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路遥从陕北回到西安,仍然对陕北充满着一往情深的深厚感情,他想有机会,再去一次陕北
很快到了10月,我从陕北回到西安。
在陕西作协院子里,没有看见路遥像往常一样散步,不知他是不是从陕北回来了。正想着,突然看见《延河》杂志的诗歌编辑远村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进了院子,他把自行车往院子里一停,就回办公室去了。
远村根本不知道我已经从陕北回到西安。
我走到远村的办公室,微笑着问他,你最近没到哪里去?在忙什么?
远村说,哪里也没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说,今天刚回来,你知道路遥回来了没有?
远村说,我这几天没看见他。你不是跟他一块去的陕北,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我说,他和天乐去榆林了,我回了老家。
看来路遥还在陕北。他一回到陕北,心情就特别愉快,这次他把觉得该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应该说这次去的意义跟过去截然不同,小说《平凡的世界》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无论对陕北还是对他,都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
当然,我还不能确定路遥去了榆林,还会去什么地方,去鄂尔多斯,还是……他只要出去,行程就有很大不确定性。但有一点,在返回西安时,他会去延川的郭家沟,他在那里生活了近二十年,养母仍然在那里生活,他平时忙得回不去,这次顺便看望一下自己养母。
毫不夸张地说,路遥的养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一位母亲,老人家虽然一字不识,也不知道什么是文学,但在那样艰苦的环境里,培养了一位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那确实了不起。
那时我一个人在想,路遥从榆林直接去了延川,这是他成长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喜悦,也有他的泪水。这次他带着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巨大荣誉,看望养母,让养母知道,他不仅没有忘记老人家养育之恩,还要让养母过上人人羡慕的幸福生活……
此时又是晚上八点左右,新闻联播一结束,路遥就来到了家属院的楼下,习惯地在院子里散一会步,便走进我的房间。
我看见路遥进来,惊讶地笑着对他说,昨天我还问远村看见你回来了没有,他说没看见,今天你就突然站在我面前了。
路遥说,我在院子里散步,看见你房间里亮着灯,估计你从陕北回来了,为什么不在家里多住一段?
我说,哎呀,人这个东西有时候特别怪,回不去时想回去,一旦回去待上两天,就待不住了想走。
路遥说,我这次去陕北心情非常愉快,没有什么任务,也没有什么顾虑,想见什么人就见什么人,是我去陕北最舒畅的一次。
我说,就是可能有些累,做了好几场报告。
路遥笑着说,那些都是轻车熟路,就像跟朋友们一起随便拉话一样,已经习惯了,又不需要精心准备,不像有些领导讲话,还得准备好几天稿子,还要把稿子改了一遍又一遍,甚至在这里的报纸上抄一段,在那里的文件里抄一些,胡编乱造,把那些没用的废话在稿子里用了一大堆,你根本不知道他表达的是哪个人的意思。而我的报告,有血有肉,有感而发,同时跟大家不断互动,气氛热烈。
路遥非常有感慨地说了这么几句,就躺在我的床上。我站在他跟前,有些检讨地对他说,这次去陕北,愉快是愉快,就是有件事没给办好,心里一直感到愧疚。
路遥看了我一眼说,你是说九娃的事?
我说,实在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路遥在我床上坐起来说,这事不怪你,人家不愿意帮忙,那是人家的权利。
我说,其实这里有些误会,我以为你只想给九娃找一个临时性工作,当时我也是这样给李经理讲的,突然要解决一个正式工作,事情就有些复杂,关键是他解决不了。首先没有招工指标,再就是九娃是农村户口,即便有招工指标,他也不一定能办了,有些困难是我们想不到的。他一个经理,不一定什么事都能够一个人说了算,因此就不敢轻易答应。那天你和天乐离开,我和他进行了深入交流,感觉他对我有一些看法,突然给他提这样的要求,让他几乎下不了台。
路遥说,这事天乐有责任,他不跟我商量,就把这事提出来了,让你受委屈了。
我说,委屈谈不上,只是没把事办成。
路遥说,再不说这个了,事情我清楚。
尽管路遥一直掩饰着说没关系,也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但我知道,他还是有些看法。
事情确实不怪我,他当时就没跟我说要解决一个正式工作,而我又不是地委书记或行署专员,怎么有能力解决一个人的正式工作?他只是在我去陕北时交代,看能不能找一个好点的企业,想办法把九娃安排进去,不能让他再这样混了,不然会出问题。
当然,我现在也不想过多解释这个事,明白人都知道,要解决一个人的正式工作,那绝对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
路遥也确实不想这个事了,可能他也了解到一些具体情况,便躺在我床上,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塔山,自己抽了一支,然后把烟递给我说,哎呀,我确实感觉到陕北变化很大,不像过去穷得那个样子,要什么没什么,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在不断转变,将来一定会让人们刮目相看。
我说,陕北永远是我们魂牵梦绕的地方,就是死也离不开。
路遥说,别以为陕北只有贫穷,它有美丽动人的一面,要不然毛主席对陕北恋恋不舍,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段历史,毛主席在要离开陕北时,豪迈地站在黄土高原上,目视着陕北的山山水水,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陕北是个好地方”。
我说,陕北当然是好地方,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这里是中共中央所在地,也是中国人民解放斗争的总后方,从1936年到1948年,党中央和毛主席在延安整整生活战斗了十三个春秋,用小米加步枪,打败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围追堵截,取得了革命的最后胜利。可以这样说,毛主席在延安十三年,同陕北人民情同手足,血肉相连,谱写了一曲雄壮的凯歌。
就在我们这样高谈阔论的时候,路遥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我问,你过年再回去不回去了?
我说,当然回去,我一条光棍,不回去干啥。
路遥说,也是,城里过年没意思,死气沉沉的,哪像陕北红火热闹。唉,我很想回陕北过年,还可以尽情地看几天秧歌。
是啊,他一说到陕北,就会激动得热血沸腾,忘记了是躺在我床上,随手把烟把子扔到屋子的脚地上,像小孩子一样激动地说,特别是到了正月初二,农民也没什么营生,彻底给自己放假了,唯一忙的就是闹秧歌,这是农村最好的一种娱乐方式。只要那惊天动地的锣鼓声一响,人的魂都让勾走了。
我笑着说,正月里不光看秧歌,也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好机会。
路遥说,那你也在农村找一个媳妇。
我笑着说,真有这样的事,只要我回去,家里就把我个人问题提到一个新的高度,亲戚朋友纷纷走上门,对象给我介绍了一个又一个。特别是我那舅舅,不仅动员他所有关系,四处给我找对象,还时不时咬牙切齿地教训我一顿。你听我舅是怎教训我的,他说你这孩子也是老大不小了,不晓得怎日鬼的,家里的找不下媳妇那是因为穷,城里工作的也找不下,恐怕就有问题了,人家以为你有什么毛病。我实话告诉你,好娃娃哩,眼睛不要长在脑门上,差不多就行了,不看自己家里是什么条件,还日能的挑来挑去,不操心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不要光看人家姑娘是不是漂亮,漂亮又不能当饭吃,能过光景就行了,跟你同年等岁的女娃娃,现在也不多了。
看到我舅舅着急的样子,我就开玩笑说,舅舅,你不要操心,这茬女娃娃没多少,还有下一茬女娃娃。
然而,我的这个玩笑实在开得不是时候,我舅舅一听火冒三丈,觉得是对他的不尊重,这样的话能在他跟前说,简直日能的就要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