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路遥回到王家堡,在家里住了一天一夜,然后去了榆林地区石油公司,为解决他弟弟的工作,专门拜见了李春富经理,然而……
秋天,是陕北最美好最迷人的一个季节。
高大陡峭的黄土高原,已经不再是黄茫茫光秃秃的了,展现在眼前的是层次分明美丽迷人的绿色世界。虽然在陕北还远没有形成一片连着一片接天连地的茂密树林,甚至也很难看到一片片像模像样的树,但一到这个季节,那漫山遍野的山花野草和零星的小树混杂在一起,还是显得一片姹紫嫣红。那些棱角分明的黄土高原,只有在陕北才显得那么巍峨高大,那么雄奇挺拔。行走在黄绿相间的山路上,耳边不时传来几声悠扬的信天游,你会欣赏到不一样的迷人景观。
此时此刻,陕北的天空格外晴朗,空气新鲜得水灵灵的,有一种甜滋滋的味道。一溜清清的二毛毛风,在山坡沟洼情不自禁地刮来刮去,给人一种温馨和惬意。在农家的小院里,枣树、梨树、桃树、苹果树的枝头上,争先恐后地挂满沉甸甸的果实,吸引着蝴蝶、蜜蜂还有小鸟在枝头上你追我赶,也引来了人们贪婪的目光。
陕北的秋天,是如此让人垂涎欲滴。
一辆白色面包车穿过清涧县城石板街道,沿着潺潺流淌的秀延河,经过乐堂堡,翻过韩信埋母的九里山,就到了清涧县的石嘴驿镇。
作家路遥就出生在离石嘴驿镇不远的王家堡村。
历史上的石嘴驿,曾是一个驿站,也是重要的交通要道。行走在古驿站的马路上,仿佛能听到当年走西口的驼铃声和悠扬的信天游。
路遥家在离驿站不远的王家堡村头公路的上边,是一院普通的三孔土接口窑洞。院里栽了枣树和槐树,枣树上已挂满了红艳艳的大枣,像红玛瑙一般。然而这个窑洞并不是路遥出生的地方,他出生的窑洞离这里不远,在村子中间位置,早已破烂得无法住人。
清涧县政府的面包车在西包公路上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到了王家堡,在他家窑洞下的公路边一停,我跟着路遥从坡里上去,看见他父母早早在硷畔上站着迎他。
路遥是王姓家最有出息的人了,经常在全国各地抛头露面,给这个贫穷的家带来了非同一般的荣耀。只要有人在老两口面前提起路遥的名字,两位老人的脸上总是荡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
眼看自己两个在省城工作的儿子高高兴兴地从坡里上来了,两位老人激动得几乎连两句平平常常的问候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笑。
路遥的父亲是一位不善言语的老实农民,他的脸上沟壑纵横,棱角分明,头上戴着一顶白瓜壳帽子,帽子破旧得不成样子,几乎分不清是白色还是灰色,脖子上搭的一杆旱烟锅,却非常显眼。路遥父亲的这个形象,简直就是路遥创作的小说《人生》中刘立本的翻版。
我们从他家坡里的一条小路爬上去,老人家静静站在硷畔上,面无表情,背抄着双手,一句话没有说,只用眼角扫视了一下从院子里走进去的路遥。
路遥也没跟父母打招呼,直端端走进边窑里。
父亲没跟路遥进去,仍然在院子里站着。
其实,家里人早就知道路遥回来,几天前就把窑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窑里也没什么摆设,他装修房子时淘汰了一些家具,用一辆大车从西安拉回来,准备给他弟弟结婚时用,除此家里基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此时此刻,路遥的母亲显得比父亲活跃一些,从我们走进院子,母亲一直跟在路遥身后,喋喋不休地在儿子跟前说什么。
我站在院子里,问他父亲,您老身体怎样?
一般。路遥父亲说,头仍然这样低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慢腾腾装起一锅旱烟准备抽,我忙掏出一盒红塔山香烟,给老人家递了一支。
老人家抬起头,漫不经心地说,我就抽这个,有劲。
我说,您老抽一支好烟。
路遥父亲接住我给他的那支红塔山烟,把烟夹在耳朵上,仍然把他的旱烟点着抽起来。
现在,院子里不仅有我和路遥父亲,还站着路遥最小的弟弟九娃。路遥和天乐回到了家,他在家里就没什么优势了,也不敢往他那两个哥哥跟前靠近。特别是路遥,兄弟俩相差近二十岁,在一块生活没多少日子。从某种意义上,他看见路遥还有点陌生。
九娃站在我跟前,掏出一盒“大雁塔”牌的香烟,递给我一支说,你回窑里去。
航宇和路遥的父亲
路遥的父亲是一位不善言语的老实农民,他的脸上沟壑纵横,棱角分明,头上戴着一顶白瓜壳帽子,帽子破旧得不成样子,几乎分不清是白色还是灰色,脖子上搭的一杆旱烟锅,却非常显眼。
我说,院子里风景好。
路遥父亲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哎,什么风景不风景的,就栽了几棵枣树,也没什么,枣树长得还算凑合,你想吃自己摘,我家的枣脆。
九娃也说,你想吃哪颗自己摘。
陕北人不会花言巧语,直来直往,却本分厚道。只要是门里进来的人,都是客人,没必要那么客气。当然到了路遥家,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关键是我嘴馋,经不住院子里那些挂满枝头的红艳艳的红枣诱惑,伸手就在枣树上摘了几颗红枣,那红枣吃起来确实又甜又脆。
这时候,路遥和天乐从窑里走出来,他母亲害怕儿子跑了一样,几乎一步也不离地跟在身后,还不停地用手擦眼泪。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路遥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对我说,你别让司机等,今天走不成了,你看我妈那样子,知道我下午要走,就在我跟前哭成了一缝水。因此我得在家里住一晚,明天一早你来接我。
我说,那你就住一晚,我到清涧给石油公司李经理打个电话,就说你明天去他公司。
路遥说,你给人家解释一下,明天在他公司吃顿中午饭,看他是什么意思。
我说,没问题,这事我给处理好。
离开王家堡,我坐着县政府的面包车回到清涧县城,对一同送路遥到王家堡的县委宣传部部长邓世荣说,路遥母亲死活不让路遥走,非让他住一天,明天送他去绥德。
邓世荣说,那明天八点从招待所出发。
路遥只要离开西安,作息时间就跟正常人一样了,再不是早晨从中午开始。
第二天上午九点,清涧县政府的面包车到了王家堡,仍然停在路遥家坡底的公路上,我急急忙忙从路遥家院子进去,看见他家边窑的门开着,没有看见路遥,只看见他母亲站在门口。但老人家不认得我了,见我从院子里进来,便对家里人说,咱家来了一个人,不晓得是谁?
路遥知道一定是我,急忙从窑里走出来,对他母亲说,妈,你认不得他了,昨天到咱家来过一次,他是跟我一块的。
路遥的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哎哟,你看我的眼睛,连个人也认不得,一满没记性,咋赶紧到窑里客[1]。
我走进他家窑里,老人家热情地问长问短,还非让我吃饭不可,早上给路遥炸的油糕还热着哩。
老人家忙到锅台上端油糕,一边走还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不晓得菜热着不?
我赶紧走到老人家跟前说,大娘,您别忙了,我在城里吃过饭了,现在接路遥去绥德。
路遥的母亲再不像昨天那样哭哭啼啼,只要儿子在家里住一晚,她就心满意足了。老人家心里明白,儿子是干大事的人,尽管这次回家时间不长,但她把该吃的都让吃了。对母亲来说,始终觉得对路遥有些亏欠,从小把他给了人,那是她一辈子的遗憾。因此他这次回家,家里就像过年一样,让他好吃好喝,然后看着他离开。
王天乐从窑里出来,自始至终没跟他的父母说一句话,直端端走到九娃的跟前,不知给他说了句什么,先从坡里的小路下去了。
那时,我很想让九娃一块去绥德,趁这个机会见一下李经理,如果没什么问题,他就要给李经理服务,也就是石油公司的人了,早认识一下有好处。可是不知为什么,路遥和天乐坚决不同意。
他俩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此时,一家人都站在硷畔上送路遥和王天乐。
兄弟俩走得非常从容,头也没回一下看看站在他家硷畔上的父母,很快上了面包车。眼看就要离开王家堡了,年迈的父母亲还一直在硷畔上静静地站着。
我不明白,路遥走的时候为什么不给他父母打声招呼,却默默地坐在面包车靠窗的位置,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直到所有的人都上了车,司机在关车门的那一瞬间,他才扭头看了一眼站在硷畔上的父母,眼里顿时涌满了泪水。
路上,路遥始终不说一句话,气氛有些压抑。我看见他这样,也不好说什么,静静地坐在面包车里,风驰电掣地经过田庄,绥德就在眼前了。
绥德,过去曾是地委的所在地,也是重要的交通枢纽,被称为陕北的旱码头。这里南来北往,商家云集,店铺林立,在陕北是非常重要的贸易集散地。虽然地委后来搬迁到榆林,仍然有地区的许多单位留在这里,榆林地区石油公司就是其中一家。著名的《三十里铺》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榆林地区石油公司在绥德城南的一个山坡上,坡下是潺潺流淌的无定河。面包车在地区石油公司办公楼前停下,李经理拉开车门,热情地握着路遥的手说,欢迎您来公司指导工作。
路遥微笑着说,给你添麻烦了。
您这样的大作家能来我们公司,那是公司的无上光荣,怎么是麻烦。李经理一直拉着路遥的手,就往办公楼的二楼走,却把送他的人遗忘在院子里。我紧走两步,急忙给路遥说,路遥老师,您给邓部长打声招呼,好让他们回清涧。
路遥急忙转过身,微笑着跟清涧县送他的那些人一一握了手,并不停地说,谢谢你们。
清涧送路遥的人一走,李经理就领着路遥去了公司二楼的会议室,像接待上级领导那样,滔滔不绝地介绍公司的发展和经营情况。然而,李经理并不知道,这根本不是路遥和王天乐感兴趣的话题,兄弟俩风尘仆仆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解决他弟弟的工作问题。但李经理可能把我给他写报告文学时说的这事忘了,仍然口若悬河地构筑公司的宏伟蓝图。
我实在有些着急,又无法给李经理暗示。
王天乐明显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态。
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了,急忙走到李经理跟前说,路遥老师这两天在清涧搞了很多活动,实在累了,不如先去吃饭。当然,我这么说有我的用意,想让李经理尽快转入正题,把路遥弟弟的工作问题给兄弟俩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可他就是理解不了我的意思,甚至有些不高兴地把我看了一眼,觉得我不懂规矩,好不容易路遥到了他公司,他一定要把公司的辉煌成就展现给路遥,而我如此不礼貌地打断他,那就是故意在捣乱。
路遥的父亲、航宇、何志敏、路遥的妹妹和路遥的母亲(从左到右)
路遥的父亲和他最小的妹妹(右一)
对母亲来说,始终觉得对路遥有些亏歉,从小把他给了人,那是她一辈子的遗憾。因此他这次回家,家里就像过年一样,让他好吃好喝,然后看着他离开。
我不管李经理怎么想,我不能让路遥和王天乐反感。因此我给他说,你公司那些事,我已经给路遥老师汇报得非常清楚了,咱抓紧时间,路遥老师一会儿还要去榆林。
其实,我说的“抓紧”,他应该明白,可他就是不理解,而且表现出不高兴的神态。虽然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我感觉一开始就出现这样的情况,事情不会一帆风顺,我有这样的预感。
在我这样接二连三的故意“捣乱”后,李经理实在有些无可奈何了,他也失去了再给路遥介绍公司情况的兴趣,于是带着路遥离开会议室,到一楼就餐。
李经理实在是用心良苦,饭菜准备得非常丰盛。
吃饭的时候,天乐把我叫到门外对我说,你回避一下,我和路遥跟他直接谈九娃的事。
我说,没问题。
王天乐又说,既然路遥已经走上他的门了,那么要价就要高一点。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心里有想法,觉得求人帮忙办事,不应该像做买卖一样。那么,既然你让我回避一下,那我也就不操这个心了。怎么谈,结果如何,那就没我的事了。
我看着天乐从石油公司的餐厅门进去,便站在公司大门口,望着公司下边的无定河,心情像滚滚流淌的河水一样。然而,就在我站在大门口台阶上不一会儿,突然听见开门的声响,我扭头一看,是路遥和天乐从餐厅出来了。
路遥手里翘着一支烟,紧紧地皱着眉,脸上一点儿笑影也没有。而王天乐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急匆匆走到我跟前,愤愤地说,你让李经理安排辆去榆林的车。
我给他点了点头,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
当然,不需要我问什么,就知道事情有了麻烦。因此我走到李经理跟前说,李经理,你安排一辆车,送路遥去榆林。
李经理说,我马上去安排。
看见李经理到二楼办公室去了,我给站在一边愁眉苦脸的王天乐说,你和你哥去榆林,我就不去了,想回去看一下我的父母。
王天乐说,你去跟路遥商量。
我看出王天乐有一些情绪,而他的这种情绪在此时此刻表现得尤为明显。然而,他越是这样,我越感觉到事情有问题,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不便去问,否则会适得其反。因此我直接走到路遥跟前说,路遥老师,这里离我家非常近,父母上了年纪,想回家看看,榆林我就不去了,您看怎样?
路遥看着我问,绥德到你们家不远?
我说,不远,比清涧到我们家还近。
路遥说,那你让李经理安排车把你送回去。
我说,先送您和天乐。
此时,天乐仍然站在大门口,一个劲儿愁眉苦脸地抽烟。我走到他跟前说,我跟你哥说好了,你俩去榆林。
王天乐没有表示他的态度,只是摇着头说,李经理这人非常狡猾,根本不给帮忙。
现在我也不想问李经理为什么说好的事突然反悔,觉得没这个必要,他不帮忙一定有他的道理,或者说他根本无法满足兄弟俩提出的要求。事情到底怎样,我还不能做出准确判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弟弟的工作有了问题。我正这样想的时候,李经理从办公室下来,手里提着两瓶茅台酒站在路遥跟前说了一阵客气话,看见公司的皇冠车到了院子,他急忙给路遥拉开车门。
看着路遥和王天乐坐的皇冠车驶出了大门,我跟着李经理走到他办公室,问他,你说好帮忙安排路遥弟弟的工作,怎么突然变卦了?
李经理说,嘿嘿,你看你这话说的,怎能说是我变卦了,关键是路遥弟弟提出的要求太高,我满足不了。
我问李经理,他给你提什么要求了?
李经理说,路遥倒没说什么,关键他弟弟,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不仅要我安排在公司工作,还要解决成为公司的正式人员,你说我能解决了吗?我确实没这个权力,实在不敢答应,随便答应就是哄人。我还给他建议,先让他在清涧石油公司上班,这个事我给他慢慢操作,这样盯的人会少一些,然后再瞅机会想办法解决,可他弟弟不同意。
我说,李经理你是不是搞错了,路遥想让你帮忙安排工作的不是他这个弟弟,是家里最小的那个,现在这个弟弟是陕西日报记者。
哎哟,我说怎回事?李经理惊讶地说,我以为就是这个弟弟,没工作还那么大的口气,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唉,我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1] 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