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汉成帝与班婕妤 何事西风悲画扇

邂逅一首好诗,如同在春之暮野。邂逅一个人,眼波流转,微笑蔓延,蓦然心动。

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

他仍是他的旷世君主,她仍做她的绝代佳人,江山美人两不负。

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

零·欢未央,心已蚀

“有些女子,仿佛生来就只是为了自己的那一桩情事。”

比如,那个传奇艳绝的班婕妤。花事未竟,全是寂寥。诚如那句“花开荼靡了,情去寂寥深。欢未央,心已蚀,蕊里藏虫,将枯”,仿佛就是为她而写。

世人听闻班婕妤,最初是因为她那首《怨歌行》,后来有了纳兰容若的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她便更加广为人知。

她是名门闺秀,亦是史上著名的贤德女子。天生清丽,自幼聪颖,读书甚多,少有才学,工于辞赋,兰心蕙质,气质脱俗。即使在人堆之中,也似沙粒之中的珍珠,芳华难掩。

成帝初年,她有幸入宫,因美而德贤,深得他宠。

从未爱过人的女子便在这宠里认得了爱。三千佳丽,宠爱集于她一身,她却不因此骄纵。

某次,成帝想与她一起同辇出游,她却说:“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退而不敢同游。

成帝爱她正浓,听她此言,更是为其德行感动。

然而,贤良、德慧敌不过妖媚与狠毒。

她在感恩和家训里,一向隐忍,顾全大局,却不知将心系之人越推越远。她的端庄、贤德,愈来愈入不了他的心,他要的是“但愿身死温柔乡”。心思相悖的两人,自然很快貌合神离。

于是,他抛却社稷诸事,一心寻他的温柔乡。

终于,一个叫赵飞燕的女子来了,还带着妹妹赵合德。

飞燕入宫,舞姿曼妙,妩媚勾魂,只是蛇蝎美人心。班婕妤便知道自己的恩宠结束,寂寞开始。

不过,她素来不争。她知道爱去难追,只能守护自己的心。于是,她用一纸文书,自请侍奉太后,远离那争宠夺爱的是是非非,任由他在那春光旖旎、千娇百媚中沉醉。

落红无数,她只在无数的寂寥声声里将哀怨倾诉: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她作此诗,以团扇自比,意蕴平和,哀怨却深。

团扇,也称绢宫扇、合欢扇,是帝王时期妃嫔仕女的饰品。然而,历代团扇几乎成了红颜薄命、佳人失势的代名词。她诗中的团扇,亦如此。

某一天,她深爱的那个男人死去,死在了合德的身上。他曾说过:吾当老死在(合德)“温柔乡”里。一语成谶。没有谁知道,那时她的心情多么悲伤。

一个醉死温柔乡的男人,是否还可承载得起她的深情!

当一切繁华过后,她陪伴在他的陵园,直到生命的尽头。

“欢未央,心已蚀”,或许是对她最好的诠释。

最美的时光,是她倾卧于君王怀中时的微风拂发。

壹·扇里合欢,俪影温柔

汉宣帝甘露三年(前51年),刘骜出生。

彼时,他的父亲汉元帝还是太子,与宫女王政君生下他。汉宣帝刘病已并不以此为耻,而是对他寄予厚望,并为他取名“刘骜”,“骜”乃千里马之意。他是希望自己的这个孙子日后可以驰骋遨游,有一番建树。

诚如是。长大成人的刘骜不仅仪表堂堂,而且博览古今,言行举止皆具帝王威仪。后来,他顺利即位,是为汉成帝。

他罢黜了父亲汉元帝时期的佞臣石显,抑制了当时的宦官势力,鼓励大臣直言进谏,奖励孝悌良田,减免租赋……他成了臣民眼里的明君。

只是,他虽然执政有方,却贪图享乐。他开始大肆兴建霄游宫、飞行殿和云雷宫,宠爱女色。

最初宠爱的是出身名门、相貌端庄的许皇后。许皇后是个美人,让刘骜欢喜不已。他日日恩宠她,忘了宫殿之上的纷争。彼时,外戚王氏家族的势力正在崛起,但是许皇后的得宠渐渐地助长了许氏家族的势力。对此,王太后断不能容忍。

为了离间许皇后和刘骜如胶似漆的感情,王太后和她的王氏家族为刘骜物色了班婕妤。

于是,她进入了宫中。只是,她不知道这一开始就是个局,充满了纷争。

婕妤,本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后宫嫔妃的一个封号。彼时,婕妤的级别,在汉代的后宫还很高,仅次于皇后、贵妃。而她的本名在后世对她的称谓婕妤里被埋没了。

她生于名将之家,父亲班况是汉武帝的骁将,在抗击匈奴时立下汗马功劳。班家在当地是望族,后世那些声名显赫的历史名人,诸如与司马迁齐名的东汉史学家班固、投笔从戎的班超,续写《汉书》的班昭等,皆是她家族的晚辈。

她刚刚入宫之时,对汉成帝有不小的吸引力。她不仅有闭月羞花之貌,袅袅娉婷似画中人,更兼具满腹才学,善诗亦善赋,是个才德兼备、气质高华的女子。

如此难得的女子,刘骜自然爱在心头。初次见她之时,即封她为少使,眼中极尽眷恋;后因惜其才色,再次封以婕妤。

这样的恩宠,连彼时的许皇后都难以企及。她已经在这个女子入宫的那一刻就失了宠。

此时的刘骜只对她青眼有加,天天同她腻在一起都嫌不够。她的文学修养和史学造诣,都让他惊叹不已;她还擅音律,丝竹管弦、歌舞音乐无不精通;最重要的是,他从未见过似她这般宽容豁达的女子,后宫佳丽万千,哪一个不各怀心事?唯有她,从不计较,不对任何人起嫉妒之心。

那段时光里,他们出则成双,入则成对,似扇里的合欢,俪影温柔。

可是,她并不贪恋恩宠,即便和他饮酒作诗、缱绻缠绵,也不耽溺其中。她深知后宫危机四伏,最不愿看到的便是硝烟四起。

贰·山盟虽在,情已成空

最初,她的自知、内省、贤德在他眼中高贵、难得,然而,久了他便厌了。

那日,他觉得一人乘辇有些孤寂,便命人造了两人并乘的金辇,造好之后,他便兴高采烈地坐了上去,前往她的住处。

他想和她同乘同游,于是缓缓向她伸出手表示邀请,她却回绝道:我听闻但凡明君都是名臣在侧,女子伴身的大多为末代君王。

她希望自己爱的这个人可以成为一代明君,所以时刻秉持贤德之心,若一轮明月,照在他的前方。

然而,对玩心极重的汉成帝而言,这样用心良苦地劝他亲近贤臣而远女色,实在是无味。这样一个女子可以欣赏,却并没有趣。

不过,王太后却对她这种举动欣赏有加,赞她:“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

樊姬,乃春秋时期楚庄王的妃子。楚庄王曾不务正业一心扑在游猎上,于是樊姬不再吃兽肉,终于感动楚庄王。自此,楚庄王痛改前非,勤于政事,最终成为“春秋五霸”之一。

殊不知,汉成帝毕竟只是汉成帝,不是楚庄王,能对一心辅弼的樊姬从一而终。他只是个迷恋女色的凡夫俗子,褪却了帝王的身份,他再普通不过。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她仍是那个樊姬,而他仍然一百个不愿意跟楚庄王沾边。他开始对不配合自己玩乐的她越来越厌烦。

她越是一心想辅助他,让他远离女色,他便越故意为之,嫌宫里的女子不够多,还要跑到宫外去寻花问柳。

很快,他结识了那个狐媚的女子赵飞燕。

赵飞燕,因舞姿轻盈如燕而得此名。她本是阳阿公主家的一名舞女,身世卑微,却有倾国倾城的貌、勾人魂魄的眼和超群脱俗的舞艺。

如此人间尤物,就此夺走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从此,汉成帝日日沉溺在赵飞燕的温柔乡,将她抛诸脑后。

帝王的爱,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是,她却并不为此心寒,因为从入宫第一日起,她便知道帝王之身绝不属于她一人。所以,她从未生出任何争宠之心。

只是,没有了爱情,她开始萎谢了,一个人自顾自地寂寞着。

后宫本就是个是非之地,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宫心计”。飞燕是和妹妹合德一起进的宫。于是,后宫里每天都在传说着她们二人侍寝的消息。她们说,姐姐飞燕轻盈,可掌上起舞,舞到君王的骨子里去;她们还说,妹妹合德更胜一筹,肤白如雪,柔滑白嫩,引得君王沉溺不能自拔。

流言蜚语此起彼伏,终于,许皇后按捺不住了。

她想了个不太高明的方法,请人作法诅咒飞燕姐妹。然而,飞燕姐妹绝非省油的灯,自小在苦难中长大、声色场里谋生计,心肠早就硬如铁石,对一切阻拦自己的人都可以痛下狠手。于是,她们抓住一切温柔乡里的机会向成帝进谗。不久,成帝一纸诏书废了许皇后,将其打入冷宫。

或许嫉妒让她们恶念变深,许皇后倒了之后,她们听闻班婕妤曾得宠万千,于是对她动起了心思。她是何等聪慧的女子,知道君王的爱本就儿戏,更何况还有这两个蛇蝎般的女子在侧,于是,主动递了一封奏章,自请到长信宫伺候王太后。

成帝很快批准,让她移居长信宫。从此,她过起了对景枯坐的生活。

自此,爱他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寂寞也是她一个人的事情。曾经的山盟海誓,她犹记于心;爱已成空,她也了然于心。

所以,她写《怨歌行》,写得清醒、自知。字句间虽染尽了血泪,但她深知他从来就是个内心浅薄、欲壑难填之人,从来都没有对她动过真心。于是,她自哀自怨,哀的是自己的痴心,怨的是自己的深情。

如唐代诗人王建《调笑令》所写:“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

她知道,这一世他们就此陌路。

叁·花落人散两阑珊

退居长信宫之后,她不问世事。

于飞燕姐妹而言,最后的一个威胁也消除了,这是最好不过。其实,从许皇后被废时起,她们便已愈来愈猖狂,宫中妃嫔不知被陷害多少。可是,成帝却始终视而不见,一如既往地沉醉在她们二人的怀抱。他甚至说,若有一日与世长辞,定要死在合德的温柔乡中。

这样的君王,再不是她爱的明君。一旦离开,她便没有不舍。

她安心地居于长信宫,每日早起扫阶,然后对着枯白的墙壁静坐,日复一日。没有谁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她会忆起那时自己年华正好,酡颜一笑夭桃绽,直引得龙颜大悦。或许,她会忆起如扇合欢时,他微笑的模样,一点一滴地落入她的眼眸。

只是,宛转蛾眉能几时?春光短,转瞬便秋凉。

他说过的情话,他赞过的美言,他只对她一人的恩宠,如今,皆成云烟。

有道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妾心犹似蒲苇,君心早不复磐石。也似唐代刘禹锡的《竹枝词》:“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晚秋寒凉,她独寂寥,远处却是夜夜笙歌,飞燕在机关算尽里终于成了皇后,妹妹合德则被册封为昭仪。从此,她爱过的那位君王整日不理朝政,一心扑在石榴裙下。

她已心如止水。在后宫无数劫难里,她早已看透人心险恶,只想不理不会。

只是,未曾想到,她爱的人终死在赵合德的温柔乡里,一如他曾经希冀的那样。在朝野的一片声讨声中,赵合德畏罪自杀。

从此,赵飞燕失去了依靠,后来被贬为平民,在被遣去看守成帝陵寝时,选择了自杀。

这样的结局,也算善恶有终。不过,班婕妤依然素心如水,无风无浪。

她对成帝并无怨恨,主动提出要去看守成帝陵寝。飞燕姐妹不愿接受的惩罚,她却如此义无反顾。

也许,在某些更深露重的日子,她再次将他记起,想起他当初是怎样从辇车中缓缓伸出手来请她上车。亦或许,她犹记得,初遇他时,他一身明黄衣裳,睥睨天下。而她正值芳华,黛眉如远山,两重心字罗衣。彼时,他们情意绵绵,两心相惜。

她忍不住写下了《自悼赋》:

承祖考之遗德兮,何性命之淑灵。

登薄躯于宫阙兮,充下陈于后庭。

蒙圣皇之渥惠兮,当日月之盛明。

扬光烈之翕赫兮,奉隆宠于增城。

既过幸于非位兮,窃庶几乎嘉时。

每寤寐而累息兮,申佩离以自思。

陈女图以镜监兮,顾女史而问诗。

悲晨妇之作戒兮,哀褒、阎之为邮。

美皇、英之女虞兮,荣任、姒之母周。

虽愚陋其靡及兮,敢舍心而忘兹。

历年岁而悼惧兮,闵蕃华之不滋。

痛阳禄与柘馆兮,仍襁褓而离灾。

岂妾人之殃咎兮,将天命之不可求。

她在“绵里藏针”里,将自己的凄冷幽怨委婉道来。夜悬明镜青天上,长信深宫寂寂,她早已心凉如水。

她,早在这深怨里看透了他,亦看透了这花落人散两阑珊的结局。

生和死,于她没有分别。

尾语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容若《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纳兰最多情,深深懂得班婕妤的悲伤,故而这首诗写得极为慈悲。情人多变,曾经的相爱,末了不过是相离相弃。

她在他的陵前日复一日地寂寥。没有曾经的耳鬓厮磨,情便转淡,再不提往日。她执着纠结的,不过是自己的一颗心。人生若只如初见,不过是美好的愿望,但她依然记在心间,所以愿意为他守候。第二年,她在阴冷的陵寝,与世长辞。这红尘一路,终“我与你,同去同归”!

后人多情,深怜她的哀怨,于是一首又一首地书写她的寂寞与情痴,比如: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高殿秋砧响夜阑,霜深犹忆御衣寒。

银灯青琐裁缝歇,还向金城明主看。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真成薄命久寻思,梦见君王觉后疑。

火照西宫知夜饮,分明复道奉恩时。

长信宫中秋月明,昭阳殿下捣衣声。

白露堂中细草迹,红罗帐里不胜情。

——王昌龄《长信秋词五首》

又比如:

君恩忽断绝,妾思终未央。

巾栉不可见,枕席空余香。

窗暗网罗白,阶秋苔藓黄。

应门寂已闭,流涕向昭阳。

——徐彦伯《相和歌辞·班婕妤》

如此,等等。其实,都是后人自己的难以释怀。

而对于那段爱情中的人,他们早已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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