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并世无两的绝艺
清道人是曾农髯的好朋友,或许可说是最好的朋友。
他们原是旧识,民国四年八月重逢于上海,清道人劝他留下来作“同行”。曾农髯科名较晚,官亦不显,还不够“遗老”的资格,许多“胜国耆旧”的文酒之会,起初要靠清道人提携。不过,曾农髯也很够朋友。魏碑向分南北两宗,曾农髯南北兼擅,但清道人写北魏已享大名,所以曾农髯不动北碑,自号南宗。所谓“南曾北李”之说,即由此而来。
收弟子也是,曾农髯常向登门执贽的人说:“清道人比我教得好,拜我不如拜他。”而且往往作函介绍。这也就是张大千再拜清道人,有把握不致为本师所嫌的道理。当然,这要预先征得曾农髯的同意。
张大千兄弟话说得很婉转,不说要跟清道人学书,只说清道人家累甚重,也知道他是老师的至交,想另外送他一份贽敬。曾农髯为人厚道,本就觉得平时有亏师道,所以欣然允许,而且亲自引入梅庵门下。
哪知门是拜了,竟无法见到“李老师”。李家的门房倒是很客气,但一提到要见老师,在门房那里就被挡了驾,理由很多,不是说“大人身子欠安”,就是说“大人正在会客”——清朝官场的规矩,不做官了,旧部仆从还是照做官时的称呼,所以陈散原笔下的“李道士”,在他家门房口中仍旧是“大人”。
有一天张大千的尊人问起清道人,张大千答说:“拜了师以后,还没有见过李老师的面呢!”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张大千将几次碰壁的情形讲了些。
张大千的尊人想了一下,突然问道:“门官的见面礼送了没有?”
“没有。”张大千说,“我不知道有这个规矩。”
“那就难怪你总是被挡驾了。这份礼马上要补送,而且还不能少送。”
这个“门包”确是不轻,白花花四百袁大头。这一来当然不同了,每一次去,不但都见得到清道人,而且门官预先会关照“今天大人的精神不大好”,或者为什么事“刚发过脾气”,但最有用的是“大人在书房里写字,八少爷,你也不必在客厅里等了,直接到书房里去好了”。
能观摩清道人如何运腕、如何转侧,张大千自然获益匪浅。但相从清道人只一年而所以奉之为恩师,终生孺慕者,乃是由于清道人的启发,张大千才能练就一手并世无两的绝艺。张大千所获的启示,来自清道人谈书法的源流。清道人学书从大篆开始,接下来循两汉、魏晋、六朝、隋唐以迄于北宋四大家,对于书法的如何演变,以及为何如此演变,不但在理论上下过功夫,更有亦步亦趋临摹的经验,因而能道人所不能道。而且他还拿出“于古今书无不写,学无不肖,且无不工”的本事来印证他的说法,使得张大千更能心领神会。
那时负海内盛名的艺坛老宿吴昌硕,对清道人亦很佩服。他说:“先生精篆隶、彝器、砖瓦文字,旁通六法,举世共知。至其证阁帖之源流,辨狂草之正变,则吾与先生朝夕奉手,未能尽知。”而天资颖异的张大千,却已得薪传。
张大千从清道人学书,所下的是两种功夫,一种是创造。“七尺乌藤行活计,凭何面目得风流?”要有自己的面目,才能独擅风流。张大千在清道人的指点之下,融合隶篆魏碑,参以山谷笔意,终于创出一笔苍劲而飘逸、自成一体的行书。
再一种便是临摹,而且常用左手。由于对笔法的深刻了解,任何人的字,他都能在经过周到的分析以后,掌握住运笔用墨的要诀,模仿得惟妙惟肖。学得这一手功夫,本来只是年轻好胜,露一手炫人耳目,资为朋辈的谈助,但到后来,竟成为一项并世无两的绝艺。
清道人昆仲三人,老三李筠庵,张大千管他叫“三老师”,而关系则介乎师友之间。李筠庵因为家累甚重,常造些假画卖钱。造假画比较容易,但题款而能不为人识破却很难。李筠庵造假画的本事不到家,有一次借张大千所收藏的石涛的八幅册页,临摹好了,看题款不大像,为了取信于人,只好将真册页上的题跋割下来,裱在一起。而张大千所造假画的题跋则足以乱真,其功力可见一斑。
张大千最初造石涛的假画,却是出于敬师的一片孝心。当年遗老之一的沈曾植,有一次送了曾农髯一幅山水,作者是“明末四僧”[1]之一的石溪。原件是个横幅,曾农髯心想最好觅一件尺寸相当,也是“四僧”之一的石涛的山水,裱成一个手卷。李筠庵知道老画师黄宾虹有这样一幅石涛的山水,曾农髯大为高兴,写信给黄宾虹,希望割爱。哪知黄宾虹奇货可居,竟无法谈这桩风雅的生意了。
张大千为了安慰老师,便拿他所藏的石涛山水长卷,临摹了其中的一段,还仿石涛的书法,题了七个字:“自云荆关一只眼”,造句确似石涛的口吻。最妙的是造假图章。石涛的别署最多,有一个叫“阿长”,而张大千有一方小名的图章叫“阿爰”,去“爰”存“阿”,再将一方只有一个“张”字的图章,截掉“弓”字旁,恰好凑成“阿长”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