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

大地

祈祷

从乌鲁木齐往吐鲁番,汽车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在戈壁滩上飞驰,车轮好像不着地。戈壁很大,很平,表层覆盖一层黑白相间、黄豆大的沙砾,铺得非常均匀。戈壁上没有生命。没有动物,没有鸟,不长草,连“梭梭”都不见一丛,非常荒凉,一种难以想象的荒凉,好像这是另外一个星球。

到吐鲁番了。景象变了。有树,有街道房屋,有店铺,有人。吐鲁番没有雨,也没有风,空气闷闷的。我们都有点恍惚。在戈壁上飞驰时,我们没有想到戈壁尽头是这样一块绿洲——我们这才体会到什么是“绿洲”。我们像做梦。是吐鲁番像梦,还是刚才驰过的戈壁像梦?

从吐鲁番返回乌鲁木齐,太阳已经偏西。戈壁依然是那样一望无际,一样荒凉——使人产生神秘感的荒凉。从汽车里远远看见两个维吾尔族人在祈祷。他们都穿了长过膝盖的黑白相间的条纹的长袍——“裙袢”。一个瘦高,一个稍矮。他们在西逝的阳光里肃立着,微微低了头,一动不动。虽然隔着很远,但仍可以感觉到他们的虔诚。

这两个在戈壁滩上西逝的阳光中站立着祈祷的穆斯林使我深受感动。

雹子

我到坝上沽源马铃薯研究站去画一套《中国马铃薯图谱》。

有一天,有一个干部从正蓝旗骑马到“站”里来办事,马拴在“拴马桩”上。这是一匹黑马,很神骏。我忽然想试试骑骑马。我已经二十年没有骑马了。起初有点胆怯,但是这匹马走得很稳,地又很平,于是我就放胆撒开缰绳让马飞奔起来。坝上的地真是大地,一眼望不到边,长着干净得水洗过一样整齐的“碱草”,种着大片大片的莜麦。要问坝上的地块有多大?有一个农民告诉我:有一个汉子牵了一头母牛去犁地,犁了一垄,回来时母牛带回了一个牛犊子,已经三岁了!在这样平坦的大地上驰马,真是痛快。

变天了!黑云四合,速度很快,顷刻之间已到头顶。黑云绞扭着,翻腾着,扩散着,喷射着,雷鸣电闪,很可怕。不断变化着的浓云,好像具有一种超自然的、不可抗拒的威力,让人感到这是天神在发怒。这是雹子云。我早就听说过坝上的雹子很厉害,能有鸡蛋大,曾经砸死过牛,也砸死过人。

我赶紧扯动缰绳,夹紧了马肚子,飞奔着赶回马铃薯研究站。刚才还是明晃晃的太阳,霎时变得天昏地暗,几乎不辨五指。在黑沉沉的大地上飞驰,觉得我的马和我自己都很小。

雪湖

下了两天雪,运河封了冻,轮船不能开,我们决定“起旱”——从陆上步行。我们四个人,我——一个放寒假回家的中学生,那三个是跑生意的买卖人。到了邵伯,他们建议“下湖”,从高邮湖上斜插到高邮。他们是老江湖,从湖上起旱已经不止一次,路很熟,远远的湖边的影影绰绰的村子,他们都能指认得出来。对我却是一种新鲜的经验。雪还在下,虽然不大,但是湖面洁白如玉,真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高邮到邵伯,六十六”,斜插走湖面,也就是四五十里,今天下晚到高邮,没有问题。因此那三位跑生意的买卖人并不着急赶路。他们走一截,就停下来等等我。见我还不上来,他们就在结了冰、落了雪的湖面上坐下来吃牛肉干,喝酒。

我穿了棉衣棉裤,戴了一种护耳的毡帽——这种毡帽叫作“锅腔子”,还有个不好听的名字,叫“狗套头”。走了一程,哈气蒸到“狗套头”的帽檐,结冰。

我筋力还好,没有成了三位买卖人的累赘(他们对于“学生子”是很照顾的)。

看见琵琶闸了,县城已经不远。

琵琶闸外的河堤上,无人家,无店铺,只有一个小饭店。

我走进小饭店。小饭店只有一张桌子。墙上贴了一副写在“梅红纸”上的小对联,八个大字:

家常便饭

随意小酌

一九九四年八月

注释

原载《大地》一九九四年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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