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老二三事

守老二三事

图31 恩师陈守实教授。

守老,是指陈守实教授(1893—1974)。我在1955年考进复旦大学历史系后不久,就知道无论是校领导,还是系内著名学者周谷城、周予同、谭其骧、王造时、耿淡如等先生,都叫他守老。这绝不是仅因其年长。他是梁启超的高足,是中国现代史上第二代史学家;在梁氏弟子中,他是唯一从20世纪30年代就钻研马列著作、精读《资本论》、解放后第一个在复旦开马列主义基础课的教授。我想,这一切都构成了德高望重四个大字,守老既是尊称,也是爱称。20世纪60年代初,我当他的研究生,学习明清史,也跟着大伙叫他守老。每次登门,老人家总是从老花镜里瞅我一眼,微笑着,用常州官话说:“噢,你来啦?”师母王懿之先生总是闻声倒茶、寒暄。

图32 著者与陈守实师夫人王懿之师母。
1998年4月3日我去镇江为陈师扫墓,探望
师母。她时已年过九十,不久去世。师母
生前是上海江湾中学语文老师,为人
宽厚、慈祥。

守老一生刚直不阿,是位真正的学者,他把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20世纪50年代初,有位工作作风简单化的干部,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找守老谈话,要他交待所谓反动思想。守老当场拍台子说:“你就是用手枪对准我,我也不会交待!”1958年,在“左”的思潮影响下,上海史学界刮起了粗暴否定史学大师王国维的歪风。在系内头脑发热的大会上,一些人起哄,要守老当场表态,他只说了一句话:“王国维是我的老师,上课时脑后拖根小辫子,我很看不惯。”对王国维的学问成就,未说一个不字。会后议论纷纷,说守老保守了,他听到后,置之冷笑而已。不久,“左”风逼进课堂。一次,守老正在课堂上讲授“中国土地关系史”,有位同学公然站起来指责他,歪曲了马克思的地租论,还有人随声附和。守老的气愤可想而知。在下一堂课上,守老一开始就摘下头上的帽子,义正词严地说:“有人给我戴了一顶歪曲马克思的帽子,我要把他摘掉!”接着,他再次详细讲授《资本论》第十七章,并写了大量板书,无知发难者再也哑口无言。事实上,他最讨厌谩骂式的所谓学术批评。在一次全系大会上,他批评某教授的一本旧著时说:“你的书光是骂。骂有什么用?倘若你要骂我,我躺在地上让你骂好了。”语虽尖刻,他的学风品格,也就可见一斑。他是明史学界的老前辈。在“文革”开始批判吴晗的逆风中,他坚持不出卖良心,未写过一个字。历史无情,那些讨伐王国维、吴晗的好汉,而今风光安在哉?“太息知人真未易,留芳遗臭尽书生。”我常想,学林中人如皆能如守老那样严操守,卓不群,文痞文丑,就不会有市场。

守老是位严师。当研究生时,有家杂志向我约稿,我非常认真地写了一篇《论元末农民战争与宗教》的论文,自感质量不错。但送呈守老审阅后,他的批语,立刻使我倒抽三口凉气:“宗教问题最好不要谈,要谈自己先要弄个明白。”但是,他认为确实好的文章,也会充分肯定。我的另一篇论文,守老即批曰:“有新意。中权颇结实,大胜时下一般论客。”为此,我兴奋得差点睡不着觉。

今年7月14日,是守老的百岁诞辰。遥望南天,在镇江的青山之阳,守老墓木已拱,白杨萧萧。仅掬心香一瓣,献吾师,曰:

小子不敏,幸立门墙。

辱承亲炙,恩泽难忘。

师之高风,烛照煌煌;

师之亮节,山高水长。

 

1993年5月18日于京西八角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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