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梗概

第一节 梗概

时间的脚步迈入1120年代的那一刻,大宋王朝的皇帝是幸福的,不过,大辽皇帝天祚帝的日子却不怎么好过。他们不久之后便会产生交集,也使得1120年代更加精彩。

如果说宋徽宗让人感到的是愤怒、哀叹抑或欣赏,那么天祚帝给人的感觉只是有趣。在他几十年的生涯里,尤其是在他当皇帝的二十四年间,其所作所为就像一部冷色幽默剧,虽然竭尽全力维护其一本正经的剧情,却不时暴露出一些笑料,给人带来无限欢乐。

先看看这位仁兄的档案。

姓名:耶律延禧

尊号:天祚皇帝

谥号:无

朝代:辽

民族:契丹

出生时间:1075年

卒年:1128年或1156年

职业:太孙,皇帝,囚徒

特长:狩猎,隐遁术(俗名逃跑)

主要经历:

1101年正月,即位辽国皇帝

1112年二月,举办头鱼宴,令各部族跳舞,唯有完颜部阿骨打不从

1115年,亲征金国,征讨中耶律章奴叛乱,被金军大败

1116年,辽东京被女真人占领

1120年,辽都城上京被金军攻克

1122年,辽中京、西京、南京相继被金军攻克

1123年,隐遁至夹山

1125年二月,在应州被金军俘虏

………

第二节 悲苦

天祚帝虽然是正宗的龙子龙孙,但他刚刚降临到这个世上时,却是非常悲苦,原因是他的爹和娘、奶奶非常命苦。

天祚帝的爹,即天祚帝爷爷辽道宗的独生子耶律濬。耶律濬天资聪慧,好学知书,七岁骑马射箭,矢连发三中,遇十鹿,射获其九,八岁立为太子,十八岁总管兵马之事,可惜二十岁就被人陷害致死。

天祚帝的娘,即耶律濬的老婆,在耶律濬死后不久,也惨遭杀害。此时天祚帝只有三岁。

天祚帝爹的娘,即辽道宗的正宫娘娘萧观音,中国历史上少有的美貌与才艺并存的皇后。萧观音姿容冠绝,贤淑有辩才,且工诗词,善弹筝和琵琶。可惜被人诬陷私生活有问题,最后被辽道宗赐白练自尽,死时年仅三十六岁。

他们的命很苦,而造成他们命运如此悲苦的,是一个叫耶律乙辛的人。单看耶律乙辛造下的这些孽,就可猜想此人不是好人,事实也是如此,耶律乙辛是辽国著名的奸臣,如果按人本性的阴阳打分,此人分数最多为二十分。

耶律乙辛,字胡睹衮。此人外和内狡,残酷贪婪。从传统观念来看,如此的一个大坏人一定出身富贵名门,从小娇生惯养,养尊处优,长大后开始害人害社会。

但乙辛颠覆了这个传统观念,他小时候家中非常贫穷,连衣服都穿不起,更上不起学。

不过,乙辛从小聪慧机敏,换一种说法是狡猾奸诈。对于这样的性格特征,古人想得很周全,用一个词来形容之,“慧黠”。

乙辛长大以后,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在我国早期的电影中,这种人绝对是正面人物的典型代表,可在现实世界中,外表美丑和内心善恶没有任何联系,而乙辛属于外表堂堂却内心邪恶的那种人。

说明一下,对于这些奸臣,我们一定不能小看他们,他们都有自己的一套高招。乙辛的高招大概就是他的“外和内狡”,外貌谦和而内心狡黠,可以说是笑面虎的典型代表,也可以说是老狐狸的特色品质。凭着这套把戏,乙辛赢得了辽道宗爹娘的垂青,又凭着这套把戏,在辽道宗时期如鱼得水,不断加官晋爵。至咸雍五年(1069),辽道宗授乙辛代理太师,允许乙辛酌情处理军务。这样,乙辛成为辽国第一权臣。

掌握权势后,如果能为社稷百姓做些益事,也会青史留名,流芳千古。但乙辛恰恰相反,掌权之后,使得贪污成风,贿赂公行,谗言竞兴,奸邪并进。向乙辛贿赂之人络绎不绝,凡曲从迎合的就会受到荐举提升,凡忠信耿直的则被废弃贬逐。

大康元年(1075),天祚帝的爹爹耶律濬以皇太子身份参与朝政。太子濬对乙辛的贪赃枉法、排除异己痛心疾首,但乙辛权势极大,一时很难下手,所以太子濬便大力整饬法令制度,朝纲逐渐得以清明,而乙辛也不能再为所欲为,收受贿赂大大减少。

你断了人家财路,人家会断你的生路。遇到这种情况,许多恶毒的人都会这样想,并且会这样做,不过面对的人是老大的公子时,这种想法只能停留在脑海中了。

耶律乙辛却是恶毒人中的巨毒人,他直接将这种想法付诸行动。但太子濬天资聪慧,能言善辩,并且为人行事清正廉洁,一时间,乙辛找不到任何破绽可以下手。最终,乙辛决定先除掉太子濬的母亲萧观音,然后再除掉太子濬。

乙辛决定先从萧观音下手,是在认真分析各种形势后做出这个决定的。此时,辽道宗痴迷狩猎、荒废朝政,有时甚至以掷骰子的方式选任大臣,并且,道宗皇帝还常常冒用萧观音的名义把大臣李俨的老婆叫到宫里,实施淫乐。生性贤良的萧观音对这一切很有意见,内心中增加了许多对辽道宗个性行为的担忧,所以经常劝谏道宗皇帝,直言道宗的一些过失。

一般来说,此类“谏言”属于枕边风范畴,顺言顺耳,偶尔吹一下效果极佳,但经常吹,并且皆是逆耳之言,往往会令听者感到厌烦。萧观音的枕边风就起到了这种作用。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萧观音还将她的逆耳之言整理成书面文字,形成一篇《谏猎疏》,对道宗的狩猎行为指手画脚。

综合种种因素,虽然萧观音美貌才艺无人可比,还是被辽道宗渐渐疏远了。

萧观音毕竟是女人,失去丈夫的恩宠,独自一人待在深宫,难免孤枕难眠,思绪飞扬。萧观音又是一个文人,此时的境况对于文人来说,正是灵感澎湃的高发期,所以,萧观音觅得一首《回心院》,希望能以此感化道宗,使道宗能回心转意,重归于好。

《回心院》从闺房摆饰的十个方面进行艺术加工创作,每个方面都流露着一个孤独女人的寂寞情怀以及期盼心爱男人回到自己身边的迫切心情和真挚感情,可以说是“春女思”的最高文学展示形式。一女子能写出如此感情真挚、透彻淋漓的爱情诗,在封建社会不多见,虽然宋代艳诗艳词颇多,但似此诗这般油而不腻、露骨而不低俗、浓情而不艳情的极为少见。

《回心院》完成之后,萧观音让宫廷乐师赵惟一谱上曲调。赵惟一善吹箫笛,萧观音善谈琵琶,箫笛琵琶相辅相成、珠联璧合,萧观音和赵惟一将一首《回心院》演绎得淋漓尽致,婉转悠扬,使人听得怦然心动,赞叹不已。

人们总会对美的东西产生许多美好的联想,在欣赏萧观音和赵惟一二人演奏的美妙音乐时,或有意,或无意,或根据二人高山流水的默契配合,或根据一些只言片语,总之,人们联想到萧观音和赵惟一有男女之间的深层次感情关系。这种现象在现代社会叫作绯闻或桃色新闻。

这种现象在现代社会的娱乐圈中极为普遍,对于身陷其中的当事人并无害处,许多人都会借此提高知名度,扩大影响,所以,现代社会的许多女优男优以及他们背后的策划团队对这种事儿往往乐此不疲。

但是,这种事儿落在作为一国之母的萧皇后身上,是致命的。奸臣耶律乙辛便是利用萧皇后的这一绯闻,对萧皇后进行打击,进而除掉萧皇后的儿子太子濬。

在萧观音与赵惟一之间爆出绯闻后,乙辛兴高采烈,大声疾呼:“天助我也。”之后,与其阴谋团队精心策划,制造了一起技术含量颇高的特大冤案。

首先,乙辛暗中派人作了一首《十香词》,让人送给萧观音,并编造了许多美丽的谎言。大意是,《十香词》是宋国皇后所作,娘娘您也位居皇后,若亲录此词,再让乐师赵惟一谱上曲,那么此词与娘娘的《回心院》可谓是世间二绝,定会作为一段佳话流传后世。

此案技术含量颇高,除了编造这些美丽的谎言需要一定技术含量,撰写这首《十香词》更需要很高的水平。《十香词》描写了女人的“发、乳、颊、颈、舌、口、手、足、裙内、体肤”所散发出的十种香味,辞藻细腻,生动形象,读之使人心魂荡漾,想入非非。比之《回心院》,《十香词》更加大胆露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称为艳词。有人将《十香词》比作古代版的《十八摸》,二者有些相同亦有很大不同,《十八摸》可以说是俗气的三级片,而《十香词》却是有情色情节的文艺片。

应该承认,人的审美标准是不同的,审美水平也存在很大差异。譬如对于一个裸体美女,有人只会关注其肉体散发出的对于自己本性的吸引力,而有人能通过其美丽的胴体,感受天地造化之神奇,从而欣赏高于肉体的艺术之美。在许多人看《十香词》而想入非非之时,才女萧观音发现了其艺术之美,觉得它雅丽精致、文采斐然,为一首高水平的爱情词文。

萧观音对这首词非常欣赏,亲手提笔在彩绢上抄写一遍,还在这首词的后面写了一首七绝《怀古》: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

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此首诗表达了作者对赵飞燕的复杂心情:人们都数落赵飞燕的罪状,说她引诱汉王,误国误民,唯有天上的月亮是知情的,曾见到飞燕进入幽深的昭阳宫。萧观音身居深宫,又失宠于道宗,此时见到放荡不羁的《十香词》,作为一个文人兼女人的萧美人,有那么一点点意乱情迷,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萧观音和赵飞燕都是宫中的绝色美女,还是能找到共同语言的。

至此,所有事情都按照耶律乙辛预设的方案一丝不差地进行。让乙辛没想到的是,萧观音不但抄写了《十香词》,还作了一首《怀古》。此冤案的技术难度,集中体现在对这首《怀古》的理解之上。

单凭萧观音手抄《十香词》,或是对《怀古》没有做很好的理解,最多说萧皇后不守宫规、思想品行不称职等,若说萧皇后与他人有染,却是缺乏证据。但乙辛集团“正确”地理解了这首《怀古》,使萧观音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罪恶深渊。

“正确”理解这首诗的人叫张孝杰。

张孝杰,大康元年被赐国姓“耶律”,之后在某个时间,道宗觉得此人可比一代名臣狄仁杰,又被赐名为“仁杰”。但事实上,此人也只能以一代奸臣闻名于世。张孝杰久在相位,以贪得无厌著称,此人的一句名言:“无百万两黄金,不足为宰相家。”不过,张孝杰学习很好,科举考试中得状元。深厚的文学功底使他在对诗词的解读上无人能比,堪称同时期本领域内第一人。

张孝杰对萧观音《怀古》的解读是,诗中“宫中只数赵家妆”“惟有知情一片月”,包含了“赵惟一”三字!

联系到朝野上下纷纷盛传的萧观音和赵惟一之间的绯闻,不难想象这样的解读对于萧皇后将意味着什么。

有了这样的深入理解和“正确”解读,耶律乙辛立即向辽道宗告发,萧皇后与宫中乐官赵惟一有私情,证据是萧皇后的《怀古》诗,具体地说,是《怀古》诗中有“赵、惟、一”三个字!

辽道宗勃然大怒,根本不听萧皇后的辩白,挥起铁骨朵(辽金时代兵器,亦用于刑讯犯人),差点将萧观音打死,并令耶律乙辛和张孝杰审查这一桃色绯闻案。这两个人审查此案,之后的情节发展再无任何变数:绯闻案中的男当事人赵惟一毒打成招,尽诛全族,萧观音被赐白练自尽。自尽之前,作为文人的萧观音没有忘记赋诗一首《绝命词》,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

萧观音的悲惨遭遇又一次验证了中国古代那句著名的俗语:女子无才便是德。

对于倒霉蛋赵惟一,我们只能感叹其命运不济,他留给我们的教训是,不能和老大的女人混得太熟。

萧观音死后,道宗还不解恨,命人将萧观音的尸体扒了个精光,随便裹了个烂苇席,送回娘家草草安葬

看着自己母亲被诬陷致死,太子耶律濬悲愤异常,在母亲灵前向天明誓:“杀我母亲者是耶律乙辛,我不报此仇,不为人子!”

太子耶律濬想报仇雪恨杀死耶律乙辛,而耶律乙辛也早就想除掉眼中钉耶律濬。

在这场争斗中,太子濬集团采取的手段主要是摆事实讲道理,顺带着一些非常规手段;乙辛集团采取的主要手段还是诬陷,诬陷的罪名是“谋废立”,并兼顾其他所有常规及非常规手段。这场争斗的结果表明,捏造事实比实事求是更具有杀伤力。

争斗开始,先是太子濬集团的顽强反击。

太子濬集团的萧忽古秉性忠直,武功高强,时任护卫之职。萧忽古两次行刺耶律乙辛,都被乙辛侥幸逃脱,最后萧忽古反而被送进监狱,发配边境。

武斗不能成功,那就来文斗。

林牙官(辽时称翰林为林牙)萧岩寿向辽道宗密奏:“耶律乙辛自从皇太子参与朝政后,与宰相张孝杰互相依附,恐有反叛的图谋,不可让他居于枢密职位。”道宗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将乙辛外调,降职为中京留守。

不过乙辛集团的成员也不会闲着,不时在道宗耳边吹风。乙辛也经常哭着说:“臣见奸人在朝,陛下孤危。身虽在外,窃用寒心。”最终,乙辛被召回,继续担任北院枢密使。

乙辛有惊无险地度过重重劫难,重新坐在枢密使位置上,但乙辛心中并不轻松,乙辛集团的萧十三提醒他说:“太子一直牢记你诬陷致死萧皇后之仇,若太子当了皇帝,你将在何处安身?”乙辛叹息说:“我忧虑此事久矣!”于是,乙辛一不做,二不休,杀出了一记血淋淋的回马枪。

经过密谋,乙辛指使护卫太保耶律查剌上表,诬告耶律撒剌(注意,“查剌”“撒剌”这两个名字,只有一字之差,两人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萧速撒等人谋废道宗,要让皇太子提前当皇帝。道宗派人审查,找不到任何证据。

估计这也是乙辛意料之中的事儿,没有的事情能找到什么“证据”?不过道宗仍将被告的耶律撒剌、萧速撒等人调离京城,这无异于是对乙辛集团继续行使阴谋活动的一种鼓励,于是,乙辛使出了他的第二招。

某日,牌印郎君(皇家仪仗队长)萧讹都斡去道宗那里自首,并认罪说:“耶律查剌以前告发耶律撒剌、萧速撒等人谋反的事都确实无误,臣也参与了谋划,企图杀死耶律乙辛,立太子为皇帝。臣前来坦白承认,是觉得此事早晚会真相大白,到时候,臣的罪孽就更大了。”道宗下令耶律乙辛和张孝杰等人审查此案。

又是这两人,结果可想而知。两人审查结果是,所有参与谋反的人对罪行都供认不讳。

辽道宗勃然大怒。这算来是辽道宗的第二次勃然大怒了,之前知道他的美女皇后所作诗中有“赵惟一”三个字时,也曾勃然大怒。

皇帝大怒后,后果很血腥。辽道宗下令诛杀太子濬集团的人。

这之前,乙辛等人又玩了一次当堂审讯的闹剧,目的是消除辽道宗日后可能产生的疑虑。

当时正值大暑天,乙辛令人将太子濬集团的人带到太阳底下,这些人都被戴上沉重的枷锁,每人脖子上勒着一根绳索,绳索能张能弛,不过只有当被勒的人快要窒息时,绳索才“弛”一下。天气本来就很炎热,单单在大日头底下站着已很难受,可以想象,这些戴枷锁、勒绳索、烤烈日之人的感受。

所谓见怪不怪,这样的刑罚在历史上有很多,目的就是让人产生生不如死的感觉。耶律乙辛就是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在这样的刑罚下,几个体格羸弱的人死了,不过大多数人没有死,没死的人需要继续享受枷锁、绳索、烈日的滋润。刑罚的最后结果是,所有活下来的人都只有一个要求:让自己立刻去死,即便给自己定任何罪名。

这场闹剧结束之后,乙辛回去向道宗禀奏说:“没有不同的说法(别无异辞)。”

之后,血腥表演正式开始。

上面提到的参与反击乙辛集团的人无一幸免,萧忽古、萧岩寿、耶律撒剌、萧速撒等数十人被处死,其家中妇女、奴婢、家产等统统没收,或“分赐群臣”,当然是分赐给乙辛集团的人。

这里有一个插曲。萧速撒被杀害后,抛尸于野外,此时正是盛夏季节,酷热无比,但萧速撒的尸首容色不变,乌鸦野鸟都不敢接近。但是,这只是善良的人们的一个美好愿望。而在当堂审讯闹剧中死去的人,尸体不允许被埋葬,暴露在烈日酷暑中,个个都腐烂变质、臭气熏天。这才是真正的残酷现实。

太子濬集团成员纷纷被杀,太子濬也逃脱不了干系。当然,乙辛集团不会用枷锁、绳索、烈日伺候太子濬,也不会公开审讯太子濬,他们将太子濬安置在一个单独的房间,伺候太子濬的是廷杖(杖皇太子)。太子濬毕竟是太子,乙辛集团也不能用生不如死的刑罚折磨太子濬,所以,对太子濬的审讯一直没有效果。后来,道宗派耶律燕哥去审讯太子濬,太子对耶律燕哥说:“皇帝仅我一子,又立我为太子,我岂会做这种事,请代向皇帝解释!”

太子濬却不知道,耶律燕哥也是乙辛集团的核心成员。当耶律燕哥将太子濬此言告诉乙辛集团后,集团成员中的萧十三对耶律燕哥说:“如果如此禀奏,则大事去矣!应该反其意而为之,就说太子已经认罪,并且对自己的谋反行径非常痛心后悔,等等。”耶律燕哥按照萧十三所言禀奏道宗,道宗开始了第三次勃然大怒。

皇帝大怒后,后果很严重。辽道宗随即将太子濬废为庶人,押往上京囚禁。

押送太子濬的人是萧十三。出发之际,太子濬对萧十三说“我何罪至此”,然后大声喊冤。“地也,你不知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太子濬表达自己的冤屈并没有用这句著名的发泄语,但可以想象,太子濬一定会有这样的感受。

萧十三不管这一套,怒喝着让太子濬登车,之后令卫士关上车门。

到了上京,太子濬被关进了囚房,没有了锦衣玉食,没有了琼楼玉宇,周围的随从侍从变成了凶恶的狱役,不但不给太子濬任何优待,反而不时添些麻烦,因为这些狱役都是乙辛集团的人,这使得太子濬本来艰苦的牢狱生活更多了许多痛苦。太子濬彻底告别了以前的太子生活。

这样的生活也是活着,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太子濬这样想。有了这样的想法,太子濬坚强地活着。

牢狱的生活也是活着,只要让太子活着,他就会有希望——耶律乙辛也这样想。有了这样的想法,耶律乙辛很容易产生另一个想法:太子的希望,就是自己的绝望。

于是,乙辛决定不让太子濬活着,指使萧达鲁古(记住这个名字,以后还会出现)等人前往上京,萧达鲁古诈称皇帝要赦免太子,将太子提出囚室,然后杀之。据说是用绳子勒死的。就这样,太子濬在二十岁时,被迫离开了人间。之后,乙辛集团向辽道宗报告说,太子濬病了,然后死了,即“病死了”。

辽道宗虽然脑袋里的东西和猪脑无异,但毕竟也是有感情的,令人将太子濬葬在龙门山。

辽道宗又想召回太子濬的妻子,但是,乙辛又暗中派人杀掉了太子妃,这叫作灭口。如果之前乙辛的种种行径是狗急跳墙,那这次杀害太子妃,便是彻头彻尾的肆无忌惮!

然而,长着一副猪脑子的辽道宗却将耶律乙辛及其党徒视为破获这次“谋废立”案的功臣,升耶律乙辛知兴中府。也就是在这之后不久,张孝杰被赐名为“仁杰”,加侍中。而乙辛集团的其他成员,如耶律燕哥、萧十三等,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擢升……

第三节 复仇

天祚帝爹娘离开人间时,天祚帝只有三岁,此时他的周围阴云密布,杀机重重。虽然他爷爷是皇帝,但他爷爷对他爹都不信任,并间接杀死了他爹,而他是他爹的儿子……关系很简单,情况很复杂。乙辛集团与天祚帝关系更简单,乙辛集团杀死了天祚帝的爹,天祚帝长大后,迟早是要找他们算账的。所以,在乙辛集团心里,是非常不愿意看到天祚帝长大的,而最好的方法,就是使其夭亡。

虽然乙辛集团可以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但天祚帝毕竟是道宗皇帝的亲孙子,要想使皇孙夭亡,运作起来技术难度很大。所以,乙辛集团想了一个技术难度较小的方法,这种方法的目的是使天祚帝当不成皇帝,那么,即便天祚帝长大了,对他们也构不成多大危险。

经过一番谋划,耶律乙辛奏请辽道宗,立耶律淳为储嗣。耶律淳是辽道宗的侄子,纵观此人一生,一定有与众不同之处,因为之后,他还有两次被拥立为帝的经历。

乙辛此言一出,乙辛集团的人随声附和,为数不多的非乙辛集团的人沉默不语,如此下去,天祚帝的命运将发生彻底改变。关键时刻,一个人站了出来,义正词严地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太子虽然病故,但太子还有嫡嗣,舍嫡不立,是将国家让给别人!”乙辛集团震惊之余,道宗皇帝开始了犹豫不决。

这个站出来的人名叫萧兀纳,是两次冤案中屈指可数的幸存者之一,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个胆大的人就像一只忠诚的狗一样守护着天祚帝,防止周围狼群的任何不轨行为。

对于乙辛集团来说,这个人只是个同知点检(掌管皇帝亲军的副职),虽然在关键时刻发挥了关键作用,但还不足以成为他们打击的主要目标,他们的主要目标仍然是年幼的天祚帝。

大康五年(1079),道宗去夹山打猎,乙辛又奏请辽道宗将天祚帝留在京城。通过乙辛之前的种种骇人行径,我们可以知道将天祚帝留在京城意味着什么。猪头辽道宗准备听从,在这危难时刻,萧兀纳再次挺身而出,大声禀奏:“陛下如果听从乙辛的话,将皇孙留在皇宫,臣愿留下加以保护,以防发生意外事件!”同时,萧兀纳还说了许多其他的话,在萧兀纳的这许多话中,猪头道宗稍稍清醒了一下,同意带着天祚帝一同打猎。

这是天祚帝成长过程中有记载的最危险的遭遇,不过纵观天祚帝以后的光辉岁月,如果辽道宗再猪头一些,萧兀纳的狗性中稍带些狼性,或许对大辽帝国会更为有利。

不管怎样,天祚帝又躲过一劫,而与萧兀纳的这次对话之后,辽道宗开始对耶律乙辛有所怀疑,也知道了他的一些奸邪之事。辽道宗起驾临幸北方,看到扈从官员大多跟随在乙辛身后。如果在以前,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引起道宗注意的,但此时道宗对乙辛产生了怀疑,所以他对这样的事情特别敏感。从此以后,道宗开始讨厌乙辛。

得到皇帝讨厌后,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事,“外和内狡”的乙辛也不例外,结果,乙辛被外降为知南院大王事,按照规定削掉一字王爵,改混同郡王。之后不久(大康六年,1080),道宗立天祚帝为梁王,此时天祚帝虚岁六岁,道宗派了六名武功高强的大内高手来保护他。

至此,天祚帝的噩梦结束,这意味着耶律乙辛噩梦的开始。

大康七年(1081),被辽道宗讨厌的乙辛以走私罪名(禁物鬻入外国)被逮捕,按大辽法律应处以死罪,不过乙辛集团的人替乙辛说了许多话,乙辛免除死刑,挨了一顿铁骨朵后,被送到来州的监狱。两年后,乙辛企图逃奔北宋,但这一企图不知怎样被道宗知道了,于是道宗以此为名,直接下诏用绳子将乙辛勒死。

江湖中有这样一句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曾经显赫一时的风流人物耶律乙辛到了“还”的时候,却是这样的下场。人生命运的大起大落,真是让人应接不暇。

我们还记得,被乙辛谋害的皇后萧观音、太子耶律濬都是被绳子勒死的,最后乙辛自己离开人间,也少不了绳子的帮助。乙辛与绳子实在有缘。

“外和内狡”是后人对乙辛人品的定位,这种表述也可以用温文尔雅、聪明睿智、机智灵活等词来形容,但这些优美的褒义词与乙辛彻底无缘,让人不禁多了些可惜、可叹,甚至可怜。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变成了一个老奸巨猾的坏人,一个情商、智商都超高的穷小子变成了遗臭万年的大奸臣,其中深层次原因,一定是其性格阴阳转变时发生了紊乱,使其变得阴性太重。相关问题第一章有较详细的讨论,这里不再浪费口舌。

耶律乙辛的死亡,标志着乙辛集团的覆灭,虽然乙辛余党还继续存在,但对天祚帝已构不成威胁,从此,天祚帝开始了无忧无虑的生活。大安七年(1091),天祚帝被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确立为皇位继承人。这之后,就等着辽道宗死了,到那时,天祚帝就可以真正成为天祚帝了。

寿隆七年(1101)正月,辽道宗病了,虽然道宗皇帝生平得过无数次病,但这一次是最要命的,因为这次的病要了道宗的命。

同年同月,天祚帝即位,群臣上尊号为天祚皇帝。经过重重磨难,天祚帝终于正式作为主角出场了。

面对辽道宗留下来的烂摊子,天祚帝会怎样励精图治,争取有番作为?现在天祚帝还没时间理会这些,他爹他娘他奶奶含冤死去二十多年,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给他爹他娘他奶奶申冤。真是一个孝子。

天祚帝刚刚即位,便追奉他奶奶萧观音为宣德皇后。虽然萧观音死时天祚帝刚刚出生,但萧观音裸身而葬的简单葬礼天祚帝不会不知道,孝子天祚帝将奶奶的尸体挖出,重新洗沐装裹,穿金戴银(二十多年了,技术难度一定很大)。然后也不管他爷爷辽道宗同不同意,便将他们两人合葬在一起,并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葬礼。对于萧观音,从某一方面来说,这算是一次掘墓剖棺,但这不是最后一次,再过二十多年,她将再经历一次这样的遭遇……这是后话。

之后,天祚帝追奉他爹耶律濬为大孝顺圣皇帝,庙号顺宗,追奉他娘为贞顺皇后,当然,也少不了一番隆重的祭奠。

对于太子濬集团的人,天祚帝也没有忘记,下诏凡是被乙辛集团诬陷的人,统统恢复名誉。罢官的官复原职,流放的统统召回,死了的追封官职,并根据具体情况由其儿子孙子继承。

以上动作可归于申冤,申冤结束,便是复仇。

此时,乙辛集团的人大多数已经亡故,乙辛集团的核心成员耶律乙辛、张孝杰、萧十三等人更是死去多年。如此,如何能够报仇?

看似难度很大,其实很是简单。灵魂跑了尸首是跑不掉的,本人死了还会留下子孙后代。基于这种理念,新一轮的杀戮和掘墓运动开始了。

天祚帝即位第二年,下诏诛杀乙辛余党,没死的杀死,死了的掘墓剖棺,将尸体拖出来,用刀枪剑戟、斧子棍棒再砍杀捶打一番,这叫作戮尸。根据罪孽不同,有些人的子孙也被杀害,这叫父罪子承。而其本人的家产一律被没收,分赐给之前太子濬集团的人。

二十多年前太子濬集团覆灭之时,也曾出现过这样的情节,这可以被称为轮回,抑或冤冤相报。

乙辛集团的几位骨干成员,因为之前实在太过风光,有必要介绍一下其最终下场。

耶律乙辛在被辽道宗用绳子勒死十九年后,尸体被从坟墓中挖出来,戮尸,家产被没收。

耶律乙辛被辽道宗讨厌后,辽道宗亦开始怀疑张孝杰的忠佞,之后张孝杰被贬,后又被削夺爵位。数年后,张孝杰回归故里,病死家中。天祚帝即位,张孝杰被剖棺戮尸,以族产分赐臣下。

天祚帝即位前,耶律燕哥得病身亡。史料未记载此人享受了戮尸、抄家等遭遇。

萧十三何时死亡,史料未有记载。天祚帝即位,萧十三被剖棺戮尸,膝下两个孩子被株连杀害

为什么只有萧十三的后代被株连杀害,而集团的老大、老二却没有这方面的殊遇?耶律燕哥甚至连剖棺戮尸这样正常的“福利”都没有?

相同的人被不同对待,让人感到有些不公平。

不公平并非只是感觉,而是事实,因为还有更大的不公平,它是那样显而易见。

萧达鲁古,之前特意提示要记住的一个名字,此人用绳子将太子濬勒死,可以说是杀害太子濬的直接凶手。耶律乙辛死后,此人还活着,并且活到了天祚帝即位。天祚帝即位,下诏惩处乙辛余党,此人却通过送礼行贿,免除了处罚,最后寿终正寝。

而且,得以免除惩处的并非萧达鲁古一人,他们所采取的方式都是贿赂,而贿赂的对象是耶律阿思。

耶律阿思,字撒班,道宗临死前,被授予顾命大臣,加封于越(最高官职,总领军国事)。天祚帝惩处乙辛余党,指派此人全权负责,许多乙辛党人按规定应当抄家没产,但耶律阿思收受了这些人的贿赂,没按规定办事,所以许多像萧达鲁古一样给耶律阿思行贿的人逃脱了处罚。

看到这种状况,除了感叹耶律阿思的贪婪,还会感受到萧达鲁古之流的聪明,结局都是被抄家,那我就把家产全部拿出来,给了那些当权者,如此就可以免除一死,搞好了还会留下些财产,何乐而不为?当然,所有这些事儿的前提是,当权者是否吃这一口。对于吃这一口的当权者,我们称为贪官污吏,耶律阿思就是这样的贪官污吏。

但是,我们会有这样一个疑问,像萧达鲁古这样亲手杀死天祚帝他爹、可冠之罪大恶极的人,就算躲过耶律阿思这一关,怎能逃过天祚帝这一关?通过对一些史料的分析,我们找到了其中的答案。

乙辛当权时,耶律石柳因为厌恶乙辛集团的种种恶毒行径而被流放至边郡,天祚帝即位后被召回,并被封为御史中丞。耶律石柳看到执法部门对乙辛余党极不认真负责的处理态度和行为,直言上奏天祚帝:“今逆党未除,大冤不报,上无以慰顺考之灵,下无以释天下之愤。”并劝说天祚帝了解实情,杜绝漏网之鱼。但天祚帝不予采纳,以至“闻者莫不叹惋”

天祚帝为什么不采纳耶律石柳的美好而正确的建议?除了天祚帝本身的因素外,我想,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耶律阿思。他是惩处乙辛余党的直接负责人,史载耶律阿思“有才而贪”。“有才”的耶律阿思在汇报工作时,有意无意地漏掉一些自己认为不该汇报的事儿,便会达到预期的效果,如果有人提出疑义,耶律阿思的才学也会使他能自圆其说。这些权臣巨奸都有自己的一套,耶律阿思当然也不会例外。

而天祚帝作为一国之主,每天都有许多工作等着他去处理(只要他喜欢),还有许多自己的事情需要去做。实践将证明,对于天祚帝来说,他自己的事情是最重要的,而国家大事等身外之事,只能靠边站。有关情况将在下文记述。

本来,萧观音和太子濬集团的冤案是辽朝后期的重大政治事件,彻底清除乙辛余党,平反太子濬有关冤案,是争取人心、振兴朝纲、转变作风的关键,但有了耶律阿思这样的贪官污吏,天祚帝轻易浪费掉了这次机会。

不管怎样,爹娘奶奶的冤申了,仇也算马马虎虎报了,天祚帝也算尽忠尽孝了。可是,天祚帝刚刚报完仇,国舅萧海里就起兵叛乱了,并将乾州(今辽宁北镇南)的武器库劫掠一空。没有史料显示萧海里是否与乙辛事件有关联,但萧海里叛乱的责任不在于天祚帝,因为天祚帝即位刚刚一年多,其责任可归为他爷爷辽道宗执政四十多年的后遗症。

这次叛乱是对年轻的天祚帝的一次检验。天祚帝命林牙郝家奴前去平叛,萧海里逃入女真部族。郝家奴未能捕获萧海里,被天祚帝免去官职。然后,天祚帝令女真人剿杀萧海里。

辽国建国后,将女真人征服,这一时期,女真各部人数很少,多的不过百余人,没有能力反抗辽国统治。所以,面对天祚帝的诏令,女真人不敢不服从。这可以叫作忍辱负重,也可以叫作委曲求全装孙子。

但是此时,女真部族中出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猛人,此人叫作完颜阿骨打,十年后,这位猛人将翻江倒海,纵横江湖,并将打破1120年代的平衡木。

平叛很顺利,战斗中,阿骨打勇往直前,锐不可当,女真人轻松击溃萧海里叛军,萧海里头颅被女真人割下,装在盒子里献给了天祚帝。

这次叛乱对辽国的影响,可以说是很小的,但它对女真人的影响是重大的,通过镇压萧海里叛乱,女真人得到大批兵器盔甲,并且,女真人感觉到曾经不可战胜的大辽帝国远非想象中强大,这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女真人自信,坚定了女真人武装抗辽的决心。当女真人完成蜕变后,将成为契丹人的最大威胁,并最终成为辽国的掘墓人。从这一方面来讲,萧海里叛乱对辽国的影响是致命的。

对于女真人潜在的威胁,大辽帝国为数不多的明智之士早已有所觉察,萧合鲁就是其中之一。

萧合鲁多次上表天祚帝,指出女真人的威胁,并奏请加强军备建设。对于萧合鲁这样智慧和远见的建议,又是那个“有才而贪”的耶律阿思及时出现,竭力给予反对,并讥讽萧合鲁是在“以金卖国”,等等。由于耶律阿思是大辽帝国的重臣,所以他的反对可以左右此建议的最终命运。不知道天祚帝是怎样想的,此建议最终未能通过。

史料中并没有萧合鲁的详细记载,但就其奏请天祚帝加强边备一事,可以推断此人非一般人物。此事也是萧合鲁在《辽史》中唯一一次露面机会,可见此人并未得到重用。天祚帝舍弃此等人物而不用,却喜欢目光短浅的耶律阿思之流,其用人理政,在我们心中大致能有一个轮廓了。

第四节 狩猎

萧海里叛乱虽然对辽国有致命影响,但那是长期影响,就目前来看,这场叛乱对于天祚帝执政只是一个小小插曲。纵观历代王朝,这样的叛乱多如牛毛,如果天祚帝能够正确对待,那么叛乱不但对天祚帝执政无有害处,而且会大有裨益。我们欣喜地发现,天祚帝如同所有善良人们期待的那样,辛勤工作,爱国爱民,像一个明君一般。

乾统四年(1104)十一月的某天,天祚帝给贫苦人民发红包,红包大小以及发放范围不得而知,不过,这应被看作天祚帝热爱人民的一种表现。这一年是天祚帝即位后第四个年头。

乾统五年(1105),天祚帝微服私访,视察民间疾苦。如果上一次给贫民发红包有些作秀成分,这次微服私访毫无疑问是一次体察民情的仁君行为。至于民间疾苦对天祚帝心灵的触动如何以及这次私访对天祚帝从政的影响如何,另当别论。

天祚帝除了这些仁君动作,还很好地调停了宋、夏间持续多年的战争。其间,天祚帝将一名同族女子封为“成安公主”,下嫁给西夏国王李乾顺。之后,辽夏之间一直保持了亲密的“舅甥”关系。

国际事务被顺利解决,皇帝勤政爱民,天祚帝即位初,大辽帝国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样的情景我们是那么熟悉。此时此景,善良的人们心中又升起一个美好的愿望:愿我们的天祚帝能够始终如一。

大辽帝国著名的“捺钵”时刻到了!

“捺钵”虽然著名,但那是对八百多年前的辽国人而言的,对于21世纪的我们,还是有必要进行一下解释。

“捺钵”是契丹语的音译,意为辽国皇帝的行营。辽国皇帝保持着先人游牧生活的习惯,居处无常,四时迁徙,辽国皇帝迁徙到达的地区,称为“捺钵”,又称“四时捺钵”。辽国建立后,“捺钵”的意思又有所扩展,后来逐渐指皇帝四季捕鱼狩猎的活动。皇帝的“捺钵”时间,办公地点也随之迁徙,行营所在,即辽国权力中枢之所在。

在“捺钵”期间,除了政事,便是进行狩猎活动。这对天祚皇帝来说,是一件兴奋的事儿。

狩猎活动开始了。

天祚帝缓缓登上露台,面向火红的太阳,一丝不苟地跪在事先已放置好的褥垫上,庄重地点上一炷香,上敬给尊敬无私的太阳,然后,与随行的宰相、枢密使等级别的官员向着太阳,叩首尊拜。尊拜完毕,天祚帝等起身退后,辽廷其他各层级官员分批向前,依次重复天祚帝刚刚完成的那个简单而严肃的动作。

当所有官员都完成了拜日礼仪,天祚帝与各级官员前往猎场。

这之前,司猎官已选好了狩猎的场地,此时正值春季,猎场选在天鹅群聚集栖息的场所。到达猎场,司猎官命士兵将猎场秘密围将起来,每个士兵相隔五至七步距离,如此,组成一个巨大的人圈,将无数天鹅围在中间。

在某一个最容易猎获天鹅的位置,天祚帝精神抖擞,手托女真人进贡的海东青。一切准备就绪,司猎官向天祚帝汇报,得到天祚帝的命令后,司猎官将一面大旗高高举起。顿时,鼓声四起,响声震天,与此同时,猎场周围的无数士兵敞开心胸,用最大肺活量吆喝呐喊。突然的惊吓,使猎场中的天鹅四乱飞蹿,惊慌乱叫。

天祚帝猛抬左臂,臂上的海东青忽地飞起,向天鹅群急扑而去。之后,随行官员纷纷将各自的海东青放出,一时间,无数海东青扑向惊慌乱飞的天鹅。

天空中,最先飞入天鹅群的是一只健壮魁梧的海东青,那是属于天祚帝的圣鹰。圣鹰海东青飞入天鹅群,张开利爪向一只刚刚起飞的天鹅抓去。利爪到处,天鹅惨叫一声,扑通向地上坠去,伴着坠落的天鹅,几片洁白的羽毛散落在空中。不多时,天鹅已离地不到两尺距离,天鹅虽然受伤,仍竭力排打翅膀,试图重新飞翔起来,就在这时,一名辽国士兵跑了过来,举起刺鹅锥,猛地向天鹅刺去。瞬间,天鹅身体被刺鹅锥刺穿,美丽的天鹅扑腾两下,终于不再动弹。

地上人群一片欢呼,扯开嗓门大呼“万岁”。伴随着“万岁”的欢呼声,天鹅群遭到了更多海东青的攻击,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洁白的天鹅羽毛似雪花般向地上落去,形成一场真正的鹅毛“大雪”。被攻击的白天鹅坠落到地上,随即遭到手持刺鹅锥的士兵的攻击。没多久,整个猎场鲜血横流,形成了另一场“大血”……

狩猎结束,人们将猎获的天鹅脑袋砸碎,喂给狩猎功臣海东青。天鹅的嗉囊中有一种宝贵的珍珠,名为北珠,这是因为天鹅以蚌为食,这更增加了人们对天鹅的“热爱”。

此时此刻,在充满鲜血的猎场上,人们载歌载舞,开始一场盛大的狂欢活动。狂欢之后,众人携带着天鹅尸体,凯歌而还。

猎获第一只天鹅的人,会得到皇帝的赏赐。如果猎获头鹅者是皇帝,那么皇帝要用天鹅尸首“荐庙”,还要宴请百官,举行“头鹅宴”,以示庆祝。头鹅宴上,皇帝与大臣一边吃着天鹅肉,开怀畅饮,一边唱歌跳舞。在附近千里之内的各女真部落酋长,都被邀请到此,参加头鹅宴会

放鹰捕鹅,只是天祚帝狩猎活动的一小部分,在天祚帝的狩猎对象中,还有兔子、老虎、熊、狼、雕、鹿、山羊、鱼等许多野生动物。经过一次次狩猎洗礼,天祚帝成为一名古今罕见的优秀猎手,有关他的狩猎经历,演绎为一个个奇妙传说,这集中体现在一座名为大青山的山上,大青山的“劝帝岩”“仙行路”“射仙箭”等景点,便是天祚帝狩猎时留下的足迹。

狩猎活动使天祚帝充实地度过每一天,又无形中强健了天祚帝精贵的龙体。比起同时期的徽宗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修道观、养道士、炼仙丹,以虚无缥缈的道家仙方来强身健体,这实在是一种务实而有效的健身方式。

既能强身健体,又能充实生活,如此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的确,这是热爱狩猎活动的一个很好的理由,不过,天祚帝作为皇帝,对于狩猎的热爱,还有一个更高水平、更高层次的理由。这个理由源自天祚帝的第七辈祖宗辽太宗。

臣下看到辽太宗痴迷狩猎,便谏言太宗有所节制。辽太宗说道:“朕之畋猎,非徒从乐,所以练习武事也。”我狩猎并不只是玩乐,而是在用狩猎来练兵习武。

这是对狩猎活动正当性的一个恰到好处的解释,当然也可看作是对痴迷狩猎的一个精辟辩解。

辽太宗是他这一哲学性理论的完美践行者,他用在狩猎中锻造的军队纵横四海,战无不克,先是从石敬瑭手中获取了燕云十六州,再是灭掉了死了石敬瑭之后的晋国。通过狩猎练就出的兵马,不可谓不雄壮。后来令欧洲列国闻风丧胆的成吉思汗,更是将这种理论运用到了极致。

对于喜爱狩猎的天祚帝来说,老祖宗的这句至理之言自然要铭记于心,不过,天祚帝是不是也会像他这位老祖宗一样成就一番事业,我们拭目以待。

十年如一日,转眼间,自天祚帝即位,已平静地投入狩猎事业十年了。但在第十一个年头(天庆二年,1112),发生了一次小小的波澜。

波澜制造者是完颜阿骨打。上次阿骨打出现时天祚帝刚刚即位,在平叛萧海里时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十年后,阿骨打再次出现,仍要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

天祚帝举办头鱼宴,邀请附近千里以内的女真部落酋长前来参加,阿骨打所在的完颜部也包括在内,此时完颜部的酋长叫乌雅束,是阿骨打的哥哥。这次头鱼宴,阿骨打是作为小弟的角色前来参加的。

头鱼宴上,天祚帝意气风发,命令各部落跳舞助兴。这是辽国宴会的一个传统,包含着己高彼低、己尊彼卑、己主彼仆的内容和形式。轮到了完颜部时,阿骨打虽非酋长,但也在跳舞者之列,但阿骨打却以不会跳舞为由,拒绝了天祚帝。并且天祚帝三次命令阿骨打跳舞,阿骨打都不跳——“谕之再三,终不从。”

从“谕之再三”我们可以看出,天祚帝和阿骨打是较上劲了,不过最终胜利者却是整个部落不过几百人的阿骨打,而妥协者竟是拥有数十万军队的一国之主天祚帝。这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分析其中原因,有两个因素可以供我们考虑,一是天祚帝脑子进水了,二是大家都喝多了。在我们很容易就否认这两个因素后,只有一点是可能的:史料记载太过夸张了。

在历史长河中,阿骨打形象高大伟岸,属于明君圣主,而天祚帝恰恰相反,这会无形中影响人的意念和行为,所以人们在记述此事时有意无意地加入一些夸张成分,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管怎样记述,最终阿骨打违抗了圣谕,没有跳舞,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勇敢,扮演了第一个吃螃蟹的角色。我们在感叹阿骨打勇敢之时,也难免会为阿骨打揪心,阿骨打如此不给天祚帝面子,万一天祚帝龙颜暴怒,将其踢出阳世,那中国历史岂不重新改写?如此将自己有为之身轻率地置于危险之地,岂不成了匹夫之勇?

这个揪心的顾虑在我心中存在了很多年,直到我的认识有了一个转变。因为这章的主角不是阿骨打,暂且不述。

第五节 风浪

虽然天祚帝以宽大的心胸容忍了阿骨打在宴会上的表现,波澜就此结束,但没有人能保证天祚帝心中的波澜已经结束。宴会之后不久,天祚帝叫来辽国的枢密使,此时枢密使是萧奉先。天祚帝说道:“前日宴会上的那个叫阿骨打的家伙不是个寻常人,可找个借口杀之,否则必留后患。”

这虽然包含了天祚帝的一些个人感情,但也体现了天祚帝的洞察力和高超见识。

对于天祚帝这样的卓识和言论,这个叫萧奉先的人的见解完全不同。萧奉先说:“这些山野粗人素来不知礼义,没有大过错就杀了他们,恐怕会伤害他们的向化之心。”之后,萧奉先又以反证法驳斥了天祚帝的“必贻后患”的观点,说道:“假有异志,又何能为?”——即使他们有异志,又能怎的!

发表如此见解,如果不是内线或叛徒,便是目光短浅、毫无见识的鼠辈。以后的发展表明,这个叫萧奉先的人就是一个大仓鼠,目光短浅,贪得无厌,好事不做,坏事做尽。

在萧奉先的参谋下,天祚帝远见的观点发生了改变,不再追究此事。

这对于阿骨打,无异于纵虎归山,而对于天祚帝,却是“自掘坟墓”。为了给爹娘奶奶报仇,天祚帝挖掘了许多坟墓,而在鼠辈萧奉先的帮助下,天祚帝也给自己挖了一个坟墓。

现在,我们不得不为天祚帝叹息,为什么天祚帝遇到的都是这样的人?前面出了一个耶律阿思,现在又冒出了一个萧奉先!

在叹息的同时,我们也会想到两个人物:第一个是萧兀纳,此人曾像狗一样忠诚地守护着天祚帝;第二个是萧合鲁,此人曾明智地指出女真人的威胁,并奏请天祚帝加强军备建设。但这样忠诚、卓越的人就像流星一样稍纵即逝,而在天祚帝的朝议中,他们的声音或是永远消逝,或是变得微弱得难以让人听到。

有了这样的对比后,我们又会感叹:历史大爷,你是多么地公正无私!

各种感叹过后,我们自然而然地会注意到这个叫萧奉先的鼠辈。萧奉先,姓萧名奉先……稍等一下,在介绍萧奉先之前,我们先抽出一小块篇幅,叙述一下耶律阿思的后事,毕竟此人非常有才,而且很贪。

我们记得,天祚帝即位后,派耶律阿思全权负责惩处乙辛余党,但此人收受贿赂,致使许多乙辛余党逃脱了处罚。在萧合鲁指出女真人威胁,请奏加强边境军备时,又是此人给予反对,最终使萧合鲁的请奏未能通过。

这样一个贪官,一个误国奸臣,其结局会是怎样?

不得好死!

当然,这只是善良人们对于贪官污吏、误国误民的奸臣的一种美好愿望,而现实与愿望总会相差甚远。耶律阿思后来被天祚帝尊为“尚父”——功勋卓著的姜子牙曾有过此头衔——之后又被封为赵王,活到八十岁才死,死后还被追封为齐国王。

寿终正寝,结局很是圆满。

若哪位读者有什么感想感慨感受感叹可尽管去抒发表达倾诉宣泄自己心中的这些东西,完毕再回来看这位萧奉先先生。

萧奉先,姓萧名奉先。《三国演义》中,有一个叫吕奉先的人,他们除了“名”“字”相同,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不是什么好人。

不幸的是,这样一个不是好人的人,将在此后十多年的时间里,紧密地陪伴在天祚帝身边,共同度过之后的峥嵘岁月,并帮助天祚帝将大辽帝国埋葬在他们自己挖掘的坟墓中。

由于萧奉先将在本章下文经常出现,所以我们对萧奉先只做如下介绍:萧奉先是天祚帝一个名叫“元妃”的老婆的哥哥,用一句俗语来说,萧奉先是天祚帝的大舅子。

介绍完这些配角,继续我们的情节。

天祚帝以宽广的胸怀饶恕了阿骨打在头鱼宴上的全部罪过,波澜至此完美平息。之后,天祚帝又以更宽广的胸怀将完颜部的吴乞买、完颜宗翰、完颜骨舍等加官晋爵,原因是他们的狩猎技术高超,在天祚帝的狩猎活动中,他们能够呼鹿、刺虎和搏熊。

从史料来看,天祚帝并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他安分守己,随遇而安,虽然他有自己的理想,但那只是“捺钵”狩猎,他向往的是和平安宁的狩猎生活。不过命运总会跟这些安分守己的人开玩笑。头鱼宴的那个小波澜之后,天祚帝的生活中不时荡起一些大小波澜,让安分守己的天祚帝不能安宁。

首先,阿骨打并没有因为天祚帝宽广的胸怀而心存任何感激,他不但以小人之心度天祚帝君子之腹,认为天祚帝已怀疑他有谋反之心,还落实在行动上,积极扩展军备,扩大势力,并准备武力抗辽。阿骨打也成为天祚帝波澜的主要制造者。

头鱼宴之后不久,阿骨打起兵兼并了与自己邻近的赵三、阿鹘产部落,并俘虏了他们的家属,赵三、阿鹘产逃到辽国。阿骨打继任为完颜落首领后,向辽国索要赵三、阿鹘产,辽国当然不给。从此以后,对于天祚帝的命令,阿骨打是再也不遵从了。

对于阿骨打这些无礼行为,天祚帝同样以宽广的心胸进行了宽恕。分析其中原因,一是阿骨打的完颜部只是一个几百人的小部落,所制造的波澜还不足以引起天祚帝的注意,天祚帝坚信的是萧奉先的那句话:“假有异志,又何能为?”二是此时的天祚帝,已经深深陶醉到“捺钵”狩猎的伟大事业中了:头鱼宴四个月后,天祚帝跑到南山去打熊;第二年正月,天祚帝狩猎于狗牙山;六个月后,天祚帝去秋山狩猎……以后的岁月,天祚帝始终如一地投入自己挚爱的狩猎事业之中,而对于各单位呈报的奏章,一般情况是,“四方奏事,往往不见省”。

不过,也有一些波澜引起了天祚帝的注意。头鱼宴后第二年(天庆三年,1113),一个叫李弘的人以“左道”聚众作乱。李弘是何许人也,“左道”又是什么道(方腊的“左道”是明教),无从考证,但这一次,天祚帝没有展现他宽广的心胸,作乱很快被平定,李弘被杀死,并且“分尸五京”

这里说明一下,辽国有五京: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南)、东京辽阳府(今辽宁辽阳)、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赤峰宁城西)、南京析津府(今北京)、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五京之间纵横数千里,如此看来,“分尸五京”绝对是一项费时费力的大工程,一般人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

水欲静而风扰之。如果说前面的风只是微风、小风、轻风,但天庆四年(1114)的这场风升级成了中级风。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在之前盈歌兼并其他部落的过程中,纥石烈部首领阿疎不服从完颜部领导,并阻止阿骨打征讨温敦部。盈歌派兵讨之,阿疎兵败,之后逃到辽国。阿骨打即位本部首领后,出于各种原因,派人到辽国索要阿疎,辽国不给。阿骨打便以此为由,集中女真各部兵力,攻打辽国宁江州(今吉林扶余东)。

当时天祚帝正在庆州猎鹿,这样的中级风并没有影响到天祚帝,不过天祚帝也采取了行动,派遣渤海军前去增援。

态度决定一切。宁江州战役的结果验证了这句话,态度认真孤注一掷亲率将士拿刀砍人的阿骨打战胜了敷衍塞责毫无准备正率部下弯弓射鹿的天祚帝。女真人打败了前来增援的渤海军,并乘胜一举攻下宁江州。

如果将前面的一些小冲突称为波澜,那这次动静可称为波浪。

波浪发生后,天祚帝态度有所转变,开始注意到这个在“头鱼宴”上不跳舞,名字叫作阿骨打的女真人。一个很直接的问题摆在天祚帝面前:阿骨打夺了我的宁江州,我该怎么办?此时,天祚帝的表现与封建帝王的独裁专制大相径庭,他召集群臣,民主地讨论这个问题。

会上,汉人行宫副部署陶苏斡说:“女真国虽小,但女真人勇猛善射,自平叛了萧海里叛乱后,势力日益扩展;当今之计,不如广征各路兵马,以气势威慑之,或许可使其屈服。”

史载,陶苏斡有一头近五尺长的秀发,从陶苏斡的这般言论可以看出,陶苏斡的见识和他的头发一样的长。

对于这样的卓识远见,枢密使、鼠辈萧奉先又有不同的见解:“陶苏斡所言,只是向敌人示弱而已;只需征发滑水以北的兵力,足能抵挡女真人了。”

萧奉先言简意赅,气势磅礴,大有武将风度。如果一名武将说出这样的话,必会振奋军心,提高士气,但作为一国的最高军事统帅说出这样的话,就有些不合身份了。在下认为:作为一军统帅,就算是必胜的战事,也应有“如果战败”的相关考虑,即便对战场态势有足够的把握,也不应该有“足以拒之”这样绝对武断的必胜感觉。

这已是萧奉先第二次发表与众不同的观点了,第一次是头鱼宴后反驳天祚帝“若留阿骨打,必贻后患”的观点。

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从来不认同他人的观点,即使他人的观点是正确的,他们也要进行吹毛求疵式的反驳,并树立一个新的观点,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最主要是显示自己的所谓高明。通过分析萧奉先的这两次反驳,我们可以将萧奉先归入这种人中。对于这种人,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可怜可叹可悲可笑亦可以理解的是,天祚帝又听从了萧奉先的建议。如果说上一次天祚帝听从萧奉先将阿骨打饶恕是一时失误,那么这次又听从萧奉先,我们可初步判定天祚帝和他爷爷辽道宗一样,长着一副猪脑子。

会议结束后,天祚帝任命萧奉先的弟弟萧嗣先为东北路都统,萧挞不也(记住这个名字)为副都统,调拨各路军马七千余人,攻打阿骨打。

战斗很精彩,战斗的过程和细节我们留到下一章叙述,因为在这场精彩的战斗中,天祚帝的大辽军队完全变成了配角,而主角理所当然地成了态度认真的阿骨打。

战斗的结果是,辽兵被女真人彻底击败:主帅萧嗣先率先逃跑,辽军死伤惨重。

辽军战败,许多辽兵死在了战场,但以萧嗣先为代表的许多人还是活了下来。失败必须有人承担责任,萧嗣先作为主帅,率先逃跑,绝对是第一责任人。萧嗣先很害怕,不过有一个人惦记着他,就是他的哥哥萧奉先,萧奉先担心他的弟弟被砍头,上奏天祚帝道:“出河店败下来的军队害怕被治罪,一直潜逃在外,如不赦免其败阵之罪,恐怕将相聚为患。”

对于萧奉先这样的请奏,猪头天祚帝从之。天祚帝颁布大赦令,萧嗣先仅仅被免去官职,未获得任何惩罚。如此为弟弟着想,真是一个好哥哥。

这应该是军队中最忌讳的“赏罚不明”。辽国将士私下抱怨说:“战则有死而无功,退则有生而无罪。”有了这样的抱怨,辽军的士气可想而知。与此同时,一个神秘的传言在辽国军队中流传开来:“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而出河店战役之后,女真军队真的超过了一万!

抱怨归抱怨,传言归传言,天祚帝是不在乎这些的,就是在乎也没办法。天祚帝分析了宁江州、出河店两次失败的原因,他虽然信任萧奉先,但也对萧奉先提出了疑义,他认为,两次对女真用兵失败,是萧奉先不知兵事所致。于是,天祚帝改用汉人张琳负责东征女真事。

张琳,辽国沈州人,官至南府宰相,在辽国汉人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不过在负责东征的事情上,张琳很有自知之明,他以“凡军国大计,汉人不与”的辽国传统为由进行推脱,天祚帝没有批准,张琳只能硬着头皮从事了这项工作。

事实证明天祚帝没有慧眼识人的能力,而张琳也确实有自知之明,因为张琳完全不懂用兵之道,他采取的措施只是广招兵马,分道进讨,类似加强训练、严明军纪等提高战斗力的有效措施,全然没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而广招兵马又加重了大辽百姓的负担,结果是“生业荡散,民甚苦之”。原本不和谐的大辽社会变得更不和谐。

各种因素加在一起,我们很容易想象到战场上的胜负。

出河店之战两个月后,宾州(今吉林农安红石垒)、咸州(今辽宁开原)、祥州(今农安万金塔东北苏家店)三州纷纷投降阿骨打,前往宾州、咸州增援的辽兵也被女真人击败。

不过,这只是开始。

天庆五年(1115)正月初一,阿骨打称帝,建立金国。女真人彻底完成了蜕变,而女真人所掀起的风浪也升级为飓风、巨浪。

对于阿骨打这种背叛宗主国、自行称帝的小人行径,天祚帝以书面形式表达了强烈的愤慨和不满,并给予了严厉的谴责,同时下诏要亲自征讨。但是,天祚帝也展现了自己安分守己、随遇而安的优秀品质,表示可以考虑和阿骨打议和。

面对天祚帝抛来的胡萝卜和大棒,阿骨打也以书面形式进行了回复:如果您将叛人阿疎归还女真,并将黄龙府(今吉林农安)迁出,咱们可以进行和议。

天祚帝坚决否决了阿骨打这种无礼要求,战争不可避免地继续爆发。

当月,双方在达鲁古开战,辽军战败;七月,双方又在白马泺进行了较量,金兵获胜。

就在双方激战正酣之际,天祚帝也没有忘记“练习武事”,当然,是以“捺钵”狩猎的形式进行的:这年七月,正当双方在白马泺进行激烈较量时,天祚帝“猎于岭东”。

面对战场上的接连失败,正在狩猎的天祚帝非常生气,八月,他罕见地下令停止狩猎,调集番、汉兵等七十万大军,准备亲自率兵消灭阿骨打。

就在天祚帝调集兵马粮草的时候,黄龙府又被女真人攻陷。同时,天祚帝收到阿骨打的信:如果您归还女真叛人阿疎,我立刻班兵还师。

天祚帝真的生气了,立誓必灭女真人,他颁布诏令:“女真作过,大军翦除。”天祚帝率领七十万大军,直奔黄龙府,准备将女真人一举歼灭。

种种迹象表明,生气的天祚帝将和阿骨打上演一场生死大决战。

但是老天没有安排他们公平交手的机会,就在天祚帝经过三个月行军,准备与阿骨打决战时,辽军内部发生了叛乱。

叛乱的领导者是耶律章奴,耶律章奴率领本部亲信,直奔天祚帝老巢上京而去。

天祚帝得知后,停止进攻阿骨打,下令数十万大军回撤上京,消灭叛乱者耶律章奴。天祚帝作此决定,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连自己皇位都保不住了,消灭阿骨打又有何用?“攘外必先安内”,天祚帝也认同这个理儿。

形势比人强。

在天祚帝撤退途中,得知耶律章奴并不是自立为帝,而是拥立耶律淳为帝。耶律淳我们不陌生,四十年前,耶律乙辛曾奏请辽道宗立此人为皇位继承人,按辈分,此人是天祚帝的叔叔。天祚帝即位后,先后封耶律淳为郑王、越王,拜南府宰相,直至加封魏国王。虽然如此,但谁能确定耶律淳不会和耶律章奴一同谋反?所以,天祚帝立即派出使者,快马前往耶律淳所在地南京,向耶律淳说明要以大局为重,不要被耶律章奴迷惑,等等。

但是,形势又急转直下,在天祚帝撤退途中,遭到了阿骨打的袭击。

耶律章奴带走的人马不过三百余人,这对于天祚帝的七十万大军可以说是微不足道。而阿骨打只有两万人马。之所以说形势急转直下,是因为最后的结果:天祚帝的七十万大军硬生生被阿骨打的两万人马打败了,而且败得惨不忍睹!

让天祚帝稍感欣慰的是,耶律淳并没有与耶律章奴同流合污,他一如既往地保持了对天祚帝的忠心。耶律淳杀掉了耶律章奴派来的两名使者,并将人头献给天祚帝。

但是叛乱还没有结束。

耶律章奴知道耶律淳不与自己为伍后,在前往上京的途中召集了数百名落草为寇的流氓人士,这样,耶律章奴的兵力达到千余人。耶律章奴很清楚自己的实力,没有带领这千余人进攻上京,而是攻取周围一些州郡。其间,一些谋反人士及一个叫侯概的人率部归顺了耶律章奴,耶律章奴的队伍达到了数万人。

耶律章奴有了这数万军队后,曾全力进攻上京,但始终未能攻克。之后,耶律章奴退至广平淀。但在这里,遭到了忠于辽国的女真人阿鹘产的攻击。

对于阿鹘产,前文曾提到,头鱼宴后,阿骨打不断兼并其他女真部落,其中就包括阿鹘产部。阿鹘产被阿骨打打败后,逃到辽国,天祚帝将其收留。

现在,阿鹘产开始报答天祚帝的收留之恩。

阿鹘产手下只有三百名女真骑兵,而耶律章奴手下有数万名各色士兵。战斗的结果是,阿鹘产的三百名女真兵完胜耶律章奴的数万兵将,且“擒其贵族二百余人”。耶律章奴在逃亡途中被抓获,之后,耶律章奴的心脏被挖出来献给祖庙,并且,他也享受到了“分尸五京”的超常待遇。

纵观耶律章奴事件,有三点给人印象深刻。

其一,女真人很生猛。被阿骨打打败的女真人还如此生猛,阿骨打之生猛可想而知;江湖传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并非徒有虚名。

其二,耶律章奴很可爱。也没提前沟通一下,就拥立人家为皇帝;人家不答应,搞得自己很被动,最后还把命赔了进去。

其三,辽国列祖列宗心情很复杂。耶律章奴的心脏被天祚帝敬给祖庙,不知道辽国的列祖列宗看到自己子孙敬上同为自己子孙的心脏,会有何种感受?悲伤,气愤,痛心,无奈……感受应该很多,不过估计都不是什么好感受。

耶律章奴叛乱事件虽然最终平息,而阿骨打掀起的风浪一刻都没停息。就在耶律章奴叛乱期间,金军攻下渖州(今辽宁沈阳),之后又轻易攻下东京,这一年是天庆六年(1116)。

面对阿骨打发起的置人于死地的狂风巨浪,天祚帝也没闲着,他采取了一项扩大兵源的有力措施:“有杂畜十头以上者皆从军。”我们可以推断,这项措施的制定一定和那个有自知之明的张琳有关,因为他主管征讨女真人的事务。不过制定这样的措施,可以让人理解,但又让人迷惑不解。

可以理解的是,天祚帝连战连败,辽国兵力已大大不足。而征集兵力,补充兵源,乃是一项再正常不过的措施。

让人迷惑不解的是,天祚帝征集对象是“有杂畜十头以上”的富裕户。我们正常思维一般是,打仗不要命的往往是穷人,而富人养尊处优,怕苦怕累更怕死,一般不适合这类拿刀动枪杀人掉脑袋的血腥工作。所以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天祚帝舍弃能打仗的穷人而征集不能打仗的富人,能打得过生猛异常的女真人吗?这个问题的提出,或许是因为我们没有摆脱现代人的思维观念,没准在八百多年前的辽国,富人比穷人就是能打仗呢。

不过事实证明,在这一点上,人类的思维观念是不受时空限制的,这些措施对于阿骨打的金兵没有任何效果。这一年年末,张琳被免去官职。

不管怎样,面对阿骨打掀起的狂风巨浪,天祚帝是采取应对措施了。处理完这些事后,天祚帝还有更忙的事儿,这一年七月,天祚帝“猎秋山”。紧接着,辽国境内又发生了两起叛敌事件。

天祚帝很忙,阿骨打也没闲着。阿骨打以一种贪得无厌的进取精神,除了对归顺自己的辽军来者不拒外,还继续吞食着辽国的领土。夺得东京后的第二年(天庆七年,1117),阿骨打进攻松花江上的春州,辽国东北部的军队不战自溃,接着,金军又轻易攻下泰州(今吉林白城东南)。

阿骨打这种近似疯狂的骚扰行为丝毫没有影响到天祚帝对狩猎事业的执着,当年七月,天祚帝再次前往秋山狩猎,估计秋山并没有满足他对狩猎爱好的重口味。八月,天祚帝又前往斯那里山,继续狩猎。

或许天祚帝从狩猎中获得了灵感,九月,即这两次狩猎刚刚结束,天祚帝立即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试图阻止阿骨打的骚扰行为。

首先,天祚帝起用了自己的叔叔耶律淳,耶律淳由于没有参与耶律章奴的造反行为,此时已被封为秦晋国王,都元帅。天祚帝令耶律淳征募各地的难民,组成一支新军,名为“怨军八营”,共募得两万八千余人。张琳被免官后,天祚帝不再征集富人而征募难民,这应该算一个进步,因为它符合了人类的正常思维。

其次,天祚帝“猎辋子山”,还是这个月,天祚帝又去打猎了。我只能相信这是天祚帝采取的一项措施,因为实在找不出天祚帝的其他御敌措施了,因为天祚帝的行为太离奇了,敌人已经攻到了自己家中,天祚帝还在狩猎消遣,而这已是天祚帝本年度第三次狩猎了。

不过,也许这是天祚帝“战略上藐视敌人”的一种展现,是增强己方信心,瓦解敌军士气的一种心理战。“任他风吹雨打,我自闲庭信步”绝对是一种超然的品质,但在这样的境况下践行这样的品质,其效果又是那么显而易见。

同年(1117)十二月,耶律淳率领的这些“怨军”与金兵遭遇,战斗结果没有出人意料,金兵获胜。

对于战场上的失利,天祚帝勇敢地承担了责任,并“下诏自责”。这不由得让人想起现在许多贪官的恶事暴露后,哭着鼻子说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善有善还,恶有恶还,如果没还,也属……自然。世界很复杂,人类很伟大。

不过高人一等的帝王高官能够道歉自责,也将其归为一种进步吧。如此一来,天祚帝继改征难民之后,已是第二次进步了。

阿骨打似乎完全没有关注这些,一如既往地吞食着辽国的城池,转眼间,阿骨打攻陷中京周边州县,兵锋直指中京。

此时,天祚帝正在中京,面对疯狂的阿骨打,天祚帝“昼夜忧惧”。不过,昼夜忧惧的天祚帝还是采取了应对措施,他命令财务官将库房的珠玉、珍玩等宝贝搜集起来,打包成一百多个包裹,并令人准备骏马两千匹,时刻准备着离开这座已陷入危境的城市。

并且,天祚帝还信心满怀地说:“若女真必来,吾有日行三百五十里马若干,又与宋朝为兄弟,夏国舅甥,皆可以归,亦不失一生富贵。”——如果女真人打过来了,我有无数匹千里马,又与宋朝是兄弟,与夏国是亲戚,在哪里都可以安身,在哪里都不失一生富贵。

先说明一下天祚帝这句话中包含的两点历史背景。

其一,天祚帝与宋朝为兄弟。一百多年前,辽国和宋国经常打仗,后来,两国签署“澶渊之盟”,盟约规定:辽、宋以兄弟相称,但宋朝每年得向辽国进贡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作为条件。这样的兄弟关系,天祚帝作为资本炫耀,而宋国一直作为耻辱深藏。

其二,天祚帝是夏国的舅舅。十多年前,天祚帝调停宋、夏战争,但他明显偏向于西夏王朝,并将一名同族女子封为“成安公主”,下嫁给西夏国王——上文曾简单提到此事,下文还会较详细说明。如此看来,天祚帝是夏国的舅舅倒也能说得过去,但又给辽宋兄弟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

有了这样的历史沉淀,所以天祚帝说出了这样自信的话。不过身为一国皇帝,置自己社稷子民于不顾而给自己安排如此后路,那这个皇帝也就做到家了。难能可贵的是,天祚帝心中是想着社稷子民的,他在表达了上面的意思后,继续说道:“(吾)所忧者,军民受祸耳。”我所担忧的,是我的子民遭受祸害罢了。

完整地表述天祚帝的这一席话,就好比一个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中有刚生完孩子的老婆、下有刚呱呱坠地的孩子的壮汉,不知什么原因,惹上了一伙强盗,于是,强盗要杀壮汉全家灭口。在强盗的这一决定毫无妥协并已逐步变成事实的情况下,壮汉说道:“如果强盗来了,我跑得比他们快(可理解为千里马),就算逃到深山大海(宋国、夏朝),也可以靠打猎捕鱼安身(亲戚照顾),生活也不乏滋润。”然后,壮汉又说:“我所担忧的,是我的老娘老婆孩子受祸而已。”

本想再掰扯些老娘生养你老婆让你爽孩子给你希望你有赡养保护抚养他们的责任和义务等大道理,但对说出这种话的人又觉得无话可说:不顾家人而为自己寻找后路的想法就是一种无耻,而用担忧家人做幌子标榜自己的所谓责任心,简直就是一种无耻至极。

到了现在,我不得不以非常沉痛的心情说:本章的主角天祚帝是一个无耻至极的人。

第六节 平静

经过反思,我意识到上面对天祚帝的断言有些太过绝对了:思想肮脏而行为正派的人也有许多,见到美女有意淫思想的人更是数不胜数,难道他们都是无耻之人?显然不是。最终定位一个人,不是看他怎样说的,更不是看他怎样想的,而是看他怎样做的。

基于以上反思,我对天祚帝表示歉意。让我们期待天祚帝的所作所为吧。

时间以自己的脚步前进着,世间万物跟随在时间后面,像一个个跟屁虫,如此在时间的道路上,留下了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脚印,有的伟大高尚,有的平凡淡泊,有的丑陋卑劣,有的轻微浅薄。

在这浩如烟海的脚印中,我寻找着属于天祚帝的那一份。此时,时间已经到了天庆八年(1118),在关于天祚帝的印迹中,有一条这样的记载:“春正月,幸鸳鸯泺。”这一年刚开始,天祚帝跑到了鸳鸯泺,即今天的河北张北。

我们知道,这个时候阿骨打正在猛攻辽国,此刻正要攻打中京,我们也知道,就在刚刚不久前,天祚帝还在中京待着,在战事如此紧急的情况下,天祚帝为什么远离了战场?

有了上一次“太过绝对”的论断,所以对于这个问题,我尽量考虑得全面些,总结出以下三个答案。

一是放松心情。这么多年了,贪得无厌的阿骨打骚扰不断,作为皇帝的天祚帝实在太累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龙体是皇帝的资本,就算天祚帝身体还撑得住,但心情也需要放松啊。来到鸳鸯泺,远离了讨厌的阿骨打,听听歌,看看戏,发泄一下荷尔蒙,顺便再开展开展自己最爱的狩猎工作,心情得到了放松,才能够更好地主持国家大事,更好地应付厌烦的阿骨打。在皇帝也是人的前提下,我们可以理解为这是人之常情。

二是迷惑敌人。也可理解为“战略上藐视敌人”,这一点上文简单讨论过。皇帝是人的前提是皇帝是与众不同的人,与众不同的人自然有与众不同的思想品质:人生道路上,即使遭受挫折失败,即使遭受凌辱污秽,即使遭受蹂躏践踏,却依然微笑地面对生活,这是对人生和命运的一种蔑视;战场较量中,即使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即使连弃城池望风而靡,即使被追赶得无立锥之地,但再次面对敌人时,仍然斗志高昂毫无畏惧,这是对敌人和战争的蔑视。“幸鸳鸯泺”——天祚帝在危难时刻展现出的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目空一切、毫不在乎的超然气概,是对上述品质的一种完美诠释。

三是隐遁。迎刃而上,针锋相对,是一种勇气和果敢;避敌锋芒,相时而动,却是更高的智慧和谋略。有一种胜利叫作撤退,有一种失败叫作狂妄。善隐者,消踪于天地之间,无形于九天之外。如此隐遁,可称为“战略转移”或“战略撤退”。但不识时务的人经常将“隐遁”和“逃跑”混杂在一起,我们尤其需要注意。

实践证明,天祚帝的这招“幸鸳鸯泺”措施非常之英明,非常之奏效:“幸鸳鸯泺”前,阿骨打疯狂地吞食着辽国领土;“幸鸳鸯泺”后,阿骨打像是吃错药了,突然停止对辽战争,开始和天祚帝进行和平谈判。

先是阿骨打派来使者,要求辽国册封其为大金皇帝。这应该是天祚帝求之不得的,天祚帝立即派出使者前往金国,商谈具体事宜。不久,使者从金国返回,带来了阿骨打的一封信,信上提出了和谈条件,非常之苛刻,不但要辽国割让包括上京、中京在内的三路州县给金国,而且要求将辽国的皇亲国戚、公主驸马等送到金廷作为人质,除此之外,辽国每年还要向金供奉岁币,这还没完,阿骨打还要天祚帝叫自己哥哥,等等。

天祚帝年龄比阿骨打小,叫声哥哥倒也无妨,但其他条件,特别是割地一项,简直就是在要天祚帝的命。

我们知道,辽国有五京:东京、上京、中京、南京、西京。现在,东京已让阿骨打给占领了,如再割去上京和中京,辽国只剩下了南京、西京,而南京、西京分别属于“燕云十六州”的幽(今北京)和云(今山西大同)。这里有必要对“燕云十六州”进行一下简要介绍:

公元936年,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投降契丹,并请求辽国出兵攻打后唐。契丹人击败后唐军后,册立石敬瑭为晋帝,并定为“父子之邦”。石敬瑭自称为儿皇帝,除岁贡帛三十万匹外,还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国。这遭到了中原人民的强烈反对,晋之后中原诸朝,都试图收复燕云十六州,到宋朝时更是与辽战争不断,无奈或是因为自己太弱,或是因为天祚帝的祖宗们太强,都未能如愿。而宋朝对于“燕云十六州”的渴望,却一直是深入肺腑。

此时,阿骨打只给天祚帝保留原本属于燕云十六州的南京和西京,宋朝看到辽国如此落魄,能让天祚帝好好地待在南京和西京吗?所以,这应该是在要天祚帝的命。

但阿骨打毕竟开始和谈了,人家要的条件虽高,但还是可以谈判的嘛。抱着这样的幻想,天祚帝再次派出使者,前往金国进行讨价还价。此后,双方互派使者,进行了长达两年的和平谈判。

两年时间,能干什么,能完成一部小说?能读完一个研究生?能结婚然后再生一个孩子?……对于一个勤奋工作,好好学习,要求不高,并且有达到这些目标欲望的人,这些事情是能够完成的。当然,这些只是小人物能做的事儿。那么作为一国君王,两年时间能干什么?能不能铲除弊端,改革弊政,整顿时局,推陈出新,变不利为有利,变劣势为优势?具体到天祚帝,能不能利用这宝贵的停战时间,提高军队战斗力,抵挡住阿骨打狂风巨浪般的进攻?两年和谈时间,可以说是历史大爷恩赐给天祚帝的机会,就看天祚帝能不能把握了。

不打仗了,发现少了许多事情。在这两年里,辽国发生了一次饥荒,发生了几起叛乱,当然,还有天祚帝必不可少的“捺钵”狩猎。不过相对于被阿骨打漫无休止地侵扰的日子,大辽帝国平静了许多。

难得平静的日子,让我们回顾一下天祚帝过去的光辉岁月,从幼儿时遭遇重重险境到被立为储嗣,从为爹娘奶奶报仇到“捺钵”狩猎,从头鱼宴被拒到应付阿骨打的狂风巨浪,每件事都像漆黑夜空中的萤火虫,那么鲜明,那么出众。在天祚帝的风雨历程中,我们不能不想起一个人,他对天祚帝是那么重要,但却似流星一样闪现后,便杳无音信,留给人们无限的困惑。这个人就是天祚帝那条忠诚的狗——萧兀纳。

我们曾记得,在天祚帝年幼时,耶律乙辛奏请立耶律淳为太子,当时朝堂内无一人敢反对,是萧兀纳挺身而出,直言利害,确保了天祚帝的太孙之位;我们还记得,在乙辛集团阴谋迫害天祚帝,试图置其于死地时,又是萧兀纳及时出手,避免天祚帝惨遭毒手。如此一个忠心的人,却在天祚帝惨遭阿骨打凌辱的悲惨日子里,变得无声无息,连“汪汪”的声音都没有了,这不能不使人困惑。

在这难得的平静日子,我们寻觅一下这个突然销声匿迹的萧兀纳。

乙辛集团覆灭后,天祚帝被立为太孙,开始了无忧无虑、舒舒服服的生活。萧兀纳也被辽道宗任命为北府宰相,主管大辽事务。

我们知道,天祚帝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只要让天祚帝玩高兴了,猎打爽了,天祚帝就满足了。但对于天祚帝这样的小要求,萧兀纳却极力阻挠。萧兀纳身为大辽宰相,在日理万机的情况下,还管起了天祚帝的事儿,并充分发扬了作为一只狗的“拿耗子”精神,对于天祚帝打猎、玩乐这样的生活“琐事”,萧兀纳直言相谏,说你身为太孙,身为未来的皇帝,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等等。这样一来,身为太孙的天祚帝很不高兴。

天祚帝即位后,没有忘记萧兀纳的拥立之功,授予他“太傅”的光荣称号,并让他出任辽兴军节度使,而萧兀纳的宰相职位却没有了。职务和头衔的改变并没有影响萧兀纳“拿耗子”的本性,萧兀纳仍然坚持着“多管闲事”的一贯作风,虽然当前天祚帝已由太孙变成了皇帝。

没过多久,一名掌管烧香拜佛的小官(官名“佛殿小底”)参了萧兀纳一本,说萧兀纳“借内府犀角”,这当然包含了借了不还的意思,并奏请天祚帝予以正法。萧兀纳知道后,亲自上表辩解:“我在先朝时,先帝下诏准许我每天去国库取十万钱作为私费,但是我没有胡乱取过一文钱,我又怎能‘借’内府的犀牛角?”

无论从哪一方面说,这都是一件小事,就算萧兀纳的家人、下人或动机不纯的人冒萧兀纳之名去内府“借”了犀牛角,作为封建王朝堂堂一国的“太傅”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况且从许多方面来看,这明显是对萧兀纳的诬陷。但是一个“佛殿小底”的小官敢于参奏当朝太傅,这里面包含的就不是一般的“小事”了。

对于这件“小事”,天祚帝充分展现了“从小事抓起”的优秀品质。首先,天祚帝表达了强烈的愤慨之情。随后,天祚帝采取了“抓典型”式的严厉措施:萧兀纳的太傅称号被剥夺,由辽兴军节度使降为宁江州刺史,后来又改任为临海军节度使。萧兀纳彻底远离了天祚帝的视线。从宰相之位、太傅之尊降为边城小吏,基本上是萧兀纳不识好歹造成的,可归为萧兀纳的咎由自取。

虽然从庙堂贬到了边境,从内府赶到了外院,但萧兀纳的“狗”性没有改变,他敏锐地嗅察着一切潜在危险,忠诚地守护着天祚帝的这所大宅院。

萧兀纳任宁江州刺史时,看到女真逐步强大,一直暗中积蓄力量,准备反辽。萧兀纳及时上疏朝廷:女真人常有轻视我朝之心,我朝应该增加兵力,以防止意外发生。类似这样美好而智慧的建议,之前有一个叫萧合鲁的人也曾提出过,不过被当时“有才而贪”的耶律阿思给完全否定。萧兀纳这个建议的命运更惨,连让天祚帝看到的机会都没有。

天庆元年(1111年,亘古难见的光棍年),萧兀纳知黄龙府事,任东北路统军使,后又被派驻宁江州,其间,他又上疏:“臣治女真接境,观其所为,其志非小。宜先其未发,举兵图之。”诸如此类的奏章,萧兀纳上奏了无数次,但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可见,在萧兀纳销声匿迹的日子里,萧兀纳一直在拼命地“汪汪”着,只是他的声音没有人注意到,所谓人微言轻,一个卑微的人,即使叫唤的声音再大,也是没用的。

得不到皇帝的支持,那就自己想办法。面对野心勃勃的女真人,六十六岁的萧兀纳率领宁江州将士,挖壕沟,修城墙,操练军队。但是,宁江州防守力量十分虚弱,总共才有八百名将士,其中三分之一还是新兵。

终于,阿骨打开始武装反抗辽国了,而宁江州成为他砍出的第一刀。宁江州战役的结果我们已经知道。萧兀纳虽有一腔热血,但怎能阻挡住如狼似虎的女真铁骑,在战斗中,萧兀纳的孙子移敌蹇牺牲。

之后,天祚帝派萧嗣先拼凑了八千人去镇压女真人,前面我们说过,这支军队的统帅是萧嗣先,而副统帅是一个叫“萧挞不也”的人,这个人便是萧兀纳(“萧挞不也”是萧兀纳的另一个名字)。之所以之前未加说明,是因为这场战争又以失败而告终。萧兀纳是与阿骨打交过手的,女真人的生猛萧兀纳是清楚的,萧兀纳向萧嗣先禀告其情,让萧嗣先加强戒备,但萧嗣先不听,自恃有一江之隔,仗着自己人多势众,麻痹大意,放松警惕,致使阿骨打偷袭成功;在己方战事不利时,萧嗣先不是组织抵抗,而是率先逃跑……我们可以想象,萧兀纳在这种人的领导下会是怎样的一幅情形:处处被节制,处处被打压,有志难伸,有理难辩,苦口婆心劝说却被鄙视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真真切切叫作一个郁闷。

出河店之战后,萧兀纳被免除官职。天庆五年(1115),天祚帝御驾亲征女真,萧兀纳被任命为上京留守。在上京城,萧兀纳谱写了他人生中的又一篇华丽乐章。

耶律章奴背叛天祚帝,天祚帝亲征失败。耶律章奴叛军一度达到数万人,耶律章奴带领这些叛军,曾竭力进攻上京。萧兀纳率领上京留守部队,立誓与此城共存亡。萧兀纳将府库钱财分发给守城将士,努力做士兵思想政治工作,鼓舞士兵士气,积极修缮防御工事,每天坚持亲自巡视城防,并为守城将士送去酒肉。在萧兀纳的努力下,众将士齐心协力,结果耶律章奴军围城七天七夜,毫无所获,只得率兵离去。

上京坚守战的胜利,确保了天祚帝老巢的完整,对于满目疮痍的大辽帝国来说,其作用和意义是巨大的。

萧兀纳这一光辉事迹之前未有提及,是因为虽然其作用和意义巨大,但又有什么用呢?《白鹿原》上有句话:“一树既老且朽,根枯了,干空了,枝股枯死,只有一枝一梢荣茂,这一枝一梢还能维系多久?”

上京坚守战后,萧兀纳被授为副元帅,晋升契丹都官使,但此时萧兀纳已经六十八岁了。两年后(天庆八年,1118),就在辽、金两国互派使者进行谈判的短暂和平岁月里,萧兀纳因病去世,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萧兀纳这一枝一梢虽然枯萎了,但大辽帝国这棵老树还未真正枯死,它是否能起死回生,就看天祚帝是否能把握这两年的和平时光了

平静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在经过几轮讨价还价,阿骨打突然生气了,生气的原因是阿骨打要求辽国册封自己为“大金”国王,而辽国册封他为“东怀”国王;阿骨打要求辽国尊称自己为“大圣”,而辽国以此称号与其先祖称号相同,磨叽着讨价还价,等等,总之,阿骨打认为辽国羞辱了自己,辽国的和谈没有诚意。当然,这样的原因可以找到许多,只要阿骨打愿意去找,因为“生气”的主动权在阿骨打手里。

天庆十年(1120)三月,生气的阿骨打终断了与辽国的和平谈判,战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这次,阿骨打的目标是辽国都城——上京。

第七节 轮回

记述本章之前,我们先提一个简单的问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譬如喜欢下棋、打球、打麻将、撩妹、上网等,现在你正在自家院子里进行这项爱好,但不知什么原因,你家的房子着火了(不要误会,都是假设),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是置你家房子着火于不顾,继续进行你的爱好,还是停止你的爱好去救火?

之所以说这是个简单的问题,是因为回答这样的问题不用动脑子。考虑到能够从事上述爱好的人不会是低能儿,我们是否可以做这样的结论:遇到上述情况,百分之百的人会进行第二种选择,即停止爱好去救火。

但事实证明,这样的结论是错误的。人类社会中,就有那么百分之零点零零零……一的人,看到自己家中的房子着了火,不是去救火,而是继续进行自己的爱好。

在天祚帝这一章中讨论这样的问题,那这个问题一定与天祚帝有关了。不错,我们的天祚兄弟就是拥有这样特质的人:看着自家房子着火而不救,仍然进行着自己钟爱的狩猎运动。

天庆十年(1120)三月,阿骨打终止和谈,开始调兵遣将,剑锋直指辽国都城上京。如果说之前阿骨打攻打辽国是在天祚帝的院子里折腾,天祚帝家底厚,院子大,无暇顾及,还能让人勉强理解,但这次攻打上京,阿骨打真的要烧天祚帝的正房了。

但是在四月,天祚帝又去打猎去了(夏四月,猎胡土白山)。

所谓“见怪不怪”,通过前几节的一些叙述,我们应该具备了这样的心理素质。

也难得有天祚兄弟这样的人,他以自身行动证明了那句酷似真理的俗语: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看着自己房子着火而不去管,那么结果可想而知。

五月,阿骨打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铃儿响叮当当仁不让之势攻下上京外城,上京留守率众投降阿骨打。自己主人不管自己了,房子里的人出来投降,是情有可原的。于是,天祚帝的正房被彻底烧毁。

巍巍上京城,峨峨临潢府。上京城“负山抱海,天险足以为固”,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创业之地,经过天祚帝的列祖列宗近两百年的经营,城池高大坚固,号称铜墙铁壁,坚不可摧;并且,上京城“地沃宜耕植,水草便畜牧”,是塞外最繁荣的辽国城池,就是这样一座百年巨城,却在旦夕间被金军攻破。天祚帝的老祖宗知道后,心情一定很复杂,偏重于愤与怒的复杂。

两年的和平岁月,对天祚帝是一个机会,现在可以初步断定:天祚帝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

而在这年的秋天,天祚帝又去打猎去了(秋,猎沙岭)

经历了“见怪不怪”后,此时我们是否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天祚兄弟,你是在搞笑吧!

之前我们看到天祚帝这样的行为,或许还存在一些“火气”,那么现在,是不是觉得这位仁兄很幽默?人生本来就是一个舞台,天祚帝为了使自己的人生更加引人注目,难道是在故意做出一些滑稽的事情,以吸引大家注意?

如果是这样,那天祚帝真正达到了“游戏人生”的境界。不过,如此自始至终地坚持某件事情,不禁又让人感叹:前辈之执着精神,我辈不及也。

上京城的事儿还没完。

金军攻破上京城后,并没有找城中老百姓的麻烦,破城当天,阿骨打便大赦上京官民。但辽国的皇陵也在上京城,考虑到历史上契丹官员经常凌辱女真人,金军便将心中的怨恨发泄在这片皇陵上。挖坟掘墓,剖棺戮尸,这是常用的手段,不足为奇,或许也不足为过。可惜了天祚帝的祖宗,由于天祚帝的幽默搞笑,游戏人生,自己死后又重见了一次天日。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天祚帝的奶奶——萧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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