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奈树[1]
登了岸的次晨,天刚蒙蒙亮,我便悄悄爬了起来。我怀着一个神秘而有趣的打算。我最担心会惊动身边那个旅伴。然而,多么不巧呵,当我穿衬衫的时候,我的皮夹竟恶作剧地由口袋里蹦了出来,落在地板上了。这下震出不小的声音,至少,那旅伴眼皮有些松动了,而且,睫毛间随后闪出一道黑眸子。
“你——你去哪儿?”在这辽远地方,他还是说着家乡话,我有些觉得不该了。
“我想做一回梦去。你先睡一下。趁着露水还没给太阳烘干,我想拜访对岸那个岛。那儿我有过一个梦。”
“不成!我一个人,一句本地话也不会说,怎么成!我跟你去!”
旅伴说着,便爬起来了。像是怕我丢下他不管,他死死地拉住我的袖口。
我多么不甘呢!我原想一个人用软软的鞋尖踏着那没膝的七星草,湿了鞋,湿了袜子,也湿了一颗浸在过去里的心。一边走,一边寻觅着那些深深埋在记忆里的脚印。
然而,我这打算多么不近人情啊!迢迢地把一个人带到这么远,海行四天,在陆地上过的第一个清早就把人家丢下,自己去寻梦!
我答应了带他去。过后,我甚而又觉得应该带他去了。有他,现实的代表人在身边,我也不至于为那七星草埋起来啊。当我触到过于沉重的悲哀的回忆时,我还可以向他那边逃跑呢!
于是,迎了晨风,我们立在海关前那个石级砌成的码头上了。
那是一个怎样动人的地方啊!请莫误会,我这里并不是在称道那些劳力朋友们紫红的脊背,岸上嘈杂的人声也不能引起我的注意。我一点也理会不到背后的一切。不错,海关那座大钟吸住了我的眼睛,然而我看的不是时刻。我的面前躺着庞大的轮船军舰,还有千百只舢板,然而我的心却越过了这些,奔到海那边一片绿的山丛去了,那是梦的岛啊。
阔别了三年的蛇江又和我重逢了,它哪里老实了一些啊。它掀腾,扑奔,白的舌头卷着我的脚面,咸的星点溅满了我的通身。
面前已有三只舢板在争抢我们做主顾了,舢板在波涛里摇摆着,撑船人的喊叫也随着震荡起来。对着面前这片,谁还有心讲价呢。我一手扶着旅伴,相偕跳上了舢板。排开参差的船只,一声招呼,一匹灰色布帆便斜斜张扬在蔚蓝的天空里了。舢板便沿了一条抛物线,朝着那翠绿的地方奔去。这时,新升起的太阳正在海上撒下金沙般的闪光。
倚着那伸进海中的码头,手攀着红漆栏杆,我是带着难以形容的心情登岸的。我不能忘记我曾轻佻地做过一个舞蹈姿势,因为我第一眼就又看见那棵油绿硕大的苦奈树了。这时候,树荫下面正坐着三两个渔夫打扮的人。
啊,还是那么粗大,那么沁凉,南国的风在它的叶隙间往来穿梭着。忘记了旅伴,忘记了坐在树脚的人,我凑近前去,脱了帽,怀着一颗微跳的心抚摸它。
——我不否认四下惊奇的注视。谁体会到重遇的心情呢?
恍惚间,在地下,我好像看到了两个天真孩子的影子,一本翻开着的诗集,破烂的边缘说明了它和主人交情的亲密。
一阵风,记忆里吹来古老的诗句。诗尽管不是上乘,对我却另有一番意思啊。六年前,少年流浪者的我是多么狡猾啊。这两句诗曾为我带来多少甜意!
——有一天,你不要我,我会躺在沙滩上,叫海水冲得没有了的。
——将来我们去看守灯塔好吧,孤零零地活在海中间,日夜有怒涛在窗下叫啸着,月尾有一只白色小船为我们运来干粮。
——你可不准偷懒,净叫我一个人爬梯子点灯!
面对着大海,我们说过多么傻的话啊!那些,只有这苦奈树曾有机会偷听。
突然,身边的旅伴拖住我的臂,他一脸的不耐烦。我只好向山谷里走去,随走,还回头看那棵硕大的树。
——如今,是一个肥胖家伙的姨太太了!
一路上,茫然地摸着两边的残石,我暗自叹息着。
1936年秋,上海
(原载1936年《中流》第1卷第4期,收入《落日》,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7年6月初版)
[1]该作品是作者所著长篇小说《梦之谷》的胚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