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二 飞翔在村庄里的相思鸟

山林里长出来的天籁之音

天籁是山生出来的,天籁醉人,天籁里有无数的歌。走进大山,树上会长出一片片的歌来,草丛会长出一片片的歌来,大大小小的溪水,也会长出一片片的歌来;鸟儿来了,那歌便多了鸟的鸣唱。有时候,仔细凝听,还有一种清脆、婉转之音。如果不走入山中,谁也不知道那歌是从哪棵树上长出来的。

进了大山,目光穿越那一棵棵的大树,穿过那一片片的叶片,隐隐约约之中,秘密就会暴露在阳光下,那是一个或几个身影,有男有女,他们或坐在树林中的某处草丛中,或依在某棵大树旁,他们的嘴里是青青的一片叶子。歌竟然从叶子上长出来了,青青的歌,甜甜的歌,恋恋的歌。

从山里长出来的漂亮姑娘,那眼睛是水灵灵地,神仙一般的姑娘,是从天空里飘下来的?她的双手捏着一片树叶,那纤纤的玉手啊,白白嫩嫩的,娇娇柔柔的,那神态不知道咋就那么醉人啊,那是长出的一幅醉人的画?那柔婉的歌儿啊,咋就长得那般地动人心魄了?人儿美,歌儿醉。如果没有见着这幅场景,谁也不会相信那一片的叶子竟然会长出那般婉转动听的歌,那歌美,那人美,那柔柔的身段,那娇媚的脸蛋啊,就像叶子上飘出的歌那般地动人,那般地动听。

没有进过山,自然就不懂得山。只有在大山里生活得久了,才会懂得大山里的每一种歌。山里的树会唱歌,山里的叶子会唱歌,山里的每一片景都是用歌滋润起来的。所以,进山的男人或者女人,随手摘一片树叶,他们就能弄出一支支的动听的曲儿来。那曲是边走边唱的,嘴唇上的那片小小的树叶,长成了一只小小的音箱,长出了一支长长的喇叭,他们沿着那一条条的路欢唱着,沿着那一片片的土地在欢畅着。春天来了,他们在花朵里唱;夏天来了,他们在绿荫里唱;秋天里,他们在高粱穗子里唱,所以,那些高粱啊,都被他们唱得红红地了。红得累了,便躺下来,于是冬天的雪被他们嘴唇上的那树叶所飘出的歌吹得白漫漫满山满坡了。

那树叶里的歌听得多了,心就生长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些歌怎么听着像极了鸟鸣?鸟鸣深山,那真是一幅极美的意境。各样的鸟仿佛都飞了过来,它们欢呼着,欢跃着,虽然你没见着它们的身影,但你能听得出它们从这棵树的枝头跳跃到那棵树的枝头,这些都是从那些声音里感觉出来的。其实,当那些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是有一些鸟飞来了,先是几只,从那些生长在山里的歌里听出来了,接着一只只地从各处的树上都飞来了。那是一种很美的歌声,那些真是鸟鸣了?那个时候,你已分不清哪是鸟鸣,哪是树叶上飘出的鸟鸣。但各样的鸟似乎都溜来了,一时这只鸟叫了,一时又那只鸟叫了,都是欢跃的,动听着呢,动人着呢。鸟儿也有些疑惑了,它们就是被那些声音引诱的,原本以为是同类的欢乐呢,没承想,那是一片片的树叶里生长出来的曲子,那树叶里竟生长出了各样的鸟鸣了。

何止树叶儿会长出鸟声啊,山里的各种动物的鸣叫,都能从那一片片的树叶里长出来。就是因为听到了同类的声音,它们才从各处跑过来,它们兴高采烈地跑来,它们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些声音竟然会变成它们致命的乐章。没办法,从古到今,它们就是这样被引诱过来的,前赴后继地。它们自然看不见埋伏在那曲子里的那一支支的箭,也看不见埋伏在那曲子里的一支支的猎枪。这样的场景穿越了千年,不,从原始社会就开始了穿越的行程。那个时候,人类就懂得利用树叶吹奏的声音来诱惑那些动物了。那些猎人总会借助山里的树叶,模仿出各样动物的声音,所以,各样的动物都被这种声音欺骗了。

正因为树叶里长出的那些歌很甜,所以,鸟会被诱惑;正因为从树叶里长出的歌很美,所以,那些动物被诱惑。对人类来说,那些歌里也一直在生长着深情,生长着恋情,一支支的曲子从那树叶里生长出来,那些恋情就像春天一般,在山里生了根了,在山里发了芽了,在山里开了花了。那一朵朵灿烂的花,会醉了小伙的心,会醉了姑娘们的心。所以,树叶里飘出的歌是动人的,是动情的。其实,从孤独那天开始,那曲子就一点点地生长了,就一点点地漫延了。当那曲子飘扬在山里时,山会沉默,树会沉默,那欢畅的小溪,听到那些曲子,也会变得沉静。所有在听着那些曲子的人,也都会沉默着思考。于是,姑娘的心便长出了一片片的花朵,那花朵随着那歌摇啊摇,随着那歌舞啊舞,姑娘的心渐渐地便手舞足蹈了。那是一阵阵的感动,那是一浪浪的甜蜜,所以,姑娘的心扉便舞来了,于是,另一片树叶里也长出了一只只回应的曲,姑娘的心啊随着她嘴唇上的那片树叶飘啊飘。

从那一支支曲子的变幻里,我们能感觉出一对对幸福的人儿,会感觉着一对对甜蜜的身影。树丛啊,草丛啊,溪流啊,都能感觉到那些甜蜜的歌,那是山间的树叶上生长出来的歌。

所以,有时候,有些树便会骄傲起来,有些叶便会骄傲起来。以前只听说过花为媒,但这树叶为媒,却并非是山里的新鲜事。数千年来,这些树叶便成了小伙们和那些姑娘们的秘密武器了。甜蜜了,便一起坐在某处的草丛中;甜蜜了,便一起坐在了某处的溪流旁;甜蜜了,便一起坐在了某棵大树下。他们的嘴里彼此含着一片树叶,那时的眼含情,那时的眉含笑,那一片片的树叶里,飘出的便是一支支甜蜜蜜的歌。所以,那树叶儿对年轻的小伙或者姑娘来说,会长出钩儿来,会把人的魂儿勾走。

听多了那些树叶上长出来的那些荡人心魄的歌,有情的姑娘便会唱出来:“满山木叶堆打堆,问郎会吹不会吹?有朝一日学会了,只用木叶不用媒。”山里的那些小伙听到这些歌声了,也会借助那些树叶儿吹出来:“千两银来万两银,难买阿妹一颗心,媒婆嘴巴磨出血,不抵一曲木叶情。”

树叶里长出的歌不只是属于小伙们,也不只是属于姑娘们,它属于所有乡村里的那些农人们。所以,有时候,田间地头里会长出歌来,山路跋涉中会长出歌来。乡村的那些农人们啊,他们利用树叶上长出的那些歌解除着疲劳,或者利用树叶上长出的那些歌与各样的鸟儿交流。一只只的鸟因了嘴唇上的树叶里长出的歌从树林里飞来的时候,他们的心会欢跃起来。农人们擅长通过树叶与鸟交流,擅长于通过树叶与各样的动物交流。这个时候,树叶里的歌是善良的,树叶里的歌是和谐的,那时,那歌是一支支人与自然和谐的歌。

在山中待得久了,很多时候都是与那些鸟儿为伴,寂寞了,高兴了,忧虑了,心里会长出什么一片片的心事来,于是,摘下一片树叶,含在嘴里,那树叶里也便长出了一支支的曲儿,或婉转悠扬,或如泣如诉,或欢畅愉悦,或悲泣幽怨。听到那些曲儿的人,还以为是啁啾的鸟儿呢,会以为是叮咚的泉儿呢,会以为是欢畅的风儿呢,但这些都不是,它们是含在农人嘴里的那一片片的树叶儿。

在腊月里行进的春联

时光是流着的,曲柔婉转,丝丝缕缕。时光有足,它会走;时光有手,它会舞;时光有嘴,它会唱。高兴了,它便会兴高采烈,特别是进入腊月,这时光就喜悦得脸都红了,那嘴啊鼻啊眼睛啊,到处都洋溢出了欣喜。

调皮的时光,最喜欢的就是腊月,它在腊月里蹦来跳去,一个纵身,它就能抓住那一条条的长绳,在自己脸上一抹,然后,摇身一变,就成了那挂着的红红的春联,在集市上的这里和那里荡起秋千。

集市上的人很多,南来北往的,像流淌在街巷里的河,拥来拥去,也挤来挤去。在这一条条的河流里,那色彩斑斓的地方最招惹人的眼睛。许多人都会在这样的摊子边停下来,目光被那些大红大红的春联沾得紧紧地。

集市上这样的摊子很多,每到一处,都红红绿绿一大片一大片地红了起来,绿了起来,绿的是各样的画,红的是各样的春联。所有的吉祥跑了过来,所有的祝福跑了过来,它们急匆匆地,生怕被人误了腊月一般,然后,它们用金色或黑色的字将各样的目光拉到那红红的春联上。

回家的路是腊月里的另一般风景,这个时候,背篓里的红色春联也睡醒了,它们从各样的背篓里爬起了身子,尽着力地朝外面挤着。挤出来的,趴着背篓边缘,身子抖抖地,相互挤眉弄眼地,得意得很。各样的回家的路,便都变得喜庆连连起来。

过年了,眨一眨眼,那就走进新年了,新年需要的是新气象,所以,走进腊月,村庄里那些擅长书法的人便变得忙碌起来。一张张的桌子摆在场院里,那大红大红的纸也一长条一长条地拥挤在桌上。

腊月的深处,每家每户都将贴春联看成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没有人愿意让家里的那些柱子啊、窗子啊冷冷清清的,所有人都爱大红大红的喜色,可村庄里会写春联的人却不多,一个寨子不过两三个人,所以,等不及的那些人,便到集市上去买了,但谁都知道,最让人感觉喜色的,最让人感觉万象更新的,还是村庄里写春联时的那幅场景,那可是流淌在乡村里最具喜色的风景。

虽然腊月里很忙碌,但既然村寨的人朝你开口了,那就得应承下来,乡里乡亲的,亲着呢,热乎着呢,再说了,每每看到出自自己之手的那些大红大红的春联红满了村庄,那也是件极有脸面的事,那个时候,其实心里早已被一阵阵涌起的荣耀装满了。所以,哪家开口了,都会乐呵呵地应承下来,给所有的人说上几个时间点,然后抽出专门的日子来完成所有人的心愿。

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也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其实,很多人走进院子的时候,并非仅仅是奔着自己所求的那一副副春联,而是赶到这里共同体验写春联时的喜庆,沾染一下这里的喜气。每每听着几个懂些文墨的人在那里酝酿,在那里讨论,那就是一种享受。村庄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喜欢这样的感觉,大家相互聚在一起,这里便涌动着一浪浪的喜悦了。

要写的春联多了,桌子自是无法摆下,但这不要紧,自会有人伸出手来,一副春联还没有写完,那一双双的手便在那里等着了。刚刚写完的春联,那墨迹也不是一下能干的,于是,凑上嘴来吹的,拿着扇来扇的。你伸出一双手,他伸出一双手。你提着这头,我提着那头,将春联移到阳光下。进了阳光,那一副副的春联就更变得招摇了起来。阳光仿佛受到感染了,兴冲冲地跑过来,激动地拥抱着春联,不停地呵护着,春联一下子成了阳光的宝了呢。

用不了多长时间,院子里的春联便排成了行,站成了列,有些则溜上那一长条一长溜的绳子上,双手攀着绳子,随着那兴奋的风,荡起了秋千。它们的那个整齐啊,仿佛有谁在那里喊着号子,它们左荡一下,右荡一下,俏皮极了。有些则是伸长个身子,在那院子里躺起来,双手撑着个头,翘着个腿,悠闲地晒起了太阳。

院子里的人,一个个的目光早聚成了一盏盏的聚光灯,跟着桌上的那双手走动着呢。人多了,那双手也不知不觉地欢畅了,笔走龙蛇啊,欢跃着呢。其实,写得多了,春联的内容早已成竹于胸,人来多了,心就像了大海,各样的泉思正朝着外面汹涌着。

吉祥朝着村庄跑来了,祝福朝着村庄跑来了,还有色彩斑斓的春色,也兴冲冲地溜进了村庄。它们轻轻一跳,便跑进那一条条大红的纸里了,然后,你蹲在这张纸上,我坐在那张纸上。看上窗子的,便朝窗子溜去;看上柱子的,便爬上柱了;迷上门楣的,便也在那门楣上骄傲地坐了下来。

因了兴高采烈的那些春联,整栋房子都在那里欢乐地笑了起来,它们向人们传播着过年的消息。所以,当馋眼的鸟儿一只只地飞进村庄,飞进腊月,腊月因了各样的目光更是手舞足蹈起来了。

拜年

只那么一眨眼,村庄就转了一个身子,换上新装了;只那么一跺脚,日子就翻了一个身儿,走进新年了;春风漫上村庄的土地,喜悦就排成了一缕缕的炊烟,在那黑黑的屋瓦之上,舞之蹈之了。

听到新春的脚步声,小孩们一骨碌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新年到了,一切都是新的姿容。这一天,小孩们再也不要大人们吆喝了,刚刚洗过脸,他们就乐滋滋地嚷开了:穿新衣,戴新帽,拜年喽!新春的气息,在这个时候传播得最为快捷,随着那一声声的吆喝,它们从四面八方涌进了村庄。

出门之前,镜子是最佳的参照物,左瞅瞅,右瞧瞧,满意了,便欢天喜地蹦蹦跳跳地进了爷爷、奶奶的屋子,刚一进门,那身子就像被春风吹倒一样在门前跪下了:“爷爷奶奶新年好!爷爷奶奶吉祥如意!爷爷奶奶健康长寿!”孩子们的嘴抹了蜜一样甜滋滋的。

快!快!快!给孙子们红包!爷爷身子还没有走过来,那手却早伸向了自己的心肝宝贝们了。奶奶急忙从屋子里拿来了红包交给孩子们。然后,望着欢跃着蹦出去的孩子,老人的嘴早已乐不可支了。

孩子们的心,这个时候都是蹦蹦跳跳的,那些春光似乎也受到孩子们的感染,也变得情不自禁起来,它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纷纷扬扬涌上了孩子们的脸的同时,也涌上男人、女人们的脸,整个村庄,全都变得流光溢彩起来了。

孩子们是村庄里拔节而长的一棵棵的树,他们在土地里生根,他们在村庄里发芽,到了这一天,村庄更是将他们养得欢天喜地了。刚刚从伯伯、叔叔的家里拜过年后出来,哥哥姐姐们来了,接着弟弟妹妹们也来了。

严格来说,这正月里的清晨,这开春里的第一天,是孩子们那欢天喜地的心给弄醒的,他们从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孩子全变成了一只只五颜六色的蝴蝶,他们张开着翅膀,飞出了家,飞出了院子,开始还只是三个、五个的,到了后来,这队伍就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这个早晨自然数孩子们最为热闹了,一支支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的。他们不是战士,却有着战士一般的队列和纪律。到了某家门前,所有的孩子都会停下来,女孩们会自觉地站向队伍后面,男孩子则会一个个地走上前,然后,这支队伍便再次开拔了。

这个时候孩子们的嘴那可全都抹了蜜似的,一个个稚气的祝福的话语,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了喜悦。他们一次次地敲开了这家的门,又敲开了那家的门。大人们都乐呵呵的,他们早已准备着呢。看到那一张张的面孔,听着那一句句抹了蜜的语言,所有的人都得缴械投降,他们都心甘情愿着呢。

新年的第一天就拥有了那么多孩子的祝福,哪能不高兴起来呢!所以,所有的人都会毫不吝啬地将所有的糖果拿出来,将所有的葵花拿出来,花生、水果等等的一切都像早就商量好了一般,一个个地排成了整齐的队列朝着孩子们口袋里钻。塞满了这个,又给那个孩子塞,大人小孩都是兴高采烈的,所有人的脸上都沾满了春天的色彩,兴奋从你、从我、从他的脸上传来传去,一家家地传,整个村庄就这样被孩子们弄得喜庆连连了。

男孩们最钟情的便是鞭炮了,一路上,这里嘭一下,那里嘭一下,或者这里噼里啪啦,或者那里噼里啪啦,清晨早被男孩子们弄得欢跃不已了。女孩们则最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带子,束在头上,村庄的各处,到处开满的都是那一朵朵色彩绚丽的花瓣了。

新年的早晨,叽叽喳喳地在村庄里叫着,叫得欣喜,叫得欢畅,这里刚刚响起,便不知咋地一下又传播到了那里,喜悦在村庄里飞来飞去,没有人不喜欢这些孩子,即便是曾经吵得死气活来的人家,见到对方的孩子了,也都喜气连连的。这一天,因为这些飞来飞去的孩子,那些怨啊,那些气啊,都变得烟消云散了。

快乐只要被孩子们闹醒了,它就会像接力棒一般在村庄里传来传去,那是想赶也赶不走的。快乐会蹦蹦跳跳地朝着年轻人跑去,朝着那些小夫妻跑去,于是,这些人刚刚吃过早餐,便都一下变得忙碌了。熏得黄澄澄的猪腿从炕上溜下来,叠得整整齐齐的粑粑从房内跑出来,写满了吉祥祝福的糖糁钻进了背篓,它们都花枝招展地挺着那福禄寿喜、四季发财等待着。

红色也紧赶慢赶地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它们溜进了村庄,溜进那拜年人各样的背篓里。这一天,那些背篓因为红橙黄绿蓝靛紫而变得花枝招展起来,变得喜气洋洋起来。要想年内将丈人家的女儿娶进家,猪尾巴成了最佳的传声筒,一路上,它们就像坐着轿子一般,荡悠悠地在那背篓里晃啊晃啊,那个劲儿可招摇得很。丈人见了那个猪尾巴,也就心知肚明了。如果丈人还想留下女儿一年,猪尾巴就会被砍下来装在男人返程的背篓里。如果背篓里没见了那只猪尾巴,这一路上可就像吹响了喜庆的号角,心早已噼里啪啦红红火火地响起来了。

刚刚结婚的小夫妻,则是另一般风景了。一支支的猪腿招摇着,一叠叠的粑粑喜庆着,糖糁啊、酒啊、面条啊、各种饼干啊,都纷纷溜进了大大小小的担子里,钻进了各样的背篓里,那一路长长的队伍,那可真是荡悠悠地快乐着了。各样的鸟是经受不住这些诱惑的,看到这支队伍来了,它们纷纷从四面八方的树上飞来了,沿着这一路的喜庆飞啊飞,仿佛这天的喜庆是属于它们的。

这一天,不论是去拜年的,还是来拜年的,都会把日子装得满满的,将这天的日子染得红红的。猪腿上有红,糖糁上有红,粑粑上有红,拜年的一切物品都姓红了。也从这一天开始,大人们外出相遇时,那嘴可都抹满了蜜,恭贺新禧!恭喜发财!新年吉祥!新春快乐等的话语更是蝶花飞舞起来。敲开别人家的门,第一句话要说的便是“拜个年”,那些抹了蜜的话语,像风,吹满了山村。

年轻的夫妻这天则是另一道风景,女的背着孩子,男的背着满篓。满篓的粑粑、糖糁、猪腿啊,一路上都贴满了喜悦。到了岳父岳母家,那得住上几天的,至少要到正月初四才能赶回家,正月初八那可千万不能朝家赶,“七不出门八不归”,老祖宗说了,都在心里记着。

拜年回家时,孩子们的手啊那可灿烂了,孩子们的脚啊那可最是欢腾了,亲戚们都像商量好了一般,在孩子们离开的时候,那些红包都纷纷地涌进了孩子们的口袋里,嘎公、嘎婆的,舅舅、舅娘们的,那鼓鼓胀胀的喜悦,鼓满了孩子们的回家路。

飞翔在村庄里的相思鸟

我家的四周是青翠的竹林,竹林之中常常跳来跳去的总有那些迷人的鸟,它们身披不同的色彩,尽在那些竹林里招惹着人的眼。那些鸟里红嘴雀最多,绿中带红、黄中带绿的羽毛,美丽极了,后来才知,它们就是相思鸟。

山中多鸟,我们的天地似乎也格外无忧无虑,夜里躺在床上,四处也能听到那些飞来飞去的美妙的鸟鸣声,梦中有时也是鸟的飞翔。春天,山村的鸟更多,那些竹林更成了它们的乐园,它们在枝叶间蹦来跳去叽叽喳喳,弄得大人小孩心痒难熬。

生活于大山里的村人们,因为长年与鸟相伴,自然听多了各种各样的鸟鸣声,对于鸟语的模仿也就有些活灵活现。他们走进那些树林里,看到在那树枝上跳来跳去的鸟,听着它们的那些优美的鸣叫声,就会不知不觉地操弄起那些口技来。山里的鸟听到那些有声有色而又活灵活现的叫声,便会相继附和,欣喜异常,那时的树林全是那些鸟鸣了。有些鸟可也真有趣,当它们发现上当受骗,会像一个嘟着小嘴的女孩一般远远飞开,连看你一眼的机会都不给。但树林里的那些鸟却没有一只怕人的,有些常常还会飞到你身边的那些树丫上,在那里跳来跳去向你展示起它们的舞姿和丰采,近距离不停地在那树上叫,或者擦着你的头顶抛出一条弧线,老朋友一般与你玩起游戏,捉起迷藏来。

山里因为鸟多,来村里买鸟的外地人也多,每一年他们提着各式的鸟笼子进到村里专买那些相思鸟。看到那些相思鸟在鸟笼子里跳上跳下总想向外冲,我们忍不住会蹲下来去逗它,鸟见有人逗,一下子会焕发出神采,欣喜异常地在那鸟笼子里面跳来跳去,有时还会给你鸣叫几声。听到那些鸟的鸣叫,心里的畅快真是难以言说。村里的伙伴中有些倒是捕鸟的高手,那时的我少不了跟在他们身后钻进那些树林子,悄悄地与他们猫在暗处瞅着那些套。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鸟看到套中那些白花花的米粒儿,会闲庭信步般地走进套里啄起那些米粒来。他们一旦触动机关,自然也就有翅难逃。看到伙伴们捕捉到的那些美丽的相思鸟,弄得我也心痒难熬。有时便也按着他们捕鸟的方法,挖上一块小小的平地,然后在那里放上套,遗憾的是我竟从来没有捕捉到一只相思鸟,自然也就没法享受把鸟放在手上逗来逗去的那份乐趣。

后来虽也成长为一个少年,可对于鸟的渴望并没有锐减,相反,倒是渐驱强烈。记得有次我们正玩着的时候,一只相思鸟不知怎么飞进了叔的房内,我们急忙将门和窗子全部关上,鸟一下子慌得没了出路,飞去飞来地钻进了叔的蚊帐,叔自然没费多大力气便捕捉到了那只相思鸟。看到叔手中的相思鸟,我便缠着叔把鸟送给我。叔逗我一阵之后也便满足了我的愿望。因为有了一只鸟,心里的喜悦自是难以言表,我想好好地喂养它,便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取来一些米粒送进它嘴里,可鸟却对我的好心好意不领情,紧紧地闭着它的嘴,我虽然用手把它的嘴拨开,但它却不吞咽下去,即便我怎样地为它着急,它对我的好心好意还是一副不理不睬。要不是缚在它脚上的那条细绳,它也早就飞走了。可它从来没有放弃那种要飞走的努力,飞去飞来仍是无法逃出我的手。听着它飞来飞去不停的哀哀鸣叫声,我也慢慢地少了那种逗鸟的乐趣,想来想去只好除去他脚上的绳套,还它一片自由的天空。

那鸟摆脱了我的束缚,猛一下子飞上了屋前的那棵大树,站在那树的枝丫上,头向着我的方向鸣叫了几声,那种声音听起来一下子也美了许多。望着它那目光,我的心里突然一震!那鸟在树上向我叫了一阵之后,然后划出几条弧线,直冲向附近那大片的竹林之中的鸟群里,那些鸟似乎在迎接它似的一起欢快地叫起来。望着那鸟飞走的方向,我的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过了几天之后,屋前的那棵树上不知怎么一下子飞来了一群的相思鸟,叽叽喳喳地在那树上欢快地叫。望着那些红红绿绿羽毛的鸟,心里又有了逗鸟的乐趣。那些鸟听了我逗它们的那些声音,它们仿佛喜欢得不得了,不断地在那些枝丫蹦来跳去地舞得欢,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竟然在那群鸟里见着了我放飞的那只相思鸟!它同那些鸟一起在树上高高兴兴地跳,看着它欢快地鸣叫,我的心里突然多了一份感动。那鸟似乎也知道我的心,然后带着其他几只鸟飞到离我最近的枝丫上,一齐站在那里望着我不停地鸣叫。那时,我的心里有了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那份喜悦。我与他们对视着,学着它们的叫声有声有色地逗起它们来。

冬天了,天空少不了要飘起一些雪花,纷纷扬扬的雪花里慢慢地少了那些鸟鸣了。那时的心中便不希望有雪,因为白茫茫的雪弄得山山岭岭到处都是,因为那些雪,飞来飞去的鸟影也少了许多,那时的心里便渴望春天,春天一到,树林里又会涌起许多的鸟,逗着那些自由自在蹦来蹦去的鸟,那真是一种最好的乐趣。

腊月山村

山是弯弯绕绕的,逶迤着不知起于何地,终于何地,只是这样的山中,这里那里散落在那山山弯弯里的尽是一些房舍。山里的房舍汲取了山的灵气,房舍里的人们也便满盈了喜色,那喜色在腊月的时候,不只是灿烂了,简直是洒在那些长长短短的村路上了。山村一旦进入腊月,那些村路之中到处可见腊月的笑声,因为笑声,腊月便丰盈了许多。

山村其实早已充满了那些丰盈和温馨的色彩了,清晨的时光刚刚从晨雾中翩翩而来,这里那里的房舍之上便飘出了许多的炊烟,继而从一家家的窗户门缝里飘出了腊月的香了。一声声的鸡鸣狗吠,山里的腊月更增添了无数的意趣,疲惫在腊月的面前也早烟消云散了。

小孩们最喜欢腊月的,吃过早餐之后,你呼我,我唤着你,把腊月的气氛全向山里带,继而这里那里的房舍旁传来了丁零零的牛的铃声或咩咩的羊的叫声。随后那些声音全汇在了一起,一路沿着山道响来响去,或者牛或者羊全在那些弯弯曲曲的山道上一律地闲庭信步。小孩们也由着他们,自个不时地在山道上“嘭嘭”地放起他们的小鞭炮,随后他们在鞭炮的响声里哈哈大笑,不亦乐乎地手舞足蹈起来。

大人们那时则待在家里,开始忙起年节的豆腐了。山村的石磨那时也就一家家地动了起来。磨自然是那种磨豆腐的小磨,那磨多属于山里的节日,每当节日来临,那磨便灵气了许多,从而也有了用武之地。腊月里在山村里走,到处都可听到那种悠悠的小石磨的声音。走进磨坊,各户的人家都在磨坊里忙来忙去。磨旁男男女女的脸上全堆满了腊月里的那种醉人的笑。女人站在男人的身旁,眼里的笑全随那旋转的磨盘飞来飞去,手在磨盘上灵动了许多,幸福和满足全在那些小小的磨坊里飘来漾去。到了中午,各处房舍内又全是一片咯吱咯吱的滤豆浆的乐音了。随着山村的那些飘来飘去的一串串的乐音,各处房舍的灶房里都飘出了豆腐的香。

团馓也是腊月里的一种香,进入腊月,这家那家的女人们最为忙碌。有阳光的天里,许多家的坪坝里都摆放起一些木凳来。山里的竹多,用竹编的大大宽宽的竹架就像被村人展览一般全都摆放在那些木凳上,竹架上摆放着洗过的稻草。各家灶房的甑子正飘出缕缕的香,那香随风飘出灶房外,坪坝的各处都是那团馓的香了。女人们站在屋外的一张桌子旁,精心地在那些圆圆的团馓上做着这样那样红红绿绿的花,姿态万千的花,红红艳艳地惹着人的眼。走进山村的那些坪坝里,都可望见那些万紫千红的花了,那些花开在那些团馓之上,腊月也便花枝招展了。

进入腊月,年粑更不可少,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那时全动了起来,山村的情趣随着腊月的深入也浓郁了许多。人在那些山村里走,鼻翼之中自然也会闻见那些年粑的香了。现在的村人粮食多了许多,那一家一家的房顶上从早飘到晚的飘起的都是做年粑的那些香。男人们围在一个石槽边,起着个劲儿地挥舞着他们的手臂,粑粑槌在他们的手里扬起又落下,宛如那些跳动的音符在他们的手里跳来跳去,“乒乓乒乓”“乒乒乓乓”的乐音便在他们的敲击之下响在那些山村里。女人们则站在那些大桌小桌旁,眼睛在男人那扬起和落下的手臂里飞舞,男人的手臂那时是女人最美的风景,女人们望着风景尽是抿着嘴儿地在那里笑。白花花的糯米粒儿就在男人和女人的扬起又落下的目光里一点点黏在了一起,男人那时不只是槌打了,又多了拖了。你打我拖,粑沾着棒槌,棒槌又沾着人,你来我往,玩笑和情趣就在那粘来粘去的动作里逗得那些男女老少笑来笑去。一俟火候成熟,女人们便伸出了她们那白白的手,从那石槽之中托起那一大团的年粑搁在那油乎乎的大桌之上,随后你扭一团她扭一团放在各自的木板之下,然后,她们把双手撑在木板之上,踮着个脚尖把全身的力搁在上面,年粑就在女人们那些灵巧的手下成了形。

随着年节的一点点临近,腊月的山村在人们的眼前红艳了许多,村人们把红灯笼挂在了各自的大门之上,红艳艳的灯笼把山村的年节弄得越来越招惹起人的眼。有些人家的门梁之上还挂起了红红绿绿的气球,年节的气氛在那些红红绿绿的喜气里浓了许多。榔柱上的对联也是少不了,村里会写对联的几个男人那时也便成了山村最忙碌的人。他们相邀着聚在一处,常常为了一句两句精彩的词句而在那里苦思冥想。求对联的村人也多,他们不分亲疏远近,全是满口应承,谁要是不识好歹掏出钱来,他们全会恼起来。随后一家家的榔柱上贴满了喜庆洋洋的对联来。

年节的前奏都已准备好,临节也只那么两三天了。村人们那时虽最忙碌,但他们从头到脚全是幸福。他们把买好的年货拿了出来,提前几天准备起了春节的那些菜肴。男女老少那时全聚了家里,你洗我刷,你炸我蒸,焖炒煎煮,全都分工有序,谁都想抢先响起过年的那一长溜的鞭炮。据说最先响起鞭炮的人家来年会赢得一个好丰年,于是一家人齐心协力、争分抢秒地赶着年夜饭。小孩们心里那时比谁都着急,他们早在伙伴们的面前夸下了海口,自家到时会抢在最前头,他们一早把自家的鞭炮抓在手里,一俟时机成熟,他们便把挂在竹篙上面的鞭炮点燃。望着那噼里啪啦震天的鞭炮响起,他们挺着个胸地骄傲得不得了。年节时的小孩吃饭也最快,大人们不管怎样劝,他们匆匆地吃下几碗饭,便会吆五喝六地纷纷聚在一起,山村的各处那时到处可见他们的欢声笑语。

除夕的夜晚,山里的各处最为热闹,各家各户不管大人还是小孩,男人还是女人,全又关心起了午夜的第一声鸡鸣。后来随着山村电视的兴起,这种对于时间的关注渐渐移到了电视里敲响的午夜的第一声钟鸣。那时每一个人的心都揪紧了起来,特别是那些年夜饭没有赶在别人之前的更想在那时抢个好彩头。当午夜响起第一声钟鸣,山寨的各处突然全是一片震天的响,爆竹声、鞭炮声,还有后来兴起的一些焰火也在那些山村里响了起来,此起彼伏的声音一下子把腊月的山村推向了高潮……

织饭篓的父亲

在我们的那个山村里,几乎家家都有饭篓,饭篓是竹制的,它圆着一个小肚,有些外面还被画上一些图案,或者是鸟,或者是花。山里人家少不了这样的饭篓,他们一早吃了饭后,把一天都搁进了山里,不到天黑也不会想到回家,饭篓也便成了最好的盛饭工具了。如果是一家人进了山里,他们也很少带上碗的,总喜欢到山里就地取材。中午休息时,他们的目光便四处搜寻树上的大树叶,然后跑去把它摘下,用山泉水稍洗,把饭盛在那些树叶上,砍下一枝小树条做成筷子,一家人坐在树下,乐融融地吃起来。

少时我也常常跟着父母一起进山,那样的情景我也经历过多次。不知什么原因,中午休息时,坐在一处树荫下,吃着那种饭篓所盛的饭菜,总感觉比家里吃时要香甜得多。那时所感到的是一种特别的香,有时几近于狼吞虎咽了。吃过后,用衣袖抹一抹嘴,简直惬意极了。每到夏天时,家家都要进山,就着大太阳铲桐树或茶树下的草,那些草要是不铲,一年的桐树或茶树结的籽也就少,更谈不上籽粒饱满了。所以山里人便少不了倾巢出动。进到山里,选一茂密的树荫,把饭篓挂在某棵树的树枝上。夏天山里多蚂蚁,树上一不小心便会有蚂蚁爬来爬去。男人们便会取出几张烟叶来,把挂饭篓的两头捆住,不知何故,蚂蚁竟会避而远之。

父亲是一个篾匠,山里的人便少不了要找父亲。父亲听说是请自己给其织饭篓,便显得特别高兴,往往满口应了下来。晚上便见父亲就着他的那盏小煤油灯,在那一星两点的灯光下细心细致地织起来。在静谧的夜里,常常听到父亲织饭篓拨动细竹条的声音,那种声音很响。当那户人家走来拿着那只饭篓赞不绝口时,站在旁边的父亲便会出现一种特别的笑。要是那人拿出钱来给父亲时,父亲往往会有种过意不去之感,而谢绝别人的好意。母亲为此也不知责怪了父亲多少次,虽然父亲答应了母亲的要求,但仅是停留在嘴唇上,临了在别人的赞扬声中也就把母亲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了。有时,母亲站在一旁几乎抓破了脚板皮,即便给父亲一点什么暗示,父亲也从来没有理过,他有时还责怪母亲小气。父亲说,乡里乡亲的,给大伙帮一帮忙,有什么关系呢?谁家都会有个大事小事的,手头上的活儿值不了几个钱的。即便家里有时揭不开锅了,父亲也不会拿下别人的钱。每到这样的情景下,便会有人送一点粮食来救一救急。但别人从不交给父亲,常常悄悄地交给母亲,母亲接过那些东西时心里也便有了一种内疚之感,有时对于父亲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母亲说起父亲织的那些饭篓时,常会眉飞色舞起来。母亲说,以前集体时,父亲织的那些饭篓挂在山里就像一幅画一样好看。那时,一家一只饭篓,远远地看去,别人还以为树上结了一种什么样的好果子,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但你走近之后,才会发现挂着的全是饭篓。母亲说,到了中午休息时,大伙取下挂在树上的饭篓,扯几张桐叶子,用水洗一洗,然后把饭篓里的饭菜倒在桐叶上,纷纷跑到有荫的地方,大张着嘴,或者你从我这里夹点菜,我从你那里夹点菜,那场面,那情景,还真热闹。母亲说这些时,她已忘了对于父亲的那种责怪,她的脸上所拥有的只是自豪。

曾有山外的人到了山里看到父亲织的那些饭篓爱不释手,他们经过打听找到父亲,企图合伙同父亲做饭篓生意。他们说父亲负责织,他们负责销。他们对父亲说起了那美好的发展前景时,满以为父亲会满口应承下来,谁知父亲听后竟是一口回绝了。母亲事后便不断地责怪父亲,没想父亲竟对母亲说,你知道那会砍掉多少竹子吗?竹子都砍完了,以后我们拿什么来织我们需要用的那些东西。再说,我织的饭篓怎么能让他们去挣钱呢?要挣也该我们山里人去挣。就是因为父亲的固执,合作的事也就泡了汤。那些人走后在外面说父亲是个死脑壳,连钱都不知道挣。父亲听了不置可否,为这一点,母亲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子。母亲说,你怎么会想到他是那么一个死脑筋!搬起牛头不钻筋。织饭篓费家里的煤油不说,还要费工费时。可父亲从不这样认为,父亲总说,有事干总比无事干好吧。后来,父亲看到村里兴起了赌博的事,父亲更是理直气壮了起来,怎么样?要是我不给别人织饭篓,这不也上了赌博场了?母亲说,就你这样一个扁担大个一字都认不了的人,还想去打牌?这一点也确实击中了父亲的要害,父亲是个文盲,为此事,父亲也常常在我们面前唉声叹气。

父亲不只是会织饭篓,还擅长于织许多竹器产品,仅织的背篓便五花八门。我们那一带时兴女儿出嫁时送一个新姑娘专用的背篓,那种背篓的竹条比一般的竹条要精细得多,费工费时不说,还更费神。竹条比一般的背篓要光滑得多,摸起来有种滑腻之感,织完之后便请本村的一位黄姓老师画上一些画,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父亲织起那种背篓时,他的神情更是专注,即便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他都不会发觉。父亲由于织这些竹制品多了,熬夜的时间也就更多了起来,眼也不怎么好使了,但只要有人向父亲开了口,父亲便会满口答应。父亲织这样的背篓往往要花费四个工时。可是,他要是把这样的背篓拿到街上去卖,他从不考虑这手工艺品的价值。只要有人肯买,价钱再低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卖了。为此,我也多次责怪过父亲,可父亲总是满不在乎。父亲说,无非到时多打几个夜工。父亲说这些时,脸上一副蛮有道理的神色。对这样的父亲,我也只有无可奈何。

别人来取父亲织的那种背篓时,父亲要是却不过收下别人送的东西时,他总感到愧对了别人似的,免不了还顺带织一个饭篓送给别人。你要是说他的话,他还振振有词的,收了别人的钱,总不能让别人吃亏吧!父亲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吃亏。就是因为这样的父亲,他走到哪里,别人只要老远地见着他便会把他拉进屋去,一顿好酒好肉地待了,父亲便又有种愧对别人的感觉,回家之后免不了又责怪起自己来,你看你看,我说过不能随便喝别人酒的,怎么又喝起来了呢?父亲往往为了自己的这种愧疚,回家后便又熬更守夜地织一个饭篓送给别人,之后他的心似乎也就少了一种折磨了。

正是因为有个固执的父亲,我们那个山村里的饭篓也就特别多,那些饭篓挂在山里也就成了一道特有的风景。父亲上山只要看到那些饭篓,他的心里便是无比满足。

山里人家

前面是山,后面是山,两山之间一条小溪,小溪两岸多是竹林。四季茂密的竹林,衬托出故乡的独特风韵。故乡除了竹,更多的是树,树和竹也就构成了故乡的色彩。

从前山或者从后山爬上任何一个山顶,满眼里除了山还是山,蜿蜒了一片。从前走到山里任何一个地方,一不小心便会撞上狼虫虎豹,现在没有,只是听老一辈的人说,20世纪五六十年代,随便钻进山里打野味,常是满载而归。那时山里的野鸡、锦鸡什么的,到处飞来飞去。虎豹也常袭击放进山里的牛羊,小孩更不敢随便进山。

因为到处是山,目光所及之处自然是树,树是那些大树,葱葱茏茏的,青山了一片。走进山里,那些柴刀砍柴的声音清晰可闻,要是大声地呼喊几声,到处都可听到山的回应。进到山里,也忍不住这山朝着那山里喊——哦呵呵,山林回应。山里人家听到走来的脚步声,便会走出屋来,热情地招呼客人进屋去坐。茶是没有,一杯白开水端来,他们的眼里满是歉意之色,双手恭敬地端给你。要是在夏天,山里的凉水更是清凉而透人心脾,什么这里卖的那里卖的矿泉水都会逊色许多。然后他们便留你,一个扯着你的手,一个拉着你的衣,一个很快地拿出一把菜刀,走进屋里砍出一大块的腊肉来,那时你想走也就真是不识趣。即便你坐下了,他们还不放心你,叫上小孩瞅着你。山里人家喜欢经常来客,有客别人便会羡慕。山里人家的心目中,家里来客那是一种荣耀,吃饭时也就大着嗓门儿同你说话,生怕别人不知似的。他们劝你海碗地喝酒,大块地吃肉,吃得满嘴里流油,他们便会掏出心窝子里的话,那种黏糊人劲仿佛你是主人他是客。要是你能喝起兴来,他们更会激动无比,忍不住就会给客人唱起山歌。山歌飘在山寨里,山寨里的一些人便是打着火把也要赶来凑兴。那时你一句我一句地唱,唱得个热之闹之,不亦乐乎。

因为到处是山,故乡的活也就更多的是在山里,他们常常早上出门,天黑回家。中餐用竹篓带进山里,到了中午他们才钻进一片树林里,走到那有水的地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们的那种馋劲儿仿佛吃的山珍海味。因为山大树大树多,山里少没了缺水的担忧,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喝到清凉的水。他们双脚跪在水边的地里,伸长着脖子咕噜噜地喝。那些水一进了肚里,便有了种从喉舒服到全身的感觉,清爽得舒服死了。

忙了一年到春节时,大伙请来请去地便在一处打年粑。走进山里,只听到这里那里都是一片棒槌的声音,你一槌我一槌地打得个赛劲至极,其他的人围在一边看,看谁的棒槌能扯起更长的丝。当米粒儿全部打成浆,揉成一团,女人们便伸出了她们粗大的手围上去,双手捧着放在一张大桌子上,一只一只的油乎乎的手扭出一些团,放在一块小木板下踮起脚尖儿用手向下压,圆圆的糍粑也就成了形。小孩子则专瞅着大人们不注意时,你扯一团我扯一团,然后便是飞也似的跑,大人们大声地在后面喊着追,可也没见他们脚步挪动一下,然后便看到他们站在那里大声地笑。故乡的人过的是赶年,比汉族的早了一天。为了赶在别人之前,全家出动备年饭,那时只听到菜刀在这家那家里响。山上山下接二连三地响起鞭炮时,饭没做熟的人家听了心里便急,你催我我催你地追着时间赶。户主见大功即将告成,急急地在托盘上放好祭祀的肉、豆腐、粑粑、香等之物,虔诚地去敬灶神、土地神和祖先。小孩盯着大人的动作,大人喊一声放,小孩便点燃早已准备就绪的鞭炮放起来。听到自家的鞭炮响,他们如松了一口气似的会心一笑。

春节里他们休息不到两天,便会有人找上门来,请着去帮忙解料或者给人去放炮火、挑担子。他们似乎在等着来人的话似的,往往来人还没说完便毫不犹豫地满口应承。本来不需要几个人的活,主人却常常要多叫上几个人,他们图的是在山里解料时的那种节日的喜庆气氛。料一天解得不是很多,话却是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舒心快乐。女人们则是蹲在家里给男人们煮饭,然后背着煮好的饭菜送到山里,或者干脆把米、菜、鼎罐、锅子全背进山,在山里垒上几块石头野炊一样。他们边吃边谈论起最近几天放炮火去的那些人家如何丰盛和有脸面。定亲路上,什么团馓、粑粑、猪腿、衣服、肉等一路地红红绿绿、浩浩荡荡。到了女方家里,姑娘倒上一碗碗的红糖水请长辈们喝,长辈们喝了放上一些礼钱在碗里。少辈想喝却没有那个福气,只好站在一旁干瞪着眼。糖水虽然没得喝,嘴瘾却是少不了要过一过,于是,姑娘便成了小辈的众矢之的,长辈们则坐在一边看热闹。山里的姑娘也不是那么好欺侮,她们会趁小伙吃饭时瞅着机会端起桌上一大碗的菜豆腐猛地便往小伙的碗里倒,小伙突然遭此“厄运”,也只有干瞪眼的份,男女老少们见了全都大声地笑。接亲之日,只要听到迎亲队伍的鞭炮响,姑娘的房内便是一片哭嫁声,你一句她一句地哭得个肝肠寸断也没见谁走去劝。进院坝的路口摆着一张黑幽幽的八仙桌,女方的礼官站在桌边等待着。接亲的礼官豪气十足地走上前,接着双方便是一番唇枪舌剑。迎亲的礼官只有战胜女方的礼官才准允许进屋去坐。双方的男女对此却是乐此不疲,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盯着那些热闹看。

故乡因为山大树多,走在山里便有一种爽心的感觉,清新的空气使人总是怀念无比。故乡的事、故乡的风土人情也就免不了常常使人想起。于是,在自己的梦中,无数的场景和人物更多的都是在故乡的那片土地上。

童年的故乡

我的故乡是湘西常见的小山寨,多山多水的特性,使得故乡常年处在郁郁葱葱的环境里。葱茏的树林随处可见,环绕故乡的翠竹常常会在那微微的风中发出一片轻轻声韵来。树叶的清香随风飘起,走在山村的任何一处地方,盈满鼻翼的全是那些清香了。

山寨之前是一条小溪,小溪从大山的山腰里一路九曲连环而至,穿过山村之后,然后又一路地回肠荡气而去。站在大山顶上远望小溪,只见一路的青枝绿叶掩映之中,一条时隐时现的水练泛着青亮亮的光,宛如飘带一般飘来飘去从山村前飘过。那时望向山村,满眼所见的全是绿莹莹的一片,山村的上空不时飘出的几缕轻烟,更衬得山村绿意浓浓,山村里除了绿色还是绿色。

能在那样的环境里度过自己的童年,心里怎不洋溢出一种幸福呢?那时村寨里一般大的孩子也多,贪玩的习性使得山村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地相聚在一起,你呼我唤地总要弄出一番事儿来。村寨周围的竹林和树林自然成了小孩子的天然游乐场。大伙常常相聚在那些竹林里,双手使劲抓紧竹竿,悬空着脚地向上撑。那时的我们谁也不甘落后,咬着牙红着脸地也要拼着命地往上爬,疲惫了一天的大人们有了小孩们那些相互攀比的滑稽动作,忍不住总会笑出声儿来。小孩们在大人的那些鼓劲呐喊中,自然都想弄出一番好名声。

竹林里的那些鸟也是不怕人,特别是春暖花开之季,各样的鸟儿也会涌向那些竹林里,它们在那些竹枝间跳来跳去舞得欢,或者突然跃起身子从大人小孩的身旁一掠而过,然后又稳稳地落在另一棵的树枝上。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爱逗着那些鸟。许多时候,也不知道那些树林里到底是人的叫声还是鸟的叫声,是人在逗鸟还是鸟在逗人。看着那些鸟儿在那些竹林和树林里蹦来跳去闹得欢,一天的疲劳也就在那些逗趣中一点点地消失了踪影。

夏天的时光,村寨前的那条小溪因为凉爽而也变得热闹了起来,大人小孩们全都喜欢涌向那条小溪里。女人们有事无事则会找出几条衣裤来,聚在小溪某处边洗边聊。男人们则袒着个身子聚在上游或下游的某处水潭里戏来戏去,竹林和绿树倒成了遮挡男女目光的天然屏障。在进寨的那条小路上走,所能听到的全是溪里的那些欢声笑语。树林映在溪水里,人影融在溪水里,有时真不知到底是树成就了那条小溪,还是那小溪成就了那树,到底是人美丽了小溪还是那小溪美丽了人。到处一片地绿,到处一片地翠。鸟在林中叫,鱼在溪中游。而那些溪水里的人,有时似鱼,有时却又似鸟,为他们像鱼一般地游,他们像鸟一样地逗,人与自然的和谐,全都融在了那些树林和小溪里。

每逢小溪涨水之即,那大河里的各式各样的鱼儿更会成群结队地沿着那条小溪逆流而上,待溪水清澈见底,那大大小小的潭里便会见着那些游来游去的各样的鱼。山村的鱼儿胆子总是那么大,有时少不了移近你的身边逗着你。它们的那份优哉游哉的神态,弄得跟着大人学的小孩们整天赖在那条小溪里。小孩们那时比谁都会闹,少不了学着鱼的样子游在水潭里,或者学着大人的样儿仰着个肚、微眯着眼望着头上的那些树叶和天空中那多彩的云,享受大自然带给他们的那份惬意。也许因为满眼望去都是那些绿意浓浓的起起伏伏的大山,小溪上空的云彩自然成了小孩们眼里最美的一道风景。

小溪里的螃蟹不知怎么也很多,有时它们也会从那些岩石下探出他们的身子来。虽然小孩子也会伸出他们的手,可那些螃蟹却是一副不理不睬的神态,如同闲庭信步般优哉游哉地逗着你,或者干脆待在一处阴凉的岩缝里,闭着眼一直在那里打瞌睡。小溪里还有一种山村人称作螃螃的背部黑黑的小东西,他们的胆子更是大得很,少不了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突然跃过你的头顶钻进那些溪水里。山村的小孩见多了它们的做派,对于它们的嬉闹常是一副的不惊不诧。每当夜深人静,它们更争先恐后地显耀各自的本领。那时,小溪的上上下下叫来唤去的全是它们的歌喉声。它们在那里不知疲惫地叫,此起彼伏地叫,似乎不弄出那些声音来,别人不知道它们存在似的。

听多了夜色下山村的那些声音,小孩们谁也不会惊诧的。小孩们仍有他们的小天地。每当夜色来临,他们又会钻进山村周围的那些树林里,乐过白昼的小孩从来不会忘记那一大片的树林的。小孩们急急地吃过晚餐,相约着都向那些树林里涌,有些则会悄悄地躲在某一处,故意弄出一番吓人的声音吓那些女孩们,可即便怎样弄,还是会被人识破。那些还没吃饭的小孩听到那些喊声和嬉闹声,心里那一番的急直让大人见了偷在一边乐,有时大人也便故意慢慢地弄,那时的小孩便会讨着乖地帮着大人弄这弄那。山村的竹林里萤火虫也较多,荧光在那些树林里飘来飘去直惹小孩们的眼,天空的月光从那些树林的缝隙里飘下来,月光和荧光更给林中的小孩们增添了一番独有的情趣。林中的松鼠有时也是不甘寂寞得很,它们听到树林里小孩们呼来唤去地闹得欢,它们也会纷纷向小孩们的那片树林里钻,它们从一棵树跳向另一棵树,灵巧的身子专门惹起那些小孩注意似的。有些小孩见了也是很羡慕,竟也不知天高地厚想学着松鼠一般在那树枝间跳来跳去。

置身于城市之中也是许多年的时光了,可是,每当独坐于城市楼群之顶,远望着那些或近或远的变幻莫测的灯火和头上那时圆时缺的月亮,我就会想起童年时的故乡来。有时自己的梦境里,仍然少不了出现故乡的山山水水、故乡的人、故乡的事、故乡的那些可爱的小动物,以及那些婉转动听的鸟语。它们一次次地在我的梦境里出现,那时的自己便又多了童年的幸福。

村头里的那口老井

老井的前面是一条溪,溪是乡间的那种小溪,因受山村山的影响,溪水清澈得见底,一年四季潺潺的溪水与那眼老井相映成趣。有阳光的时候,水底的鹅卵石受到阳光的照射,常常泛出一种惹人的光泽。

老井和小溪之间原有一棵侯栗树,那树很大,站在老井旁边仰望那树,树叶青青地直入云天,人也在那种仰望里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在老井旁边的那座简易的桥上走,老井的井口也便映入了人的眼,长方形的井口如同山村里的窗眼,在阳光的照耀下,井壁之上全是阳光从井水里反射起的一圈一圈的粼粼波光。儿时的那口老井要简陋得多,后来随着条件的好转,寨里的人也便从老远的地方买来那种宽大的石板,将其装点得美了许多,老井的六面也便变成了那些平展展的石板了,水汩汩地从那石板的小孔里流出来,人待在老井旁,静静地听着那轻轻的流水之声,耳畔回旋的似乎是那《二泉映月》的旋律。

井口之外是一个长方形的水池,一年四季里,村妇们都会聚在那水池周围洗菜或者浣衣。特别是寒冷的冬天,当溪水冷得刺骨,老井的水在那时则温和得多,水池子周围那时更热闹,这户那户的女人们提着大桶小桶的衣服相继聚在水池旁的那块平地里,一边轻松地搓洗着衣服,一边嘻嘻哈哈地说起打趣的话,即便平时吵过架的女人,一旦聚在水池之旁,这个那个的几句闹笑的话也不得不在这里冰释前嫌,也和大伙张开那抿紧着的嘴,变得嘻嘻哈哈。

春天里,老井的上面多会长出一些杂草来,杂草似乎也在喜欢老井似的尽在那里凑热闹。山村的人却见不得那种疯疯癫癫的杂草卖弄风骚,他们一俟那草向上长,就会将它们连根拔起。井壁之内则多那种乡村的苔藓,每到春天,老井的四壁便薄薄地青葱了一片。那些阳光一年四季里也会聚在那里凑热闹,它们会透过那些稀疏的竹叶溜进那口老井里,有风吹过,阳光和竹叶总在那口老井里相映成趣地总要弄出一番韵味来。

因为老井周围的那些竹林和它前面的那条小溪,夏天的老井是寨里最佳的一处避暑之所,夏日炎炎之日,村人们会三三两两地走出他们的屋子来到那处老井旁,或者坐在溪里的岩石上,相互扯起乡里的那些家常来。那时产生在老井旁的龙门阵最多,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喜欢走到老井那里聚,享受那种悠闲自在的乡村乐趣。小孩们那时也懂事,要是大人讲得口干舌燥,他们会适时地舀出老井的水恭敬地送到大人的嘴边,那份孝敬常常弄得大人们不多说几个龙门阵还真有点过意不去似的。

老井的水口感特别好,即便后来村里引来了自来水,村人们做豆腐时还少不了去挑那口老井的水,用它所做成的豆腐吃起来硬是胜过其他地方许多倍。所以村里每当红白喜事,总会安排一两个人去挑那口井里的水。喜欢吃那老井的水做成的豆腐的人每每总是那么多,桌上的菜还刚刚上齐,已上的豆腐却不见了踪影,主人见了那番场景,脸上自是骄傲得很。管事的人见那一桌子的人吃豆腐时的那股子馋劲,少不了适时地大声吆喝起来:“添豆腐啰!”那拖长拖调的喊声引得外地的人感到特别稀奇,知晓内情的人则是站在旁边瞅着那帮子的人直个劲地开玩笑。

每次我回到故乡,经过那口老井旁,总少不了要饱饱地喝个够,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我很久没有喝过水似的。但别人又怎知久居城市里的人喝起那清凉的水时穿肠而过的那种舒爽的感受。城市里虽然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矿泉水,但我的感觉里,最爽莫过于村头老井里的那眼水。长大之后,从母亲的嘴里我不断地听到了我与那口老井的许多事情来。母亲说儿时的我最喜欢玩的地方就是那口老井了,我常常是一个人待在那老井旁玩得个不亦乐乎乐不思蜀,许多时候还起着个劲地面对老井同它说来说去,那种自言自语的神情仿佛那井就是一个人似的。许多时候要是家里不见了我的踪影,那我一定是待在那口老井旁,后来村里的那些大人们还在笑话我玩着玩着玩进老井水里喝得个满肚滚圆的趣事来,可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原因,每一次掉进井里都会有人及时地赶到井边来救援,有时自己还一头水地把头伸出水面对着赶来的大人呵呵笑。开始我怀疑是母亲夸大其词地混淆视听,后来那些大人们与我谈起儿时我与那口老井的事时,我对母亲说过的话才深信不疑。

因为对老井的感激和怀念,每当一些重大的节日来临,村人们都会像怀念自己的亲人一般来到那口老井旁,口里默念着对于老井感激的话,那份虔诚和庄重的神态弄得过路的人也不得不肃然起敬。

山里男人

从山脚到山顶是长长的路,路蜿蜒着向上伸去,两边虽有翠绿的青山,山里的男人在匆忙的脚步里却无闲去品。这样的山在湘西到处都是,山里男人常年都要奔波在这样的大山里,双肩磨出了血,扎笼细子沾满了血迹,他们仍要背着那些压弯了他们腰的扎笼在那些弯弯绕绕的山路上走。从田里打来的谷粒,从山坡上拽来的苞谷棒常常把他们的腰压得弯弯曲曲的。山里男人还得弯着腰一步一步地在那山路上爬,哼哧哼哧着也要咬紧牙关一步步地走。他们走一程歇一程,山再大路再长,他们都得劳作在那些大山里,他们手里握着的那条丁字形的打杵也早磨得亮光光黑黝黝的,那条打杵是他们在路上靠着背篓或者扎笼休息那么一会必备的工具。汗水淌满了脸,咸痛了眼,伸手扯起衣角便在脸上擦起来,可那汗却是越擦越多,全身的衣裳都被那汗水浸湿了,回到家里脱下衣服拧几拧,那汗水一股股地流出来,地上早已淌成了河。山里男人上山或下山,他们的背篼里都得搁着一大袋一大袋的东西。山风吹来是男人所渴望的,可山风也不常吹,山风一多却是要下雨,雨来了他们也欢迎的,那样可以减少他们身上的疲惫,他们只要把背着的东西用一张胶纸或者薄膜盖上,淋着大雨也要背着那大袋大袋的东西在那山路上走,他们不怕雨,怕那流不完的汗遮住了他们的眼。

湘西大山里的那些路,并非全从山脚到山顶。偶尔也有在山腰里绕来绕去的较为平坦一点的路。他们挑着装满了东西的箩筐走在这样的山路上,他们的担子倒也可以晃悠几下了,他们的脚步也可以健步如飞了,他们的脸上也会出现笑的。山里的男人们,他们只要稍有一点的轻松,他们就不会吝啬他们的笑容,那些笑会从他们的脸上溢出来。可是望一望他们那些担子里的东西时,是不是也会轻松呢?那满满的一担里该有一百多斤吧。一百多斤对于生活于大山里的山里男人那是司空见惯了的事情。走在大山里,你还会见到挑起或背着两三百斤在山路上走的山里男人。他们很累,但一旦看到这山里或那山里的那些黄澄澄的稻子或满山满坡的苞谷棒子时,他们便又会将疲惫给忘掉。他们会天不亮就出门,就着月光也要背着那些一大袋一大袋的粮食回家去。腰酸了,脚累了,可是他们见到面前那些瓜秧一样疯长的孩子或者那在学校里读书的孩子,那些苦和累也便消失得了无踪影。他们会幸福地出现在那些山路上,挑着那满担满担的粮食赶到集市去。为了换回孩子读书所需的钱,面对降得再低的价也得咬牙把那粮食卖出去。孩子们读书还等着要钱啊!他们不希望孩子像他们那样受苦受累。孩子们能够考上大学,他们的心里是极高兴的,可他们接下来还得东挪西借地去给孩子们准备上学要交的这个费那个费。他们有愁,会把愁搁在心里;他们有泪,会把泪流在心里。他们会忍住,咬着牙也不会让在外面读书的孩子受到一丁点的委屈。孩子读书的钱要耗掉多少担的苞谷或者多少担的米,他们是一清二楚的,为了孩子他们还得一担担地挑到集市去。他们需要挑着一担担的粮食,翻过一道又一道的坡越过一道又一道的岭。他们走在烈日炎炎的山道上,即便走到公路上,他们也舍不得花掉几个车费钱,他们会挑着那些粮食走,他们认为自己的力气不值几个钱,力气只会越使越有劲,他们常常是那么无休止地安慰自己。山里的男人也会累得生病,可是他们会为孩子节省出学费钱,硬把那病挺过去。即便他们住了院,他们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求医生用最便宜的药,打最便宜的针,那病只要稍有好转,他们便会缠着医生出院。他们会心痛那几个住院的钱,他们心痛那钱剜了他们的心。可是即便孩子生了一丁点的小病,他们却会抱着孩子匆匆忙忙打着灯笼、火把赶到几十里远的乡镇医院去。孩子的病常常会割痛他们的心。山里的男人啊!为了孩子总是那么无怨无悔!

他们也有轻松的时候,可那时夜却已深。他们接过女人送上的一碗苞谷烧。他们的苦和累便又散在了女人们的那些柔情里。柔情似水的女人啊!也会弄得那些男人忘掉身上的苦和累。男人们大口地喝着那些苞谷烧的酒,女人痛惜地望着男人那疲惫的脸,嘴里的话语会适时地惹得男人心里甜甜的。山里的男人,走进山里是钢,到了家里又被女人弄得柔情似水。他们也像女人抚摸男人的柔情蜜意里抚摸着自己的女人,第二天他们又走进了那些日晒雨淋里。累了,站在那些大山里拿出山歌吼几吼,那时只听到这山接着那山的一片又一片的浑厚的男人的山歌声。他们唱着的歌里有他们的欢乐,他们的歌里会显示出山里男人雄性的力。吼过之后,身子便轻了,劲头又足了,烈日也罢,暴雨也罢,那些男人全是熟视无睹的。

在湘西的崇山峻岭里走,不小心你会听到一阵山一般的吼,看到那番场景更会感觉到一种惊天动地般的力,要是见到那些裸露着的脊背,谁都会有一番震撼的,望一眼那些男人的手,老茧早已是厚厚的一层。那从这山连着那山的一根一根上千斤的水泥柱,就是那些男人一步一步挪进大山的。那是一种怎样壮观的场景!他们披荆斩棘一步步地爬行在大山里!数十个人喊着同样的号子,在树丛中一点一点地挪动着,那情景如同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即便缆绳深深地勒进了他们的肩里,可他们还得一步一步地挪,固执地在那山路或者没有路的地方向上移。他们拧成了一股绳,要是稍有松懈,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听着那一声一声“吆喝吆喝”的整齐的声音长一声短一声地响在大山里,谁见了都会震撼的。水泥柱子在大山里一根根地立起来了,高压线穿过这座山然后越过那道岭,蜿蜿蜒蜒地连进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山寨里。突然一夜之间,煤油灯换成了明亮的电灯,他们兴奋了起来,激动了起来,他们望着头顶上亮起的电灯,心里感到苦和累都是值得的,他们会为自己的那一点点的胜利而高兴不已。

随后修路的炮声又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听见那第一声炮声响起,男人脸上的笑啊,更是变得灿烂无比,望着远处腾空而起的飞舞的岩石,他们能不喜悦吗?想起以前的山路从此会在自己的手里变成绕山绕岭的一条条的进村的公路,想到那些车辆会绕去绕来地绕进自己的村寨里,想到远在外地的工作的孩子到时能坐在车里轻松地回家,他们感到了骄傲和自豪。他们似乎看到了孩子们回家的车到了自己的屋场边了,他们的劲立时便足了许多,他们浑身都充满着力,他们在那些大大的岩石的面前抡着个大锤起着个劲儿地敲,手敲起了血泡,他们抓起山里苦楝子叶放在嘴里嚼几嚼,胡乱敷上那带血的手掌,然后又抡起了那只大锤。他们把那些岩石从泥里掘出来,或者凿出一个炮眼把炸药放进去,他们在做着那些的时候感觉到神圣无比。他们起早摸黑地不停地挖,饿了就着带来的红薯啃几口,渴了就着山里的山泉喝个够。夜深了,他们就在山里搭起一个个简易的篷子,敞开带来的那些铺盖躺在里面望着透过来的月光做起甜蜜的梦。六月的天里,他们干脆把地当床,拿天作被,躺在那里数着天空的星星慢慢入睡。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数过自己那些日日夜夜的苦和累。望着那一点一点变长变宽的路,男人们站在那里笑眯眯的。

公路通了,车子也在他们修的公路上驶来驶去。孩子们却还不见回家来,他们却不停地向人解释,孩子们工作忙啊!他们无比体贴他们的孩子,却从来没有体贴过自己。他们望着那些路,对孩子的挂念越来越重,他们在不停地念叨着,孩子们可好吧,孙子长大了吧。他们会在月夜里不断地送给孩子们祝福。他们坐在自己的场院里望穿了那些路的时候,他们已然老了,但他们感觉到自己做得还是很不够,他们已经感觉到了时光的无情,可他们面对着自己的一生,还是那么无怨无悔。

山里腊肉

到了山里做客,主人常会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腊肉拿出来,给你炒上一甑钵,肉里放上一些大蒜和青椒或红椒,没加其他的佐料,那味道的香美只有到过山里的人才体会得到。

腊肉是山里人待贵客最好的一种菜,到了龙山的各个地方,只要进到山里是少不得你有腊肉吃,吃了一次,那种香美的回忆常常令人心醉,让人回味。

小的时候,能够吃上一片腊肉,即便是几天不吃饭都过得。父亲是个篾匠,别人只要请父亲去织一个背篓之类的,自己便会找尽借口去到那家人家去,偶尔混上几片腊肉吃。腊肉的香味是永远也无法从记忆中消失的。

现在,城里人的生活就如人们所唱的歌一样充满了阳光,但人们还是要跑到山里去。到了山里,腊肉是少不得让客人吃个够。即便是一些偏僻的地方,城里有的在山里自然是无法吃到。但长期生活在城里的人,城里的食品也有吃腻的时候,但山里的腊肉吃不腻,城里人少不了也就会瞅着空儿跑到山里吃几餐。山里的腊肉总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所以一些聪明的在城里做生意的人常常要花代价跑到山里买腊肉,腊肉到了城里价钱自然也就贵了许多了,但吃客们却是不会管,只要吃得开心,钱多钱少无所谓。即便是本地人,只要点上几道菜,你会发现,他们面前也少不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腊肉。

山里的腊肉常常让出门在外的山里人也回味无穷,所以即便是到外面打工的山里人,也是常常托人带一些腊肉。我的弟弟便是其中的一个,他到深圳打工已是几年了,但他总忘不了家乡的腊肉,叫家里给他带些腊肉,有时家里也就满足他的要求,只要有人去深圳,也就会托人把腊肉带给他。

其实,山里的腊肉要弄起来并不复杂,问题是时间,山里人把猪杀了后,用盐把新鲜肉腌制到一定的时间后,挂在家里的炕上。这个炕和北方的炕是两码事。湘西的炕都是挂在火坑上的,火坑上架着的是三脚。炕高高地挂在楼条上,因为常年烧的是木柴,新鲜肉挂在这样的炕上,熏了一定的时间就成腊肉了。这样的腊肉挂在炕上不能过久,所以山里的人每到腊肉弄成之后便会收藏起来,或者蒙在谷堆里,这样的腊肉吃起来也就香喷无比了。

因为山里腊肉特殊的味道,它的声名也就远播了。在湘西龙山这个地方,如果说起苗市的腊肉,许多人都要竖起大拇指,这其中的原因也许是苗市的腊肉向外面销售得多,慢慢也就出了名。其他地方的山里人因为不知道推销自己的产品,也就成了锁在深闺人未识,自然那些腊肉也就低其他地方一头了。其实事实并非这样,你只要把龙山各个地方的腊肉弄来尝一尝,你就会尝到龙山腊肉的那种独特的风味。尝腊肉的感觉在株洲、长沙一带的人也知道。现在,长沙的一个什么厂专门制作腊肉,据说这种腊肉销售很旺。听说这个厂建厂时间不长,这也使我想起了十余年前我的一个在株洲的伯娘常常往返于龙山和株洲之间,每次回到家乡便钻到各处山寨去收购腊肉的事儿。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伯娘在做家乡的腊肉生意。至于她收购了多少腊肉我不知道,只听熟悉她的人说,她把买来的腊肉用汽车往株洲运。那时在龙山的收购价格是每斤二元多,但到了珠洲、长沙一带,便是每斤十元多了。

对于龙山,外地的人也许并不那么熟悉,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但如果说起乌龙山,许多人便会想起乌龙山的土匪了,乌龙山的土匪在全国各地很出名,所以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读书的时候,班上的同学便把我叫作土匪,因为,他们说我是乌龙山的土匪窝里出来的。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水运宪先生《乌龙山剿匪记》的电视剧出名得太狠了。你如果晓得了乌龙山,就该知道这就是龙山。新中国成立前的土匪确实也很恶,他们蹿到各个山寨到处去抢老百姓的腊肉,老百姓藏得再紧也要被他们翻出来。现在,你如果到了龙山哪个偏僻的地方,其他的东西你可能难以吃到,但腊肉是少不得有你尝的。因为这些偏僻地方的山里人家一般一年常养有几头猪,猪杀了又因交通之故不便下山来卖,自然也就藏在了家里。像海拔很高的可立坡的几个村,你如果到了那里,他们会一甑钵一甑钵地炒腊肉给你吃,上面拌上一点葱花,闭着眼睛回味的滋味真是让人见了淌口水。

山里人炒腊肉时,常常切得大片大片的,也许你看到那样子也不敢下口了,其实不要紧,你只要试着吃一片,你就忍不住会来二片三片的。当你学着山里人的样子,敞开肚子吃,山里人的心里就有了一种自豪感。进过山里的人都知道,那时根本不需要悄悄地去看主人的脸色,你吃得越多,主人也越显得高兴。其实,这是山里人盛情待客的一种方式。如果到了山里你更会喝酒,像那些山里人一样端着一个大白碗咕嘟咕嘟地喝,腊肉大片大片地吃,主人会有一种够哥们的神态来,他们的精神会特别地爽,巴不得你多住一段时间,听听他们给你讲讲山里的龙门阵,到了山里都会被山里人的那些豪情而感动。

不止龙山多腊肉,湘西也是多腊肉,所以到了湘西的外地人,如果没有吃过腊肉,那也就可以说是没真正读懂湘西。

大哥

我在乡下的一所中学里教书时,来我那里玩的年轻人也较多,有天下午我在屋里看书时,外面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我像平时一样头也不抬地对着门外说,自己推门进来吧。话说过后便又埋头去看书,丝毫没有感觉到敲门声里的异常。门并没有像平时那么被人推开,过了一会儿,外面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时我也才感觉到了那是一种胆怯的敲门声。我不知道敲门的人会是谁,只好起身拉开了自己的那道门。门外立着一个瘦弱的汉子,穿着早已泛白的衣裤,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女孩的眼虽望着我,但也是那种生怕被人拒之门外的担忧。我立时认出了那是同寨异姓的大哥和他的女儿。看到他们父女俩,我一时竟愣了起来,忘了请他们进屋坐。他们见我愣在那里,脸上不免慌张了起来,那是一副带给了我很大麻烦了的那种不安。

恍过神后,我急忙把他们请进屋里。他们虽然坐在屋内的凳子上,但他们的神态仍显得有些拘束。虽然我们同寨,但来往较少,后来我在外读书,待在家里的时间就更少了。我们两家原也可说是邻居,他的父辈几兄弟同我的父辈们一样挤住在相距不到二十米的两栋黑不溜秋的长形屋子里。后来随着家中小孩一个个地大起来,他的父辈们也便在另一处修建了屋,距离自然变得远了,相互来往得也少了。他们家的屋建起来后,小孩也接二连三地生下来,家里的状况一步步地变得差了起来,妻子耐不住家里的贫穷,生不做气不出地跑到外面去闯世界了,许多年都失去了音讯。

我把他们父女安排好后,急忙跑到街上买来了一些肉和菜,作为一个单位上的人来说,吃肉那是常有的事,并不是因为来了客人才去买肉吃。吃过晚饭,为了使他们不再那么拘束,我不停地挑起一些话题,陪着他们聊着天。

从与他们的谈话中我才知道他这次是到张家界去看他的妻子。有了他的妻子的消息,我自然也为他而高兴,妻子不愿现在随他一起回家,他们父女俩只好往回赶,因为赶到镇上没有车了,那时也便想起了我。于我而言,那些都是一种待客之道,何况来的是自己同寨的人呢?其实不论家乡是谁到我那里,我都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会因为父辈们的什么过节而怠慢了家乡的人。那天正好没有夜课,晚上也就带他们进了电影院。第二天天不亮,因为他们要赶镇上唯一的一趟早班车,早饭没吃便走了。

对于这样一件很平常的小事,我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在我的记忆里那时从来没有想起过。何况来我那里的人也较多,能够有人来我那玩,于我是一件高兴的事。客人来了我都会一如既往地进行招待。要不是我回家过年母亲问起这件事,我还真把它忘记了。母亲问起我来,我才隐隐约约地记起是有那么一件事。母亲告诉我,他们一回家便把这事向她说了。据母亲说,因为大哥家里穷,一直便被寨里的人瞧不起,在寨上哪户人家借点什么东西,别人也会找尽借口地推三阻四。他们遭遇过了太多的白眼,对于那些感受体验也很深。但令他们想不到的是他们到了我那里,我非但没有瞧不起他们,还把他们待如上宾,自然这是他们心里的感受。于我而言,那是我待客之中最平常不过的事而已。更没想到的是,他们会很感激地向见到的每一个人进行宣讲,好像我成了一个在向人间普降甘霖的大善人一般。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件小事会在他们的心里留下那么大的感受,那样的小事若是搁在一个富人身上也许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了,可是搁在一个穷人身上竟有了天壤之别。

母亲对我说的时候脸上自然是一副自豪的神情,也许是母亲听了大哥的那些赞扬之辞之故吧。我倒把那事给忘了。吃过晚饭之后,不知大哥又从哪里得知了我回家了的消息,点起火把赶到我家来看我,不停地向我表示着他的感激。听了大哥不时地说着的那些感激的话,我倒感到有些愧疚。大哥来的时候还向我带了一些他家的特产,他说那都是一些不值钱的货,可他哪里知道,那在城里可是称作山珍的。

每一年我在家里过完春节后待不了几天就要赶到学校去,大哥知道这事后,急忙跑到我家来。他来的时候我还待在床上睡大觉。母亲走进房里告诉我大哥专门赶来接我到他家里去吃一餐饭。我说吃饭干什么?母亲劝我说大哥那么盛情你就去吧,不然大哥不好想。我说我不想去。母亲把我的话传给大哥后,大哥默然了很久,母亲见了大哥的神态走进屋里又劝我。我见自己不去还真不行,也就去了大哥的家。大哥说,平时我也拿不出什么好菜招待你,现在刚刚过完春节,家里还有一些菜。走进大哥的家,桌上却已摆了满满的一桌。后来才知,大哥为了招待我,已准备了很长的时间。大哥桌上的一些菜也是我平时很难吃到的那些山珍,可大哥却说,山里的那些东西不值钱,用这些来招待我,他还有些不好意思。

大哥的妻子在外面闯了几年的世界后也有了一些积蓄,久在外面很自然地也就想起了自己山寨里的那个家,她带着一些东西后来也便回了家。他的妻子后来听到大哥对那件事的一番渲染,每次见到我老远地喊开了,那喊声里的热情总是那么令人感动。后来大哥的家里也慢慢地好转多了,可对我的那种感激和热情仍是不减当年。母亲后来告诉我,那次之后,他们每次去大哥或者他的父母家里借东西,他们从来没有拒绝过,只要我的父母开了口,他们总是必借无疑。他们即便不借给其他人,但怎么也得借给我的父母亲。听了母亲的话,我的心里真是感慨不已。

装进火笼子里的时光

当我走进那条巷子时,我的脚步突然停滞了一下:几个孩子,围着一个火笼子,他们蹲在地上,在火笼子上伸长着手。那熟悉的场景,怦然一下撞开了我旧时的记忆。

我的小学是在一个被称作窝坨的地方度过的,这处地方离山顶很近,教室之外是大大小小的树。每次上学,都得花上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在那山路上爬行。山路的两边,也大多是直耸云天的树。四个年级的学生,分置在三个教室中。两间教室用木板装了,一间教室则是用木板夹着,起风时,一股股的风只要稍稍扭动下身子,就能从那木板夹着的缝隙中钻进来。孩子们的双脚,一个个地夹着那些火笼子。

父亲那时是篾匠,看到冬天快来了,父亲就从周围的竹林里砍来一根竹子,用竹子划成的篾条,用篾条编成一个框,将大甑钵编在那个竹筐里,这便成了一个竹编的火笼子。每天晚上睡觉前,将一截枯埋进火堆里,第二天起床时,将那燃着的枯放进火笼子,上面蒙上一层灰,就可以在那教室里应付大半天的时间了。

竹编的火笼子不经烧,用了不到几个月,编火笼子的那些竹便被火烤得煳焦焦的了,父亲便又想尽办法地找来了一些长铁丝,用铁丝给我编了一个火笼子。有了铁丝制成的火笼子,一路上还能找来一些干柴棒放在火笼子里烧。到了中午,我们还能在周围砍上一些杂木柴,几个人围着在火笼子里烧起一堆火。上课的铃声敲起了,一个个提着各样的火笼子,从那山里钻出来。

老师倒也体谅大家,如果火笼子的柴火没能完全烧起来,老师还会帮着学生先将火笼子摆到教室外,就着那火笼子吹起来,或者提着火笼子,划起一个个红红的火圈子。等老师带着火笼子朝教室走进来,飘起的灰将老师的脸都差不多铺成薄薄的白了。

因为学校在山里,每到冬天下雪时,去往学校的各条山路上,便会铺上一层厚厚的雪花。大家提着一个个的火笼子,踩着嘎吱嘎吱响的雪,一边走,一边舞着火笼子,有时,几个人还会放下火笼子,在上学的山路上打起雪仗来。一条条的山路上,不是这里溅起雪花,就是那里溅起火星。

到了五年级,我们便离开窝坨那所学校到哪寨片小了,同时远离的还有我们曾经历过的复式教学班,开始接受一个老师负责一个班的教学了。学校离家远,周一至周六我们都得自己弄饭吃。周日返回学校时,背笼里除了背上一周必备的米和菜,到了冬天,便在背笼里装上一周要烧的茶枯或桐枯。因为火笼子里烧了枯,大家坐在教室里,时不时地便会闻到飘起的一阵阵的香味儿。

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铁丝编织的火笼子也一直陪伴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冬天。那时可不像现在这样有电烤,学校照明都是柴油发的电,根本无法承受各样电炉子。学生带着火笼子,老师烤着洋炉子。冬天了,几十年的老学校,肆无忌惮的风便在那些破破烂烂的窗子里钻进钻出。如果不是带着的那些火笼子,一个冬天都不知道咋度过。

后来我在一个小镇里工作后,街上卖的火笼子可多了,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几乎很难再见到竹编的火笼子卖了。不论火笼子的火咋燃烧,也不必担心烧坏那些铁丝。火笼子里放的还是搪瓷碗,火笼子也就变得经用许多了。那个时候南来北往卖木炭的人也较多,进入冬天了,乡里也出现了一些专烧木炭的人,每年买上一百多斤的木炭,便能度过一个冬天了。

当火笼子被洋炉代替后,火笼子就不知不觉地淡出了我们的视野,后来煤炉代替了洋炉,继而电炉代替了煤炉,当空调又代替那些电炉时,曾经陪伴我们无数岁月的那些火笼子便也再难找到它们的踪影了。

已过去二十余年的时光了,没想到自己竟然再次见到了它。当我凝望着那些孩子们围着的那个火笼子的那幅场景时,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激动。几十年的时光啊!我们竟然遗忘了那么多年的时光了。

可立坡

从山脚到山顶,需要走半天的时间,山自然是高大的了。山里人沿着蜿蜒的山路一步步地向上走,走一程停一次,汗水在背上淌成了河,汗衫也已湿成了团。山里人仍在这样的山路上走,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这山名叫可立坡,山如其名立起来一般。站在山脚朝上望,山陡峭而直入云天。山路像绕山的飘带,从山脚沿着那山飘来飘去,可立坡人就是沿着这样的山路走进大山里那自己的家。

山上进到山顶又能见山,但山全是那些小山,低低矮矮错落有致地散布着。上山的那条村级公路从山脚绕去绕来地绕上山后,又在山顶的小山里钻来钻去的。山上的路倒易修,难的是上大山的路。山里的人为修这路一代一代地传递着他们的接力棒,传到21世纪,路终于是修通了,修通的路也慢慢变成了沙石铺就的路。站在对面的山里向那可立坡上望,不时地有一两辆车在那山路上如龟样地向上爬。坐在那样的车里,路上的风景自然被车上的人看了个遍。

可立坡的山自然是青山,青翠翠地葱茏了一大片。春天的时节,走在这样的村路上,满山的花招惹着人的眼。山里的人看花看惯了,走在山里熟视无睹,只是山下的人进了山里,常常会让那些满山满坡的花迷住了眼。红的红得似火,白的白得素洁,紫的花,黄的花,红中夹紫、紫中夹白、白中也有夹蓝的花,将望花的人也望得醉透了心。

山上虽也有花,那花却是单调了些,山上散布有三个大村。杨家、可立两村的周围多是那些小树,小树之中更多的是矮矮的映山红。花开的时节,映山红开遍了山坡,到处所能见着的只是那一片的如火的红。走在这样的山路上,那红的花香自是直钻心怀。山顶其实不像山,山上较平坦,一条公路在山顶上绕来绕去。山下的人上山不沿公路走,迷路也就成了必然。许多的山都如一种形貌,即便有不同之处,也只是从某一侧面而言,要是稍不小心,便又会走到同一座山里。外坡村在可立坡的西南边,地势由高到低,舒缓有致。这里为此开了一处林场,农场里的枞树特别多,枞树似乎专喜这里的山势,全向一处挤。除了枞树,多是那些灌木林,走在这样的山里,也会产生一种进了山中别墅之感。树林之中错落有致地点缀着一些房舍。房舍掩在青山之中,每当炊烟缭绕之时别有一番情趣。偶尔几声犬吠,山静也有了,山幽也有了,加上山中的秀色,外坡更趋美了。夏天沿着外坡掩在林中的山路沿山而下,人在树林里走,凉爽自不必说。山风吹动着树,树叶里透着风,那风拂动着人的脸,鼻中所能飘着的除了叶的馨香,还是叶的馨香,汗水遇上这样的风和香,自是逃遁得不知踪影。

山顶缺少的只是水,可立坡人洗澡自是缺少了山下人的方便。为了贮水,山里家家户户都建着一个大池子,天上下雨,那些池子里贮着的多是雨水了。即便如此,可立坡人不会因为少水而慢待了进山的客人。可立坡人的热情如同山里开着的映山红一样,红得似火,常常令进山的人感动无比。可立坡人也会学着山下的人给客人送上洗脸的水来,睡觉时送上洗脚的水来。但他们自己用水却吝啬得很,常是躲在一边沾一些水往脸上一抹,然后用劲揉几揉,那脸也便洗成了,但即便如此,山里的女子却出落得水灵灵的,也许是沾了山的灵气及秀色之故。因山太高,山下的蔬菜难以在山里成活,蔬菜常要下山去买。山下的集市一次五天,他们背着买来的蔬菜,贮存在家里慢慢地用。蔬菜虽少,肉却不少且充满着香气。走进任何一家,那大坑小坑里挂着的全是满炕的腊肉。山里养猪倒是方便得多。早上把猪放进山里,那猪野猪一样全往山里钻,猪丢失的情况更是极少见。即便哪一家的猪不见了,全寨的人如同丢了自己的猪一样帮着你沿山去喊。山里人的腊肉常常都是从年头吃到年尾也吃不完。只要有人进了山,他们便会大钵大钵地炒,吃得客人肚肥腰圆,他们才会开心地笑。

立坡人待客,油茶自是不可少。油茶是山里人待客的最佳饮品。他们常常小心地炒,随着那锅铲的动作,茶香也便慢慢地溢了出来。在最佳之时,放上芝麻、香苞谷等等之类的东西,那香味更是扑鼻而至,客人多会在那种香味面前吸溜起鼻子。主人那时却是一边炒一边偷着眼地向客人瞧,见到客人高兴,他们的那掩藏着的兴奋会一点点地溢出来。要是客人捧着油茶喝得哧溜溜地响,他们的笑更会灿烂无比。在那香喷喷的油茶面前,客人们也会忍不住喝了一碗又一碗。

我第一次进到山里,便感受到了可立坡人的热情。他们见到有人进山,即便手头正忙着活儿,也会停下来沿山陪着客人走。山里多那种晶莹剔透的六棱状的石头,规则无比。第一次就是因着山里的那种石头吸引,我们才不惜千辛万苦地爬到了可立坡顶。可立坡人边陪着我们边向我们介绍着山里的趣闻。可立坡上虽然缺水,但只要出现有水之地,那水便是爽心爽肺,但这样的水也远,多在那些树高林密的山沿之地。那时他们似乎在极力推销山里的水似的,他们常会派人走上几里的路,从那些地方取来山泉水。喝着那些凉爽之水,你不得不为他们的那种热情所感动,要是正逢映山红开起之时上山,你便会知道那种热情用什么比喻是最为贴切的了。

因为第一次的遭遇热情,后来我又多次同一些朋友进到山里。每一次都感受到了他们的那火热的情怀。有时在山下的公路上坐着车走,目光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抬起来向那高高的山里望。

山中精灵八月瓜

山中多果,季节不同,果的种类便也不同,不同的季节,常常会带给人们不同时令的惊喜。进入山中,千姿百态的果,总是亭亭玉立地招惹着人们的眼,那红的红得醉人,黄的黄得香甜,这些都是熟透的果。没熟的,身上披着的,则是那些青春的色彩。

还没到八月,山中的树丛之中,不小心就会撞见一种青青的果,有时显露的是橙中带青或者灰褐色的身子。这些果子伸长着个儿,圆溜溜地悬挂在一根根的藤蔓之上,或者三三两两里在那里窃窃私语,亲密至极。不小心与之蓦然相遇,那些神态却又调皮得很,或抓着在那里荡来荡去,或吊着尽着个力地往上撑,有的也相互用脚在那里踢来蹬去,一副嘻嘻乐的神态。风吹来,便这里荡一下,那里荡一下,乐不可支。

六七月的果像极了青涩的孩童,不知了天高地厚。它们利用各自的色彩,掩映在各样的树丛之中,或藏着,或逗着,有时静静儿的,风来了,却又闹来闹去。如果不是穿行在树丛中,很难见着它们的踪影,他们借用着树丛的色彩,掩藏着各样的身子。被你撞着了,它们便朝着你笑,朝着你荡,笑得抖起来,颤抖着身子,得意扬扬的。

八月来了,那些青色的果似乎倒又有些失落了,很多都成熟了起来,它们却没人欣赏,这个时候,它们感觉到了孤独,寂寞也一点点地袭了过来。离八月越近,那些动作慢着的,那可赶得更是急了,于是,青的便尽着个力地变幻出成熟的色彩,挤来挤去地朝着淡黄开始了行程。它们展现出橙黄的身子,或者展现出淡黄的衣裳,有些干脆为了吸引人们的眼球,在紫红色里滚上几滚,仅一个晚上的时间,有些便换上了紫红的新妆。这样的紫红啊,那可是鲜艳着了,醉人着了。于是,很多的果,便都纷纷涌动了起来,它们在用鲜艳的身姿,朝着人们呼喊了起来。这个时候,各样的山里便招来了许多的孩子了,他们在树丛中寻找着,沿着香飘来的方向追寻着。钻进树丛中的人,并不只是这些孩子,还有着一些大人。

其实,在它们还是花蕾时,那可是一种热烈的色彩。那一朵朵的花瓣,穿着各样艳丽的衣裳,一片片鲜红着,有时又像张开着的五指,撑着个劲儿地在树丛里挥舞着,它们妖娆的面容,媚媚地,妖妖地,有时却也柔柔地温柔着面容。那浅笑的姿容,让人的心一阵阵地沉醉起来。五六月的花啊,一片片地灿烂着,生动着,盛开在树丛间,但山里的人,见多了花,有时便也熟视无睹了。

没山里人的欣赏,但那些花也会可着劲地开,还有其他各样的花,都在山里争来争去地灿烂着,一律地撑起个身子,艳艳地开,灿烂地开,红的红得火热,白的白得素洁,粉的粉得多姿。那红中带白的,白中带粉的,那更是另一番的精彩。进入山里的城里人极是喜欢这样的山,见到各样的花朵开满了一片片的山,开满了一片片的坡,他们就会欢呼起来,那是一阵阵的喜悦,不由自主的,情不自禁的。这个时候,很多优美的语言都变得苍白起来,变得退缩起来,它们躲在最后,不敢面对眼前的景色,只有呼喊才是最深切的表达了。于是,惊讶在山路上漫延,于是惊喜在风中传播,这个时候的所有人,几乎是手舞足蹈地欢跃了。

离八月近了,一个个的精灵便滴溜溜地钻了出来,挺着个身子,这里一处,那里一处,或一串串地悬空吊着,如同串在一起的珍珠;或在某处簇拥着,欢跃地庆祝起赶来的八月,欢欣鼓舞,晃来晃去,荡来荡去。有时它们还会朝着走来的人们,挤眉弄眼起来,然后,身子便妖娆了起来,随着那起舞的风,开始了山间的舞蹈。有的,则又如一只只的灵猴,双手朝上抓着,身子在绿叶之间荡来荡去,一边荡,一边朝你得意地乐,那乐便像开了的花瓣,充满了色彩。那笑先还是有些微微的,但终是经不住那阵喜悦,一个个地放肆了起来,大张着嘴,有些哈哈大笑了。

那些赤裸着紫红色身子的,身上则像涂满了釉光,泛出了一片片的光彩,那是一种灿烂的光,欢跃的光,是兴高采烈的,是振奋不已的。有些泛着的则是淡淡的橙光,有些泛着的是那淡淡的黄。它们都在可着个劲儿地展露着圆润的姿容。欢笑得多的,那就更是放肆了,它们一个个敞开了怀,开始还是一道道的缝儿,但因情难抑制,那缝儿便大了,乳白色的肉身肆无忌惮的。那细嫩的身子,飘出了一片片的嫩香,这香装满了甜,富有着营养,能增强免疫力的那种,什么氨基酸啊那可更是多了,这些都是伴随着那些香一点点地溢出来的,兴奋的神态。开始还在悄悄地淡着,这枝那枝之间,或者沿着那些藤蔓,跑得快了许多,一个个地都在兴奋地比着个香,传递着香,也传播着香。

有时,倒也感觉着有些奇怪,香倒是闻着的,一阵阵的,还是浓香可口的,怡人的,美容养颜地醉态着,并且还是蓬蓬勃勃的,但你就是找不着它的踪影。但如果聪明,鼻子却会机灵起来,那香其实是长出了方向的翅膀,沿着它飞翔的方向,就能找寻到它的踪迹。找着了,那生出的便是一阵阵的惊喜,其他,仰起头来,就是那些香甜的方向。原来,它们正在头顶静悄悄地逗着你,让你见了,它们便会惹着你。这时的它们,有些一下子便又像极了蝙蝠侠,正在向你展示着飞翔的姿势;有些却又像极了行侠仗义的佐罗,让人心生崇拜,这些都在视野里让你感觉着它们的美。

八月深入了山里,那山自然便因了各样的八月瓜,而到处甜香着。这香是醇醇的,是嫩嫩的,更是甜甜的。很多时候,行走在那些大山之间,鼻翼之中窜来窜去的,就是八月瓜的甜香了。

团年饭的纪念

土家人过年,那可真是赶着走的,是急着抢着走的,就像这个民族的祖先受明朝庭征召,要按时到达指定地点去抗倭一般急。连年都不能过了,对土家人来说,那是一件极不利顺的事。当年的祖先们为了让那些即将出发的抗倭将士们能够过上一个团圆年,这便决定提前一天过年,他们的出征,终取得了东南抗倭第一功。为了纪念祖先连年都无法正常过的那般的壮举和表达对他们的深切怀念,每逢过年,土家人都提前了一天过年,渐渐地也就演变成了土家人的一种浓郁的过年习俗。

离过年越近,土家年的气氛也就越浓。这年一进入腊月,就像窖藏了千年的酒,开始散发出它的醇香。这醇香先还是淡淡的,但很快就浓了起来,酽了起来。当年翻山越岭走进村庄,那香更是在赶着地浓了,抢着地醇了。天还刚刚亮明,村庄里的炊烟就像喝醉了一般,这家那家的屋瓦上,便醉醺醺地摇曳多姿了。村庄里的那些香味就是跟在炊烟的后面赶出来的。开始,那些香还只是羞羞涩涩地走,还用面纱遮着个脸呢,但溜出来的多了,羞涩便也放开了胆。村庄的风开始还有一些矜持,轻手轻脚的,生怕一不小心,就惊扰了村庄,但香味儿浓了,挤了,那风受到鼓舞,便也挟带着香,在山山岭岭里蹿了起来。风蹿进了草丛,那草便像被挠了痒痒;风蹿进了树林,那树也受不住挠的痒痒,于是,它们蹿进小溪,小溪便唱起了欢快的歌。

村庄里也早欢实起来了,不论大人还是小孩,全都加入了办年饭菜的队伍。一切都变得急匆匆的,但却井然有序。你切我炒,你砍我熬。锅碗瓢盆,也一律地跑了过来,它们排成了队,列成了行,铆足了劲。

火是争分夺秒的,锅子是争分夺秒的,男人女人的手,也在争分夺秒,就连那一把把的菜刀,这天也变得特别兴奋,不停地在刀板上唱起了欢快的歌,跳起了欢快的舞。各样的菜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然后都变得心有灵犀起来,蹲的蹲得很乖,站的站得很直,守在盆里的,更是左顾右盼了。这个时候,青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橙色的都纷纷聚拢过来,手舞足蹈的。

咕噜咕噜,灶锅里的水终是没法忍住,张开着嘴在那里笑了起来。雾气急忙赶过来,左扑腾一下,右扑腾一下,在锅子里欢跃起来。有些更是灵巧,刚刚你还见它在那里扭动着身子呢,晃眼间,它又消失了踪影。主人揭开蒸笼,原来它们竟然悄悄缩身溜进来了,它们左踢一脚,右踢一腿,在里面施展开手脚,打起了擂台。仔细了看,那哪是在打啊,那明明就是在那群白嫩嫩的面前显耀呢!

小孩们也没了耐心,他们在那里嘟着个嘴,催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又被别人抢先了!那嘭嘭嘭地震天震地在村庄里响个不停的爆竹,弄得小孩们迫不及待起来。这时的爆竹,早变成了村庄里催人奋进的号角。

大人们的心其实早有无数匹的骏马在跑了,他们抓紧了缰绳,在急急地奔着呢。大人也想抢上一个好年头,也在想着抢上五谷丰登,抢上富贵吉祥。原本以为自己家里够快了,能够抢在最前面,没承想还有比自己更早更快的。心里一急,手指就像弹拨着钢琴一般,节奏一下子快了许多,整个屋子弥漫着的,一下换成了欢快的进行曲。

嘭、嘭、嘭的声音早已惊动托盘了,惊动香纸、红烛了。喷香的肉也急匆匆地赶过来,喷香的豆腐也急匆匆地赶过来,然后,排成了行,排成了列,整整齐齐的。

男人的脚步也快了起来,他端着托盘,急匆匆地走向了土地堂,走向了水井。

把肉摆上,把豆腐摆上,还有粑粑,接着,男人点燃了香,双手捧着,然后插在土地堂里。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三鞠躬,神态庄严而庄重。

村头里的那口老井,过年时也变得庄重了许多,香火正在那里缭绕。

回到家,男人走到灶前。同样插上香,燃起香纸。敬过了灶神,又敬到了大门边,一切地方敬完了,男人这才端着托盘朝神龛走去。

祖先的牌位已从神龛走到八仙桌上了,香炉、蜡台都一律地庄严了起来。大红的蜡烛燃烧了,香油也在灯盏里亮亮的,燃烧的灯芯朝外探着身子。

一家人都站在了长辈后面,所有人的表情也变得庄重起来。所有的人都双手合十,微闭双眼。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此时无声胜有声。

长辈的嘴里默默念叨着:先人们,一起来吃团年饭吧。

祖先们来了,肉是少不了的。面前的碗里得将饭装上,得将肉放好,筷子直直地插在饭里。全家人围桌而立,看着男人在桌下烧纸,然后,将三杯美酒洒在地上,恭请列祖列宗上桌。

小孩子的心里早像猫抓着了呢,他们的心里正焦急地等待着呢。

放!这是孩子们过年时感到最动听而最响亮的声音。

孩子像箭一般地飞了出去。红红的火光闪了闪,爆竹兴奋地飞舞起来,嘭!嘭!嘭!鞭炮也不甘示弱,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争相欢呼雀跃起来。

大人们说了,年饭得慢慢吃,但孩子们却控制不了,大人们说一下,小孩子才会慢一下,但大人们知道孩子们的心,瞅着孩子们的神态,大人也只能笑笑地摇一摇头。自己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又怎能让孩子们慢得下来?

孩子们饭吃不完了,大人们却像捡了聚宝盆一般,春天被他们拉到了脸上:剩饭好!剩饭好!大人们几乎是有些激动了,年年有余!年年有余啊!好事!好事!大人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他们一直等着的就是这般效果。

大人们自然不会像孩子们那样急的,忙了一年,在过年时,得好好感受一下这年的香味儿,好好感受一下这年的醇味儿。所以,他们会慢慢地喝酒,慢慢地吃饭。他们得慢慢地品,得一点点地尝。饭吃过了,酒喝过了,他们谁也不会去收拾碗筷的,更不会急着洗碗的!

紊乱在这一天的桌上,显得最是骄傲!

没人知道,土家人为什么要这样,其实他们在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纪念着祖先!先祖们过年时哪有现在这样的安宁啊,过年时他们都还得防着外敌入侵,但先祖们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外敌会在过年这天派来一个小孩当奸细。正当祖先们吃着年饭时,敌人突然发起了猛烈的进攻,青壮年们全投入了战斗,敌军打退了,藏进后山的妇孺老人们回到家里,桌上的碗筷还紊乱地摆在那里。

后人们自然不会忘记这个教训,此后每年过年时,都要让紊乱的碗筷在那里摆放一阵儿,谁也不能急着洗碗,谁也不能急着抹桌!后来也演变成土家人过年时的一种习俗了。

这虽然是一种习俗,但它却是对祖先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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