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孤灯乱翻书(代序)

夜雨孤灯乱翻书(代序)

读书生涯中,免不了会有这样一些时候,灯下枯坐,意懒神滞。百无聊赖之际,耳听夜雨秋风在窗外飘摇。每逢此时,我似乎已形成一个习惯,从书架上抽出几本“经”书,默诵静思片刻,似亦渐能入定,而原本不宁的心绪,逐渐地亦能为眼前书中那一行行或厚朴坚定、或凝重庄严的文字充满,而且,往往还会有一种别样的情愫,在这夜雨孤灯中袅袅地牵引生长出来。这样的时候,窗外的风雨,似乎也幻化成一片仅属于个人的天籁,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个清明澄彻的世界之中,眼前的“俗”物,亦仿佛放射着圣洁的灵光,如水般地流溢在你的四周……所谓“境由心造”,大抵亦就如此罢。

我不是任何形式上的信徒——没受过戒,也没入过教,自然用不着苦心孤诣地去守持。相反,经常地让思想去碰触一下“清规戒律”,倒能生出不少微妙的感觉。“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在这样的境况中,也能多少有点平素所不曾获得的体会。久而久之,这样的碰触,便生成了一种习惯的乐趣,自以为在享受着无拘无束的好处。拥有一片自以为是的自由和清静,可以放任你的思绪,在每一本书的每一页上轻盈地往返流荡,恰似风行水上。“小径无尘竹引路,池水有声风作鳞”,那种默然之中、凭栏细听风吹水上粼的景致和感觉,不是也很诱人么?

也不尽然。

信徒自有信徒的得天独厚。信徒可以因信得救。不信,自然无从获救,也就只能堕身于原罪欲念的轮回折磨,无法超脱尘世之苦、登临圣界天堂。信,当然包括信“经”。神的旨意包含在“经”中。“经”是凡界圣界之间的桥梁,信是神赐予你解“经”的钥匙。在每一个信徒眼里、心中,“经”绝非仅止于历史语言,而是天经地义,是宇宙间的大真理,是真正生命或觉悟了的生命赖以维系和照亮的支撑,是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贯穿与流动,是超脱时间界域的灵魂,是弥天的大法,是深深扎根于大地的一棵心灵之树,招摇出人类精神的灵光和力量。这就是因信而产生的力量,一种完全彻底地改变一个人的精神面貌的力量。我寄身尘世,有时却又不免向往这样的生命境界和精神力量。只是,这样的境界和力量,对于一个尘世居士来说,可能么?

首先想到的,是一则几乎人人皆知的佛教典故。说是禅宗五祖弘忍意欲传其衣钵,嘱众僧写一偈语,以明各自心迹。先有高僧名神秀者在一面寺壁上书:“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俟而,有一伙房僧名慧能者,不识字,听到寺里传念的神秀偈语,乃托人将自己的一段偈语也书于同一面墙壁上,偈语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典故至此,说法基本一致,而其结局却有两种。一说五祖弘忍听了慧能的偈语,心中暗喜,倚之为可托付之人。但恐慧能遭神秀算计,乃夜招慧能入密室,传经、钵、袈裟之类,嘱其快走。慧能听五祖言,夜走岭南。神秀遣人追慧能,欲抢回经、钵、袈裟,但慧能得神佑护,终无恙而至韶州。另一说是弘忍为慧能偈语所动,以为得禅宗真谛,招慧能来欲托衣钵之类,慧能不受,如一鹤飘然南行。两种结局,相较而言,我宁信前者但神往后者。

这个典故很早就听说了,只是一直悟不出其中的味道。后来慢慢地亦觉得神秀的偈语显得过于小心谨慎,处处有一种举轻若重般的拘泥,讲求的是一种慢性修养功夫,以此明性见佛。而慧能的偈语空灵洒脱,透溢着一种举重如轻般的自由和超然,强调的是成悟。所谓顿渐之分,实非慧能本意。《敦煌新本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慧能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中云:“法无顿渐,人有利钝。迷即渐勤,悟人顿修。识自本心,足见本性。”此足以为证。只是我人属迷钝,却又向往利顿之境,无根无柢,却急于明心见性,虽属人之常心常情,却如此南辕北辙,或者缘木求鱼,也只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

身为读书人,久陷书海,既为读书所乐,有时亦难免为读书所困。会有一种沉重系压在心头,推之不动。《论语》中云“颤颤惊惊、如履薄冰”,多少亦与此有些干系。每逢此时,便更向往慧能的洒脱。菩提、明镜这些“东西”,原本并不存在——心外无物,又何必自设心狱、自寻烦恼呢?如果说神秀为历史及现实所困,为修身修行所困,走的是渐进修持以达解脱之路的话,慧能只是极潇洒地挥一挥手,眼前的历史烟云便消散殆尽,剩下来的,便是自我的大自由与大光明。这样的潇洒,不是天地间最有魅力的潇洒么?

如此这般,伙房僧慧能那飘然南行的背影,便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不仅如此。

《圣经·创世纪》开篇,上帝说:“要有光”,便有了光。请注意这其中的文法。只记得每次灯下读到创世纪篇中上帝这六天的工作时,总是抑止不住心中的激动和憧憬。那种创造的伟力和神奇、意志的明晰和坚定、态度的从容和雍穆,除了上帝自身无法想象的存在,同样不是亦可以说是由记载那话语、那事迹的文字与文法创造出来的“奇迹”么?当然,我亦深知,在一个信徒眼里,我的这种看法自然是荒诞不经的了。

此外,亦还想到过《维摩诘经》。此经自传于中土,先后有三种译本。一为后秦佛经翻译大家鸠摩罗什译本,名《维摩诘所说经》,凡三卷;一为三国吴支谦译本,名《维摩诘经》,凡二卷;一为因去西天取经而播名至今、妇孺尽知的唐玄奘译本,名《说无垢称经》,凡六卷。三种译本中,我尤喜鸠摩罗什的译本,文字优雅,几乎字字珠玑。此经《卷一·佛国品第一》中对“如是我闻”中“我闻”的诠解,尤其令人怦然心动。“我闻”,什曰:“若不言闻,则是我自有法,我自有法,则情有所执,情有所执,则诤乱必兴。若言闻,则我无法,我无法,则无所执,得失是非,归于所闻。我既无执,彼亦无竞,诤何由生?”这真是天底下文字中的极品了。读之,如沐春风、如饮琼浆……

据说旧式文人其实也并不都自困于儒家一端。在四书五经、科试八股之外,也有或神系老庄,或喜诵佛经者,其中原委,没细想过,不清楚。不过,对于一个健康的、尘世中的、既向往自我解脱又对世俗欢乐依恋难舍的心灵来说,六祖慧能的偈语和背影也罢、上帝开启天地浑沌的伟力和仁慈也罢、鸠摩罗什缜密和睿智的诠释和宣扬也罢,一心系之,不是也很正常的么?

人和书的关系可能很复杂,人和“经”的关系,在信徒们眼里心中,则宜极简单。即便不是一个信徒,这之间也应该是一种纯粹透彻的关系。也只有如此,夜雨中、孤灯下,融身其中,心才会变得透彻明亮,并在瞬间的自我澄明之间,获得一种来自于神秘之中的信念与理想的加持力。

或许还有人会说十年寒窗的快乐,就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荣耀,亦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及天下”的自守与自我实现。只是觉得这样看待读书,总不免过于实际。相较于前文中之种种,心亦有所不喜。当然,现代人又为读书增添了种种新说法,譬如求真理,譬如认识自然人性社会等等,将生命价值与意义,与漫漫求知之旅途关联起来。所谓生命问题的大解决,一般而言,总归是被排除在这种现代的知识生涯之外的。

于是,便不免时时回味经书中所记述的那些今天看来类似于神话传说一类的故事,那该亦是读书生涯中难得的一种大幸福吧——无边无际的通往彼岸的大智慧。或许在今天看来,这些都不免虚妄,不过,又有谁能说,那不也是一种令人心向往之的自修境界呢?

只是,读书研习的路,还得一步一步地走。

此文原发表于《书屋》199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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