茭白

茭白与笋相似,因此有些地方是管茭白叫茭笋的。笋出余杭山,茭出下孤城,均为天目支峰。蔬菜中之所以有竹笋还有茭白,正如东西天目双峰对峙;武林中屠龙刀倚天剑同出;江东乔老家大乔小乔并美。又如钱牧斋在虞山下筑我闻室,打算将柳是惠香二美兼蓄。其中笋是内秀,可比柳姬;茭是外美,可比惠姬。其有诗纪云:“曲中杨柳齐舒眼,诗里芙蓉亦并头。”袁枚《题河东君像》诗也称“斑管自称诗弟子,佛香同事古先生”。陈寅恪教授当年为柳氏翻案,在资料方面下足功夫,使出宁可错杀一千不许放走一个的手段,可惜后面一联,到底还是疏忽了。不过就外形而论,茭白较竹笋真的要好看很多,以至我每次在菜场中见到,总会想起记忆中传统的女中学生形象:白衬衫绿裙子,姣好的肌肤,颀长的身体,一派清纯秀丽气息。钱惟善《食茭白》诗也说:“西风吹雨饱秋菰,卸却青衣见玉肤。客里尝新成一笑,不图今日见西湖。”末句暗用苏轼西湖诗典,诗家所谓更进一层法,即以卸去外衣后的茭白比之美人西施,复以西施比之西湖也。

茭白古称菰菜,菰又可写作苽,写《说文》的许慎老师说:“雕苽,一名蒋。”写《广雅》的张揖老师补充说:“菰,蒋也。其米谓之雕胡。”这两位汉朝骨灰级字典专家的发言很精彩,给葛洪为同出汉人之手的《西京杂记》作注时带来很大的便利,他说:“菰之有米者,长安人谓之雕胡;有首者,谓之绿节。”其中雕胡指米,绿节指茭,意思表达得很清楚。李时珍据此在《本草纲目》里进一步发挥,说这种雕菰米在古时大大有名,“霜后采之,大如茅针,皮黑褐色,其米洁白而滑腻,作饭香脆”。他进而推论像宋玉的什么“主人之女炊雕胡之饭”,曹子建的什么“芳菰精稗”,指的全是这种东西。可惜“蒋”字没具体解释,尽管知道说的不是三国时魏国盗书的蒋干,吴国死后成神的钟山蒋侯,但说蒋家的祖宗当年因茭白种得好,人以地名,因有此姓,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还有春秋时成王封的那个蒋国,虽注家众说纷纭。弄不清在哪里,但国都边上有一个很大的茭白塘,那也是可以基本肯定的。

如同菱莼葓藕等寄身陂泽,茭白的一生也是以水为涯,洁本生来还洁去的。这种植物仿佛具有一种天生的生活适应力,不像眼下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那样娇贵,需要阿姨和家长的精心照料。你随便将它往池塘边一扔,它就能自由自在地生长。而且一身是宝。除茎与籽可食用外,菰根捣汁生饮可以治肠胃痛;菰手腌制后可作蜜饯;菰叶更为古人日常生活所需,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包粽子时都少不了它(近代改用箬叶)。何况这里指的还只是霜后又干又老的那种,至于其青嫩时,堪为喂马的上等饲料。三国时江东孙郎军中战马何以特别的足健膘肥,勇猛耐战?已有学者考证了,其秘密就在受惠此物颇多。

茭在古时又与莼齐名,《礼记》号称“蜗醢而苽食雉羹”,拗口得很;《世说新语》简称莼菰,比它利索多了。其中菰是饭莼是菜,张志和《渔父》称“菰饭莼羹亦共餐”者是也。虽是极贱之物,倒也不是任何人都敢随便享用。作为帝王膳食凤肝龙髓的对立物,此物历史上一直作为专制社会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某种象征,从伯齐叔夷采薇而食,到张翰思鲈鱼菰莼挂冠归隐,再到朱自清拒食外国面粉,据说其内在精神一脉相传。以至我在市场上看见卖茭白的,想起李白当年“跪进雕胡饭,月光照素盘”的虔诚架势,免不了战战兢兢,有一种参观博物馆纪念堂的沉重感觉。

而在日常生活中,茭白就是茭白,口感鲜嫩,价格便宜。一般均用作菜肴,可切丝、切块、切粒,用作肉类辅料,如茭白炒肉丝,茭白烧肉,油焖茭白什么的。其中又以《随园食单》所列的一味最为新颖独到:“切整段,酱醋炙之,尤佳”,叫人读了以后不免食指动而馋涎下。可惜讲得过于简略,缺乏具体操作方针,有故意吊胃口卖关子的嫌疑。另有一法见明太祖第五子周王朱橚所撰《救荒本草》:“饥采茭菰笋,煠熟油盐调食,或采子舂为米,合粟煮粥食之,甚济饥。”那就明显是有点胡说八道了。贫家过日子自以节俭为原则,平时煮菜可能都舍不得放油。等到灾荒时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这么多的讲究?何况茭就是菰,古人已讲得清清楚楚,连这个都搞不明白,居然就敢写书当作家。看来他老爸当初没选他当接班人是对的,不然历史上又会多出一个“何不食肉糜”的家伙。

说到我自己和茭白的关系,也可以说有点特别的因缘,一是系绿色食品平素喜食;二是所居住的湖州市为古代唯一以菰命名的县城,即战国楚江东郡菰城县也;三是直到目前为止,这里仍是全国屈指可数的茭白产地。余生也晚,科技发展,粮食不愁,因而无缘领略据称营养价值很高的雕菰饭的风味。但乡前辈中肯定有不少人是吃这玩意长大的。手边的一个例子是号称吴兴地主的沈约,有咏菰诗一首见于后人所辑《沈隐侯集》,至于是不是永明体,因不懂声韵之学,不敢保证。诗云:“结根布洲渚,垂叶满皋泽。匹彼露葵羮,可以留上客。”既用享客,亦当自食。水葵为莼之别称,食时与莼羹搭配,可见古法犹存。尽管文明的进步已经使它成为历史,但什么时候碰上大旱大灾,粮食歉收之年,试它一试,我想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既可为国家减轻负担,亦能满足个人好奇心,同时又可发扬光大传统饮食文化,实在是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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