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据我揣测，凡是看看本书的前言以确定这本书值不值得买回去，或者要不要从图书馆借出来，或者要不要偷走（千万别这么干）的人无非出于两种可能：要么是刚刚起步的小说家，想知道本书是否会有所帮助；要么是写作教师，希望能不费太多劲就能知晓这次又要对着的那些打算自学成才的冤大头们耍什么花招。诚然，即使作者用心良苦，大部分写给写作初学者的书价值都不太大。无疑，和其他书一样，本书也难免有不足之处。在此请允许我一一历数本书写作的来龙去脉和写作意图。

做了二十多年的读书会和讲座，并经常讲授创意写作课，对在必不可少的问答环节会出现的那些问题，我已经了然于胸——有的乍一看只是礼节性的问题（例如，“您是用铅笔，还是用钢笔，或是在打字机上写作呢？”）；有的问题则非常专业并且饱含浓厚兴趣（例如，“对于想成为小说家的人来说，您认为是否需要大量阅读经典著作呢？”）；有的问题则小心翼翼且严肃认真，仿佛提出的问题事关生死。其实，对于提问者而言，这些问题很可能是这样的，比如，“我如何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呢？”本书汇集了笔者对这些问题的审慎思考，这些问题都是笔者认为重要的，当然也有一些问题在业余人士听起来不那么重要，而我认为比较重要。我的答案都很直接，但难免有些东拉西扯，因为我想尽可能全面地作答，包括那些提问者本人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我发现，有些作者想当然地以为，在礼堂或是写作课上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本质上都是无聊的，要么是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要么是为了奉承来客以便能够使接下来的事情正常进行，要么只是心血来潮。而我的拙见却恰恰相反。我认为，人们在课堂上和礼堂里的表现像在其他地方一样，远比那些愤世嫉俗之人所想的要聪明得多、高尚得多。我想，对写作不是真的感兴趣的人不会读这本书，同样，我认为即使我在某个题目上说得过多，真正深爱写作的人也会原谅我，因为他会赞同我的初衷，认为这样做有用，而且说得透彻。

当然，我在此所说的只是一己之见——基于多年写作、阅读、教学、编辑以及与作家朋友们探讨的经验之谈，但仍然只是见解而已，因为艺术不同于几何和物理，其确定性还经不起检验。为此，在有些读者听来，我的一些话无疑是极其不靠谱，甚至是不入耳的。在有些话题上，比如说作者研讨会，我们总是倾向于手下留情，或者听到些过于简化的回答就心满意足。但是我觉得，作为本书的最主要的读者，即极其严肃认真的写作初学者，他会奋不顾身地追求真理，这样他才能为了艺术规划自己的人生，才能避免因过分追逐技巧、理论和态度而误入歧途，才能尽早成为大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本书有点精英主义。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本书主要是写给那些非常专业的小说家的，只针对一小部分高端精英读者，但是我会将本书推荐给此类作家，让他们作为工具书，也作为人道主义精神的论据。我所说的精英主义比较中庸，倾向于中等阶层。本书主要是写给这样一些读者的：他们渴望的不是不惜代价地发表作品，而是发表一些能让自己引以为豪的作品——严肃、诚实的小说，那种让读者读了又读、富有生命力的小说。精工细作——不是价廉质劣、偷工减料，不走捷径，即使是细枝末节也绝不信口开河（比如说，准确到一个人发火的时候会拿起什么东西往墙上摔，或是某个人物实际上会含糊地说you aren’t，而不是更肯定地说you’re not），简而言之，精雕细琢，仅是花费的心血就足以让你过目不忘，让读者和作者都能身心愉悦、感受生命的价值和尊严。本书是写给那些刚刚起步的小说家的，他们业已明白，用心写作远比用心发表作品更让人心满意足。

虽然我会不时地给点大家觉得可能还有些价值的建议，但本质上来说，这不是一本关于写作技巧的书。并非我不欣赏关于写作技巧的书——实际上，我自己也写过一本这样的书，还让学生作为教科书使用，并且逐年进行修改、加以增补，希望迟早有一天可以让自己觉得能够发表。但是现在这本书的目标要更宏大也更卑微：我只是试图去应对，如果可能的话，去消除那些刚刚起步的小说家心中的担忧。

帮助那些刚刚起步的小说家克服心中的担忧，乍一看或许是件傻事。但是回想我自己刚刚学习写作的那几年，以及我和其他初学写作者打交道的经历，其实这也不是件傻事。全世界的人似乎都和年轻的小说家过不去。一个年轻人如果宣称自己打算成为医学博士或电气工程师或护林员，绝不会立马遭遇一连串的善意劝解，告诉他这个抱负太不现实、遥不可及，而且费时费心。“去吧，试试看。”我们嘴上这么说，私下里却想：他即使读不到医学博士，总是可以当个骨科医生的吧。但是，且不说亲戚朋友和那些职业作家们，光是写作教师、写作教程就立马会指出为什么一个人成为成功作家的希望渺茫。他们说：“写作需要一种罕见的特有天赋”（并不尽然）；“写作市场每况愈下”（大错特错）；“你会饿死的”（或许会这样吧）。其实，其他人的打击是最微不足道的。创作一部小说需要耗费大把时间，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的，而且精神上的压力和考验是作者难以忍受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作者会不断自问：自己是否在自欺欺人，质疑为什么居然还有人写小说——花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研究那些压根不存在的人物，去研究他们的希望、快乐和不幸。作者的意志或许会因为愤世嫉俗而逐渐动摇，而作者的伴侣也开始闷闷不乐、局促不安。那些写电视剧本的白痴们大把大把地赚钱，而在凡夫俗子中鹤立鸡群的这个圣徒，也就是小说家却只能靠在加油站给人加油、打印备忘录或者是卖保险才能让孩子们填饱肚子。或者还会不知不觉沾染上酗酒的恶习，这是这一行的头号职业危害。

几乎无人会提及下面几点，对某一类人来说，如果不是为了经济上的回报，而是出于其他原因，没有什么比成为一个小说家更让人喜悦满足的了；也不需要非得成为愤世嫉俗的人，或者成为酒鬼；事实上我们可以成为一位多多少少有点成就的医学博士、工程师或者是护林员，甚至也可以从事一份不太时髦的工作，当个家庭主妇，当然也可以成为一个小说家——反正有很多小说家，有伟大的也有普通的。本书如实说明小说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小说家应该提防哪些内在和外在的因素；小说家通常可以有哪些合理的期待，不能有哪些期待，试图让人觉得宽慰些。这是一本歌颂和祝福小说创作并鼓励那些真有此打算的读者去试一试的书。对于那些屡试屡败的作者来说，除非他对于小说家抱有不切实际或神秘的看法，最糟糕的事情无非是他发现，写作并非他寻求快乐和满足的最佳领域。做生意不成功的人远比做艺术家不成功的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