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圣第二

征圣第二

【题解】

《征圣》篇在《文心雕龙》“文之枢纽”部分中,居于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原道》篇肯定了“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的结论,明确了“道”、“圣”、“文”三者的关系,所以在《原道》篇后《宗经》篇前,专作《征圣》一篇,这是合乎逻辑,顺理成章的,表现了刘勰“言为文之用心”的严密内在逻辑。

“征”是验证的意思;“圣”,是圣人。“征圣”,就是验证于圣人。《时序》篇说的“师乎圣”,实际上就是“征圣”的本意,即以圣人为师。

《征圣》篇从不同侧面论述“征圣”之要义:第一,论述圣人为文的基本原则:“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并列举史实证明圣人历来重视“文”的作用,直接把“文”与社会生活联系起来了,从原则上把“文”与“质”的关系,即今之所谓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提了出来并明确化了。第二,对圣人著作中写作方法进行概括和论述。这一段在《征圣》篇中写得比较具体,理充据实,且表现出了朴素的辩证观点,具有较多的实践意义。首先概括提出了圣人著作中的四种写作方法,以作为立论的本依。然后具体论述繁、简、隐、显四种表现方法。最后在论述四种写作方法基础上的引申和发挥,并论及为文之法的稳定性和多变性。清儒纪昀虽批评《征圣》篇为“装点门面”,但对“抑引随时,变通适会”之说,却赞誉为:“八字精微,所谓文无定格,要归于是”。由此亦可见其价值和意义。第三,主要以《易经》和《尚书》的有关论述为据,阐发“正言”与“立辨”、“体要”与“成辞”的辩证关系,强调“征圣立言”。

文心雕龙征圣第二在《征圣》篇研究中,各家对“文成规矩,思合符契”多有不同的解释,其关键是“思”与什么“合”若“符契”。从“文成规矩,思合符契”的上下文意来看,其上为“鉴周日月,妙极机神”,这乃是“文成规矩,思合符契”的前提或根本原因。其下为“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四种写作方法以及其例证,这乃是“文成规矩,思合符契”的具体表现,且都包括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简言”、“博文”、“立体”、“隐义”属于形式;“达旨”、“该情”、“明理”、“藏用”属于内容。“文成规矩,思合符契”的过程,就是“为文运思”把内容与形式结合起来的过程。在这种情况下,孤立地解“文”为“文辞”,解“思”为“思想”、“思维”、“思索”,显然又有违《征圣》篇之文意了。为了更准确地表述“思合符契”的内涵和特点,笔者将其译为“思理与文势相合如符契”,试请方家一议。

《征圣》篇研究中的另一疑点,是对“明理以立体”的解释,关键在于“立体”的内涵。“体”在《文心雕龙》全书中,主要有三种用法:一是指文章的体制、体裁、体式,如“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篇);“设情以位体”(《熔裁》篇)。二是指文章的风格,如“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体性》篇);“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明诗》篇)。三是指文章的主体或主要组成部分,如“木体实而花萼振”(《情采》篇);“泛论纤细,而实体未该”(《总术》篇)。以“明理以立体”在《征圣》篇中的位置来看,它乃是圣人们“文成规矩,思合符契”的一种写作方法和表现形式。用以说明它的具体例证是“书契决断以象《夬》,文章昭晰以效《离》”,意思是说,书契要决断万物故取象于《夬卦》,文章要明晰事理故仿效于《离卦》,分别取《夬卦》的决断之意和《离卦》的明朗之意。这显然是指文章的体势,亦即文章的基本格调而言的。《定势》篇中说:“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文章体势,如斯而已”。又说:“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以此与“明理以立体”以及其例证相比较、参证,因此,笔者认为,应将“明理以立体”,释为“用鲜明的道理来确立文章体势”;而所谓“体势”,即指文章的基本格调,它乃是“因情立体,即体成势”的必然结果。

夫作者曰“圣”(1),述者曰“明”(2)。陶铸性情(3),功在上哲(4)。“夫子文章,可得而闻”(5),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6)。先王声教(7),布在方册(8);夫子风采,溢于格言。是以远称唐世,则焕乎为盛(9);近褒周代,则郁哉可从(10):此政化贵文之征也(11)。郑伯入陈,以立辞为功(12);宋置折俎,以多文举礼(13):此事绩贵文之征也(14)。褒美子产(15),则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16);泛论君子,则云“情欲信,辞欲巧”(17):此修身贵文之征也。然则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18),秉文之金科矣(19)

【注释】

(1)作者:语出《礼记·乐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作者,上承《原道》篇意,指据以创作者。

(2)述者:指继承阐述者。

(3)陶铸:陶冶,熔铸,指对人们的教化。

(4)上哲:古代贤哲。

(5)夫子文章,可得而闻:语出《论语·公冶长》:“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为孔子之弟子子贡所言。

(6)见乎文辞:表现于文辞。见,同“现”,显现,显露。

(7)声教:声威教化。

(8)方册:方牍简册,古代的著作多刻写在木板、竹简上,联结在一起的竹简称为简册。

(9)焕乎:形容光彩灿烂。《论语·泰伯》中孔子赞美唐尧:“大哉尧之为君也……焕乎其有文章。”

(10)郁哉:形容文采丰富繁盛。《论语·八佾》中孔子称颂周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11)征:明证。

(12)郑伯入陈,以立辞为功:据《左传·襄公二十五年》,郑简公攻打陈国,郑子产面对当时盟主晋国的质问,列举充足事例说明讨伐陈国的理由,这得到孔子的赞美。

(13)宋置折俎(zǔ),以多文举礼:据《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宋平公在接待晋国赵文子时,宾主在宴会上的发言都很有文采,这得到孔子的称赞。折俎,把做熟的牲体骨节折断,放在盛器中,是一种款待贵宾的隆重礼节。俎,盛放牲体的器具。举礼,此处指孔子让弟子记录下宴会的礼仪。举,记录。

(14)事绩:此处指国事活动中的功绩。

(15)子产(?—前522):郑国大夫公孙侨之字,郑国贵族,大约与孔子同时。

(16)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孔子称赞子产的话,载《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17)情欲信,辞欲巧:语出《礼记·表记》。指写作中情感要真实,文辞要巧妙。欲,要,应该。

(18)含章:指写作含蕴着文采的文章。玉牒:原指重要文书,此处为重要法则之意。

(19)秉文:执掌、驾驭文章的写作。金科:与玉牒对举,亦具法则、法规之意。

【译文】

能够依据自然之道进行创作的叫做“圣”,能够理解圣人著作而加以阐述的称为“明”。按照自然之道陶冶人们性灵情操,这是古代贤哲的功绩。既然“孔夫子的文章,可以看得到”,那么圣人的思想感情就表现在其著作的文辞之中了。古代圣王的声威教化,分别记载于简册之中;孔夫子思想品格的风姿神采,充溢于他的格言里。由此可以看到孔子称颂遥远的唐尧之世,说那时的文化灿烂昌盛;褒扬较近的西周时代,则说它文化繁荣可以仿从:这都是在政教风化方面注重文采的明证。郑简公起兵攻打陈国,郑国大夫子产借助文辞立下功劳;宋平公以“折俎”之礼接待贵宾,因宾主都富有文采,被孔子弟子记录下来:这都是在国事活动方面讲究文采的明证。孔子赞美子产,说他“语言充分地表达了情志,文采充分地修饰了语言”;孔子论及有才德的君子,则说他们“情感要真实,文辞要巧妙”:这都是在个人修养方面重视文采的明证。那么由此即可知道,思想表达得充分而语言又有文采,情感要真实而文辞又巧妙,这就是写作文章的金科玉律了。

夫鉴周日月(1),妙极机神;文成规矩(2),思合符契(3)。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4),或明理以立体(5),或隐义以藏用(6)。故《春秋》一字以褒贬(7),“丧服”举轻以包重(8):此简言以达旨也。《邠诗》联章以积句(9),《儒行》缛说以繁辞(10):此博文以该情也。书契决断以象《夬》(11),文章昭晰以象《离》(12):此明理以立体也。“四象”精义以曲隐(13),“五例”微辞以婉晦(14):此隐义以藏用也。故知繁略殊制,隐显异术;抑引随时(15),变通适会(16)。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

【注释】

(1)鉴周:全面、周密的观察认识。日月:代指天地宇宙。

(2)文成规矩:即“文成法立”之意,指圣人之文具有典范性。

(3)符:古代朝廷用的凭证,剖分为二,以两者相合为验。契:古代的契约,亦剖为两半,以相合为证。此处借以喻完全符合之意。

(4)该:详备,翔赡。

(5)立体:确立文章的体制、体势。

(6)隐义:含蓄不露的隐晦意思。藏用:蕴含着的作用。

(7)一字以褒贬:《春秋》中的一种笔法。如《郑伯克段于鄢》,只用一个“克”字,即兼而指责了相互为敌的郑伯与公叔段兄弟二人。

(8)丧服:古代穿丧服有轻重之别,服丧期间不得参加宗庙祭祀等活动。《礼记·曾子问》中孔子有“缌不祭”之说,即穿着用细麻布做的轻丧服的人,不能参加祭祀,那么穿着用粗麻布做的重丧服的人,能否参加祭祀,就不言而喻了。

(9)邠(bīn)诗:指《诗经·豳风·七月》,这首诗较长,共八章,每章十一句。

(10)《儒行》:《礼记》中的一篇,孔子在此篇中言及十六种儒者的行为,说“遽数之,不能终其物;悉数之,乃留更仆,未可终也”。

(11)书契:指古代记事的文字。《夬》(guài):六十四卦之一,表示决断之意。《易·系辞下》载:“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韩康伯又注曰:“《夬》,决也。书契所以决断万事也。”

(12)昭晰:明朗,清晰。《离》:六十四卦之一,《离卦》“为日为火为电”,表示明亮之意。

(13)四象:指《易经》六十四卦中的实象、假象、义象、用象。

(14)五例:指《春秋》记事的五条凡例,即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微辞:精微、深刻之文辞。

(15)抑引:指对写作方法的运用。抑,贬抑,引申为不用。引,引用,采用。

(16)变通:随着情况的变化而有所改变。适会:因应时机,适应实际情况。

【译文】

圣人全面观察认识天地宇宙,深入探究其神妙精微的奥秘;写出文章成为规范,思理与文势相合如符契。或者用简要的语言表达主旨,或者用繁富的文辞详述情理,或者用鲜明的道理来确立体势,或者以隐晦之语义蕴含深刻的作用。因而《春秋》中常用一个字来表示赞扬或贬斥,《礼记》中则只写穿轻丧服之人的活动来包举穿重丧服的人:这就是“简言以达旨”的例证。《诗经·豳风·七月》联积许多章句以成篇,《礼记》中的《儒行》则用了繁缛的说法和丰富的文辞:这就是“博文以该情”的例证。书契要决断万事故取象于《夬卦》,文章要明晰事理故仿效于《离卦》:这就是“明理以立体”的例证。《易经》中的四种卦象义理精深曲折而含蓄,《春秋》中的五种凡例微言大义婉转而隐晦:这就是“隐义以藏用”的例证。由此可知,文章的详略体制不同,隐显方法也不一样;运用这些方法要因时顺机,灵活地加以变通。用周公和孔子的著作来验证,写文章就有所师从了。

是以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1)。《易》称:“辨物正言(2),断辞则备。”《书》云:“辞尚体要(3),弗惟好异(4)。”故知正言所以立辨,体要所以成辞(5);辞成无好异之尤(6),辨立有断辞之美。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7),正言共精义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颜阖以为“仲尼饰羽而画,徒事华辞”(8)。虽欲訾圣(9),弗可得已。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10)。天道难闻(11),犹或钻仰(12);文章可见,胡宁勿思(13)?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14)

【注释】

(1)窥:此处指对圣人旨意和做法的了解、探究。

(2)辨物:辨明事物真相。正言:雅正的语言。

(3)体要:切实扼要地表述。

(4)弗惟:不能只是。

(5)成辞:组织运用文辞。

(6)尤:弊病,过失。

(7)偕通:和谐相通。

(8)“颜阖”句:颜阖,战国时鲁国人。《庄子·列御寇》载:“鲁哀公问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干,国其有瘳(救)乎?’曰:‘殆哉圾(岌)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

(9)訾(zī):诋毁。

(10)固:本来。衔华:口中衔着花朵,喻指形式华美。佩实:身上佩带着果实,喻指内容充实。

(11)天道:即自然之道。

(12)钻仰:钻研,有向往之意。

(13)胡宁:为什么。

(14)庶:无几,差不多。

【译文】

因之论及文章的写作必定要验证于圣人,探求圣人的旨意和做法必定要宗法其经典著作。《易经》中说:“辨明事物并用雅正的言辞表述,判断的结论就会恰当而完备。”《书经》中说:“文辞贵于切实扼要,不能只是追求新异。”由此可知,运用雅正的言辞在于确立判断,讲究切实扼要在于组织运用文辞;文辞组织运用得好就没有追求新异的弊病,判断确立了就有了明辨是非的优点。虽然精深的含义曲折隐晦,但不损伤雅正语言的表述;虽然隐微的文辞婉转含蓄,但也不影响切实扼要的精义。切实扼要与隐微的文辞和谐相通,雅正的语言与精深的含义相互为用;在圣人的文章中,也可以看到这方面的例证。颜阖认为:“孔子的文章就像在天生华美的羽毛上再涂上色彩那样,徒然追求华丽的辞藻。”他虽然想诋毁圣人,却不可能得逞。实则圣人的文章雅正华丽,的确像口衔鲜花而身佩果实似的。天地自然之道很难听闻,却还有人要钻研它;圣人的文章可以见到,为什么不去思考探究呢?如果作文立论能验证于圣人,那么写出的文章就相差无几了。

赞曰:妙极生知(1),睿哲惟宰(2)。精理为文,秀气成采。鉴悬日月,辞富山海。百龄影徂(3),千载心在。

【注释】

(1)生知:指自然之道。

(2)睿哲:智慧的圣哲。

(3)徂(cú):往,去。

【译文】

综括而言:神妙至极的天地之心,只有睿智的圣哲才主宰。用精妙的道理写作文章,以灵秀之气化成文采。识鉴犹如日月高悬,文辞丰富如山似海。百岁之后形影消逝,精神品格千秋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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