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鸟背后的真相

菜鸟背后的真相

在上世纪80到90年代,随着网民数量的不断增加,心理学家开始关注电脑是如何改变人们的想法和行为这个议题。1990年,美国律师兼作家迈克·戈德温针对Usenet的行为模式提出了一条自然法则(也就是著名的“戈德温法则”):网络上的讨论持续时间越长,用户发言中将纳粹或希特勒作类比的可能性就越接近百分之百。换句话说,在网络上的发言越多,就越容易变得邪恶肮脏;如果上网聊天的时长达到一定程度,就必然存在这种“恶性”。(时至今日,在大多数新闻报纸的网络留言板中仍可观察到符合“戈德温法则”的言论。)2001年,心理学家约翰·舒勒提出著名的“网络去抑制效应”,解释了这种行为的成因。他指出,有六种因素促使网络用户忽视了现实生活中的社会法则和规范。舒勒认为,一方面我们无法了解也无法看到对方是谁(对方也是如此),双方的交流模式是即时性的,表面上毫无规则,也无须担负责任;另一方面,网络的一切都好像是一个新的现实世界,人们会做出现实生活中不会出现的举动,舒勒称这种心理为“恶性去抑制化”。据其他学术研究成果表明,65%到93%的人际交流属于非语言类型:面部表情、语气和肢体动作等。简而言之,人类的大脑经历数百年的演变,会下意识地观察到这些“暗示”,因此我们得以更有效地解读彼此,产生共情。然而,通过电脑交流时,这些“暗示”通通被抹掉了,以至于人际沟通变得模糊且没有判断依据。或者,又正如连环漫画《便士游乐场》里提到的:“网络大笨蛋理论:正常人+匿名+观众=彻底的笨蛋。”

对付网络菜鸟,最简单的招数就是拿掉“匿名”这顶帽子,强制网站或平台规定用户以实名制登录。当然,这也无法避免网络的恶劣风气,不过至少可以迫使菜鸟能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或者提醒他们在口出恶言之前三思。然而取消网络匿名制也有它的弊端,匿名制并不是为庇护网络菜鸟而生的现代产物,而是提供一个手段,让大众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坦诚相待,无须顾忌身份。考虑到这点,取消匿名制会是很冒险的做法。

若想摆脱网络引战,我们可能也需要做出一些牺牲。犯罪、威胁、侵犯、讽刺之间的界限十分细微,像老霍尔本这样的网络菜鸟,有时的确能够透过他嘲讽的目光,瞥到社会妄自尊大的一面,同时也暴露出现代生活的错乱、道德恐慌以及过分夸张的24小时新闻文化的荒诞。网络菜鸟的众多派别中,有一群人叫作“安息悼念菜鸟”(RIP memorial trolls),他们的攻击目标,是在近期过世人物的悼念主页上发布信息的网友们。惠特尼·菲利普斯,是一位专注于网络菜鸟的学者,其博士论文也是以网络菜鸟为主题。据她而言,这群菜鸟的攻击对象是所谓的“悲痛访问者”:他们与逝者在现实世界中毫无关联,完全不会因为逝者过世而感到悲伤。“安息悼念菜鸟”表示,这些访问者做作又恶心,活该被人喷。GNAA(美国同性恋黑人协会)常常发表一些荒谬的新闻故事,希望懒惰无能的记者前来抄袭,他们的做法经常是:一篇来自GNAA的报道指控有黑人在飓风袭来之时强抢民宅,偷窃主流媒体版面曾多次报道过的宠物。这群菜鸟一致认为,现实中的引战天王非美国喜剧演员斯蒂芬·科尔伯特与英国喜剧作家克里斯·莫里斯莫属,两人都因善于嘲讽过度膨胀的政治家和名人而名声大噪。

扎克表示,他的所作所为也是有其价值和目标的——为公众利益而引战,揭露社会的虚伪和愚昧。为此他创立了一套属于自己的信仰体系,整合了以往数年的心血,将其作为一种引战工具使用,他称之为“自动说教式时空穿梭实用主义”,融合了荒诞的幽默、物理学知识以及各种源于其他信仰的元素。扎克用这套理论来攻击其他宗教及政治团体。“这种方法屡试不爽,他们根本不知道眼前说的东西是真是假,也看不出哪里是笑点,哪里是真话。”这套战术确实高超,而且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将对现代神学的论争产生极为重大的影响。(嗯,你们中计了吗?)

尽管许多网络菜鸟的身份,只是闲得无聊又想搞点事情的中学生,但也有部分认真的菜鸟属于广义上的自由主义者。他们认为,生活在自由社会的前提之一,就是接受任何观点都可以受到挑战或讥讽,而对自由言论而言,没有比“伤不起”的心态更让人沉闷的了。网络菜鸟自互联网诞生之初便存在了,也从侧面表明了许多人内心都有探索人性黑暗面的欲望。我访谈过的每个菜鸟都坦言,他们的行为并不奇怪,挑战未知的极限,是人之本性。

然而这种挑战极限的哲学观点也有其弊病,用不好反而会被当成不顾一切霸凌及威胁他人的正当理由。当我问到扎克有时是否会玩得过火时,他点点头:“有啊,我猜应该有几个人被我逼得不想再上网了,还有一个都精神崩溃了。”

他会觉得自己有责任吗?

“当时我没什么感觉,我们都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虽然现在我没那么确定了。”

然而老霍尔本则是坚定不移地表示:“我的攻击对象可是精心挑选的,他们都活该。”但菜鸟的攻击目标并不总是有钱有势的人,更多的反而是像萨拉一样的弱势新人,毕竟他们是最容易下手的对象。/b/区的匿名用户们之所以盯上女主播,是因为她们的照片和相关话题人气最高,比一般的“/b/区流氓”话题要热门多了。最后老霍尔本选择跟/b/区站到了同一阵营:“你会跑到网上发布自己的照片吗?那为什么她要这么干?我不是要教她做人,但她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扎克则对萨拉的遭遇表示不安,不过最终还是得出这样的结论:“她还是不该这么做,虽然后果对她而言太沉重了。”

对我来说,萨拉的人肉搜索事件是个残暴的恶行。而这群坏人却只想用站不住脚的言论为自己的行为洗白:“今晚那个贱货可是学到了她短暂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在网上发布裸照会是你一辈子的耻辱。”我深信她的确学到了痛苦的一课,但这仅仅是属于“生活灾难”的副作用之一:

匿名用户:我就是白莲花本尊。

人肉搜索萨拉没什么问题啊。

玩玩而已嘛。

生命之树的顶端没有爱(love),只有幸灾乐祸(lulz)。

不管这群网友的动机如何,即便是最恶劣的行径,我们也能从网络菜鸟身上学到一点东西。引战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从/b/区的恶霸到业余哲学家,从轻微的冒犯行为到非法犯罪,都属于引战的范围。我们对在数字世界得到赞赏的渴望日渐增强,导致越来越多的人乐于在网络上分享个人生活中最为隐秘的一面,且分享对象常为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个人的喜好、想法、下一处目的地,在网络中分享的个人信息越多,就越容易成为菜鸟的攻击对象。尽管社交媒体网站的信息管控更为严格,引战行为仍然随处可见。自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引战便成为了网络生活的主要特色,从一个小众群体间电子信息交流过程中无意间诞生的衍生物进化、突变为现如今的主流现象。对于像扎克这样的高手而言,引战从一门创意十足的艺术行为堕落为充满挑衅和霸凌的胡作非为,这种转变让人十分沮丧,但他们也并不会因此罢休。无论我们是否欣赏,引战都是如今网络世界的一个特色。随着现代人对网络生活的依赖,网络菜鸟的存在,或许有助于我们认清这种行为的危害性,提醒自己多加小心谨慎,顺带把脸皮也练厚点。说不定有一天,还要因此而感谢他们呢。

舒勒提出的六种因素分别是:分离匿名性(dissociative anonymity,我的网络行为无法追溯到本人);隐身性(invisibility,没人知晓我的长相,或分辨我的语气);非同时性(asynchronicity,我的行为并不会即时发生);自我中心的内射(solipsistic introjection,我看不见其他人,只能猜测他们的身份和意图);分离想象(dissociative imagination,这不是真实世界,这些网友也并不存在);权力最小化(网络不存在权威式的人物,我可以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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