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父亲

Chapter 03 父亲

我四年级时,父亲和母亲常吵架。家里气氛越来越差,放学后我越来越不想回家。我怕听到父亲的大嗓门,怕听见他震耳的吼叫,怕看见父亲的巴掌打在母亲身上而我却无能为力。

父亲会从早晨吵到晚上,直到他累了。只有等到他无厘头的火发泄完,家里才能安生。

父亲不识字,性格暴躁,为人耿直,好话坏话都是用很冲的语气说出来,是典型的山东男人。或许因为在漫长的生活里耳濡目染,我在结婚后也不自觉地延续了这种很不正常的说话方式,给婚姻留下了阴影。

我的母亲是个只读过初小,喜欢画画、绣花,爱憎分明的普通女人。但强势的父亲根本没有耐心去倾听母亲的温言慈语,欣赏母亲的聪明才智,只会一味粗暴地对待母亲。每次吵架后,家里总是狼藉一片……摔碎的白瓷碗,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上,东倒西歪的桌子、椅子,有的甚至散了架……

有几次我在学校得了奖,兴高采烈地急急往家走,想着父亲知道了一定很开心。可老远就听见父亲那极具个性的带着山东口音的大嗓门,还有碗碎的声音。最刺耳揪心的是母亲边说话边哭的声音。

那时的日子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我越发地压抑、害羞,没有安全感。而这种安全感的缺失一直伴随我到现在。这导致每每有开心的事情我都不敢放开地去享受,总担心一旦太高兴了,就放肆了,过头了,不好的事情就来了。

终于有一天,父亲的坏基因在我体内显现。

那是五年级吧,那天,父亲又一次当着我的面打了母亲。被压抑了许久的不满、无助、害怕、紧张化作了强烈的愤怒、无畏、冲动和英雄似的勇敢。我的叛逆期提前了。

我把母亲挡在身后,指着父亲声嘶力竭地警告他不许再打母亲!我当时的状态是歇斯底里的,声音是颤抖的,神情想必也是狰狞的,因为我看见父亲惊讶的眼神,他没想到他最小的女儿敢挑战他的权威。

他边气急败坏结结巴巴地骂“小狗×的脾气怎么这么坏”,边举手向我打来。

我快速抓住他的手腕,带着哭腔一字一顿吼道:“都—是—跟—你—学—的!”

父亲愣住了,神情一下子萎靡,瘫坐在地下,低着头很沮丧的样子。那一刻,我很害怕,既心疼又怨恨父亲。那种矛盾、纠结、心慌让我泪流满面,倍感孤独无助。

痛苦。

崩溃。

害怕。

终于,我止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

写到这儿,我忽然发现,孩童时期的焦虑与恐慌,那种被生活的大手硬生生地推着走的无力感,回想起来,依然是那么清晰,那么疼痛。

后来,父亲再也没有打过母亲。但我的性格,却在后来的日子里,越发叛逆、暴躁、我行我素,越发地像父亲。中学阶段,和老师吵架、和同学打架,等等。

去年底,遇见一个高中同学,她是个在班上很容易让人欺负的老实人。她说她很自豪在高中时和我做朋友,觉得那时候被我罩着很有安全感。

这番话让我很吃惊。因为根据我的记忆,当时年少的我在和她相处的时候似乎没有那种“罩着”对方的意识。更没料到几十年后,我们再相遇,她向我描述那段过往的时候是如此动情。我被她的话打动了,也被那个时候的自己给打动了。也许我骨子里天生就有帮扶弱者的情结。

嗯,好像我骨子里真是有“打抱不平”的英雄情结。

其实父亲除了脾气不好,啥都好。待人真诚,聪明耿直。虽然没文化、不识字、脾气坏,但并不影响他爱孩子、疼孩子,爱生活、爱劳动。这也是常遭父亲欺负的母亲,不离不弃、无怨无悔的最根本原因。

在那个年代,物资匮乏,特别是粮食,每个人都是定量的,我们这种多子女家庭到月底没米下锅是常态。父亲就和工友偷偷去偏远的乡下买米,在打击投机倒把的年代,这种行为很冒险。被巡逻人员抓到轻者没收粮食,让你辛苦一场还得饿肚子;重者罚钱刑拘或被当典型打击。

每次,父亲他们就像打游击一样躲避巡逻者。当地农民同情父亲他们,常给予他们帮助。就是依靠这些善良人们的帮助,父亲他们才化险为夷顺利把粮食带回来,让我们不饿肚子。

那时,因为家境困难,饭桌上少有荤菜。父亲为了让正在长身体的我们有肉吃,不顾身体多病,常年要求上夜班……这样我们四个孩子就会在半夜被下夜班的父亲叫醒,他用勺子每人喂一口他舍不得吃的有肉香味的免费夜餐。

早晨,我们几个孩子便会取笑对方嘴角边上的酱油斑,咂咂嘴回味夜里那似梦非梦的美味。所谓夜餐就是红烧肉拌饭,肉少卤多,味道鲜美。

现在想来,我还止不住地咽口水。

还有一年,城市各影院在放《卖花姑娘》。票价五毛钱一张,这在当时是比较贵的。

母亲有点犹豫。

父亲斩钉截铁地说:“买!给孩子们看,我不想别家的孩子谈说《卖花姑娘》,我的孩子只有听的份儿。”

这件事是后来母亲告诉我们的。

写到这儿,我不禁感慨万千。

真实的生活是不尽如人意的,塞满了沉重与辛劳,困惑与不堪。但是,埋藏在这沉甸甸的生活里的,还有那闪闪发光的希望与憧憬。还有那一份份深厚的、无以回报的、无私的爱。而我从不曾错过这份爱,一直都在享受着这份爱的慷慨滋润。

在天国的父亲啊,此刻,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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