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入深渊
殷天说,小燕子,上哪去?话音未着地,我父母亲追了上来,没办法,我只好站住。殷天扭了扭脖子,看见屋里一切平静,他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已站在门口的父亲忙说,燕子不舒服,叫母亲陪你上医院看看,为什么不听话?
我佩服我父亲的高超表演,他既解脱了殷天的怀疑,又缓冲了我和他们间的矛盾。
我说,小毛病,我去买点药好了。
母亲一定要跟着去,我不让。母亲说,你得赶快回家,不准又上哪玩去了?
我冲殷天微微笑道,大书记来我们家做客,我敢在外多逗留吗?
父母亲和殷天全都笑了起来。
我到附近的卫生所,随意买了一瓶眼药水,无计脱身,只得返身回屋。
那几条被我父亲从野狗手里夺回的臭鞭,也被我父亲烹制得色香俱全。还没端上饭桌,就把殷天父子的目光和嗅觉紧紧地锁住了。然而,我父亲的筷子则把他们引向了那锅马鞭。我父亲如获至宝地接过殷天的厚礼后,跑到不远处的闷水塘里,挖出一根已经浸泡百年的枞树桩,我父亲将枞树桩洗尽之后,加入一些其他佐料与马鞭一锅炖了。砂锅盖打开,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我父亲诙谐地问在座的说,谁知道这道菜的名字?
一屋人全都摇头。
我父亲说,我告诉你们,叫英雄不倒。
我父亲,殷天,殷仁,以及刚从外面玩耍回来的哥哥举杯把盏。
殷仁谈笑风生。
殷天大声说,我家也差不多顿顿吃鞭的,却做不出你这手味道,妙,妙极了——
我哥哥大拍双掌,一连和殷仁干了两杯。我父亲和殷天也一连干了几杯……
他们一边干杯一边神色古怪地眯着眼睛瞧我,然后又瞧殷仁。我心里很不舒服,因而,尽管眼前满桌子菜,我几乎没动筷子。殷天说,燕子,你怎不吃菜?说着,他夹了两片狗鞭送入我碗里。我脸一红说,殷书记,我不吃辛味的东西。
殷仁张着惊讶的嘴说,这样的美味你都不吃?
哈哈,我哥哥笑了起来,他说,你说你不能吃辛东西。这满满一大桌子菜哪样不是辛味?
我的脸刷地红了,说,这碗辣椒没有辛味。我吃辣椒,还有青菜。说着,我把辣椒青菜碗拖到跟前。
殷天的脸沉了下来,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殷仁,接着迅速地扫了一眼我父母。随后,他的眼神又刷地回到我和殷仁身上,如此来回浏览。他抬嘴想说点什么,结果沉默占了上风。他看出了我心中不快,而且此事一定与他儿子有关。刚才我冲出大门口时,他就意识到了。
一向多嘴多舌的母亲眼里内容丰富,但她什么话也不说。她只用眼神和我父亲交谈,后来,殷天的眼神也迎了上去。几双眼睛碰在一起,撞出一串串火花。
已有几分酒意的殷仁开始口出狂言,说谁他都不瞧在眼里,谁应当进监狱。谁应当从他的位置上赶快下来,好让他父亲上去。殷仁越说声量越大,越说越口无遮拦。殷天斥责殷仁说,单位上的事,你小孩家别乱说,要说,你就说点别的。
殷仁又笑了,说,那好,我就说说前几天那群坏人团团把我围住的事,他们谁都想要我的小命,可我不怕。我不但不怕,还把其中两个自称是武林高手的家伙打趴在地。殷天又打断了殷仁的话,他说,叫你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殷仁的话一再被父亲打断,情绪有些激动起来说,你这也不让说,那也不让说,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哥哥连忙附和殷仁说,你的英雄行为可惜我没机会参加。
我父亲吼了我哥哥一声,说,你也说点别的。
我哥哥望了父亲一眼,低头小声对殷仁说,我看见好多女孩子在追你呢?
殷仁抬头微微一笑说,那还用说。
雪岸00雪岸我父母的脸顿时暗了下来。她们恼怒地看了我哥哥一眼,这一幕却是殷天父子极为欣赏和想要看到的。
殷天又开始了他的审视,仿佛职业病又发作了。不管什么事情,只要进了他的眼里,他都要审视。就算没事,他也要审出些事情来。他审视我父亲,审视我母亲,审视我哥哥。完了,他把自己的儿子也审视一番。结果,审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知道他究竟审出了什么,竟微微地笑了。也许他认为自己是统治者,在这座屋子里,他享有无比优越的统治地位。应当说,在这座城里,他确实具有优越统治地位。公检法三机关由他掌控,他就掌控了一切。好像为了印证这点,他打着官腔对我父母说,现在的社会很不稳定呢,有些人满脑子装着破坏思想,他们时刻想着破坏社会主义制度和社会秩序。因此社会治安形势非常复杂,人民群众觉悟不高,尤其是那些偷盗分子,扰得社会一刻也不得安宁。
我父亲听得直挠头皮,他不知道殷天为何说这样的话题。在我父亲想来,殷天应当说点现实的,比如,他应当马上替他儿子提亲。他和殷仁不就是来提亲的么?重要的是,他儿子工作安排的事,殷天也得想法尽快给予落实,免得夜长梦多。
殷天的手上正夹着一支香烟,烟火很快地燃烧到指尖上了,他指尖一弹,一股烟灰掉进了我父亲的酒杯里。我父亲皱了皱眉。殷天没有发现,他拿起酒杯和我父亲碰了一下,各自一饮而尽。我父亲这口酒像喝药一样喝下去了。殷天却把身子往靠椅上一仰说,最近,我们抓到一个强奸犯,这个家伙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无论怎样审讯,死不肯开口,刑侦队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就是拿他没有办法。
后来呢?我父亲焦急地问,或者他根本没有犯罪?
他没有犯罪?殷天盯住我父亲,殷天毒箭一般的眼神射向我父亲,好像我父亲是罪犯一样。几秒钟里,我父亲感觉自己好像被煎熬了好几年,他想,如果再让殷天这样盯上一会,不定会说出他干过的某件恶事来。但殷天毕竟不是来收拾我父亲的,他的眼神已从我父亲的脸上撤了下来。即便如此,父亲已深受影响,甚至连母亲也处在惊魂未定当中。
殷天挥了一下手,狠劲地往下做了个下切的动作。我心领神会的哥哥哇地一声叫道,你把强奸犯胯下的那根东西给切掉了?
殷仁手舞足蹈说,父亲你太神了。殷仁开始挥舞他的长臂,长臂拂在我的脸上,灼痛了我的眼脸,还撩乱了我的头发。殷仁好像还不过瘾,接着另一只手也划了过来,把我的饭碗打碎在地上。我满脸愠怒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以为这是在大街上啊?
我母亲听出我话的内容来了。我父亲也听出来了。殷天自然也听出来了,他们都知道我所指何事,因为殷仁当街调戏我那次事件动静很大,假如殷仁小子没有他父亲这个后台,一定没好果子吃。
殷天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从来不看别人眼色行事的母亲,手中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我母亲的眼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她恨我,却又无可奈何,我父亲的眼神仿佛要把我吃了。气氛异常紧张,谁都想打破僵局,却又都不说话,急切之际,政法委的通讯员突然出现,他气喘吁吁地跑来通知殷天马上回去开会,说是出了紧急大事。恰好这时,我单位也匆匆来人,通知我立即赶往单位。
这天晚上,离城不远的下龙村,发生一起斗殴事件,两个行政村上千人,争抢水源,械斗如火如荼……
市公、检、法及武警大队人马在事发后一个钟头内赶到了械斗现场,那时已有数十人受伤,好些人倒在血泊中……
事件处理到将近天亮。我才回到家里,没睡上两个钟头,就被母亲大声嚷嚷着叫了起来。
母亲满脸不高兴说,你这人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啦?我也叫了起来,大清早的,你凭什么数落我?
母亲扬眉说了一通昨天晚上我没礼貌的事。她说,你不知道他是殷书记和他儿子吗?连殷天你都敢得罪呀?你得罪了殷天,后果你知道吗?再说,他们昨晚是来提亲的,就因为你的不合作态度……
……
我的心乱极了,我的揣测应验了,母亲往下还会说什么,我不想再听,也不敢再听,我眼睛一湿,突然地闪身出门去了。我感觉到身后的父母亲是如何的愤怒不已,他们的怒吼声潮水一般朝我涌来……
我在前往上班的路上被殷仁拦住,他说,你还好吧?其实,我和父亲昨晚上你家,有话要对你说的。
是吗?我嘲讽地看了他一眼。
殷仁笑了一笑,手往空中一扬,说,我这里有两张中央歌舞团前来慰问武警部队的戏票,给你一张。
我说,我不要。
殷仁硬把票往我怀里塞来。
我触电般地跃开说,你怎么这样不要脸?
殷仁嬉笑着说,这票很难得的。
是吗?我冷冷地说了一声,闪身去了。直到此刻,我还不知道,昨天晚上的聚会,对我来说是一场阴谋,我父母亲早已私下把我许给了殷仁,以换取我那不争气的哥哥的工作安排,而他们则从物质和心理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
我的命运因此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