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椒探花府
让时光之水从《儒林外史》始写开篇之际再倒流四十年。
不舍昼夜的长江刚好奔流到公元一七〇一年,中国的改朝换代,到了大清康熙四十年(1701)。
康熙大帝当政六十年,四十年上,正是风调雨顺的太平之年。这年农历五月,浩浩长江西畔,距现今江苏省会南京只百多里的安徽滁州全椒县城,石榴花正如春风撩拨下的野火,热烈地烧红了穿城而过的襄河两岸。那个五月,距今已有三百一十一年之久,所以无法考证是五月的几日了。但是,那一日,全椒,乃至全滁州,几乎家喻户晓的吴家探花府,有了需认真对待的特大喜事是可以肯定的。
都说祸不单行,福不双临,可探花府吴家的大喜之事却同时来了两件。两件大喜事赶在一起,便可以说是特大喜事了。
一件是,府上当家老爷吴旦的诗文集——《赐书楼集》,刻印完成,需庆贺一番,然后放入探花府的赐书楼。阔大探花府里住着的吴家,祖上便以儒为业,极为看重读书,是全省,乃至全国著名的科举世家。眼下正当家的大老爷吴旦,有新诗文集刻印问世,当然是整个府上的大喜事。这喜事到底有多大,需先说说吴家所居探花府的来历才会清楚。
“国初以来重科第,鼎盛最数全椒吴”,这诗句说的就是全椒探花府的吴家。这吴家,从明朝万历年间的先人吴沛开始,便彻底弃农弃医,开始攻读四书五经,写作八股制艺,以儒为业了。据《全椒县志》记载,吴家祖上最先投身举业的吴沛,受家里管教极严,不许自由玩耍,连上街看一次民间戏曲都要痛遭杖打,穷尽全部精力,三十岁方得参加乡试而未中。以后又历经多年,七次参加乡试均未中举,直到四十岁上才补上一名可怜的廩生。一辈子教书,最突出的成果是将自己平生写作八股制艺的体会,写成《题神六秘说》(分“竖、翻、寻、抉、描、疏”说)和《作法六秘说》(分“逆、离、原、松、高、入”说)两篇著作。单就科考作文来讲,这十二秘诀确属管用的真知灼见,加上他后来专门教书,耳提面命传授给儿子,便大见成效。他的五个儿子,除老二被安排专门料理家政外,其余四个儿子皆遵他之命专心“业儒”。这四子分别考中进士,而且有一为探花:老大吴国鼎,是明末癸未进士,官中书舍人;老三吴国缙,清顺治乙丑进士;老四吴国对,顺治戊戌进士,探花及第,官翰林侍读;老五吴国龙,也是明末癸未进士,官礼部都给事中。而吴国对和吴国龙是孪生兄弟,吴国龙的儿子吴晟,又是康熙丙辰年进士,另子吴丙辛未年进士,榜眼及第。一家五兄弟考出四个进士,而且一个一甲三名探花,这在哪朝哪代都是了不起的事情,不能不成为科举史上一大美谈。吴家这个进士团中,因吴国对中的是一甲三名探花,按例授官翰林院编修,颇受福临皇帝赏识,后曾任福建主考、顺天学政等职。吴家举业绩显,家道日隆,弟兄们合力建下偌大一座家宅。这老四吴国对,也就是探花府当下掌门老爷吴旦的祖父,虽是一甲三名探花及第,不及榜眼及第的后辈吴丙,但他的功名在全族为最高者,曾受顺治皇帝恩宠赐书,并有幸伴随过皇帝,所以吴家的大宅第便以探花府命名。
这探花府建在全椒县城的襄河岸边,接近城垣处,除了因各种需要的房屋,还特意建有一座“赐书楼”,是专门收藏皇帝所赐书、匾和朝廷要员赠赐给吴家的题字、诗文、书、信等真品的专用楼屋。可想而知,这赐书楼在探花府当下掌门人吴旦眼中,会有多么重要。吴家出过那一批进士之后,已多年不第了。这个当家的吴旦已年老多病,才只是个秀才,与祖上的一群进士比,已不可同日而语。而他的长子吴霖起,入学成为秀才多年,岁科考试成绩常列一等,乡试却未曾中举,只在康熙丙寅二十五年(1686)又行的拔贡考试中,各种文章都写得出类拔萃,而被选中拔贡。因父母有病,他一直按朝廷规矩,在家尽孝候职,并埋头苦读,孜孜以求前辈攀及的科举高峰。
探花府的吴家,另一件大喜事,便是掌门老爷的这位长子吴霖起得了儿子。探花府的长子得子,等于吴家后继有人了,非同小可啊!古老中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长子吴霖起终于有了儿子,这对吴家掌门老爷来说,是多大的喜事,便不言而喻了。
但是,这其中有个特殊情况,使吴家这个新生儿,即本传传主,还没起名,便成了为吴府添乱的人。他添的是什么乱呢?前边所说探花府当家老爷吴旦的长子吴霖起,他虽为长子,本人却既没生子也没生女。眼下的一个女儿,是从多子多女且家庭负担很重的吴旦之弟吴勖之子吴雯延家过继来的,过继此女之时,还议定,吴雯延再生一子仍过继给吴霖起为嗣。这是因为,封建社会的中国,一个家族的族长之位要由长子之子继承。不管吴霖起得的是亲子还是嗣子,探花府掌门人的长子有后了,当然大喜。但是,笔下这个死后二百多年才得了个伟大讽刺小说家之名的传主,也因此埋下了一生不幸的伏笔。所以如此说,因在封建宗法社会,过继承嗣者虽屡见不鲜,但在大家族中,被出嗣者本人不因此陷入纠葛漩涡而一生不幸者,却极少。
新生儿既已出嗣给吴霖起,名字就该由嗣父呈请当家老爷来定夺。按家谱规定,吴霖起的上辈人,名都是一个字,有排雨字旁的,有排日字旁的。他父亲吴旦排的即是日字旁。而下辈又该是一个字的了,而且该排木字旁。
父子俩早就查阅了许多书典,把木旁的意美之字列了一大串,最后不约而同,独独留下一个梓字。理由相当充分:一是梓字有木旁,符合家谱第一要求;二是《诗经》有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梓为木王,盖木莫良于梓”。姓吴名梓,即吴家的良材。另外,梓还有印书雕版之意,付梓,就是书付排版之意。这层意思是儿子吴霖起特别提出的。知父莫如孝子,在家尽孝的奇才拔贡不会不懂得父亲对已付梓即将面世的《赐书楼集》是何心情,所以他特别想到梓字这另一层意思。只考得秀才的吴旦,当然高兴长子这份孝心,但他却不能承受这个意思。他说:“吾儿能想到梓之雕版之意,甚好,但不能是纪念我个秀才之书付梓,而应为纪念皇上之书梓后赐与吴家之意!”吴霖起则说:“父亲此意当然胜过儿意,对外就以父亲之说为准,但在儿心里,必有纪念父亲文集付梓之意不可!”
吴旦:“我个秀才,怎敢与皇上并比,纪念吾书,会误吾孙前途!”
吴霖起:“那就依父之意,不过需再加一字为上!”
吴旦:“加字便破了家规!”
吴霖起:“梓字是按家谱定的,加个字,意在加深梓意,不算离谱!不离谱而有新意,就奇了!”吴霖起就是因文章奇好而被选为拔贡的,因此他向父亲力争,“不离大谱,又出新奇,才能为祖上增光,咱吴家才有望再出进士!”
一听再出进士,吴旦眼睛亮了:“你要添何字?”
吴霖起:“敬!吴——敬——梓,意在我儿既要敬仰皇上所赐之书,又要敬重祖父所著之书,才能成为既有祖根,又能参天之梓!”
吴旦:“此意虽好,但只取前意更好——敬仰皇上所赐之书并遵旨而行,才会大有出息。不然,走上邪路,有何前途?你虽比我有点出息,但若改了好奇图新之病,也许就中了进士也未可知。就按你意,加此敬字,但绝不得灌输奇想。顺此意,我再为孙儿取字‘敏轩’,意在促其敏而好学!”
可是,吴敬梓这一辈的排行,同堂人家都取名两个字,单单长房嗣子取名三个字,往下再有哪家添丁,该如何办?
质疑传到老爷吴旦那里。吴老爷子把几个弟兄和他们的儿子召集到自己的居所。他先看了一眼拔贡长子吴霖起,再挨个扫视一遍均无学位的其他三子,然后又较长时间环顾了一番自己的住宅。
这套宅子,在探花府第算最重要的部分,是个错落有致的群落,虽没了兴建之初的欣欣向荣气象,已显出主人的颓势,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可见出昔日主人的不凡来。
古时滁州城乡住宅多为砖木结构的楼房。清代以后,多为一明(厅堂)两暗(左右卧室)的三间屋和一明四暗的四合屋。一屋多进。大门饰以山水人物石雕砖刻。门楼重檐飞角,各进皆开天井,通风透光,四处雨水通过条条水槽淌入阴沟,吉称“四水归堂”,意在“财不外流”。各进之间有隔间防火墙,远看有如古城堡。一般是一个分支住一进,中门关闭,各家独户过自己的日子。中门打开,一个大门进出祭奠先人。滁州地区气候湿润,人们一般把楼上作为日常生活主要栖所,保留土著山越人“巢居”遗风。楼上厅屋一般比较宽敞,有厅堂、卧室和厢房。屋外墙除入口,只开少数小窗。小窗通常用水磨砖或青石雕砌成各种形式漏窗,点缀于白墙上,形成强烈的疏密对比。民居正立面,墙上有卷草、如意一类的砖雕图案。入口门框多用青石砖砌成,给人以幽静安闲之感。探花府邸的建筑就是这样特点,院落很深,进门为前庭;中设天井,后设厅堂住人;厅堂用中门与后厅堂隔开,后厅堂设一堂二卧室,堂室后是一道封火墙,靠墙设天井,两旁建厢房,这是第一进。第二进的结构仍为一脊分两堂,前后两天井,中有隔扇,有卧室四间,堂室两个。第三进、第四进,结构都是如此,一进套一进。
按着当家老爷吴旦的打算,整个探花府将来是要分别留给子孙的,尤其长房嗣孙吴敬梓的诞生,使他的这个想法更加明晰。吴家的荣耀在于举业,眼下举业之绩数长子吴霖起为最,老爷吴旦住的宅院留给待补拔贡吴霖起无疑,尤其嗣孙吴敬梓的定名,让这位一直不得志的病秀才产生了新的期望。于是他向各位族人郑重宣布:“吴家族谱不能变,敏轩少爷是我长孙,为使长孙不辜负皇恩成为出众之材,我特准其名增加一字,往后其他人等,一律仍按族谱命名,各家均不得有离谱之想!”
探花府因当下家长吴旦功名不高且长期患病,与兴建之初相比已显落势,吴旦必须强力支撑方有可能不使落势加剧。所以当苏州方向涌来数百乞讨的工匠时,吴旦丝毫不敢热情,吩咐长子吴霖起以及吴府下人,赶紧关门闭户一躲了之。乐善好施的吴霖起问原因,吴旦面对偌大探花府,正色训导长子说,咱吴家添了男丁,更要嗣兴家业,哪样不得积蓄?那么多闹事受官府驱赶的流浪工匠,谁可怜得起?
吴霖起这才觉出自己肩上担子的分量,和夫人宋氏带着嗣子敏轩,以长房长孙的独有资格,正式入住了探花府特别重要的宅屋。没亲自生子的宋氏无奶水,吴敬梓的哺育便由雇用的奶娘来做。穷家奶娘的乳汁哺育得不时能听见吴敬梓的笑声。那笑声,在吴旦和吴霖起父子耳里,就像探花府参天大树上喜鹊的歌唱。
这歌唱,引来吴家远近亲友纷纷上门送贺礼。最贵重的礼品要数吴霖起的堂叔吴勖即小敬梓的亲爷送的一对青花瓷胆瓶,瓶上是一幅状元中榜的画儿。吴霖起的堂弟吴雯延即小敬梓的生父,送的是一套贵重的楠木屏风,那上面雕刻的是极为精美的五子登科图。这还不算,生父还在小敬梓百天的时候,又送了一只很重的银锁。其他有送一对樟木箱子的,有送一对翡翠脚镯和一对墨玉手镯的,好像吴敬梓将来注定会考中进士,甚至中上状元,唯恐礼薄了会后悔似的。家在柴草市的远亲卞魁,已多年不与探花府来往,这回也来送礼。吴旦清楚卞魁家生活窘迫,而且卞魁家半年前生了个女娃,吴家却没送过贺礼。好在卞魁论起辈分要低两辈儿,并不会计较。卞魁送来的是一包新弹好的细棉,他战战兢兢向吴旦叫了声老爷说,咱们是近亲,没有重还有轻,今年新摘的淮河细棉,弹得精细,白得耀眼,给贵娃絮被褥最好了。
也有让吴旦头疼的送礼者,其中辈分很高吴旦得称为舅爷的庞晃便是。庞晃一来,把红纸包好的银锭放在桌上说,谁不来我得来,没啥带的,送几锭银子最实惠!
吴旦不乐意见庞晃,但脸上也堆出些笑意说,舅爷来了是增吴家面子,屋里请。
庞晃摆手道,宝局上还有人等我,告辞!
吴霖起把亲友们送来的礼品一一记下,吴旦看了说,可要记好,将来人家有喜事定要一一还了这些人情,不过舅爷庞晃送的银子不用记,心里记着就行了。吴霖起不解说,县衙侯举人送的也是银子,跟舅爷的一样多,举人记了,舅爷为啥不记?
吴旦说,举人是正经的读书官人,舅爷是不正经的惯赌之人,银子和银子不一样!
为了求得嗣孙,吴旦几年前就费下苦心了。他曾无数次在探花府徘徊。这回有了嗣孙,吴旦特别当回事儿把嗣孙的亲爷,连同其他几位堂弟都请过来吃酒。一圈红木椅子把一张杉木大圆桌围上,吴旦笑容可掬说,我请堂弟们过来吃酒,不外是商讨咱吴家后人举业的大事,同时就把自己的《赐书楼集》一一递上。吴敬梓的亲爷吴勖见一桌人都是同辈弟兄,便提议说,大侄霖起是候补拔贡,也算有功名之人,又当了敏轩的嗣父,该叫他来陪酒,也好一同商量!
吴旦这才把候补的拔贡儿子叫上桌。
吴霖起怯怯坐在下首,听父亲说道:“大清开科以来,是吴家举业最盛之时,现今康熙爷执政已然太平盛世。前清重臣鳌拜倒了,割据一方的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藩平了,这年头不事举业断无道理。当下吴府有了吴檠和敬梓两个男后生,理应早为他们的举业做好打算!”
吴霖起谦恭地对桌上的各位长辈说,孩子尚不知事,费心太早也是无用。既然太平盛世,孩子将来生意上能有成就也算得上有出息。
吴霖起所以这样说,是因桌上还有吴家的姑老爷在,人家是襄河镇最有身份的商人。
听了此话,吴旦不禁心头火起,顺嘴冲出“混账”二字,然后就无话了,酒杯也不再举起。
长房吴旦召集的酒席因儿子这句扫他兴的话,竟不欢而散。因此以后再有涉及吴敬梓将来的事,吴霖起一概听父亲的,断不敢擅做主张,吴旦老爷才重又高兴起来。
整个探花府都对吴敬梓继承吴家举业寄予了厚望。哪料上苍没这么想,却在这一年里,神差鬼使江淮江浙数十浪荡形骸的文人才子,聚于离探花府吴家不远的滁州琅琊山醉翁亭吟诗作赋,在文学史上留下佳话,使整个全椒读书人无不知晓。日后渐渐长大的吴敬梓也不会不深受影响,所以才成了名声并不比他们小的伟大文豪。可这伟大文豪,却恰恰违背祖训,成了地地道道的不肖子孙。
2.奶娘及洗衣娘
吴敬梓一出生就成为嗣子,而嗣娘不可能有奶水,亲娘有奶又用不上,所以,奶娘便成了他童年记忆最深、感情也最重的人。中国有句贬义的话,有奶便是娘。而往深处一想,被人家用血样重要的奶汁养大了,出于感恩而以娘相称,这不该是贬义的。
所以青少年时期的吴敬梓,曾背着祖父多次去看望他乡间的苦命奶娘。可以说,奶娘的乳汁是他一生都没枯竭的营养,以致他到壮年发誓拒考不宦,永做平民文人而自起名号“粒民”。
吴敬梓出生那年,将近年关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奶娘回家过年就再没回来,原因是奶娘自己的娃崽和全家都离不开她。吴家只得四处寻找适合的新奶娘。不光在襄河镇找,连武岗西王庙和伟庄那边都去看了,再远一点儿的六镇、马厂、二郎口那边也去了。寻了一大圈,最后不得不把柴草市的远亲卞魁的老婆找了来。老爷吴旦问卞魁老婆叫什么名字,卞魁老婆头都没敢抬,说自己没名。古时乡间平民百姓家的女人许多无名,按姊妹排行大小定个顺序就行了,出了嫁再加个婆家的姓也就完了。像卞魁老婆,大多都称卞魁家的。吴旦便对吴霖起交代说,就称她敏儿他奶娘吧。
小小吴敬梓离不开他的奶娘,奶娘对吴敬梓喜爱之情也视同己子,连吴霖起的妻子都自愧弗如。奶娘不仅喜爱吴敬梓,还特别羡慕吴敬梓有两个名字,每当她敏儿敏儿地叫着这个名字时,总又会想着另一个名字——敬梓,同时又不能不特别强烈地想到,自己的女儿同自己一样,也没个名字。
有一天,奶娘趁吴霖起放下笔从书案边走到她身边亲亲敏儿时,鼓起勇气把想请他给孩子起名的愿望说了出来。她觉得,比大老爷和善可亲的大少爷,将来必是个出人头地的官家人,若是他能给女儿起个名字,也会是个福分。比大老爷心地善良,也比大老爷乐善好施的吴霖起,当然不会拒绝自己爱子奶娘这个唾手可得的请求。刚好他停笔时写在纸上最后的两个字是“折桂”。他便指着那个“桂”字说,这个桂字就很不错,桂花要在贵时开,你女儿若叫桂儿,长大一定会嫁个贵人!于是奶娘就把自己的女儿叫成了“桂儿”,自己就不仅是卞魁家的,还是桂儿她娘了。有了两个名字的奶娘,越发感到给敏儿当奶娘的荣耀,也越发对敏儿爱得胜过早早就舍了奶的桂儿。
奶娘哺育的少爷吴敬梓,骨子里浸透了与奶娘的亲情,且与日俱增。奶娘的奶、长相、声音和体温都融化在吴家掌上明珠的血液和心灵中,已不可或缺了。但是,吴敬梓满四岁那年,吴府发生的一件事,却让胜似亲娘的奶娘,不得不离他而去。
康熙四十二年有一阵子,全椒县都在传康熙皇帝要来滁州。这个传闻让老爷吴旦激动不已,他考虑的是,年过四十的候补拔贡长子,已候补数年,该趁此机遇活动活动,补个空缺了。便经友人指点买了一尊价钱不菲的银蟾,欲送知府打点。买回来的银蟾悄悄在家放着,没几个人知道,但近水楼台的奶娘是看过一眼的,那是吴霖起拿着让被奶娘背着的敏儿高兴看了一眼,奶娘借敏儿的光,也看了那么一眼,连那东西的细模样都没看清。可银蟾却不翼而飞了。
吴旦老爷急了,吩咐在全府悄悄查找了个遍,不见踪影,同时那天也不见了奶娘的影儿。查问了吴霖起的夫人宋氏才知道,是夫人送了奶娘一些旧衣物,让她回家过小年了。管家便怀疑银蟾没影儿一定与奶娘没影儿有关,遂亲自到奶娘家去查找。
卞魁家的草屋里,奶娘正在叠整着刚刚从吴家拿回的旧衣物,管家闯进来劈头就问,老爷家的银蟾是不是让你拿来了?
奶娘惊愕问,啥银蟾?
管家把奶娘从吴家带回的衣物,还有她自家可疑的地方都翻查个遍,并无银蟾的影儿,吴家便向县衙报了案。
案子虽没破,吴旦大老爷却打发了奶娘。为此,吴敬梓哭闹了多时,吴霖起也愧疚了许久。父子俩,一个割舍不得奶娘,一个愧对奶娘育子之恩。
银蟾最终也没下落,吴敬梓却因此没了奶娘,吴霖起也没获补空缺。倒是没了奶娘也便断了奶的吴敬梓,从此被嗣父严加管教起来,《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一天到晚死背个没完。直到康熙四十七年,全椒县衙将赌棍庞晃收进监牢,才使吴家丢失的银蟾一案水落石出。原来赌棍庞晃本是探花府的舅爷,出入吴家时,趁无人之际偷走银蟾。若不是他输光银两后竟胆大包天又去县衙行窃被捉,恐怕吴府的银蟾就永无水落石出之日了。
这件事最有愧疚感的是候补拔贡吴霖起,从一开始他就预感到父亲一定是冤枉了奶娘,得到证实后,吴霖起时常愧疚地向少儿吴敬梓讲述奶娘的好处,使奶娘的人品和恩情,愈加在吴敬梓心血中发酵,扩及对奶娘这类的人,都有一种天然的感情。
吴敬梓童年的记忆里,还有一个名中带娘字的女用人,家里大人们都管她叫洗衣服的王三姑娘。尤其吴敬梓的母亲宋氏,一喊她便是这样的话:王三姑娘,把幔帐拿去洗洗!王三姑娘,把敏儿的衣服拿去洗洗!
王三姑娘其实是个寡少妇,虽说丈夫死了多年,而且结婚不到一年就死了,因有婆家在,她就得守着寡不能嫁人。她的婆家只是襄河镇的平民人家,没了男人的王三姑娘既不能嫁人又没法自己养活自己,婆家便把她送到探花府当用人,已有些年。
康熙四十七年,吴敬梓八岁,吴霖起早已开始在父亲督促下严加管教敏儿苦读诗书了。但探花府的深宅大院和书房严实的门窗,总也圈不住吴敬梓聪明好奇的眼睛。他总是提前背会父亲规定的功课,余下的时间就独自溜到书房外寻看有趣之事。如果父亲在身边,他便央求父亲带他看襄河景色,父亲不同意或没时间,他就央求下人带着去。而下人里面他最乐意求也最乐意为他效劳的,就是洗衣娘王三姑娘,因为王三姑娘与被辞的奶娘关系最好。奶娘走了,最疼爱吴敬梓的下人就是王三姑娘。
这年,候补拔贡吴霖起忽然接到安徽巡抚通知,允许他到定远县衙任典仪之职。这个消息差不多是吴霖起盼望了好几年的喜讯,可此时他却高兴不起来了。这年他的母亲身染重病,若是抛下母亲而去就任,则是不孝,所以期盼数年的官职与他失之交臂。那么,一遇了儿子的恳求,他便也愿意一同出屋走走,既是自己散心,也是对孩子的爱护。如果没时间带儿子出去,儿子便去央求王三姑娘。这天吴敬梓又跑去下人干活儿那院子找王三姑娘,却意外撞见王三姑娘和一个男用人拥抱在一起,惹得他失声惊呼,于是年轻寡妇王三姑娘这事就被探花府的长辈们知道了。少年吴敬梓倒没把这事当事,他不过是下意识一声惊呼,原来王三姑娘不仅抱着亲过自己,和这个男用人也亲啊。所以当大人们悄悄说,王三姑娘婆家本来打算给她立贞节牌坊的,这回可立不成时,吴敬梓也没当回事。及至爷爷吴旦怕有伤探花府的风化,悄悄辞了王三姑娘,吴敬梓才不由感到又像奶娘被辞走时,心里被重重闪了一下。后来,爱屋及乌的道理,吴敬梓想玩了便想找和王三姑娘偷偷拥抱的那个男用人,小敏儿觉得和王三姑娘好的人,一定也会愿意和他玩。但是,那个男用人也不知去向了。后来,吴敬梓听说,王三姑娘的娘家还是为她立了贞节牌坊,因为她死了。死因吴敬梓无从知道,但知道了那贞节牌坊就立在襄河岸边她夫婿的坟旁。
吴敬梓为此曾大哭一场,央求母亲宋氏带他去王三姑娘的坟上看看。母亲怕吴老爷子责骂,没敢带儿子去。吴敬梓只好又央求母亲带他去看奶娘。奶娘对儿子恩重如山,母亲没理由不同意,就真带他去了一趟奶娘家,还给奶娘带去不少东西。
老爷吴旦知道了此事,没骂吴敬梓母亲,却把吴霖起斥骂了一顿,严厉要求儿子,以后要好好看管少爷,把他关在屋里熟背诗书,一刻也不许放松,再不许少爷到院外玩耍,也不许跟下人往来。越是如此要求,却越使少年吴敬梓怀念奶娘和王三姑娘对他的好处,而对那些枯燥无聊的死书本反倒更加厌烦。这就扭曲了吴敬梓的性格,使他既渴望自由地与那些活泼善良的人们相处,又能咬牙忍住寂寞,“不随群儿作嬉戏”、“穿穴文史窥秘函”。
当时的探花府,在外人看来,是过着全椒人人羡慕的富贵生活。吴家的老爷吴旦,对吴家管理得极为严谨,从全家近百口人丁的衣食住行,到日常支付,哪一点都得想到。按他的想法,生活在大清王朝逐渐走向稳定的太平盛世,已成就显赫地位的吴氏家业,是能够按着原来的轨迹运转好长一段时光的。探花府到了吴旦掌门的时候,辉煌的日子刚刚过去几十年,再轮回一辈曾孙也不会彻底败落。历览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每一次进步和变革,都是先从思想的变迁开始。大清王朝在康雍乾盛世时期,一贯积极采取各种有效手段,对官员和百姓的思想加以禁锢。所以,超前的思想也只能产生在极少数人当中,并且在坚硬荒凉的政治土壤上难以开花结果。一个大家族的解体与分割,也可以看出缩微的政治暗影。就是说,吴家老爷吴旦对后人的管教和塑造,目标并不低下,态度也极其严谨。为什么没有达到他最终的目的,是有复杂原因的,就是他对后人教育引导的态度极为认真,水平却并不高明。他的并不高明却极其严格的教导思想,没能像曾祖吴沛那样,为当朝培养出四名高才进士,却为后世逆反出一个不朽文豪来,似也有一份不用推脱的功劳。试想,他如果不坚持长子之子方能掌门的封建世袭思想,非让儿子过继一个嗣子,他嗣子也就不会在亲生父母和继嗣父母及众亲属的复杂关系之间躲躲闪闪,感情扭曲得亲下人而疏亲戚,从小养成深厚的平民感情和底层意识。而这种感情意识,恰恰是大文豪必备的重要素质。广为人知的蒲松龄、曹雪芹、托尔斯泰、鲁迅等大作家们,哪个不得益于此。
3.游鱼喜活水
敏轩少爷在嗣父和祖父太阳般炙热和月亮般阴凉的目光里,也在全椒独一无二既最为富有,也煞是贫穷的探花府里,畸形而蓬勃地成长着。传主留给后人的《移家赋》中,有这样两句:“梓少有六甲之诵,长于四海之心;推鸡坊而为长,戏鹅栏而愤深。”从这几句赋词中可以看出,吴敬梓幼年与伙伴游戏中,就鹤立鸡群,有争当头领的愿望。但由于他的吴门长孙嗣子身份,本来就易遭各家之妒,加之他自己又聪明率性,在家受宠,不善谦让,所以在家族兄弟中很少得到友爱。只有与他同样有着嗣子身份,且嗣父家境较为窘困,又大他五岁的堂兄吴檠(成年后多次与传主一同科考,终在传主发誓拒考不宦,一心写稗史之后,矢志不渝考中进士),和他同命相怜,话能说到一处。以至吴敬梓的整个成长期产生一个怪现象,即他的朋友都比他大,甚至多有隔辈儿忘年之交。
康熙四十七年(1678),探花府因得到在直隶做官的吴氏先贤资助,大搞过一回庭院维修。探花府是一幢多重四合院,进门为前庭;中设天井,后设厅堂住人;厅堂用中门与后厅堂隔开,后厅堂设一堂二卧室;堂室后是一道封火墙,靠墙设天井,两旁建厢房,这是第一进。第二进的结构仍为一脊分两堂,前后两天井,中有隔扇,有卧室四间,堂室两个。第三进、第四进或者往后的更多进,结构都是如此,一进套一进,形成屋套屋。众多的小院用高墙分隔,形成了好几个小天井。吴敬梓家以长房长子居住的那套房子,占据了探花府最好的空间。前庭两旁是厢房,明间为堂屋,左右间为卧室。堂屋没有隔扇,向入口开敞。厢房开间较小,采光不十分明朗。书房和闺房,都在最里头,这样不受来往客人干扰,主人读书疲倦可凭窗远眺。那些向外敞开还没有隐藏在栏杆雕花之中的小窗,可供闺房小姐选择如意郎君时窥看回廊或厅堂来客。外墙还可防盗,暗室入口用砖墙面、木雕装饰等掩盖,并有夹层设计,外人难以发现。整个庭院地形并不特殊,住屋坐南朝北。这个朝向正应了探花府吴家的居住习惯,破解了许多禁忌。滁州明清时期,徽商举仕鼎盛,他们一旦发了财,就回乡做屋,为图吉利,大门自不朝南,皆形成朝北居。探花府的这次维修,打算要建成双层屋檐。这重檐习俗的形成,有着一段广为流传的故事。据传,五代十国时,徽州是南唐后主李煜所辖之地。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宋朝,亲征到了滁州、歙州等地区,当宋太祖到了现今休宁县海阳城外时候,大雨突降,太祖便站到一处瓦房檐下避雨,为免扰民,太祖下令不得进入室内。可是徽州民居屋檐很小,远不及中原地带的屋檐那么长,加上这天大风大雨,一行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大雨过后,居民开门发现太祖被浇得如此狼狈,以为罪责难逃,跪地不起。太祖却未责怪,问:“歙州屋檐为何如此窄?”村民答曰:“这是祖上沿袭下来的,一向如此。”太祖便道:“虽说祖上旧制不能改,但你们可以在下面再修一个长屋檐,以利过往行人避雨。”村民一听,连称有理,于是立即照办。自此以后,徽州渐渐所有民居都修成了上下两层屋檐。时隔数代,江淮大地的民居都模仿徽州民居建造重檐。吴家的探花府建造于清顺治帝时期,而吴家的祖先由江浙迁居至此,不喜欢这里的重檐大屋,造房时保留了许多的江浙风格。所以此番大修,吴旦决定就手改成与当地相同风格的重檐。
如此不厌其烦地细说探花府建筑结构与风格,意在让读者明白,探花府这维修工程会怎样的费心耗时。因而在探花府大修期间,家长吴旦和长子吴霖起的精力都被修务占去,对吴敬梓的管束就没更多心思顾及,就使童年的吴敬梓有了一次大空子可钻,得便就跟工匠们厮混一气,工匠们也喜欢逗他取乐,反使他偏得了一次吸取民间文学丰富营养的良机。
工匠:“敏少爷,给我们背段古书听听,看长大能不能考上探花!”
吴敬梓:“要考就考状元,探花算老几?!”
工匠:“你家老爷听这话可乐坏了,我们不干活儿他也会发工钱的!”
吴敬梓:“谁不干活儿我爷就辞谁,我奶娘和洗衣娘都让他辞啦!”
工匠:“那是因为你还不会背书,他觉你连探花也考不上。要觉你能考上状元,你奶娘洗衣娘都不会辞了。快背吧!”
吴敬梓:“我不背,你们是想借机少干活儿!要不你们先给我讲故事,讲一个故事,换我背一篇长文!”
工匠:“那我们不是更少干活儿了吗?就你这脑瓜还考状元?”
吴敬梓:“那不一样,故事比文章有趣,我背文章换你们讲故事,我占便宜!”
一个工匠哈哈大笑之后,给他说了一段穷要饭花子站富人门口要饭唱的顺口溜:“咣啦个咣,咣了个咣,哈喇巴一打金满装,你家吃饺子我喝汤;咣啦个咣,咣了个咣,哈喇巴一打银满装,你家吃白菜我啃帮儿;咣啦个咣,咣了个咣,哈喇巴一打铜满装,你家吃香瓜我吃瓤;咣啦个咣,咣了个咣,日出东方照西墙,我的脑袋长在脖子上;我妈的哥哥我叫大舅,我爸的老婆我叫娘;不是我妈却给我奶吃的我叫奶娘;我老婆的亲娘我叫丈母娘……”
这种生动有趣的大实话逗得吴敬梓好个开心,便也欣然兑现承诺,认真背诵了一篇雄浑的长文《阿房宫赋》。此赋为父亲吴霖起特意精心教他熟背的,意在让儿子知道,他家的探花府在全椒县虽属最豪华阔气的宅邸,但与天下第一的阿房宫比,天壤之别,差远了。启发儿子不能做井底之蛙,看不到大天,也让儿子明白,更不能把个小小井底祖宅弄破败了。因而少年吴敬梓不仅熟背此赋,也懂得嗣父与祖父的心思。所以他争强好胜一丝不苟快速背诵道: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记忆力惊人的吴敬梓,对感兴趣的诗文词曲之类,简直过目成诵,所以这篇文采飞扬气势恢弘的《阿房宫赋》,他背得几乎与原文一字不差,甚至明显的停滞都一处没有,工匠们也听得眼都不眨,那是被他的记忆功夫惊呆了。所以成年之后他能写出篇幅很长、文采不凡的《移家赋》,便理所当然了。可工匠们听完少年吴敬梓速背的文学名赋之后,几乎没什么反应,因都没听懂是啥意思。吴敬梓白纸样洁净的心灵中,不会不深深留下了一个烙印:祖父和父亲叫他熟背的那些高雅诗文,在一堆工匠中间连半句喝彩声都博不来啊!于是悻悻地甘拜下风,站一边看工匠们耍手艺,说笑话,插科打诨。
工匠们见吴敬梓诚朴可爱,有的就逗他:“少爷,跟我们学手艺活儿吧,会了手艺能娶好妻婆!”
吴敬梓不服:“书上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才能娶好妻婆!”
这两句话工匠们是听懂了,被这精怪的孩子说得直吐舌头。
吴敬梓虽是这样和工匠们犟嘴,心下还是对民间艺术分外多了好感。所以府上大规模维修使他不能安静读书的这段时间,他便常约堂兄吴檠到乡下寻民间之乐。
他们去的多是县城周遭吴家自己的佃户,有时当天不能返回,就在佃户家小住一夜,哪家能不热情招待?吃喝虽不如在家,但与孩童玩耍的乐趣却叫他一生不忘。黑翅膀的大蝴蝶、红脑袋的长尾巴蜻蜓、绿身子的胖青蛙、伸长舌头慢喘的花狗、背上驮着吹笛牧童的黄牛,都深深装进他的记忆中,以至后半生时又都顺着他的笔墨进入他的小说中。
这天吴敬梓和吴檠来到西王庙村。村里有个十多岁姓王的小牛倌,从小死了父亲,靠母亲做些针线活儿,读不起书,不到十岁就受雇于隔壁秦家放水牛。可是每月只能得几钱银子,必得再学会干点儿什么才能养家。距西王庙秦家两三里远就是七泖湖,鲜嫩的绿草长满湖畔,湖里有鲜荷开放,岸边有零星大柳树,干壮枝长,风吹叶摆,青草翻波,蓝天悠悠,薄云悄悄,七泖湖倒映出云影天光。被牧童赶来的各家散牛,都闲集在湖畔垂柳边乘阴凉。牧童们多喜欢下湖洗澡,姓王的小牛倌却总是坐在远点儿甚至挨晒的地方,聚精会神画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水上荷花。他每天都这样边放牛边作画,为的是学画有成好卖钱供养母亲。吴敬梓在湖边发现了依牛画荷的王姓牛倌时,见他身边围了一群牧童,有指手画脚叫他画牛别画荷的,有评头品足叫他这样画荷别那样画荷的。吴敬梓细看了一会儿年纪比他大好几岁的牛倌画家,忽然忍不住嚷了一句,都别瞎指点,就让他画自己爱画的!
王姓牛倌听到了知音,不由得瞧瞧这个比自己小的陌生少年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
吴敬梓说,我是襄河镇吴家的敏轩,西王庙和红土山的金家都是我的表伯。
牛倌问,你准会画画吧?
吴敬梓摇摇头,书是读了些,画不会!
牛倌说,你虽不会画,说的却在理,请多说说!
吴敬梓并没再多说画画的理,他知道人家一定比他这不会画画的懂。他见牛倌画家身上的衣服打了好几块补丁,于是摸摸自己衣兜,把仅带的些许碎银掏给牛倌。牛倌坚辞不收,吴敬梓心怀善意讽刺说,我虽是吴家少爷,可不是管家,又是闲玩碰上,不过对你生了点儿敬意,莫不是嫌钱太少?
实在缺钱买纸墨的王姓牛倌只好心怀谢意收下说,少年一钱银,胜成人一万金!待我日后学画有成时赠墨荷谢还吧!
吴檠也掏出身上仅带的银钱赠与牛倌。后经数年苦练,吴敬梓兄弟俩所认识这王姓牛倌,已能把各样荷花画得出神入化,远近闻名,以致后来吴敬梓随父去了江苏赣榆,甚至成年迁居南京的恓惶岁月里,还会时常想到他。后来两人虽未得见,但吴敬梓却以他和另一王姓画家为模特,塑造成一个完美的孺子形象,即放在《儒林外史》开篇的那个王冕而不朽了。这也可看作是吴敬梓从王姓牛倌那里得到了最丰厚的谢还。
以后敏轩少爷的乡间之行逐渐增多。康熙五十一年,吴敬梓已经十二岁,长他五岁同为人嗣子的堂兄吴檠,俩人性格迥异,却同命相怜,常相依伴。几十年后两人都成了气候,不过吴檠考中的是进士,官至刑部主事,吴敬梓却拒考落魄,苦修成伟大的粒民作家,这是后话。
这天吴敬梓又撺掇吴檠到襄河上游的红土山,去五柳园的表亲金舅爷家,那里有他们一同在襄河镇学堂读书的表哥金两铭。金两铭家的五柳园是他俩共同向往的乐园。
吴家这两兄弟,只要蒙过家长,去红土山并不难。每当太阳快落山时,襄河镇码头总要有几只柴船逆流而上回红土山去。不管顺流逆流,襄河上的船夫,谁还能不让聪明灵怪的吴家两兄弟搭个脚。吴檠和吴敬梓从探花府前石阶埠头偷偷上了去往红土山的一只柴船,告明船夫,他们要去五柳园金家。
金家的五柳园在一个古老的大村子里。金家是村里的大户,襄河上过往的船尽人皆知。五柳园四周闭合,砖墙瓦舍错落有致,墙根背阴处满是青苔。屋顶瓦沟上长满了光滑多汁的石莲,还有摇摇摆摆的小石松。五柳园的廊柱油漆已失去原来的色泽,显得灰暗。院墙东西两边,挺立着高大的椿树,枝繁叶茂。五柳园的后坡,几十株刺枣和老梨树依在五柳园怀里,两少年在林外隔门一同呼喊,两铭哥,快出来!
金两铭的魂早就被吴家两兄弟勾着似的,一声唤就出窍了,飞快跑出来。金家的舅爷甚至比儿子更喜欢吴家两兄弟常来,所以每来必有丰盛餐食招待,而且一定是还不待饭桌收拾利索,舅爷已把棋桌摆上了,急不可耐先让檠少爷陪着下两盘,然后再换了高一筹的敏少爷上来棋逢对手。
吴敬梓来舅爷家次数多了,受舅爷指点,棋艺在同辈中已是无人可比。金舅爷十分喜爱这个聪明的外甥,把他视为神童,并曾就弈棋话题教诲吴敬梓:棋艺历来是雅士必修之功,可修为、健智、增谋,也能固志。一局棋输赢,既在智慧,又在毅力与斗志。也有用其博财的,但那是小境界。弈棋要谨慎,只能赢不能输,即便输了,也是为了最终的赢。
吴敬梓问舅爷,要是故意输棋呢?
舅爷金兆谦大笑,天下谁人会故意输棋呀!
吴敬梓也大笑,我才输舅爷这一盘就是故意的,输了好快点儿去叶老伯家看看!
金舅爷笑得更加开心,我如此看重你这外甥伢子,就是看你棋艺有天分。要说五柳园弈棋能占头位的,就是你我和那叶郎中!
少爷吴敬梓这次来红土山,弈棋的兴趣不在金舅爷这里,而正是红土山另一头住着的郎中叶草窗。也不光在棋上,还应算上叶郎中的闺女惠儿。
吴敬梓认识郎中叶草窗,就因为他来红土山舅爷家玩耍时的一次误撞。那次檠少爷和敏少爷一同来到红土山,耍遍了五柳园,又跑到了西山坡。竹林之中,三五户人家。两个少爷正在四处撒眸好玩去处,一条大黑狗倏地横在他们面前,极不友好地怒视他们。俩少爷知晓狗性,你不惹它它便不咬你,而且多半是躲你走开。但这条狗却横在了狭窄的通道上,一动不动,叫两位少爷逾越不得。
檠少爷冲这条不可一世的黑狗跺了一脚,不料黑狗大叫起来,并向前逼了几步,露出了狰狞牙齿。俩少爷吓得同时后退,黑狗又向前逼近,再后退再逼近,直到把两个襄河少爷逼靠到一扇紧闭的柴门前。没有了退路的俩少爷,一同直面黑狗,一同跺脚,再一同弄拳,佯做搏斗状。黑狗却毫不畏惧,牙齿一直冲两位少爷龇露着。这时身后柴门开了,出来个黄发丫头,朝狗唆嗦两声,那狗就躲回院里了。黄发丫头问俩少爷,是来看病的吗?
吴敬梓慌乱说,你这是谁家,吓我半死!
黄发丫头嘲笑说,吓半死就是活着,让我爹把你那半个死救活得啦!
俩少爷被说话有趣的女孩儿引进叶郎中家柴门小院。院子被郁郁葱葱的绿树环抱,房后是一片青青翠竹,屋前有半人高的木篱笆攀满绿藤,五色缤纷的花朵挂满绿藤爬绕的木屋。清净的郎中小院笼罩在浓郁的草药香味里。
叶郎中从屋中出来,将俩少爷让进家里,拿出自制的保健蜜丸待客。吴敬梓过意不去,随手从口袋里摸出几片吃零嘴的酥笏牌点心,分送给叶郎中父女。
薄薄的酥笏牌是全椒的名点,状如大臣上朝时用的象牙笏牌。相传是明朝的兵部尚书乐韶凤所创。用面粉、鹅油或鸭油、熟芝麻,和成面团,反复揉搓,擀成二十四层,形成长约半尺、宽约二寸的底坯,撒上芝麻入炉文火焖透,再利用炉内余热,熏烤过夜。酥笏牌香气扑鼻,经常摆在富人厅堂中待客,吃时用手指在两头一按,即碎为八块。
尝了吴敬梓的酥笏牌,惠儿天真说,听说敏少爷会下棋,不知敢不敢和我爹比试?!
吴敬梓高兴说,我们就是来向叶先生请教的!
对弈中叶郎中笑问吴敬梓,檠少爷家我去过,敏少爷家还不曾去,听令舅爷说,先曾祖赐书楼藏书很多,想必也有珍贵医书?
吴敬梓道,都是经史子集之类,医书没见过!
说话间,一来二去敏少爷的棋势占了上风,叶郎中已觉举步维艰了。此时正好有人上门求医,叶先生便起身到外屋迎客瞧病。吴敬梓二人乘机走向书柜,在许多本草金匮类医药书外,发现还有些杂书,《太平广记》《世说新语》《搜神记》及《剪灯新语》之类,不禁大喜,尽情翻看一气。待叶郎中瞧完病回来接着下棋,吴敬梓便心不在棋上,而极感兴趣地说起那些杂书来了。
叶郎中说,这些书是我闲来无事消愁解闷的,你家老爷断不会许你读的,会耽误你们将来功名!
不及吴敬梓作答,身后的惠儿推着父亲的肩膀说,郎中是管病人的,人家没病没灾少爷的功名用得着郎中操心?
叶郎中则反讥女儿,哪用得着一个黄毛丫头操心?
看父女俩如此无拘无束,吴敬梓心中不由一丝甜意升起,瞟了一眼惠儿,恰与惠儿目光相撞。惠儿夸张地对父亲说,看你操心的让少爷眼有贼光了,小心输棋!
吴敬梓对坦率活泼且嘴巴不让人的惠儿更有好感了,也讽刺说,女儿家竟会窥见男儿眼里贼光?是不是眼睛害病了!
惠儿继续调皮说,是我爹让眼有贼光的人迷了眼啦!说完又朝父亲调皮一笑说,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走喽!
惠儿跑后,叶郎中不由得刮目瞅瞅面前这个少年。才十二岁嘛,棋势开阔,全然成人棋风,而且也同自己女儿一样伶牙俐齿,难怪他金舅爷总是夸他会有出息。
叶郎中很想同吴敬梓谈谈读过哪些棋谱,可吴敬梓兴趣却在叶先生那些杂书上,想借几本带回去看。叶郎中道,借是无妨的,只是此类书于举业无益,恐怕你家老人不会同意。若特别想看,就在我这里看就是了。
这次吴敬梓的红土山之行,对乡野郎中叶草窗十分敬佩,暗暗拿他与舅爷金兆谦横竖比较。舅爷固然亲近,可是三句话下来,总爱像祖父和父亲那样向他们唠叨,莫荒少年时,专心读举业,等等,让人烦得很。而叶郎中虽无直近亲缘,可待人亲善平等,教导得体,全无长辈训人的架子,已然成了忘年棋友。还有叶家惠儿,也极有趣。所以吴家俩少爷各自选了叶家的书。吴檠选的是与科考沾边的一本,而吴敬梓却选了《太平广记》和《文海披沙》两本,拿到金舅爷家去偷看。一宿看完,第二天再跑叶郎中家换。叶郎中外出诊病了,家里只有惠儿在。惠儿还是那般顽皮说,你们是找我爹医眼睛吗?!
吴敬梓最喜欢惠儿会讽刺人的嘴功夫,只这一句又把他说得起了兴致,神速接住话说,我们是来还你爹书的,他不在,我们等他一会儿如何?
惠儿说,还我就行,浪费你们大好时光,耽误了举业,我家可担待不起!
吴敬梓兴头愈足,还嘴说,一个女孩儿家也举业举业不离口,谁还愿意和她说话?
惠儿说,你是找我爹还书的,又不是找我说话的!
吴敬梓说,哪有男孩儿专趁人家父亲不在来找女孩儿说话的,那样才叫眼有贼光呢!
两人嘴贫互讽时,叶郎中回来了,得知惠儿贬低吴敬梓他们看杂书,反而教导了惠儿一番:大户人家的孩子,其实最忌成天关书房里念经史儒业,别的却一问三摇头。经史之外,读点儿俗书杂识也有好处。比如看点儿医书,能知自己身体病否,读点儿话本,能懂世间人情,都于人生有益!
惠儿听爹替敏少爷说理,便道,人家可不是你儿子,探花府男人是要考状元的,读杂书误了前程你担待得起?
叶郎中笑说,我担待得起!若是敏少爷秀才也考不上,我就托他金舅爷保媒,请咱家来做倒插门郎中!
吴敬梓和惠儿都红了脸。但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万没料到,这句笑谈后来竟得了应验,吴敬梓于而立之年拒考不宦,先妻病故几年之后真的成了叶郎中的女婿,叶惠儿的丈夫。
探花府大修之后,吴家可以消停一下了,吴敬梓的祖母又病了。老妇人的病是多年前就患下的,时轻时重。家境好,病就轻些;家境糟,病就加重。探花府翻修后焕然一新,她的病本该轻些的,却接着整个滁州暴雨连绵,襄河大水暴涨,全椒遭了几十年不遇的洪灾。虽然年景不好探花府吴家也不至于日子就一下糟到什么样子,只是这年,长子吴霖起家很不顺,候补多年仍没佳音的儿子,伺候病母亲的同时,又得伺候病妻子。这就等于,长子吴霖起一肩挑了父、母、妻子三人的担,所以对儿子的管教就顾不上许多了,因而病父亲就心情更加不好。吴敬梓常去红土山,尤其在那里看杂书的事,没能瞒住拿管教孙子当头等大事的吴旦老爷。
吴老爷子把吴霖起叫到病床前一通责骂: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你如此看管儿子,吴家举业之风岂不败坏你手?小小年纪就老去乡野郎中家鬼混,成何体统!今后断不可再去什么金家叶家的,他们满口经商行医之道,还有朝廷禁读的不三不四杂书,孩子们受了影响怎么得了?!
老爷子的话,即便吴霖起不十分赞同也得诺诺连声。因那时的大清国为了笼络广大汉人知识分子,加强新朝统治,甚至比前朝更为严格恢复八股考试,用八股文章阐论宋儒注疏的四书、五经作为科考内容。而那时的读书人也唯有通过这种科考取得功名之后,才有出路。特别是吴霖起少年时代,朝廷就一再下令严禁“淫词小说”刊布流行。而吴敬梓出生那年,玄烨又再次明令五城司坊官,“永行严禁淫词小说”,后又根据江南道监察御史张莲的的奏本,命各地方官严禁“出卖淫词小说”。就在吴敬梓因乱看杂书受到祖父训斥这年,皇帝又进而明谕礼部:“朕唯治天下,以人心风俗为本,欲正人心、厚风俗,必崇尚经学,而严绝非圣之书,此不易之礼也。近见坊间多卖小说淫词,荒唐俚鄙,殊非正理;不但诱惑愚民,即缙绅子弟,未免游目而蛊心焉,所关于风俗者非细,应即通行严禁。”其后又经上上下下官员议定,一律“严查禁绝,将版与书,一并尽行销毁。如仍行造作刻者,系官革职,军民杖一百,流三千里;市卖者杖一百,徒三年。该管官不行查出者,初次罚俸六个月,二次罚俸一年,三次降一级调用”。(《清圣祖实录》卷二五八)吴霖起当时虽没为官,但候补拔贡一定会知道朝廷这等禁令的。再者,盼嗣子功名超过自己的吴霖起本意也不会放纵吴敬梓肆意乱读的,不过可怜嗣子受管束太严郁郁寡欢罢了。另外,他认为嗣子正经功课完成得也不错,才睁只眼闭只眼的。
尽管吴霖起诺诺连声,老爷吴旦还是把堂弟吴勖郑重请来,要一同管束少爷吴檠。当着堂弟的面,吴旦大摆形势:我辈有你我尚取功名,可是远不及先贤显赫。想我吴家一门三鼎甲,四代六进士,我们断不可大意了对檠少爷和敏少爷的管教。你现在官为书办,当教诲儿子雯延贤侄,严加管束你家檠儿,让他成为敏儿楷模才是。依我之见,霖起、雯延这辈,在家风把持上还不及我们,委实不可甩手。檠儿敏儿未来一旦不能进士及第,我吴家就要败了!当下,务使俩少爷各自隔于自己书房,朝晚都要见他们一面,除读书以外诸事不允!
两位爷爷合伙把孙儿的事看得如此周密,可以想见,吴檠与吴敬梓再想一同放纵天性会有多难。
吴檠大吴敬梓五岁,加之天性就比较听话,他是能被管束住的。倒是天性难泯的吴敬梓,看身旁用人小心翼翼伺候着自己,离不得书房半步,所以对规定的功课更感无聊。有时他央求下人放他出去玩玩,下人只能表示可怜而不敢点半下头。因为大老爷有狠话,谁敢私放少爷出去,就打发了谁。吴敬梓奶娘和王三姑娘被辞的事,一个传一个,下人没有不知道的。所以下人甚至下跪,求敏少爷一定可怜他们的难处。
吴敬梓听着窗外鸟儿啼鸣,不时会想起襄河上的渡船、红土山的五柳园和叶家父女,尤其叶家那些有趣的书。若此时身边有那种书,就是不让出屋也不打紧,但是半本也没有。他便闭了眼,听着婉转的鸟鸣想那些书里的趣事。诸如《酉阳杂俎》《朝野佥载》《类说》《齐东野语》《南村辍耕录》《耳新》《文海披沙》《神异经》等等。他闭眼把书中记住的人物邀到身边来和他游戏,长了,记忆深刻的人啊怪啊,都成了他寂寞无聊时的朋友。比如东方朔的《神异经》有故事云:
西方深山中有人焉,身长尺余,袒身捕虾蟹。性不畏人,见人止宿,暮依其火以炙虾蟹;伺人不在,而盗人盐,以食虾蟹,名曰山臊。其音自叫,人尝以竹著火中,(火毕)(火扑)而出,臊皆惊惮,犯之令人寒热。此虽人形而变化,然亦鬼魅之类,今所在山中皆有之。
这个故事,吴敬梓三十岁时创作的《移家赋》里,痛斥不法盐商为“山臊人面,穷奇锯牙”即引用过。其他有的在晚年写《儒林外史》时,也多有借鉴,甚至使不喜欢他小说风格的作家说那是抄袭之笔。那不是抄袭,而是童年记忆太深已融化在血液中,不由自主地再创作了。
敏少爷被严管在书房不得出院时,也听大人们闲话提到西王庙的王姓牧童,说襄河镇已有人家去他那儿买画了。还说那牧童是个孝子,不作画时,喜欢赶了牛车,载着母亲,到处去玩,口哼小调让母亲高兴,自己也极快活。这让吴敬梓好不羡慕,便想自己,也十多岁了,却既不能用牛车拉着生身母亲也不能拉着嗣母去游玩,于是只好违心发愤,读那些科考的书,也好将来高中进士做大官,孝敬嗣母和亲娘,甚至奶娘。为此吴敬梓就开始违心苦读。父亲和老师规定的经史和诗赋,相对而言,他还是喜欢诗赋。一首诗或一篇赋记住了,理解了,再一遍遍用好笔好墨楷书、行书等尽情书写。
吴敬梓尽管极力调整心态,尽量让嗣父和祖父高兴些,还是因情绪抑郁而病了好几次,以至壮年以后也不健壮,染过肺病、糖尿病等,五十多岁就死于这两种病上了。
吴敬梓病怏怏按老人意愿苦读那阵子,赶上全椒程家市办庙会。每年的三月三、九月九都是庙会日。庙会那天东岳庙、黄花观、胡侍郎庙都是善男信女熙来攘往,更有隔河相望的含山、和州乡民也渡河而来,最远还有天长那边来的。杂耍、卖艺、耍猴人也赶来献艺挣钱,庙会人潮涌动,成了一年中男女老少最感兴趣的事。
探花府也正病怏怏的长房奶奶金氏,心疼病怏怏苦读的嗣孙,便擅自决定,带了吴敬梓及其堂兄吴檠等人,去赶程家市的庙会。他们头一天就到了五柳园金家,因程家市距金家的五柳园最近便。
五柳园一下子来了城里的十多口亲戚,加上又是姑奶奶携患病的外甥敏少爷一同前来,舅爷金兆谦便一毫不敢怠慢。金家少爷金两铭乐不可支,陪着吴檠、吴敬梓两位少爷不多时就蹿到叶郎中家。叶家小院里,郎中出去巡病,只有惠儿在。惠儿喜出望外,红了眼圈对吴敬梓说,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呢。
金两铭说,惠儿不知,吴府老爷得知两位表哥在这儿看闲书,受了责罚,不许出门,害得敏少爷都病了。
惠儿说,一会儿我爹回来让他瞧瞧,用几付药一准儿会好!
吴敬梓叫金两铭把带来的一大包酥笏牌交给惠儿,就要告辞。
惠儿却流了泪说,不等我爹啦?
吴敬梓说,家人看得紧,这次险些就来不成!
回五柳园路上,吴家二位少爷嘱咐金两铭保密去叶家的事。
金家人正和吴家人热闹,没怎么在意几个孩子的事,一见孩子们回到眼前,又拿他们说话。姑奶奶说,我让敏少爷过来几回,就为来回传个信儿,没想他们不安分,惹老爷子不高兴了。这回要不是我亲自带着,也来不成的。这一来啊,见了亲人,我和敏孙的病一下儿都好了六分!
吴敬梓的金舅爷把款待探花府贵客看得无比重要,为了显示吴家来客不凡,金兆谦特别向大家介绍两位外甥说,吴府两位少爷多才多艺,前途无量,让他们给长辈作几首诗乐呵乐呵。于是不容分说,便把另一桌上跟夫人一同吃饭的檠儿和敏儿唤了过来。
吴檠、吴敬梓俩少爷即席赋诗的才能十分出色,惹得众人不住夸奖探花府的文脉深远,后代也个个有出息。
吴敬梓在奶奶庇护下刚得一点儿快乐,病有些微见好,吴霖起赶紧按父亲指示,及时对嗣子严肃地进行了一番收心苦读教育。
4.十三父子双丧母
吴敬梓十三岁这年,即康熙五十二年(1713)初冬,嗣母去世,也就是说,他的嗣父吴霖起四十三岁便丧妻了。
雪上加霜的是,时隔月余,吴霖起的母亲吴老夫人在吴府尚未间断的哀声中也闭目归西了。
吴霖起与吴敬梓父子,一年之内,双重披孝,两度哀伤,如此不幸,实属罕见。父子俩一同被苍茫悲雾所笼罩。
没过多久,掌门的老爷吴旦,又忽然中风不语,丧失了掌握探花府命脉的能力,不仅威风熄灭,连话也说不清一句。
吴霖起却没能接替父亲掌门,一因父亲没死,二因吴府上下没有人来提议这件事。
襄河岸边偌大探花府,即刻像风雨襄河上一只船,飘摇着似找不到埠头了,满船都是慌乱。
伯叔吴勖上门向吴霖起提的竟然是分家产的事。他以长辈口气号令说:霖起大侄,你爹作为吴家掌门已中风不语,不能掌事了。必须趁他尚还明事,把吴家全部家产及钱财细软,按支分到各自门下。这是眼下最大之事!
吴霖起无法答对伯叔的要求,只能懦懦地说,我爹初病,尚不能料理此事,还是缓缓吧!
伯叔吴勖坚决不同意说,那如何能行?趁他气息尚存,即刻就把大家的意思说了,他若听不见,写在纸上拿给他看,我这里已经写好了!
说罢,伯叔吴勖拿出叠好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支各辈提出的要求。
此时病榻前的掌门人已神志不清,吴霖起一再恳求,伯叔才勉强说,当家的没点头,就得你给大家有个交代。事不宜迟,我家你哥雯延正好是县衙书办,一切文书由他写就是了!
伯叔吴勖走了,又一个族叔来说这事,吴霖起感到力不从心,而且心痛。
正当吴霖起因一堆痛心事一筹莫展时,朝廷有文书到了,命尚属候补拔贡的他近日赴海州,任学政教谕。
旧称海州的赣榆小县,并不是吴霖起想往的地方。自从康熙三十九年岁贡起,他一直在家等缺候补,已有十五年。尽管这其中,曾有两次机会,可都因老母病重没能赴任。如今机会又来,父亲却身陷病中。大清朝关于岁贡的任职规定,超过三次不赴任就不再提供职位。赣榆那里好与不好,老父病与不病,他都得赴任了。
候补多年终于盼来的任职通知,已无法令吴霖起高兴起来。去海州赴任的好事一时反倒成了难事。吴霖起首先感到最难的,还是嗣子的学业问题。
自康熙九年起,朝廷曾令“凡府州县每乡置社学,选择文艺通晓、行谊谨厚者,充社师”。凡近乡子弟年十二以上二十以下均可入学肄业,有能文入学者,优赏社师。除此之外,好多地方还自发兴办“义学”,承遵皇帝之命,尽兴“各省改生祠书院为义学,延师授徒,以广文教”的鸿博广诏。这时的全椒县既有社学,也有义学,可是探花府的少爷吴敬梓,却进不了这样的学堂。不是担不起学资,也不是受不得学堂礼教,而是那类学堂尚不能赢得仍活着的吴家掌门人的信赖,因此吴敬梓只能仍在家由先生管教着读经史子集。
吴霖起焦灼中把先生叫来问道,少爷这段读书如何?
先生道,还可,只是情绪不振,效果不甚理想。老爷需想法子让少爷快活些才好。
吴霖起听罢,便去书斋,见儿子目光呆滞,较从前消瘦许多,不免生出了恻隐
之心,眼里竟涌出泪水,不由问道,敏儿,想吃些什么好东西?
吴敬梓摇摇头说,我想去五柳园舅爷家转转。
吴霖起说,我没半点儿空闲陪你去了,万不要再起这等念头!
吴敬梓说,我不想在家里读书,要不父亲送我进社学,那里有伴可以比着学,不孤单!
吴霖起不免又落下几滴泪来,却不敢答应爱子的请求。这请求原本简单,如今却很是为难,竟呜咽着抱住爱子久久不放。
一旁的先生劝道,老爷,你近日太过烦心,少爷的事由我好生陪伴是了,抓空我同他到外面散散心,再坐下苦读必不耽误!
吴霖起只好应允,由先生带着吴敬梓到襄河镇集市上去转。
嘈杂的集上,五花八门的各色货摊儿,都吸引不了少爷。在男女老少你呼我唤的各色摊子中,吴敬梓驻足的不是书摊儿就是测字摊儿,再不就在茶摊儿停下,看几眼品茗人的棋局。吴敬梓在热闹的看耍猴人群外发现一个书摊儿,翻拣一阵发现有本《搜神记》,又发现一本《述异记》,饶有兴趣地翻阅着不脱手了。一旁的先生不免着急,他知道朝廷明令禁止淫词小说,便要拉吴敬梓走,吴敬梓还不放手。小贩说这书十分有趣,何不给孩子买本?先生说,朝廷禁看淫词小说,我家少爷是读经史子集的,我们不能买,你也不该卖!
吴敬梓说,这两本书很有趣,不能算淫词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