但别人喜欢的话题在他看来粗陋浅薄,而他谈的事情人家又听不懂。他对任何事都太认真,动不动就跟人争论得脸红脖子粗。周围的人因此称他缺乏教养和行动粗野,使他孤立,所谓“书香门第”的出身成了套在身上的符咒,他讨厌自己的姓氏,否则他可以摆脱不少束缚。这些苦闷憋在心里很长时间,除了外公,他没对任何其他人说过。老人却一点都不理解,还说这是家族唯一能留给他的一点儿荣耀了,要好好珍惜!

跟巴拉吉相处,焱之觉得十分轻松,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事都敢做。有些在别人那里肯定遭受指责和批评的行为,巴拉吉都能若无其事地对待,有时故意诱导他把内心深处的想法讲出来,而且表示不会轻视他。焱之得到耐心的疏解,坏孩子的劣迹在巴拉吉眼里犹如被黑土埋藏的金子,自尊心得到满足,而且他开始相信自己身上真正有一种天赋,这个想法把自己也吸引住了。他在朋友面前思想不再拘束,谈吐更加大胆,巴拉吉欣喜地注视着他的觉醒,他那童真的单纯、爱憎分明的热情,对艺术的专心和挑战世俗的勇敢,在一个阅历丰富的人看来,即使不能确定他将来人生的方向,却能大致衡量出其生命的价值所在。但是他并不袒护焱之的缺点,他从一开始就觉察到了,让一个有天分的人没有缺陷是不可能的,除非经过刻意修整。仇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文人世家,焱之的调皮和野性与旺盛的精力和不羁有关,但他从心里喜欢他略带疯狂的性格,这使一个孩子与众不同。

为了培养他的自信心,巴拉吉将他的每幅画都挂起来,对其中的优秀之处大加赞扬,对笔墨处理不当的地方,则避而不谈。一段时间过后,巴拉吉惊奇地发现,前面绘画中出现的缺陷在以后的作品中自然地消失了。同时,焱之一直很负责地教伊绿文学,小姑娘识字不多,难以忍受书本的沉闷。两人在一起时,往往一个认真严肃地朗读,另一个心不在焉地听。焱之实在没办法,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巴拉吉。后者甘心旁观,看到焱之用别人制约他的那一套规章教训伊绿,巴拉吉觉得很好笑。他在感情上把焱之当作亲人看待,认为有培养的必要,对于伊绿,仍旧保持着固有的旧式思想,善良、贤淑即是女人的美德,可能妻子去世太早,他潜意识里从女儿身上寻找着爱人温柔的影子,可伊绿在忧郁了一些日子后,焱之的到来使她又变得活泼开朗了。巴拉吉惩罚她的办法就是吓唬她,说焱之嫌她太闹,不来教她了,她就乖巧半天。等两人一见面,大人的谎话被揭穿,彼此就更加亲近了。

面对这样一对小冤家,责备和暴躁相当于逗乐,想把他们分开不可能了。一天晚上,焱之迟到一个钟头,伊绿就闹着要去找他。等到他一进门,她就几步跑过去,左看看右看看,高兴得把刚才埋怨的话都忘了。她一整天都琢磨着要扮过家家的事。她喜欢扮小主妇,对着一会儿是男主人、一会儿是仆人的焱之发号施令。不过巴拉吉不会由着两个孩子胡闹,他会很巧妙地为焱之安排功课,而一切又显得那么自然,毫不刻意。

焱之对小姑娘的心思一点都不了解,他只是从期初的拜访演变成一种习惯,他甚至觉得她凶巴巴的样子,没有原先那么可爱了;尤其她装扮成小公主,颐指气使地要自己为她做这做那。他很气愤,若不是为了巴拉吉,绝不忍受这些。可他寻思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在撒谎,这关她父亲什么事呢?他回忆起那次迟到时她的喜悦,可对于接下来她毫无理由的冷淡,又泄气了。而从伊绿一边,无论是耍小脾气或热情,都是天性的自然流露,她心地纯洁,思想简单,没有书籍和母亲的教育,使她不懂得卖弄风骚的小把戏。她很喜欢热闹,却没有一个朋友,终日闲着,不能上学,即使听焱之讲学校那些厌烦的事,她仍然觉得很羡慕,于是无处发泄的过盛精力使她刁蛮起来,尽管她的模样一点不讨人嫌恶,还是弄得朋友不知所措。她仔细观察了焱之,认为他教自己学绘画、读书,是为了取悦父亲。这个发现对她打击不小,可怜的自尊心作祟,她一个人的时候,把对方想成一个长相平平、呆头呆脑的男孩子,会作画,可是太认真,比父亲还严厉,没有一点软心肠。若是有别的玩伴,她才不会在乎,可现在别无选择。这么一想,她的心理平衡了,而且开始施展小伎俩,背诗时,她会走神;被焱之觉察出,她既不争辩也不像以往那样赌气,而是拿出一副委曲的样子,脉脉地看着朋友,懵懂的焱之一旦被人家瞧上一眼,立刻就六神无主了,慌里慌张、语无伦次,本该进行的批评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伊绿太高兴了,她着迷于自己的魅惑力,有时还得意忘形地在想象中把它夸大,若不是因为女孩骨子里的天真纯洁,这些玩弄情感的小把戏是不会受到喜欢的。

伊绿变幻不定的心理活动,焱之难以理解,有时他很想弄明白,但太复杂了。不过能够经常与父女俩见面是那么好的事情,他只想将这种状态保持下去,至于女孩对他是热情还是冷淡,他都不在乎,他宁愿相信他们对自己的感情与他对他们的一样深厚。分开的时刻,只要一想到宁静的夜晚里听着巴拉吉温厚低沉的讲话,看着伊绿那闪烁不定的调皮眼神,他就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活。

朴实敦厚的老屋成了焱之的天堂,巴拉吉在灯下读《古兰经》,他不避讳当着焱之的面做任何事。伊绿在伏桌上努力写诗,她从父亲那里获得允许,只要把诗写得像古人一样好,就不用背诵了。焱之站在古董架前,上面摆满了小件的银器、铜器、玉雕,巴拉吉钟爱线条烦琐优美的造型。焱之的目光掠过一件件艺术品,突然被一件长方形的青花瓷板吸引住了,上面画着一组简单的花卉图案,线条流畅,青花发色深沉艳丽,且呈现浓淡不一的自然层次,瓷板背面涩胎无釉,整体完好无损,它是做什么用的呢?焱之好奇地向巴拉吉求教:对方说那是土耳其古代建筑上拆下的一块方砖,烧制时间大概在十三世纪,远离故国的人都忘不了带一包家乡的泥土,他和父亲便带了这个。当时他们不知道去向何方,青花瓷砖的工艺纹饰跟中国十四世纪的青花瓷十分相似,说明两个国家的文化在历史上是相互融通的。就凭这点渺茫的信念,他们决定来中国,在坎坷的旅途中间,历经人世的嘈杂、种族的冲突,却没有烦恼,道路的尽头是东方华夏—普照万物生灵的耀眼曙光—怀着老辈人对成吉思汗的敬畏和联想,古老的民族,雄浑的艺术,苦难和光明的交响……巴拉吉声音低沉,像战争结束后,流落异邦的士兵,在向故国亲人讲述他的经历,严肃的言辞里掩饰不住悲壮的语气。青花瓷砖在焱之面前开启了一个陌生国度的大门,巴拉吉特有的模样和神情吸引着他,如今他找到了答案,他们相差那么大,跨越遥远的距离,一种神奇的感觉在焱之心里升起,他表达不出什么意思,却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伊绿嘴中念念有词,反复吟诵着勉强凑起来的诗歌,怎么也读不出那些古诗的韵味,可能意识到了行为的荒唐,害羞的脸上泛起红晕。两个人的谈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好奇地看着焱之,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激动。她也偶尔听父亲谈起过那个异国的故乡,但觉得它既遥远又神秘,对它没有什么感情。焱之抬头发现伊绿望着他的可爱神情,不由害羞地转过脸去。

静默时,焱之脑海里时而浮现出那个陌生国度的容貌,不一会儿那如烟似雾的意境里又幻化出伊绿可爱的样子,他发现自己从来都没讨厌过她,即使被捉弄一千次也不会。她翘着小鼻子发怒、嘟着小嘴撒娇,以及故作成人的冷淡都那么可笑——他的心温暖极了,偷偷为她画了一幅肖像。画中的小姑娘有美丽的眼睛,饱满的前额,微张着嘴巴的笑容,胸前纤细灵巧的小手紧紧抱着一本书,背景是黄昏安静的田野,朦胧的梦境。

一天傍晚,焱之走在路上,听到喊声,他停下脚步,伊绿正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望着他,亲切甜美的嘴角上扬着,那微笑的眼睛比星星还明亮,几条乌黑的长发辫在胸前随风摆动。“孩子,上车吧!”巴拉吉在前面叫道。夕阳里,枣红马浑身如同涂了一层柔和的金光,它低下高傲的头颅,蹭了蹭焱之的肩。焱之搂住马脖子,轻轻拍了拍,然后抓住巴拉吉伸出的手,一跃上了马车。三个人坐稳后,巴拉吉一声令下,早已按捺不住的马儿四蹄放开,风驰电掣般地直射出去,顷刻,距离和时间都消失了,焱之陶酔在天马行空的感觉里,一心向着未知的方向飞奔……

他感到在自己弱小的躯体里,一根从未触动过的弦,在紧张的震颤之后,整个身体都被激活了,体内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力量和野性,这种感觉对一个没有太多阅历的少年有着说不清的魔力,对未知的探索和拼命向前冲的渴望,使他热血沸腾。抛掉那些束缚人性的枷锁吧,让无聊的痛苦、乱人心意的忧伤都被铁蹄践踏在脚下吧!快点,再快点,他感到自己快要飞起来了,耳边呼号的风,吹着发烫的脸颊,他兴奋的眼睛冒着火,能透过黑暗,一直看到世界另一端正在升起的亮光!

巴拉吉在黑夜里像块稳固的磐石与马结为一体,他强悍的体魄里蕴含着神秘的力量,那种慈悲和坚强仿佛迷雾后面的星辰,在阴暗处闪着幽光。焱之紧贴着巴拉吉,感到胸中喷涌出无限的勇气和豪情,奔跑吧,千万别停下,奔向那亘古遥远的地方……马儿四蹄如飞,一路向前,焱之活跃的思想忽儿飘回过去,忽儿飘向未来。

回到家里,大家都情绪高涨,两个小家伙已被兴奋折磨得疲惫不堪,稍事休息,巴拉吉就牵着马去附近的小河里给马洗澡了。灰暗的屋子里,两个孩子静静地坐在桌前,伊绿按规定仍然要背诵古诗,这次她请求焱之放过她,因为她实在太累了。焱之坚持说不行,那是巴拉吉的命令。伊绿生气了,而且变得蛮不讲理,一时激动,连心里埋藏已久的想法都说出来了。她责怪焱之来这儿只是为讨父亲欢心,坐他的大马车,这是他刚才亲口说过的。说完就转过脸,僵直地坐在桌前,把焱之冷落在一边,好像根本没有他这个人。

焱之弄不明白了,不知怎么办,回想当时的情景:在无边的夜里,周围的景物飞速地向后倒下去,而他拼命向前,快要冲破黑暗的快感,使他的心不停地高歌欢唱——才不由得对巴拉吉发出感慨:“为这一刻,等了多少天啊!”可他没想到这话会使其他人不愉快。既然没错,就不必惭愧,他想告辞,对方不看他一眼,他也说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僵持了一会儿,他担心伊绿怄气,会影响自己和巴拉吉的感情,以后恐怕就不能坐马车出去玩了。于是鼓足勇气,他向伊绿说了声“对不起”!一副抱定牺牲的表情。

伊绿用小手捂住耳朵,嚷着:“不听,不听。”她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忍不住荡漾起笑意,身子扭来扭去,额前一缕秀发垂了下来。焱之站在桌边,两个人距离很近,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撩拨开那缕头发。小姑娘一点不闹了,只剩下那双美丽的眼睛……他想拿开手,却没移动,两汪碧泓淹没了一切,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突然之间,两个人都害羞了,他转过身,她低下头,烛光把脸映得通红,屋里一片寂静,心堵在嗓子眼,谁都不出声。努力安静下来,她重新拿起书本,慌里慌张地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她干脆放弃努力,把脸伏下去,埋进书里。焱之的状况也一样,他认为犯了大错,伊绿肯定瞧不起自己了,他顾不上看对方,内心悔恨不已,只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大门响了,他急忙从屋里跑出来,临走时,他没跟伊绿告别,也没敢瞧她一眼。她听见他出门时急促的脚步声,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不平静,这个念头在心里涌起一种特别的感觉,一种抑制不住的快乐,她把小手蒙在脸上,悄悄地笑了。

巴拉吉奇怪地发现伊绿突然变成娴静的大姑娘了,说话时不再吵吵嚷嚷,眼神温柔,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她对父亲很顺从,主动帮忙做家务,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小主妇的样子,之前她不乐意做的事,只要想着是为他而做,内心就无比快活,这种荒唐的想法让她浑身都沉浸在既幸福又慵懒的情态之中。白天,她陷在迷迷糊糊的快乐里,深夜,那些令人激动的画面却更清晰了。她对着镜子发呆,把头发垂下来,再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然后,闭上眼睛回想那美妙的一瞬……他触摸过的那本书放在枕边,因为那上面有他的气息,睁开眼睛,只要伸手碰到,就不感到孤独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静静地幻想着未来,她会和他在一起吗?会的,如果他变心,我就死掉;他就会跪下来求我原谅了,他会心痛的。哪次我耍小脾气,不是他忍让我呢?知道有另外一个人疼惜自己,她太高兴了,就深更半夜唱起歌来,父亲敲敲墙壁,喊她:“别折腾了,不是做梦吧?”

她吓得伸伸舌头,从可爱的梦境里清醒过来。可她的心情那么快活,对谁都无法生气。她在昏暗的灯光里半睁着眼睛,翻过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唉,睡觉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啊!她有那么多的事情要想,快乐的过去、美妙的现在、充满希望的将来……那些梦一般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浮现,兴奋的失眠,脆弱的敏感,凹陷的眼窝,情窦初开的微妙喜悦、甜蜜的浪潮……

焱之的感觉没有伊绿那么好受,刹那的鲁莽使他又厌恶又恼火,认为三个人之间的纯洁无瑕被自己破坏掉了,那种无拘无束的交往再也回不来了。而当他从镜子里看到那张稚气的脸,就怀疑天真的童年也随着那一刻灰飞烟灭了!心情非常复杂,烦乱的思绪在胸中纠结不清,像一只负伤的小野兽在猎人的笼子里东碰西撞,围着个愚昧的想法乱转,为一种陌生、紧张而奇怪的情绪所控制。如果知道是谁把他推入这种境地,他会毫不犹豫地和对方决斗。可他摸不着头脑,那些盲目的不安和烦躁的骚动如同雨天的雾气一样,把他笼罩在郁悒的氛围里,除了恼人地原地打转,找不到下一步该往哪儿走。直到他觉得心境安宁后,才来看巴拉吉。

这段日子对巴拉吉绝不像对两个孩子那么难熬,处境使他首先面对的是生活。忧患会使人变得温顺,他对人和事更加耐心。于里是个有知识的人,了解商界的动向,对艺术也有兴趣,但除非他觉得别人和他一样品德高尚、聪明,而又低于他,否则他不会跟人家处朋友。孤独和傲慢使他在周围熟悉的人群里看不见一个可欣赏的人,不喜欢当今的人物,只有那些历史久远的事才令他着迷,他宁愿帮助一个初次相识的陌生人,也不愿向相处几十年的老邻居伸出援手。巴拉吉符合他想象中朋友的完美条件,于是他介绍巴拉吉和一位杭州城里的富裕亲戚认识,巴拉吉为此在生意上收获不小。

焱之到的时候,巴拉吉和于里正在谈话。伊绿独自在里屋发呆。焱之听说过于里,知道他的尖酸苛刻,对他没有好感。对方一听焱之是仇席珍的儿子,眼神里掠过一丝蔑视,带着尖刻挖苦的口吻说,那可是名人后裔,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冷笑。想使他认可别人,是极困难的事,如果找不到一件事物的弱点,至少要产生质疑,为批评做准备。他对巴拉吉的好感,是因为相信这个落魄的人同他一样与环境格格不入,而且不会有远大前途。焱之认为巴拉吉背叛了自己,和这种冷酷无聊的家伙相处,随时都有堕落的危险,人是如此可怜!他痛苦而局促地站着,没有了往日的无拘无束,他想走,脚却没挪动。

巴拉吉让他到里屋去。这是他第一次进伊绿的房间。小姑娘早被焱之的到来弄得又紧张又激动,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向焱之问好,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双颊涨得通红。焱之虽然也感到一种躁动烦乱的思潮,头脑却还清醒。安静下来后,伊绿开始认认真真地背诗,那是上次要检查的,现在她已能倒背如流。她还鼓足勇气将自己作的诗给焱之看,不过是少女心灵深处的轻叹,焦虑和喜悦的甜蜜结合,一些不成文的字句零星地组合在一起,是写给心爱人的乐曲。焱之没见过这样的诗,只得简单地挑出语法、修辞上的错误。伊绿恭敬地聆听着他的教导,不时害羞地抿嘴一笑,点头表示以后一定改正。接下来,她又拿出画作让他欣赏,这次他禁不住笑了。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都是些什么啊,伊绿丝毫不生气,耐心地解释,这一幅是在下雨天画的。如果不是于里令人厌恶的说话声随时传进来,整个晚上的确算是愉快了。于里的经常造访,使巴拉吉冷落了女儿。两个孩子将不速之客看成共同的敌人。

尽管伊绿不喜欢于里,于里每次见到小姑娘却特别高兴,还经常给她带小礼物。他不停地问这问那,拿出一副长辈关切的口吻,不时拍拍她的肩膀,或握一下她的小手。伊绿紧张得脸发红,感到十分不自在。她将对于里的厌恶告诉父亲。巴拉吉把这归根于女儿的任性,他不清楚女儿到底想要什么,孩子对事物的判断往往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认为好的,就看到对方浑身都是优点,对不喜欢的,又认为对方全是缺点,他们看不到事物的全面。至于伊绿,的确受着情感的左右,她认为那双被焱之牵过的手,除了父亲,别人哪怕碰一下,都是一种侮辱。多情善感使她对纯洁有过高的要求,她坚信拥有了真正的爱情,盲目热情地将那些想象中或可能发生的故事都变成真实的,在梦境里以自己为主人公重演了好多遍。

一天晚上,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伊绿患了伤寒,发烧使她的小脸和双唇红红的,看上去娇艳可爱。焱之在一旁陪着她。两个人不知怎么的,谈到了“死”。这个沉重深邃的话题,使小姑娘转眼变成一个小怨妇,哀叹自己的不幸,焱之听后,说她并没有那么不幸,聪明、善良、美丽,她都有了。

“真的吗?我怎么感觉不到呢?”她抬起泪盈盈的双眼,那种发烧时亢奋的病态。

“大家都喜欢你啊!”焱之说。

“不要,”伊绿忽然想到于里那样的人,“我才不要什么大家,我讨厌,我只要一个人喜欢就够了,一个人。”伊绿说着,双手抱住头。

焱之明白她说的是谁,心里却又激动又羞怯,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昏暗的灯光下,一片沉寂,只听见屋檐上滴答的雨声。

过了两个星期,伊绿逐渐恢复健康,巴拉吉按照医生的嘱咐,要经常带女儿去郊外活动,但时间不允许,他几乎天天跑外地,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焱之肩上。不过最初几次,他们尽力三个人一起去散步,伊绿开心极了,她一路上东拉西扯地和父亲说个不停,却不怎么和焱之讲话。焱之为了让她担心或惊讶,故意爬到树上摘果子,看见深深的水沟就跳过去。小姑娘都继续走她的路、看她的风景,不去注意他疯狂的举止。如此折腾大半个下午,焱之觉得既疲惫又无聊,乖乖地回到巴拉吉身边,跟他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他知道那是伊绿羡慕的。没等他开口说几句,她就远远跑开去,在路边草丛里采集野花。他的故事讲得非常乏味,又不敢立刻停下来。夕阳西下时,她的怀里抱着一大把用细草扎起来的美丽花束。散步结束后,焱之怏怏地回到家里,他后悔不该答应巴拉吉的请求。

整整一个星期,焱之都在焦虑和忧郁中度过,课堂上仿佛在听天书,脑袋像塞满了棉花,一切都像在做梦。静下来时,他设法拿伊绿的前后做比较,尽量回忆那天晚上她在病中的所有细节,他发现自己哪儿都没错,这下他心安了,可旋即心又揪起来了,既然没错,为什么她冷淡了呢?他怀疑自己被嫌弃了,这个念头让他热烈的情绪猛然跌入低谷。有时爬上自家房顶,远远望着伊绿的住处;夜深时,来到人家房后的树下,静静望着那扇窗户,倾听房里似有似无的响动。他那由于精神紧张而失魂落魄的样子,十分可怜。

星期天终于到了,他按照巴拉吉事先的吩咐带伊绿去郊外,要行使保护人的权利。他对巴拉吉分配的任务充满感激,否则他很难鼓起勇气去面对那张毫无表情的小脸。焱之提前来到伊绿居住的街口,他在这段空闲时间里把过去交往的点点滴滴追忆了一遍,重新有了信心,肯定有误会。不管错误在谁,都要揽在自己身上。不能失去她。她那么娇弱、乖巧,那么需要关爱,即使她继续冷淡,甚至轻视自己,我也绝不离开。我会像从前那样照顾她,让她开心。天哪!马上就要见面了!想到这里,他热烈的情绪把什么都化解了,猜测、焦灼、犹豫、痛苦的折磨都随着魔鬼埋葬吧。他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只要能见到她!”就在这个时候,伊绿神态娴静地出现了。象牙般的肤色,乌亮的发辫,纤巧的美手,一身宽大的白色棉布长衫。焱之跑过去,两人都很局促,事先想好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他们向田野走去,在郊外转悠了半天,话却没说几句。她的态度有所缓和,但情绪始终不高,找不到可谈的话题,非常沉闷。他将这归于她健康不佳的原因,免得灰心丧气。尽管沉默,他却不辱没使命,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显示出男子汉的大胆和温柔。他特别希望在散步中遇上意外或危险,让伊绿见识他的忠诚与勇敢,他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她看,他从未这样细心地照顾过别人,他把她当孩子一样地呵护,走快了,怕她累,慢下来,怕她烦。起风了,他脱下上衣给她披上,她拒绝,他就拿生病来吓唬她,还说她必须服从,因为他在替她的父亲行使权利。说完他用充满怜爱的眼神瞅着她,以为她会变得乖巧、顺从。

没想到,伊绿一把将肩上的衣服扯下来,塞进他怀里:“走吧,您做什么都为了父亲,怎么就不为了我呢?我不愿看见你,一辈子都不见。”说着,伊绿激动的小脸涨得通红,眼里含满了泪水。

焱之惊呆了,他不知何去何从,紧接着,他也哭了,为自己多日的紧张和相思。不过为了保持尊严,他努力稳定情绪,不让眼泪流下来,说道:“好,我不烦你,但请你听我把话讲完。”接着,他哑着嗓子讲述了一周的煎熬。说完,他痛苦地闭了一下眼,双手抱住搁在膝盖上的头。

一缕缕烟雾从小城里升起,落日的余晖使树身和草坡泛着一层柔和的光,微风拂过,飘来一阵阵怡人的花草香气。远处几只小白羊边啃着青草,边咩咩地叫。身边没有其他声响,他绝望地想,她走了吧,随手捡起一个土块,狠狠地扔出去。

“哎哟!”旋即,他看到伊绿倒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双手捂住膝盖。他立刻跑过去,小姑娘狡黠地眨眨眼,两个人同时笑出了声,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他们从对方的心中看见了自己。几分钟前,还暗自埋怨时间过得太慢,现在却觉得它跑得太快了。他紧拉着她那柔弱的小手在野地里疯狂地奔跑,她笑着,跌跌撞撞地发出快乐的尖叫。前面不远处有一片红红的野果,越过几道小沟,那片丛生的荆棘映在眼前,两个孩子都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去,去摘甜中带着苦涩的小红果,一串一串的藏在繁密的绿叶和荆棘之间。他命令她坐在一旁,生怕刺伤她的手指。他把摘下的小果子递给她。“给,你吃。”

她舍不得吃,用小手捏起一个放到他嘴边。

他感到无比甜蜜,嘴里含着小果子,瞅着她。小红果在她白嫩的小手里是那么晶莹透亮,她小心地捧着,微笑地数了一遍又一遍,惊呼:“太美了!”他出神地望着她,她害羞地低下头去,他的手不知怎么的就抓起了那只小手。她静静地,一动不动,这是她期待已久的,不要是梦吧,不要结束吧。少女痴迷地抬起眼睛,田野里没有一丝风声,雾气升上来了,又温暖又湿润。

他们都听到了对方心里的话,都憋着不说,可最终还是非说不可。之前他们都怀着猜忌,不断地试探对方,为此受了不少苦。此刻疑虑一扫而光,浓浓的情感把一切都阻挡在外,他们眼里只有对方,没有自己,一心想着为对方付出、牺牲,除了眼前的人,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两颗稚嫩的心好像一下子变成熟了,他们紧挨着,认真地计划着未来,他们倾心相许,发誓除了对方谁都不要。他们被激动的情绪弄得无所适从,说出一些发疯的话,并不感到害羞,那是说给自己听的。在这里,一切声音都是纯洁的心交织在一起产生的欢歌,短暂的瞬间,喃喃的细语,照亮一生的慈爱与温情。

夜降临时,他送她回家,一路上,一个更加体贴,一个更加温柔,他们互相感应,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一个热烈或忧郁的眼神,都在彼此心中荡起层层温情,渴望和难耐的控制,使他更加迷恋,也为说不出的欲望而茫然和自责,他感到了其中朦胧的暧昧成分,相比之下,愈发将对方看得纯洁无瑕。他们就在门外分手了,两人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巴拉吉,生怕心事被看穿。这一天仿佛一个梦境,在梦里,他们的心灵融合在一起,再也不用担心失去彼此了。

分手之后,焱之去看外公,他需要时间平复激动的情绪,而且,失踪了一天,无法给家人一个交代,老人那儿是最好的庇护所。他在黑夜里梦游似的走着,脑海里全是一个人的身影。凉风习习,他把披着的外衣套在胳膊上,想到它半小时前还穿在心爱的人身上,此刻还留有她的体温和芳香,他亲吻袖口,闭上眼睛,想着那纤巧的小手,他幸福得流泪了。伸手去摸口袋,那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可这次他竟然掏出了一个软软的东西,那是一方折叠整齐的手帕。他这样粗心的人,从不屑于随身携带手帕的,那种男孩子被他瞧不起。他一阵狂喜,慌里慌张地展开,可是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抬头看见几百米外有一处亮光,他一口气拼命跑过去,细细地看着那方精致的手帕,上面绣着一朵可爱的兰花……他倚靠在路边的石板上,泪珠悄无声息地滑落脸颊,这次意外彻底把情感的堤坝击垮了,他觉得自己太幸福了,他把那方小手帕贴在胸口,直到哭够了,胡乱用袖子擦干眼泪,才重新把它拿出来亲了亲,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生怕泪水把它浸湿。细凉的雨丝飘落,仰望着阴沉的夜空,他想起外公,哀叹他的年迈孤独。远处传来猫头鹰凄凉的高叫声,渔夫愁云惨淡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失意和所遭受的不公使他为之愤慨。在黑暗中微弱闪烁的灯火,每一盏灯火下都有一个爱的故事,温馨的家人,心中的热情像激流的瀑布一样到处飞溅,对所有事物都抱着无限同情,而所有的温情都是朋友激发起来的,爱情把内心照亮了。

在盼望下次见面的日子里,两个孩子像辛勤的蜜蜂,不断在交往的美丽画面中汲取快乐,再加上距离现实非常遥远的幻想,对方在心中理想化了。夜深人静,伊绿托着腮,望着天空中嬉戏追逐的星星,陷入遐思:他坚毅的目光、他说的每一句话,她从这些话中抽出一些最甜蜜和动心的,反复在脑海里回想。他许诺要成为一个大画家,或特别富有的商人;他带着自我牺牲的口吻说出后一种愿望,那是为了巴拉吉父女,才这么做的。她感动不已,觉得也要为他付出才对,想象着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小主妇,她专注地读书,耐心地收拾房间,还偷偷地缝制一个布娃娃,打算在哪次见面时送给焱之,将来这个娃娃会传到他们孩子的手上,那些小傻瓜们围绕着她。一走神,针刺破了手指,她吮着痛处,在黑暗里笑出声来。

情感对孩子的重要性超出常人想象。当焱之独自在放学的路上,走到他们上次约见的地方,抬头恍惚看见白色的衣衫、风中飘动的发辫。饭桌上,听到母亲讲到巴拉吉和女儿的状况,就紧张得低下头去,脸涨得发红。等回到自己房间里,才放下心来。他感激母亲,认为再没有比她更善良的女人了,因为她在谈到那个小姑娘时,语气里充满慈爱和温柔。今天是星期五,早上他照样灵敏地爬上房顶,在烟囱上插了第五只漂亮的风车,那是他俩分手时约定的,他怀着虔敬的心,眼前浮起惺忪的睡眼、慵倦可爱的面容。举目望去,旭旭红日,播洒天空之光华,薄薄雾霭,覆抚大地之柔情,小城在晨钟中醒来,灰色的屋顶,古老的建筑,蜿蜒的街道。熟悉的景物瞬间爆发出奇光异彩,新鲜而亲切,焱之久久环视,心中升腾起无限骄傲和感慨。

早饭后,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去上学,遇见邻居家和他打过架的男孩,他主动迎上去向人家问好,对方愣了一会儿,没弄清怎么回事,就战战兢兢地跑开了。快到学校时,他看到那位算命的盲人坐在路口,以往他连瞧都不瞧一眼,那是骗人的伎俩,他宁愿对老实的乞丐发善心。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微笑地看着他,发现对方衣衫褴褛的样子竟有几分落魄艺术家的气质。他用同情而欣赏的目光望着他,为自己拥有这样的慈悲心而快乐无比,也为自己看待事物的独特眼光而感到与众不同。

课堂上,以往班主任老师的喋喋不休最让焱之厌烦,最近他却开始被对方的苦口婆心感动了,发现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竟然是和蔼可亲的;而那灰白的头发和驼背都令他同情老师生活的艰难,听说老师的小儿子前不久生病死了,他还流下了伤心的泪水。他被幻想中的爱冲昏了头,显出脆弱而敏感的病态,即使不小心打死一只苍蝇或踩上了一只蚂蚁,都会让他感慨半天。不过这种善心是过盛的爱情剩余的热情,不管对方是谁,都会成为发泄的对象;而一旦有人触及到它根本的爱情,忽明忽灭的热情会即刻化为灰烬。

周六晚上,焱之独自在房间里做准备,他边收拾衣物边想着明天的见面,耳畔响起悦耳动听的笑声,一次,他在街上远远看见巴拉吉,没打招呼,他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而且他坚信大家将来会在一起,他对她、对人生、对未来满怀希望。他爱他们,而他们也爱他,没有一点疑虑、没有一点担心、没有一点出现挫折的可能,这种快乐和幸福会源远流长,前途是肯定的,这是他的承诺。生命无疑朝着那样的方向发展,活在梦境中,错把它当作现实,当他自以为缜密地在幻想中编织计划时,现实来敲门了。

那天晚上,外公一眼就看出焱之撒了谎,这令老人非常伤心。第二天,他在野外散步时,碰巧遇见护林人,从他嘴里意外获取了焱之的行踪。老人十分惊讶,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他在少年时也有过相似的经历,明白那只是青春期的小把戏,多数都是只开花不结果。他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却觉得未能履行做长辈的责任,将此事告诉了女儿。娈向来老实巴交,在结婚之前,连其他男人的手都没牵过,仇席珍是她生命中第一个,也是唯一钟爱的男人。虽然老人含糊地说两个孩子只是在一块儿玩,可她听出话语后面隐藏的含义和对将来的担心,越想越严重,把它当成伤风败俗的事。娈是位善良忠诚的家庭主妇,只知道为这个家全心全意地默默付出,她希望家里的每个成员都安分守己,对这个意外,她紧张得不知所措。心事被丈夫发觉,经不住再三追问,她说出实情,仇席珍的愤怒可想而知,但很快平静下来。他决定不为此过多操心,只要不给他们机会。

周日上午,焱之穿戴整齐,准备出发。仇席珍问他去哪儿,他谎称去看外公,仇席珍笑着说正好他也要去,可以同道。焱之立刻愣在那儿,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走吧!”父亲拿起帽子走出门。

“不……”他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怀疑父亲知道了实情。僵持了几分钟。焱之几乎要鼓起勇气坦白了,但仇席珍心平气和的样子,让他既失望又羞愧,怪自己多心。最终他只坦白了一半,说要去巴拉吉家,为了证实自己的真诚,他还主动大胆地试探了一下,邀请父亲和他同道。仇席珍痛快地答应。焱之心里叫苦不迭。一路上,为了保护儿子,他开始施展计划,带着轻蔑的语气提到巴拉吉父女,苛刻地评价他的过去,认为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悲情故事只适合赢得儿童的信任。

焱之很生气,顶撞了父亲几句。仇席珍也不恼,只用怜惜的目光看着儿子,轻叹一口气,“唉,傻孩子,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他真希望把埋在心里的感情说出来,挨父亲一顿暴打,然后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和伊绿远走高飞,可父亲讲话的口气和眼神太温和了。接下来,他又提到蛮族人不懂得教育儿女,说有人看见伊绿和一个衣着漂亮的青年在田野里散步,那年轻人是杭州城里一位富商的儿子。仇席珍说得很随便,好像为一个话题无意提到的,没有存心指责的意味。这句话深深刺痛了焱之,他简直气昏了,紧紧地咬着牙,双眼直盯着路面,手指甲掐进肉里。他呼吸急促,一言不发,如果父亲不在身边,他就要愤怒地大声喊叫了。

父亲下面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过了好大一会儿,焱之哑着嗓子问:“真的吗?”

仇席珍满面愁容地点点头,“是邻居亲眼看见的!”父亲的神情消除了焱之的疑虑,受到这样沉重的打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连思考的气力都没有了。

老房子的大门紧锁着,父子俩往回走。去的路上,焱之经过街口时,向路边的那棵大树下瞥了一眼,那是约定见面的地方。回来时,那儿有一个小白点儿在移动,他却连看都没看一眼。他不太懂得背叛的意味,却不得不品尝它的苦果。

十一

焱之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想着父亲说过的话,希望他在撒谎,可他清楚仇席珍的性格,固执、偏激、发怒的坏情绪他都有,但却从不诋毁别人。焱之想象不出父亲那样做的理由。他自以为他俩的小秘密隐蔽得非常巧妙,一想到她在他们牵手走过的小路上和一个陌生的青年散步,心就痛得无法忍受,那种模糊而强烈的感情,还未来得及在以后的日子里看清楚它的真面目,就夭折了。他对别人毫无保留,不允许人家对自己遮遮掩掩,欺骗和虚伪令他憎恨,他决定再也不见面了。

有时,他狠心地把伊绿想象成一个坏女孩,一个天生的婊子,这样一来,仿佛吃了止痛药,疼痛立刻减轻了;但接着他又责备自己的武断和卑劣,认为不应该凭父亲听来的传言冤枉一个好人,还认为流言蜚语玷污了她的纯洁,他应该竭力为她洗清,不能继续侮辱她。深深自省之后,他严厉地批评自己,悔恨一时的恼怒差点将珍贵的情谊付之一炬。他又活过来了,而且他还努力使自己相信,即使真有那么一个城里青年,他也不在意,他敢肯定她绝不会像对待自己那样对待别人,他俩在彼此心中都是独一无二、没人能替代的。

一个多星期后的一个夜晚,气氛沉闷,灰蒙蒙的天空低垂着,酝酿着一场雷雨,焱之等不及了。他出门时,母亲从厨房里追出来,想喊住他,仇席珍示意让他去。他一口气跑到巴拉吉家,大门半掩着,父女俩都在屋里,焱之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使他们很惊讶,但表面上很平静。巴拉吉客气地招呼他坐下,伊绿十分礼貌地向他问好,她说正在忙着做活,问父亲把她的小刀子放在哪儿了。巴拉吉从《古兰经》旁边的小盒子里找到了小刀,递过去。她的表情显示出在听他俩的谈话,时而插一两句,手却一直没停下来,她似乎要忙着糊一个纸盒。焱之几次望过去,期望能和对方的目光碰在一起,而她低着头,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简单的小手工上。

巴拉吉开始讲在城里的经历,结识的新朋友,说他们多数是世俗狡狯的商人,为了利益不惜牺牲道德的小人物,与这些人打交道疲惫不堪,他不喜欢那样的氛围,情愿在这小城里住一辈子。伊绿对父亲的话产生了疑问,显然他们之前对未来的打算与现在相反。焱之不能完全听明白他们话里的含义,以为父女俩之间好像有什么秘密,故意隐瞒自己。他感到尴尬,只得勉强耐心地听着。一开始他还装出笑容,后来便绷着脸了。两个人都意识到了,现场氛围很沉闷,没有人明白,他为何突然变得如此痛苦还傻待在这里,谈话无法继续了。

巴拉吉起身去马厩里添饲料,屋里只剩下他和伊绿。他认为说话的机会到了,伊绿看也不看他一眼,麻利地收起碎纸和小刀,打了个哈欠,歉意地冲她笑笑,到里屋去了。他决定要把憋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不由得跟在人家身后。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即使只看一眼,经过上百遍的温习就会在记忆里扎根。床头、桌上的书籍不见了,同样的位置摆放着一个红色的梳妆盒;床头上方挂着一顶好看的帽子,那是一顶平沿的凉帽,上面系着一条粉蓝色缎带。她站在窗前,既不说话,也不请他坐。过了多长时间,他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愚蠢的话:“是你父亲买的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伊绿的脸涨得通红,没有回答。

两个人都把眼睛盯向别处,谁也不看谁。

一两分钟过后,焱之不得不离开了,因为对方声音冰冷地说:“请您走吧!”

他忘记了向巴拉吉告别,径直走出院子。到门口时,巴拉吉从马房里跑出来,喊住他,手里拿着雨披。“孩子”,他追上来,还有话要说,望着对方局促的神情,焱之变得更加紧张,猜出那不是好消息。“其实,事情怪我。”巴拉吉声音里饱含着歉疚,“我很喜欢你,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让你在我忙的时候照顾伊绿,完全忽视了你的学业。”

“可是,一点都不影响,我愿意……”焱之意识到事情不妙,他着急地辩解,生怕失去再见的机会,“您不要这么想,我很快乐。我想伊绿也是……”

巴拉吉叹了口气,黑暗里焱之看不清他的表情,“不,孩子,你还不明白,等将来……不过,你真的不能再来了,不要来了。”对方无奈而坚定的口气快要让他绝望了。

“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啊?”他抓着巴拉吉的胳膊,乞求道,希望对方这次仍能像往常那样对他发慈悲。

巴拉吉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心里非常难受,把雨披交到焱之手上,默默地转过身。

焱之看出事情已无可挽回,巴拉吉头也不回地进屋去了,把他孤零零地扔在雨中。他突然看到他们中间横着一条沟,他一直把他当作亲密的朋友,像对待父亲那样地敬重他、信赖他,他以为这种忠贞的感情会一直保持,现在却要被赶走了。雨披滑落到地上,他眼眶里含着泪最后望了一眼透着昏黄灯光的窗户,上面映着一个剪纸般的身影,他却感觉不到那灯光的温暖了。他觉得自己被一个看不见的敌人羞辱了,满腔恼怒,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对象……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夺门而出,在闪电雷鸣的雨夜里狂奔,泪水混合着雨水拼命流淌。

半夜时,他回到家里,父母都淋着雨在门口等他。他没有一点感激,一句话也不说。世界是如此残忍,他觉得所有温情的假面背后都隐藏着冷酷的心。他瘫倒在床上,淋雨和羞愤使他浑身像筛糠一样地颤抖不停,他恨伊绿的冷淡,恨巴拉吉的无情,恨他们毫无理由地拒绝他。他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结果,否则他们就是在耍弄他,无视他的感情,他怀疑自己是否真正拥有过他们的友谊,既然找不到报复的对象,唯一泄愤的办法就是恶狠狠地诅咒,在床上翻来滚去地折腾到近黎明,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焱之沉默了,脸色苍白,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生气。他不再去田野散步,梦境般的回忆使他痛苦不堪。旧地重游,她笑貌音容之间飘忽莫测的神情,如一张展开的画,清晰地浮现。以往只要对着她居住的地方深深呼吸,就能感到空气中她馨香的气息。如今两条街的距离,如相隔天涯,生命的不确定性,使他怀疑过去,对未来充满恐惧。到底怎么回事?一个月的时间,能够保持今生来世的情感荡然无存了呢?世界上有多少张不同的面孔,就有多少个不同的心灵,其中多数并非总是完整的、保持不变的,生命的旅途中会经历无数个心灵驿站,一个接着一个,使心灵不断发生变化,甚至渺无旧日踪迹。

焱之不能接受残酷的现实,不愿相信,他有意无意地到老宅周围转悠,远远看见要出门的父女俩,没有勇气走上去。但为了让对方看到自己,他定定地站在离大门不远的一棵大树底下,他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彼此都很尴尬。几秒钟后,马车驶向城外。这次鲁莽的尝试,将他最后剩余的一丝自尊和骄傲也破坏掉了。他不再排斥任何残忍的想法,偏执地告诉自己这才是生活的真实面目。他以冷淡对待周围的人,最倒霉的是母亲,她明白他忍受的痛苦,生怕出现什么意外。她了解整个事情的内在过程,为此而自责,却不敢说出来;她谨小慎微地关注着孩子的一举一动,但不敢靠近,更不敢安慰。如果上天让她代替孩子承受这份痛苦,她会毫不犹豫。但她之所以让仇席珍去巴拉吉家走那一趟,完全是一片良苦用心。

焱之对母亲温柔的关心和照顾并非无知觉,但他自以为家人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漠然地不做任何表示。然而,一个天生充满情感的灵魂,不管在冰河里沉浮多久,只要没有淹死,一旦渡过难关,与生命共存亡的热情一点不会减少。不过,经受过的挫折和磨炼,会教他明白什么是最珍贵的。一天傍晚,娈在厨房里忙着为家人准备晚饭,外面又下起了瓢泼大雨。焱之走进厨房时,母亲正弯腰坐在小板凳上剥豆荚。突然之间,他好像第一次看见那花白的头发、粗糙的手……他跪下去,伏在母亲膝盖上,泣不成声。母亲慌乱地摸着他的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妈妈呀!”他唤着母亲。娈又心痛又激动,两人拥在一起。

十二

焱之的生活恢复了正常,外公照旧每天来吃晚饭,为和外孙们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他和仇席珍的关系也改善了。仇席珍不知什么时候从抽屉里发现了焱之写下的鉴赏笔记,精心地整理后,装订成书,藏在他的书柜里。焱之非常感动。外公在一旁慈爱地摸着焱之的头,他相信孩子会有大成就的,经过这场心理风暴,他更加深信不疑。焱之对感情的专注和投入都令他震惊,他读过不少大人物的传记,小时候都遭受过心灵的磨炼,这是向童年说再见,是走向成熟的必然过程。

几个月的梦境将昔日单纯的心情拉远了,尽管连焱之自己也不确定那里面掺杂了多少爱情,那种混沌的言说不明的感情令他厌恶和轻视自己,他需要一种宁静而坚韧的友情,一种纯粹精神上的共鸣和力量,也许像杜尚那样的朋友。一天晚上,他做完功课后,要上床睡觉,忽然听见来给淼之看病的大夫说他刚从杜春生家赶过来。焱之愣了愣,问道:“您说的是杜尚家吗?”

“对,就是那孩子病了。”

激动和担心使得焱之什么都没问,他冲出了家门。

焱之的到来,使病中的杜尚既惊讶又兴奋,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两个人的手紧握着,都有点语无伦次,热切的眼神在对方脸上搜寻着,急于想知道对方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事,情绪过分激动使得杜尚一阵剧烈的咳嗽。焱之捶着朋友的背,又给他倒上一杯水,喝下去。稍微平静后,杜尚苦笑着说,父亲的这次计划又失败了,不仅未挣到钱,父子俩还因为长期住在野外得了一身病。他满面愁苦,叹了口气。“说说你的情况吧!”杜尚打起精神,希望能从朋友那里听到令人振奋的消息。

“我……”焱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将目光转向别处,他惭愧地不敢去看朋友的眼睛。他不能说出实情,认为那段感情背叛了他们圣洁的友情,他从未像现在这样鄙视自己。艰苦的经历和病痛使杜尚宽容了许多,他知道焱之始终爱着自己,便不再多问了。焱之莫名其妙地哭了,他的举动把杜尚吓了一跳,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两人在彼此的温情和敬意中找回了昔日的纯净与美好。

为了减少杜尚在病中的孤独,焱之每天放学后都要去看他,并逐渐认识了他的父亲,体会到可怜的朋友肉体和精神上所忍受的双重折磨和摧残。杜尚说他最近在梦中几次看到母亲和弟弟微笑着向他招手,他感到他们就要在一起了。焱之浑身打了个冷战,朋友说话时沉浸在幻想里,面带幸福的表情,他向焱之讲述了他的过去,那是一个极其悲惨的故事。杜尚的弟弟几年前被持枪打猎的人误伤致死,母亲因过度伤心精神错乱,成了一个披头散发、嬉笑怒骂的疯女人。有时,杜尚和其他小伙伴在一起玩,可怜的母亲会突然出现在街头或大路上,最可怕的是她会去学校,没人能想象在大庭广众之下这对孩子是怎样的羞辱……两年前,母亲去世了,父亲酗酒更加毫无节制,妻儿的遭遇让他对生命失去了信心。有好心的亲戚邻里劝他为了儿子应该振作起来、重新做人,都遭到他的破口大骂。家里除了焱之,没有第二个外人来,这是杜尚向父亲苦苦哀求,争取到的一点权利。谁都没想到,这段日子焱之忠实的陪伴,会成为照亮这苦命人儿最后一程的温暖。

那天晚上,焱之带着母亲做好的饭菜和书籍往杜尚家走去,远远看见大门外有人进出,他觉得奇怪,心想可能那酒鬼和谁吵架了。

他低着头走进院里,对那些爱看热闹的七嘴八舌的邻居充满厌恶。

突然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气氛,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就听到野兽般恐怖的哭喊声,他跌跌撞撞,冲进门去……

屋子里四周漆黑,床头上有一点豆大的微光,在几个来回走动的人中间,像昨日一样,那张窄小的木板床上躺着个瘦小安详的身体,那位痛不欲生的父亲跪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焱之惊呆了,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他哭喊着扑上去。一切都消失了,所有的爱恨、悲痛……

午夜时分,邻居们走了,那位父亲不知去了哪儿,只剩下焱之孤零零地守着朋友。周围的气氛如同地狱般阴森,杜尚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恬静而严肃。他死了吗?苍白的小脸如同在睡梦中那么安详,焱之摸了摸放在被单外面的小手,似乎还有温度,那双眼睛微开着一条缝,仿佛在瞅着自己——死亡是什么啊?它把什么都带走了,欢笑过的、悲伤过的、诚挚的友情、共同的希望……一切都不见了,与死亡相比,活着的喜怒哀乐多么微不足道!最终都会在死亡中了结。与死亡相比,的确没有什么能算得上痛苦的了。

他看着瘦弱的躯体,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生下来注定要受苦,一个柔弱、毫无反抗能力的生命,经历了疾病、贫穷和丧失亲人的悲痛后,就走了,上天连努力的机会都不给他。他那么聪明、善良,他永远都是爱别人的,从来不懂得还击,更不会伤害任何人。即使那些调皮的男孩子欺侮他、嘲笑他,他仍然默默地忍受。没有人告诉他人性、包容、道德的大道理,一切都是在天性和痛苦的磨炼中孕育出来的。

焱之的正直、热情和勇敢,使他不允许别人做不道德的事,也无法忍受任何欺骗和侮辱,哪怕受害对象与自己无关。他虽然表面上为朋友的懦弱气愤,但心底里却暗暗钦佩他。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对自己如此忠诚和包容了。焱之恨自己太自私,对朋友照顾不周,恨自己为空洞无聊的事躁动不安,浪费情感,在分离的日子里,没有忠实地为朋友祝福。他那么爱自己,他最美好的愿望就是和自己一道奋斗,他们说起对待未来的规划比对待读书还认真,那是他们友谊天长地久的明证;他们说过要建一座漂亮的戏院,要开一家很大的古董店……清晰的回忆如昨日重现,可如今心心相印的伴侣在哪儿啊,他好像又听到了杜尚清脆的声音:“焱之,你不会丢下我吧……”

焱之猛然扑在朋友的胸前,双臂摇晃着冰冷的躯体,哭得肝肠欲断。“我不会丢下你,永远都不……我把你装进心里。做的事情都让你看见,我所做的就是你所做的。”他断断续续地哭嚷着,却发现朋友身上活生生的灵气被阴森的冷风吹走了,剩下的只是僵硬的躯壳而已,再也听不见了。

他只有孤身奋斗了。

十三

当一个人在痛苦中往下滑时,那种颓废的欲望,会腐蚀一个强壮的灵魂,即使对孩子而言,也是极具伤害性的。幸亏一位意料之外的朋友影响了他——那是失去联络多年的徐文柯,焱之幼时的心中偶像。

自从在何宅的收藏会上见面后,徐文柯便因生意忙碌返回上海。一眨眼,几年时间恍忽而过。几天前,仇席珍收到他的来信,读到那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禁心生感慨:真是匆匆,太匆匆啊!

徐家祖籍太仓,与仇家是世交。徐文柯的父亲徐世通,在十九世纪晚期闯荡上海滩,起初在一家钱庄做跑街。他聪明灵通,业余时间在青年会夜校学习英文,后经朋友介绍做了英美烟行的买办,从此发迹。而立之年,事业有成的徐世通娶了上海一大户人家的女儿为妻,婚后一年生下徐文柯。做父亲的深知没文化的难处,尤其在洋场这块特殊的地盘上,不懂英语就只能用一条腿走路,于是在徐文柯中学毕业后,被送往伦敦大学学习商贸。

四年后,徐文柯归国的电报一到,徐家上下高兴了好几天,气氛比过节还要热闹。好不容易盼到那一天,徐世通和妻子、奶娘以及司机等早早地来到码头迎接。心情急切的徐母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徐文柯,几步跑过去,抱住儿子喜极而泣。徐世通比较冷静,他拍了拍徐文柯的肩膀,便去热情地招呼同道而来的英国人了。霍尔森是徐文柯的同学,受沙逊洋行聘约来上海工作。这位身材瘦高,黄头发、蓝眼睛的青年人微笑地看着这对重逢的母子,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的影子,说不清是辛酸还是激动,自幼爱的缺失使他对父母怀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感情。此情此景,使他明白:“难怪文柯回国的心情那么强烈,哪里有爱,哪里才有家啊!”

不久,徐文柯被霍尔森介绍给了沙逊集团分管地产的威廉·诺德,这位一向高傲的英国人对徐文柯十分欣赏,欢迎他来集团工作。没想到,徐世通对此事强烈反对,雷霆大发,郑重声明:宁可闲养他一辈子,也不许他去向洋人低三下四。气急败坏的徐文柯口不择言,反击父亲当年不也是靠洋人发迹的?徐世通吼道:“洋人跟洋人不一样,至少英美烟行没做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说完暴跳如雷地把儿子赶出家门,扬言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这个没骨气的东西。

徐文柯离开家后,就背着父亲进了沙逊洋行做事。没想到,一天中午,徐世通竟然在沙逊洋行当着主管的面,将儿子和洋行的管事痛骂一顿,说这座大楼是靠榨取中国老百姓的血汗建造起来的。徐文柯恨透了父亲,认为他的言行太鲁莽,不应该对有如此威望的沙逊家族妄加指责,因为他并不了解沙逊洋行背后的罪恶勾当。

针对此事,沙逊洋行的律师还以诽谤和扰乱秩序罪,将徐世通诉至法庭。虽然此事件不涉及经济损失或人身伤害等问题,也没有造成其他不良后果,但法庭慑于沙逊的势力,只能勉强开庭,判处徐世通公开道歉。事后,徐文柯自动提出辞职,威廉·诺德没有同意。与精明商人时常表现出的宽厚大度一样,他找到徐文柯耐心谈话,诚恳挽留。这样一来,反倒使徐文柯更加感到没有脸面继续在洋行工作。辞去在沙逊洋行的耀眼差事后,他计划做个高级买办,再次遭到父亲反对。他感到前途一片黯淡,时时处处受限制,令他坐卧不安,有时回忆起伦敦那一段难以割舍的恋情,他开始怀疑回上海是否错了。他到处游逛,或坐在某处发呆,对一切都毫无兴趣。母亲为了拴住他的心,张罗着为他提亲。

无奈之下,徐文柯只能回到自家的事业中,很快他将单一经营模式换成多种经营。公司的规模增大,扩展至服装、食品的批零业务。商品种类繁多,等级齐全。洋货、国货,只要顾客能叫得出名,徐氏百货店里几乎样样俱全。

与上海富豪名门的公子哥乐于搜购名犬、名车、捧名角不同,掌握着公司财权的徐文柯对那些花花世界里的时髦事儿没兴趣。因为住在法租界的家距离五马路很近,他常去那儿的旧货街闲逛,渐渐地与古物建立了感情。他在买卖上不拘小节,对于钟爱的艺术品,往往出手阔绰,古董商都喜欢和他这种人做生意。但他从不被精明的商家捧昏了头,也从不把古董的内在价值和表面形式混为一谈。他在鉴赏方面的品位和好眼力,可谓众人皆知。

徐世通很少干涉儿子公司的事情,但能预感到他的商业才能要超出自己,这种祥兆让他既心安又满足。他年轻时也有文学志向,偶尔写点小诗体现内心深处的秘密,但那些诗多数很唐突,至多算是一个自我标榜的文化商人的癖好,仅有些风趣而已。近来,父子俩不再像以前那样格格不入了。在徐文柯看来,只有欣赏古董时,徐世通才符合一个慈父的标准。

一天黄昏,大门被有节奏地轻轻敲了几下,全家都知道是谁来了,淼之和焱之争抢着去开门,但又都紧张地跑开了。直到仇席珍热情地将客人迎进屋,俩孩子才走上前来羞怯地问好。几年不见,那双温善的眼睛仍然闪亮,和蔼的微笑如同拂过的暖风,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白皙的皮肤,浓密的头发像烫过一样,柔顺地打着鬈儿。焱之和淼之都希望自己长大后像徐文柯那样漂亮,同时背地里拿父亲和人家作比较,怎么也无法相信他们是同一时代的人。大家都热情地围着客人,欣喜地看着他,握握他的手,摸摸他的衣袖,发自内心地赞叹着。小哥俩情绪十分高涨,暗中打赌,徐文柯到底更喜欢谁,焱之对这个问题很自信。

徐文柯随身带着一个大包裹,里面装着为全家人准备的礼物,几块上等布料、书籍、糖果等。他向每个人热情地打招呼,看着两个长大的孩子,惊叹时光飞逝。娈一周前就开始为客人的到来忙活,晚餐准备得异常丰盛。席间,两个朋友谈起过去和现在的生活,那种无所顾忌的感觉,使彼此心情如沐甘霖。家里老小都无一例外地喜欢徐文柯,喜欢他的学识、好脾气,待人周到。徐家对太仓的几次捐赠都委托仇席珍经手操办,外公跟父亲都认为这是件荣耀的事。与地位高的人结交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处处都掩饰不住对朋友的敬重。徐文柯对此毫无知觉,他青年时期就听父亲提起仇家的名望,而他个人尤其佩服仇席珍在绘画方面的造诣,认为与上海颇有名气的画家不相上下。娈对仇席珍从事绘画的支持从来都未动摇过,听见徐文柯当着父亲的面如此赞誉丈夫,她表面上虽不声不响,心里却感到一丝骄傲。一个性格谦和、在生活困境中无力挣扎的人,哪怕受到别人一点赞赏或理解,其所承受的苦难就会变得有意义。

焱之跟家人一样,对徐文柯的无限敬重,由于幻想的作用,近乎发展成仰慕了。他看着徐文柯笑,觉得自己也很开心,好像有一件高兴的事是他俩的秘密。之前父亲给朋友写信时,好几次焱之都一本正经地附上自己的信,一块儿寄出去。徐文柯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单独给他写回信。焱之在信中毫无保留地把想法说出来,不害怕会受到父亲那样的训斥。徐文柯总是心平气和地讲道理,在不损伤孩子自尊的情况下,让他独自领悟。焱之喜欢徐文柯,还因为他逢年过节不忘及时地寄个大包裹,全家人满心欢喜地从中挑选属于自己的礼物,好似过节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此了。收到礼物后,每个人都要在回信中表示感谢,并寄上自己亲手准备的回礼,一张图画、一条手织围巾。那些算不上贵重的东西,使徐文柯从中看到一颗颗朴实淳厚的心。一个朋友能受到全家人的喜爱,这种情况不多;而这个人无论在场与否,全家人对他的赞美几无二致,就更罕见。而徐文柯在仇家人看来就是这样值得信赖的忠诚朋友。

晚饭后,邻居家有要紧事,匆匆来请仇席珍去帮忙。娈在厨房里收拾,淼之其实也很喜欢徐文柯,但看到焱之和客人眼神里的秘密交流,就泄气了。他谎称胃不舒服,早早上床睡了。

十四

徐文柯提议散步,焱之高兴极了。二人一道来到河边,焱之走在前面,摸黑撩拨开水边又高又密的细草。渔夫和小船不在,两个人向着小树林走去。田野里湿漉漉的一片,空气清爽,周围河水、虫鸣等各种细致动听的声音仿佛被神秘的夜色过滤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柔和。焱之走在徐文柯身边,感到所有的愁思苦绪顷刻间烟消云散。两个人在一块高坡上坐下来,肃静深蓝的天幕之下,不甘寂寞的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明亮动人。“多迷人的星星啊!”焱之微笑着发出感叹。

徐文柯没有吱声,好像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叔叔!”焱之叫道。

“说吧,孩子!”徐文柯的声音温和而亲切。焱之在信中说过有很多事要告诉他。

“可是,叔叔,现在说有什么用呢?都已经过去了,活着和死亡不都是一样吗?”他没脸提起那段情伤对自己的打击,与杜尚的死在他内心积郁的苦闷相比,任何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

“当然不一样,活着意味要朝着目标不停努力,死亡才可以结束一切。”

目标?努力?焱之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他越来越不想上学了,从那些枯燥的书本里看不到未来。至于人生的目标……他扳着指头一个个地数着,说:“我有好几个目标,比如做官、大商人、剧院经理、大画家、大古董商……其中有的为自己,有的为家人,也有的为心爱的朋友。”

徐文柯温柔地笑了笑,说道:“我从没有听说一个人一生可以做这么多事。”

焱之皱皱眉头,他借着黑暗里的一丝微光瞅了一眼徐文柯,见对方半张着嘴巴、迷茫的眼神望着不确定的远方,他禁不住好奇地问道:“那么,叔叔,您的人生目标是什么呢?”

徐文柯答道:“噢,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目标,像大多数人一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焱之认为或许说错了话,惹得徐文柯生气了,急忙纠正道:“叔叔,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徐文柯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告诉我,你刚才的目标哪个是你最想要的?”

焱之思索了几秒钟,答道:“画家和古董商。”他停了一下,解释道:“其实,这两个目标我也说不清楚。父亲希望我成为画家,可是你看他过得多苦啊!家里人都跟着受穷,做古董商要好些吧!天天被艺术品围着,还能赚钱。”

“那为什么不想当收藏家呢?”

“当然想啊,”焱之稍微犹豫一下,难为情地说道,“可是,人家说穷人可以成为鉴赏家,但做不了收藏家。古董商能赚钱,养活父母,而且……”他想说,拥有一家又大又漂亮的古董店,是他和杜尚的共同愿望,但没有说出来。

“你是为了钱才做古董商的?”

“嗯!”焱之坚定地点点头,认为如此度过才不枉活,人生才富有意义。

“你太让我失望了。”

焱之愣住了,感到既愤懑又委屈,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认为对方根本不理解他的处境,冤枉了他,嘴上不由得为自己辩解:“可是,谁不为这个活着呀!”

“你在信中提及的那些大人物不为这个!”焱之曾不止一次地在给徐文柯的信中提及他喜欢的“大人物”。

“那他们为什么呢?”

“为理想。”

关于这个词汇,焱之在不少人那里听到过。他也愿意为理想而活,但发现它太缥缈了,一点用处都没有。而且不管对方怎么贬斥自己,他都要说出真实的想法。想到这里,他赌气地说:“为理想,就能不挨饿,不受苦,不因贫穷受辱吗?”由于和心灵接近的人产生严重分歧,他的情绪异常激动。

徐文柯根本不看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你说得对,理想不能减少一个人的痛苦,反而会增加不少痛苦。但理想是筑就生命价值的基石,一个有孤独求败精神的人,即使身处黑暗、面临险阻,内心的火把也不会熄灭;一个散发着光彩的灵魂,必定有理想做灯塔。有多少人想要与众不同,却都因缺乏为理想而牺牲的精神,半途而废。只有强大的心灵,才会成就伟大的人生,你明白我为什么说自己是普通人了吧?因为我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人生目标绝对不是钱,它是那个你宁愿抛开金钱、名誉、生命,也要紧抓不放的东西,它在你追求的过程中,有时会以魔鬼的面容出现,但最终会使你化为天使。”徐文柯讲话时一直望着深沉的夜空,好像这番话不是说给焱之,而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可是,叔叔,那个理想在哪里?怎样才能找到它呢?”

徐文柯严峻的目光里有种难以描述的凄怆,“孩子,”他拿起焱之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说道,“就在你心灵深处。在决定做事之前,你要反省,检查动因是否源于心灵最深处。在万籁俱寂时,聆听来自上苍的呼唤,质问自己:我非这样做不可吗?如果没有这种冲动,如果脑海里同时出现好几种诱惑,你在身体内挖掘出的答案将是不深刻的,不足以支持动荡起伏的一生;假如一个严肃而有力的声音回答:非做不可。那么这一刻珍贵的冲动将可以见证你的一生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焱之认为这种感觉太难以捉摸了。

“没有,一个杰出的人生,如同一件富有价值的艺术品,是从必要性中产生的。”

天空有几朵暗灰色的云飘浮在月亮周围,月光不像刚才那般明亮,旁边散落的几颗星星看起来更加活泼了。阵阵晚风吹过,田野里郁郁葱葱的庄稼发出唰唰的响声,地上映出无数个摇晃扭动的影子。气温降下来了,草丛上顶着一层露水,附近河面上浮起一层银白色的薄雾。焱之侧耳听着田野里发出的天籁之音,它们无时无刻不存在,可从未像现在这般丰富悦耳,多动听啊!“叔叔,自然也有心灵,你听它的声音!”焱之在黑暗里轻声说道,生怕惊动了虫鸣。远处传来猫头鹰凄凉的高叫声,他想起了离群索居的渔夫,他仿佛站在人生边上,总是那么孤独,那么不被人理解。焱之看着徐文柯,心里满怀柔情和感伤,问道:“叔叔,是不是有些人生来注定要受苦?”

徐文柯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些忧伤的回忆对焱之影响如此深刻。他幽幽地说道:“孩子,在太阳隐居的日子,你要天天早上向他‘问好’!那是在向你心灵里的太阳致意,否则你的人生就会变得像那些人一样了。”

焱之没明白其中含义,而且他很想再回到河边,看渔夫回来了没有。他天真地期望有一位善良的局外人理解他可怜的朋友,可徐文柯在提及渔夫时的冷淡态度,太让他失望了。在未见面的时候,他认为徐文柯有很多优点,他怀疑那是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回去的路上,两人好久都没说话。经过杜尚的坟头时,他忍不住讲述了他们交往中的一些故事。徐文柯始终保持沉默,他不能眼看着一个习惯于咀嚼悲伤的孩子在痛苦的泥沼中挣扎。快到家的时候,他对焱之说:“孩子,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丢掉过去,我们要坚定地向前看……”

回到屋里,焱之反复回味着刚才的话,想着徐文柯讲这些话时慈爱的眼神,后悔差点误会了对方,歉意和感激使他觉得两个人的心更近了。

第二天上午,焱之把装订成书样的《鉴赏笔记》给徐文柯看,那是父亲和外公都很得意的,他要用事实告诉朋友自己在艺术方面的天分。徐文柯认真地翻看了几页说:“太过矫饰了。”焱之十分懊悔,不知如何作答。“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写这个?想要表现什么呢?”

“因为……我有些想法要说出来。”焱之红着脸低声说道。

“可你的想法跟艺术品本身有关系吗?”

“当然有,”焱之回答得理直气壮,“我边看边写啊。”

“那有什么意义呢?它们相差很远啊!”

焱之生气了,他认为徐文柯不懂得欣赏艺术,才看不出这些文字的价值。父亲可是说自己能成为好的鉴赏家呢。

“而且,这些文字有多么不真实。你将个人的喜怒哀乐全都掺进艺术里,表述幼稚狭隘的思想,将大自然和古人心灵的艺术精华作为宣泄情绪的对象。既扭曲了艺术本身,也混淆了美学思想。”

焱之眼睛盯着脚尖,紧闭双唇,出于礼貌和恭敬,他必须忍受。如果换成父亲,哪怕挨鞭子,他也绝不会如此委屈自己。徐文柯好像未察觉他的情绪,指着其中一段说道:“唉,真有点儿荒唐!”

焱之极力控制情绪,哑着嗓子问道:“我没有扭曲啊,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徐文柯放下本子,严肃地说:“孩子,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这么做。这种坏结果是因为你受了虚荣心的欺骗,想让人家承认你,相信你在艺术上的才华。可是你的思想达不到古人的境界。或许你已经尽力了,但受浮躁和情绪化影响,使你看不清艺术所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焱之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过强的自尊心很快转变成负面情绪。他没打一声招呼,回到自己屋里,心想:世界上,除了父亲和外公,没有人理解我。但我知道那些文字是有价值的,绝不像人家批驳的那样。他边想边用拳头捶打墙壁,发泄心中的激愤。然而那些话却始终在耳边回响,此刻他比刚才还痛苦,因为那些难听的话很有道理,没有半句虚假,虽然他表面上不愿承认,心里却为自己的虚荣心而羞愧。

下午,徐文柯要回上海了。临行之前,他邀焱之再去他们昨晚的地方散步。一场雨过后,田野被清洗一新。阳光下,昨日夜色中灰蒙蒙的万物,纤毫毕露地展现出艳丽多姿的容颜,一片嫩绿、一串艳红、一抹娇黄……大自然在瞬息万变中将它的无限神奇演绎成一幅幅杰作。“孩子”,徐文柯握住焱之的手,“你感受到了吗?”

“什么?”

“自然的壮美。”

焱之张口结舌,他被景色迷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怎么回答。但他不能撒谎,什么都瞒不过朋友的。他嗫嚅着说:“我……什么都没想。”

“你不需要想,你只要多在太阳下面行走,感受万物细微美妙的变化和动静。”

焱之点点头,表示会遵从这些话去做。

“你走后,我又看了另外一个旧本子,那里面的话虽然幼稚,但还真诚,总有一点韵味、一些淳朴气息。”

焱之兴奋极了,那些东西都是他在几年前偷偷写的,而他今天上午拿给徐文柯的本子是那段情感过后,无聊时为排遣痛苦而写的。因为父亲称赞他为鉴赏家,他便有意在阐述某个观点时,以他想象中鉴赏家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没想到,这种故作深奥的文字不伦不类,引来徐文柯的严厉指责。

“孩子,艺术不是单纯的幻想,它是一场美的历险,是自然万物真和善的精华。要领悟其中真谛,世间苦难真相就不再可怕了。看看你的周围,不管多么弱小的生命,哪个不在努力向上生长呢?生命的全部价值和意义就在这里了。”

十五

两个月过去,焱之眼中的家乡不再像以前那么可爱了,他感受不到心灵的自由,身体里膨胀的气力无处发泄,时时令人窒息。地方上的人通过幻想满足的精神,以前曾让天真的他联想到善良和谦卑这些美德,把它当作淳朴和宽容的一部分。这群人比那些蒙着被子做梦的人好得多,为追逐理想付出适当的努力,但假如结果不像预期的那样,因为太在乎别人的眼光,很多人都会拿出一套虚假荒唐的故事制作美丽的表面。这个狭小的世界是一面镜子,人们都害怕不好的事情暴露在外面,害怕被瞧不起。美丽的谎言有麻痹作用,普通的弱者可以靠着它一生都庸碌无为地生活在梦里。谁都没有权力摧毁别人虚幻的堡垒,然而焱之不想做这样的可怜虫,为险些受了它的感染而心有余悸。他相信徐文柯是对的,分别后,那些话深深地印在他心里,他认为撒谎是虚伪的。焱之不理解仇席珍之前对他的赞美和鼓励背后隐含着安慰和愧疚,认为自己和父亲的思想格格不入了。再加上仇席珍与大多数不成功的父母一样,愿意相信孩子的天分。但因为了解生活艰难,不想让孩子纯粹为理想去冒险,对他越来越特立独行的性格又担心起来。焱之用尚不成熟的思维研究父亲,观察外公,发现他们虽然善良而且多少与众不同,但都未摆脱心灵的束缚,这就是他们未能取得成就的原因。他在信中如实地写到这些想法,徐文柯热情地回了信,鼓励他要经常到大自然中去走走。

他去了,心灵的吸引使他将朋友的每一句话奉为圣谕,环境的闭塞、空虚和寂寞,田野再次成为他灵魂的栖息地和思想的乐园……他震惊了,天地仿佛一个巨大旋转的圆体的两半,空气,阳光、河流、山脉、树木将其从中间劈开,在这里,没有一个生命甘于静止,燃烧的阳光、奔腾的河流,连绵的山丘起伏跌宕,大地浑厚饱满的胸膛下面,强有力的心脏永不停歇地跳动,空中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动物,脚扎进泥土里的植物,看得见及看不见的生物,一切都在天地之间尽情地舞蹈、追逐、嬉戏、升腾,生命的欢歌在风中呼啸,彼此为对方击掌、加油、呐喊,生命的意义在于向前,向前,勇敢向前……归来时,焱之照例经过杜尚的坟,看到小小的坟头上长满嫩绿的小草和紫色的喇叭花,几只蜜蜂和蝴蝶在四周飞旋。在这样一个充满生机、散发着芬芳的怀抱里长眠,与活着时的千疮百孔相比,不是幸福多了吗?

野兔穿行变成了他的奔跑,杜鹃的鸣啭变成了他的歌声,万物的欢乐在他的胸中激荡,自然的力量强壮了他的躯体。他带着惊喜看周围,带着信赖看自己。他欢快得像一阵风似的来到岸边,用葱翠的枝叶编了一顶圈帽,用细长柔韧的水草编了一双鞋。他把自己的鞋子扔到岸上,穿着新做的草鞋上了乌黑的小渔船,船头的小砂锅里炖着两条鲜香的鲫鱼,狭窄的舱内渔夫卧枕假寐,几米外两只野鸭在水中悠闲地游着。

深夜,焱之躺在床上,白天色彩丰富的景物在脑海里交织在一起,摇摆着,穿插着,发出混杂但十分动听的声音,他从画面中看到无数个欢乐的生灵,还有他死去的和避世的朋友。由于感伤它们的渺小、脆弱、孤独和悲凉,他的心都要碎了,那时他的胸腔关闭着,只照进一丝微光;如今他彻底敞开心扉,自然万物争先恐后地跳进胸膛。他整个身体被撑得鼓胀胀的,感觉要炸裂开了。过去他关注自己,把悲伤或快乐的情绪融入万物,如今万物的力量充盈着内心,他感受不到自己了……生命被强大翻滚的巨流推着,悲观、失望、痛苦,所有的消极思想都不见了,唯有在阳光下才能真实地感知万物。黑夜是颠倒黑白的催生剂,掩盖罪恶、阻碍光明,迷惑单纯的眼睛和心灵,使身心饱受恐惧和羁绊,跌跌撞撞,险些落崖。如今,他感到唯有灿烂的、强壮的、自由的、美好的东西才是值得追求的,那些凄凄艾艾、悲悲切切的气氛都驱散了,凡是有碍生命欢乐、向上的都是错误的,这是唯一的道德标准。

当灵魂远大于躯壳时,势必要求一个能够容得下的新躯壳,如今,焱之在这个小城里感到连交流都困难了,在外面是个哑巴,回到家中宁愿当个聋子。母亲的关爱和唠叨与他身上那些变幻莫测的潜质、执着的想法、疯狂的举动背道而驰,有时他感觉有一道烈焰在胸中熊熊燃烧;有时他透过一层薄透的微光,看见清新而朦胧的意境,他不存在了,与幻境一起融化了。他痴痴地发着呆,身心却无比轻松和喜悦,仿佛飘在云朵环绕的天空,自由、惬意。母亲用心留意着孩子的一举一动,努力不让他察觉。她对焱之的长时间发呆很担心,生怕孩子再被卷进痛苦的旋涡里去。她时常会不失时机地打断他的思绪,比如一句无关紧要的问话,或者让他做一点家务。这令焱之恼火,因为他正沉浸在自己搭建的精神世界里。

他受不了平淡的生活,一想到要像父亲一样在这块小地方耗费一辈子,和周围那些安于现状的人天天见面,东拉西扯,在平庸枯燥中慢慢衰老,他就感到还不如痛快地死去好。一天傍晚,他无限同情地望着笼中的小鸟,发现那双美丽的小眼睛并没有在看自己,它始终把目光投向蓝天。焱之深受触动,趁着父亲不注意,解放了它。看着获得自由的生灵扑闪着翅膀在绚丽的晚霞中翱翔,身体映成透明的红色。一个拥有自由的生命才是灵魂的主人,去吧!飞吧!烈日酷晒、暴风雨的洗礼,一切会使你的双翅变得更加有力,内心更加坚强。焱之遥望着隐没在云间的轻巧身影,激动得泪流满面。

他到哪里去呢?上海,一个美丽、梦幻般的城市,是成就无数人梦想的地方,对渴望有所作为的年轻人有着难以言述的吸引力。

像小城里许多孩子一样,焱之从未去过上海,关于这座城市,焱之的了解仅仅是通过书报杂志、徐文柯的言谈举止勾描出的一幅图画:繁华的街道、各国洋人、富豪、艺术家、顶级的收藏家。在那样的环境里,随时都有奇迹发生,可以从生活中或精神上找到共鸣。没有比孤独更郁闷,更无聊的了,无数人缔造的传奇故事,使焱之着了魔,他从他们童年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满怀信心地以为自己的人生也应该是那个样子。

眼看暑假结束,他离开家乡的愿望越发强烈。思索再三,他写信给徐文柯,将自己的决定告诉对方,说学校的课程让他厌倦,小城里的生活让他连呼吸都困难。为了不再拖延时间,他特别强调这个打算并非一时兴起,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还说自己已和家人商量过,他们不反对他辍学,只要他肯努力,去哪儿都行。信末尾,他还感情饱满地写了一篇感激的话,全信尽量使用了大人的语气,显得思想成熟稳重。

写完后,他长舒了一口气,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街口,焦虑地等了大半天,亲手将信交给从那儿经过的邮差。漫长的等待开始了,一周之内,他很有耐性,以往来回信件通常是七天,可是到了第八天开始,他就坐不住了。大门外有人敲门,他第一个冲出去。异常的举动引来家人的注意。从那以后,他极力压制烦躁不安的情绪。为了缓解焦虑,他强迫自己坐在书桌前看书,书从上午到下午都没翻过一页,耳朵总在听着窗外路上行人的声音。那位焱之从来都不正眼看的邮差变成了梦想信使,比父母还受爱戴。他不敢出门,担心信件会落在父亲手上。在事情没有结果之前,他不愿惊动家人,为了减轻忐忑的煎熬,他白天忙着做各种家务,晚上很晚才睡觉。他在屋子里又蹦又跳,直到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才上床,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应对一个个漫漫长夜。

在第十六天上午,终于有了回音。他怀里揣着信,几步跑回屋里,后背顶着门,双手哆嗦着打开信:

焱之:

我在一周前收到你的来信。可怜的孩子,想必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不知邮局在哪个环节耽搁了。至于我为什么要花费这一周时间才写回信,读完下面,你就明白了。

孩子,你的思想进步很快,从这一刻开始,你已经长大成人了。突破环境桎梏,

从一种惯常的思维轨道上摆脱出来,恐怕对一个成年人都是困难的。而你具备了这种独立的思考能力,甚至超出了他们。怎能不令人感慨呢!

你在信中提到周围到处都是陈旧的、郁闭的,你渴望到一个广阔、光明、美好的空间里寻求未来。你坦白厌学,我虽然不能对此加以指责,但不能不强调知识的价值。一个胸无点墨的人,除非有着突出的技术或强大的能力,否则不会受到社会尊重。不过,我并非想干扰你的决定,相反,我非常支持你的选择,也佩服你的勇气。以前,你很茫然,像只怯懦的家雀躲在巢里迷茫地望着天空,想法的力量不足以支持你的行动;如今,你已变成了小雄鹰,尽管方向尚不明确,尽管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但对未知的远方,已无恐惧。因为你认识到:与其在旧事物里翻腾着寻找新主题,不如打破一切,建立属于自己的新世界,在思维中求变异、求独立、求自由。你说:生命自由的人才能做灵魂的主人。这句话很出乎我的意料,很多人到死也没为灵魂活过一天,甚至没意识到灵魂存在,那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上苍对你是仁慈的,小小年纪有这样的气魄,什么使得你在短期内做出巨大转变?你怎么认识到这个问题的呢?在那些进步书刊里?还是在变幻无穷的大自然中?

无论如何,既然你的想法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在胸中酝酿已久,就按自己的意志去做吧!立志要趁早,志要付诸行,否则与空想无二致。不管你要选择哪条路,未来的图景要由你亲自描绘,画笔在你的手中。既然你和家人沟通过,他们不反对你辍学,希望你的父亲不会怪我。看得出来你非常迫切地脱离旧环境,就探讨下一步吧!

三天前,我去了五马路,那儿是一条古董街,晋古斋的老板朱鹤亭跟我相熟。我介绍了你的情况,希望你到晋古斋做学徒。他对此表现出兴趣。朱鹤亭看古董眼力很好,为人处事慢条斯理,这些年交往从未见他对一件事干脆地说过“是”或“不是”。模棱两可是他的处世方式,年轻人与这样的长辈相处有难度,但能磨炼耐性。为了掌握一门技艺,必须有足够吃苦耐劳的心理准备。等到柳暗花明的一天,你会发现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

在六年前的那次聚会上,我就发现了你这份得天独厚的禀赋,对事物的敏锐,以及坚持信念的勇气。如今我的猜想一步步得到证实,请一步步行动起来吧!它是接近梦想的唯一途径。欢迎你来到这个大世界,我会一直支持你、陪伴你……

代我问候全家

文柯

过分的激动使焱之把这封信读了好几遍才完全明白。眼下的他,感觉前途一片光明,脑海里闪现出自己在宽敞明亮的古董店里工作的情景。他立刻着手写回信,为了避免言语轻浮和孩子气,他努力压制起伏不定的情绪,措辞礼貌而又不失诚恳。这种客套使他有些难受,因为凭着单纯的少年式逻辑,他和徐文柯之间早已不是普通的朋友了,他们的思想靠得越来越近,他比家人更理解自己。一想到家人,焱之一下子从兴奋中冷静下来了,他还不知道他们对此事的态度。

经过反复思考,焱之决定先跟外公谈。结果证明他的计划是正确的,老人爱孩子,这几乎是他晚年的全部安慰。焱之幼年时,祖孙俩生活在一起,孩子内心的一点风吹草动,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敬重有成就的人,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生活的快乐不是那些表面上的娱乐,而是内心掩藏的扎扎实实的希望。然而,上了年纪的孤独和对孩子的依恋,使他宁愿放弃一切,只要抓住爱,这种爱是自私的、带有恳求性的情感,使自己感到无力,让别人负有愧疚,除非有更强的力量把他拉到别人的处境中去。在焱之怯生生地说出内心的想法时,老人一下子想到了半个世纪以前的自己,他相信梦想对青年人的力量是无可比拟的,所有情感性的占有,都必须暂时退步,如果它不想羁绊所爱的人的脚步,不成为他思想上的包袱。外公看到在焱之胸中产生了另一个新世界,需要用另一种新智慧去理解。一个老人不愿面对的答案,靠着另一种爱的力量找到了。

不过,面对母亲却没那么容易,娈不管什么壮志雄心,只要每天晚上在灯下看着丈夫和儿子,她就感到很幸福。为了这个家,为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可以放弃青春,放弃时间,放弃人生,放弃世界,只要能相互陪伴,只要一睁开眼就看到亲人都在身边,她宁愿再苦再累再穷,也无怨言。她那么尽心尽力地去照顾这个家,想象不出还有谁不满意。母亲总是最后一个意识到孩子长大的人,她们希望孩子永远处于儿童的年龄。娈从父亲那里得知焱之离家的消息,既矛盾又痛苦,她宁愿相信那是在开玩笑,很快就过去了,一切都能恢复平静。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为的是不让焱之拿此事当真,而且她的态度非常坚决,连丈夫的劝告也听不进去。

焱之备受煎熬,一边等待徐文柯的回信,一边和母亲僵持着。母亲用无微不至的爱软化他,把他当作一个小孩子一样,期望焱之像已往那样依赖她,离不开她。幸好除了母亲,家人都支持焱之的想法。终于收到了徐文柯的回信,动身日期定在九月二十七日。淼之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为出行做准备。母亲所有的办法都用完了,却未见效。一天晚饭后,她竟然稀里糊涂地说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她对其他人已经不指望什么了。焱之被母亲一激,反而不再难过了,回到自己屋里,握着拳头发誓,到那天就走,一分钟也不耽搁。

十六

进入九月,焱之待在家里,他已经辍学。这二十几天比一年还难熬,家里只剩下他和母亲的时候,非常尴尬。母亲试图通过冷战表明自己的态度,希望儿子回心转意,焱之则认为在这关键时刻绝不能屈服。两人单独相处时,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呼吸都是静止的。彼此都知道这个局面是怎么形成的,但谁都不放弃自己的坚持。在母亲一方面,她认为自己坚持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孩子,她不能忍受他孤身一人到外地去受苦;她还为此埋怨父亲和丈夫,说他们都是狠心的人,她相信焱之长大后会理解她的苦心,即使不理解也没关系,只要他不受苦,哪怕让自己代他受苦也行啊。在她狭隘的灵魂里,单纯的爱把什么都赶走了,包括理性。孩子有了痛苦可以到外面寻求解脱,母亲却只能把痛苦放在心里,越埋越深。

一天晚上,仇席珍被朋友叫走了,淼之从学校还没回来,焱之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家里只剩下娈一个人。她坐在黑暗的墙角,听见邻居家院子里传来的说笑声,男主人提出个什么建议,接着几个孩子大呼小叫地纷纷嚷着,女主人笑嘻嘻地随声附和。娈一动不动地听着,出了神。忽然,她无力地叹了口气,把头埋进围裙里,哭了。

她回到屋里,身后墙壁上的日历停在九月二日,她没有勇气去翻。仇席珍理解妻子内心的苦楚,假装没看见。她点起蜡烛,来到焱之的房间,床头上摆着一只木箱子,那里面放着焱之自己准备的行李。她拿出来,搁在床上,一件件展开,又叠起,每叠一件都花费很长时间;她温柔地抚摸着衣服的领口、袖子,一想到等下次焱之穿上这件衣服时,他已不在她眼前了,眼泪就忍不住涌了上来。她的脸深深埋进双臂,佝偻着身子,肩头剧烈地抽搐着……焱之站在门口,愣住了,他一步跑到床前,跪下来,两个人搂着哭作一团。“妈妈,我不走了,不走了。”外面起风了,屋子里灯光摇曳,两个人的心里都轻松了不少。

半小时前,娈还在想,只要儿子留下来,她做什么都行。可一想到焱之是为她才放弃的,她的心里比原来还难受。母子俩相互为对方擦拭眼泪,焱之为了让母亲高兴,挤出一丝笑容。母亲歉疚地望着他,内心却更痛苦了。

平静地过了几天,家人都不再提这事,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一样。焱之好几次坐下来给徐文柯写信,都下不了这个决定,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是我想要的吗?”学校早就开学了,他却仍待在家里,仿佛悬浮在半空中的一片树叶,始终落不了地。他阴沉着脸,对家人十分冷淡,母亲明白这种结果是她造成的,本来就老实的她,变得更加唯唯诺诺。她单纯地以为爱会把儿子留在身边,他还是个孩子,不久就会回心转意。这是她的一厢情愿。焱之一天比一天消沉下去,他真希望和母亲痛痛快快地吵一架,逼她讲出些难听的话来。可对方偏不,她已经知道如何让孩子服从她的心愿,继续用纠缠不清的软弱感情去笼络他。而事实上,她本人的痛苦也在一天天加深,那是她对孩子为她的牺牲而付出的巨大代价,苦闷地相处并不比分离的牵肠挂肚好到哪儿去。

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她放下手头的活计,手臂下挟着一把破旧的黑伞出门了。她的眼睛没有光彩,神情木然,眼角有一滴泪,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她挺着头,一直向前走,深一脚浅一脚,踩进泥水里,全部心思都放在同一个问题上,“我错了吗?我害了他吗?”……她眼神干涩,始终注视着不知名的前方,不知道走了多远,雨水顺着身体往下流,挟在手臂下的那把伞,却始终未打开。

焱之独自沉思着,对母亲的外出浑然未觉。人在痛苦中会变得麻木,连平时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唤起他的同情。他觉得家人都只顾自己,外公、父亲都在欺骗自己,他们想捆绑住他,成为跟他们一样碌碌无为的人。否则,凭他们两个的影响力,母亲怎会不同意?他尤其不能听见他们说笑,那跟公鸡打鸣一样恼人,他们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理想。这些他用生命爱着的人,转眼都失去了价值。他感到被孤立了,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也就不再关心他们。其实,他哪看得到别人在为他心痛呢?十几年前,仇席珍得到一次去上海谋职的机会,由于舍不得这个家,他最终放弃了。外公为此埋怨了他很长时间。这次关于焱之的事,老人担心他再优柔寡断,便几番在背后用那次事件提醒他。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学徒要低三下四地看别人脸色、侍候人,最终能否学到本事,还要看个人悟性和造化。如今焱之不谙世事,凭着满腔热情做出这样的抉择,像其他穷苦人家的孩子一样去做徒工,不知道其中艰辛,这会不会是把他往苦海里推?仇席珍不由得比较一下自己的童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时虚荣心作祟,作些诗画消磨时光,从未被生活所累。“都怪我无能……”仇席珍捶打着脑袋,一想到妻儿所受的苦,他就无法原谅自己,但又无力改变现实。他走出沉闷的书房,来到田野里,跟几个憨厚老实的农民一起顶着烈日在地里忙活。夜晚收工后,庄稼人热情地用自酿的米酒招待他,仇席珍心事很重,很快喝得酩酊大醉,他多少年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形了。

焱之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无法想象自己处在困境中,父亲不仅不帮他,竟然有心思寻求堕落,他宁愿把自己当成局外人。母亲何时出去的,他根本不想知道。他在自己屋里,躺在床上,晚饭时,没人来打扰,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午夜时分,焱之突然听见屋外响了一声,门开了,母亲全身湿透地走进来。她扑到床上,抱着儿子,哽咽着说:“你走吧!孩子,妈不留你,妈高兴你走!”

焱之心里一惊,挣脱母亲的手臂,从床上爬起来,点亮灯。母亲脸色苍白,头发一绺一绺地滴着水,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整个人像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妈妈,您怎么了?您去哪儿了呀?”他扑在母亲怀里,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母亲没有回答,接着说:“好孩子,我不伤心了,你走吧,去做你想做的……只要你答应妈照顾好自己。”说完发疯似的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焱之的心碎了。他纹丝不动,但不敢再轻易退让,母亲心里有多苦啊!他努力想找些话来安慰她,从母亲慈祥坚定的眼神里,他知道已经不需要了。依偎在母亲身边,他的双手握着母亲粗糙的手,感受着她温柔的呼吸。黑夜啊!让时间停住吧,让相爱的人静静享受这温馨的时刻,明天在哪里呢?

窗外已经传来头遍鸡叫,母亲看着孩子睡去之后,才轻轻地关门出去。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焱之和母亲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心里踏实了许多。他寸步不离地帮着母亲做各种琐碎活计,孝顺地告诉母亲,他要努力奋斗,要带着无数的财富回到她面前。他宁可去死,也要让母亲活得幸福、有尊严。母亲赶忙捂住他的嘴,制止他,说道:除了他健康快乐,她什么都不要。

临行的前一天傍晚,仇席珍带焱之去了祖坟。坟地周围种着几株低矮的树,几个坟墓挨着,碑上刻着曾祖父、祖父的名字,好像一代代人的记号,告诉活着的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那时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靠着多大的坚持才有了今天的后世子孙。仇席珍跪下来,请求父亲在天之灵保佑他的孙子。焱之跪在父亲身边,眼里含着泪水,他不知道为什么哭,或许是歉疚,他觉得自己从未像爱外公那样爱过祖父,在平日里也很少想到他。

天空阴沉沉的,开始下雨了,起身离开时,焱之对着坟墓默默地说:“爷爷,我一定不让你失望!”父子俩踩着泥泞往回走。一路上,焱之紧握着父亲的手,一刻都没松开。

晚饭十分丰盛,焱之非常卖力地吃着,却品不出菜的味道,这是他一生吃得最艰难的一顿饭了。饭后,各自回屋早睡了。行李早已准备停当,为第二天早些起程。焱之躺在床上,丝毫没有之前想象的兴奋,他在想着心事。仇席珍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只盒子,焱之赶忙从床上坐起来。

“别动!”父亲拍拍孩子的肩膀,坐在床边,慈爱地望着他,“孩子,还记得它吗?”仇席珍说着打开盒子。

焱之惊呆了,是那只六年前被他摔坏的成化小杯。“爸爸……”他哑着嗓子喊道,眼含热泪,为自己多少次的埋怨和憎恨而愧疚。年幼无知,使他错怪了父亲,从未真正觉察到那严肃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种细腻、深沉而宽厚的爱啊!

“孩子,在古董店做事,拿放物件要谨慎,手指抓取位置因物而宜。观赏时,务必置于托盘之内,忌讳离开桌面在手里翻来覆去。否则把玩者即使抓得再牢,也难免有意外失手的危险,使旁观者心惊肉跳。举止粗俗,不仅会遭人轻视,也会影响赏玩的兴致,甚至会造成严重损失。”

焱之点点头,表示理解父亲苦口婆心的意图。灯光下,他发现盒盖上有一行字,拿起来仔细一看:仇焱之七岁收藏。他再也抑制不住了,激动地扑到父亲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泪如泉涌。仇席珍惊住了,问他怎么了。焱之摇摇头,说他太感动了,他没想到……接着又呜呜地哭起来,待稍微平静下来后,他断断续续地为做过的错事忏悔。仇席珍抚摸着孩子的肩膀,想安慰他,却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

父亲走后,焱之的情绪久久难以平复,他睁着干涩的眼睛,打量着屋子里的家具,这书桌、椅子是他天天读书用的,这张大木床……他抬眼望望墙壁,多少次愤怒发疯,都拿它出气。他从床上爬起来,对着窗外,这亲切悦耳的虫鸣,芬芳四溢的小花园……这些平日里不被他注意的东西,哪一刻不与他的快乐和悲伤休戚相关呢?如今要分别了,为了那个飘忽不定却深深吸引他的远方,为了不知名的未来,为了他的理想……只能这么做了,真舍不得呀!可他感到一阵飓风要卷走他似的,他拼命地抗拒着,惶惑地站在过去和未来之间……迷糊中,他看见有人影影绰绰地进来了,他感到了外公那宽厚温暖的胸膛,那是他的避风港哦,他的额头贴着那粗糙的下巴……等他再次仰起脸时,他又看见了母亲慈爱的眼神,想着自己给她带来那么多痛苦,想着就要离开她……他伤心极了,在黑暗里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哭声……渐渐地,四周安静下来,一切都消失了。

早晨四点,母亲就起床了。父亲在大屋里把行李又检查了一遍,还在衣服夹层里塞进一本薄薄的册子,那是几天前就写好的。外公一大早就出去张罗车子的事。小城里每隔十天半月就有车子去上海,仇席珍一周前就跟车主定好了。淼之临上学时,过来跟焱之告别,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什么也没说,在紧紧的拥抱里彼此感到了那份不舍。最后兄弟俩尽力赶走悲伤的念头,努力给了对方一个微笑,两颗心感到从未有过的亲近。

母亲花了好几个小时,把早餐做得像过节一样丰盛,可谁都没有胃口,四个人默默地吃着团圆饭,因为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谁都不敢讲话,连走路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饭后,焱之匆匆换上衣服,收拾好行李。

秋日的清晨,淫雨纷飞,空气中有几分凉意。大门打开,车夫准时出现。他身穿雨披,头上戴顶旧草帽,五十多岁,矮胖的身材,四肢粗壮,一只腿瘸,行动不大方便,但他从来不误时。仇席珍付了车钱,大家说了几句客套话,把行李装上车。在街上,外公若无其事地和过路人打招呼。焱之默默地跟在车后面,紧握着母亲的手,流连地望着熟悉的街道,萧索的树木、矗立在灰色屋顶上的烟囱。再见了,悲伤的记忆,悲伤的童年,他这样想着,泪水涌出了眼眶。

终于上车了,车厢里还坐着两位同乡,焱之咬着嘴唇,指甲都掐进肉里去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世上最亲的人,孤独、无助、茫然、不舍,把之前的希望和豪情都冲走了,爱有多深,分别就有多痛。

车夫一声鞭响,两匹大马健蹄飞扬,冲进了蒙蒙细雨里。焱之抬起朦胧的泪眼向小城告别,亲人在视野里渐渐缩小……忽然,在靠近田野边的那棵大树下,出现了一个白色纤弱的身影,焱之擦干眼泪,把头伸出车窗,是她?!是梦?紧接着,那个身影追着车子奔跑起来,手中挥舞着一条白色的手帕……那远去的梦中风景!

焱之忍不住伏在行李箱上哭了。

半路上,车子在疾驶中停下来,车夫在前面大声地对后面喊了两句,车厢里不知何时又增加了两名乘客。焱之直起身子擦干眼泪,心想,只能往前了。

雨还在下着,在车子后面,在离去的故乡的土地上,厚厚的乌云渐渐变薄,露出惨淡的蓝色,阴雨过后,太阳依旧会照耀田野……一切都结束了。

他向着上海的方向望了望天空,阴暗的云层背后透出一道道亮光。天快晴了,焱之从悲伤中打起精神,反复地在心中告诉自己:“就在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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