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市大吉

小孩在戏班里，班主要看看你长得怎么样，就叫你到他家去。但平时不许去，只能在逢年过节时才去。一次，有一位王玉堂大爷介绍我进一个戏班演戏，我那时只能演小孩戏，班主说要先看看这孩子有没有出息，是不是唱戏的材料。

小孩对节日总是感到新鲜，我小时候就盼着过年过节。我家孩子多，父亲有肺病，常吐血；母亲是家庭妇女，生了七个孩子，死了一个，还有六个。我从记事起，就没有看见爸爸妈妈过节日给我们孩子们买件新衣；他们总是买面口袋，把面口袋染了做衣服；缝在一起做被子。平时买来面口袋总是给孩子们染成黑色的。这件衣服穿在身上就脱不下来了：冬天做棉衣，秋天把棉花抽掉做夹衣，夏天抽下一层做单衣。衣服也是大孩穿完给二孩，一直传到最小的孩子，也就破得不能穿了。最后，一层层破布用糨糊裱起来打成袼褙做鞋穿。

记得这一年春节，戏班的班主说我是“全可人”，叫我年初一来班主家开市。那会儿人们把父母弟妹俱全的人，叫作“全可人”，旧社会有个迷信规矩，要在年初一找“全可人”女孩去班主家开市。年初一早晨五点钟，穿一身红衣服进他家大门，这叫“贵人开市”。还要念吉祥话，一进门说：“贵人来了！开市大吉！吉庆有余！大发财源！开门见喜！”

这年春节，我母亲就给我用面口袋做了一身染成红色的新衣服。这件衣服不准早穿，必须在年初一四点钟穿上，五点钟好去开市。我头一天就把这身红衣叠好，放在枕头下面，一会儿用手摸摸，一会儿翻出来看看，多么高兴啊！就盼着天快亮。一点、两点、三点、四点钟，爬起来穿新衣了，高兴极了；把辫子梳好，戴上一朵红绒花，穿上一身红衣服给班主家拜年开市呀！班主一高兴，我就能进戏班唱戏了。门前早有管事的大叔来领我去班主家，我跟他进了大门，班主家可阔气，可热闹了。院里摆的是用黄纸做的“聚宝盆”，窗上贴的窗花是“财神爷叫门”、五颜六色的“招财进宝”。管事的大叔领我进门，叫我别怕，大声念：“开市大吉……”我像头一次上台唱戏一样，大声念：“开市大吉！吉庆有余！大发财源！开门见喜！”班主两口子坐在堂屋，我看见他就害怕，希望他能高兴，可他发火了：“快出去！怎么穿一身布衣服呀？”管事的大叔说：“这好哇！这叫步步登高呀！哈……”班主高兴了，可是班主奶奶又不高兴了：“怎么穿双黑鞋呀？”我说因为下大雪，我怕新做的大红鞋踩坏了，穿了这双旧鞋。班主发火了，说：“太不吉祥了，真丧气！”班主奶奶对管事的大叔说：“快走吧！不行，戏也别唱了！”这一炮就打黑了。她骂了我很多话，我气得直想哭。她说：“快走！穿这双破鞋！”我走了出来，她又出来追着骂我：“你穿这双破鞋，给我们开市？”我说：“这双破鞋怎么了？这双破鞋还不踩你这臭狗屎！”好哇，这下子我被轰出来了，戏也不叫我演了。结果全家人都骂我，说我为什么对班主这样；父亲教训我，不许我再这样；妈妈打我，说我嘴太硬。

以后我就再不敢对人大声说什么，特别是一看见班主，我就躲起来。父亲说：“顺情说好话，耿直万人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