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卷

春之卷

3月1日

1838年

三月将她叫醒,四月为她施洗,五月给她披上夹克,穿上长裤。她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像亚历山大体的诗行那样“永远延迁不休”[1],永远生机勃发,永远在叶片近旁抽出芽蕾。切莫认为寒冬会让她死去,她不过像鼹鼠那样溜进了雪下。虽然如此,她偶尔还会露脸。冬日的泉眼烟汽缭绕,冰封的河上水雾氤氲,那不正是她在亮相显身?

但愿她永远与人相伴,但愿我们在成熟之后还能葆有青春,更加健硕,永远挺进,还能在叶子周围冒出芽蕾。但愿我们收了一茬玉米之后还能收一茬豌豆,甚至还有一茬芜菁,好让大地新绿蔽野,满目葱茏。如果这样,焦枯的草丛里偶尔就有紫罗兰绽放,间或也会有毛茛挺出腰身。

1855年

尽管春寒料峭,但就这个时候来说,日子已经算相当地暖适宜人,堪称美景良辰了。不过,冬天还没走远。空气极端清澈,远处的林中点缀着清新宁静的农舍,屋顶的轮廓清晰可见,赏心悦目。我们一直在寻找蓝知更鸟的歌声,不过耳边只有乌鸦和山雀的啼鸣。田野一片褐色,浓浓的雾气缭绕飘荡。残雪消融,斑斑驳驳,显出了铁道路基上的坑坑洼洼,唯有某些干净的角落依然反射出悦目的白光。太阳渐升渐高,那些光彩也越发耀眼。

3月3日

1841年

夜色宁静,我听到有人吹响了号角,此时此刻,这声声呜咽好似大自然的幽怨泣诉。这号声有世人难及的某种高明,宛若大地在倾谈诉说,又好似一位言者在出语之际挺胸昂首,而让大地更加寥廓,天际愈益邈远。这来自西边的号角似乎向东方发出了邀约,响彻大地,好像在絮絮耳语的回廊传响。它若非西天的精灵在召唤东边的友伴,便是光阴的车驾在延迁之际传出的吱吱轧轧。暗夜沉沉,寂然无声,这声声号角遥遥传来,伟岸崇高的一切似乎在那里显身。它温婉友善,好似远方隐士的微茫烛火。它震颤起伏,袅袅绵绵,将天幕化为时光,粼粼不绝的浪涛便在那里延宕波动。

在这亦冬亦春的时节,它传递出不可思议的强健讯息。每当田野上传来牛群的颈铃跟放牧的号角,圆润和谐的感觉就显得格外强烈。这时,我领会了“圆满”这个辞藻所示的美丽意蕴和丰盈内涵。大自然的歌声永远饱满低沉,不论是百虫嘤嘤,冰块爆裂,还是晨鸡报晓,午夜犬吠,无不在展示它的圆满与和谐。上帝的诉说无非一声清脆的钟声,让我在奇妙的健康里酌饮,在热忱的和谐中陶醉。天际的泠泠隐微难察,成了测试我健全与否的参照。我对上帝的诉说满怀感激,它永远保持强音,声声不息,也让我昂扬奋发,进取不止。既然我能轻而易举地阔绰宽裕,又何故受累于世间的财富。此刻,我陷入了沉思,绞尽脑汁地思量:但愿我能拥有一处产业,一如这用以聆听的无垠田园。美好的东西往往价格低廉,糟糕的东西却每每价格高昂。

既已处身社会,我宁肯在地狱里茕茕独居,也不愿在天国中置办房产。一旦划地建房,你难道觉得那些板材也能将美德留住?美德从来不会与投资的收益相伴,也不会依赖它而存在。构筑房屋便没有家园。我希望自己能在天堂中烤食面包,清洗被单。围栅而居、百般役使的屋舍是墓园,或许黄土覆身的茔窟,才会成为我们共同拥有、相互仰赖而一无所失的去处。

3月4日

1852年

若将短促的冬日形诸画幅,我会如此着手:先描画两座冰山以为晨昏,两山洞穴深幽,巍似高塔耸立,又如海岬相迎,中有旅人茕茕而行,但见斗篷紧裹,倾身弯腰,顶风冒雪,只身穿过山间隘口;然后是一座小屋半掩雪中,午间灯火惨淡飘摇,透出窗口,天际群星韬彩,林间斧斤丁丁;画面前方是丰收的景象,一脉小径伸向远方的田野,播种者和春的征象构成了远景;两山渐次趋近,右侧不复午间的天光,左侧不见子夜的星辉,满目晦暗,一片蒙明;太阳很低,垂在天空。

此刻大概十一点半,天空开始阴云微染。冬日的主角是西北,正如西南是夏天的中心。云朵的姿态意味盎然,好似火苗,铺散之前更像翻腾的浪涛。我不禁想起古时的船头,其造型也取法于波涛,这天际的云朵也仿佛阵风在薄雾中掀起了浪花。如此看来,我们昂首观云彩好似群鱼仰面视浪涛。我穿过矮栎丛生的原野,前往大悬崖那边,雪上的山月桂果实依旧,悬在枝头,绿叶红意微泛,赏心悦目。

山上岩石遍布,我在西边找了个能坐的地方,这里落雪消融,露出了青灰色的山岩,覆有苔藓和地衣,坑洼中铺满了厚厚的橡叶,无形的火苗和烟气似从落叶中逸出,太阳暖适怡人,都能想见蜜蜂在花丛间嗡嗡嘤嘤。干枯的落叶反射出太阳的热量,虽然我坐在雪原中的一块“绿洲”之上,却不禁想起了鲜嫩的马齿苋,想起了长比冬日的夏天午后。

山石上积雪正在消融,细流熠熠生辉,苔藓清新鲜亮,最先复苏的草木就生在虎耳草的根部。

3月6日

1859年

蜜树山的峰脊上有一株高大的黑栎,无比俊秀,堪入图画。

3月7日

1852年

晚上九点,满月当空,我来到林间。

今夜相当暖和,外出散步都不用戴上手套。西边的山坡落雪犹在,反射出清幽的月光,朦胧氤氲,似有蒸汽逸出,那是春的征象。我站在大深沟西侧张望铁路,胸中也好像腾起了希望。月亮、星斗、林木、积雪、裸露的沙土,天地间一片寂静,博大无涯,笼罩四野,那浩瀚的空寂唯有思想可以填充。它抽绎出观者的思绪,宛若吸罐吸涨了皮肉。人类又是何其神秘幽邃,让人沉思默想,欲说还休!树上没有积雪,月华似乎缺了少许,不过,单凭地上的雪光,我也能看清自己写下的东西。月亮今夜如此,明晚,它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如是思绪何以会钟情有所陈示的事相,我获知的新闻何以如此琐碎无聊,个中缘由我不得而知;若就希求和梦想而论,人类的进步又是何其微不足道,个中缘由我也不得而知。对我的智识而言,我听到的多数新闻并非什么新闻,无非因循往复的陈言套语。那些事情浮在空中,像伞菌上无关紧要的孢子。我只消片刻走神,那浮皮潦草的点滴思绪就会成为线索,而后推衍铺排为新闻。我们该远离这类新闻,让自己清净安恬。我想,纵然可靠的信差告诉我太阳已在昨晚淹毙,我也会漠然无谓,满不在乎。

3月9日

1852年

昨晚来了一场春雨。

下午三点去了铁道那边。

天空多云却是春日的阴天,霜气从地下逸出,人也在消融解冻。半数积雪已消失不见,斑斑驳驳。三月的阵风在林中呼啸,让世间生机奔腾,也好似唤醒了冬眠的树木,使树汁在枝干间开始流动。很明显,春风不仅在加速融雪,促进蒸发,也在忙于这类事功。

现在,铁道上的人们也手握家什忙了起来。春光暖怡,蓝知更鸟乘风而至,传来声声啼鸣。大深沟的沙土正在消解,不论在沙堤边侧的下方,还是在脂松的根部,红色的沙团和地下的泥土都显得松软潮湿,此情此景让人深为触动。在所有的路中,铁道可谓悦目赏心,粗犷霸道,难与伦比。唯有它能冲入丘陵,横贯山岳,上方既没有屋宇,也不见行人。我走在这条路上,无忧无虑。筑路时留下的树木枝柯婆娑,垂在上方,尽管铁道笔直刚挺,一路却有林木相随,镶有毛边而不失野性。就连这里的劳工也异于同类,他们若有房屋,也是粗陋的工棚,迁走之后唯有一堆破烂。他们在修筑铁路,自己却庇身于这堆框架之下,打磨的石块也散见于四周。此刻,消融的雪水在铁道两侧的树槽中奔流,声声激荡,令人振奋。即便暴雨倾注,走在这里却干爽宜人,就算风雪大作,这条道路却也轻松易行。铁路划破了地皮,烟火从眼前的工棚中袅袅而出,就连这番景象也让人兴致勃发。铁道路基的坑洼中满是积水,映出了周边的松林,让我想起了夏日的湖泊。

每当听到悦耳的电报声响,我就觉得自己定然是在阅读希腊诗作。周遭一片寡白或满目暗黑,这声响便好似鲜亮的光彩,若非红色,便是蓝色,而或绿色。它肇示着一重纤细的意味,亮丽的生活,甚或金色的时代。那是铁道的吟咏,是爱尔兰劳工付之辛劳的表白,充满英豪气质和诗情画意—整个世界陷入狂惑为时既久。难道,难道这是诸神借以抒发快意的创造发明?

消融的沙流自雪中涌出,漫过此前落雪覆盖的地带。堤岸上堆积了厚厚的沙土,足有数车之多,好像解脱了冬日的郁积而终于获得了自由。这些沙土来自哪里却不易得知。

雨又来了,我便转身回家。

雨水溅落在山岩,轻风掠上林木,声声入耳,几无区别。

天气虽然阴沉,春风却让人振奋。昨天我好像桎梏加身,难得自由,今天却一身释然。天地间万象一新,非复昔日。茂密的山坡上雪已消尽,透过蒙蒙的水汽看去,自己仿佛杯酒下肚,恍恍惚惚。大地不再那么恒久如一,清晰可见,似乎富于弹性而能随遇赋形。冬日新铺的栗木枕木已经泛为深蓝,乃至深黑,散发出涂料气息。湖冰上满是消融造成的坑洼。回来的时候,我看到有个农民在修剪树木。

3月10日

1852年

清早躺在床上时,我想起了夏日的清晨:芬芳四溢,无可言喻,让人难以忘怀。鸟雀充任晨曦的前导,成百上千,娇娇鸣啭,好像因商讨英雄史诗新的章节而争执不休。静谧的清晨,无垠的希望!鸟儿在枝叶间咬舌歌唱,宛若声声露滴,我们的生活也着上了神圣不朽的光彩。那时,我住在林间,每每置身床榻目睹晨光破晓,聆听百鸟嘤嘤。

下午,穿过大深沟前往大悬崖。

我看到数十只蓝知更鸟,声声叽喳,洁净单纯,尘纤不染,一似它那鲜亮的羽毛。林间积雪尚在,有只麻雀在橡树幼枝间疾飞,像是歌雀。由此可见,稍南方的大地已然落雪尽消,春鸟恐怕从来不会飞临雪原。林中车前草的网状叶片翠绿鲜亮,大悬崖顶上已有草木破土而出,这小似繁缕的又是什么?崖顶上还有别的植物,油光鲜绿,微微冒出地皮,挺过了上面的冰冷积雪。草木在雪下挽臂携手,向夏日挺近。悬崖上山岩裸露,不复冰凉,微微传来阵阵欢笑,毫无疑问,那肯定是地松鼠。青苔像新生的嫩草,无比悦目。我还听到山雀在今春的第一声鸣叫。我知道,它们起初会忘恩负义地嘚嘚不休—拜托了,别再将我的思绪拽回严冬—不久也会改腔换调,变为春鸟。春气所感,鸟雀亦受。

1853年

这是第一个真正的春日,到处是太阳的反光,明亮耀眼,街巷的北侧已能勉强徒步穿过,你都会觉得扣紧上衣已属多余。

下午前往二支溪。

我站在河畔投去一瞥,河桥、水流和涡旋映入了眼帘,河水色如巧克力,几乎不曾相识,远远的地方传来鸦叫和鸡鸣,一切都春意盎然。阿纳克里翁尝谓“人类的事功光彩熠熠”,所以,人类的歌唱也像鸟儿的啼鸣悦耳动听。地上冰雪消融,空中似乎也发生了与之相类的现象。残冬将尽,有段时期我们在日日期盼春天,这不,终于盼到了眼前。

我看到雪地旁有好多不大不小的黑色蜘蛛,非常活跃。很明显,不少草木的近地叶片已然浸于春气,眼前傍水而生的一束臭菘便是这样。好多植物在一定程度上属于常青家族,一似这已经拔节的毛茛。我想,春的征象首先见于沼地中散放的柳絮,而后见于吐蕊的杨花,接着便是绽放佛焰苞(以及水下的阔大叶片)的臭菘。这是我意中的次序,当然,也容有其中一者领先居首的特例。

沟渎底部那青如腌菜的会是什么水藻?它好似枯败的水芹,果实犹如地衣。

走到纳特草场小溪汇入的地方,我们倚着栏杆歇息了片刻,也得间琢磨水中的漩涡。小溪的沙底上波痕粼粼,银色的亮斑泛光耀彩,黑色的石蚕弃壳寄于沙室下方。水中的涡旋隐隐约约,影布沙上,反射出五彩斑斓的虹光。米诺鱼划开水波,躁动不安,鳍尾轻摆,忽左忽右,可能是盯上了水中的无形埃粒。由于我们起初在探寻形体更大、更为有趣,当然也格外醒目的东西,所以忘了关注溪水,因而没有发现这些鱼儿留在水底的影子,每道鳍翅在水中了无痕迹,见于影子却一目了然。水中的一切美丽无比也振奋人心,堪称偿赎冬日不满的一道美餐。整个冬天,米诺鱼都在这样泳戏?水底的木贼生气勃勃,已经长高了几英寸。面诸此景,难道我不该在上一页优先交代这缕水草,或者水底的其他植物?我想这样没错,连手中的纸页也似乎意有所动了。

桥栏上的一只幼龟让我眼前一亮,其甲壳长为一又十六分之一英寸,不知是刚爬出小溪,还是正要爬往水里。可以肯定,这是星点水龟,因为它的背甲和侧甲上都有醒目的硕大黄斑,并且背甲的第三块形呈六边,而非锦龟那样所谓的四方,虽然我见过的锦龟第三块背甲也并非四方形。不过它甲缘外凸,跟书中所述的木雕水龟特征相似,除却尾甲两侧的两块黄斑,以及头部颜色隐暗的纹斑,我便能据之以断定它的种属。这只幼龟宽约八分之七英寸,反应极为迟缓。它何时破壳而出,又是在哪里孵化的呢?

水底的细沙上斜坡陡峭,沟壑遍布,关于这种现象可有什么解释说明?行至草场,在这种小溪边逐岸而走意味无穷,当然,趁霜气尚未全然从地下逸出则感觉更佳,而看着那高低不平的沙地,端详其中深幽的孔洞和岸际的深沟也饶有趣味。水面震晃,影布沙上,迅疾掠过陡坡边缘,好似沙粒在水中遽然前移。水底的流沙变化万千,良多意趣。

空气绵绵,那边传来了什么声音?原来那是蓝知更鸟的歌声,它刚刚飞临,在枯槁憔悴的果园中放歌。有它绽放歌喉,春天便循声而至。

柳条不管是黄是绿,颜色绝对更加鲜亮,我不会走眼。看那亮色,好像树汁已经涌至树皮,赋予了鲜活油亮的光色。早发的杨树也在吐弃杨花,只是不比柳树张扬。

可是,林中还有乘橇驰雪的绝好地段。走到二支溪,脚下踩过狗舌草,它绝对是常青草木,香气馥郁,缕缕不绝,又将新的一年带回了大地。那是来自牧场的芬芳,清爽甜润,令人难忘。溪水里有只乌龟,黄斑相覆。樱草的叶子全在水下,虽然极少,却也在亮相露面。水中的虎耳草大多遭霜,随处可见。金盏花近旁有绿色的蛙卵,钱宁说他都看到了蝌蚪,恐怕这块地方格外暖和。早放的杨花散开绒絮,蓬松轻盈,相互钩锁,连成了一片。

萨姆·纳丁是个猎人,亦名福克斯·纳丁,外号老狐狸的便是此人。他来自韦斯顿,住在林肯的雅各布·贝克的家里,七十左右便已死去,至今已逾四十年之久。迈诺特[2]提到,纳丁跟他说过,他在丽津山上的胡桃林里不仅猎杀过熊,还打到过驼鹿。

1859年

站在伍德桥上向林中张望,温润的空气让我感到了春意。三月至今,还没有这等美好的景象让人如此感动。地上几乎落雪犹在,但太阳无比暖怡,日子宁静清澈,蒸汽在空中悄然腾起,为万物披上一袭轻盈的罩衣,又好似敷上了一重薄薄的涂层。伴有橡树的松林特蒙恩宠,分明领受着不复往日的和蔼气息,放松了身段,显得格外精神。望得更远,空中亮光微闪,显出了地上的蒸腾。透过清新的蒸汽看去,柳树更为活泼,解冻的水流分外跳脱,世间一切无不鲜亮动人。冬日卸去了严妆。

林木陷身美悦的洪流,仿佛在一里之外就能知道树汁已经躁动不安。万物包围于阴冷、干燥和寒栗的空气是那般光景,浸润于和暖、潮湿和温润的空气却又如此不同。树木伸出了纤嫩的触须,无比敏锐地领受着上苍的嘉惠。无法想象,它还能怎样清新悦目,又能怎样美丽动人。

演说家若能对混沌的心灵成功施教,则是较影响开化的大脑更为壮丽的事功,因为教育总不免浮露浅薄,乃至不会关注受教者的心灵。

河流好似冬眠的野兽,涉险探出了洞口,放眼望去,此刻它已解冻,在蚀出的水道间静静地奔涌。换个角度看,这熔化的银流仿佛混入了青铜。它缓缓向前,咬噬着两侧厚厚的河冰边缘。有只麝鼠沐浴着阳光,在河冰边上享用河蚌,时而这里,时而那里,将蚌壳撒得到处都是。它不时没入清澈的河水,旋即又叼着一只浮出水面。

空气妙不可言,我们坐下时,耳边传来若许声响(诸如伐木的斧柯),虽则闷然隐钝,却似山鹑的嘎哒深惬人心,不复冬天或前日的尖厉刺耳。山鹑若在冬日振翼,林间的回声可能不会如此温润,也不会传得这般邈远。就连我们的声腔也迥然有别,透出春的气息。我们仿佛在温暖的室内谈话,一身轻松,出语舒缓。这声声话语好似洞口的旱獭,在和煦明媚的阳光下释然无拘。静静地谛听,山坡和屋舍南侧似乎微微传来片言絮语,飘出门廊,宛若昆虫喁喁而谈。

早春的日子欣悦无比,一年中很少如此明丽的光景,我都要忘了今后一个月可能还会寒烈刺骨,风暴大作。空气暖适温润,让人无复他求,地上层冰犹在,落雪依然,南边的山坡冰雪不再,落座于赤褐的泥土便能感受到春日的魅力。夏日宛似故交,已在寒冬准备露面。褐色的地皮斑斑驳驳,为你搭就了舞台,任由徜徉漫步,往来其间。冰雪之上艳阳高照,和暖怡人,时而甚或有枯叶在脚下窸窣作响,恍若秋冬相交,风和日丽。

苹果树上鸣啭娇娇,那是蓝知更鸟纯洁的歌声,在询问佳偶能否听到它的声声召唤。春的天使,你清新美丽,一派天真,却依旧是大地的子裔。天色跟泥土相映成趣,让人想起悦耳清纯的歌声,这旋律超尘拔俗,却孕于天地,来自霄壤。

3月11日

1842年

乔叟谈及上帝轻松随便却不失圣洁,这种谈风基于他的性情。他随意切近话题,心中却没有虚妄的敬意。如果大自然是我们的生母,难道上帝的恩德不更加深厚?我们意中的上帝该是掠过耳畔的一缕轻风,而非其他形象,只有不解真意的外人才会举行仪式以求显圣。表达圣爱的英语篇什何其贫乏!对上帝的爱博大无涯,任何陈说都难及万一。唯一的例外恐怕只有赫尔伯特—“哦,慈惠的神啊!”乔叟对祂柔情满怀。莎士比亚则质朴坚信,遇到奇伟人物或瑰丽物象,他几乎总会将自己那位上帝的“天功”引为荣耀。新教似乎不曾为天主教会的圣徒留有一席之位,而这些圣人起码是圣爱所凭的渠道和途径,新教的上帝有了太多的斯堪的纳维亚神祇色彩。

唯有安于天命才有健康的生活,我别无选择,得像临水拂动的柳叶那样活着。我不能为一己而活,必须参赞造化之功,因为上帝的事功永远不会有错。我愿静候那缕轻风,在它框定的天地间生长迁化。若非如此,我的生命终点就不会呈现为瑰美的壮丽。我们可以像植物和动物那样活着,却要斥绝禽兽气息。这种生活蕴含着永恒的快意和普泛的乐趣,它操于上帝那静默的掌心。我似乎觉得可以随时将生命和使命付与上帝,从而贞洁真纯,如草木和石块那般一无牵挂,无忧无虑。

生命啊,我的生命!你何以要逡巡逗留?难道是岁月短暂而无足轻重?曾几何,久久的延迁浇灭了我的愿想!难道是上帝竟然要让我将他忘却?难道他对我的生命漠然无谓?难道无所纷扰天国就会延迁不至?既然赋我双耳以聆听充盈于生命的不朽旋律,为何又有乏味枯燥的声响让它蒙受玷污和亵渎?

我们的质疑太富于乐感,因而淹没了问题本身。

上帝啊,你是否将我纳入了你那宏伟的谋划?你难道不想让我最终身与其中?你难道不需要自觉自明的材质和原料?

朋友啊,我的朋友!我向您坦明心迹,请为我祈福,好让我多少留住自己,因为我担心迷途走失。向您告白我满怀欢悦,这番道白一尘不染。我将它呈奉于您,若言之生人,它将止于双唇而不啻沉默,或犹疑不定而无从表白。[3]

1856年

有人建议我去海外走走,以磨去身上的锈斑,也好让自己富于世界格局,每每此时,我总是担心自己的生活会丧失若许质朴气息。这里有旷野平川,溪涧森林,这里充满自然气息,这里还有质朴劳作的居民,如果它们不再予我欢乐,不再予我启示,任何文化和财富都难以弥补这一损失。无论社交的档次多高,无论智识的盛宴何其诱人,游走所示的那种挥霍消遣都会让我心生惧意。纵然巴黎对你不可或缺,纵然在你心里它益渐尊崇而康科德越发渺小,可是,拿荒陋无比的巴黎来换生我养我的这座小镇却是一宗糟糕的交易。巴黎这所学堂充其量是教人们如何生活在康科德,如何走向这里,如何向这所大学看齐。普通事件能让我满足,日常现象能予我启迪,我就想永远这样生活,时时感受领会,每日徜徉漫步,跟邻人对答交谈,而最终汲取灵感,也好沉醉于周遭的天国而不复他求。人若沉湎于葡萄酒和白兰地而最终不想喝水,这种人难道不该同情?

鹰在康科德草场的沼地上飞翔,我宁肯仰面此景,也不愿步入巴黎的柱石门廊。若就此而论,我没有宏图远志,我不想冷落了故土而任它荒瘠废弃。若能呈示故园的价值,并让我珍爱有加,赴外旅行方算可取。人在娱情遣兴时耗费越低则越发富有。

人们何以对说教的声望汲汲以求,却对求知的美名无动于衷,让人费解。

3月13日

1841年

人注定独自生活!我们居于海滨,面前唯有大海,其间一无他人。人类是我快乐的友伴,是我朝圣的同道,让我一路上满怀欢欣,可是,遇到拐弯就会离我而去,因为,没人会像我这样在一条道上如许之久地前行。

人都在开拓自己的道路,连虚弱无比的孩子也得赤裸裸地直面命运,跟父母当初的情形没有两样。父母亲故的护持仅限于幼年,而无从干预他的命数归趋。人的未来都空白待划,没有任何藩篱,可谓寥廓无垠,畅通无阻。

生而为人,何须在乎他人评论?只要活得正确,那些声音就不会在你幽寂的生命门廊中激起任何回响。你的生活空寂幽淡,一如池沼。有些声响无比刺耳,多少传入了我的耳鼓,如此说来,它得向我致谢才对。

1842年

忆及亡友我们会黯然神伤,不过这种哀思很快就会染上崇高悦人的思想色彩,恰如他们的碑石终将青苔覆身。上苍就是这般慈悲,会慈悲如斯地抚平一切创痛。只消数以千万的苔藓和真菌居间调解,不忍目睹的惨象就会放射出瑰丽的光辉。世界似乎有两重面貌,分别在不同的时候示于我们,好比我们会从成长生存和迁化毁亡的角度看待万物。若像上帝那样从诗性的角度审视,一切都生机奔腾,美丽悦目;若从怀旧或曰历史的角度观照,则一切都陷于死亡而不堪忍受。如果自然在我们眼中停滞不前,万物会顿然衰朽溃烂;如果认为它生生不息,整个天地瞬乎之间便会光彩照人。

尽管我储藏匮乏,上帝居然让我如此丰裕。我所需无几,不过阳光下的一束禾稻,信口而出的三言两语,以及若许书本中静默无语的片思段绪。一旦天国敞启,亡灵升天,号角不会吹响,可能倒会刮来南风。你我死去又复如何?上帝依然活着。[4]

3月15日

1852年

下午我扔掉了外衣。今日天气和暖,我得跑到大草原上去。空中满是蓝知更鸟,地上残雪行将消失。人们都在镇子上晒太阳,户外的劳作无不喜气洋洋。我取道瞌睡洞前往大草原。我倚在栏杆上倾听空中的响动,空气因蓝知更鸟的鸣啭而澄澈浏亮。我的生命融入了无垠的时空。空气深邃悠远,好似人的天性。在吸入支撑生命的空气时,难道我们只是创造了眼前所呈的奇迹?空气宛似天鹅绒靠垫,容我倾侧双耳。我快步向前,对生命饱含新的期待。我希望今年夏天是个新的开端,好让我做点事情,既无愧于它,也不辜负我;好让我高于自己的日常轨迹,也能胜过同乡的生活路径;好让永生的体验既见于当下,又呈于日常生活;好让我赋税纳捐,在康科德无出其右,以赢取至高的报偿!!为了自身的尊贵卓越,我愿倾其所有,为了赢得成功,我愿终身付出。但愿这春夏的生活永驻记忆,美丽如常;但愿我勇敢强毅,有逾往昔;但愿我坚忍执着,前所未有;但愿我身心二途获得升华,如同经受水火的洗礼;但愿我与节候鸣和,永远歌唱;但愿我直面挑战,猎取美景而一无遗漏;但愿我获得前所未有的朝气与活力。我切愿将天地的大美公之于众,但愿我拥有这重资质,但愿我能得偿所愿,却又不曾因为专注于神圣的价值而漠视了人世的意义。人在年终比之年初有所进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乐意被昨天的雨浇个透湿,它加快了春的步伐,替它廓清了道路。山后的小路、小溪和板桥埋在雪下为时已久,突然之间显出了身形,好像我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大地,因切近无间地目睹离去之际的场景而欣然不已。

我们脱去上衣走出家门,在街巷间悠然信步,盯着既已散放的柳絮,欣赏枫树和榆树那日渐膨开的芽蕾。大草原上冰雪不再,到处是水,不过水下尚有一层薄薄的白冰。

多数人发现农耕无利可图却又无法放弃,可是有人不论置身何处都能生活。假如将他们逐至荒寒的裸岩,他们照样会勃发生机。真正的农夫是改良大地惠及子孙的前导和先驱,他像裸岩之表的地衣,生长于斯,兴旺于斯,终使岩石碎裂,为园中栽植的蔬菜提供腐殖和沃土。

3月17日

1858年

今天听到了蓝知更鸟的第一声啼鸣。

下午去了山上。

日子格外煦暖舒适,吹着一缕南风或是西南风。天上满是蓝知更鸟,声声鸣叫漫山遍野,远近都是。它们栖身树端,虽然不见身影,却送来阵阵啼鸣。草场上的桤树伐去不久,我站在东边山脚的墙侧向那边探望。阳光和煦,南风送暖,眼前的棕红迷宫显得尤为迷人,点缀着似曾相识的斑斑点点。它虽然沉入睡眠,但我想很快就会醒来。草场的水洼寂然如镜,差不多已经摆脱了冰的桎梏,我仿佛听到了水声—那似乎就是草场在诉说吟唱。

听!远方的枯叶上传来了点点音符,晶光斑斑,熠熠有辉:“维克—维克—维克—维克—维克—维克”,侧耳倾听,又好似“快克—快克”,一唱三叹,朴质单调。这单一的声响居然能汇入丛林,溢满旷野!旷野异于昨天,丛林也不复昔日。这点点音符真的唤醒了死去的一切,仿佛为荒草枯叶和秃枝残柯注入了生气,自此以始,日子就会跟昨天迥然相异。此情此景好似一家人(比如你的邻人)重返闲置既久的空屋,炊烟从厨房袅袅而出,既能听到大人忙碌之际的愉快哼唱,也会传来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屋门敞开,孩子们在门厅里疯疯癫癫。这晶晶光闪也在林间小道上蹦蹦跳跳,时而这边,时而那里,拱出扇扇窗户,使音符破窗而出,好让房屋透气通风。这串音符飘到了楼上,也传到了楼下,好像在为住户和我们整治房间,打理居所。它施恩布惠,仿佛在为整个天地举行暖房仪式。此刻,它愈益洪亮切近,攀上了白橡长臂的尖梢,像平日那样正襟危坐,似乎在呼朋引类,召唤已然赶来的故交和友人。

山那边有棵猩红栎俊美挺拔,坐在树下,耳畔传来一声隐隐的鸟鸣,让我想起了旅鸫。又是一声,就是它,一只早早赶来的旅鸫。早春的鸣禽似乎在用歌声诱劝草木,难怪藏身地下的植物会在闻声之际欢欣满怀,它们早已在等候这份凭信和保证。

正当我走过南边的山坡,或刚刚举步穿过遥在西端的枫林湿地时,听到了黑鹂的两声“特鲁克”,随后又是一声清亮的“考克乐”—难道是红翼鸫?

看吧,这四种鸟儿在同一天都赶回了镇子,毫无疑问,几乎到处都能见到它们的身影。

1860年

下午前往瓦尔登湖和古斯湖。

一大群雄麻鸭可能从湖上腾起,掠过我的头顶向林间飞去。这十几只健壮的鸟儿列出了密簇的阵形,振翼疾飞,雄浑有力,在空中紧盯行人,寻找陆地。那凌厉呼啸的翅翼此刻还在眼前,转瞬就淡出了视界。何其强健又元气淋漓!相形之下,人这种生物好似爬虫,鬼鬼祟祟,呆钝虚弱。

空中出现了一群红翼鸫,多么健美!众鸟奋翼,后鸟赶超,那状似椭圆的阵形始终变换不一。

3月18日

1858年

早上七点行至河边。

今早,差不多每株灌木上都有一只歌雀,清脆的曲调随处可闻。待你走过时,它们就会猝然四散,要么隐入树丛,要么在别处找个庇身之所,或紧贴跟自己色彩无异的地面掠飞而去。在我听过的鸣禽之中,唯有歌雀的吟唱动听无比。梅尔文先生整日猎捕麝鼠,已经跟他那条白犬置身船头。他溯流而上,但河水尚未涨高,几乎连小船都难以撑起。

下午取道胡博浴场前往丽津山。

三两只鸟儿就把旷野装点得亲切宜居!冬末的荒野百草凋零,满目焦枯,单调得不堪忍受,我们的生活条件似乎降到了最低限度。可是,只消蓝知更鸟来这里放歌,顿然之间,世界便焕然一新!消融的雪水汇成细流淙淙远去,初临的蓝知更鸟在天上娇娇切切,唱和对答。这歌声温润纤嫩,熨帖人心,好似温度计那般准确地告诉世人,气温已经在升高。那是南风的声腔,那是南风的土音,也是南风成就的作品。

水畔的灌木窸窸窣窣,歌雀在一路相和而鸣,它比蓝知更鸟更加活泼,却也格外富于泥土的气息。初临的啄木鸟在空屋里高声尖叫,推开门窗呼朋引类,以照会邻里它已然返回。可是,远远听去,这声声鸣叫却让漫长的夏日时光历历在目,个中关联隐微难察却妙不可言,也为这尖厉的叫声赋予了动人的歌唱意味。我这才发现,欣赏啄木鸟歌声所需的官能在我身上居然沉睡了如许之久。黑鹂开始放歌之际,似乎总是渴望眼前有一束枝条以供栖身。飞抵的旅鸫无意吟唱,言说之中不无忧虑和探询。唯有歌雀是个例外,刚刚飞临就落落大方,无所拘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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