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唐诗是我国古典诗歌的高峰,在不到三百年的时间里,流传下来的诗歌就超过五万首。这样浩繁的卷帙,就是专门研究者,也难以全部诵读,故从唐代开始,唐诗选本就层出不穷。其中影响最大、流传最广者莫过于清人蘅塘退士编选的《唐诗三百首》。
《唐诗三百首》原署“蘅塘退士编”。据《名儒言行录》《梁溪诗钞》及《光绪无锡金匮县志》等书记载,孙洙(1711—1778),字临西,又作苓西,号蘅塘,晚号退士,无锡人。少时颖敏过人,然家境贫困,冬日读书时常常握木块于手中,以为木生火可以御寒。乾隆九年甲子(1744)以庠生考中顺天举人,授景山官学教习。十年乙丑(1745)明通榜,除上元县教谕。十六年辛未(1751),中吴鸿榜进士。他是同乡硕儒吴鼎(号容斋)的高足弟子。历任直隶卢龙、大城及山东邹平知县。所到之处,都能咨访民间疾苦,与百姓谈叙如同家人一般。任大城知县时,捐钱浚河,民享其利。他在处理公事之余,专心读书,不改书生本色。后又任江宁府教授。孙洙一生,虽为官数任,终究淡若寒素,两袖清风。每逢离任时,百姓都攀辕泣送。平生工诗文,擅书法,书宗欧阳询,诗学杜少陵。诗入《梁溪诗钞》,著有《蘅塘漫稿》。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763)春,辑《唐诗三百首》。其继室徐兰英也工诗善画,并对《唐诗三百首》参以见解,互相商榷。孙洙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卒。
《唐诗三百首》成书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原序称其编选的目的是作为“家塾课本,俾童而习之”,因此所选之诗都是唐诗中脍炙人口之作。问世以后,就风行海内,流传之广,罕有其比,二百余年来,未曾稍衰。该书收诗家七十七人,而选诗数量,现传各本,稍有不同。其原编共三百一十首,其后章燮注疏,又增七首,清李盘根注本增至四百首。其实,后增之诗,并不符合孙洙本意。因为他编选《唐诗三百首》,是要继踪《诗经》的传统。朱自清先生曾作《〈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以为编者在模仿“三百篇”。《诗经》三百零五篇,连那有目无诗的六篇算上,共得三百一十一篇;《唐诗三百首》所选三百一十首,绝不是偶然的巧合。编者是怕人笑他僭妄,所以不将这番意思说出。
《唐诗三百首》原书有注释和评点,出于孙洙之手。注释以注事为主,未及释义,且非常少,对诗歌的阅读与欣赏没有多大益处。评点则加于诗旁,指点作法,说明大意,品评工拙,很有启迪后学之功效。此外,还有一些圈点,指出好句和关键句,对于初学者也有一定用处。
《唐诗三百首》作为一个著名的选本,不仅有编者的选诗标准,而且体现了选家的诗学观点与当时的诗坛风气。其选诗标准与诗学观点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取正不取变
《唐诗三百首》的编选目的是便于初学,因为学慎始习,故入门须正。当时的家塾学童,后来可能参加科举考试,并步入仕途,因此从小学习,思想就必须纯正。为了适应这个要求,违背儒家正统思想的诗都没有选入。本着这一原则,编者对于盛唐诗,尤其是李杜诗选得最多,而对中唐时期代表诗坛“新变”的诗作选得很少。白居易诗仅选六首,元稹四首,韩愈五首,柳宗元五首。数量不仅与盛唐无法相比,甚至比晚唐李商隐的诗还少了许多。现在有些书常常批评《唐诗三百首》很少选反映历史风貌与民生疾苦之作,如白居易的《新乐府》《秦中吟》等,实则是不了解该书的选诗标准而枉为批评之词。《唐诗三百首》的蓝本是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沈氏之作即以儒家的“温柔敦厚”作为选诗宗旨,更宗盛唐、主李杜。但孙氏也不为沈氏所囿,而是有所突破。如沈氏不选李商隐《无题》、杜牧《赠别》,盖因其从礼教出发,摒弃艳情之作,且矫枉过正,以至描写恋情之诗也弃之不取,而孙氏则更注重艺术,注重影响,故选诗较为公正。
二、取易不取难
《唐诗三百首》既为家塾课本,为一般学子指导治学门径,故所选诗都是“脍炙人口之作”,并无艰涩难懂之句。选诗时,大概遵从取易不取难的原则。凡是历史背景过于复杂、典故本事过于广博、文理过于艰深、用意过于隐晦之诗,都不在选取范围。所选之诗,都是当时一般学童易于理解的。在艺术形象方面,凡怪怪奇奇、质木无文、缺乏审美价值的作品也不选入,所选作品的艺术形象都能为一般读者所欣赏领会。在声调方面,凡佶屈聱牙、不便吟咏、难于记忆者都不选入;所选者一般都是音节和谐、富于音韵感的作品。在语言方面,也选取一些较为通俗而不是故意作难的文字。有些书认为《唐诗三百首》的缺点还在于没有选杜甫的《洗兵马》《北征》《石壕吏》等作品。其实并不是编者没有注意到,而是这些作品比较艰深,不易为一般读者所接受。即如《石壕吏》一篇,虽然现行中学课本中有选入,阅读起来较为通俗易懂,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就其诗韵而言变化较大,不易掌握。王力在《诗词格律》中分析其换韵情况时说:“‘村’,元韵;‘人’,真韵;‘看’,寒韵;真、元、寒通韵。‘怒’‘戍’,遇韵;‘苦’,麌韵;麌、遇通韵。‘至’,寘韵;‘死’‘矣’,纸韵;纸、寘通韵。‘人’,真韵;‘孙’,元韵;‘裙’,文韵;真、文、元通韵。‘哀’‘炊’,支韵;‘归’,微韵;支、微通韵。‘绝’‘咽’‘别’,屑韵。”(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0页)这样的换韵方式,只有如同大诗人杜甫这样功力的人才能够驾驭,而后人学习,只能望而生畏,更谈不上学习模仿了。其不选的原因即在此。编者所选的每一首诗,都是动了一番心思的。
三、取情不取理
编者在序中特别提到了《千家诗》,说它的优点在于“易于成诵,故流传不废”,但随后又批评其唐宋兼选,殊乖体制,工拙莫辨。故孙洙选诗,专主唐人。孙洙摒宋而专选唐人,是与其选诗标准主情相关的。一般认为,唐诗主情,宋诗主理,唐诗多以丰神情韵见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取胜。通观古代诗歌,历代作者,多有制作,各自名家,而大致不能超越唐宋之范围,诗选家也不得不于此有所抉择。孙洙处于王士禛、沈德潜主盟文坛之际,宗唐派处于极盛阶段,流风所及,自不得不受其影响。而且当时的科举考试,也深为王氏神韵说、沈氏格调说所左右,颇为崇尚唐诗,故士子学童不得不由此路而行。孙洙身为教谕,自不得不出入于沈、王之间,而以宗唐为其选诗宗旨。因此,选诗时当然以表现唐诗主情的特点为主,凡丰神情韵、格调高雅之作,皆入选其中。而孙洙极力诋毁《千家诗》“殊乖体制”,主要原因在于《千家诗》所选之作,多为杜甫开宋诗法门的七律以及具有理学意味的七绝。但对于富有理趣的佳制,孙洙也是注意到的,如选了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杜牧的《赤壁》、李商隐的《贾生》等作。可见编者既以唐诗的格调情韵为主,又门庭较广,才使《唐诗三百首》能取代《千家诗》而广泛流传,风行海内。
因为以指示诗学门径为目的,故《唐诗三百首》以分体编排为主要特点。当然,这不单纯是简单分一下体裁而已,在选目方面也各有侧重,全书编配各体诗的数目各不相等。尤其是五言律诗的数目超过七言律诗的数目很多,几近一倍,七言绝句与乐府又相反,超出五言绝句很多。我们拿《全唐诗》各体的数量进行对照,就非常明白,这并不是编者的偏好,而是反映了唐代各体诗发展的情形。因为唐诗中五言律诗与七言绝句流传下来的多,可选的也就多,五绝与七律则相反,故所选则少,从中也可以看出选家的匠心。了解这种情形,就可以知道,《唐诗三百首》所选符合唐诗发展演变的规律。
《唐诗三百首》入选之诗,一般都具有代表性,尤其能够表现“盛唐气象”。盛唐时期的重要作家几乎无一遗漏,所选的作品也很多。此外,初唐及中晚唐的作家也颇能兼顾,入选者也都是代表作品。对于同一位诗人,能注意到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作品。如王维,首选突出他恬静闲适的山水诗,也选了《洛阳女儿行》《老将行》《桃源行》等早期清丽雄健的作品,使读者能够比较全面地了解其诗的整体风格。
在每一种体裁中,选取的诗人与诗作也各有侧重。如五言古诗及乐府共四十首,初唐仅选张九龄《感遇》二首,中唐韦应物以下选十一首,其余二十七首都是盛唐诗,晚唐一首未选。七言古诗及乐府四十二首,初唐仅选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一首,中唐韩愈以下选七首,晚唐仅选李商隐《韩碑》一首,其余三十三首都是盛唐诗。这是因为晚唐以下诗人大多才短,尤致力于律绝,古诗之佳制极少,只有杜牧、李商隐、皮日休、陆龟蒙等少数作者的古诗堪读。即便如此,也不能与盛唐诗人颉颃,故有《韩碑》一首,亦已足矣。五言律诗八十首,分布较均匀。七言律诗及乐府五十一首,初唐除沈佺期《独不见》外,一首未选,盛唐二十二首,中唐刘长卿以下十四首,晚唐李商隐以下也是十四首。因为律诗成熟较迟,七律尤迟,故初唐较少,晚唐人多致力于律,故与古诗相比,律诗选晚唐者要多得多。至于绝句,晚唐诗人杜牧、李商隐佳制特多,故选得也多。
《唐诗三百首》所选之诗,题材广泛,分配也颇均匀。如唐代士人入仕前的隐居、干谒、应试,入仕后的恩遇、迁谪的情况,以及忧国忧民的感情、思慕归田的思绪等都有所反映。比较普遍的题材,如相思、离别、慕亲、友爱、怀古、咏史等,也选了不少。唐代社会生活的特殊方面更不放过。如唐代音乐、绘画、舞蹈特别发达,诗中颇有反映。该书就选入了李颀咏音乐诗三首,杜甫咏绘画诗二首,咏舞蹈诗一首。这些都有助于学子和一般读者了解唐代的社会生活,也能提高他们的阅读兴趣。
孙洙选诗,还非常注意平仄韵律,全书以平仄韵律符合规范者为主,也兼及拗体,为学诗者提供法式。当然,有一些特殊的诗,遵循“不以词害意”的原则,也酌情选入。如崔颢《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句连用六个仄声,“白云千载空悠悠”又以三平结尾。当是脍炙人口,故不抛弃。又如李商隐《韩碑》“誓将上雪列圣耻”,一句七个仄声,“封狼生生罴”,一句七个平声,《唐诗三百首》也选入。这不仅因为此诗是李商隐的代表作,更主要的是在晚唐七古中算得上“如景星庆云,偶然一见”之佳篇。
《唐诗三百首》问世以后屡有刻印,注本也有不少,其要者有:(1)《唐诗三百首注疏》,清章燮注,有常州宛委山庄本、光绪十年(1884)湖南学库山房校刊本等;(2)《唐诗三百首补注》,清陈婉俊注,光绪十一年四(1885)藤吟社本最为精审;(3)《注释唐诗三百首》,清李盘根注,刻本极少,有清咸丰庚申(1860)三元堂刻本;(4)《唐诗三百首详析》,近人喻守真注,中华书局1984年出版;(5)《新注唐诗三百首》,朱大可注,上海文化出版社1958年3月出版;(6)《唐诗三百首新注》,金性尧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出版;(7)《唐诗三百首集释》,台湾严一萍注,台湾艺文印书馆1991年1月出版;(8)《唐诗三百首鉴赏》,台湾黄永武、张高评合著,台湾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6年印行。
自清代以来,还有不少续选之作,较早的是清于庆元《唐诗三百首续选》,光绪四年(1878)北京龙文阁刻本;后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新选唐诗三百首》;马茂元、赵昌平《新编唐诗三百首》,岳麓书社1985年刊行;吴战垒《唐诗三百首续编》,安徽文艺出版社1990年刊行,等等。尽管这一类选本各有侧重,各有特色,但都不能代替《唐诗三百首》。
笔者编注这本书,意在综合前人与今人注本的各种长处,加以自己的品评,试图为读者提供一部切合时用、知识性与鉴赏性相结合的注本。注释体例大致包括作者介绍、注释、点评三个部分。
一、作者介绍
主要介绍诗作者的生卒年、字号、郡望、籍贯、科第、官历等。在撰写诗人介绍时,除据编者所收资料加以撰写外,主要取资于以下几种书:一是傅璇琮主编的《唐才子传校笺》,中华书局1987年至1990年出版;二是周勋初主编的《唐诗大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出版;三是周祖主编的《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中华书局1992年出版;陶敏所著《全唐诗作者小传补正》,辽海出版社2010年出版。
二、注释
诗中地名、人名,尽量加以注释,典章制度也酌情涉及,语词典实较为冷僻者略加诠释,以为一般读者阅读之助。《唐诗三百首》注本极多,有事注,有义疏,有简注,有详析。我们的注释自难突破前人的范围,因为注释与研究不同,前人注释正确者,你就不能再别出心裁加以改变。因此,本书的注释只是在前人的基础上综合加以选择,前人已注者择其优,前人未注者补其阙。虽然注释时翻阅了大量资料,但很多是对前人的注释重新核实了一下原书,或重新证明了一下正确性而已。当然,这种情况在其他注释书中也是常见的。
三、点评
点评主要是编者对诗歌的提示,或指出背景,或揭示主题,或分析大意,或对争论的问题发表看法,或从审美的角度进行鉴赏,目的是帮助读者加深对诗意与艺术技巧的感受,文字力求简明。但对唐诗的分析为了能够达到一定深度,其中一部分笔者感受较深的作品,撰写了较长的点评文字。这些文字是笔者平时涵泳唐诗的心得,有些在拙著《杜牧诗选》《小李杜》《作诗漫话》中先行揭出,有些则受中华书局所约在该社出版的中学生辅导读物中刊载,有些则受《作文新天地》等期刊所约,为其开辟了“魅力古典”栏目,而这些文字,往往会用“宗古”等笔名发表,特予以说明。
本书原文采用中华书局1959年根据四藤吟社本排印的八卷本。此本校勘甚精,流传最广。此本共三百一十三首,比孙洙原本多出三首,即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孙洙只选“群山万壑赴荆门”“诸葛大名垂宇宙”二首,此本将五首补全。这五首确为好诗,又是七律连章,每首虽各自成章,但五首又互通消息,故虽有三首非孙氏原选,也予以保留。
本书的不足与错误之处在所难免,恳请广大读者批评指正。
胡可先
2018年5月1日写于浙江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