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成功,孙中山做了临时大总统,中国几千年的帝制统治变了共和国。
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三月,大总统换了袁世凯。老舍考进祖家街的北京市立第三中学。按阴历算,他那年十四岁①。
政治上的巨变,对老百姓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影响。老舍家里依旧是很困苦,而且人丁也越来越凋零了:和他家同住了三十年的老姑母刚死不久,姐姐已经出嫁,哥哥在外边当差,只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②。
《老舍四十自传》里说:“三岁失怙,可谓无父;志学之年,帝王不存,可谓无君;无父无君,特别孝爱老母。”
老舍很多文章里都提到他母亲,在《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里③,有这么一段:“我自幼便是个穷人,在性格上又深受我母亲的影响——她是个宁可挨饿也不肯求人的,同时对别人又是很义气的女人。”
老舍在“市立三中”读了半年,就考进北京师范学校,他转学并非为了立志将来献身教育事业,而是图那里不要学膳费,还供应书籍和制服④。
在“北师”,老舍相当用功,国文成绩尤其好。当时很受到校长方还的赏识,亲自教他作旧诗词⑤。他有时候也仿着陆放翁或吴梅村作几首旧诗⑥,可惜这一类的作品他少发表。
由于对旧学下过功夫,才奠定了他日后作国文教员的基础。同时对他后来的写作也有很大影响。在他的作品里,熟练地运用文字技巧,半文半白的体裁,字句间俏皮和巧妙的安排,都是那时候打的底子。
在“北师”,老舍读了四年,除了学校的课程之外,他对“时务”也相当有兴趣。据罗常培说,这时期他非常活跃;经常参加辩论会,而且十回有九回胜利,同时也常到宣讲所去演讲⑦。
这里我顺便介绍一下当时环境对他的影响。
民国成立那年,老舍刚进中学,正是发育时期,思想上虽然不成熟,但青年人吸收力强,感觉敏锐。正巧碰上“时局”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清朝两百六十几年的统治结束了。爱新觉罗王朝倒了台。老舍是旗人,按说应该沮丧才对,可是他和汉人一样地感到兴奋、新奇;这在《我这一辈子》和《茶馆》里,我们都能蛛丝马迹地找到他自己的影子。他有这种感觉,可能是以下几个原因:
一、在清朝,“皇恩”并没有沐及老舍家这种穷旗人,他们一直是在贫困中挣扎。那时候旗人的特权已经式微,而且也一样受到迫害。譬如在《茶馆》里有这样一段对白:
宋恩子(清廷特务):“你还想拒捕吗?我这儿可带着‘王法’呢!”(掏出腰中带着的铁链子)
常四爷(正派商人):“告诉你们,我可是旗人!”
吴祥子(清廷特务):“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锁上他!”
二、民国成立以后,汉人并没对旗人实行大规模的报复行动,甚至于连歧视也很少见。那时候有优待皇室条例,宣统仍然在紫禁城里关上门做皇帝。
三、清末政治腐败,国势日衰。朝野都在寻求图强之道。当时虽然学说纷纭,总括起来,不外乎“办洋务”一途。所谓“西学”,在知识分子中间很流行。老舍那时候刚进师范学校,由于耳濡目染,当然对于所谓“新知识”也略有涉猎。他虽然不一定能明白国家病源所在或图强之法,但懂得“穷则变、变则通”的道理。由“帝国”改成共和是“大变”,所以他可能相当兴奋。
四、老舍小时候虽然上过短时期的私塾,但后来一直都是读“洋学堂”,并没有受过训练科举人才的教育,所以对新事物很容易接受。
由于以上的几种原因,他对新的政权寄以希望。可是事实的发展,使他的新希望趋于幻灭。他看到了宣统皇帝换了袁世凯大总统,换汤不换药,政治一样地腐败,土匪军阀横行霸道,内战外侮没停过。穷则变,变则“没”通。
在他早期的作品里,多数是以讽刺“旧的事物”作为主题,恐怕也是受到那时候的影响。
注释:
①老舍:《悼罗常培》。
②老舍:《抬头见喜》,载《老舍幽默诗文集》,上海:上海时代图书公司,1934年版。
③老舍:《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载《老牛破车》(由原载于1935年《宇宙风》第1至21期的文章集成),上海:人间书屋,1937年版。
④老舍:《悼罗常培》。
⑤罗常培:《我与老舍》。
⑥[捷]斯拉普斯基:《论老舍》。
⑦罗常培:《我与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