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与李白

杜甫与李白

杜陵有客才名早,却与山东李白好。短褐飘飘泗水春,登临落日同倾倒。浮踪转盼各飞蓬,石门一别风烟渺。同心之谊祛形骸,相期直在云霞表。渭北江东日渺茫,王孙不见凄芳草。由来造化踬英贤,奈尔风流天地老。

——《华爱题李白送别杜子美发鲁郡图》

唐朝是我国诗坛的春天,尤其是盛唐时代,诗的园地里群花怒放,万紫千红,在艳阳的闪耀下,摇漾着,像金碧的海,汇成空前的壮观。这无量数灿烂肥硕的花朵,当然是多数园丁辛勤灌溉的成果。而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园丁,无疑要数浪漫文学大师李白与写实文学领袖杜甫了。

在同一时代,在同一国度,又在同一艺术领域,崛起势均力敌、光焰万丈的两位大家,这不能不算是文学史上的奇迹。一位是集前此浪漫文学大成而推到极峰的大师,一位是开写实文学先河而汇为巨海的领袖。各人的性格不同,风格也极不相类,却是极好的朋友,这更是令人羡慕不已的奇迹。

他们的相识,最初是在东都。按《唐书》:“东都隋置,武德四年废,贞观二年号洛阳宫,显庆二年,诏改东都。”即是现在的洛阳。杜甫第一篇赠李白的诗即是作于东都的。是什么时候呢?按朱注:“天宝三载(744),公在东都,太白以力士之谮,亦放还,游东都,此赠诗当在其时,故有脱身金闺之句。”可知他们的相识,是在天宝三载。《李太白年谱》:“开元二十八年庚辰,太白年四十。”则天宝三年,其年为四十四岁。又《杜工部年谱》:“天宝十载辛卯,公年四十。”则天宝三年,其年三十三岁(李白长杜甫十有一岁),大约不无相见恨晚的感觉吧!现在让我们看看赠李白诗的内容: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腥膻,蔬食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相期拾瑶草。

从煞尾两句可知杜甫有梁宋之游的计划,李白适欲游梁宋,故有“相期拾瑶草”之约了。按浦注:“梁宋在今开封归德境。”他们究竟同游梁宋了没有,这在李杜的诗集里都没有专诗记载。《唐诗纪事》云:“始,李白与杜甫相遇梁宋间,结交欢甚。久乃去客居鲁徂徕山。”又《新唐书》杜甫传云:“甫少与李白齐名,尝从白及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可见他们不仅同游梁宋,还加上了另一位大诗人高适。“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真是诗坛佳话,岂仅是他们的奇遇?他们在当时没有诗,大约是登高怀古,无暇属辞吧!诗是穷愁无聊、苦闷忧愤时的产物。其意有不得申,然后才发之于诗。他们酒酣登台,慷慨怀古,意气发舒,雄视一世,实无事于诗。但在彼此飘零之后,往事如梦,诗人将沉湎于梦的氛围里了。不是吗?杜甫流寓夔州的时候,不就在往事的回忆中唱出诗来了么?《昔游》云:

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桑柘叶如雨,飞藿去徘徊。清霜大泽冻,禽兽有余哀。

这是从前同游梁宋的盛事,却重浮在诗人的记忆里来了,而现在呢?

隔河忆长眺,青岁已摧颓。不及少年日,无复故人杯。赋诗独流涕,乱世想贤才。有能市骏骨,莫恨少龙媒。

少时的乐事是烟消云散了,他能不在回忆之余,流涕赋诗么?又《遣怀诗》云:“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这是回忆中的事情,酒垆论交之后,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是如何地不可一世。而现在呢?李白已经于宝应元年死了,高适也死于永泰元年,又是多么使人伤怀的事情。“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吾衰将焉托,存殁再呜呼。萧条病益甚,独在天一隅。乘黄已去矣,凡马徒区区。不复见颜鲍,系舟卧荆巫。临餐吐更食,常恐违抚孤。”从末二句看,这是何等交谊?岂不使面朋面友们汗颜?诚如李子德所云:“宋中名地,李公伟人,配公此笔,俱堪千古。”

在《李太白诗集》中,并不是没有作于梁宋的篇章,只是未提到与杜甫同游罢了。如《鸣皋歌送岑徵君》,其原注云:“时梁园三尺雪,在清冷池作。”又有《梁园吟》(一名《梁园醉酒歌》),这都是在梁宋的作品。尤其是《梁园吟》一篇,很可能是与杜甫及高适同游后作的。我们先引后几句看吧!“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舞影歌声散渌池,空余汴水东流海。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连呼五白投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按《一统志》:“梁园在河南开封府城东南,一名梁苑。”杜诗云:“气酣登吹台。”《元和郡县志》云:“吹台在开封县东南六里。”又按《汉书·梁孝王传》称,王以功亲为大国,筑东苑方三百里,则吹台即在梁园之内无疑。再就《梁园吟》中的“连呼五白投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来看,显然是几个人在一块儿玩的,又是谁同他在一块儿玩的呢?杜甫《今夕行》云:“今夕何夕岁云徂,更长烛明不可孤。咸阳客舍一事无,相与博塞为欢娱。凭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枭卢。英雄有时亦如此,邂逅岂即非良图。君莫笑刘毅从来布衣愿,家无儋石输百万。”则杜甫又是会赌而且主张英雄有时也不免一赌的人。既然是“相遇梁宋间,结交欢甚”,同时他们都是过客,别无熟识的人,李白游梁园,能不邀杜甫同来么?所以李白所谓游梁园,与杜甫所谓登吹台,极有可能是一回事。因为他是属于浪漫派的作家,只凭空抒发他的幻想,不像写实大师杜甫的诗把时、地、人等,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后人无从知道底细,这实在是一件憾事。

梁宋之游完毕以后,天宝四载,同在齐州,共游历下亭。杜甫有《陪李北海宴历下亭》《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等诗,而高适、李白,均有赠邕诗,想必同游,但无诗可证罢了。杜甫赠李白诗:“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正是作于此时的。蒋弱六谓“是白一生小像”,诚然。如果相知不深,又何能于短短的四句诗中,描画得如此眉目毕肖呢?除此之外,又有《与李白同寻范十隐居》,也是此时的作品。诗云: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落景闻寒杵,屯云对古城。向来吟《桔颂》,谁欲讨莼羹。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

彼此珍惜,如弟兄一样,“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十字之中,包含着多少笑语咏歌,包含着多少风月晴雨。杨西河谓可想见此中细论文之乐,其实又何止细论文之乐呢?

真是“由来造化踬英贤”。他们在一生之中,便只有这短短的欢聚而已。杜甫《壮游诗》云:“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天宝五载,杜甫要回长安,李白有《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诗。诗云: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杜甫《题张氏隐居》:“涧道余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邱。”正是这时送别的石门,风景如旧,而劳燕分飞。“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呢?这是谁也不能回答的问题。

杜甫回到长安,李白又游于吴越之间,杜甫《冬日有怀李白诗》云:

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更寻嘉树传,不忘角弓诗。短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未因乘兴去,空有鹿门期。

“终朝独尔思”,是其他的朋友有时还可以忘怀,惟独李白,他却无时不在思念之中。“空有鹿门期”,大概他们有结庐隐居之约,然而亦止是约言罢了,如何能实现呢?寂寥的严冬消逝之后,接着是花香鸟语的春天,他们的离别,也延长到了春天。“终朝独尔思”的况味,当然要更为浓烈了。《春日忆李白》诗云:“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杨西河云:“首句自是阅尽甘苦,上下古今甘心让一头地。”这样一位清新俊逸的作家,同时是最好的朋友,却远在江东,暮云春树,能不倍起相思?如果说“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可想见细论文之乐,那么“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又不胜“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之思了。接着有《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诗,孔巢父与李白、韩准、斐政、张叔明、陶沔隐居徂徕山,号“竹溪六逸”,故亦与杜甫相识,其诗有“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讯今何如”之句。乾元元年(758)六月,杜甫出为华州司功,李白于肃宗至德元载(756)丙申,由宣城到溧阳,转入剡中,终于到了庐山,隐居高卧。永王璘迫他入幕,后来永王璘擅引舟师东下,胁以随行。次年兵败,李白坐系浔阳狱,经宣慰大使崔涣及御史中丞宋若思为之推覆清雪,乃得释放。到了乾元元年,终以从永王璘之故,长流夜郎。于是他跋涉于流放之途,泛洞庭,上三峡,饱尝人世的艰辛与苦难。乾元二年,流寓秦州的杜甫得到好友的坏消息,更增加了思念与担忧的情绪,连夜地梦见他的朋友颠沛困顿于蛮烟瘴雨之乡,他不得不写出使千载以后的读者犹不禁坠泪的诗来。《梦李白》二首云: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疬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陆时雍曰:“是魂,是人,是真,是梦,都觉恍惚无定,亲情苦意,无不备极,真得屈骚之神。”仇兆鳌云:“次首因频梦而作,故诗语更进一层。前云明我相忆,是白知公;此云见君意,是公知白。前云波浪蛟龙,是公为白忧;此云江湖舟楫,是白又自为虑。前章说梦处多涉疑词,此章说梦处宛如目击。千古交情,惟此为至。然非公至性,不能有此至情;非公至文,不能传此至性。”虽然说非公至文,不能传此至性,究竟还是因为有此至性,才能写出如此动人的文章,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深厚真挚的情感的升华。假如他与李白的友谊未到极点,能写出这样激情洋溢的诗章么?杜甫在秦州,又有《天末怀李白》诗云: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飞不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蒋弱六云:“向空遥望,喃喃作声,此等诗真得风骚之意。”邵子湘云:“如此诗可以怀李。”按《李太白年谱》:“乾元二年,己亥,未至夜郎,遇赦得释。”而杜甫到秦州,已是此年的秋天,李白遇赦后已有数月了。由于那时消息迟滞,他无从得知,还以为李白正奔走于汨罗一带,念念不忘。这样情感深厚的人,才会写出不朽的作品来。此外又有《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也是此年秋冬之际的作品。诗云: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乞归忧诏许,遇我夙心亲。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苏武元还汉,黄公岂事秦。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已用当时法,谁将此议陈。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金垒子云:“杜少陵平生,何独于太白数数然耶?至读《寄白二十韵》有云‘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已用当时法,谁将此议陈’,予三复而深悲之。数语为太白洒谤,事具而情真,太白无濡迹于永王璘事,省然矣。白亦尝有《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诗云:‘仆卧香炉顶,食霞饮瑶泉。门开九江转,枕下五湖连。半夜水军来,浔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扫荡六合清,仍为负霜草。日月无偏照,何由诉苍昊。’甚详。然不若杜诗之可据,盖亲父不得为其子媒,其父誉之,不若他人誉之之为信也。”王嗣奭曰:“此诗分明为李白作传,其生平履历备矣。白才高而狂,人或疑其乏保身之哲,公故为之剖白。如‘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及‘楚筵辞醴’‘梁狱上书’数句,皆刻意辨明,与《赠王维诗》‘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相同,总不欲使才人含冤千载耳。卢世谓是天壤间维持公道、保护元气文字。”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李白赦后还浔阳的消息,他大约知道了吧!所以他原原本本地写出传记一般翔实的诗来。在这篇诗中,除了为李白洒谤而外,还追忆到他们从前同游时代的往事:“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这里他明明提出了“醉舞梁园夜”的句子。这与李白《梁园吟》中的“黄金买醉未能归……歌且谣,意方远”不正是二而一的事情么?上元宝应间,杜甫居成都浣花草堂的时候,得不到李白的消息。《不见》诗云: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说者或以匡山即指庐山,此时杜甫在蜀,如指庐山,显然与下句“好归来”之意不合。或以为系指彰明之大匡山,盖大匡山犹有李白之读书台,其青莲乡故居遗地尚在,废为寺,以李白之故,名陇西院。此说比较合理,此时李白尚飘零于金陵宣城溧阳之间,杜甫怜之,所以有“头白好归来”的句子,期望见面的情绪,不禁流露于字里行间了。

李白病卒于宝应元年十一月。此后杜甫曾在《昔游》与《遣怀》二诗中,述及李白,前面已引过了。其他如《饮中八仙歌》中的“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中的“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等,言及李白处很多,都是与李白的友谊到达高度的证明。

《艺苑雌黄》云:“洪驹父诗话言子美集中赠太白诗最多,而李初无一篇与杜者。”这话显然是错误的,《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诗,前面已有征引,后人且有据以为送别图者,何谓初无一篇?此后又有《沙丘城下寄杜甫》一诗。诗云: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因不知此诗作于何时,所以前面未敢引用,他们石门别后,杜甫回到长安,李白不久亦往游吴越,或者是初别后的作品吧!此外尚有《赠杜补阙》一诗,《酉阳杂俎》以为杜补阙即是杜甫。《容斋四笔》以为杜甫但为左拾遗,不曾任补阙。既无证据,当然不敢武断即为杜甫。姑且钞出这篇诗来吧!诗云:“我觉秋兴逸,孰云秋兴悲。山将落日去,水与晴空宜。云归碧海少,雁度晴天迟。相失各万里,茫然空尔思。”有关杜甫的诗,见于李集者,便止于此了。

像李杜这样旷代难逢的大诗人,何幸而生于同时,又何幸而相遇东都,同游梁宋,至于齐鲁。醉舞梁园,行歌泗水,无夜不醉眠共被,无日不携手同行。虽然相聚的时间太短,但他们并不曾辜负这短短的时间。他们了解“即今相见不尽欢,别后相思复何益”的道理。在别后虽然再不曾重见,但他们的友谊正因为别离时间的积久而越发深厚。杜甫为李白而作的那些诗篇,尤其那些动人的句子,像“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像“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浓烈的情感直从字里跳动起来,谁能否认这是出于至诚的呢?即如李白的“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其中所表现的,谁能认为是泛泛的友谊呢?虽然李白为杜甫而作的诗并不多见,但并不能因此而有所怀疑。韩退之《调张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瑯。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事实上李白为杜甫而作的诗,绝不止现在所见的数篇而已,大多数恐怕都散失了。李阳冰《草堂集序》云:“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当时著述,十丧其九。”这不是铁一般的证据么?李白虽有天仙之才,亦未尝不热情洋溢,慷慨忠诚。推崔颢所作“昔人已乘黄鹤去”一诗,谓不啻己出,岂能对少陵有所轻视么?然而后世有许多文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持文人相轻之见,以为李杜二人,才名相逼,必不能不各怀妒忌之心,于是曲解捏造,以鸣己说,这又何必呢?《西溪丛话》云:“杜甫《忆李白》诗云‘俊逸鲍参军’,亦有讥焉,鲍照《白纻辞》一篇,白用之。杜又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如‘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乃阴铿诗也。”这是说:杜甫以鲍照、阴铿比李白不是推崇,而是讥讽李白抄袭前人的诗句。杜甫诗云:“颇学阴何苦用心。”又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又云:“流传江鲍体,相顾免无儿。”可知阴庾鲍三人,皆杜甫所极崇拜者,用来比拟李白,当然是善意的推崇,何尝有讽刺的意味呢?《徐子能说诗》云:“李白天才,甫虽称其敏捷,而于法律上有所未安,其视白如老先生见少年门生,恐其不肯进,故赞他极有分寸云云。”这更是瞎说,连李白长杜甫十余岁都弄不清楚,亦如此妄说,真可笑人。杜甫于人或称官阅,或称爵里,或曰丈人,或曰先生,所以常呼太白之名者,正是忘年之交的表现,如有丝毫隔膜的存在,能互相尔汝,如此亲昵么?如果认为这些句子有所轻视,那么“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等句称李白为“君”,也有所轻视么?况且杜甫一则曰:“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再则曰:“乘黄已去矣,凡马徒区区。”这实在是出于衷心的称赞,同时也是清楚地估计过李白作品之后的评价。少陵毫无轻视太白之意,不是很显然么?又有一些人,以为李白是轻视杜甫的。《唐诗本事》云:“李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其论诗云:‘陈梁已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故陈、李二集,律诗殊少。尝言‘寄兴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故《戏社》曰:‘饭颗山头(一作长乐坡前)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盖讥其拘束也。”我们知道李杜自东都相识,至鲁郡分别,相聚仅这些时间,别后再不曾相见,那么“借问别来太瘦生”,与事实显然是牛头不对马嘴。何况长乐坡在京兆府万年县东北三十里,他们既未同到此地,又何由相逢呢?此诗不载《李太白集》,又俚俗粗鄙,为好事者所伪造,自可断言。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文坛上总闹着文人相轻的悲喜剧,只有李杜两位震古烁今的大诗人是难得的例外。不是用牵强附会的办法质疑李杜的友谊以强调文人相轻的必然性,而是颂扬李杜的友谊使难得的例外变为普遍的现实,这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和愿望。

(原载1946年11月20、21日南京《中央日报·泱泱》)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