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寡妇再醮

四 寡妇再醮

王采玉在竹林间、小庵里、青灯下、黄卷前,身披深灰海青,头戴披下头发的僧帽,日日夜夜,长跪念佛。她一面有节奏地敲着木鱼,一面数着佛珠背诵《金刚经》《楞严经》和《观音经》。接着总不忘记对佛默祷,求佛保佑慈母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她不记旧恨,祝两个弟弟事成业就,子孙满堂。她自己,已是“欲无烦恼须念佛,知有因缘不羡人”,看破红尘,六根清净,什么都无所企求,也不再有任何幻想。对今世已经绝望,只求来世多福多寿。她所以还活着,因为放心不下母亲。她不削发受戒,因为与慈母的恩缘未尽。她常常躲在佛殿后幽黯的僧寮里,坐在蒲团上,手持竹圈绷架,一针针做着“女红”,换钱去供养母亲。

每当她母亲王姚氏接到“修行”女儿托人送去的几十个“制钱”时,流下的老泪比手里的钱数还多。她怎么忍心收下这由女儿的血汗、痛苦和生命凝成的钱?好几次她送还金竹庵,可是挚情而坚烈的女儿拒不收回,有时还把僧寮门紧紧关闭,在门内下跪哭求:

“我如今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求,只求能报答娘的养育之恩。让娘过得好点,长命百岁!”

她的啜泣代替千言万语,哽咽使她不能把话说完。不说娘也明白:意思是只等娘归天之后,她也立即离弃这无可留恋的人世。

知道女儿苦心的母亲,心里更苦,她实在不忍年纪轻轻的女儿永远受此痛苦。好几次前来规劝和试探:希望身入空门而六根未净的王采玉重返家门,寻求人间的美缘,再享天伦之乐。然而不等母亲说完,女儿便毅然摇头,像要把人生一切因缘断绝。

可是,她虽下决心与尘世绝缘,而人间与她的缘分却还未到尽端。某日,一连数天秋风秋雨后的晴朗清晨,王采玉在做完早课后,到庵门外打扫满地枯黄落叶。一个白发皤皤、形销骨立,穿一身飘逸道袍,举止潇洒的相面先生,踽踽路过。他瞥见采玉,骤然驻足怔望,眉宇际露出惊愕神色。接着捋一把花白胡须,喟然长叹:

“可惜呀,可惜!”说罢,仍停留不走,双目炯炯地直望着带发修行的王采玉。

王采玉见有人对她看个不休,又听到这人为自己表示惋惜,不禁诧异,就停止扫地,也异疑不解地对着他看。

相面先生上前两步,伫立在王采玉身前,再认真地从头到脚打量一眼,又把她的面庞从额际到下颏,细细观看一番,才宽心地嘘出一口气,欣然颔首:

“还好,还好,你是带发修行!”削瘦脸上又转为严肃神情,谆谆劝告:“千万勿落发为尼。从你面相上看,你来日非但大富大贵,而且——”相面先生又严肃而神秘地对王采玉耳语了四个字。

这一段话,尤其是最后四个字,使王采玉既惊讶又困惑,她发呆地瞪目怔视。是他故意戏弄的取笑,还是金玉良言的忠告?想这样一位慈祥白发、雍容儒雅的老翁绝不会轻薄和失礼。可是她也实在不敢相信,尤其是对她耳语的四个字!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已经死去丈夫并未留下后代,又在尼庵里带发修行,只求早死的女人,怎么可能有这等好事?她真希望相面先生再说几句,让她知道个究竟。可是,只见他闭口缄默,不再说话。她恨不能向他提问,又耻于开口。她又羞又慌。多少日子来一直憔悴、苍白的面庞,刹那间泛起红晕,原已黯淡的眸光这时也骤然闪烁出惶惑光芒,连手里的扫帚也失手落地。她弯下腰慢慢地去拾扫帚,一边动作一边思考如何再发问,等她伸直身子时,那相面先生已飘然离去,只留下渐渐消失的脚步声。

那白发矍铄的老人来了又走了,对她说了几句既使人高兴又令人迷惘的话,在这寡妇又是尼姑的心里留下一个神秘的谜。从此,每当冬日长夜、梦中苏醒或者在寒风中独自沉思时,这个谜就像一只无形的小虫爬到她平静如死水的心上,引起轻微的波澜,拨动她断了的心弦,也带来片刻的温馨。但只要一想到悲凄的命运,目前的处境,和渺茫的未来总是一声长叹,嘴角露出凄楚和绝望的苦笑。听着庵外吹刮着凛冽的风声,心冷如冰。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相面先生的形象在她心里渐渐淡漠,对那神秘得不可信的谜,也慢慢地遗忘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艳阳普照,万物苏醒。蓝天白云和遍地锦花绿茵交织成一幅激人奋发的美景。王采玉枯寂的心灵受到春风撩人的熏染,时时隐现对美好人生的憧憬,她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已不能安心念经,尤其是相面先生那句纤言般的提示,仿佛生了根似的,又不断地在她心灵里冒出新芽。

平时,她的母亲王姚氏总是接到她送去“女红”后,再来金竹庵。这次,出乎意外地倥偬来到,而且一进庵门,就悄悄地拖着她进入僧寮,还谨慎地关上门,压低声音,对女儿耳语。

王采玉一听,就和过去一样,惶恐地摇摇头。但她的神色却不像以往那样坚决,只黯然地低下头,目光垂视,默不作声。

老娘叹了口气,哀愁地向固执的女儿诉苦:

“采玉,你不能老是这样下去,我死了,也不瞑目呀!”双目老泪晶莹。

其实,王采玉的一池死水已被春风吹动。可是她既感到羞赧,又面临种种艰难,觉得难以启口。心里涌起一阵辛酸和悲痛,忍不住扑到母亲身前,仿佛儿时受到委屈,躲进母亲怀里,要求庇护和援助。

老母抚摸伤心饮泣的女儿,用颤抖的手指梳理她蓬乱的一头青丝。

“我本来也不想对你说。”她说出自己的苦衷:“可这是你堂哥贤栋来提的,是他的东家。姓蒋,溪口玉泰盐铺的老板。”

王采玉从来没有到过溪口,更不知道玉泰盐铺。一个有财有势的盐铺老板,会要娶一个已经带发修行、被人骂“八败命”的寡妇?她乍一听,心里一动,但立即恻然消沉,认为这是一件既不相配,也没有缘分的亲事,就默默无言地倾听老母往下叙述。直听到那盐铺老板曾两次成亲,两个妻子又先后死去,被人视为有“克妻”之命的鳏夫。这使王采玉心里的郁闷得到宽弛,两个有同一命运的男女之际可能存在别人所无的姻缘,可是她仍有顾虑,又不敢直问,只含蓄地自怨自艾:

“我是吓怕了。要是姓蒋的也像俞家那样呢?我犯不着再去吃苦!”

她母亲从贤栋那里已经打听明白。蒋家的先祖是弥勒佛徒弟、宁波有名的摩诃居士。上代有官封光禄大夫的尚书。蒋肇聪父子以商业起家,还因热心公益,在地方上颇有名望。论出身、地位、名誉和家业与王家相似。只因王家后继无人,家道日渐败落,而蒋家子孙有出息,年年兴旺。蒋肇聪连死两妻,果然命硬,也怪这两个女人运舛命薄,无福消受。第一个妻子虽然留下一个儿子,也早已由祖父蒋玉表做主,过继给二房,蒋肇聪所挣的财产,将来无形中就会转移到别人手中,所以他也急于要再娶,希望能为他生个儿子,继承他的产业。

王采玉一直默默地聆听,越听越觉得自己和那从未见过面的男人,有一段越来越接近的缘分。当老母提到姓蒋的希望能有个儿子时,相面先生的话又从她心底里冒了出来。这一次不像过去那样像闪电一般,一闪即过;而是变成了隆隆雷声,震撼着她的心。莫非相面先生那四个字的谶言竟应验在这件婚姻上?难道冥冥中真有一段命中注定的姻缘?

老母不知道女儿心中千丝万缕、翻腾不定的思绪,只见她红着脸,低着头,像是心神不宁,犹豫不定,便再用道理和感情去打动她、说服她:

“我和你阿爸养你兄弟姊妹三个,你两个弟弟不争气,你是又有志气又孝顺。你在娘家时,王家老小全靠你,你出嫁了还来接济。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仍旧不忘娘家。没有你,我怎么也活不到今天。不过,你再要反过来仔细想想。靠你做针线生活赚来的钱,就算养活了我,也不能帮你两个不争气的弟弟重振门庭!你死去的爹,王家祖宗,在九泉之下都巴望着你啊!你要我长命百岁,可是我眼看你为我吃苦,真恨不得早一点去见阎王!我至今还活着,就是想看到王家子孙能有出头之日,让我再能真正享几年儿孙福啊!”

老母满面滚滚热泪,满口肺腑之言,使孝顺的王采玉感动不已,又倏然憬悟到作为王家后辈应挑起光复家门的重任,她那少女时代的青春热情,仿佛死灰复燃;她过去那种坚强刚烈的性格,也重新回到她身上。她应该从昏暗的囚室里冲出,从虚无走向现实,重新做人,使王家重振门楣!

“那姓蒋的我没见过,”老母又哄劝,“听你堂兄贤栋说他为人不错,只是年纪比你大二十二岁。如果你能为他生个儿子,那——”

王采玉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把相面先生对她说的那四个字脱口而出:

“相面先生说我将来大富大贵,‘必得贵子’!”说罢,自知失言,羞赧地连忙低头。

没想到从女儿嘴里冲出来这么一句包含着允诺希望和喜悦的话。再也不必多说了。老母兴冲冲地离开金竹庵,派人把在溪口玉泰盐铺当账房的王贤栋叫来,答应了这门亲事。

蒋玉表、蒋肇聪父子知道王采玉也是名门之女,虽然先对她又是寡妇又是带发修行有些顾忌,在知道她命中“必得贵子”后,便引起他们无限遐思和神往,仿佛蒋家的兴旺和福根就落在这位比她年轻二十二岁的寡妇身上,便毫不犹豫,也不顾第一个妻子娘家的反对,欣然让王采玉嫁到“丰镐房”。

丰镐房在奉化溪口是名门望族,前几次办喜事都是挂灯悬彩,吹吹打打,用四人抬的花轿将新娘接来。可是按照浙江奉化的旧俗陋习,男的妻亡续弦,只要对方是黄花闺女,他仍是“新郎”,可用花轿将新娘接来,在鼓瑟齐奏中拜堂,在宾客的祝贺声中合卺洞房。然而女的要是夫亡再醮,不论男方曾经结过亲还是未婚,女的就不许穿戴新娘应有的凤冠霞帔,不许坐花轿,也不正式拜堂。男家门口不挂灯结彩,除了几房亲属外,概不请客,要在毫无喜事的气氛中悄悄成亲。

王采玉服从家乡的风俗,她既不感到委屈、自卑,也不在乎人们对她的歧视和奚落,她先从金竹庵回到家里,脱去海青僧衣,将一头青丝梳成发髻,又亲手做一套绣着细花的素色袄裙。在一个乾宅挑中的黄道吉日,先去王家祠堂叩祭祖宗,拜别亡父之墓,又在已经破旧的明堂里,跪在老母面前哭别,再和两对弟妇告离,然而跨出家门,以稳重端庄的脚步,走出葛竹村,足足走了两百步远,才见到一顶男家派来接她的蓝布小轿。轿夫请她上轿,她回头朝娘家依惜而又满怀信心地顾盼一眼,毅然登上小轿,像平时刺绣时一样,坐得端端正正,脸色庄重肃穆,又微露迎接新生的喜容,双手捧住亡父遗赠的古瓷玉器,心里蕴蓄着外人无法理解的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没有热闹的吹打,没有响亮的鞭炮,她悄悄地,再嫁到溪口丰镐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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