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秋天,他撑着梦一般的喜筵

这秋天,他撑着梦一般的喜筵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康奈尔大学读完暑期课程,林徽因选户外写生和高等代数;梁思成选水彩静物画、户外写生和三角。9月,两人同往宾夕法尼亚大学就读。梁思成进入了建筑系,因建筑系不招收女生,理由是建筑系学生必须整夜画图,无人陪伴的女人在场就是不适当的。林徽因只好进了美术系,选修建筑课程。

她的美国同学给家乡《蒙塔纳报》写了一篇对林徽因同学的访问记:

“她坐在靠近窗户能够俯视校园中一条小径的椅子上,俯身向一张绘图桌,她那瘦削的身影匍匐在那巨大的建筑习题上,当它同其他三十到四十张习题一起挂在巨大的判分室的墙上时,将会获得很高的奖赏。这样说并非捕风捉影,因为她的作业总是得到最高的分数或是偶尔得第二。她不苟言笑,幽默而谦逊。从不把自己的成就挂在嘴边。”

而这么漂亮的成绩,据说有时,林徽因总是把图画了又画,多次修改甚至丢弃,等交图期限快到时,还是梁思成的参与,用他准确的绘图功夫才把已经被林徽因画乱了的草图,变成一张清晰整齐的作品。

在这里林徽因和梁思成这一对恋人的恩恩爱爱,却成了徐志摩的一场噩梦,11月,徐志摩以云中鹤名字在《晨报副镌》上发诗《一个噩梦》:

我梦见你——呵,你那憔悴的神情!

手捧着鲜花腼腆的做新人;

我恼恨——我恨你的负心,我又不忍,不忍你的疲损

你为什么负心?我大声的呵问,——

但那喜庆的闹乐侵蚀了我的恚愤

你为什么背盟?我又大声的呵问——

那碧绿的灯光照出你两腮的泪痕!

仓皇的,仓皇的,我四顾观礼的来宾——

为什么这满堂的鬼影与遗骨的阴森?

我又转眼看那新郎——啊,上帝有灵光!——

却原来,偎傍着我爱,是一架骷髅狰狞!

徐志摩梦见了他们的婚礼,顿时把自己惊醒而起,感情不是自己想说再见就能再见,它会带着往昔的深情将梦幻缠绕成一场噩梦,而他深爱的那人正远在他方的美梦之中。他们的美梦,正是自己难以渡却的劫。

而在美国的林徽因和梁思成,正跟现在大学生一般恋爱着。据说,每次梁思成去女生宿舍,总得耐心地等林徽因梳妆打扮二三十分钟,这让一起留学的梁思成的弟弟梁思永写了一副对子调侃他们:“林小姐千装万扮始出来;梁公子一等再等终成配。”横批是“诚心诚意”。

但是,像所有小恋人一般,性格差异也会让梁思成和林徽因吵吵闹闹,日子不是总有甜蜜,这让梁思成的父亲梁启超也忧心忡忡,写信说:“思成、徽音(因)性情皆近狷急,我深(生)怕他们受此刺激后,于身体上精神上皆生不良的影响。他们总要努力震摄自己,免令老人耽心才好。”而梁思成的姐姐梁思顺,随驻外使节的丈夫正在加拿大,更是与林徽因发生了冲突,在梁思成的母亲去世后,成为又一个反对这门婚事的人。后来矛盾化解之后,让梁启超大喜,给孩子们写信说:“思顺对于徽音(因)感情完全恢复,我听见真高兴极了。这是思成一生幸福关键所在,我这几个月很怕思成因此生出精神异动,毁掉了这孩子,现在我完全放心了……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天堂地狱。即如思成和徽音(因),去年便有几个月在刀山剑树上过活!这种地狱比城隍庙十王殿里画出来还可怕……”

两个人从少年时遇见,青年时执手,难免要彼此磨去很多锋芒,经历很多风雨,才能相对一笑,死生契阔。

在梁启超给孩子们频频去信的时候,林徽因却很久没有收到家里的信了。她开始惶惶不安,他的父亲已经卷入奉军的内斗里,安危莫测。

不久,林徽因收到了关于父亲的消息,是梁启超写信给梁思成:“我现在总还存万一的希冀,他能在乱军中逃命出来。万一这种希望得不著,我有些话切实嘱咐你。

第一,你要自己十分镇静,不可因刺激太剧,致伤自己的身体。因为一年以来,我对于你的身体,始终没有放心,直到你到阿图利后,姐姐来信,我才算没有什么挂念。现在又要挂起来了,你不要令万里外的老父为着你寝食不安,这是第一层。徽因遭此惨痛,唯一的伴侣,唯一的安慰,就只靠你。你要自己镇静着,才能安慰她,这是第二层。

第二,这种消息,看来瞒不过徽因。万一不幸,消息若确,我也无法用别的话解劝她,但你可以将我的话告诉她:我和林叔叔的关系,她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她和思庄一样看待,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她领受我这十二分的同情,度过她目前的苦境。她要鼓起勇气,发挥她的天才,完成她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这些话你要用尽你的力量来开解她……”

后来准确的消息到了,仅存的希望已然破灭,1925年12月24日,林长民被流弹击中,死于沈阳西南新民屯,年49岁。

而在等最后消息的这几日,徐志摩正在林徽因家:“‘栝安’那电报到的一个早上,我正在你家。忽然间一阵天翻似的闹声从外院陡起,一群孩子拥着一位手拿电纸的大声的欢呼着,冲锋似的陷进了上房。果然是大胜利,该得庆祝的:‘爹爹没有事!’‘爹爹好好的!’徽那里平安电马上发了去,省她急。福州电也发了去,省他们跋涉。但这欢喜的风景运定活不到三天,又叫接着来的消息给完全煞尽!

当初送你同去的诸君回来,证实了你的死信。那晚,你的骨肉一个个走进你的卧房,各自默恻恻的坐下,啊,那一阵子最难堪的噤寂,千万种痛心的思潮在各个人的心头,在这沉默的暗惨中,激荡,汹涌,起伏。可怜的孩子们也都泪滢滢的攒聚在一处,相互的偎着,半懂得情景的严重。霎时间,冲破这沉默,发动了放声的号啕,骨肉间至性的悲哀——你听着吗,宗孟先生,那晚有半轮黄月斜觇着北海白塔的凄凉?”

这是三年后徐志摩为林徽因的父亲写的悼文《伤双栝老人》,他一直不能忘怀这位忘年的老友,午夜的梦回,总是遇他魂兮归来、握手言笑:“看来你的死是无可致(置)疑的了,宗孟先生,虽则你的家人们到今天还没法寻回你的残骸。最初消息来时,我只是不信,那其实是太兀突,太荒唐,太不近情。我曾经几回梦见你生还,叙述你历险的始末,多活现的梦境!但如今在栝树调尽了青枝的庭院,再不闻‘老人’的謦欬;真的没了,四壁的白联仿佛在微风中叹息。”

“你的依旧是二三十年前‘春痕’故事里的‘逸’的风情——‘万种风情无地着’,是你最得意的名句,谁料这下文竟命定是‘辽原白雪葬华颠’!”……

父亲去世后,林徽因断了经济来源,本想自己提前回国谋生,梁启超将其当做自家的女儿,资助她继续在美国读书。

虽然梁启超帮助林徽因很多,但最爱的还是自己的孩子,林徽因的境遇让梁启超很担心,自己的儿子会不会跟着受苦,给梁思成姐姐梁思顺的信里也颇多这些忧虑:“思成呢?我就怕因为徽音(因)的境遇不好,把他牵动,忧伤憔悴是容易消磨人志气的(最怕是慢慢的磨)。……我所忧虑者还不在物质上,全在精神上。我到底不深知徽音(因)胸襟如何;若胸襟窄狭的人,一定抵当不住忧伤憔悴,影响到思成,便把我的思成毁了。你看不至如此吧!关于这一点,你要常常帮助着思成注意预防。总要常常保持着元气淋漓的气象,才有前途事业之可言。”

从梁启超的信里,我们可以想见,林徽因在父亲去世后的日子有多痛苦,她的痛苦让她的公公也情不自禁要担心自己的儿子能否支撑下去。

这一段经历,林徽因给胡适的信中说:“如你所说的,经验是可宝贵的,但是价值的经验全是痛苦换来的,我在这三年中真是得了不少经历,但也够苦了。经过了好些的变励的环境和心理,我是如你说的老成了好些,换句话说便是会悟了从青年的Ideallstickase(理想主义阶段)走到了成年的realistic(现实主义阶段),做人便这样做罢。Idealistic的梦停止了也就可以医下了许多vanity(虚荣)这未始不是个好处”。

林徽因,给予我们很多美好的幻梦,而其实很多时光她都在美梦幻灭之时,是一个吃过很多苦经历了很多风雨甚至倾城之乱的女子,但却是化风雨如天女散花,让我们只看见她诗意的一生,几乎都要忘记她渡风雨而来。

1927年年底梁启超在北京为梁思成、林徽因的婚事举办了订婚仪式,没有主角的仪式,双方家长仍然办得庄重周全,梁启超给他们写信说了具体的情形:

“这几天家里忙着为思成行文定礼,已定本月十八日(阳历)在京寓举行。因婚礼十有八九是在美举行,所以此次行文定礼特别庄严慎重些。晨起谒祖告聘,男女两家皆用全帖遍拜长亲,午间宴大宾,晚间家族欢宴……今将告庙文写寄,可由思成保藏之作纪念。

聘礼我家用玉佩两方,一红一绿,林家初时拟用一玉印,后闻我家用双佩,他家也用双印。但因刻印好手难得,故暂且不刻,完其太璞。礼毕拟将两家聘礼汇寄坎京,备结婚时佩带,惟物品太贵重,深恐失落。届时当与邮局及海关交涉,看能否确实担保,若不能,即仍留两家家长处,结婚后归来,乃授予宝(保)存……”

不过在一年前,从林徽因这里失意离去的徐志摩很快便与陆小曼结了婚,从一段感情上失去,就要从另一段感情上弥补。结婚前,徐志摩给林徽因写了一首诗《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有了一段新感情的徐志摩,开始学着放下,放下旧爱,腾出心来爱上新人。当初的遇见,以为就是她了,一起要到老的人,可是一辈子那么长,在终点之前,谁知道手上最后牵着的会是谁呢?徐志摩跟远在美国的林徽因说他要放手了,以前种种,都当梦幻吧,我只是一朵云飘过你的心空,过往无痕,再是惊涛万里的爱情,在情之尽头,也会风流云散。

而想当年,一个从中国跟着父亲远涉重洋来到英国的少女,一个放弃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商科博士学位学习,也远涉重洋来到英国跟从于哲学家罗素学习的青年,两个人渡过万水千山,在茫茫江湖上,如两只小船相遇、相知、短暂交会,绚烂的一瞬,在一个人眼里闪耀了一辈子,终究各自离去,她与他起源于偶然,终结于必然。

徐志摩的这个告别不会太让一个女子喜欢。徐志摩的再婚,让林徽因心里有片片的失落如落叶飘下,一直知道那个人最终会从等待自己的地方离去,而等他真的离去时,被他站久的地方还是会落下深深的履痕。我对你的爱还未生,就已告罄,来生请等等迟到的我。

此时,巧逢胡适再次赴美,林徽因邀请他去费城教育会演讲。林徽因其实是想跟胡适了解国内的一些情况,尤其是那个曾经如风吹云朵追逐着自己的人,他的结婚让曾经的深情风止云散,这在林徽因心里有不小的冲击。谈话之前,林徽因给胡适写信道:“我这三年残酷的遭遇给我许多烦恼和苦痛。我想你一定能够原谅我对于你到美的踊跃。我愿意见着你,我愿听到我所狂念的北京的声音和消息,你不以为太过吧?”

离开徐志摩这三年,林徽因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即便身边仍有一伞可供自己躲避,但凄风苦雨中,林徽因有时也会回忆起徐志摩,因为有徐志摩在的日子,岁月静好,青春正貌美如花。她以为她一直在回忆那个人,其实她只是在怀念那一段有他在身畔照亮的年华。

所以在谈话之后,林徽因给胡适写信说:“那天所谈的一切——宗教、人事、教育到政治——我全都忘不了的尤其是‘人事’。一切的事情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已清楚了许多,就还有要说要问,也就让他们去,不说不问了。‘让过去的算过去的’这是志摩的一句现成话。”

“回去时看见朋友们替我问候,请你回国后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在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的明白了,但是过去的算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

回忆只是回忆而已,那个闪耀着青春光芒的少女也在远去,走出来的是历劫而来担荷着满身风雨的坚毅的女子。曾经她受人保护,以后她成为他人的保护。

此时,她和徐志摩的感情正如她后来写的《情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任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在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帜,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

在黄昏,夜半,蹑着脚走,

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写这首诗时的林徽因正在香山双清别墅养病,之后,徐志摩坠机身亡。林徽因想要还一直关心、爱护着自己的徐志摩忘掉她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又说自己“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都约好了要彼此忘记,可是谁又未曾想竟成谶言,最彻底的忘掉就是再也没有机会再见。她还在这个世界活着,而那人却已如落花落尽。

当初一遍又一遍说着要忘记,因为忘不了,才要一遍又一遍说着,从1927年说到1931年,说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忘不了,把忘记的约定一遍又一遍写成了备忘录,而1931年以后呢,再也不用忘了,那个人已在心中从备忘录成了纪念碑……

1927年,林徽因结束宾大学业,获得学士学位,转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学习舞台美术。半年后她一毕业,就在加拿大举办了婚礼,梁思成的姐姐成了婚礼操办人。

结婚的日子是3月21日,为纪念宋代建筑家李诫,《营造法式》的编纂者。3月21日是宋代为李诫立的碑刻上的唯一日期。几年后他们为儿子取名从诫,意思是“跟随(李)诫”。

林徽因穿着自己缝制的婚服、头戴饰有嵌珠的头饰、左右垂下两条彩缎,度过了自己人生中的大日子。参加婚礼的记者还把他们结婚的照片登上了当地的报纸。在上帝的见证下,他们奉彼此为唯一的人生伴侣。此后无论好或坏,富有贫穷,无论疾病健康,永远互相珍惜爱护,从生存之陆地直到天堂。并且互相忠诚,直到死亡将彼此分离。

梁启超写信给这对新婚夫妇:“你们结婚后,我有两件新希望:头一件,你们俩体质都不甚好,希望因生理变化作用,在将来健康上开一新纪元。第二件,你们俩从前都有小孩子脾气,爱吵嘴,现在完全成人了,希望全变成大人样子,处处互相体贴,造就终身和睦安乐的基础。”

这一年,又去了一趟英国、在剑桥旧地重游的徐志摩眼望着旧情难再,写下了那著名的《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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