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心随云雨飞——读《板桥杂记》札记

忏悔心随云雨飞——读《板桥杂记》札记

张宗子

董说的《西游补》中,冒充虞姬的孙悟空,混入一群青史上大名鼎鼎的后宫美女的小圈子聚会,耐性强忍,听她们没完没了地拿床笫间的事互相调笑取乐,偏偏酒酣之际还要对诗。轮到猴子,被逼无奈,生生憋出一句:忏悔心随云雨飞。惹来女才子们的一阵哄笑。

这句本来不通的诗其实意思颇深,关键的是其中的两个词,“忏悔”和“云雨”。照理说,忏悔应是针对云雨而言,可惜此处孙猴子虽然顶了虞美人的“善诗”之名,西天路上也曾无数次用“通俗歌行体”自述生平,归根结底还是个江湖粗人,更何况,超级童男子的齐天大圣从未有过桑间濮上的体验,忏悔又从哪里说起?结果就莫名其妙地诞生了上面的“名句”。

猴子的胡扯到这里变得富有深意,原因无他,是因为余怀的《板桥杂记》。

《板桥杂记》三百年来久负盛名。在有关明季复社名士和秦淮名妓之浪漫传奇的浩如烟海的诗文集中,《板桥杂记》蔚为风行,也为方家称道。年轻时翻阅过一遍,印象不深,觉得还是三袁、李贽等更有意思。刘斯奋的《白门柳》初出,正赶上迷历史小说,读过之后很喜欢,其中写冒襄和董小宛的部分,颇为细腻传神。此后苦等《白门柳》后两部问世,一等就是二十年。等到在纽约图书馆的书架上发现厚厚的两本续集,始而惊喜,继而漠然,搬回家去,却再也提不起精神读下去了。

回过头来,想历史上的这些杂事,还是直接读当时的原始资料有味道。后世的学人,不乏爬罗剔抉之功,可是每人的品味不同,见解更是相差万里,再精辟的议论,也代替不了历史的真实。

《板桥杂记》分“雅游”、“丽品”和“佚事”三卷。“雅游”以由远及近的推镜头的手法,从“欲界仙都”的金陵讲起,一直深入到南曲名姬、上厅行首云集的旧院和珠市,写到妓家的屋宇布置、迎客礼俗、宾主称谓,佳丽们的歌舞训练、衣裳装束,以及秦淮灯船之盛和裙屐少年的纷纭笑谑。这一部分是研究民俗的好资料,余怀写得精细而饶有趣味。如“旧院”条写上等妓院:

旧院人称曲中……妓家鳞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境。到门则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升阶则猧儿吠客,鹦哥唤茶;登堂则假母肃迎,分宾抗礼;进轩则丫鬟毕妆,捧艳而出;坐久则水陆备至,丝肉竞陈;定情则目眺心挑,绸缪宛转。纨袴少年,绣肠才子,无不魂迷色阵,气尽雌风矣。妓家,仆婢称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传声曰“娘儿”。有客,称客曰“姐夫”,客称假母曰“外婆”。

“丽品”记下了二十馀位名姝的趣闻轶事,是《杂记》的精华,单说描写人物的技巧和风致,犹有《世说新语》的遗韵。这里只抄一则短小的,如“刘元”:

刘元,齿亦不少,而佻达轻盈,目睛闪闪,注射四筵。曾有一过江名士与之同寝,元转面向里帷,不与之接。拍其肩曰:“汝不知我为名士耶?”元转面曰:“名士是何物?值几文钱耶?”相传以为笑。

“佚事”卷写狎客和同人的雅集,可看作“丽品”卷的补充。“张卯”、“张魁”、“莱阳姜如须”,或幽默,或沉郁,都是不可多得的文字。

余怀的“丽品”,写李大娘、李十娘,写卞赛、葛嫩、董小宛,皆十分用力,顾眉尤其受到重视,在书中独占两则。较早的人物,如徐翩翩、马湘兰等,余怀未及得见,故而不论。我没弄明白的一点是,余怀为何漏了名气最大的陈圆圆和柳如是?是其中有需要讳饰之处,抑或别的隐衷?

按照当时有幸亲近芳泽的圈内人的说法,晚明的艺妓,无论姿容体态,还是性情才艺,陈圆圆当数第一。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中回忆他初见陈圆圆时的印象:“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不仅如此,陈圆圆的歌艺同样人间少有:“是日演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乃出自陈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

《影梅庵忆语》本为悼念董小宛而作,情深意切而兼文辞华美,被认为是悼亡文学的杰作。但即使沉浸在与董小宛八年缱绻生活的痛苦回忆之中,这位多情公子依然忘不了“陈姬”淡黄衣衫的轻柔身影,而且隐约流露出对数十年前那段未能成就的好姻缘的惆怅。

陈维崧在《妇人集》中说得更明确:“姑苏女子圆圆,色艺擅一时,如皋冒先生常言:‘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鬟,难其选也。薰心纨质,淡秀天然,生平所觏,则独有圆圆耳。’”

唯其如此,陈圆圆在明末清初的历史上,掀起了比她任何一位姊妹都更加惊人的滔天狂澜——至少在文人笔下如此。你看,被外戚田氏仗势强夺的陈圆圆,没来得及入宫献给崇祯帝享用,就在田府迷倒了当时最有前途的“青年将领”吴三桂。可怜三桂好梦没做几天,“农民革命家”李自成杀进了北京。陈圆圆艳名远播,即使是革命家也懂得往温柔乡里跑。圆圆被闯王搜出,携归“红色司令部”,成了他的革命禁脔。

李老前辈横刀夺爱,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降了清兵,满清的铁骑长驱直入,剿灭了李、张不说,顺手把残明也收拾了。清朝定鼎北京,吴三桂镇守云南,陈圆圆跟随前去,年久失宠,离开平西王府,削发为尼。吴三桂反清失败,身死长沙,陈圆圆自沉于五华山华国寺的莲花池。

假如历史上真有红颜祸水这回事,陈圆圆就是最好的例子:朱由检连点腥味都没闻到,只因有纳之为宠的可能,就落个身挂歪脖树的下场;李自成百万大军,本来有做明太祖第二的希望,结果到死还是个流寇;吴三桂被灭族,而且永久戴上了汉奸的帽子。想想看,从妲己、褒姒到张丽华、杨玉环,谁有她“祸害”的人多!

曾经想和卞玉京唱一曲啼笑姻缘的大诗人吴伟业,无论为人还是政治大节,在同辈中都算是干净老实的。吴伟业的《圆圆曲》,气韵风度直追白居易,在清诗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一例。像“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像“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这样的句子,很难想象出自清初人之手。陈圆圆的女性魅力,陈圆圆的离奇遭际,竟能刺激一个诗人作如此发挥,不仅超越了他的个人才能,甚至超越了八百多年的时代局限。

后世文人当然不会放过陈圆圆,鲁迅所说的那种“吊膀子”的诗词,收集起来一定洋洋大观。陈圆圆故事的演义,在个人的阅读范围,也碰到过几种,其中最不堪的,却是《鹿鼎记》。

《鹿鼎记》中,陈圆圆深居平西王府,心中惦念的情郎,却是所谓“大难不死、落发为僧”的李自成。要知道,明末名妓的文学艺术修养,断乎不是如今的所谓“美女作家”所能望其项背的,论色论艺,也非等闲的歌星明星可比。见过无数贵介公子、风流名士的陈圆圆,能和大字不识、杀人如麻的李闯王擦出“爱情的火花”,那可真是活见鬼了呢。

鲁迅评《红楼梦》有一句名言:贾府的焦大,是不会爱上林妹妹的。为什么?阶级地位社会地位不同。其实这句话大错特错,要反过来说才对:林妹妹决不会爱上焦大,焦大却可以“爱”上林妹妹,而且只要可能,他会不择手段一定要把林妹妹“搞”到手。癞蛤蟆可以吃上天鹅肉,因为时代总会给焦大们一些机会:造反之后,起义成功——哪怕是暂时成功——之后,所有的人世变迁,运动,“文革”……

《鹿鼎记》让陈圆圆爱上李自成——不是迫于权势的顺从,是发自内心的爱——荒唐一如让林妹妹自愿爱上焦大。清高的林妹妹躺上焦大的床,当然不是绝对不可能:要么是焦大发了失心疯,绑架了她;要么是有朝一日焦大做了《白兔记》中的刘知远。

不特如此,对陈圆圆,《鹿鼎记》还要直捣黄龙,非让她生个孩子不可。这个和母亲同样美丽的女儿生下之后,金大侠才算从激动紧张中松了口气。

声名不亚于陈圆圆的柳如是,不以艳色为天下重。崇拜者说她是女中豪杰,红粉队里的英雄。能诗善画不说,最难得的是有一双识人的巨眼。故事说,柳如是阅人多矣,单单看上了松江陈子龙。子龙诗词名手,又是抗清志士,英风俊朗,一时无双。柳如是携了细软,男装打扮,夜奔子龙,以身相托。只是子龙以复明大业为重,婉拒了她的好意。

柳如是退而求其次,以二十四岁之危险年龄,毅然下嫁文坛领袖钱谦益。钱当时虽已年过半百,风流精神不减,而且官大财足,婚后为她修建绛云楼,夫妻很享受过几年幸福时光。

夜奔一事虽然痛快,总令人觉得太熟悉,几乎就是红拂李靖故事的翻版。小说家言,不足为凭。陈寅恪的弟子唐振常转述老师的考证,实际的故事就没那么精彩:

柳如是早年为“吴江故相”周道登的姬妾,周死后被卖到苏州为娼,以诗文字画知名,被陈子龙纳为外妇,同居多年,终以不见容于陈子龙的老婆张氏而离去。之后一段日子,柳如是周旋于江南名士之间,演绎过几段情史,最后选中既有名望,又有地位,又肯予她以嫡配待遇的钱牧斋。

钱谦益才学傲世,为人却是十分圆滑,官场上处处通达,小日子过得无比滋润。太滋润了,割舍就难,顾虑就多,紧要关头,辗转反侧,拿不出牺牲的勇气。乙酉之变,柳如是劝钱谦益以身殉国,钱摸了摸池水,感叹“水凉”,硬是不肯跳,柳如是“奋身欲没池水中”,被侍儿拖住。

钱谦益老死,族人争夺遗产,排挤柳如是,柳如是自缢身亡。

尽管可以说,柳如是在选择归宿的问题上相当世故,比如对陈子龙的格外垂青,就有人直说无非是看中陈的社会地位,即便如此,又有什么可非议的呢?放在任何时代,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柳如是的画,我不懂,不敢乱说。柳如是的诗词,虽也精致可爱,譬如“向来烟月是愁端”之类,到底是一盏茶一壶酒的玲珑,意思不深,技巧也只平平,没有大家气象。同时代人的赞叹,多是看在红粉佳人的面上,这好理解。当今的大小名士“耳食纷纷说开宝”(王士禛《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却只能说是附庸风雅了。虽然,我佩服她的眼光和勇气,佩服她的独立特行,也佩服她最后的刚烈。

和清初三大文人扯上瓜葛的三大名妓,第二位是做了龚鼎孳的如夫人的顾眉。《板桥杂记》说,“顾媚,字眉生,又名眉,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轻亚。通文史,善画兰,追步马守真,而姿容胜之,时人推为南曲第一。”由此可见,论姿色,顾眉差不多可上比陈圆圆;论才艺,几乎是柳如是第二。顾眉更迷人的一点,是她为人特别聪明,你尽可把所有“明眸善睐”,“花能解语”,“狐媚惑主”之类的形容全用在她身上,而不管其中的微言大义如何。顾眉又称顾媚,不是没来由的。过来人的余怀,干脆把她的眉楼易名为“迷楼”,赢得一片喝彩。

大概是受了刘斯奋小说的影响,或是多年读文学史的感觉,我一直觉得这位与钱谦益、吴伟业合称江左三大家的龚孝升非常“猥琐”。他是崇祯进士,明朝的兵科给事中,李自成打下北京,他居然肯受伪职。入清,脸也不红地接着做官,一直做到礼部尚书,说起来连钱谦益还不如。钱还知道内疚,龚则似乎对先降盗寇,再事异族心安理得。最无耻的是,龚鼎孳把未能成仁的原因推到顾眉身上,“每谓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事见《明季北略》,小妾即顾眉。

然而混蛋的是,龚鼎孳生前死后,迄至现在,一直都声望甚隆。

顾眉为人侠义,一次读到朱彝尊的词:“风急也,潇潇雨;风定也,潇潇雨”,大为叹赏,“倾奁以千金赠之”。清初志士阎尔梅因复明事遭难,顾眉藏他于侧室,救他脱了大祸。顾眉去世,“吊者车数百乘,备极哀荣”,并不全是看她老公的地位和面子。

和柳如是的经历类似,但比柳如是更刚烈的,是“身躯短小”、“慧俊宛转”的李香。在《桃花扇》里,李香被称做李香君。李香君因《桃花扇》享誉古今,她企图托付终身的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反而要靠一篇《李姬传》勉强维持着自己相当可疑的名气。

《桃花扇》的故事虚构成分多,但对于侯、李的定位大致准确。有人认为侯方域不像孔尚任写的那么窝囊,举例说,他的《癸未去金陵日与阮光禄书》,直斥阮大铖是阉党的“干儿义孙”,“万一复得志,必至杀尽天下士”,很是义正词严。不过在一些关键时候,侯公子常会“知识分子的软弱病”复发。崇祯十一年(1638),陈贞慧、吴应箕等发表《留都防乱公揭》,围剿阮胡子,次年侯南游,阮假托一“王将军”拉拢他,意在他能出来劝和(《飞狐外传》中凤天南一路给胡斐好吃好喝,送他豪宅,想以此打消胡斐为被他害死的农家小儿报仇的念头,即由此铺张而来),侯本人尚在犹豫,李香却能斩钉截铁地劝阻他,指出陈、吴皆是高义之人,“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李姬传》)

明朝灭亡,侯方域于顺治八年(1651)应乡试,中副榜,以一种不那么难堪的“委婉”方式归顺了新朝。对此,乾隆时的诗人张问陶感叹道:

两朝应举侯公子,忍对桃花说李香!

侯方域活了三十七岁,算是英年早逝,文集名为《壮悔堂文集》,我想他心中也许始终有一股不是滋味的滋味吧。

张献忠杀人的传说向来“脍炙人口”,鲁迅杂文里经常提到,我自己杂览明清笔记,也时常和这位草莽英雄“邂逅相遇”。下面的一则,如果你不在乎其中的血腥味,是相当生动的:

张献忠破庐州,监司蔡如蘅等被俘,张“出门外,黄伞公案,左右剑戟如林,叫带过蔡道来”,蔡道不跪,“直两头走,以手摩腹,曰:‘可问百姓。’八大王责曰:‘我不管你,只是你做个兵备道,全不用心守城,城被我破了,你就该穿大红朝衣,端坐堂上,怎么引个妓妾避在井中?’蔡道无言可答,其妾王月手牵蔡道衣襟不放,张叫砍了罢。数贼执蔡道于田中杀之,王月大骂张献忠,遂于沟边一枪刺死,尸立不扑,移时方倒。”

读过《板桥杂记》,这才知道,被张献忠顺便杀死的王月,也是秦淮河畔的著名人物,“皓齿明眸,异常妖冶,名动公卿”。张岱说她“善楷书,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陶庵梦忆》),当初“桐城孙武公昵之,拥至栖霞山下雪洞中,经月不出”。后来蔡如蘅仗势欺人,花了三千金收买王父,硬把王月夺走。

蔡在对付孙武公时,何等强大有力,到大敌临城,却只会躲进井底,连张献忠都看不起他。乞命不成,一声不吭被人宰小鸡一样宰掉,远不如王月那样死得英雄。

我常常奇怪,以出卖肉体为生涯,“身为下贱”的妓女们,应该只知道“爱俏”“爱钞”,应该早把礼义廉耻看透或抛开了,在她们所受的高级教育中,服侍男人,从肉体到精神上给男人以享受,应该是唯一的内容,老鸨们难道会给她们大讲儒家的伦理道德?大讲正确的人生观,大讲主义和理想?然而事实上,在国破家亡的时代剧变中,这些弱女子反而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忠贞和刚烈。相比之下,满肚子坟典索丘,满脑子修齐治平,“心比天高”的社稷重臣和文坛泰斗们,一到关键时刻,只会邀宠献媚,门庭上的旗子换得比内裤还便当。

袁枚说,“明季秦淮多名妓,柳如是、顾横波,其尤著者也。俱以色艺受公卿知,为之落籍。而所适钱、龚两尚书,又都少夷、齐之节。两夫人恰礼贤爱士,侠骨稜嶒。”(《随园诗话》卷七)

这样的对比,当然远非全部,仅仅是在本文限定的极小范围。否则,我们如何对得起傅山、史可法、陈子龙、夏完淳、顾炎武、黄宗羲等等大义凛然的先贤。太巧合的一点是,秦淮艳史中本来最令人称羡的三对“才子佳人”配,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女人在乌烟瘴气中放出了一点光芒。至今还挂在文学史上的三大宗师,他们的学识愈高深,文章愈漂亮,愈让后人在这段历史面前感到尴尬。尤其是钱谦益,论学问和才气,五百年来,可称第一人。他若生在唐朝,和杜甫有得一比。爱才的人感情上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想出好多法子为他曲为辩解,“暗中联络,图谋复明”云云,纵是出自陈寅恪先生的考证,我依然存疑。

余怀在《板桥杂记序》中强调,他的这本书,旨在记“一代之兴衰”,发“千秋之感慨”,然而他也知道,对于他的“惟狭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别人一定会质疑荒唐,所以他在后文不惜笔墨,详述了金陵自古佳丽地风月烟花的盛衰史,然后笔头一转,“鼎革以来,时移物换。十年旧梦,依约扬州;一片欢场,鞠为茂草。红牙碧串,妙舞清歌,不可得而闻也;洞房绮疏,湘帘绣幕,不可得而见也;名花瑶草,锦瑟犀毗,不可得而赏也。间亦过之,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盛衰感慨,岂复有过此者乎!”据此,所谓狭邪艳冶,恰恰就是兴衰感慨之所系。

杂记写于余怀的晚年,成书时余怀已经七十八岁,但我们细读全书,首先感到的是其中强烈的感情色彩。少年时的声色犬马,风流繁华,经过几十年的沉淀,孕育出满腹悲情,寻常的回忆缅怀中,沁入了一层故国离黍的忧思,使这本一脚踏在情色文学的边沿摇摇欲坠的三卷小品,“升华”为具有些微历史沧桑感的名著。

但也仅此而已。至于说,余怀本书能够把“江左风流的缅怀,政治的反省,历史的沉思熔为一炉”,不免过誉。

余怀的文字好,写人写事简洁可喜,略有张岱的韵味。事实上,读余怀不可能不想到张岱,《板桥杂记》简直就是《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的姊妹篇,都是在大变革后痛定思痛,借往事的缅怀抒发故国之思。两人的身世相似,经历相似,写作的动机和写作时的心态亦无二致。《梦忆》“载方言巷咏、嘻笑琐屑之事”,《梦寻》则感叹西湖胜迹“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因此要把梦中“完全无恙”的西湖写下来,“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表面上看,张岱说得悠闲,似乎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是为这些敏感的文字放一颗烟幕弹,骨子里还是“与《采薇》、《麦秀》同其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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