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火焰
李小雨
当诗歌以持续多年的角度和语言反复向我们传达现代青年的苦闷和迷惘时,当我们的眼睛被重重叠叠的孤独、痛苦、空虚、焦灼弄得疲惫麻木时,读汤小明的这本诗集,却似被点点清纯的雨滴浸润,使你与自然的和风一起呼吸,与田园的炊烟一起上升,与大地的青草一起轻摇,心灵如海上的白帆,宁静而又悠远。
这是一本作者写给自己存留的青春记录。由此,它更具有了真诚坦率的价值和无修饰的情感历程。它使我们得以窥见一个青年内心的精神世界。
汤小明,这个出生于四川的学习数理的研究生,刚十六岁就离开家乡,独自一人辗转在大城市求学、工作。他的坎坷经历,他的眷恋,他梦绕魂牵的向往,他的两难选择,使他留下了这第一本诗集。
汤小明的诗全部抒写自然。自然似乎已经与他构成了从灵魂到肉体的完美契合。无论是外景素描或是内心独白,即使是相爱,也伴有“麦田旁马车的吱哑声响”,即使是爱的迷茫,也是“我向往大海的眼神无意把你吸引,请别打扰我寂寞的森林”。在城市“这座活的森林里”,在“高楼的暖气管旁”,“我想感觉到/我要感觉到/秋天怎样把山野和城市变得丰满”,“黑色的雨”和“风”“呆呆地站在高楼下”……他长于把诗的眼光投入到生活中最普通、最细小、最易忽略的世俗乡间小景上,用“生活流”还原生活。收割后的麦场,一只鹅卵石和午夜月光,水蜘蛛与狗尾草,山里人长长的头巾……他笔下万物都是轻盈、亲切、充满灵动的生命,那些瞬间的直觉轻柔明丽,细腻抒情,疏朗平淡,质朴生动,他的感情流程即是自然的变化流程,他把握世界的方式即是倾注于自然的方式,他崇拜自然,神交于自然,听命于自然,自然与人已浑然为他一方小小的内宇宙。
在近现代文坛上,寻找自然已成为作家面对的无数困扰和命题之一。弗洛斯特质朴无华的田园诗中以自然景物为象征,表现现代人的内在世界,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推崇自然是人生的至高境界,是大智若愚的天籁;而在东西方文化激烈碰撞下失去根的依附的许多中国青年诗人则以自然为自己流浪得疲惫的精神寻找家园,使寻找自然成为寻找自我的同义语。诗歌中对于自然的发现各有其深厚的社会背景、历史渊源、文化心态和审美内涵。
然而无论是返璞归真或是寻找归宿,诗中的自然一经出现,就都已不再是原始的风光写实、乡土人情,而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和个性化特征。
汤小明抒写自然的独特之处在于不是以提供更多的新思想为目的,而是以令人悦目的方式提醒人们对自身生存状态和社会大环境的关切。正是处于现代文明的阴影下,一种天然和本能的潜意识促使他去寻找自身的真实。在回忆和审视中,只有自然才能使他重新激动。他的真实就是自然,就是故乡在心灵深处与生俱来的亲情,这亲情的升华与照耀使他的诗歌洋溢着点点亮色。“他孤独地在小屋中瞥见了痛苦后走来的欢乐/在阳光中倾听着,创造着日夜向他纷涌而来的彩色声音/这也像他自己的灵魂,被撕碎了又汇聚起来的灵魂/而破烂的床头上是一幅孩子与母亲恬静的画面”。诗中没有虚构的惨淡和沉重,而弥漫着人类感情的温暖、创造的喜悦和幸福。一切磨难、艰辛都在这幸福的光芒中被溶解了,甚至那灵魂和肉体的累累伤痕,也都闪烁着美的光芒,苦难与欢乐统一在这博大的亲情之中,犹如宁静画布上燃亮的点点烛光, 照耀着人生的旅程,虽不灿烂强烈,但却温暖长久,个人化的体验使生活与艺术的本质真实得到还原。他的诗的引人之处还在于不是宣示明亮的结果,而是把平淡细致的生活照亮给人看。他写暴风雨来临的步步逼近,写秋天渐渐深入到孤树的枝杈,写午夜闪电的耀眼与归去……在这些逐步展开的叙述过程与画面中,他带领读者一起去体验细腻的自然与人生,寻找欢乐与光明,使那些置身于嘈杂、狭窄的现代文明中的现代人在体验中逐渐剥落自己远离生命本源的层层硬茧,反思自然人格的被遮掩和扭曲,在困窘的生存状态中得到最大慰藉和补充。
汤小明的诗的另一个特点是趋于宁静,表现出潜入地层之下的随遇而安的泰然。“我正想走进那片风景中去/宁静粉碎了我……/整个世界恍惚成一树漂亮的梨花/蝉儿们起劲地把宁静歌唱”,即使是暴雨,也是“终于一切又慢慢地归于宁静”,即使是失恋,也是“不管怎样,我们还得心平气和地走完自己的路”。他唱“疲倦的太阳”,“慵懒的池塘”,“雷鸣电闪后的柔声细语”,许多诗虽然没有直接抒写宁静,却也透出了大音希声的十足内涵:“有时候这样的夏夜更引人入胜/没有月光,没有微风,没有繁星/也没有闷热窒息和细雨薄雾/只有几颗星点在天庭……”宁静已成为他诗歌中掩饰不住的大的背景,个人的渺小与生活的琐屑都笼罩在这渗透骨髓的氛围之中,在风雨雷暴的背后,是一片广阔的平静,是最深层次的宇宙,是生活的真实本质。就地域来说,也许巴蜀盆地自古以来平静的竹林茅屋养育了他性格的内向与天然的超脱,使他在对自然深深理解的“顿悟”中无意识地流露出这些不经雕琢的松弛,而这恰恰体现出自然的根本,正如他在诗中反复吟颂的“老子曰:顺其自然”,天地循环往复,化有限物质为无限精神,外部的自然消失了,心灵中的自然却永远存在。因此,他在对自然的歌咏中流露出更具普遍意义的一种境界,一种超然于物外的、超地域的精神状态,使他的诗更扩大了自然山水和人文景观的内涵,从而也更具有了普遍的意义。从文化的角度上来说,传统文化的积淀已使他寻找到自己精神上的家园,并力图在其哲学和美学基础上自觉地走向更为澄澈的世界。而他的这种宁静,也绝不是超脱于生活之外的冷眼,却是对生活执着的单纯,这种单纯,使他在宁静之中燃起的诗的火焰更显热情,表露出生命的力量和追求的希望。
1992年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