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桶的故事
在我挂在肩上的一个旅行包或口袋中,有一大块面包、半磅熏火腿、一本速写簿、两份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的报纸和一品脱布芝尔酒——那是要塞周围地区最著名的佳酿,可是非常便宜。布芝尔这个名称是一个对连受打击而陷入绝望的人的好兆头,因为它之所以叫作“布芝尔”是因为这地方接连被罗马人、法国人、勃艮第人、日耳曼人、佛莱芒人、匈奴人焚烧过。或许,总的说来,过去数千年那些民族总是越过贝灵山这一狭长的地段走捷径向敌军进攻。所以你会设想它是一个富裕而骄傲的村子,如我前面说的,比要塞区任何别的地方酿造出的酒更好。这使我想起1891年大演习中遇上的一件事,一门炮由三个驾驶员拉着走,我是当中那一个。
我们在尘土飞扬中走过一段行程后,完全踏上了去康麦西的大路,接着停下来小憩,这时有一辆车子载着一只我从未见过的硕大无比的酒桶经过。你谈到海德堡的巨桶,或存放在纳帕谷清爽的木棚里大得吓人的酒桶,或里姆斯地窖里的大酒桶,但所有这些都是在原地制造并保持固定,对无须运输的酒桶没有体积的限制。这只巨大酒桶的问题在于它虽然笨重但能移动,由笨拙、耐心的公牛极其缓慢地拉着,它们不慌不忙。桶上坐着一个壮实的农民,神情果断,仿佛他在跟他的同类战斗,在他的牛车一路咔啦咔啦地走着时,他不断发出“哼、呵、呼”的吆喝赶他的牛,那是一种愠怒的挑战式的声调。士兵们开始一个一个地招呼他:“你上哪儿去,老爷子,带着整个那座‘炮台’?”“为什么运凉水到康麦西啊?他们那里水实在太多了。”“你这小桶里装的什么货色,那小小桶里装的又是什么?还有卖酒人的酒瓶里的、葫芦里的、装油脂的小木桶里的?”
他猛然停止赶牛,转身回头对我们说:
“我愿告诉你们我这里有什么。我有几百公斤自酿的布芝尔酒,我知道这是现存最好的酒了,我要马上拿去卖,看看能不能叫那些傲慢的家伙心服口服。他们老是杀价,嘲笑我。这酒每百公升值八个盾,也就是说每公升八苏;我说什么好呢?它值一个路易一杯:我会照我说的价钱卖,一个子儿不少。可是我每到一个村子,小饭馆老板就开始讲价钱,讨价还价,出六个苏或七个苏,我回答,‘八个苏拿走,要不算了。’等他像是又要争,我站起来就赶车走。我明白我的酒值多少钱,我不会降价的,即便走出洛林省到巴罗瓦去卖。”
不久之后我们在大路上又赶上他,这时一名中士在我们经过时大声喊道:“我愿给你七个苏,七又四分之一,七个半。”我们笑个不止,随后就把他的事情通通忘掉了。
有好些天我们从这个地方开拔到那个地方,又开炮又在烈日下玩一种混乱的游戏,直到兵马拉开有一英里长,新兵全都聋得像那么多的标杆。最后一天傍晚我们到达一个叫海尔茨勒毛卢普的地方,在吃够平原的炎热和尘土飞扬的苦头之后那里犹如天堂;那里的居民善良好客犹如天使;那正是在香槟省的边界上。在我们把马擦洗完并喂过水之后,又指定了马厩的卫士。我们还余下约一个小时的闲暇,可以在凉爽的夜幕下溜达溜达,然后再到粮仓里去睡觉。突然我们有了世界真小的体验——因为正是那只大得可怕的酒桶竟然出现在这个村子的街道上,我们可以从它的行动上看得出它依旧是装得满满的。
我们围拢在那个农民的周围,告诉他我们为他的不走运多么难过,我们同意他的意见,巴罗瓦所有因为一首歌而不买他这么好的酒的人通通是窃贼和疯子。他把牛和酒桶赶到附近一个非常高的棚子存放,告诉我们他的旅途遭遇:他因为坚定而受到许多攻击,他又是怎么抵抗的。在他的语气中愤怒多于伤感,我看得出来他的性格中既含有暴君的成分也含有殉道者的成分。接着他突然滔滔不绝:
“噢,这种好酒啊!只要它有人知晓,尝它一尝就好了!……嘿,给我一只杯子,我愿请你们几位尝尝,那么起码我会得到它应得的称赞。这酒我装运了一百多英里的路,到处都不受人欢迎。”
小凳上点着一支熔化的蜡烛。牲口棚的屋顶在黑暗的高处看不见,后边暗处牛在食槽不慌不忙地嚼草。蜡烛的光焰从下方照亮了他的脸部,照出脸上黑魆魆的影子,我们贴近时烛光在我们的脸庞上摇曳,然后它斜着淡下去,在酒桶长长的影子里消失。他靠近桶塞站着,眉头紧蹙,仿佛为什么非常重要的任务苦苦思索。我们所有的人,炮手和拉炮的驾驶员开始递给他我们的水杯,差不多有一百只,他把它们全倒满了——不是欢欢喜喜地,而像一个庄严地奉献祭品的人。我们也受他情绪的感染,不断地传递水杯,低声感谢他,大体上保持沉默。几个士兵无所事事地在门口闲荡。他要他们把杯子递给他,盛满酒。他请他们把原来的战友尽量带来;很快就有一批来了又走的人通通得到布芝尔酒,低声祝贺。他愿意继续赠送下去直到送够,但我们适可而止,于是这个场面告一段落,我说不上他给我们的酒数量究竟多少,不过在他敲打桶盖的时候声音表示里面已经空了。我们付了钱给他,他拒绝收下,自己去躺在他的牛身旁睡下了,我们分别也到别的粮仓找到干草睡自己的觉。下一天我们在拂晓前开拔,再没有见到他。
这是布芝尔酒的故事,它表明人们喜爱的绝不是钱本身而是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人们喜欢同情和排场超过一切。它也教育我们不要对有钱的人苛求。
布芝尔(brule ),法语焚烧的意思。
德国南部的文化与旅游城市,也制造啤酒。
美国加州的西部城市。
法国东北部城市。
法国旧币名。
法国金币,一路易值二十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