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话到小阳春

重阳话到小阳春

九 花

我国养菊花是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的。《礼记·月令》篇云:“鞠有黄花。”“鞠”通“菊”,可见从三千年前人们就重视养菊花了。自宋代而后,写“菊谱”的就有刘蒙泉、范致能、史正志、马泊州、王荩臣等数家之多,著录菊品多至三百余种,真可以说是洋洋大观了。北京人旧时一到秋天把看菊花和种菊花当作一件大事,不论穷富,都要看看菊花。有钱的人家,持螯对菊,喝菊花酒,扎菊花山子,吃菊花锅子,举行赛菊大会,赏菊大会。小户人家,小院中摆上几盆菊花,朝夕观赏。再贫苦的人家,住在大杂院中,门前一只破瓦盆,种一株黄菊,也可以朝夕相对,楚楚宜人。生活的情趣,本不是被权势豪门所独占的。

北京方言习惯上是把菊花叫作“九花”的。《京华百二竹枝词》诗云:

名类纷繁色色嘉,秋来芳菊最堪夸。
如何偏改幽人号?高唤街头卖九花。

其注云:“都门菊花,种类颇多,满街高呼,助人秋兴。然称其名曰‘九花’,殆以菊至九月盛开故也。”

这里把“九花”之名,说得十分清楚。文中有“满街高呼”一句,“呼”什么呢?就是说卖菊花的花担子特别多,满街叫卖。当年一到菊花季节,不但土地庙、隆福寺、护国寺各大庙会的花厂子门前都摆满了出售的菊花,而且花农也大量挑了到城里来卖,每天迎着朝阳,带着秋霜,从广安门、右安门一担担地挑了进来。都是草桥、丰台一带朴实的花农所种,而菊花也像花农一样地朴实,极易栽种,极易移植。花农卖菊花,有的连花盆也不用,担子挑的大扁平底柳条筐中,密密麻麻地摆着一棵棵的菊花,根部只是拳头大的一团护根土,买者捧回家去,栽到花盆中,稍微浇点水,过几天自然会开了。所以花农穿街走巷叫卖时的市声,不是“买菊花来”,而是:

“栽——九花哎——”

喊声抑扬而漫长,是要你“栽”,不是要你“买”。

北京旧时有关菊花的故事也是非常多的,如“花城”。明代《天启宫词注》记云:

好事者绕室列菊花数十层,后者轩,前者轾,望之若山坡然,五色绚烂、环围无隙,名曰花城。

又如“九花山子”。《燕京岁时记》云:

以九花数百盆,架庋广厦中,前轩后轾,望之若山,曰九花山子。四面堆积者曰九花塔。

实际这都是一样的,都是以多为胜,蔚为壮观,后来中山公园年年开的菊花大会也都有这个,是不稀奇的。这些都不是名种菊,名种菊一般都是单茎独朵的多,北京俗语叫作“扦子菊”。所谓“扦子菊”,就是用插扦法培植的。就是在夏至前后,把嫩尖剪下,插入泥中,草本在一月内可以生根。种菊花除去插扦法外,菊花都是以白蒿接,把菊花嫩枝接在蒿子梗上。接时把断梗成斜切面削断,把薄面破成鸭嘴口,把菊枝削薄,插在鸭嘴口上,用马兰捆紧,二者自会长在一起了。不过这种菊花只能看一年,明年就不开了。过去中山公园年年开菊展时,这样培植的菊花约有四千多盆,争妍斗胜,名目繁多,真是不胜枚举了。但也都是只看一秋,明年再接。这种办法,在清初就非常盛行。乾、嘉时《燕台口号》竹枝词道:

黄菊枝枝接野蒿,花儿匠又试新刀。
人生不识仙源路,只合多栽夹竹桃。

诗后注云:“北地以蒿接菊,不欲留美种也。”不过插扦、嫁接都不容易,高手变化无穷,使名菊品种越来越多。北京近代有京西蓝靛厂“扦子刘”,是艺菊的专门名家,再有新街口一带有一位刘image园老先生,养的菊花也是闻名遐迩的。

菊花到处都有,但我更爱的是九花,我永远思念着那一声动听的卖花声:“栽——九花哎——”

红 叶

昔人诗云:“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是吟红叶的绝唱,一字不可更易,有位前辈,取后一句作书名,改“红于”二字为“红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因为这一改便完全不同了。这还不只是平仄失粘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诗的内容。“红于”者,红过也。层林尽染,漫山霜叶,其红远远地超过了二月的春花,一改为似了,就不形象了。因为春天的山花虽繁,但仍是嫩叶多于春花,其红总是较淡较稀,总是同漫山遍野的红叶无法比拟的。在北京看过香山红叶的人都记得,那三月里满山的桃杏花,又如何比满山霜叶呢?

重梅老人有年秋天大老远地从北京寄诗来,中间两联道:

又是怀人秋色里,忽然得句月明中。
新来最爱芦花白,兴至狂书柿叶红。

这不免触动了我的乡愁,又想起香山和西山八大处的红叶来了。江南的红叶,大都是看枫叶、乌桕叶,所以唐诗说枫林,那是长沙的岳麓山,而香山、西山看红叶,则大多是柿子树的叶子。所以重梅老人诗说“兴至狂书柿叶红”了。柿树南北方都有,俗语说柿树有“七德”,即一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落叶肥大。这第五霜叶可玩,说的就是红叶。枫叶经霜,叶子一般是大红朱红的;而柿叶经霜,最艳丽时,是深玫瑰红的,真是娇艳极了。

北京西山农家,大多种柿子树,红叶经霜之后,那极为艳丽的深色玫瑰红,因叶面有光,在秋阳照耀下,漫山遍野,闪闪发光,其烂漫是任何春光都无法比拟的。因而当年在北京,深秋到西山八大处、香山樱桃沟一带去游山看红叶,是最及时的赏心乐事。

过去秋天逛西山八大处也好,逛香山也好,逛碧云寺、樱桃沟等处也好,最有趣味的就是骑小驴。这种驴子非常小,几乎只有自行车那样高,都是香山、西山一带农村中农民养的,在秋天看红叶游客多的时候,在山脚下等生意,供人雇用骑了爬山。骑上这样的小驴,悠悠忽忽,穿行在山路的红叶之间,游的人固然有趣,远远望去更是美丽,空中特有的飘渺的蓝天,变幻的浮云,娇艳的秋阳,映着满山的斑斓,骑小驴的人在霜林中若隐若现,时出时没,这样美丽的画面,简直不是文字所能形容的了。如果骑小驴逛香山,由静宜园门口骑驴,沿着大路,兜一圈下来,也不过两三个钟头吧。下来时,折一枝红叶,像春花一样持在手中,任小驴缓缓地下来,活画出一幅“访秋图”。

当然如果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子,不愿意骑毛驴,那不妨一口气自己爬上山去,直奔香山的最高处鬼见愁,向下俯视那秋山红叶,更是一种奇景。年轻时和同学们习惯于骑自行车去香山、西山,把车存在山脚下,然后呼啸登山。最难忘的是归途中,每个人车把上都插一枝红叶,一路上秋风瑟瑟,红叶萧萧,说说笑笑,骑回城来,那种欢乐,确实难以形容的啊!

“兴至狂书柿叶红”,豪情犹在,最好在深秋时回趟北京;但不凑巧,回京总以夏天为多,这样便年年辜负西山红叶了,多么遗憾呢!

小阳春

我国南北各地,从农历来讲,都有“十月小阳春”的说法。《清嘉录》引蔡云吴歈云:“花自偷开木自凋,小春时候景和韶。”这是苏州情况,北京说来也是一样的。这是因为重阳之后,秋雨已经基本结束,气温还不十分低,而晴天多,太阳光足,又没有到刮大风的时候,所以天气温和,又有春意,故有此说法。北京的农历十月一般都是好天气,地还没有上冻,虽然冷了,但还不算太冷,新棉袄上身,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在郊野,收割了庄稼的土地上,早晚之间,有霜有雾,白蒙蒙的。到了中午,经太阳一晒,黑土还显得十分湿润,向阳处地头塍畔,草色又稍有返青。赶上秋末冬初气候特别暖时,山桃花还偶然会绽开一两个粉红色的花蕾,绰约枝头,我在苏园居住时,就遇到过好几回这种情景。因而京中也有“十月小阳春”的俗谚。

不过虽说是小阳春,也已到“履霜而坚冰至”的时候,活人要准备冬衣,思念逝去的亲人,要“烧寒衣”了。《燕台口号》有诗云:

寒衣好向孟冬烧,门外飞灰到远郊。
一串纸钱分送处,九原倘可认封包。

诗后注云:“十月烧纸于门外,曰‘烧寒衣’,纸钱银锭作大封套,上写其祖先某某收。”这自然是十分迷信、应该劝阻的事,但我一到十月,总也常常想到小时候母亲在家门口烧“包袱”、送“寒衣”的旧事。北京有“十月一,送寒衣”的谚语。这种风俗很古老,早在明代就有了,刘同人《帝京景物略》中写得很细致。所谓“识其姓字辈行,如寄书然”等等,意思是天气冷了,人家都穿新衣了,死去的亲人,也应该给他们寄点寒衣去吧!虽然事属迷信,但却寄托了怀念亲人的深厚、淳朴的感情,对于常人来说,也是无可厚非的。母亲是外祖母的独生女儿,当时对于已经去世的外祖母,她以极为虔诚的感情纪念着,每年到十月一,总预先糊好“寒衣包”、“金银锞子包袱”,完全像《帝京景物略》说的那样,让我给她在“包袱”外面写上地址,“某县、某村、某处”,写上外祖父、母的称谓、姓氏,另外还要写个小包袱“土地酒资五锭”。慢慢我大了一些,受到科学教育,就觉得她实在迷信可笑,我虽每年勉强给她写,但心中颇不以为然。但在自己哀乐中年之后,又感到自己当年也是非常幼稚可怜的了。古人云:“生死亦大矣。”对于亲人的怀念,究竟用什么方式表示才好呢?

十月初,在清代,要颁发历书,各处书局,刻印出售。在北京,大小胡同中,可以看到有人背一个布包,手中拿着一叠子历书,一边走,一边叫卖:“卖皇历!卖皇历!”叫卖声尖而促,没有卖其他东西的人吆呼的抑扬动听。北京过去是比较守旧的,三四十年代中,皇上已经被打倒二三十年了,历书也早已不是“钦天监”所颁发的了,可是大家还是叫皇历,卖的人也还是喊卖皇历。

再有北京冬天天气冷,要生火,过去老式房屋,人们都睡火炕,十月一要生火熏炕,乾隆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记熏炕的事云:“西山煤为京师之至宝,取之不竭,最为利便。时当冬月,炕火初燃,直令寒谷生春,犹胜红炉暖阁,人力极易,所费无多。江南柴灶,闽楚竹炉,所需不啻什百也。”这样十月初开始,一直要烧到明年二三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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