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门行脚

一 空门行脚

民国七年冬天,四川内江县籍,十九岁的富家子张爰逃禅,投身松江城内妙明桥附近的禅定寺,住持逸琳法师为他起了个法名叫“大千”——张大千这个姓名,以后越来越响亮,意义也越来越丰富。提到这个名字,大家脑海中会浮起多种印象:声名上占首位的国画家;第一流的书画鉴赏家;最会弄钱,也最会花钱的享乐主义者;美食家;传统文人画家的典型;最慷慨,也最体贴的好朋友;以及很讲究传统伦理的内涵与形式的一个现代“山人”。

张大千生来是“除非不做,要做就必须是最好”的性情,虽已出家,名利心犹在,到要正式剃度时,思量得有一位大德高僧来传戒才够味道。因而向人打听:“当今佛门中,谁的声望最高。”“当然是天台宗的谛闲老法师。”

天台宗为六朝高僧智所创。他俗家姓陈,荆州人,开山于浙江天台山,以《法华经》为本经,所以天台宗又称法华宗。陈后主曾经奉迎他入禁中讲经,隋炀帝礼遇更隆,赐号“智者大师”。到了唐朝,此宗出了两位“菩萨”——寒山、拾得,据说是文殊、普贤两菩萨的化身。

谛闲是天台宗四十三代的传人,曾在观音菩萨道场南海普陀,细参称为“龙藏”的内务府刊行的藏经,回山后主持了浙东第一名刹国清寺,中兴了天台宗。此时他正驻锡在作为国清寺下院的宁波观宗寺。

于是张大千以头陀的姿态,由松江开始沿门托钵,一路募化到了宁波,投宿在一家小客栈中,打听观宗寺在何处。

宁波的第一大丛林是天童寺,其次是天安寺、天封寺,此外有个阿育王寺,亦为名刹。观宗寺原名延庆寺,虽也是宋朝所建,却直到谛闲住持那几年方始出名——原来天台宗重讲学,禅堂称为讲堂,所讲的是智者大师的八部著作,其中最主要的是《止观》[1]十卷。观宗寺初建时,便是天台宗用来讲学之处。到得谛闲,复振宗风,大开黉舍,四方衲子,闻风而至,观宗寺便也成了宁波的大丛林了。

大丛林的知客僧十有八九长了一副势利眼,一看张大千这么一个野和尚,拒而不纳,理由很简单:“老和尚正在坐关。”

怎么办呢?张大千回到小客栈考虑了好久,决定写封信给谛闲,自陈慕道之诚,希望谒见求戒。这封信产生了效果,谛闲认为他颇有灵性,复信约他相见。隔着一道“关”,谛闲为他谈经说法,张大千亦颇能领会,可以说是谈得很投机的。

谁知话不投机的一刻出现了。

张大千十七岁到日本京都,二十岁回国,前后四年,学的是染织。据他自己说,他在日本认识一个叫朴锡印的韩国人,是胡适之[2]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同学,说得一口流利的标准英语。张大千欣赏之余,更觉得日本人说英语难听。当他率直道出他的感想时,人家的回答是:“亡国奴的舌头是软的,要伺候人家,当然先得把外国话学好。”张大千大感刺激,决定不学日本话,雇了一个在天津长大的日本人当翻译,“伺候”他读书。

学成回国,爽然若失,他的染织学得很好,但不甘于当一名染织厂的技师。他的愿望是做画家,而且必须是名家。但中国传统文人画的名家,必兼诗、书、画三绝。会画而不通翰墨,只是画匠;诗画皆佳,字不出色,亦难望跻于第一流之列。张大千的血液中有浓厚的丹青成分,从小受母姊之教,工笔花卉的基础,打得极好;诗则题画不过七绝一首,凭他的天分及博闻强识的功夫,亦足以应付;可是题画的字,却拿不出手,因而他投在当时上海极负盛名的两大书画家之一的曾熙门下。

曾熙字子缉,号俟园,晚年自署农髯,湖南衡阳人。他是光绪二十九年二甲第一百二十一名进士,其时科举将废,仕途甚杂,曾熙这个二甲进士,用作部员或知县,都须候补。缺未补上,大清朝已经退位让国。好在他写得一手好字,便在上海悬润格鬻书,兼收弟子,与江西临川李瑞清齐名。每年润笔、贽敬收入,足可过相当优裕的生活。

但书道无速成之法,而张大千又急于成名,在彷徨苦闷之中,加以感情上的挫折——据他自己说,他的未婚妻也就是他的表姐谢舜华之死,是促成他遁入空门的原因。这是遁词。真正的原因是现实的压力,激出他不顾一切、企图突破困境的一种冲动。

张大千是个热爱生活的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看破红尘的想法,而且他也心存随时可以还俗的打算。这样到了受戒时,他就必须要考虑了。

他不是不愿意受戒,而是不愿留下受了戒的烙痕。袈裟随时可卸,髡顶仍能留发,唯有烧了戒疤便不复能还故吾。他跟谛闲大办交涉,从烧戒疤的起源说起,最后出以由禅宗的顿悟而来的诡辩,自道已经得道成佛,不需烧戒疤了。

七十多岁的谛闲,真是有道高僧,不为所动,但也并不生气。张大千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想想只有一溜了之。那天是腊八节。

他逃出观宗寺,募化到了杭州,此行的目的是到西湖云林寺去投奔一个认识的和尚。云林寺所在地是有名的观光胜地灵隐山,位于北高峰下,杭州人称为北山,可出钱塘门沿白堤,经九里松走了去。如果想省点力,可以在旗下搭渡船到岳坟上岸,过“鱼乐围”的玉泉,就是九里松,可以少走许多路,但需要四个铜板渡资。

偏偏张大千只有三个。“一钱逼死英雄汉”,他到了岳坟,跟船家闹得不可开交,过程是:说好话,不听;开骂,回骂;抓住僧衣不放,结果扯破了。

一个游方和尚,而且是未曾剃度的头陀,能证明身份的就是身上的一件“海青”[3],没有这一领僧衣,就不能“挂单”[4]。张大千这一下真变成“野和尚”了。他双眼睁得滚圆,大袖一捋,露出黑毛毵毵的双臂,从船家手中夺过桨,一阵猛抡。船家大叫救命,闲人呐喊叫打,但看张大千形似鲁智深,没有人敢上前,任他扬长而去。从那时候起,他打消了遁入空门去求出路的念头,他对自己说:“和尚不能做,没钱的穷和尚更不能做。”不过,他眼前还是深受委屈,到灵隐投奔他的“和尚朋友”,挂了两个月的单。

这两个月,在张大千的一生中,是最重要的。因为从《灵隐寺志》《云林寺志》《云林寺续志》以及其他佛门的文献中,他惊异地发现,那些大德高僧比世俗还要世俗,贪嗔爱痴之心,比世俗还要强烈;攀龙附凤之术,比世俗还要高明。只拿称谓来说:除了先师不称先父之外,子侄弟兄叔伯,照呼不误。既然如此,做个出家的在家人,不如做个在家的出家人。

[1] 指《摩诃止观》十卷。本书脚注均为编者注。

[2] 著名思想家胡适,字适之。

[3] 即僧衣。

[4] 指行脚僧到寺庙投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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