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闺房记乐

卷一 闺房记乐

余生乾隆癸未[1]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2],居苏州沧浪亭[3]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

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4],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5]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6],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注释】

[1]乾隆癸未:清朝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

[2]衣冠之家:名门望族、官宦人家。

[3]沧浪亭:苏州名园,以亭名园。始于五代,后为北宋文人苏舜钦的私人花园。

[4]“因思”句:《关雎》是《诗经》的首篇,是一首描写男女恋爱的情歌,故本书将“闺房记乐”列为首卷。三百篇:《诗经》的代称。

[5]以次递及:按次序一个一个地往下写。

[6]稍识之无:“之”字与“无”字,相传唐白居易刚生六七月,就能辨识这两字。指识字不多,学识浅陋。

【译文】

我出生于乾隆癸未年(1763年)冬天十一月二十二日,当时正是太平盛世,而且我出生在书香门第之家,家住在苏州沧浪亭旁。苍天待我,真的是仁厚备至了。苏东坡有诗句说“事如春梦了无痕”,如果我不把我的生平经历用笔墨记述下来,未免辜负了苍天对我的厚爱。

忆及《诗经》中的《关雎》是三百篇中的第一首,因此我把有关我夫妇生活的内容放在卷首;其他的按顺序往下写。我所惭愧的是少年失学,稍有学识但没有深知,所写的不过是如实地记录所发生的事情。如果要考究文法修辞,无异于要求有灰尘的镜子能够照明一样。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1],即能成诵。四龄失怙[2]。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脩脯[3]无缺。

一日,于书簏[4]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余年十三,随母归宁[5],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注释】

[1]《琵琶行》: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叙事长诗。

[2] 失怙(hù):失去父亲。

[3]脩脯:十条干肉为束修,入学时送给老师的礼物。脩,束修;脯,干肉。

[4]书簏(lù):装书用的竹箱。

[5]归宁:出嫁女子回娘家。

【译文】

我年幼时同金沙的于氏女订了亲,可惜她八岁就夭折了,后来我娶了陈氏为妻。她叫陈芸,字淑珍,是我舅舅陈心余先生的女儿。她天性聪慧,牙牙学语时,口授她《琵琶行》,就能背诵下来。她四岁时父亲去世了,她的母亲姓金,弟弟叫克昌,家里很穷困,四壁空空,一无所有。芸长大后,擅长做针线活,一家三口全指望她做女红度日。后来弟弟克昌上学,也靠她的收入来付给老师酬金。

有一天,芸从书筐里翻出一本《琵琶行》,一个字一个字地认,渐渐学会了识字。在刺绣的空暇时间里,又学会了作诗,其中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佳句。

我十三岁的时候,跟母亲回姥姥家,得以看到芸的诗作,不禁感叹她的才思隽秀,然而心中又暗暗担心她的福泽不深。我的心思倾注于她,不能释怀,便对母亲说:“如果为我挑选媳妇,我非芸姐不娶。”母亲也喜爱她柔和温顺的性子,就摘下金戒指交给她,作为缔结婚姻之约。此时正是乾隆乙未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

时但见满室鲜[1]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

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2]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3]”,不知夭寿之机[4]此已伏矣。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5]人笑也。

【注释】

[1]鲜:形容词,指衣服鲜艳、华美。

[2]敲成:反复推敲之后定稿。

[3]锦囊佳句:锦囊,锦制的口袋。典出唐代诗人李贺。相传李贺常骑驴出,背古锦囊,途中得佳句,即书投囊中,及暮归,整理成篇。可惜李贺年仅二十七岁而卒,故下文说“寿夭之机此已伏矣”。

[4]夭寿之机:寿命不长的征兆。

[5]贻:留下。

【译文】

这年的冬天,正逢芸的堂姐出嫁,我又随着母亲到了她家去。芸和我同龄,但比我大十个月,我们俩从小就以姐弟相称,这时我仍叫她芸姐。

当时满屋的人衣着都很鲜艳,只有芸姐一人衣衫素淡,仅一双鞋是新的。我见她的鞋刺绣很精巧,询问后得知原来这双鞋是她自己绣的,这才知道她的慧心不只表现在笔墨上。

芸姐身材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神采飞扬。只有皓齿微微露出,似非佳相。但她有一种缠绵娇柔的神情,令人心神荡漾,心生爱怜。

我向她索看她的诗稿,发现有的只有一联,有的只有三四句,大多数是未完成的作品。向她询问缘由,芸笑着说:“这都是无师之作,希望能得到知己而又能当老师的人为我来推敲才能成呢。”我开玩笑地在她的诗稿上题写了“锦囊佳句”四字,全然不知这其中暗藏着她寿命不长的征兆。

这天夜里我送亲朋好友到城外,回来已经三更时分了,肚中饥饿想找些食物,女仆拿出枣脯,我嫌枣脯太甜。芸姐悄悄地扯了扯我的袖子,让我跟着她到她的卧室,进去一看,里面竟然藏着热粥和小菜。我高兴地举起筷子正准备吃,突然听到芸姐的堂兄玉衡在门外喊道:“淑妹快来!”芸姐急忙关了门说:“我累了,正准备睡觉了。”玉衡挤进门来,看到我正在吃粥,便斜着眼笑着对芸说:“刚才我说要吃粥,你说没了,原来是藏在这里专门留给你的夫婿啊!”芸姐羞红了脸,躲到一旁,屋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笑了起来。我也赌气地带了一个老仆回去了。

自从上次吃粥被人笑话后,我再到芸家去时,芸都要躲起来,我心中知道她是怕再惹人笑话。

至乾隆庚子[1]正月廿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2]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3]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4],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注释】

[1]乾隆庚子: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

[2]合卺(jǐn):举办婚礼。卺,古代结婚时用作酒器的瓢。

[3]适:恰巧。此处作副词,与成语中“适得其反”中的“适”同义。

[4]“暗计”句:暗暗计算芸开始吃斋的日期,正是我出天花的时候。

【译文】

乾隆庚子年(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我和她正式拜了堂,成了亲。洞房花烛之夜,我看到她瘦削的身材一如往日,揭开她的红盖头,四目相视,会心而笑。喝过合卺酒之后,我俩并肩而坐,一起吃喜宴。我偷偷在桌下握着她的手腕,只觉得她的手指温暖尖细,皮肤滑润,心中不禁怦怦直跳。我让她吃东西,这天正赶上她的斋期,她吃斋已经多年了。我暗自计算她吃斋的日子,正是我当年出痘的时候。因此我笑着对她说:“现在我皮肤光洁没落下毛病,姐姐是否可以从此开戒了呢?”芸姐看了看我,笑着点点头。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1],廿三国忌[2]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3],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4],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

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5],余作新舅送嫁,丑末[6]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

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7]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

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

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8]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释】

[1]于归:出嫁。

[2]国忌:古代皇帝及皇后的忌日。

[3]款嫁:为嫁女而宴请宾客。

[4]拇战辄北:划拳总是输。拇战,划拳的别称。

[5]廿四子正:夜里十二点。

[6]丑末:凌晨三点。

[7]《西厢》:《西厢记》,元代杂剧名,王实甫所作。写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充满了反对封建礼教的思想。

[8]心舂(chōng)乃尔:心跳也这样。

【译文】

二十四日是我姐姐出嫁的日子,二十三日是国忌日,不能办喜事,所以二十二日家里为我姐出嫁而招待亲朋好友。芸在厅堂上陪客人,我在洞房里和伴娘猜拳喝酒。我猜拳总是输,喝得大醉之后就睡了,醒来时芸已在梳理晓妆了。

这一天亲朋好友络绎不绝,上灯后家里才热闹起来。二十四日子夜,我作为新舅爷送嫁,凌晨三点回家时,已是灯残人静。我悄悄地走进卧室里,伴娘在床踏板上打盹,芸卸了妆还没睡,点着明亮的银烛,低垂着粉颈,不知在出神地看什么书。我就抚摩着她的肩膀说:“姐姐连日辛苦,为何还这样孜孜不倦地读书呢?”

芸忙回头站起来说:“刚才正准备睡,打开柜子看到这本书,看着看着就不觉地忘了疲倦。《西厢记》,早就听说了,今天才读到,真不愧是才子写的,但未免形容得太尖酸刻薄了些。”

我笑着说:“正因为他是才子,笔墨才这样尖酸刻薄。”

伴娘在旁边催促我们睡觉,我叫她关上门先离去,于是我和芸姐在一起,肩并肩说笑着,仿佛老友重逢似的。我戏谑地把手伸进她怀里,她的胸口也怦怦直跳,于是我俯在她耳边说:“姐姐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芸回眸微微一笑,我便觉得有一缕情丝摄入我的魂魄,拥着她进入帐中。却不知东方已白,天已经亮了。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1]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2]畏人嘲耶?”芸曰:“曩[3]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

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注释】

[1]朝暾(tūn):朝阳,朝晖。

[2]尚:尚且,还。

[3]曩(nǎng):从前。

【译文】

芸姐刚做新媳妇,开始沉默少语,一天到晚从不发怒。和人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对长辈恭敬,对下人和气,处理事情井然有条,从来没有不妥的地方。每天清晨她一看到阳光照到窗纸上,就急忙披衣起床,好像有人大喊催促她一样。我笑着说:“如今不是你从前偷偷藏粥给我吃那时候了,为什么还怕别人嘲笑呢?”芸说:“从前我藏粥给你吃,被人们传为笑柄。如今并非怕人嘲笑,而是怕公公婆婆说新媳妇懒惰啊。”

我虽然想让她多睡一会儿,可觉得她品德端正,因此也跟着早起。从此以后,我俩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彼此爱恋的之情无法用言语形容。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1]。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2],专役相迓[3],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4]。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

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馀,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

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半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注释】

[1]转睫弥月:转眼过去了一个月。弥月,一整月。

[2]会(kuài)稽幕府:会稽,今浙江绍兴。幕府,指官衙。

[3]专役相迓(yà):专门派人来接我。

[4]“受业”句:在杭州赵省斋先生门下求学。武林,杭州的别称。

【译文】

可是欢乐时光易逝,转眼之间过去一个月了。当时我的父亲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他专门派人回来接我到杭州的赵省斋先生那里读书。赵省斋先生循循善诱,我如今尚能拿笔写作,都是先生教诲的结果。

我回来完婚时,原来订好让芸跟我一起回到学馆去,收到父亲的信之后,心里十分惆怅。我唯恐芸会当着众人落泪,而芸反倒勉强说笑地勉励我,为我整理行装。当天晚上我只觉得她的神情稍稍有些不一样罢了。临行之时,她对我小声嘱咐说:“没有人照顾你,自己要多保重!”

当我登上船解开缆绳的时候,正是桃李争妍的春天,而我却恍若失群之鸟,只觉得天地异色。我到了学馆之后,父亲就渡江东去了。

我在学馆待了三个月,如同与芸分开了十年。芸虽然时常写信来,但总是两问一答的,大半说些勉励的话,其余的都是些客套话,我心中怏怏不快。每当清风拂过院中的竹林,月亮爬过窗外的芭蕉树时,我总是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先生明白我的心思,就写信给我的父亲,又出了十个题目叫我暂时回家。我欢喜得像戍边的将士被大赦一样。在回去的船上,更是觉得度日如年。一回家,到母亲那里问过安,回到自己房中。芸起身迎接,手拉手还没说一句话,而两人的魂魄恍惚之中好像化为烟雾。我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响,连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了。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1]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2]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3]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注释】

[1]轩:有窗的长廊或小屋。

[2]清斯濯(zhuó)缨,浊斯濯足:出自《孟子·离娄·上》:“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喻指人的好坏都是自己来决定,有怡然自乐之意。

[3]射覆:酒令的一种。

【译文】

当时正值六月,室内炎热如蒸笼,幸亏我们住在沧浪亭爱莲居的西屋隔壁,板桥内有一个轩室临着河流,名叫“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之意;屋檐前有一棵老树,浓荫浓厚覆盖着窗户,绿荫把人的脸都映绿了。隔岸游人往来不绝。这就是我父亲垂帘宴客的地方。我征得了母亲的同意,带着芸在这里消夏。天气炎热,芸也停止了刺绣,每日陪着我温课读书,谈今论古,玩月赏花。芸不善饮酒,勉强可以喝三杯,我便教她猜酒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1]取其灵快,匡衡、刘向[2]取其雅健,史迁、班固[3]取其博大,昌黎[4]取其浑,柳州[5]取其峭,庐陵[6]取其宕,三苏[7]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8],庾、徐骈体[9],陆贽奏议[10],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

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11];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

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12]。卿爱宗何人?”

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盛,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

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13],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

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释。”

余曰:“何谓也?”

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

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

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

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14]为最。”

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15],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注释】

[1]国策、南华:《国策》,即为《战国策》;《南华》,全名《南华经》,即《庄子》。

[2]匡衡、刘向:匡衡,西汉的经学家,善说《诗》;刘向,西汉的文学家,著有《新序》《说苑》等书。

[3]史迁、班固:史迁,司马迁,西汉夏阳人,《史记》的作者;班固,西汉安陵人,《汉书》的作者。

[4]昌黎:即韩愈,唐代著名文学家,因郡望在河北昌黎,故称韩昌黎。

[5]柳州:即柳宗元,宋代著名文学家,因曾贬官柳州,故称柳州。

[6]庐陵:即欧阳修,宋代著名文学家,江西庐陵人。

[7]三苏:指苏洵及其子苏轼、苏辙,皆为宋代著名文学家。

[8]贾、董策对:贾谊、董仲舒的策对。贾谊,西汉政论家、文学家,著有《新书)十卷;董仲舒,西汉儒学大师,著有《举贤良对策》。

[9]庾(yú)徐骈体:庾信、徐陵的骈体文。庾信,南朝文学家,著有名篇《哀江南赋》;徐陵,南朝文学家,文章绮艳,与庾信齐名,时称徐庾体。

[10]陆贽奏议:陆贽,唐大历年进士,德宗召为翰林学士,曾作奏议数十篇,针砭时弊,为后世所重。

[11]入彀(gòu):进入弓箭射程之内为入彀,在此指入门。

[12]李、杜:指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李白,又号青莲居士,杜甫曾任工部员外郎,故下文中李青莲、杜工部亦指二人。

[13]姑射(yè)仙子:《庄子·逍遥游》中冰清玉洁的仙女。

[14]相如:司马相如,字长卿,汉成都人,以赋见长,著有《子虚赋》《上林赋》等。

[15]文君之从长卿:文君,卓文君,西汉临邛富商卓王孙之女,相传她为司马相如的琴声所动,两人相爱私奔。

【译文】

一天,芸问我:“各类古代的文章,应当师法哪一家为好?”我说:“从《战国策》和《南华经》中,可以取其灵动和机敏;从匡衡和刘向的著作中,可以取其高雅和雄健;从司马迁和班固的著作中,可以取其渊博;从韩愈的著作中可以取其浑厚;从柳宗元的作品中,可以取其峭拔;欧阳修的文章取其起伏跌宕;苏洵、苏轼、苏辙的文章取其雄辩,其他如贾谊、董仲舒的策对,庾信、徐陵的骈文,陆贽的奏议,有可取之处的不能一一列举,关键在于个人用慧心去领会。”

芸说:“古人的文章全在于识见高超,气势雄浑,女子学起来恐怕难以入门,只有诗这一门,我还稍稍有点领悟。”

我说:“唐代科考以诗赋取士。而诗的宗师必推李白、杜甫,你喜欢他们中的哪一个?”

芸发议论说:“杜甫的诗凝炼精纯,李白的诗潇洒落拓不羁,与其学杜诗的严谨,不如学李诗的活泼。”

我说:“杜工部是诗家之大成者,学诗的人大多以他为宗,而你独崇李白,这是为何?”

芸说:“格律谨严、用词老练精当,这确是杜诗所擅长的,但李诗好像是姑射仙子,有一种流水落花的情趣,令人感到亲切可爱。不是说杜诗不如李诗,只不过是我从内心里对杜诗不如对李诗喜爱得那么深。”

我笑着说:“想不到陈淑珍原来是李青莲的知己啊。”

芸笑着说:“我还有启蒙老师白居易,我时时都在感谢他,从来不敢稍稍忘怀。”

我问:“这是怎么说呢?”

芸说:“他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

我笑着说:“这也奇了,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老师,我刚好字‘三白’是你的丈夫,你和‘白’字怎么这么有缘呢?”

芸笑着说:“和白字有缘,将来恐怕白字连篇呢。”(苏州话说别字为白字)我俩一起大笑起来。

我说:“你既然懂诗,也应该知道赋的可弃可取吧?”

芸说:“《楚辞》是赋的鼻祖,我的才学浅溥,不能理解。就汉晋的作品而言,格调高远、语言精练的,似乎当推司马相如为第一。”

我打趣地说:“当初卓文君之所以嫁给司马相如,或许不在于他的琴弹得好,而在于赋写得好?”两人又一起大笑起来。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1]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

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2],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3],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注释】

[1]鸿案相庄:案,盛食物的有足木盘。《后汉书·梁鸿传》记载,梁鸿的妻子孟光每食必对鸿举案齐眉,后用“鸿案相庄”形容夫妻相敬如宾。

[2]邂逅:偶然遇见。

[3]私心忒(tè)忒:爱心浓厚。私心,在此指爱心,忒忒,太,过于。

【译文】

我的性情爽直,不拘小节,芸则像腐儒,拘谨多礼。我偶尔为她披衣整袖,她总是连声说“得罪”;有时候递给她毛巾或扇子,她也总是起身来接。我开始很不喜欢她这样,说:“你要用礼节来束缚我吗?常言道‘礼多必诈’。”芸听了两颊发红,说:“恭敬有礼,怎么反说我虚伪呢?”我说:“恭敬是在心里,不在于表面。”芸说:“最亲的人莫如父母,你难道对他们也是内心恭敬而外表放肆吗?”我词穷地说:“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芸说:“世间的夫妻反目,大多是由于玩笑话而起。以后不准这样冤枉我,要把人活活气死。”我于是把她揽在怀里,安慰她,她这才开颜露出笑容。从此,“岂敢”“得罪”,竟成了我俩之间的常用语。我俩像梁鸿和孟光一样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地生活了二十三年,时间愈久感情愈亲密。在大家庭中,我俩有时在暗室、窄路相逢,总是握着手问:“到哪里去?”那种过于浓厚的爱,好像生怕被别人看到一样。实际上我俩在一起时总是同行并坐,一开始还回避别人,久了便不以为意。有时芸正在与别人谈话,看到我来了,必定站起来,向一边挪挪身子,我就与她并肩而坐。两个人不知不觉地就这样做了,开始时还有点儿惭愧,后来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我们总是奇怪有些老年夫妇彼此像仇人一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人说:“不是这样,怎么能白头偕老呢?”难道果真如此吗?

是年七夕[1],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2]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3],以为[4]往来书信之用。

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注释】

[1]七夕:农历七月七日夜。传说牛郎织女此夕在天河鹊桥相会。

[2]天孙:即织女星,星名。传说织女是天帝的孙女,巧于织造。

[3]朱文、白文:图章的阳文印出的是红字,称朱文;阴文印出的是白字,称白文。

[4]以为:作为,用作。

【译文】

这一年的七夕,芸摆下了香烛瓜果,和我一起在“我取轩”中拜织女星。我刻了两枚“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印章,我拿朱文阳字,芸拿白文,作为日后往来书信用。这一夜月色很好,俯看河中,波光如练,芸拿着轻罗小扇,和我并排坐在临水的窗前。仰头看着飞云飘过天边,形状千变万化。芸说:“宇宙如此之大。天下人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人世间,还有没有像我二人这样饶有兴致地赏月的人呢?”我说:“纳凉赏月的人,到处都有,如果说品论月色云霞,也许在深闺绣阁之中,也能找到不少能用慧心去默默体味的女子,但若是夫妻共同赏月,所品味欣赏的恐怕就不仅仅是月色云霞了。”不久,香尽月沉,我们收拾了瓜果,便回去休息了。

七月望[1],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2]。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3]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4],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5]。”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6]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7],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注释】

[1]七月望:农历七月十五,俗称中元节,亦称鬼节。

[2]索然:兴致不高。出自《庄子·徐无鬼》:“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

[3]蓼(liǎo)渚:长满了蓼草的水中小块陆地。

[4]非夷:不合常规,离谱。

[5]胁肩谄笑:缩敛肩膀,装出笑脸,形容阿谀谄媚貌。

[6]素:向来。

[7]弓影杯蛇:即杯弓蛇影。相传一人作客喝酒时,挂在墙上的弓影映入杯中,他疑惑以为蛇在杯中,回去后生了病。后因以形容疑神疑鬼,自相惊扰。

【译文】

七月十五日,民间称鬼节,芸准备了一些酒菜,预备对月畅饮。夜晚天空突然阴云密布,芸愁眉不展地祝祷:“如果我能和你白头偕老的话,月亮就会出来。”我也感到兴味索然,只见隔岸的萤火虫明明灭灭,仿佛有数万只,穿梭在长满柳树的堤岸和长满蓼草的水边。我和芸用联句来排遣郁闷之情,但联了两韵之后,开始不按规矩来了,东拉西扯,信口开河,芸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倒在我怀里,话都说不出来了。我闻见她鬓边的茉莉浓香扑鼻,于是拍她的背,想用其他的话来开解她,便道:“我想古人因为茉莉的形状和颜色都像珍珠,所以把它用来作头饰,却不知这花必须要沾上油头粉面的气味,香味就愈发浓郁,连做供果的佛手都要让它三分了。”芸止住了笑,说:“佛手是香中的君子,其香味幽淡,只在有意无意之间;茉莉是香中的小人,所以要借别人的势头,它的香味也就像是阿谀谄媚了。”我说:“那你为何要远君子而近小人呢?”芸说:“我笑你这样的君子却爱我这样的小人啊。”

正说着,夜漏已到了三更,渐渐望见天空中风扫云开,一轮明月冲云而出,我俩心中大喜。倚窗对饮,还没喝到三杯酒,忽然听到桥下“哄”的一声,好像有人落水。我伏在窗口仔细察看,水上波光如镜,看不到任何迹象,只听到河滩上有鸭子在奔跑的声响。我知道沧浪湖中过去曾有过溺死鬼,担心芸害怕,不敢说。芸说:“呀,这是什么声音?从何而来?”不禁毛骨悚然。我俩关上窗户,带了酒回到房中。房中灯火昏暗,罗帐低垂,我俩疑神疑鬼,惊魂未定。挑亮了灯上床睡觉时,芸已经惊得寒热发作了。接着我也病了,被疾病困扰了二十多天。这真是所谓乐极生悲,也是我俩不能白头偕老的征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1]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2]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3]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注释】

[1]循:顺着,沿着。

[2]大宪行台:巡抚出巡时的住所。

[3]不拘:连词,不论;不管。

【译文】

到了中秋节,我的病痊愈了。想到芸做了半年的新媳妇,没有去过隔壁的沧浪亭,于是我先吩咐老仆与沧浪亭的守门人约好,当夜不要放闲人进去。黄昏时分,我带着芸和我的小妹妹,由一个仆妇和一个婢女扶着,老仆在前面带路,走过了石桥,进了大门向东转,沿着曲径进去。园中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子座落在土山顶上。我们拾级而上,到了亭心,极目四望,可以看数里远近,见炊烟四起,晚霞灿烂。河的对岸叫“近山林”,是巡抚出巡时宴饮集会的地方,当时正谊书院还没有修建。我们带了一条毡毯铺在亭中,大家席地围坐,守门人为我们烹好茶水。过了一会儿,一轮明月爬上了林梢,渐渐觉得清风生于袖底,月光映到波心,世俗的种种念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心情十分爽快。芸说:“今天玩得真是痛快,如果驾着一叶扁舟,往来于沧浪亭下,岂不是更痛快?”当时已到点灯时分,我想起七月十五日夜晚受到的惊吓,心有余悸。于是相互搀扶着下亭回家。吴地的习俗,妇女,不论是大户人家还是小户人家,这天晚上都要出来结队游玩,名目叫“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静空旷,反而没有一人到这里来。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1]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2]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壬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奁[3]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4],今日之戏,徒令人肠断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俟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5]、《后索》[6]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注释】

[1]俟(sì):等待。

[2]伶(líng):旧时称以演戏为职业的人。

[3]镜奁(lián):古代妇女梳妆用的镜匣。

[4]陶情:使人喜悦。陶,乐。《礼记·檀弓下》:“人喜则斯陶,陶斯咏。”

[5]刺梁:清戏曲家朱佐朝《渔家乐》传奇的一折,讲述了渔家女邬飞霞刺死梁冀替父报仇的故事。

[6]后索:清戏曲家姚子懿《后寻亲记》传奇中的一折。

【译文】

我的父亲稼夫公喜欢认义子,所以我有异姓兄弟二十六人,我的母亲也有九个义女,这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和芸最为要好。王二姑性情憨厚,爱喝酒,俞六姑豪爽健谈,她们每次相聚,总把我赶到外屋去住,她们三人睡一张床,这都是俞六姑的鬼主意。我笑着说:“等到俞妹嫁人之后,我就邀妹夫来,跟我一起住上个十天。”俞六姑说:“那我也到这里来,和嫂嫂同床,岂不是很妙吗?”芸和王二姑听我们斗嘴,笑而不言。

当时为了给我弟弟启堂娶妻,家里迁到了饮马桥的仓米巷。那里房屋虽然宽敞,却没有沧浪亭畔的幽雅了。我的母亲过生日,家里请来了戏班子,芸起初感到很新奇,我的父亲一向不忌讳,点了《惨别》等剧目。老伶人的表演,使观者动情。我从帘外看到芸忽然站起身来,进了里屋,很久也不出来,便进去探问,俞六姑和王二姑也相继跟来,只见芸一个人手托着下巴,独自坐在梳妆台旁。我问她:“怎么这么不快活呀?”芸说:“看戏本来是为了怡情,今天的戏只能叫人伤心而已。”俞六姑、王二姑都笑她,我说:“这却是你用情至深的所在呢。”俞六姑说:“嫂嫂打算独自在这里坐一天吗?”芸说:“等到有好看的剧目,我再出去吧。”王二姑听了这话先出去了,请我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剧目,劝芸出来观看,芸这才快活起来。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1]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2]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曳[3]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藉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

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姘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4]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注释】

[1]嗣:过继。

[2]茔(yíng):坟地。

[3]曳:牵引,拉动。

[4]莲钩:指旧时妇女所缠的小足。

【译文】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过世得很早,没有子嗣,父亲就把我过继给他。堂伯父的墓地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旁,每年春天我都要带着芸去扫墓。王二姑听说那里有戈园这处名胜之地,便要和我们同去。到了那里,芸看到地下的小石头有些带青苔纹,色彩斑驳可赏,就提醒我说:“用这个来叠盆景中的假山,比宣州白石还要古朴别致。”我说:“像这样的石头恐怕难以多得。”王二姑说:“嫂嫂当真喜欢这样的石头,我来替你拾。”于是她向守坟人借来一条麻袋,边走边拾,每拾得一块,我说“好”,她就收进袋中,我说“不行”,她就丢掉。一会儿工夫,王二姑粉汗盈盈,拖着麻袋往回走,说:“再拾就没力气了。”芸一边拾一边说:“我听说收获山果时,总要借助于猴子的劳力,果然如此!”王二姑听了气得撮起十指,要去哈芸的痒,我忙拦住她,责备芸说:“别人劳碌你安逸,还说这种话,怪不得妹妹要动怒呢。”

归途中,我们游了戈园,园内枝繁叶茂,百花争奇斗艳。王二姑性情憨直,见花就折,芸骂她说:“既不能插在瓶中养起来,又不戴在头上,折那么多干什么?”王二姑说:“花又不知道痛,折了有什么关系?”我笑着说:“将来罚你嫁个麻脸多须的男人,为你折的这些花出一口气。”王二姑气得用眼睛瞪我,把花丢在地上,又用脚尖拨到池水中,说:“你欺侮我太过分了!”芸笑着劝解,她这才作罢。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用茶泡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平生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1]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

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2]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3]之。腐不敢强,瓜可掩鼻略尝,人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4]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5]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注释】

[1]蜣(qiāng)螂:俗名屎壳郎。喜食粪土,推粪团。相传蝉由它蜕变而来。

[2]狗窦:狗洞。

[3]啖(dàn):吃。

[4]无盐:战国时代齐国无盐县丑女钟离春,貌丑而有德,齐宣王将她立为王后。

[5]箸(zhù):筷子。

【译文】

芸刚嫁给我那段时间沉默少语,喜欢听我发表议论。我故意引逗她说话,就像是用草梗逗蟋蟀一样,渐渐地她的话也多了起来。她每天吃饭总是用茶泡饭,喜欢吃芥卤腐乳,苏州俗称“臭乳腐”,又喜欢吃虾卤瓜。这两种食物是我平时最厌恶的,因此我对她开玩笑说:“狗没有胃而吃粪便,因为它不知道何谓臭秽;蜣螂团粪而变成蝉,是因为它想修行而高飞。你吃这东西,算是狗呢,还是蝉呢?”芸说:“腐乳的好处是便宜,又可以咽粥下饭,我小时吃惯了,如今到了你家,已经是蜣螂化蝉,算得飞升高举了,之所以还喜欢吃它,是由于不敢忘本。至于卤瓜的味道,还真是到你家之后才学着吃的。”

我说:“依你的说法,我家算是狗洞吗?”芸窘迫地解释说:“有臭味的食品家家都有,区别只是在于吃与不吃,你喜欢吃蒜,我也跟着勉强吃一些,也是随你的喜好。不敢勉强你吃腐乳,卤瓜你倒可以捂着鼻子稍微尝尝,咽下去你就会知道好吃了。这就像古代齐国的丑女无盐一样,貌丑而德美。”我笑着说:“你这是设了陷阱,让我做狗吗?”芸说:“按你的说法,我做狗已经很久了,就委屈你也尝一尝吧。”她用筷子夹起卤瓜,硬是塞到我嘴里,我捂着鼻子嚼了嚼,觉得味道挺脆美,放开鼻子再嚼,竟觉得是一种异香之味,从此便也喜欢吃卤瓜了。芸用麻油加少许白糖拌腐乳,我吃着也觉得鲜美可口。芸把卤瓜捣烂拌腐乳,取名“双鲜酱”,有异样的鲜味。我说:“这些东西,开始厌恶,后来却又喜欢吃了,想来真是不可理解。”芸说:“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1]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2]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3],统名之曰“断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曰“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4]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

【注释】

[1]催妆:旧时婚礼的一种仪式。婚礼头一天或当天,男方提前向女家送去冠帔花粉等。

[2]纳采;古代婚礼“六礼”之一。女家答应议婚后,男家备札前去求婚,女方受礼为纳采。

[3]帙(zhì):量词,用于装套的线装书。

[4]中馈:古时指妇女在家主持饮食之事。

【译文】

我弟弟启堂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我家在向她家送彩礼时,偶尔缺少珠花,芸便拿出自己当初所受彩礼中的珠花给我母亲,婢女仆妇在一旁为她惋惜,芸说:“身为女子,已经算是纯阴之体,珍珠更是纯阴的精华,用它作首饰,阳气全克掉了,也不好。既然如此,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呢?”但是对于破书残画,她却极其爱惜。书凡是残缺不全的,她总是搜集在一起,分门别类,汇订成册,统名之为“断简残编”;字画有破损的,她总是找来旧纸,将它们粘补成幅,有破缺的地方,请我修补完好,然后装订成卷,称“弃余赏集”。她在针线、主持家务的余暇,总是忙于这些琐事,不厌烦倦。芸在破竹筐烂纸卷中,偶然发现一张字画有可观之处,总是如获至宝。邻居冯妈知道她这个习惯后,便经常收集乱书纸卷卖给她。她的癖好和我相同,并且能察颜观色,懂得暗示,所以我一举一动,稍加点拨,她便心领神会,无不安排得有条有理。

余尝曰:“惜卿雌而伏[1],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邀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2]灵岩[3],南至西湖,北至平山[4],尽可偕游。”

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

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

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

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

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藉神力,盍[5]绘一像祀之?”

时有苕溪[6]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7]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期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注释】

[1]雌而伏:意思为“屈居人下为女子”,出自《东观汉记·赵温传》。

[2]虎阜(fù):即苏州虎丘。

[3]灵岩:山名,在苏州城外,为武夷山三十六名峰之一。山下有石室,相传为吴王囚范蠡之所。

[4]平山:山名,在扬州邗江。

[5]盍(hé):何不。

[6]苕(tiáo)溪:水名,在浙江北部,为浙江八大水系之一。

[7]倩:央求,请人做某事。

【译文】

我曾对芸说:“可惜你是个女子,如果能化女为男,和我一起访名山,搜胜迹,游遍天下,岂不快乐?”

芸说:“这有何难?等到我鬓发斑白之后,虽然不能和你远游五岳,但是近处的虎丘、灵岩,南边的西湖,北边的平山,都可以一起去游玩啊。”

我说:“恐怕你鬓发斑白的时候,已经游不动了。”

芸说:“今生如不能,那么就约定来世吧。”

我说:“来世你做男子,我便做女子跟随着你。”

芸说:“来世一定要不忘今生,才会有趣呢。”

我笑着说:“小时候一件吃粥的事现在还谈不完,如果到来世,我俩还记得今生的事,等我们结婚的那晚,细细回忆前世的事,更耗时间,连合眼睡觉的时候都没有了。”

芸说:“世间传说月老专门掌管人间的婚姻之事,我们今生做夫妇已经承蒙他牵合,来世姻缘也还须仰仗他的神力,我们何不画一幅画像来祭祀呢?”

当时苕溪有个画家戚柳堤先生,名遵,善于画人物。我们请他绘了一张月老像,月老一手拿着红丝线,一手拿着拐杖,拐杖上挂着婚姻簿,鹤发童颜,奔驰于一片迷濛之中。这幅画是戚先生的得意之作了,我的朋友石琢堂为我们在画首题了赞语。画挂在内室,每逢初一、十五,我们夫妇俩人总要烧香拜祷,祈求来世有缘。后来因为家庭的变故,这张画竟丢失了,也不知落到了谁家。“他生未卜此生休”,我俩的痴情,果然会让神灵注意吗?

迁仓米巷,余颜[1]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

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2]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3],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

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盘桓[4]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5],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

【注释】

[1]颜:指门框上的匾额。此处指在门楣上题字。

[2]张士诚:原名张九四,元宋泰州人,曾起兵反元,自称诚王。后降元,为明将所俘至应天(今南京),自缢死。

[3]数(shù)武:不远处,没有多远。武,量词,古代六尺为步,半步为武,泛指脚步。

[4]盘桓(huán):徘徊,逗留;滞留。

[5]赁(lìn):租借,租用。

【译文】

迁到仓米巷后,我给我的卧楼题名“宾香阁”,这是因为芸而命名的,取夫妻相敬如宾之意。新居院窄墙高,没什么景致。后面有个侧楼,通往藏书处。开窗正对着陆家的废园,那里一片荒凉的景象。故居沧浪亭畔的风景,时时牵动着芸的心绪。

我家有个老妈妈,家住在金母桥以东,埂巷以北,房屋的四周都是菜园,门墙是篱笆编成的,门外有一个约一亩大的池塘。花卉树木,错杂地长在篱边。那里原是元末张士诚王府的废墟遗址。屋西边不远,有一个瓦砾堆成的土山,登上山顶可以远眺。地旷人稀,颇有野趣。

老妈妈偶然对我们谈起那里,芸听得神往不已,对我说:“自从离开沧浪亭,我连做梦都想念那里,我知道很难回那里如今不得已而求其次,不正是老妈妈的住处吗?”我说:“连日秋暑灼人,我正想找个清凉的地方,你如果愿意去,我先到她家看看,可以住,就带上行李去。做好住上一个月的打算怎样?”芸说:“恐怕母亲不许可。”我说:“我来请示。”第二天,我到了那里,看到房屋仅有两间,前后隔成四段,纸窗竹榻,颇有清幽雅致的情趣。老妈妈知道我的意思,欣然让出她的卧室租给我,四面墙上糊上白纸,顿时觉得面貌大为改观。于是我禀过母亲后,便带着芸一起来住。

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1],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2]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时方七月,绿树荫浓,水面风来,蝉鸣聒[3]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荫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4]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

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5]对菊,赏玩竟日。

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6]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注释】

[1]通殷勤:表示友好。

[2]偿:归还,抵补。

[3]聒(guō):声音嘈杂。

[4]醺(xūn):醉。

[5]持螯(áo):手拿螃蟹夹。螯,螃蟹的第一对脚,形状像钳子。

[6]卜筑:择地建屋。

【译文】

邻居只有一对老夫妇,以种菜为生。他们听说我们夫妇前来避暑,先到我们这里来问候,还钓了池中的鱼,摘了园中的菜送给我们。我们想付钱,他们不要,芸做了鞋送给他们作为回礼,老夫妇这才感激地收下了。当时正是七月,绿树浓荫覆盖,水面清风徐徐,蝉鸣不绝于耳。邻居老人又为我们制作了钓竿,我与芸坐在柳荫深处垂钓。黄昏时分,登上土山,观赏晚霞夕阳,随意联句吟诗,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这样的句子。不一会儿,月亮映在池塘中,虫鸣声四起,我们摆一张竹榻在篱笆下,老妈妈说酒菜准备好了,我们就在月光下相对小酌,喝得微醉时再吃饭。洗完澡,趿着拖鞋拿着芭蕉扇,或坐或卧,听邻居老人讲民间因果报应的传说。三更时,回屋睡下,通体清凉,几乎忘记是身居城市之中了。

沿着篱笆墙边,我还请老人买来菊花,沿着篱笆墙栽满。九月菊花开放,我又和芸在这里住了十天,我母亲也欣然前来赏花,对着菊花吃螃蟹,玩了整整一天。芸高兴地说:“将来我和你要在这里建一所房子,绕着房屋四周买上十几亩菜园,招来仆人种瓜果蔬菜,作为日常家用;你画画,我刺绣,作为聚会作诗时的买酒钱。布衣菜饭,一生都快快乐乐的,不必计划远游了。”我非常同意她的想法。如今我倒是有了做这些事的余地,而知己已逝,又怎能不叫人叹息呢?

离余家半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1],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2],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3]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4]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

【注释】

[1]洞庭君祠:洞庭,此为太湖的别称。洞庭君祠,即祭祀太湖之神的庙宇。

[2]神诞:太湖之神的诞辰日。

[3]惟:副词,单,只。

[4]司:掌握,处理。

【译文】

离我家半里路左右的醋库巷中,有个洞庭君祠,俗称水仙庙,里面回廊曲折,有多外园亭。每逢太湖之神的诞辰日,各姓氏的家族在这里各自包下一个院落,悬挂着一样套式的玻璃灯,中间设宝座,旁边摆上花瓶几案,插花陈设,互相比赛,看谁家布置得最好。白天这里只是演戏,到了晚上,则在瓶花之间参差不齐、高高低低地插上许多蜡烛,名“花照”。花光明艳,灯影流离,鼎炉中香烟浮动,好像是龙宫中大摆夜宴。主事的人有的吹着笙萧歌唱,有的烹茶清谈,看热闹的人密集如蚂蚁,屋檐下都设有栏杆拦住观众。

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1]其盛。归家向芸艳称[2]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3],添扫蛾眉[4],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5],小大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

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6],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欲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跷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7]送归。

【注释】

[1]躬逢:亲自参加。

[2]艳称:活灵活现地描绘一番。

[3]易髻(jì)为辫:把盘发改为辫子。清代男子拖辫,此指女扮男装。

[4]添扫蛾眉:将眉毛画浓。娥眉,细长而弯的美丽的双眉。

[5]蝴蝶履:鞋面中间有接缝的便鞋。

[6]通款曲:搭话、闲谈。

[7]肩舆(yú):轿子,出自《资治通鉴》。

【译文】

我被朋友邀去,帮助插花布置,因而得以亲眼看到那里的盛况。回家后我对芸赞赏描绘了一番,芸说:“可惜我不是男人,不能去看。”我说:“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服,也是化女为男的办法嘛。”于是她把盘发改为辫子,把眉毛画浓,戴上我的帽子,稍稍掩盖住两边微露的鬓发。她穿上我的长衫,发现长了一寸半,于是便在腰间打折缝上,外面再披上马褂。芸说:“脚下怎么办呢?”我说:“坊间有蝴蝶履卖,有各种尺码,买起来也容易,而且以后早晚还可以当拖鞋穿,不是很好吗?”芸很高兴。吃完晚饭,装束完毕,她模仿着男子的样子,拱手阔步好一会儿,突然变卦说:“我不去了,被人识破就很不方便,被母亲听说了也不好。”我怂恿她说:“庙中主事的人,谁不认识我?就算认出来了,也不过笑一笑而已。母亲现在正在九妹丈家做客,我们悄悄去,悄悄回,她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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