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林员的女人

护林员的女人

有两个男孩喜欢上了李慧珍,一个叫牛铁,一个叫马钢,要命的是李慧珍也同时喜欢上了这两个男孩,她觉得这两个男孩各有可爱之处,他俩就像阳光下被微风吹起的两片羽毛,在她的眼前飘飘悠悠,一时分不出哪片更漂亮一些。

李慧珍仰着脸呆呆地望着空中,就像空中真有两片羽毛在飘一样,她盯着它们,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就是与这两个男孩同时相处一段时间,看谁最先降落,她的机场就会真正容纳这架飞机,而另一架,对不起,她嘴唇轻轻一碰,嘘出的气流便能令它飞往别处。

李慧珍把自己的办法定性为聪明的冒险,整个过程将充满紧张和刺激。牛铁是个体贴入微的人,他对李慧珍的好,表现在每一个伸手可触的细节里。一起散步,他总会把她让进街的里侧,而靠着车辆这一侧的永远是他。一起吃饭,他总会把她爱吃的东西夹到她的碗里,她想喝汤了,汤匙已经伸到她鼻子底下,她想擦嘴了,一张雪白的餐巾纸已经塞到她手里。下雨了,教室门口他已经撑开伞等她。他还经常买一些小礼物送给她,虽然都是些便宜的发卡、手机链、小饰物、小食品之类,但捧在手里,牛铁的好便一滴一滴,润在她心田里。

马钢是个有奇思妙想的人,他对李慧珍的好,表现在刻意制造的浪漫中。两个人一起坐摩天轮,他会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束玫瑰花送给她。他不会像牛铁那样注意到每一个细节,可每每关键时刻,他的表现足以感动得她目瞪口呆。有一次两个人逛街碰到一家商场正在搞促销,搭起的台子上有个女主持人极力煽动观众上台去配合,但台下的观众都只呆呆地看,谁也不动窝儿。李慧珍没想到马钢会跳上去。女主持人说,感谢这位帅哥的配合,请问,你对我们商场有什么要求吗?李慧珍更没想到马钢会对着话筒说,我对商场没啥要求,对主持人却有一个要求,我想把我的女朋友请上台来。女主持人冲着台下问,哪位是这位帅哥的女朋友?请上台来。马钢用手一指,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落到李慧珍的身上。就在人家促销的台子上,马钢给李慧珍深深一吻,当众说了一句“我爱你”。李慧珍羞臊得不行,可也幸福得不行。

在李慧珍看来,牛铁的好是残缺的,只有细心没有浪漫就不是一个完美的恋人;马钢的好也是残缺的,只有浪漫没有细心也不是一个完美的恋人。如果这两个人合二为一,这个恋人才是她想要的,而这几乎又是不可能的。李慧珍为此伤透了脑筋。

其实李慧珍伤脑筋的日子实在有限,不太长的日子后,险情出现了。牛铁率先发现了马钢的存在,他把电话打到马钢那里,在他的质问中马钢恍然,也确定了牛铁的存在。两个人相互指责一番之后,都掉转了枪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李慧珍。

牛铁说,一起找两个男朋友,太不道德了!

马钢也说,是啊,太不道德!

牛铁又说,李慧珍不值得爱。

马钢又说,是啊,不值得爱。

牛铁说,要不,把这个不值得爱的人让给我吧?

马钢说,放屁,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牛铁说,那算了,要不,把她约出来,看她怎么有脸面对咱们俩?

马钢说,这还差不多,让她当面给咱俩一个交代。

锦湖的源头就是那条著名的东河,东河流到这里河道一下子变宽了,形成了一个葫芦肚样的湖泊。锦湖的北侧有一片占地近百亩的树林,据老辈人讲,这片林子大约有几百年的历史,看看那些一条汉子双手搂不住的老树,你就知道它们的年轮绝不是虚长的。林子以高入云端的白杨树为主,还有一些针叶松、老槐树和柳树,越往湖边走,柳树越多。每当夏季,林子里的枝叶遮天蔽日,树上有无数的鸟窝,一块石头抛上去,会惊散一群飞鸟。这里的鸟类以麻雀居多,还有喜鹊、布谷鸟、沙半鸡和黄雀。

树下满是盘根错节的杂草,扑鼻都是原始的草香,不知道什么植物在夏日的午后噼噼啪啪地爆裂。李慧珍戳在湖边的杂草里,她先是看见牛铁从林子里穿行而来,他是个帅小伙,身上落着细碎的阳光,怒气冲冲了,看起来却依然是懒懒散散的样子,他的眼睛大而有神,五官秀气得有些像女人。马钢的长相与牛铁反差甚大,马钢也是个帅小伙,他的眼睛不大,是单眼皮,五官棱角分明,看上去是硬汉子的那种。李慧珍看见牛铁的同时其实也看见了马钢,马钢从另一片林子走来,同样也是一身细碎的阳光,走得虎虎生风。约会是牛铁发出的,而此时李慧珍却看见牛铁和马钢同时向她走来,她的心头一动,奇怪的是她的反应有些迟钝,应有的慌张并没有及时生长。

两个人走出林子,走到离李慧珍只有两三米远时停住步子,两人死死地盯住她,不用说什么,她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低头看了看身边的湖水,一湖亮闪闪的光线令她有些睁不开眼睛,不知为什么,慌张生长得相当缓慢。马钢率先开口,李慧珍,你啥意思?

牛铁跟着说,是呀李慧珍,你到底啥意思嘛。

李慧珍脸红红的,说不出话来。

马钢又说,一女嫁二夫,你玩人呀?

牛铁也跟着说,是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露馅了吧!

李慧珍脸都紫了,还是说不出话来。

马钢说,你总得说句话,怎么办吧?

牛铁也说,是呀,怎么办吧?

李慧珍终于开了口,我就一个人,也不能一分为二吧!

马钢朝地上吐口唾沫,呸,你还以为我们会选你,你还配我们选你吗?

牛铁也附和道,是呀,我们不蹚你这浑水了。

李慧珍说,可我真想从你俩中选一个。

事情在李慧珍的这句话说出口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冷场片刻,牛铁看了看李慧珍,又看了看马钢,试探着说,要不,就让我蹚这浑水吧?马钢立马炸开了,他冲着牛铁吼道,耍我呢,说好了一起放弃,怎么就把我甩开了!牛铁说,这不是浑水嘛,不让你蹚是为了你好。马钢说,放屁,既然是浑水,还是我蹚吧!二人越吵火气越大,你推我搡,就动起手来。

慌张这个时候才生长到应有的高度,这两个人打出个好歹来怎么得了?李慧珍连忙出手去拉,可越拉打得越凶,分不清是谁的胳膊碰上了李慧珍的肚子,她“哎哟”一声,后退一步,就觉得脚下一滑,一下子跌进了湖里。

这正是锦湖最深的湖段,一脚跌下去,湖水便深达一米,再向前挪一脚,便深达一米五了。李慧珍是侧倒着入湖的,慌乱地一扑腾,整个人便被卷进湖中,灌了几口水便挣扎着喊救命。牛铁、马钢都住了手,看水里的李慧珍离岸边越来越远,都慌了神。马钢是率先跳下去的,一路扑腾奔李慧珍去了。他识些水性,很快便游到李慧珍身边,拖住了只会喝水的李慧珍,但湖水在这里水流湍急,任凭他怎么用力,与岸边的距离依然无法缩短。岸上的牛铁不甘落后,犹豫片刻也跳进水里,扑腾到二人跟前,帮着马钢一起往岸边拖李慧珍。人在水里本来应该变轻的,可二人手上的李慧珍却越来越沉,足够耗掉二人所有的力量。当李慧珍被成功推举到岸上,努力着睁开眼看湖中的二人时,二人已经被漩涡卷走,像两艘沉船一样正慢慢下沉。

李慧珍突然明白了什么,力气陡然回归,“腾”一下跳了起来,又要往湖里扑。这个时候,护林员老穆赶到了。

那一年,李慧珍十八岁。

十年后,李慧珍嫁给了老穆。

老穆走在锦湖的林子里,阳光透过枝叶落到他的身上,使他有了一身晶亮的光斑。他的脸上布满了斑纹一样的麻子,小眼睛,塌鼻子,是个十足的丑男人。他拎着一杆老旧的双筒猎枪,枪是他自己的,允许他带枪的是市园林管理处,他是“园林”的职工,是这座城市市区内唯一的一名护林员。那时候锦湖林区人烟稀少,很少有市民到这里来,一个人在这里巡视,拎支枪可以壮胆,也可以打一打随处可见的沙半鸡和野兔。

因为老穆长得丑,才使李慧珍最终决定嫁给他。因李慧珍而死的牛铁和马钢都是俊小伙,俊小伙便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子,避开刀子是本能的选择,和丑男人在一起多多少少能令李慧珍心安一些。

那时的东河水势很盛,锦湖因此也相当壮硕宽阔。水里有鱼有虾,都是野生的,鱼有白鲢、鲤子、鲫鱼,大的可达四五斤重。只要是想吃鱼了,老穆便会去湖边垂钓,也不用什么渔竿,把渔线随便往渔钩上一绕,系住,把抓来的肥大蚯蚓切下一段往渔钩上一插,然后往湖里一扔,等不多久,渔线便会夸张地舞蹈,招手一拉,一条肥美的大鱼就会欢跳到眼前。想吃野物了,老穆便会拎着猎枪在草丛中走,也不用走多长时间,被惊飞的野鸡或慌窜的野兔便会在他的枪口下毙命。

老穆的家就安在锦湖的林子旁,房子是坐北朝南的两间正房,是园林管理处建的,专供护林员休息,后来光棍一条的老穆索性住在这里,这里便成了他的家。婚后,老穆把房子周围用荆条扎上栅栏,围成一个有几百平方米的园子,夫妻俩在园子里种上了山楂树、枣树、杏树和梨树,还开出了一块菜地,种上了应季的蔬菜,还养了一条土狗和几十只鸡。

李慧珍在街道办的纸盒厂工作,厂子只有十几号人,都是妇女。李慧珍的工作就是手工制作一些大小不一的药品包装盒,八小时以内手不停歇,下班了胳膊腿酸麻。她穿过一条小街、两条胡同,再穿过锦湖的林地回到家里,看到院子里鸡欢狗叫,闻到果菜飘香,胳膊腿便不酸不麻了,又开始忙乎起来。母亲说,你应该远远离开锦湖才对,眼不见才能忘得快,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跟老穆住在这里第一可以远离闲言碎语,第二也是因为不能忘却,两个男孩子为她而死,她留在这里就相当于为他俩守灵了。在不能忘记中淡然处之,是忘记的最高形式。

他们睡得早起得也早,天刚麻麻亮,他们便起床了,李慧珍喜欢在清凉的晨光中莳弄园子,老穆则拎着他的猎枪在林子里转来转去。晨光如温温绵绵的水在院子里流淌,李慧珍蹚着水走,许多烈性的往事也会变得温温绵绵起来。

快到吃午饭时,老穆拖着一串“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进了园子,顺手把一只中了枪弹的沙半鸡扔在地上。李慧珍盯着地上的沙半鸡尸体愣了愣,猛然抬头对老穆说,以后别打野鸡了。老穆也愣了愣,问为什么。

李慧珍说,总杀生不好。

老穆说,屠户天天杀生,照你这说法没法活了。

李慧珍说,屠户是屠户,你是你。

老穆说,那咱家养的鸡也不能杀了?

李慧珍说,不杀了,咱就吃鸡蛋。

老穆说,那咱要少了多少口福啊。

李慧珍说,你要享口福,就别要我这个人。

老穆说,算了,口福可以不要,人可不能不要,没了你,我活着有啥意思。

李慧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怕起杀生来,也许缘于湖里的两个冤魂吧,横死的生灵都有一个冤魂。

李慧珍弯腰抓起那只死掉的沙半鸡,一使劲抛出了院外。

赵大壮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衫出现在锦湖的林子里。他是个泼皮,初中毕业后啥事也不做,每天游手好闲地东游西逛,有人介绍他到街办的厂子做工,他把脖子一梗,瞪着人家说,小瞧谁呀,我赵大壮是做工的料吗?人家不好回答,一脸无趣地走开了。6月的东北也开始转暖了,植物绿得很疯狂,大地透过茁壮的绿色升腾起一股暖暖的气体。赵大壮嘴里叼着烟,完全不顾林地严禁明火的禁令,一路悠闲地走,地里冒出的气体和他鼻尖上的烟气汇成一体,把他这个人显得可有可无,如气体一般。

也在林子里走的李慧珍老远就看见了赵大壮,她挺着硕大的肚子,脚步因肚子的负担而迈得相当缓慢。怀胎九月,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产了,纸盒厂提前让她歇了产假。有经验的妇女说适当的运动有助于产妇生产,她没事便会在林子里走上一圈。赵大壮的出现令她的眼睛一亮,平时林子里难觅人影,任何人的出现都能令她眼睛一亮。

问题是赵大壮也是个俊小伙,更大的问题是他也曾追过李慧珍。在牛铁、马钢追她的时候,还有两个男同学追过她,她选择了接受牛铁、马钢,另外两个追她的男同学便被她拒绝了。那两个男同学一个叫张万志,一个就是赵大壮。

眼睛亮过之后,李慧珍没有迎上去和赵大壮打招呼,而是选择了逃逸。她转身便跑,她的逃逸激起了赵大壮体内的某种兽性,顺势而追成了他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他也弄不清自己追上李慧珍要干什么,他只是想追,就像一匹猎豹要追逐一只羚羊一样。李慧珍跑得越快,他便追得越快,脚下的杂草被踩踏得哗啦哗啦响。李慧珍没有系上的长发被风刮开,使自己有了少女般的姿态,而孕妇的笨拙完全被运动中的飘忽感遮蔽了,追着的赵大壮丝毫没有发觉前边奔跑的女人是个孕妇。

就在赵大壮要追上李慧珍的时候,手提猎枪的老穆出现了,他逆向奔过来,让过李慧珍,挡在了赵大壮的前边。由于惯性,赵大壮一头撞在了老穆身上,把老穆撞得后退几步,老穆的下盘很稳,没有被巨大的惯性撞倒。

老穆怒吼,你小子要干啥?

赵大壮说,我没干啥。

老穆说,你追我老婆怎么能说没干啥?

赵大壮说,不是我先追她的,是她自己见了我就跑。

老穆说,放你娘的狗屁!

二人动手了,一个是盛年汉子,一个是精壮青年,打得难解难分、都皮开肉绽时,就听李慧珍一声凄厉的尖叫,惊得二人立马住了手。

李慧珍蹲下去,有殷红的血顺着裤腿流出来,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五官扭曲成一团。由于一阵疾跑,她提前生产了,她的女儿穆晶晶就降生在锦湖的林子里。

深秋树木开始落叶,有风刮过,枯黄的叶子便“稀里哗啦”下雨般落下来,就是没风的天气,黄透的叶子也会自然落下,只是速度缓慢,人站在树下能清晰地看见它们落下的轨迹。没几天工夫,林间的地上便铺了一层厚厚的树叶,人踩上去软软的,走起来哗哗地响,如蹚水一般。

老穆在林间走,见怪不怪地看着一片片叶子降落的轨迹。叶子落地了,空中的轨迹依然还存在着,有的如实线,有的如虚线,老穆的眼前虚虚实实,走得近乎梦幻。突然,脚下的蹚水声中挤出一声猫叫,声音稚嫩,似有似无,老穆低下头,费了一番工夫才在枯黄的叶子中发现了一只同样枯黄的小猫。小猫的整个身体都埋在叶子里,如果不是细看,很容易把它也看成一片枯黄的叶子。

老穆猫腰把小猫抱起来,它冲着老穆喵喵地叫。小猫十分孱弱,看样子下生不过一个月,它的鼻子凉凉的,身上却是热乎乎的。老穆用手摩挲着它的身子,一下一下,在他的抚摸中小猫安静下来。他抱着它转回身,向自家的园子走去。

此时已是傍晚,老穆看见房顶的烟囱上炊烟袅袅,他的心跳加快了,本很平常的心境被一只小猫搅得欢快起来。林间偶尔会发现野猫的影子,老穆见它们和见枯叶没什么区别,但不知为什么,这只小猫却令他生起一种怜爱之情。走进园子时十岁的穆晶晶正在枣树下玩耍,老穆把小猫递给她,她抱着小猫激动得浑身都颤抖了,她几乎立刻就爱上了这只小猫,她和刚才的老穆一样摩挲着小猫的皮毛,嘴里和小猫一样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穆晶晶长得很像她的母亲,大而圆的眼睛,尖尖的下巴,脸庞瘦小。平时老穆不怎么跟她讲话,他是个少言寡语的汉子,跟她母亲也不怎么讲话,他的情绪更多的是用行动表现。比如他对李慧珍的好,他就是用干活儿来表现的,他会一把夺过李慧珍手里的斧子,一下紧似一下地劈木柴,他还会夺过李慧珍手里的碗,抢着到水池边刷碗。夜里,他偶尔会强硬地扳过李慧珍的身子,不管前后地凶捣一阵。他对穆晶晶的好也是如此,他不怎么上街,只要上街去,回来时手里总会提一两样女儿爱吃的东西。

穆晶晶给小猫起了个有趣的名字叫穆莹莹,晶晶莹莹,她和小猫就这样成了姐妹。小猫太小,先是喂它牛奶,后来是虾皮拌饭,小猫茁壮成长,聪明得果真如穆晶晶的妹妹。老穆养了一条土狗,穆莹莹在和土狗的争宠中占尽先机,有一次,土狗和穆莹莹玩耍时动作重了些,穆莹莹便找到穆晶晶,冲着她无辜地哀嚎,穆晶晶没有对土狗客气,拿起一根棒子把它狠狠教训了一顿。

穆晶晶带着穆莹莹在林间玩耍时撞上了两个盗树贼,这俩家伙正拿着钢锯吱吱嘎嘎地锯一棵一搂粗的大树,不远处停放着一辆马车,显然是拉树用的。穆晶晶见状赶紧躲开,赶紧去告诉老穆。老穆一听有盗树贼,眼睛立马瞪了起来,他提了猎枪就走,距盗树贼约有十米远时,他冲着那个方向放了一枪,把两个盗树贼吓得一激灵,都住了手。

老穆步步逼近,两个家伙居然没有逃,他们一个拿着棒子,一个拿着斧头,都瞪圆了眼睛盯着老穆。老穆更火了,冲着他们吼道,放下家伙,跟我去派出所!一个贼笑了说,少装凶,还认识我吧?老穆定睛一看,才认出这家伙是泼皮赵大壮。

老穆说,你小子还不学好,当了贼!

赵大壮说,树又不是你的女人,我偷点儿树换钱花,你总不能像护着女人一样跟我较真儿吧?

老穆说,我是护林员,树对我来说,和女人也差不多。

赵大壮说,那你想怎么着?

老穆说,简单得很,上派出所。

赵大壮冲着同伴挤了挤眼睛,二人放下手里的家伙,嘴上说我们跟你走,便朝着老穆走过去,走到足够近时,二人一起扑向了老穆。老穆手里的猎枪失去威力,只能徒手跟二人肉搏。老穆不是两个人的对手,很快便给打倒在地,脑袋屁股一起挨打。就在这时候,李慧珍出现了,她拾起地上的猎枪,冲着赵大壮就扣动了扳机,“啪”的一声,虽没击中他,却把他吓得不轻,两个盗树贼放下手中的家伙,连马车都不要了,撒丫子就逃。李慧珍朝着他们逃走的方向又放了一枪,算是给他们送行了。

老穆从地上爬起来,抖掉身上的枯叶笑呵呵地看李慧珍,他没说什么,笑成了最好的感谢。当天夜里,老穆扳过李慧珍的身子,又狠狠地捣了一阵。

读小学三年级的穆晶晶和一个女同学吵了一架,原因是一个男同学本来和那个女同学关系不错,经常在一起玩耍,自从有一次跟穆晶晶去了锦湖,看了她的小猫穆莹莹,便不怎么搭理那个女同学了,他把更多的时间搭在了和穆晶晶套近乎上。只要下学早,这个男孩子便会纠缠穆晶晶去锦湖看她家的小猫,说是看她的小猫,其实她家园子里的果树对他更具吸引力。

这个女同学终于无法忍耐,在班级里和穆晶晶大吵了一架。穆晶晶嘴不饶人,那个女同学没得一点儿便宜,气没出来,便伙同几个要好的女孩子去了锦湖,在穆晶晶家园子边诱捕了小猫穆莹莹。几个女孩子把穆莹莹当成了穆晶晶,一股脑儿把怨气撒在了穆莹莹身上,一阵拳脚相加,穆莹莹气绝身亡。

穆晶晶看了穆莹莹的尸体后哭得死去活来,任凭李慧珍怎么劝她还是哭。连一向不吭气的老穆都开了金口说,别哭了,等哪天我再抱一只回来。穆晶晶怒吼,再抱十只也不是穆莹莹了!土狗冲着穆莹莹的尸体幸灾乐祸地吠,被穆晶晶一脚踢跑了。

穆晶晶虽没亲眼见到穆莹莹是怎么死的,但她凭直觉认定凶手就是那个女同学。第二天上学,她是怀着复仇的心理去的,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挂被点燃的鞭炮,摆在眼前的只能是噼噼啪啪地炸。她冲着那个女同学一顿强攻,那个女同学的脸上便花儿朵朵了。

那个女同学的母亲和李慧珍一样,也是纸盒厂的职工,她是一个以不吃亏著称的泼辣女人,得知自己的闺女被李慧珍的闺女打了,她立马也成了一挂被点燃的鞭炮,冲着李慧珍就炸开了。她指着李慧珍的鼻子,当众大骂,只有脚踩两只船的破货才能生出这样的闺女。李慧珍脸憋得通红,一言不发。泼辣女人接着骂,你害死两条人命还不知足,还想让你闺女再害死两条人命啊!李慧珍的脸成了猪肝色,还是一言不发。泼辣女人手指几乎戳到了李慧珍的鼻尖,她还是接着骂,早晚你闺女和你一样,也会脚踩两只船,害死两个男人。李慧珍终于爆发,和泼辣女人扭打在一起。

脸上同样花儿朵朵的泼辣女人拉着女儿去了派出所,控告李慧珍和穆晶晶的暴行,接待这娘儿俩的是民警薛利弓。按照惯例,他把李慧珍母女也叫到了派出所,泼辣女人见了李慧珍又开口大骂,你个害死两个男人的破货!李慧珍不看那个女人也不看薛利弓,她只是低着头不吭声。虽然李慧珍母女的脸上都没有挂花,但不知为什么,薛利弓心里的天平悄悄倾斜在了这一边。他程序化地批评了李慧珍不该先动手打人,泼辣女人附和道,不光是动手打人,她还是个有背景的女人,二十年前,有两个男人就是因为她被淹死的。李慧珍眼里噙着泪,还是不吭声。薛利弓忍无可忍,扭过头对泼辣女人说,就事论事好不好?不要对别人进行人身攻击。这个女人瞪起眼睛说,什么就事论事?什么人身攻击?我说的都是事实。薛利弓说,我看见的事实就是,你对人家太过分了,这不是人身攻击是个啥?

李慧珍抬起头看了薛利弓一眼,她觉得这个男人面相和善,不像个有一身瘆人毛的警察。

李慧珍炖了一只鸡,不是野鸡也不是家里养的鸡,是在农贸市场买的。李慧珍中午时把鸡炖上,到夕阳红了时往锅里下了榛蘑,端上桌,鸡肉已经烂熟得脱骨,散着浓香的热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李慧珍还给老穆烫了酒,她甚至还陪着老穆喝了一盅。平时李慧珍滴酒不沾,这次主动喝了酒,老穆就觉得不寻常了。他嘴里嚼着鸡肉,眼睛定定地望过去,等待着李慧珍说话。

李慧珍说,跟你商量个事呗?

老穆把肉咽下,等待下文。

李慧珍说,这是件大事,听了你别合不拢嘴。

老穆还是定定地看她。

李慧珍说,我想辞掉纸盒厂的工作,去广东街卖服装。

老穆果然惊得合不拢嘴,还是定定地看她。

李慧珍说,我在纸盒厂挣死工资挣腻了,我想做买卖挣活钱。

老穆终于开口,挣死工资容易,挣活钱难。

李慧珍说,难能难到哪儿去,难道还能难过整天听别人讲闲话吗?

老穆愣了一下,恍然了。老穆其实是个聪明人,凡事一点就透,他几乎在瞬间就理解了李慧珍辞职的原因,他点点头说,辞就辞吧。李慧珍说,在广东街租摊床需要一笔钱呢,可咱家的钱不够。老穆问,缺多少钱?李慧珍说还差五千块。

接下来酒喝得就不畅快了,因为心里有事,五千块对他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到哪儿去凑足这五千块呢?

几天以后下了一场雪,老穆踏着雪在林子里走,雪地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有点儿像他此时的心情。走着走着,“扑哧扑哧”的声音强壮起来,扭过头,这才看见李慧珍正一溜小跑赶过来。李慧珍穿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看上去十分扎眼。

老穆停住脚步,等李慧珍赶过来,她气喘吁吁,胸脯起伏得动人。老穆盯着她,目光便是询问了。

李慧珍说,我有了一个凑钱的办法,所以才急着赶上你。

老穆努力睁大眼睛。

李慧珍接着说,有人要买树做房梁,咱这林子里到处都是树,这不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吃嘛!

老穆开口了,你的意思是要砍树卖?

不等李慧珍回答,老穆连连摇头说,这可不行,我是护林员,怎么能自己毁了林子?

李慧珍说,我不是让你毁林子,是让你砍树。

老穆说,这不一回事嘛!

李慧珍说,不是一回事,这林子有疏有密,有的两棵树挨得那么近,都抢土中的营养,这两棵树就谁也长不好,如果你砍掉一棵,没谁跟它争营养了,它是不是会长得更好?所以说,这砍树不是毁林子,是让林子长得更好呢!

老穆呼呼地喘粗气,气息扑在李慧珍的脸上,热乎乎的,让她本来很凉的脸更不舒服。李慧珍知道老穆生气了,老穆是不轻易生气的,要不是这件事冲了他的肺管子,他是绝不会这个样子的。但李慧珍拗不过自己,还是想劝一劝老穆,她说老穆你想开点儿,换个角度想想,事情就变个样了。老穆突然吼道,你还是护林员的女人吗?如果你还是护林员的女人,就别再提这件事了。老穆说罢,踏着雪,“扑哧扑哧”地走开了。

李慧珍在原地站了好一阵,直到她想通了,觉得是自己过分了,再不能跟老穆提这件事了,才又迈动大腿,默默地回家。

第二天清晨,李慧珍推开房门时雪已经停了,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锦湖林区,积雪泛着亮光,整个林子亮得几乎透明。李慧珍揉了揉眼睛,待适应了这强劲的光线,才看清老穆早就站在园子里了,他手里拎着那把猎枪,两只眼珠死死地盯着园外一望无际的林子。李慧珍看着他的侧身,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楚。

李慧珍说,对不起老穆,我昨天不该说那种话。

老穆说,你说得可能有道理,砍掉一些树,林子会长得更壮。

李慧珍打了个激灵,问,你说啥?

老穆说,砍掉一些树,林子会长得更壮。

李慧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凑过去推了老穆一下,又问,你真是这么想的?看老穆真真切切地点点头,李慧珍才相信这是真的,她知道,她在广东街上的摊床有着落了。

李慧珍在广东街上的服装摊床开业那天又下雪了,雪花大如铜钱,飘飘悠悠地挂满空中,很快地上、屋顶和摊床的棚顶上边便积了厚厚一层雪。有人铺着笑脸冲李慧珍说,开业下铜钱雪吉利呀,挣的钱会像雪花一样落下来。李慧珍笑了,觉得这的确是个好兆头。

广东街原来叫柳树街,街的中央是几排排列并不规矩的老柳树,这些老柳树树身粗大斑驳,看上去最小的年龄也有几十岁,每当春夏季节,枝叶壮硕,翠绿的柳枝垂及地面,人走在其中十分惬意。这些柳树被当时的市政府下令砍掉了,路上铺了沥青,在街两边安放了两排角铁焊成的摊床,街的名字也顺应形势改成了广东街。

李慧珍的摊床靠街东侧的中央,位置不错,加上她上的服装又潮,开业第一天,便卖出了十多件衣服。李慧珍笑得合不拢嘴,她觉得这一天钱真的像铜钱雪似的从四面八方涌来了。笑容还未退却,一张熟悉的脸便凑了过来,这张脸的头上、眉毛上都是雪花,冲她龇牙一笑,她的笑容即刻结冰了。

我们是有缘人呀,在这广东街上成了邻居。赵大壮说。

一种不好的预感划过心头,李慧珍怎么也没想到赵大壮也来广东街做生意了,他的摊床与李慧珍的摊床隔了三家,只要有意探头瞧一瞧,谁都能瞧到谁。

在广东街上,我说了算,我以德报怨,有我罩着你,你的生意错不了。赵大壮又说。

用不着。李慧珍说。

别把话说得太满,人在江湖,谁用不着谁呀!赵大壮说。

就在这时候,李慧珍看见薛利弓走了过来,他的头上、眉毛上也挂着一层雪,他穿着警服,看起来蛮精神的。就在他快走到跟前时,李慧珍喊了一声,薛警官!薛利弓停住步子,伸出右手抹了一把眉毛上的雪,笑了笑说,你果然到这儿做买卖了。李慧珍点点头,这“果然”二字有些蹊跷,说明薛利弓在这之前已经知道她要到广东街来做买卖了。

薛警官,你来买衣服呀?李慧珍问。

不买不买,我只是随便走走。薛利弓说。

赵大壮见了薛利弓赶紧躲开了,李慧珍觉得这是薛利弓身上的警服起了作用,泼皮见警察心里发虚,当然会麻溜躲开了。

薛警官,你是个好心人。李慧珍又说。

薛利弓极不自然地笑了笑,也麻溜走开了。

薛利弓笑容中的“极不自然”是情不自禁的,他目前正在侦办一个案子,这个案子就与李慧珍有关,在李慧珍面前表现出的不自然令他有些灰心,干了这么些年警察,连处变不惊都做不到。不知为什么,在李慧珍的注视下,他的心发颤,颤得他很难在她的面前说假话。李慧珍说他是个好心人,而他觉得李慧珍才是一个好心人,没有理由,仅凭直觉,他对自己的直觉一直充满信心。

可眼下的案子将对这个好心的女人造成一定程度的伤害,这么一想,面对李慧珍时的不自然便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从广东街回到派出所,薛利弓便偎到火炉边烤火,火炉烧得极旺,白铁皮的炉筒子被烧红了一截,火光照得他的脸亮堂堂热乎乎的。雪在外边仍然凶巴巴地下,他强迫自己想一些与案件有关的细节。有人报案说,锦湖的林子被盗伐了,被盗伐的树木在木材市场卖出后变成了一些建筑的房梁,通过几天的侦查,几乎所有疑点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李慧珍的丈夫护林员老穆……有人推门进屋,门的“吱嘎”声吓了他一跳。

进来的是薛利弓的徒弟,刚入警不久的新警察小乔,小伙子机灵勤快,很得薛利弓喜欢。看小乔身上的雪转瞬变成了滴答滴答的水,薛利弓便说,赶紧抖抖,不然湿透了。小乔说,没事,身上湿了人会更精神。薛利弓说,着凉了就不精神了,快来烤烤湿气。小乔没有凑到火炉边烤火,反而坐到了离火炉最远的一张凳子上。

过了一会儿,所长走了进来,小乔赶紧站起来喊了一声所长。所长打量了一番一身湿气的小乔,眼里生出一种爱怜。他夸赞道,小伙子不错,当警察就得有股子什么都不怕的劲头,再恶劣的天气也挡不住咱们办案。小乔连连点头说,所长说得对。所长坐下后对二人说,老薛,小乔,你们俩谁讲讲案子的进展情况呀?小乔说,当然是师傅讲,师傅讲吧!薛利弓摇摇头说,小乔讲,还是小乔讲吧。小乔看了看薛利弓,又看了看所长,这才点了点头。

小乔说,通过走访举报人和木材市场,我们锁定了嫌犯——锦湖的护林员老穆,老穆监守自盗,共盗伐树木三十余棵,获得赃款五千余元,他老婆李慧珍在广东街租下的摊床费用里,就有倒卖盗伐树木的赃款。

所长说,人证物证俱在,我看可以采取行动了。

所长出去后,小乔才来到火炉边开始烤湿了的衣服,很快他的身上便冒出了一股股的热气。薛利弓把目光从小乔身上移开,他觉得小乔哪点都好,就是太精于世故了。

老穆是当天晚上被抓起来的。随后,李慧珍闯进了派出所,冲着值班的薛利弓“扑通”一声跪下。薛利弓的心也“扑通”疼了一下,他赶紧把李慧珍拉起来说,不要这样,千万不要这样。

李慧珍哭着说,是我让老穆砍树的,要抓就抓我吧,我愿把老穆换回去。

薛利弓说,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别多想了,回去吧,回去好好带孩子。

李慧珍说,看在孩子的分儿上,饶过老穆吧!

薛利弓说,还是回去吧,别说傻话了。

李慧珍说,你真的是个好心人吗?

薛利弓嘎巴嘎巴嘴,没讲出话来。

这年开春,老穆被判了五年徒刑。在法庭上,老穆冲着审判长说,我砍了国家的树,我对不起国家,我罪有应得。说罢他又扭头冲着李慧珍说,李慧珍,你要还是护林员的女人,就替我在锦湖栽上三十棵树,还要替我看住那片林子。李慧珍哭着冲老穆说,放心,我不种上那些树,不保护住那片林子,我就不是你的女人!

听了这番话,代表警方出庭的薛利弓的眼睛潮湿了。

李慧珍在自家的院子里和稀煤,一大堆煤粉里掺了一大盆黄泥,这样和出的稀煤富有黏性,更适合制作成煤坯。煤坯晒干了和砖块一样便于保存,也易于燃烧,做煤坯便成了住平房的居民必做的一件事情。这种活儿一般都由家里的男人干,老穆蹲了大牢,这活儿便落到了李慧珍的身上。她的头发蓬乱,因为低头太久的缘故,她的脸部汇聚了过多的血液,整张脸显得紫红紫红的。薛利弓跨进院子时被这张脸吓了一跳,他愣了一下,这才抓起一把铁锹,开始跟李慧珍一起和稀煤。

李慧珍抬起头,脸上的血液分流,紫红的脸开始褪色。她伸手来夺薛利弓手里的铁锹,但没成功。薛利弓把铁锹握得紧紧的,一下一下,稀煤在铁锹上翻腾,煤与锹汇成一体,谁也离不开谁了。

李慧珍说,我自己能行。

薛利弓说,这是男人的活儿,难为你了。

李慧珍还是说,我自己能行。

薛利弓说,我闲着也是闲着,帮你干点儿活儿就算活动筋骨了。

李慧珍没有再和他抢夺铁锹,接下来的活儿便是两个人配合着干了。李慧珍蹲下来用瓦刀抹模子里的稀煤,薛利弓用铁锹撮了稀煤往模子里倒,一个抹,一个倒,两个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活儿干完,李慧珍从屋子里端出一盆清水让薛利弓洗手,洗完手,李慧珍又请薛利弓到屋子里坐。屋子就是两间平房,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厨房,这是李慧珍从锦湖搬出来后租住的。老穆进了监狱,同时也就算被开除了公职,园林管理处又派来了一名护林员老柏,老柏要住进护林员的房子,李慧珍只能带着穆晶晶搬出来。

薛利弓说,还住得习惯吧?

李慧珍说,没住林子里习惯。

薛利弓说,习惯是慢慢养成的,久了就习惯了,你要让我住没有人烟的林子,我还不习惯呢!

李慧珍说,可我习惯,搬到这人挨人的居民区,我才不习惯,我和老穆在林子住了十年,十年的习惯是说改就改得了的吗?

李慧珍越说越激动,一张已经褪色的脸又变得紫红起来。薛利弓知道李慧珍恨他,是他亲手把老穆送进了监狱,是他拆了这个家的顶梁柱,这个女人在以后的日子里遇到的所有困难,都将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薛利弓说,对不起。

李慧珍说,对不起,又能怎么样?

薛利弓说,我知道说声对不起不能怎样,但我还是得说对不起。

李慧珍不吭声了,胸脯起伏得很激烈,薛利弓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屋子里出现了难挨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李慧珍的胸脯趋于平缓,用低低的声音说,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儿激动,不该这么说话。

薛利弓还是说,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李慧珍说,你是警察,你只能那么做,老穆蹲大牢与你没啥关系。

薛利弓说,对不起。

李慧珍说,除了对不起,你还会说啥?

薛利弓说,除了对不起,还是对不起。

李慧珍在锦湖边一锹一镐地开出了一块地,这块地上没有正经八百的树木,只有一大团一大团的荆棘和杂草,锦湖林带树木势大,这块杂草地显得很不起眼。如果把这块地也植上树木,那整个锦湖林区就百分之百被森林覆盖了。

李慧珍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买那么多的树苗,她只买了三十棵杨树苗,一年植三十棵,十年就是三百棵,十年后,这块荒地上的林子就会和庞大的林区融成一体。老穆刑满释放回来看见这片新林子,原本的负疚感就会减少到最小。李慧珍种树的时候,新的护林员老柏也凑过来帮忙。老柏年龄和老穆相仿,和老穆不同的是,他是个碎嘴子,手上不停地干活儿,嘴上也不停地说个没完。

老柏说,你知道森林资源属于国家吗?你种再多的树,那产权也是国家的。

李慧珍不吭声。

老柏又说,你真是个有爱心的女人,老穆在里边也会安心了。

老柏接着说,你和老穆功过相抵,监狱应该给他减刑的。

李慧珍还是不吭声,她努力想象五年后老穆出狱时的样子。此时正是初春,强劲的春风从湖面刮过来,带着丝丝的凉意,林子还没有长出新叶,但树枝泛青,新芽萌动的声音已经迫不及待。李慧珍下意识地朝湖水那边望一望,她想到了牛铁和马钢,两张俊脸上又旋出了一张丑脸。三个男人,两个因她而死,一个因她蹲了大牢,难道她是一个克男人的女人吗?这个念头令她打了一个冷战。

还有一个人来帮着李慧珍植树了,他就是薛利弓,自从老穆蹲了大牢,帮助李慧珍便成了薛利弓工作之外的一件最重要的事。当他赶来帮着植树的时候,李慧珍已经习惯把他的帮助当成了一件平常事。

第二年春天,李慧珍又买了三十棵杨树苗。

第三年春天,李慧珍还是买了三十棵杨树苗。

当这片新林子看起来有些规模时,监狱那边把电话打到了派出所,让薛利弓转告李慧珍,老穆在狱中突发心肌梗死,在一个晚上躺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李慧珍惊呆了,她立马想到的不是老穆,而是牛铁和马钢,两张英俊的脸浮现了好一阵,才有一张丑脸覆盖上去。

你他妈就是个克男人的女人!李慧珍大吼了一声。

夏天的一个傍晚,李慧珍去锦湖散步,已经四年了,李慧珍养成了每天晚饭后去锦湖林子里散步的习惯。从站了一天的充满人类臭气的广东街来到林子,嗅一嗅树木和青草的气息,乱成一锅粥的心绪便会安宁许多。

李慧珍突然看见有一辆卡车开进了林区,停在了她开出的那片新林子旁,几个园林工人跳下卡车,从车斗里搬出电锯和斧头。李慧珍的心陡然悬了起来。

她疾奔过去,拦在几个工人的前边,紧张地问,你们要干啥?

一个工人说,我们能干啥,砍树呗!

她急了,吼道,这是我种的树。

工人说,我不管谁种的,领导叫我砍树我就砍树。

她继续吼,为啥?

工人说,你不知道要建锦湖森林公园吗?

她说,这和我的树有啥关系?

工人说,领导说了,这些杨树不好看,这一小片林子都得砍掉,然后种上一米多高的小树种,就是像大花盆里养的那种好看的树。

她说,那不成花园了,还能叫森林公园?

工人说,你跟我说没用,要说跟我们领导说去。

有个工人启动了电锯,硬要伐树,李慧珍扑上去从他的身后抱住了他的腰,电锯在他手上嗡嗡地响,差点儿锯着自己的大腿,他慌忙扔掉电锯,和李慧珍推搡成一团。

这一晚,工人们到底没伐成一棵树,他们把电锯和斧头扔回车斗,然后自己爬上车,卡车便在李慧珍的吵闹声中扬起一溜尘烟开走了。

第二天上午,李慧珍叫老柏守在那片新林地,自己没有去广东街,而是去园林管理处找主管的杨科长。这个杨科长高高瘦瘦,身板笔直,人很帅气,像一棵白杨树。李慧珍跟他说明来意,跟他讲了许多道理。杨科长笑道,建森林公园,除了要有树还要有一些漂亮的景观,锦湖林子的树种主要就是杨树,也就是说,公园不缺杨树,缺的是精致小巧的树种。李慧珍说服不了杨科长,就心急,嗓门就高,惹得好些人把脑袋探进门里瞧热闹。

从园林管理处出来的李慧珍有些灰心,她没有去锦湖而是去了广东街,此时其他摊床已经摆得花枝招展。有人问李慧珍怎么来这么晚,李慧珍忍不住把事情讲了一遍,越讲越气,声音便也越来越高,等她把事情讲完,已经有好些人围观了。

你们有啥好法子吗?李慧珍问。

围观者摇摇头,躲开了。

只有一个人没有躲开,这个人就是赵大壮。赵大壮已经不在广东街上做生意了,他改了行,去外省开煤窑了。他回来做什么?李慧珍皱了皱眉头,想自己躲开,但赵大壮一伸手,把她拉住了。

赵大壮说,民跟官讲不赢道理,要想赢,只有一个办法,把他买通。

李慧珍问,怎么买通?

赵大壮说,很简单,用钱。

李慧珍说,得多少钱?

赵大壮说,保住一片小树林,用不了多少钱。

李慧珍说,人家能收吗?

赵大壮说,是人就有弱点,收不收试试就知道了。

李慧珍讨厌赵大壮,按常理她不应该相信他说的话,也是有病乱投医吧,她听了他的话,找杨科长试了试,一试果然灵验。在杨科长的家里,杨科长只是象征性地推了推,便收下了她送的钱。

钱不多,却保住了她开出的新林子。

穆晶晶正在镜子前打扮自己,李慧珍站在她的身后,从镜子里看见了她的脸。穆晶晶的脸白皙细腻,不知为什么此时有些泛红,像刚刚跑完了一段不短的路程,可她分明刚刚吃过晚饭,并没有什么运动量啊!穆晶晶的五官完全遗传了李慧珍,端庄中透着秀气,她的手里拿着一把小刷子在轻轻地刷眉头,四目在镜子里相撞,李慧珍在穆晶晶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信息。

李慧珍问,晶晶,你要出去吗?

穆晶晶说,去和同学看电影。

李慧珍说,学习这么紧,还有时间看电影?

穆晶晶说,老师说劳逸结合,一个月可以去看一场电影。

李慧珍又问,和几个同学去?

穆晶晶说,一个。

李慧珍接着问,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穆晶晶说,这有啥区别吗?

李慧珍说,区别大了,说,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穆晶晶说,是、是女同学,这总行了吧?

李慧珍对劳逸结合没有意见,现在的学生太累了,偶尔出去放松一下没什么不好,她更关心的是穆晶晶的同伴是女同学还是男同学,早恋对她有别样的痛楚,她不想让自己的悲剧在穆晶晶身上重演。

李慧珍又问,真的是女同学?

穆晶晶说,真的。

穆晶晶转过身来,她穿着紧身的羊绒衫、紧身的羊绒裤,紧身使她的胸脯和屁股成功地前挺后翘起来,这令李慧珍有了一种危险感。这种危险感无法言说,她所能做的只是叮咛和警告。

穆晶晶出门时和登门造访的薛利弓撞了个对脸,看着穆晶晶“咚咚咚”地下楼,薛利弓扭回头冲着李慧珍说,时间过得真快,晶晶都成大姑娘了。薛利弓是唯一一个经常来李慧珍家串门的人。此时整个城市基本实现了居民楼房化,住楼房了,串门的人已经少得可怜,况且还有寡妇门前是非多,能经常串门,说明关系不一般了。

薛利弓进门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李慧珍开始为他烧水沏茶。她知道薛利弓爱喝明前龙井,属于口味清淡的那种,茶沏在通明的玻璃杯里,看着碧绿的小叶芽在清澈的热水中萌动,她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李慧珍没有喝茶的习惯,家里的一盒龙井茶是专门为薛利弓准备的。

所谓经常串门,这“经常”的频率是相当低的,一年也就那么四五次,算起来两三个月才会有一次。但对于李慧珍来说,这频率已经不低了,时间就是一个筛子,剩在筛面上的就只有这四五次的串门。如果说最初的那一两次串门是负疚心理在起作用,那么后来漫长日子里的串门,负疚和同情几乎都无法涵盖了。薛利弓是个有老婆的人,虽然经常与李慧珍接触,但他的表现中规中矩,绝无半点儿出格。

薛利弓喝了一口茶,长长嘶出一口气,然后盯住李慧珍说,锦湖就要建成森林公园了。李慧珍心头一动,顺嘴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薛利弓说,当然是好事,成了公园,林子会得到更好的保护。

接下来的聊天完全围绕着这个主题展开,相对李慧珍来说,薛利弓就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只要这座城市里有什么值得议论的动作,薛利弓总会来跟李慧珍说。在薛利弓嘴里,成了森林公园的锦湖林区将面貌一新,越来越孱弱的东河将得到治理,在有关河段将修建橡胶坝,人为地为锦湖蓄水,这样,锦湖的湖水将更加丰沛清澈,整个林区也将得到整治和保护,杂草将被铲除,直插云天的白杨树将更显得冷峻。市政府为这座城市永久保留这片原始林子,而这片城市里的森林将成为市民的天然氧吧,每当清晨或傍晚,锦湖林区将是市民休闲健身的好去处。

薛利弓的憧憬是在手与手的触碰中结束的,李慧珍给他倒茶,一个递一个接,两只手便在茶杯上柔软地触碰了。薛利弓住了嘴,他的手有意在另一只手上多待了一会儿,这使李慧珍也感到了柔软,一种电流一样的东西瞬间通过这只手扩散到全身,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她惊讶于自己没有慌乱,感到更多的只是柔软和安慰。

两只手还是在可以维持原状态的时间内分开了。薛利弓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抬眼看了看李慧珍,李慧珍也在看他,目光的触碰使柔软的东西更加柔软。薛利弓强迫自己挪开眼神,幽幽地说,快开春了,你还继续种树吗?

李慧珍说,种。

薛利弓说,到时别忘了喊我一声。

锦湖森林公园是在这年秋天正式建成的,湖面因为修建了橡胶坝的原因变得宽阔了许多,阳光一照,整个湖面便泛起一大片金光。林子依然还是那一大片林子,任人走上个把小时也走不到头,置身其中,完全有一种走入原始森林的感觉。这片林子之于锦湖森林公园的意义似乎比湖水更重要,有了湖水,公园就有了灵气,有了林子,公园才有了高度和深度,有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生机。

挨着林子冲着城市这一面有一条破败的土坝,建了公园后,这条土坝被修缮一新,还铺了沥青。从坝上走,林间的风会柔柔地吹到身上,青草和树木的香味扑到脸颊,令人清爽得不行。很快,每当清晨和傍晚,就会有许多人到坝上走步、跑步,也有一些人干脆下到坝下,在林子里游走或跳舞、做操。正像薛利弓憧憬的那样,公园率先吸引了周边的居民,然后逐渐扩展到四面八方,居住在这座城市各个角落的居民也都开始向公园聚集。锦湖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只有到了白天,林子特有的寂静与诡秘才会回来。

转眼又到了春天,李慧珍照例买了三十棵杨树苗,她雇了一辆农用卡车把树苗运到了自己开出的那片新林子,这里还有足够她开发五年的杂草地。她猫下腰开始挖树坑,春风从湖面那边刮过来,高大的白杨树发出“呼噜呼噜”的吼声。四周空无一人,护林员老柏退休后,园林管理处没有再派护林员来,这使得这个时间段的林子更加寂静。过不多久,薛利弓赶来了,由于走得太急,他的额头挂着一层细细的汗珠。

李慧珍说,耽误你正经事了吧?

薛利弓说,和抓几个蟊贼相比,植树更有功德。

接下来,二人一起挖树坑。挖着挖着,薛利弓突然笑道,你说把咱们种在树坑里,会不会也长成一棵树?李慧珍没觉得好笑,她觉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自己一定会长成一棵大树的。

有笑声从远处传来,他俩一起抬头望去,看见三个年轻人一边笑一边朝林子走来。看上去,三个人也就十八九岁,两男一女。

李慧珍问薛利弓,你看他们会是啥关系?

薛利弓说,能啥关系,同学关系呗!

李慧珍想起了牛铁和马钢,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袭上心头。

李慧珍刚走上大坝,便被一群围在一起高声议论的人吸引了,她不能免俗地凑过去围观。此时是傍晚六点多钟,正是锦湖森林公园人最多的时候,坝上、林间、湖边,到处都是人。

这群人在议论一件大事,他们说政府要砍掉坝下的林子,然后把大坝向里推,一直推到距湖边几十米的地方再建大坝,这样,锦湖森林公园就抛开了森林,成为锦湖公园了。李慧珍听得头皮发炸,她脱口问道,为啥要砍掉林子?有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说,为了搞开发呗,这大片林地要是搞开发,能建多少栋楼房啊!李慧珍几乎有了灭顶之灾的感觉,她强作镇静,一个劲儿地劝自己,别听他们瞎咧咧,现在是什么时代了,领导难道连起码的环保常识都没有?毁林建房,不可能嘛!

这些人议论得相当热烈,有好奇的,有赞同的,大多数持反对态度。这片林子是这座城市唯一的林子,在整个世界都在保护森林的大背景下,这件事怎么说怎么令人怀疑。李慧珍离开这群人往前走,边走边给薛利弓打手机,他是政府的人,他应该比一般老百姓知道得多一些。

薛利弓说,是有这么回事,听说林子已经卖给开发商了。

李慧珍说,也包括我开的新林子?

薛利弓说,当然。

李慧珍说,城市的楼房那么多了,林子就这么一点点,为啥还要砍林子?

薛利弓说,正因为城市已经没地方开发了,开发商才盯上了这片林子。

李慧珍说,政府呢,难道政府听开发商的?

薛利弓说,听说这就是市政府的规划。

结束通话后李慧珍的脑袋像被刚刚撞击过,嗡嗡地响。林子不是她自己的,她不过是一个护林员的老婆,林子没了,对她的生活并不会造成什么直接的影响……她越强迫自己不想这个事,思绪越会向这个方向滑行。

第二天傍晚,李慧珍又去了锦湖,又在大坝上看见不少人聚成了团,他们吵吵嚷嚷,发出各种不满的言论。有人用两根竹竿打出了一条白底红字的横幅,上书“毁林造房,千古罪人”。李慧珍凑过去听了一会儿,这才知道这些人大部分是挨着大坝那几栋楼的居民,如果拆了大坝伐掉树林,在这里建起一大片高层建筑,是会影响这些原有的只有五层楼高的楼房采光的,他们打着保护森林的旗号,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采光权。

但不管怎么说,与自己的利益挂钩,这些人便会成为保护森林的中坚力量。李慧珍打定主意,牙一咬,扯开嗓子对大家说,光凭咱这些人可远远不够,要想成功保住林子,还得争取更多的人参加进来。有人附和,对,让更多的人参加进来,人多力量大。

李慧珍说,人多了,咱们就可以去找政府。

好多人说,对,找政府评理去!

一支几百人的队伍聚集在大坝上,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义愤的表情,你说他嚷,乱哄哄十分混乱。李慧珍知道,这些人除了保护采光权的那一部分,更多的是爱凑热闹的闲人,平时无事可做,这样一件有趣的事情令他们很快兴奋起来,想象中的正义感涨满了他们的身体。有人高呼,保护城市最后的森林!众人即刻附和,喊声惊得头顶的树叶哗哗地落。

然后,转身,大家呼啦啦奔着市政府的方向去了。一路上不断有人参加这支队伍,到了市政府的院子时,队伍已经膨胀得一眼望不到边了。

市政府在不算太长的时间内做出了反应,一个副市长出面与众人对话。这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雪白的衬衣领子十分扎眼,他冲着人群挥挥手,说我代表市政府要跟大家说几句话,大家静一静好不好?副市长的头衔很具威慑力,众人很快安静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台阶上的这位副市长。

副市长说,首先,我感谢大家,为什么呢?因为大家有忧患意识,有环保意识,大家自发组织起来保护森林,做了政府要做的事情,我当然要感谢大家了。但是……

身边有人对李慧珍说,一个但是,前边的话全成废话了。李慧珍没有看身边的人,眼睛死死地盯住前边的副市长。

副市长接着说,砍掉锦湖的林子是市政府几年前就有的规划,那片林子是自然生长的,都是些不入流、不值钱的老杨树,棵与棵之间毫无秩序,枝蔓横生,树下皆是杂草,根本没啥欣赏价值,把这些树砍掉,建起漂亮的住宅小区,那多有价值啊!锦湖公园缩小了,更有利于美化嘛,多种些银杏树、三角枫、蒙古栎等名贵树种,公园是不是会更漂亮?大坝后撤是经过专家论证的,专家说这更有利于防洪……

有人打断副市长的话,建高层建筑挡了我们的采光,我们要采光权!很多人跟着嚷,对,要采光权!

副市长说,我们听取大家的意见,已经决定让新建的楼房向后撤五十米,五十米呀,这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已经是不小的距离,我在这里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新建起来的高楼绝不会影响你们的采光。

副市长讲得很真诚,很生动,尤其是最后这一段话,就像是一个优秀的狙击手,一下子击中了一些人的要害,这些人膨胀的身体立马像泄了气的皮球,迅速回归到正常的体积。副市长的话讲完了,这些人热烈鼓掌,然后退潮一般退出市府大院,李慧珍被裹在人流中,不退也得退了。

她对身边的一个人说,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了。

身边的人说,人都走了,我不走能干啥?

她又对身边的另一个人说,我们是来保护森林的,森林没保住,我们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这个人说,能让我家的采光不受影响,我知足了,见好就收!

李慧珍再说什么根本没人听,向外退的人流和来时一样汹涌。退出大院后人流四散开来,成了正常走路的行人,她好不容易撵上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大声问她,你知道那个副市长叫什么名字吗?

中年妇女说,好像叫张万志。

第二天,李慧珍一个人去了市政府,她要找张万志副市长,既然是老同学,又是追过她的老同学,说起话来应该方便许多。办公厅的一位秘书拦住她,问她和张市长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找他。李慧珍说,我和张万志是中学同学,找他有点儿事要谈。秘书说,张市长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李慧珍皱起眉头,她知道此时说话要讲究策略,直来直去要见副市长简直比登天还难。

李慧珍说,去家里不方便,为了不破坏张市长的家庭和睦,我想还是在办公室见他比较合适。

李慧珍说这话时,脸上竟然极为配合地浮现出一朵酡红色,秘书愣了一下,觉得不可等闲视之了,他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人,她的年龄和张万志相仿,是同学看来是没问题的,透过岁月的尘埃仔细看,这应该是个眉眼俊秀、十分漂亮的女人,说这个女人是张万志学生时代的梦中情人应该不算过分……秘书微笑着对李慧珍说,大姐您先坐,我去跟张市长说说。

秘书出去后,办公室里的光线暗淡下来,她朝窗外望了望,这才发现阴天了,大块大块的乌云正凶巴巴涌来,令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股刺鼻的香味儿令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毕竟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她除了刻意打扮一番,还在衣服的领口和腋下喷了香水。

没用多长时间秘书就返回来,他冲着李慧珍继续微笑,说,巧得很,张市长正好有一些时间,你跟我来。说罢,秘书在前边引路,把她引进张万志的办公室后,又知趣地退出去。这样,李慧珍便单独面对张万志了。

四目相对,省略了一些东西,又扩展了一些东西。张万志从写字台后边绕着走过来,几大步走到李慧珍跟前,与她握手。

张万志一边握手一边说,一晃多少年了,真没想到你能来找我,李慧珍,你还跟当年一样漂亮嘛!

李慧珍说,老了,还漂亮个啥!

张万志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二人都笑了,张万志把李慧珍让到沙发上落座,然后自己坐到另一张沙发上。李慧珍忙不迭地说,我也没想到自己能来找你,我认识的人中你最厉害,不找你找谁呀?张万志脸上依然挂着笑,等待下文。李慧珍的目光透过他的脸庞,一下子就穿越了近三十年的时光。那时候追她的男同学中有牛铁、马钢、赵大壮,还有这个一直爱笑的张万志。和牛铁、马钢相比,张万志显得有些其貌不扬,她没费踟蹰就否掉了他。此时想起这件事,李慧珍就觉得当年不是对不起他,而是放过了他或者便宜了他,如果从牛铁、马钢中削去一人,那么死掉的两个人中兴许就会有他。

李慧珍说,我有个事求你,其实也算不得私事,锦湖那片林子属于国家,说因公事求你也说得过去。

张万志说,你是为了林子来找我?

李慧珍说,没错,我那死鬼老公是锦湖的护林员,他的遗嘱就是叫我保护那片林子。

张万志说,我明白了,为了你死去的老公你才要保护林子,这还是私事嘛!

李慧珍说,不对,是公事,林子不是我家的是国家的,那片林子有几百年历史了吧,你看那些老树多粗多高啊,一个人都搂不过来,砍了多可惜啊!

张万志说,总不能因为可惜,就不要城市规划了吧?李慧珍说,给城市留片森林有啥不好的?

张万志说,因为所处位置不同,我们看问题的角度肯定是不一样的,你觉得保护林子是环保,我觉得砍了林子能拉动区域经济发展。我跟你讲,林子砍了,这片土地能卖多少钱?这些钱又能做多少事?建起来的一大片高楼又能给城市增添多少亮色?我们也是讲绿化的,我们会在锦湖种上更具观赏性的树种,比如,种银杏树,一到秋天,满树的叶子都是金黄色的,有风刮过,瞬间就能落一地土豪金,人踩上去多浪漫啊!砍掉林子有这么多的好处,我们为什么不能砍呢?

李慧珍霍地站起来,不管不顾地说,说你们当官的更有好处才更贴切,我就不信开发商不给你好处……张万志也霍地站起来说,你别信口胡说好不好?我要不是看在老同学的分儿上,告你个诽谤罪你都不冤。

第二天,李慧珍一个人去了“大壮开发公司”,楼下有保安拦住她,说买房去售楼处,这是公司办公的地方。李慧珍说,赵大壮在这办公吗?保安迟疑了一下,说是呀,赵董事长当然在这办公,你找赵董?你和赵董是什么关系?李慧珍说,我们打过,骂过,是老同学,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保安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个打工的乡下小伙子仔细地打量着李慧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打过骂过这是什么关系?是仇人,还是打是亲骂是爱?他不敢再耽搁,让开道让李慧珍进去了。

李慧珍上到了董事长所在的那一楼层,她没有紧张只有气愤。是薛利弓告诉她,买下锦湖森林这块地的开发商就是赵大壮,赵大壮开煤矿赚了大钱,改行搞起了房地产。一想到要毁掉林子的居然是这个泼皮,她的火气就烧到了喉咙,找赵大壮不是来求他,而是来骂他,骂他个狗血喷头。

李慧珍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冲着一脸惊骇的赵大壮劈头就说,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坏人当了董事长也是坏人,原来毁林建房的人是你呀!赵大壮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长舒一口气,镇静下来,换了张笑脸冲着李慧珍说,你来找我我很高兴,说明你心里有我嘛!

呸,你就不怕当千古罪人?李慧珍说。

千古罪人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你高抬我了。赵大壮说。

毁林建房,就是千古罪人。李慧珍说。

先别急着给我下定论,听我说你就明白了。作为一个开发商,对土地的敏感度比狗鼻子还灵,这块地的味道就是我最先嗅到的,城市里该开发的地方都开发了,没开发的只剩下了这块林地,是我挖掘了它的价值。你想啊,它毗邻锦湖公园,要风水有风水,要风景有风景,楼盘建起来一定能卖个好价钱!赵大壮说。

除了钱,你就不想别的?李慧珍说。

商人的目标就是利润,一切行为都围绕利润展开,环保、资源,不是我该关心的事。赵大壮说。

都你这么样,世界就毁了。李慧珍说。

李慧珍越说越气,指着赵大壮的鼻子开骂,罪人、流氓、不得好报,逮住什么骂什么,把赵大壮给骂笑了。他喝退闻声闯进来的属下员工,一张大嘴不停地咂,像刚刚吃过一道开胃菜,爽得不行。一股眼泪被笑出眼眶,他胡乱地擦一把,继续哈哈地笑,笑得李慧珍有些发慌,骂着骂着就住了嘴。

赵大壮说,如果你想解决问题,不妨把骂改成求。

李慧珍说,你啥意思?

赵大壮说,你求我,我会很高兴地和你做笔买卖。

李慧珍说,怎么做?

赵大壮说,你看自己还有啥值钱的东西。

赵大壮说罢站起身,围着李慧珍歪着头看,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胸,再看到她的腿她的臀。李慧珍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想骂,但一咬牙忍住了。

李慧珍说,如果能保住林子,我、我愿意。

赵大壮依然歪着头看她,看得十分色情。他一边看一边咂着嘴说,啧啧,“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李慧珍,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特悲壮、特高尚?李慧珍说,少废话,要做买卖就痛快做。赵大壮再一次哈哈大笑,说,我逗你玩呢,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几岁的李慧珍吗?二十几岁的李慧珍在我这儿多得是,我只要高兴,她们随时都会陪我睡觉,你说我还有兴趣跟你做这笔买卖吗?

李慧珍骂,流氓!

傍晚,锦湖森林公园的人多如杂草,跳舞的、做操的、疾走的、跑步的,人人一副茁壮之态。聚会抗议毁林建房的人不见了,只有李慧珍还在孤独地以自己的方式抗议着,她手里捧着一摞打印的传单,没头没脑地塞给这个人或那个人,人们接过传单低头看上几眼,然后又抬头看看她,便面无表情地继续着自己的锻炼方式,锻炼自己的身体。

传单最上方印着的黑体字就是几天前抗议队伍打出的标语口号,“毁林建房,千古罪人”,传单的内容是号召大家重新聚集起来,一起再去抗议。传单发出去了几百份,可并没有一个人集聚到她指定的地点。李慧珍找到了几天前张罗抗议最积极的一位老大姐,把传单发给她,让她帮帮忙,站到指定地点去。老大姐摇摇头,没说二话就躲开了。几天过去了,状态依旧,李慧珍从人们冷漠的表情中,捕捉到了越来越让她恐惧的东西。

这之后,来锦湖的人们每天傍晚都看得见李慧珍的身影,她继续给人发传单,开始时她还会对人慷慨激昂地讲些什么,渐渐地她似乎也懒得说话了,只把传单塞进别人的手里,然后便疾步走开。

一天下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李慧珍吃过晚饭后天还阴着,她把碗筷收拾好,拿了一摞传单,正要出门,穆晶晶从身后喊住她。

穆晶晶说,妈你别去了,说不定一会儿还会下雨的。

李慧珍说,下雨也挡不住别人毁林子。

穆晶晶说,妈,林子又不是你的,毁不毁与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李慧珍说,有,有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关系。

李慧珍走到锦湖坝上时天已经不怎么阴了,往西望去,太阳居然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半张脸,西边的天际出现了一大片粉黄色。地上不时有洼着的一摊摊淤水,林子像刚刚被洗过,显得十分干净、新鲜。坝上的人流一点儿也不比往常弱,呼呼啦啦,人们擦肩而过,看到她时都有意多看她几眼。她很快发现,在她指定的聚集地点站着一圈人,她精神一振,赶紧凑过去。

人群的中心位置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手里抖着一张纸,正在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李慧珍定睛一看,老者手里拿的就是她发的传单。老者说,吃着政府的,喝着政府的,却和政府唱反调,还有良心没有?砍掉林子建住宅小区自有政府的道理,保护森林,简直是吃饱了撑的,要搁困难时期,你想搞事也没那精神头!有个小伙子插嘴道,报告政府,我说两句,反对毁林建房不算反对政府吧,有公民意识、环保意识应该是热爱政府。老者横了他一眼,说,你小子是从大牢刚出来的吧,还报告政府呢,还公民意识环保意识,你懂什么?政府卖了地有了钱能给城市做多少事情……李慧珍突然打断了老者的话,她挺身说,不管有多少钱干多少事,林子长得好好的却要砍掉就是坏事!有人嚷道,传单就是她发的。老者瞪大眼睛盯住李慧珍,说就是你在反对政府?李慧珍说,我没反对政府,你别扣帽子好不好,你有啥权力这么说我?老者说,我是区政府退休的,我没权力说你谁有权力说你?你是个不知恩图报的狼崽子!

老者言辞犀利,气势旺盛,逼得李慧珍连连后退,李慧珍把目光抛向其他人,用求助的口气说,大家给评评理,是我错了还是他错了?围观众人看看李慧珍,又看看老者,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木着脸不吭声。李慧珍抓住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她一边抖着她的胳膊一边说,这位大姐给评评理,是我说得对还是这位大爷说得对?中年妇女说,松手,谁对谁不对关我屁事!李慧珍没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说,都像你们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林子就真保不住了。中年妇女说,松手,不松手我不客气了!李慧珍还是不松手,中年妇女突然提高声音,嚷道,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害死两个男人的不要脸的破货。李慧珍觉得心头被锐器猛扎了一下,手上本能地加了力气,中年妇女胳膊疼痛难忍,“嗷”的一声与李慧珍扭打到一起。

雨后的夕阳显得格外新鲜,从窗户这个角度望,薛利弓看见院子里的那棵老杨树的树枝长出了一圈毛茸茸的光边,看上去像戴了一顶亮晶晶的帽子。这令他不禁想起锦湖的林子。砍掉那片林子似乎已成定局,人们议论纷纷,总是在闲聊中有意无意地传说着事情的进展。

每每聊到锦湖的林子,薛利弓就会想到那个叫李慧珍的女人,而每每想到李慧珍,他就有一种想入非非的梦幻感,如果说十年前对她是一种纯粹的同情,这十年下来,其中的成分就复杂多了。这一晚本来没轮到他值班,但轮到值班的那个警察家里有事,求他替班,他是个好说话的人,替班这种事做得数不过来。

外边响起一阵吵闹声时,薛利弓刚好走出屋子,他在走廊里看见所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就知道所长小乔还没有回家。小乔是他带过的徒弟,刚刚升任所长,可能还沉浸在升职的喜悦中不能自拔。他循着吵闹声走过去,看见李慧珍正和一个中年妇女推推搡搡闯进来,她俩的身后跟着四五个劝架的人。薛利弓的心头一紧,问怎么了。她俩身后的人说,打架了,怎么拉也拉不开,只好上派出所来了。

薛利弓让这些人随着他进了办公室,小乔闻声而出,也尾随着进来,尽管他内心并不在意这件看起来鸡毛蒜皮的事,但赶上了,躲开并不是最好的办法。薛利弓让这些人坐下,分别讲一讲情况。中年妇女率先开口说,李慧珍散发传单,带头和政府对着干,她和广大群众眼睛雪亮,出头制止李慧珍的行为,没想到李慧珍居然出手打人。李慧珍说,我为啥打你,我怎么不打别人?中年妇女说,你看我好欺负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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