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诗经·国风·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今日春分,草长莺飞,簪花喝酒,踏青挑菜,旧时盛行的礼乐,在民间一样受推崇。春萌秋谢,时令流转,万物有灵,却亦有其不可避免的兴亡荣枯。
春分也是节日,举行祭祀庆典的日子,古代帝王有春天祭日、秋天祭月的礼制。周礼天子日坛祭日。《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二月中,分者半也,此当九十日之半,故谓之分。”
江山可易主,情缘有幻灭,唯岁月不言,千年不改。“春分日,酿酒拌醋,移花接木。”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季节,心事亦如日出桃花,雨后烟柳,新润可人,绵密深稳。
我亦小径寻幽,又唯恐触了花神,惹出一段无由的情缘。不知谁家庭园,翠柳深深,掩映着几树桃花,让人心生向往。昨夜读《诗经》之《桃夭》,有诗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可见,桃花早在三千年前就已是一道明媚的风景。
清姚际恒《诗经通论》:“桃花色最艳,故以取喻女子,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以桃花喻美人,虽艳丽却也静雅。桃树当是民间最寻常的花木,繁城小镇,山寺村落,有桃树的地方,便有春天,亦见美人。
幼时居住的村落,青山如黛,桃花满溪。逶迤的山路,被桃花翠柳遮掩,隔着黛瓦白墙的屋舍,望不到尽头。有院落的人家,门前喜种桃树,春风过处,那一树树桃花,开得难管难收。
有多情贤惠的妇人,折了桃枝插瓶,搁于堂前案桌,抬眉皆见春色。桃花可晒干酿酒,可做桃花茶,还可制成桃花丸,不仅添了雅兴,更有美容养颜之功效。
小时候的春天,看过最多的便是门前的梨花和院落的桃花。有时父亲打柴归来,还会折上几枝杜鹃花,几簇白栀子。那时不知天下好物繁多,以为最美的,是黛瓦白墙,桃林竹山。
后来行走过许多地方,到底是见不到故乡的山桃庭柳,梁间社燕。我对桃花本无多少喜爱,幼年觉它开得过于繁艳,不够简净;年岁渐长又觉它过于妖冶,不够矜持。到今时红颜渐老,又突然爱其灼灼风姿。它本是春日庭园里的佳人,从古至今,促成了不少良缘。
我喜欢白居易的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又喜欢崔护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一静一动,尽是妙意,尽得风流。
但这些深红浅绿都不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般神韵深浓。春风陌上,天地万物清润欣荣,无有遮蔽。我亦是这陌上行人,往来游走于世间,不去询问历史的言语,也不贪恋名利荣华,内心安静无争,却终不知归去何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仿佛看到几千年前,一片盛开的桃林,桃枝于春风中摇曳,灼灼桃花嫣然含笑,婀娜风情。这片桃花丛中,有一妙龄女子,款款移步,明眸善目,娇艳多情。
花丛深处,人与花皆好,竟不知是佳人赏花,还是花赏佳人。这女子似三月桃花,韶华胜极,值婚配之龄,即将嫁作人妇,宜其室家。红烛高照,鸳鸯织锦,从此她是另一个屋檐下的新人,堂前廊下,打理岁月。从陌生到熟悉,由红颜到迟暮,看似漫长深远,亦不过是花开花落的时间。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简短的几句诗,诉说女子一生平顺亦安乐的命运。从桃花到桃实,再到桃叶,一如她穿上凤冠霞帔,之子于归那一刻,她便不再是单纯的自己。
嫁作人妇,归至夫家,从此孝顺公婆,相夫教子,勤俭持家,是一个传统妇人此生的归宿。自古以来,天下大信,莫过于百姓安居乐业,家庭和睦兴盛。而一个女子所有的幸福,则是遇一良人,婉静贤淑,安享稳妥现世。
《桃夭》里的女子,不仅美艳动人,更有一颗良善温柔的心,她嫁入夫家,将日子过得和顺美满,如意喜乐。旧时女子以贤德温婉为美,今时亦如是。所谓相由心生,一个温良俭约的女子,纵没有桃花之灿烂,海棠之妩媚,牡丹之华贵,寒梅之高洁,亦会另有一种简净风流。
朱熹《诗集传》有言:“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男女者,三纲之本,万事之先也。”
万物遵循其规律,方能更替流转,生生不息。我爱旧式婚姻,中国民间几千年沿袭着这种风俗,那种满堂花团锦簇的繁闹,令人生出敬意。
幼时于村庄也见过这样的嫁娶,新郎伴随迎亲队伍同行,去往邻村迎娶新娘。一路上鞭炮声声,锣鼓悦耳。那日的新娘凤冠霞帔,妆容精致,美得惊心。华丽的厅堂,宾客满座,新郎新娘拜过天地、祖先以及父母,之后对拜喝下合卺酒,便正式成了夫妻。从此,患难相随,荣枯与共。
外婆曾几度跟我说起,她当年出嫁的喧闹场景。几处村落,各户人家,乃至那一片山岭溪亭,皆是喜气欢声。新婚时,还请了梨园戏班,锣鼓喧天吹唱了几日。外婆家境殷实,曾外祖父给她备了丰盛的嫁妆,金银玉石。尽管这些最后都付与光阴,不知去处,但那晴日春光、花好月圆的盛景,足以令其回味一生。
外公家境清贫,却是读书君子,不慕银钱,爱其婉柔素心。外婆嫁至夫家,甘守平淡,对公婆敬爱,对丈夫有礼,与邻人也相亲。外婆做新妇时,亦如那桃花,烂漫美好,却不失静雅。她此一生皆有着“宜其室家”的品德,得外公爱慕,与之相敬如宾,不离不弃。
人生如花,美好易逝。无论是三千年前《诗经》里的女子,还是外婆、母亲,或是世间寻常的凡妇,她们皆有过桃花的娇艳。在有限的年光里开花结果,叶茂枝繁,美得安静亦清明。
如若可以,我愿此生修行,不是诗酒文章,而是柴米油盐。年年岁岁,在旧庭深院,与邻妇一起背着竹篓采桑摘茶,于檐下剥笋,于长廊绣花,不怀古追思,不悲天悯人,像佛经里的莲花,清洁静好。
千百年来,多少故事,似春庭里幽火煮茶,洒逸悠闲。虽是悲喜交织,却到底远离了沧桑,经历过了,又如杨柳新枝,这样不染尘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再读时仍觉香风细细,百媚千姿。像见一美人,肌肤胜雪,薄施粉黛,款款而来,娇态动人,转瞬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