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了,我总是隔着城市,远远地端详着母亲的出生地,犹如一种缓慢的阅读,潜入、持续,但不刻意。
是的,生活中充满了许多说不清的事情或情绪,就像天空中的云,在不经意间时隐时现,你可以有充分的理由去注意它,也可以有充分的理由不去理会。
我以为,我一直都会是这样。
中年以后,有些事情突然凸显出来,变得对我十分迫切和重要了。大营就是这样。
是马良开车把我带到大营的。
车出北城古镇,铺展着的油菜花一直延绵了四五公里。油菜花过于恣肆,完全占据了我的视觉空间,以至于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听坐在身边的马良都说了什么,只感觉他一路不断地指指点点,大概是说某个景点很有名,或者又经过了某个村庄,等等。
我含混地点着头,算是对马良热情的回应吧。
在油菜花戛然而止的地方,村庄出现了。80多年前,母亲出生在这里。同那个时代所有的农村女孩一样,少女时代的母亲因了这里山水的滋养而出落得安静、美丽,即使到了晚年,母亲依然面容明朗,骨子里透露着一种和静安谧的气质,一如这里的山水。岁月沉淀了沧桑,只有落落大方的气度依然不变。
我一直仰慕并渴望母亲这种持续了一生的美丽。
小时候我曾随母亲回过一次大营,记忆里除了青山绿水就是一片连着一片的菜畦,上面种着红红绿绿的蔬菜,纵横交错的田埂上盛开着淡淡的雏菊,炊烟,弯月,清真寺,有着灰色皮毛的水牛。一条河流蜿蜒地绕村而去,村中尚有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过,每家都用流水淘米洗菜,春天,时有飘落的桃花李花撒在水面上,人们隔着小溪说话聊天。
这种记忆一直保持着,当我在喧嚣中感到身心俱疲的时候,我总会把它从脑海里取出来,在安静的一隅慢慢品味,一如自己喜欢的书。信手拈来,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功利。
外公告诉过我,在过去的岁月里,为了防御盗贼,曾经在村庄的四周筑起过高墙和碉楼,高墙外面还挖了很宽的壕沟。
如今,只在村口还留有一座碉楼,虽然陈旧,但依然坚固。西栅子和东栅子的碉楼都只剩下些许浑黄的痕迹,高墙和壕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新楼房和一个个种满花草的庭院。
《新华字典》对“营”的解释是:军队驻扎的地方。而我母亲的村庄却跟军队没任何关系,有关大营村起源比较可靠的说法是:杜文秀起义失败后,部分将士避祸至此并与当地回族聚居后逐渐形成了大营村。
村子里原有一所古老的清真寺,土木结构,位于村子的正中央,是整个村庄最庄严的建筑。2008年,村民集资又在村口建了一所新的清真寺,一旧一新交相辉映,犹如时光的交替。
在村子的上端,棠梨山脚下,有两股神奇的泉眼。每到春天,油菜花、蚕豆花烂漫的时节,这两股泉眼便会冒出一种酸涩的泉水,左边味浓,右边味爽,当地人谓之“涩水井”。
每天清晨,当阳光还没露脸的时候,涩水井边开始热闹起来,村民们三三两两来到井边,不断把涩水打上来,用木桶挑回家去,更有不少性急者,干脆用瓢舀了在井边就喝了起来。
太阳照在井边的时候,便有村里的妇女陆续挑着担子来到井边,分别支起阳伞摆起摊子,卖一些诸如花生酱、酸角、糖稀之类喝涩水必不可少的调味品,小本经营,谈不上赚多少钱,图的是个热闹。
太阳最热辣的时候,也是涩水井最热闹的时候,连空气里都鼓荡着浓烈的乡间食物气息,四面八方躲避暑气的人们纷纷拥向这里,汲一桶甘洌的涩水,在小摊子上买一大碗糖稀花生酱倒进去,顺手再放几只酸角,用瓢子稀里哗啦一搅,一桶清凉解暑的可口饮料就算制成了。几个人把桶提到山脚的树荫下一坐,便开始享受这种奇妙饮料带给舌头的美好感受。
进了村庄,随便穿梭于那些铺着青石板的小巷,眼前人物和建筑无不闪烁着朴素、宁静的光辉。巷子转角的那个小店里,一个大婶正在煎油香,一种穆斯林特有的食品,旁边围着几个神态悠闲、眼神温和的食客。忽然间我被触动了,我缺少的,不正是他们这种自然而然的心态吗?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断觉得自己的身体缺少什么,是的,一定是缺少什么,不然,我怎么老觉得自己的躯体空得只剩下一个壳呢?
旷日的空虚感让我恐惧,我悲哀地认为,这种可怕的感觉是不可能自行消解了。不是吗?从医学的角度说,当一个人的身体里缺少某种物质,不可避免地就会产生种种不适,就需要依靠药物来补充和调节平衡。于是我不断变着花样吃着各种各样的药丸、营养品、保健品,希望自己能够茁壮起来,同时也希望能找到一剂能够遮蔽虚弱的良方。我不是一个有力量的人,有着身体上的病痛和心灵上的怀疑。
犹豫、惊讶、无助、沉默、烦闷,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我的常态。一直希望被关怀、被体恤、被原谅,希望一种没有变质的完整,简言之,我对自己的身体彻底失去了信心,唯有不断地吃药,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因此更加茫然。
在茫然的路上,精神如何着落?我该向何处逃亡?
我想了很多很多,命运、旅途、时光、生存、旧爱、新欢,以及种种不连贯的纠缠,等等。
想到这些,忽然间就有些过不去了。
那天,当我在阳光中推开那两扇已经十分斑驳的大门时,看见院子里种了很多珠兰、栀子花,以及高过人头的竹节海棠等,都是一些南方常见的花草,浓郁热烈,满庭芬芳。一个戴着头巾的小姑娘正坐在桂花树下认真看书,我的出现让她抬起了头,我看见了她百合花一样年轻干净的容颜。
向着姑娘的身后看去,光线明亮的堂屋里依然摆着颜色沉重的雕花老式大方桌和春凳,屋顶有燕子筑起的小小的巢,鸟儿们时而飞起,掠出好看的剪影。
像经历了一次长长的睡眠,我的思维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母亲就出生在这座院里。这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四合院建筑,建于她曾祖父的手上。若干年后,当我第一次随母亲走进这座曾经恢宏的院落时,它已经彻底闲置了下来。青砖黑瓦上的瓦松开着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花,高高的白色照壁由于时光的砥砺变得有些黯淡,墙脚雕着花纹图案的大块青石板上长满了绿色的苔藓,看得出,它们在时光里走得缓慢而决绝,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穿越了整个世界。
再后来,村里逐渐办起了很多私人企业,随着外来务工人员的增多,原先一千多人的村庄逐渐发展到了三千多人,土地和房屋都金贵起来,于是,不断有人提出要租用家里的这所老宅院。母亲就与舅舅们商量:咱家已经不缺吃不缺穿了,何不把房子无偿借给村里办一个女子班呢?这也是母亲一直埋在心底的愿望,村里新的学校扩建工程一时完不了工,校舍紧张。母亲的想法得到了舅舅们的一致认可,在村里的支持下,20多个来自各地的女孩在这座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老宅里开始了她们新的学习生活。
女子班的马昕老师告诉我,虽然这里的办学条件还比较艰苦,但孩子们通过学习阿文,不但增长了宗教知识,也算多了一种生存技能吧。说起自己放弃了大城市的高薪工作来这里教书,这位端庄从容的女教师说:能够把知识和美好的东西传授给这些孩子们,我真的很高兴。看得出,这是一位有主见,也有才能的女子。我想,她和她们的所有的努力都值得永远尊敬。
踩着右边那架吱吱作响的楼梯上了二楼,最顶端便是母亲少女时代的房间。除了母亲用过的那张红木雕花梳妆台,还摆了两张上下层的高低床,床上的被褥整洁干净,我特别注意到了一张床的枕头上还绣着一幅精致的牡丹花图案,想必这也一定是个花儿一样的女孩了。
母亲十多岁的时候就离开家乡到昆明女子中学读书,出嫁以后也一直生活在昆明,同外婆一样,她也是一个旧式妇女,嫁夫随夫,相夫教子便是她生活的全部,后来,她和父亲作为旧式人员被人民政府吸收参加了工作,成为工人阶级中的一员。为了彻底洗清自己的旧式身份,他们丝毫不敢懈怠,几十年如一日,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工作,直到退休也没有机会回到故土做长时间的停留。
离开了故土的母亲注定是孤独的,但我知道,母亲的内心有一个地方可以驻足,那就是带给她希望的信仰,她也因此而一直处于生命再造的乐观中。
一个人的心如果是辽远的,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
推开后墙上的格子花窗,可以看见隔院王家正在建盖新房,地上有序地堆积着水泥、砖头和沙子,王家精明能干的长子正指指点点地对施工人员说着什么。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端了一杯茶坐在稍远的地方悠闲地喝着,顺带也看着施工的进展,看得出,他们的脸上都荡漾着一种淡淡的自豪。
出了家门,又一个人沿着村中小道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看房子,看看那些面容松弛从容过往的人们。
在清真寺的外墙下,坐着一排晒太阳的老人,个个面容安详、目光和善。一个老奶奶笑眯眯地拍拍身旁的小竹椅对我说 :“姑娘,过来坐坐。”
“你从哪里来?”老人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从哪里来?我的喉咙突然哽塞了。
多年以来,我的内心一直存在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镌刻般的隐痛。这种隐痛源自同这个村庄真正血肉意义上的联系。
我爱母亲的出生地,却又觉得与它有隔膜。很多次了,我似乎已经走到它的跟前,却又觉得离它那么远。就这样,我一次一次地徘徊在它的身边,却又一次一次地离它而去。
当我终于回到母亲出生地的时候,我已无异于一个陌生人了。
眼前的老人让我敬重。
我无从知道她的生命中曾经占据着什么、憧憬着什么和拥有过什么,但我敢肯定,她一定刚刚做过礼拜,身上还带着那种洗涤过的芬芳气息。
生命不仅在于存在,更在于饱满和松弛,这是我以前没有想到的美学入口。
对于这些安详的老人而言,礼拜和晒太阳,都不过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本想以清真寺为背景为他们拍一张照片的,但最终还是放弃了,面对这些安详的老人,我突然觉得照相机太暴力了,有一种入侵者的无耻。
告别了这些老人,我转身进了清真寺。
大殿庄严而宏大,地上铺了一排排干净的褥子,蹲下身来摸一摸,熟悉而又温暖,这里是回民们永远的家。
想起曾经问过一个到昆明读大学的女孩:毕业后会回到家乡去吗?
这个有些羞涩的女孩坚定地说:会的。
我有些替她遗憾,她笑笑说:城市再好,可终究不是自己的家啊。想到家,我的心像被刀片割了一下,一种完整、原始、强劲的疼痛再次涌起,久久弥漫在身体里。
一直以来,我不断地离开,然后又不断地寻找,我到底在寻找什么?哪里才是我真正的家呢?
最后又转回到家门口。
门框的油漆早已经剥落,露出了水波一样的木头花纹。
我几乎是把镜头抵在上面,微距拍摄了那些美丽的花纹,它们是老房子的记忆。
忽然间就生出了一种相处日久的亲近感,就像寒冷的冬天,一件温暖的毛衣披加在了身上。
怎么说呢?安宁、清净、平和、朴素,这些形容词都只是一种感受,都太形而上了。我想说的其实是我能够来到这里,真好。
记忆深深镶嵌在木纹里,他们是我至亲的人。
在我眼里,外公是强悍的,强悍得近乎有些冷酷。
按照当时家里的境况,外公完全没有必要去走那条被称为“夷方”的马帮之路,只要做做身边的生意,巩固着父辈们创下的家产就可以了,这份家产虽然不算丰厚,但全家守在一起过日子是没有问题的。但从小胆识过人的外公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儿女情长是没有出息的,一个男子汉总不能守着老婆过一辈子,况且马帮生意可以获取十倍以上的利润,他有责任让父母和妻子儿女过上好日子。那时的他,完全被自己的想法迷住了,只有蓬勃的事业心,没有任何的风月心情,他的力量来自他对生命的肯定,而冒险则是他精神里的骨头。为此,他到遥远的丽江为自己和未来的马帮精心挑选坐骑,那里是云南马帮最大的集散地,有着云南最好的山地马和骡子。这些牲口不仅形体优美、四蹄壮硕、尾巴粗壮,更主要的是耐力极强,能够适应从雪域高原到热带雨林等复杂的气候和路况。外公深知,对于一个马帮而言,那些训练有素的优秀马匹无疑是最重要的。要知道,如果正好走在悬崖峭壁上,捣蛋的马匹只要随便使点儿性子,很容易就可以要了人的命。天赋和好学给了他掌控事物的能力,他当然没有忘记为自己的马帮置备那些出远门所必备的东西:帐篷、炊具、铺盖和足够的清真食物,漫漫旅途,能够找到的清真食物真的非常有限。当然,还需要有数量足够的枪支弹药。强盗出现是常有的事,仅在老挝境内就有两伙出名的土匪,个个都是拎着脑袋不怕死的人,且枪法神准,专以打劫为生。当一切准备停当,我的外公,那个容貌俊朗的倔强青年,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一条充满变数的冒险之路,自此开始了他艰难但辉煌的创业生涯。
我曾从西双版纳沿着马帮当年走过的路线一直走到泰国境内,至今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的就是密林里那些嵌在石板上的深深浅浅的马蹄印,以及那些陡岩下、山洞里随处可见的森森白骨。走出滇中越往南气候越炎热,到了西双版纳就完全进入了热带雨林地区,山高林密,野兽出没,瘟疫疟疾横行,人和牲畜都极容易得病。尤其是雨水季节,炎热加上瘟疫,往往很轻易就会掠去人和牲畜的性命。为了避免人畜得病,一般都选择干燥的季节出行,即农历九月动身,到次年三四月雨水下地的时候回来。毫不夸张地说,即使在交通和通信已经发达的今天,进入茫茫的原始森林和热带雨林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也需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智慧、胆识、毅力和品德都是必不可少的。
家里的那些老照片里,外公的每一张都很有特色,其中一张是20世纪40年代晚期在泰国照的:他形容清瘦,侧面支着下颌,眼睛看着前方似在沉思。他确实是在沉思,作为当时最大的马锅头之一,他的马帮在老挝境内刚刚遭遇了一股悍匪,虽然最终交战结果是击退了土匪,但马帮也损失惨重,最重要的是他在这次搏斗中失去了宝贵的左眼。从此,英俊的外公有了致命的缺陷,那只空洞的眼眶使他的脸失去了平衡,他也因此而没有再照过一张相片。外公的长处在于他的矢志不移,坚持得甚至有些固执。哪怕遭遇了如此重大的打击,他依然重整旗鼓,率领着他的马帮常年穿行在土匪强盗、瘴气猛兽横行的热带雨林里,那里曾是南中国最可怕的地区之一。
与外公相比,外婆是个美丽而宽和的小脚女人,由于脚小,她走路总用一种特殊的姿势,小时候特别惊异于外婆那双裹成粽子状的三寸金莲。
外婆的世界,是一个以礼成美的世界,她的礼是阳光和煦的那种礼。一年四季,虽然操劳忙碌,她总是穿着素洁的棉布衣服,家里所有人的衣服都经她亲手浆过才得以上身。在我童年的时候,外婆已经接近八十岁了,她的头发依然梳理得一丝不苟,整洁庄重,浆衣、擦拭家具的习惯依旧。每逢家有客人,她总是捧出家里最好的食物,笑眯眯地催着你吃下去。是的,她的静仿佛是为了衬托外公的动,任凭人世怎样变化,她的世界总是和缓的、平静的。
她的好处在于谦和而坚持,在于平淡中生出对生命和生活的爱。人、人生、态度、过程,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她的脸上总是平静的。当年,当她年轻的丈夫趁着家人熟睡,带上家里所有的钱财走上马帮之路的时候,她虽然知道此去危机四伏,但她还是默默地为他收拾行装,给他的钱袋缝上缜密的针脚,然后,轻轻地拉开大门,目送着他悄然消失于尚处在睡眠中的村庄。第二天,发现儿子走了马帮的公婆俩气得不轻,公公更是站在院子里大发雷霆,声音震得整座大院都嗡嗡直响。她除了轻言细语地劝说他们息怒,便不再多说什么,尽管那时她的内心也充满了恐惧和迷茫,但那个骨子里充满冒险精神的人是她的男人,她相信他、理解他,更要帮助他。那时,外公的马帮往返东南亚一趟通常需要三个多月甚至更长的时间,一年中,一般往返两次,生意好的时候,接着出行也是常有的事。换言之,外公的生命属于那个充满艰辛、冒险的马帮世界。在丈夫不在身边的漫长岁月里,外婆尽心伺候公婆,精心教育孩子,在她看来,恪守传统、勤劳持家即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坚持与宽厚使她变得更加宽广,她的六个孩子中,两个儿子上了西南联大,一个参加了革命,在剿匪的战斗中献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她的三个女儿均被送到昆明女子中学读书,这对于一个旧式妇女来说,此举尤其显得难能可贵。
时间虽然过去了很多年,外婆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又安静,又温暖,却又仿佛隔了天地,隔了时间。
当我在夕阳中又一次站在家门口那块已经磨出深深绳迹的拴马石前时,我不禁有些伤感地想,一次一次地远行,一次一次地离别,当那个冒险家骑着那匹剽悍俊美的枣红骟马走出巷子的一刹那,他是否曾回头看一眼一直倚在大门框上默默注视着他远行的美丽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