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

菊子

陈源

这样的事现在也何尝没有?就是新近我还遇见了一个人,叫我为难了好半天。事情倒很简单,一会儿就可以说完的。

河南小胡比我早来两年。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娶过半年了。

我第一次到他家去,遇见了他的夫人菊子,就得到一个很好的印象。

不是,她的样子并不美。不过是中人之姿罢了。可是她的柔顺,她的亲切的态度,和婉的举动,给我一个很深的好感。

因为这样,并且因为小胡是我的老同学,所以上他家去的时候很不少。

他们是住一家楼下的两间屋子。每天的三餐饭,当然是菊子烧,他们俩的衣裳,当然也是菊子洗。这在他们本是习惯如是,并不觉得怎样苦。可是,最困难的是,官费并不按月发,常常一月有一月没的,房金却得月月付,菜钱却是天天出。我们那时谁都苦得了不得。

大家总以为小胡有了家眷,特别要受压迫了吧?哪里知道他除了一天吃三餐饭外,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愁。而且朋友去了,一碟点心永远是不缺的。究竟菊子是怎样刻苦怎样撙节来的,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小胡是末一个人会知道这样的事。

第二年的夏天,小胡得了时疫,一病病了三个月。医院他当然住不起。我们那时虽然大家多少借几个钱给他请大夫,可是一切的事自然又在菊子的肩上。除了主妇的日常家事外,她又添了看护妇的职责。可是像她那样的看护妇,那样的周到那样的体贴,恐怕花了钱也没处请吧。除了服伺他饮食起居,按时进药外,她还告诉他一切的新闻,念小说给他听。我们在他养病的时候,常常取笑他说:他是在享福,并不是在生病。

而且要是我有事几天没有去,她就自己跑来请。

“李先生,有没有时候请走一趟。今天没有人来看他,闷得慌,能不能请去谈一会,让他散散心。”

因为那时天天有人去解闷,大家说着中国话,她也学到了好些话。而且她很想学,常常问我这字在中文是什么,这句在中文怎样说。她还觉得自己太笨,常常的说:

“像我这样的一句话也不会说,回国去后怎样是了!”——她总说她“回国”,从来不说“去中国”。

“有胡样当翻译,还怕什么呢?”我说。

“可是那能处处都要他翻译呢?而且有些事你们男人也管不了,譬如早晨上菜市怎办?”她说。

“喔,到了中国,自有厨子代你去上菜市,全不用你担心了。”

“厨子!”她笑道,“我们哪有福气?就是用得起的话,也总没有自己去看的好。他怎会知道人家是怎样的口味。”

这样的话,是时时可以听见的。

去年小胡毕业了。他回去的时候,叫菊子回娘家去住几时,说他找到了安定的事就来接她。究竟他走的时候,就不想要她了呢,还是最初诚意的想接她,可是回去之后,因为种种事实方面的压迫,使他变了心,我就无从知道了。我只知道,他回去了四个月后,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在上海结婚了,而且新人是一个有名政客的妹妹。亦许他的心是那时才变的,无论如何,小胡不是轻易能让这样的机会错过去的人。

我起先还去看过菊子几次。她的娘家住的地方,我到学校去的时候要走过,所以顺便可以去看看她。自从听了小胡结婚的消息之后,我永远绕道的到学校去,从不走她的家门过了。前一星期,我在路上碰见了她的母亲,说许久不见了,一定要我到她家去坐一会。我那时想走也走不掉;而且规避得太厉害,也未免使她们疑心,我硬硬头皮的去了。

只不过四五个月不见,菊子的样子可苍老得多了。我们三个坐在火钵旁,喝着茶,谈着闲事情,可是谈了半天,总不谈到大家心中最关切的一件事上去,只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绕着这题目绕弯子。菊子说的话并不多,可是她眼睛盯着了我,好像要穿进我的心里去找一个答复似的,我浑身都不舒服,可是却装出很自然的样子来。

末了,她的母亲实在忍不住了。问我接到胡样的信没有。我回道:

“我正要向你打听他的消息咧。我一向没接到他的信。”这下一句是实话,可是小胡的消息,我那天早晨还在中国报上看到。他是做了某部的科长了。可是我又怎样的说?

“我们也得不到他的消息,听说河南在打仗,又有什么红枪会,常常绑票。不要遇了什么不幸的事了罢?”菊子的母亲说。她话没说完,菊子就起身进去了。

“这倒不见得吧。中国因为到处兵灾,交通极不方便,有些地方简直邮便都不通。就是我的家信,也得两三个月才寄到,我的家乡还算不顶乱的呢。而且信件遗失,也是常有的事。”我说,除了这话,还有什么说的呢?

以后自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胡扯了几句之后,我就起身告辞,说了一句:“我可以写信回国,打听胡样的消息。”惹得老太太再三的磕头道谢。

我出门的时候,菊子也出来跪送。我连看都不敢看她。可是最后的一瞥,瞧见了她那惨淡的面容,红红的眼圈儿,已经叫我半天不舒服。

我新近想搬家,就是为了想不再有遇见她们的可能。

一九三四年

[鉴赏]

陈源(1896—1970),字通伯,江苏无锡人。现代著名作家,学者。1912年起留学英国先后进入爱丁堡大学、伦敦大学获博士学位。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武汉大学教授。

1924年创办《现代评论》刊。著有《西滢闲话》、《西滢后话》及《少年歌德之创造》、《梅立克小说集》等译著。

《菊子》这篇散文读来让人颇觉沉重,在看似下简单的故事情节之中却隐藏着深刻的情感蕴藉,其对人性的思考和定位,不也可以拿来拷问我们的灵魂吗?

文中的菊子——一个普普通通的日本妇女,说她普通因为“她的样子并不美,不过中人之资罢了”。

作者没有用过多的笔墨去刻意描绘她的长相,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柔顺,她的亲切的态度,和婉的举动”,“给我一个很深的好感”。

从这里我们知道作者很欣赏菊子的品格,在她身上体现了日本女子的传统美德,所以作者愿意多去他们家,可以说作者是信赖菊子的,这为他们能够进行相互交流打下了基础。

文章再接着写菊子善于操持家务,她除了洗衣做饭之外,还得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因为“官费并不按月发,常常一月有一月没的,房金却得月月付,菜钱却得天天出”。可是她的丈夫——小胡却“除了一天吃三餐饭外,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愁”。我们试想一下这样的丈夫都不能体会妻子的愁苦,以后还谈得上给妻子以长久的幸福吗?

这句话也为后文埋下了伏笔。

这样艰苦的现状,菊子却能兼顾到礼仪——“朋友去了,一碟点心永远是不缺的”。

至于菊子是怎样弄来这些点心,作者并没有交待,给我们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但菊子的形象却更加清晰起来。

小胡生了病之后,菊子给他以无微不至地照顾。

“菊子除了服伺他饮食起居、按时进药外,她还告诉他一切的新闻,念小说给他听”。以至于作者他们说小胡是在“享福”,并不是在生病。最令人感动的是,菊子为怕小胡寂寞,还跑来请我陪小胡聊天,这是一个多么体贴丈夫的好妻子呀!

作者还写了菊子努力地学习中国话,而学中国话的目的还是为了减轻丈夫的负担,为以后的艰苦生活作准备。读到这里我们是否被菊子高尚的品行所折服,我们肯定也希望他能幸福。

可是小胡回国了,他并没有带上菊子,他没有给菊子独自在中国上街买菜的机会,“四个月后,他在上海结婚了,而且新人是一个有名政客的妹妹”。

作者并没有费笔墨去说明小胡是如何变心的,不过一句“小胡不是轻易能让这样的机会错过去的人”。

从这句话我们可以看出小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作者根本不屑来过多地写他,可作者还身在异国,还必须要面对菊子。

作者最后写了与菊子的会面。当菊子得知自己被小胡抛弃后,她没有去呼天抢地,还竭力不让自己的母亲知道,同时她也并不因此而迁怒于作者,她的为人处事没有变化。她只是默默地承受着,甚至没有一句谴责小胡的话语,她除了柔弱的外表外,还有为人所不知的坚强和自立的一面。

所以说这篇文章是值得我们细细品味的,我们品读此文时请超越国界,我们不问菊子是哪国人,我们只知道她是一个平凡而又坚强的女人!

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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