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之梦

桥之梦

我几次到过丹东这座清秀的边城。不过这离我的梦,已经有许多年了。20世纪50年代初期,我在梦中到过这座城市;我总是梦见鸭绿江大桥,我在梦中跨过了这座桥……

多年后我从梦中走出来,走在结实的鸭绿江堤岸上,望着鸭绿江碧透的流水,望着新义州背后的烟云。每次来到丹东,我都要登上锦江山,眺望车辆来去的鸭绿江大桥。江上有两座桥,一座是我梦中的桥,如今只剩下几个突兀的桥墩;一座是新建的桥。这新桥不知是哪年建的,总之是那场战争过后建的吧。每次我站在锦江山上,都要把这两座桥看个仔细:新桥,十一个桥墩,十二节大梁,十三个桥孔;桥在正当中分成两种颜色,一半银灰色,一半深灰色。老桥,几个弹痕累累的桥墩,顶风迎浪,屹立江心。晴空一览,江色如绣,我的梦在这幅真实、清晰的画面上萦回着。

在这个梦中,她踏着那几个桥墩,踏着那成为一幕悲壮历史的遗迹,含着微笑——含着她那特有的单纯、明净的微笑——向我走来;她拿着一束干枯了的金达莱,不,她拿着一束刚采来的沾着露珠儿的金达莱,向我走来。

分别了多少年,我又见到了她——在一个清醒的梦中。我们一同在鸭绿江边漫步,拨开淡黄的柳丝,从这个春天走进过去了的春天。

用现今的眼光来看,朝鲜战争爆发那年,我们还都是孩子。可那时我是武汉一个部门的工作人员,她则是已经参军两年的老战士了。抗美援朝激起了我们这一代青年人新的热情,就在我申请参加志愿军的那一天,接到了她的信。信上说,她也在申请。信的末尾写了三个十分洒脱的大字:朝鲜见!

她就是这么个脾气,这样天真,好像我们一定能在朝鲜战场上相见。当然,能在战场上重逢,那是够有诗意的。自她参军之后,我们两年没有见面了。

我们住在一条街上,她常常到我家来。她父亲早亡,家境不好,听说她的继祖母对她母亲很刻薄。记得为了交学费的事,有一次她将眼睛哭成红桃儿似的。可是我更多见到的是她的笑脸。她很喜欢笑,笑起来声音很高,有时还要笑出眼泪。大家都说她好流眼泪,但她哭的眼泪倒没有笑的眼泪多。

她模样儿不算俏丽,但生得端庄敦厚。月盘儿似的面孔,黑黑的不加修饰的短发,大大的单纯得可以映出心灵的眼睛,有一种温良的美。她很爱李清照的词,并且特别喜欢念叨这几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我感到奇怪,因为她是不知道愁的。我想,她所以喜欢李清照的这几句词,只不过这词意同她的名字有关罢了。我猜对了,后来她告诉我,她真正喜欢李清照的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两句诗。

从小我就感到她有几分巾帼气。

因为工作关系,我没能够参加志愿军,她却被批准了。她接到我的“有情绪”的信之后,立即给我寄了一本纪念册。这是她赴朝前得到的慰问品。

我很喜欢这本纪念册。红布烫银的封面,在当时算是很豪华的了。粉红色的扉页上是一幅卓娅的石印像。像下,有几句卓娅的诗:

我完成了任务,

我正确地选择了一条通向胜利的道路,

我们是大无畏的战士,

我们屹立在敌人的路上,

千百万活着的人会珍惜我们的生命,

那我们又何必去考虑什么死亡!

在第一页上,她写了一句话:记上你最珍贵的……

她参加了志愿军空军部队。春天,她和战友们日日夜夜守卫着鸭绿江大桥。

从此,鸭绿江大桥常常进入我的梦境。有一晚我看罢话剧《丹娘》归来,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睡后我在梦中唱着丹娘唱的歌:

生活是多么幸福,

生活是多么美好,

我愿意永远这样的生活,

让蓝色的星儿照耀着我,

鸟儿同我一起歌唱,

浪花拍击着河岸,

我们生活在这幸福的年代,

哪个青年不心花怒放。

在故乡的小镇里,白杨花飞扬……

我梦到我同她一起唱,并且一起坐在鸭绿江的堤岸上,望着彩虹般的桥。

后来,她跟部队转移到平壤北面的一个空军基地,生活好像比较安定。这一段,我们通了不少信,我们谈到祖国、战斗、友情、未来……她的来信,大都要夹上一两枝金达莱花。我把这些金达莱都夹在那本空白的纪念册中,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

这些金达莱花慢慢干枯了。我同她最终没有再见面。但是,那桥仍然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无法忘却年轻时的梦想——那激励人心的梦想。如果生活的大江能够倒流,我愿意重新体验一下那个时代的激情。如果灾难再一次在江那边降临,我愿意跨过那座大桥,即使这次注定该我永远躺在那边的土地上。

我走在鸭绿江边,我走在锦江山上,凝望着江上的两座桥。我从梦中回到现实,又从现实回到我的梦中。

1981年8月2日于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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