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长日难捱,除取金庸小说重读外,最能打发时光的恐怕要数杜甫的诗集了。尤其将各注家的选本集在一起,什么仇兆鳌的《杜诗详注》啦,浦起龙的《读杜心解》啦,杨伦的《杜诗镜铨》啦,等等等等。彼此印证对照,参详其中的异同及细微之处,也不失为暑中一大乐事。不过他们对杜甫的《槐叶冷淘》一诗倒一致认为是写冷面的。全诗二十句,其中起句“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点明冷面以炒槐叶为菜佐食,即现今江浙人所谓的“面浇头”也。“入鼎资过熟”,写烹制过程,“经齿冷于雪”写口感,“献芹则小小,荐藻明区区”表明自己有此佳食不敢独享,时怀野人献芹之心。这也就是结句“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所蕴的深意了。
杜甫是诗圣,每饭不忘君是其本色,我辈俗人吃面大可不必有这么多讲究。何况面的概念在古代还涵盖烙饼、汤饼、包子、饺子、紫石街武大郎的炊饼、十字铺孙二娘的人肉馒头等所有面制食品在内。其中以汤饼为面条古名,宋人马永卿《懒真子》言之凿凿,号称“汤饼即今长寿面”也。如果此说可信,那晋人束晳《饼赋》所记“玄冬猛寒,清晨之会,滋冻鼻中,霜凝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大约是有关面条最早的文献了。《新唐书·玄宗王皇后传》也说:“陛下独不念阿忠脱紫半臂易斗面,为生日汤饼邪”?堂堂大国丞相,俨然一副兰州拉面馆厨房内大师傅的架势,让人读来忍俊不禁。清人李渔更是有清一代的制面专家,其发明的“五香面”及“八珍面”两味,令所有当年有幸成为芥子园座上客的嘉宾好友食之不忘,流连忘返。其中八珍一味工艺极繁,制作极精,“以鸡鱼虾三物之肉,晒使极干,与鲜笋、香蕈、芝麻、花椒四物,共成极细之末,和入面中,与鲜汁共为八种”。光看看文字就要让人流口水。所恨封建社会无法注册专利,不然笠翁先生即可由此暴富,也不必靠打秋风和给朝中大佬提供三陪女郎混钱,以至至今尚为人所诟病。
面虽为北地主食,俗谚中与“北人乘马,南人乘船”同论的,还有一句就是“南人饭米,北人饭面”。但由于此物具有宜制宜存宜食等诸优点,南方人吃起来一向也不遑多让。唐宋以降,除浔阳江贼船上船火儿张横请宋江等人吃的“板刀面”滋味恐怕不大好受外,如杭州奎元馆的爆虾鳝面,苏州观振兴的过桥面,上海的冷面,福建的伊府面,昆山的奥灶面,镇江的锅盖面等,一向与北京致美斋的龙须面,山西太原府的刀削面分庭抗礼,各擅其名,堪称天下知名的快食。包括《红楼梦》里写宝玉出家的名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也总觉像是在为贾府的面条做推介似的。如第六十二回记宝玉生日当天芳官不习惯吃面条,厨房里柳嫂子为她另做饭菜,略可见此物在大观园餐桌上的地位。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加快,使得台湾的快餐面又异军突起,网上有个段子说馒头和面条打架输了,次日带帮兄弟去报仇,碰到方便面,一上去就怒气冲冲地说:别以为你烫了头发我就认不出你了。这种语言艺术上的机灵,可比之早年电视上那个“面对面的关怀,面对面的爱”的广告,令人耳目一新。
我喜欢在夏日自制冷面,选上好白面两斤,水沸下锅,约二三分钟捞起,在凉开水中冷却后,滤去水分,置入一大盆中加熟色拉油三两拌匀。盐及味精调入花生酱中,稀稠以适中为宜。吃时加蒜泥姜末、米醋酱油、再撒点葱花,即为消夏佳食。一生中另外一次吃面经验是在一九八四年,在浙江省的德清县,我去那儿组稿,一个当地文学朋友周江临请我吃一种颇具地方色彩的拌面。也就普通的面条,不用汤汁,以猪油、酱油、葱花拌匀,略放一些胡椒粉,吃起来却非常可口,至今齿颊生香。江临后来自觉在小县城里怀才不遇,辞职去北京圆明园艺术村做流浪诗人,与实验戏剧导演牟森合作搞诗剧,此事曾由《南方周末》作过报道,后来也不知搞成了没有?这倒不是我对这位萍水相逢的朋友特别眷顾,而是德清县的拌面实在是太好吃了,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所谓“面对面的关怀,面对面的爱”,不知这是否也可算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