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北宋宣和三年(1121),在南京的一所道观——鸿庆宫中传出噩耗:该宫提举①、前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②周邦彦病故了。
这位北宋末期最杰出的词人,文人词的集大成者,著名的宫廷音乐家,经历了神宗、哲宗、徽宗三朝,以他优雅、妙曼、伤感的作品风靡词坛,赢得巨大的声誉,终于在六十六岁这一年,停止了他的歌唱。
也许,他死得正是时候。因为这一年,腐朽不堪的北宋王朝,正被方腊等人领导的农民起义弄得焦头烂额,用了极残暴的手段,才把起义农民镇压下去。可是,这个腐朽的政权却无法抵御北方金人的进攻。六年之后,汴京陷落,徽、钦二帝被掳北去,北宋王朝就宣告覆亡了。周邦彦先此而逝,使他得以免于经历这惨痛的一幕。
也许,他死得太早了一点。因为国破家亡的深痛巨创,会强有力地影响他的创作,使他从偎红倚翠的残梦中惊醒过来,唱出更多一些时代之音、家国之恸。如果我们看到像宋徽宗赵佶那样一位昏庸腐败的皇帝,在亡国被俘之后,也写出了《燕山亭》《眼儿媚》③一类的哀歌,那么,对于周邦彦做出这样推测,也就不是没有理由的了。然而,过早的逝世,使他未能用这一方面的主题来充实、开拓他的创作领域。就他所应该取得的成就而言,这不能不是一种遗憾。
然而,不管怎样,作为一个词人,周邦彦无疑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据陈郁《藏一话腴》记载:“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皆知美成词为可爱。”
楼钥《清真先生文集序》:“乐府播传,风流自命……顾曲名堂,不能自已。”
张端义《贵耳集》:“邦彦以词行,当时皆称美成词,殊不知美成文笔大有可观……惜以词掩其他文也。”
沈雄《古今词话》:“徽庙时,邦彦提举大晟乐府,每制一词,名流辄为赓和。东楚方千里、乐安杨泽民全和之,合为《三英集》行世。”
仅从上述点滴记载中,我们也可以知道,当时无论是在官场上,还是在市井民间,周邦彦的名声都已经很响亮了。
就是皇帝,对他的才能也十分赏识,让他提举(掌管)大晟府(全国的音乐总署)便是一个证明。据《历代诗馀》引用《古今词话》的一条材料说:“王都尉有《忆故人》词云:‘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 无奈云沉雨散。凭栏杆、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徽宗喜其词,犹以为不尽宛转,遂令大晟乐府别撰腔。周美成增损其词,而以首句为名,谓之《烛影摇红》云。”这个王都尉,就是王诜。他是宋英宗的女儿魏国大长公主的丈夫,官为驸马都尉,诗、书、画都很有名。连他的词都让周邦彦修改,足见周邦彦在当时词坛上的权威地位。
至于后人对他的推崇,就更是不胜枚举了。
例如刘肃说:“周美成以旁搜远绍之才,寄情长短句,缜密典丽,流风可仰;其征辞引类,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来历,真足冠冕词林。”(《片玉集》序)
沈义父说:“作词当以清真为主……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乐府指迷》)
《四库全书总目》说:“邦彦妙解声律,为词家之冠。所制诸调,不独音之平仄宜遵,即仄字中上、去、入三音,亦不容相混,所谓分刌节度,深契微芒。故千里和词,字字奉为标准。”(《片玉词提要》)
周济说:“美成思力,独绝千古,如颜平原书,虽未臻两晋,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备,后有作者,莫能出其范围矣。”(《介存斋论词杂著》)
陈廷焯说:“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复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白雨斋词话》)
今天的读者尽可以不赞同这些评价。但是,至少可以说明,周邦彦在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地位。
那么,周邦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词人?他的作品有些什么特点?他为什么会在词坛上取得如此崇高的地位呢?现在,让我们从他的生平说起。
周邦彦,字美成,别号清真居士。仁宗嘉祐元年丙申(1056)出生于钱塘,也就是后来南宋的都城临安,即今天的浙江省杭州市。早在北宋以前,那就是一个繁华美丽的城市。词人柳永曾经在《望海潮》词里描述: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不难想象,这样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的都市,对于少年词人的思想和气质的形成,会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日后在他的词中所表现出来的富艳精工、珠鲜玉艳、淡远清妍一类特色,都有着这个江南都会的鲜明印记。可是在当时,词人却因为他那多情的性格、艳发的才华和浪漫的行为受到家人和亲族责备,把他看成是一个没有出息的败家子。④
不过,他的游荡是有限度的。在这个时期内,他实际上还在努力攻读,“博涉百家之书”。并于二十四岁这一年,离开钱塘家乡,到汴京进入太学读书。元丰六年(1083),他二十八岁,呈献《汴都赋》一篇,长达万余言(一说七千言)。据说,其中“多古文奇字”。宋神宗命左丞李清臣朗读,因不能尽识其字,有许多只能按偏旁来读。神宗因此大为惊异,把周邦彦召到政事堂去,提拔为太学正。周邦彦一鸣惊人,其得意心情不难想见。可是,三年之后,神宗死了。哲宗登位。又过了一年,刚好庐州(今安徽省合肥市)需要教授(掌管学校课试等事)一名,周邦彦就被派去充任。后来,又转到了荆州,一直住到哲宗元祐七年(1092)。
周邦彦在东京(汴京)的几年,政治上虽然没有得到更大的进展,但是京城的生活却进一步打开了他的眼界。东京作为当时全国最大的城市、政治和经济的中心,它那种格局和气派又是钱塘所不能比拟的。请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序》中的一段记载:
仆从先人宦游南北,崇宁癸未到京师。……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这虽是写的徽宗年间的景象,但与神宗年间也相去无几。周邦彦在那几年闲着无事。他又是一个爱玩爱乐的青年,自然是尽情地游荡着、感受着、吸取着,把京城生活的那种典丽深密、浑厚和雅的气息糅进了他的创作中。在京城,他还结识了一大群歌儿舞女,并且和其中的几位建立了较深的情谊。此后,他便常常地思念着她们。直到后来重回京城,他还去寻访她们。
应当说明,当时,东京城内还居住着大量贫苦的人民,而在朝廷里,围绕着坚持变法还是废止变法的问题,以王安石为首的一派官僚,与以司马光为首的另一派官僚也正在展开剧烈的斗争。但是这些,年轻的词人却没有看到,或者看到了,却采取了回避的态度。的确,他的心灵太脆弱,容量也太有限,它装不下那些粗硬的、尖利的、爆炸力太强的东西。
在庐州和荆州七年,再加上到江苏担任溧水县令的四年,周邦彦在外整整漂泊了十一年,其间还可能到陕西长安游历了一次。在这十一年中,他过得似乎并不愉快。他常常怀念着东京,怀念着故乡钱塘,还怀念着他那些相好的歌女们。
在荆州的元宵节,他厌倦地唱道: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解语花》)
当他在汉水之滨,与一位女郎分手之后,他的心情变得那样孤寂、凄凉: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浪淘沙慢》)
在江苏溧水县,他的乡思越来越强烈了:
纶巾羽扇,困卧北窗清晓。屏里吴山梦自到。惊觉。依然身在江表。(《隔浦莲》)
终于,他发出了深沉的怨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满庭芳》)
这结末几句,梁启超曾评论说:“最颓唐语,却最含蓄。”⑤事实上,在这十年内,周邦彦身上那种伤感、颓唐的气质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并且在他的词中处处表现出来,成为贯穿他整个创作的一种特质。从大处观之,这又是同当时繁华已极,而又腐朽已极的社会相一致的。或者可以说,正是北宋社会行将凋谢衰亡的信息,在词人敏感的心灵中所造成的感应。是的,周邦彦不是敢于与潮流抗争的健儿,也不是遗世独立的高士。他只是一个与世沉浮的俗人,芸芸众生中的一名歌者。他摆脱不了周遭社会风气的包围;或者,根本没有想过要摆脱它。
大约在哲宗绍圣四年(1097),周邦彦被召回汴京任国子监主簿。次年六月,哲宗在崇政殿召见他,命他重进《汴都赋》,改任秘书省正字。三年后,徽宗继位,改授校书郎。以后,他的宦途似乎顺利起来,升任考功员外郎不久,又当上了卫尉、宗正少卿兼议礼局检讨;几年后,再升为卫尉卿;又以直龙图阁知河中府。后来河中府去不成,次年改知隆德府,徙明州府。政和六年(1116)他再度被召回汴京,入秘书监,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这一年,他已经六十一岁了。两年后,出知顺昌府;宣和二年(1120)徙知处州,同年罢官,提举南京鸿庆宫。因值方腊起义,逃难至杭州,又到扬州。宣和三年(1121)返回南京,同年病故。
周邦彦这后半生的经历,比较平稳。他没有卷入当时激烈的党争,也没有受到大的挫折,他凭借资历一步步地晋升到列卿的地位,词名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这时,北宋的词坛,在一百多年当中,已经历了几番演变。仁宗年间,以晏殊、欧阳修为领袖,基本上承袭着晚唐、五代的风范,而主要师法冯延巳的雍容典雅的路子,虽不乏脍炙人口的佳作,到底个性未显,而且只有小令。柳永继起,因仕途失意,流连坊曲,应乐工和歌妓们之请,倾力作词。他精通音律,擅长铺叙,于是吸取民间音乐的发展成果,变旧声为新声,变短调为长调,使词的整个格局为之一新。柳词亦因此普遍风行。但也存在不够成熟的种种弱点,如空疏、直露,浮浅、俚俗等,真正完美成熟之作还不多。到了神宗朝,苏轼很不满意柳词,打算用极端的办法加以改革。他写词,立旨力求雅正高洁,用笔标榜清刚雄健。结果,词的境界扩大了,为南宋豪放派词的出现做了先导。可是终北宋之世,响应他的却少而又少;相反,以矫枉过正,不合音律来攻讦他的,却大有人在。这说明,就词在北宋这个发展阶段而言,苏轼只能是一个开风气的人物,而不是集大成者。这个集大成的任务,是由周邦彦完成的。
现在,我们就来谈谈,作为北宋文人词的集大成者,周邦彦作品的一些特点。
我们知道,文人写词的风气,早在唐代中期就逐渐出现。晚唐、五代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其中西蜀和南唐,词风尤盛。入宋以后,结束了安史之乱以来两百年变乱相寻的局面,社会进入较长时期的相对稳定。随着经济的发展,城市的繁荣,词坛也出现了空前鼎盛的局面。纵观从晚唐到北宋末年这二百多年间的创作情况,除了苏轼等个别作者外,词的内容几乎全部都集中在两个方面——风月相思和羁旅行役。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自然同无论是晚唐、五代,还是北宋时期,文人词都是作为歌筵舞榭上娱乐消闲的工具这一点,有着极大的关系。周邦彦作为一个集大成者,他的创作也同样表现出这种鲜明的特点。王国维在《清真先生遗事》中曾经谈到这一点。他说:“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先生之词属于第二种为多。故宋时别本之多,他无与匹。又和者三家,注者二家。自士大夫以至妇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种种无稽之言,亦由此以起。然非入人之深,乌能如是耶?”事实正是这样,在周邦彦现存的近二百首词中,除了个别的篇章(如《西河·金陵怀古》)外,几乎全部都是抒发“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的作品。他的集大成,从题材来说,就是集的这一方面的大成。而这,又是为词的发展的一定历史阶段所规定了的。我们今天固然可以对周邦彦词的题材狭窄、内容贫弱提出批评,但是,如果我们联系整个词坛发展的历史,以及当时的社会状况来看问题,这一点也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周邦彦的词从题材来说,基本上没有超出晚唐、五代以来的范围。但这并不是说,在思想内容方面也没有任何有个性的东西。相反,周邦彦的词是有着鲜明个性的。这种个性并不仅是表现在个别的一首词或一个句子中,而是在他的整个创作中都体现出来。这种个性就是前文提到的那种伤感和颓唐的气质。《皱水轩词筌》的作者贺裳把它比喻为“柳欹花亸”,可以说是颇为贴切。周邦彦的词给人的印象,确实像一束开到了尽头的鲜花,一树倦于飘拂的垂柳。它们的美,是一种颓废的美。在其中,固然没有愤怒,没有呐喊,没有慷慨高歌,甚至也没有希望和恐惧,有的只是迷惘的微笑、沉沉的鼻鼾和怀旧的伤感。他絮絮叨叨地告诉你,他如何受到命运的播弄,目的仅仅在于得到你的一声同情的叹息,而决不会再多:
对宿烟收,春禽静,飞雨时鸣高屋。墙头青玉旆,洗铅霜都尽,嫩梢相触。润逼琴丝,寒侵枕障,虫网吹黏帘竹。邮亭无人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奈愁极顿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 行人归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车毂。怎奈向、兰成憔悴,卫玠清羸,等闲时、易伤心目。未怪平阳客,双泪落、笛中哀曲。况萧索、青芜国。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夜游共谁秉烛?
——《大酺·春雨》
他还一再向你谈起他的种种艳遇,但并不是想夸耀。只是为了告诉你:后来他怎样失去了她,落得苦恼不堪,而又无可奈何……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暖日明霞光烂。水眄兰情,总平生稀见。 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拜星月·秋思》
像这一类情调的作品,在《片玉词》中绝不是个别的、偶然出现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这样一种情调。如果说,晚唐以来把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作为题材的文人词,大都带有伤感、颓废的倾向的话,那么这种倾向在《片玉词》中的表现就尤其集中而突出。这个方面,周邦彦也可以称为集大成者。
周邦彦的真正成就和贡献,今天看来,主要还是在艺术技巧和形式格律方面。关于这方面,前人有不少评语。除了前文已录引过,这里不再重复的之外,较重要的还有如强焕说:“美成摹写物态,曲尽其妙。”(《题周美成词》)陈振孙说:“周美成多用唐人诗句隐括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词人之甲乙也。”(《直斋书录解题》)张炎说他的创作:“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词源》)先著说:“美成词乍近之,觉疏朴苦涩,不甚悦口,含咀久之,则舌本生津。”(《词洁》)戈载说:“清真之词,其意淡远,其气浑厚,其音节又复清妍和雅,最为词家之正宗。”(《七家词选》)王国维说:“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人间词话》)陈洵说:“清真格调天成,离合顺逆,自然中度。”(《海绡说词》)朱祖谋说:“两宋词人,约可分为疏、密两派。清真介在疏、密之间,与东坡、梦窗分鼎三足。”(朱评《清真词》)以上这些评语,分别指出了《片玉词》各个方面的特点。如果把这些特点综合起来,并把它放到宋词的发展历史当中来看,那么周邦彦所做的工作,就是最终完成了文人词的格律化,在词的艺术形式方面,起到了继往开来的作用。这是《片玉词》最主要的成就,也是周邦彦被认为是集大成者的最重要原因。
我们试看《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首词写的是词人作客汴京期间,一次送别友人的情景。作者通过精美锤炼的语言,抑扬往复的音节,考究严谨的结构,把写景、叙事、抒情三者有机地结合起来,使之成为一个法度井然、浑然无间的整体。全词显出一种典雅、含蓄、丰容的气派。
又如《瑞龙吟》: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还有《六丑·蔷薇谢后作》: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这些词都是一笔一笔地勾勒,一字一字地刻画,一句一句地锻炼,一层一层地渲染写成的。它们与那种只注重意象的写法不同,与以白描见长的写法也不同。把这些作品同过去词人同类题材的作品相比较,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一种由疏宕变繁密,由直露变深曲,由真率自然变得矜持文饰的趋向。这种以工巧精丽为特色的典雅作风,正是好些艺术形式发展到一定阶段都必然会出现的现象。而周邦彦的作品就是这一阶段的代表。
周邦彦还有一些为人传诵的小令,也同样表现出这种典雅工丽的特点: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苏幕遮》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轣辘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蝶恋花·秋思》
周邦彦不仅在语言技巧方面有着高深的修养和造诣,而且精通音律,具备出色的音乐才能。《宋史》称他“好音乐,能自度曲”。《咸淳临安志》说“邦彦能文章,妙解音律,名其堂曰‘顾曲’”。此外,据周密《浩然斋雅谈》载:“宣和中,李师师以能歌舞称。时周邦彦为太学生,每游其家。……既而朝廷赐酺,师师又歌《大酺》《六丑》二解。上顾教坊使袁祹,问祹,曰:‘此起居舍人新知潞州周邦彦作也。’问《六丑》之义,莫能对。急召邦彦问之。对曰:‘此犯六调,皆声之美者,然绝难歌。’”他以这种才能,加上后来提举大晟府的机会,在词的音律审定方面,做了许多重要的工作。北宋时期,慢词到了柳永、苏轼手里,逐步盛行起来,但在音律字句方面,尚未达到完整严格的阶段。试观《乐章集》,同一调的词,字句长短不一的情形很不少。这种情形,到了秦观、贺铸,渐趋谨严。但最后完成这件工作,却是周邦彦的贡献。张炎在《词源》里说:“自隋、唐以来,声诗间为长短句,至唐人则有《尊前》《花间集》。迄于崇宁,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诸人讨论古音,审定古调,沦落之后,少得存者。由此八十四调之声稍传。而美成诸人又复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为之,其曲遂繁。”经过这一番审订、制作、定型、推广的工作,宋词在字句音律方面的严整化与统一化基本完成了。这是文人词格律化的又一重要方面,也是作为集大成者的周邦彦的重要贡献。从此,词坛上一个新的词派——格律词派出现了。南宋的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张炎、周密诸人,都继承着周邦彦的道路,竭尽雕琢刻画之能事。注重形式的风气因而大盛,内容的生动活跃因素,也愈来愈少了。此中的幸与不幸,又都与周邦彦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注释】
①宋代设有提举宫观,为安置老病无能的大臣及冗官闲员而设,坐食俸禄而不管事,号“祠禄之官”。
②宋徽宗崇宁四年八月置大晟府,政和四年以大晟乐颁布天下。六年,召周邦彦提举大晟府(管理乐府的官吏)。
③徽宗赵佶《燕山亭》词云:“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眼儿媚》词云:“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④《宋史·周邦彦传》说他:“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
⑤梁令娴《艺蘅馆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