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论贾平凹的性格心理

第一章 论贾平凹的性格心理

贾平凹有着丰富而活跃的主观世界和内心生活,其创作呈现着强烈的个性追求,作品始终被顽强的主体精神所统驭。因此,我们研究贾平凹及其创作,比较科学的方法是从研究贾平凹的性格入手,“因枝以振叶”,这样便不被作品多变的艺术现象所迷惑,可以直截地、有效地把握贾平凹创作的实质和根本。基于这种考虑,我们首先在本书第一章对贾平凹的性格心理进行概要的探讨。

一、孤独内向的心理特征

1952年春,贾平凹出生于陕西省丹凤县农村一个20多口人的大家庭中,父辈兄弟5人,生父最幼,以教书为业,属农村中为数很少的知识阶层。1956年,父亲在山阳县任教时,母亲跟随到那里长住,4岁的贾平凹在家随伯父母生活,5岁时即上学读书,学业颇佳。这样靠孝悌精神维系的大家庭,经济情况很不好,家大口多,常受饥饿。平凹禀气甚弱,又和父母分离,这是造成他孤独心理的重要根源。贾平凹在给《丑小鸭》1982年第2期所写的《贾平凹性格心理调查表》中确定自己的气质为“黏液质+抑郁质”。他说:“我出生在一个二十二口人的大家庭里,自幼便没有得到什么宠爱。长大体质差,在家干活不行,遭大人唾骂,在校上体育,争不到篮球,所以,便孤独了,喜欢躲开人,到一个幽静的地方坐地。愈是躲人,愈不被人重视,愈不被人重视,愈是躲人,恶性循环,如此而已。”他认为自己内向孤独的心理特征主要是后天形成的。体质的孱弱,加上周围缺少温暖的人情,就压得他退到主观世界里,发展幽独的思考和感受去了。然而他也有被人看重和关注的时候。他在学校有优秀的学业,在班级中他年纪最小,而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他的作文和写字常常被老师拿到高年级去展览,这使得他在怯懦的退缩中,却暗暗有了慰藉孤寂和伸展个性的天地。这就像是苦难生活中甜蜜的梦。然而这种好梦也并不长,贾平凹14岁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被诬为“历史反革命”,全家人由此从物质到精神都遭了劫难,这给少年贾平凹的心灵又笼上了一层荫翳,使他更加深了孤独感。越是孤独,性格越是内向,在内心生活中伸展个性的欲望就越强烈,内心生活也越丰富,感受的性能也便越灵敏、越增强。这种心理的发展,到他开始文学生涯之后,就极其鲜明地反照到他的创作中。

正如盲人有着发达的听力,对每一音高的细微变化都会有锐敏的感觉、清晰的体察和记忆一样,贾平凹由于先天体质孱弱,对周围环境的畏怯,使得他感受和联想的机能变得异常发达。静观默察事物,养成了捕捉事物特征并加以品味和联想的习惯,这种能力也于无形中不断提高着。所以童年时代所感受过的周围世界便相当深刻地保留在他的记忆里,给他的文学事业积蓄了一笔受用不竭的财富。据他说,不但像《山地笔记》中的细节大多来自生活记忆的积累,即使《鸡窝洼的人家》《腊月·正月》中的许多情节描写,也都得力于他青少年时代的生活。也正是这个原因,故乡的风土人情就和贾平凹的整个创作结下了不解之缘,从他的处女作直到最近创作的作品中,都跃动着商洛故土的乡情。有文章说贾平凹的《商州初录》系受刘绍棠、古华等所倡的乡土文学的影响而作,这是对贾平凹创作未做深察造成的误会。

贾平凹的作品很善于写景,几笔就活画出商山丹水的神韵,这些景物又总是浸润着作家的诗情,原因不在别的,正是因为在羞怯孤独的童年里,他曾以柔情蜜意默默地感受过家乡的草木虫鱼、山山水水和风土人情。这种诗意感受的专注和殷勤的程度,与后来文学创作中景物描写在作品中艺术地位的高低程度是成正比的。对于这一点,贾平凹有着真诚的自白:“社会的反复无常的运动,家庭的反应连锁的遭遇,构成了我是是非非,灾灾难难的童年、少年生活,培养了一颗羞涩的、委屈的甚至孤独的灵魂。慰藉以这颗灵魂安宁的,在其漫长的二十年里,是门前屋后那重重叠叠的山石,和山石之上的圆圆的明月。这是我那时读得很有滋有味的两本书,好多人情世态的妙事,都从它们身上读出了体会。山石和明月一直影响着我的生活,在我舞笔弄墨挤在文学这个小道上后,它们又在左右了我的创作。”(《山石、明月和美中的我》,原载《钟山》1983年第5期)所以这种山水笔墨从字面上看来,似乎都是自然美的客观描摹,实则处处渗透着作家对社会和人事的情怀,都是社会现实经过作家心理烛照的产物。

把贾平凹孤独内向的心理特征与他的创作联系起来,出现在他身上的一些类似艺术禀赋的情况,也就不难理解了。人们都知道贾平凹有特别灵敏的艺术感触,但对这种主观条件的根源,却未做追寻,似乎这是与生俱来的,实际上这是由他的心理气质所造就的,而这种心理气质也并非纯为造物主的赋予。

二、婉约派词人的才情

我们大体承认地理条件是形成一个人性格的因素之一。从地理分野上看,陕西可分为陕北、陕南、关中三大板块。陕北为塞上,土瘠地寒,生民苦焦,其性暴烈,不屑细事,多出乱世英雄;关中为历代建都之地,民风淳厚,虽存礼让之风而民多守成,拙于经营进取;陕南山清水秀,属巴蜀文化和荆楚文化,其民精灵秀雅,长于生计。贾平凹生长的商州,界于陕南、关中之间,纵贯商县、丹凤、商南的丹江河,经荆紫关流入湖北,归于汉水。和他出生地的归属一样,贾平凹有着文秀温雅的南国气质,也具备关中人厚道的一面。商山丹水培育了他诗人的气质,经黑龙口流入的关中民俗也制约着他的情思。他虽然是一个小说作家,但就实质上说,他乃是一个诗人,因为他富于诗人的心肠和才情。说他是诗人,却不能无视他的冷静,他从无浪漫狂飙的呼喊鼓叫;说他冷静,又不能否认他诗人的才情,他的小说充满着诗的素质,他的散文,一篇篇都是不押韵的诗。他的小说很少做事件全过程纤毫毕肖的再现,那些细腻的、娓娓不断的描述,都是通过微末的细节在品味着醇美的诗情。正是这种诗人的才情决定了他小说的写法和风格,决定了他叙事笔调的浓厚的表现性特征,也决定了青年男女的爱情萌发和爱情表露,成为他初期创作的重要内容。

多年前,人们曾感到贾平凹小说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是不平衡的,与作品艺术表现的精巧、艺术气韵的充盈、笔墨的轻柔空灵相比较,其内容方面的思想骨力和历史坚实感都显得不够。这就是说,作为诗人,他不是那种呼唤时代风雨的歌手,而是徜徉在芳草湖畔吟唱内心感受的骚客。和他的南国气质相联系,他很像个婉约派的词人,不是杜甫和陆游,也不是苏轼和辛弃疾,而是秦少游和李清照。

其实,诗人的气质并不应影响创作的现实重量和思想深度。被李长之先生称作“诗人,而且是抒情诗人”的司马迁,其《史记》的恢宏和深厚,概括了数千年的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它的分量简直沉得像我们栖身的地球;关汉卿也是一个诗人,他的创作从感性到理性都典型地表现了元代那个黑暗、苦难和反抗挣扎的时代。从贾平凹1983年以来的中篇看,他仍保持着诗人的气质和才情,但他的笔锋显然是趋向了老成、苍劲和准确,克服着思想性与艺术性的不平衡。

我们说贾平凹是一个诗人,并不仅仅是他有诗情而泛称其为诗人。1981年到1986年,贾平凹在《诗刊》《星星》等刊物发表过一些诗,其中《一个老女人的故事》颇受好评,为《诗选刊》和《名作欣赏》所转载。花城出版社还出版了他的诗集《空白》。然而我们说贾平凹是诗人,主要还是因为诗贯注于他的所有创作中,无论小说还是散文都含蕴着诗的素质。他说:“我开始了小说、散文、诗三马并进的写作;举一反三,三而合一,而诗写得最多,发表得最少,让它成为一种暗流,在我的心身的细胞之内,在我的小说、散文的字句之后。”(《山石、明月和美中的我》)这是写小说的贾平凹作为诗人的自白。

三、锐意追求的艺术志趣

贾平凹是有着艺术家的禀赋的,对于艺术,他有非常聪颖的悟性。他在《贾平凹性格心理调查表》中谈他的业余爱好说:“喜欢观画,看美术杂志大大胜过看文学杂志。爱看杂书:建筑、医药、兵法、农林、气象、佛学……”他相信自己原来要是学美术,绝不会是一个平庸的画家。他没有学过画,仅凭着对于艺术的悟性,他也可以作几笔气韵生动的小画。1979年秋,有人曾将贾平凹在笔记本上信手所作的诗画,油印线装为《平凹诗画》,印行数百册在西安流传。那些小画,幅幅都流注着清新的诗情。从这些画中,你可以探寻到他构思和布局文章的一些奥秘的根源。从1977年起,他的房中就不断张贴和更换着自书的条幅。他除过小学时临摹过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外,一直没有临写过任何碑帖,然而他所书的条幅、匾额,他题画的手迹,却颇有书家的风范,都显示出他的艺术悟性。观画、写字、看地方戏、读百家杂书,既是一种精神享受、性灵的陶冶,也是对艺术感受力和表现力的经常性磨砺。举例说,他从对中国名画的观赏中,就酿结出作品布白、接榫和对时空的鸟瞰、摆布等方面的章法艺术。从《韩煕载夜宴图》《清明上河图》等长卷中,他找到了小说场面衔接中笔断意连的艺术律则。

作为一个作家,贾平凹读书有他自己的读法。他读卦书,并非要当卜筮看相的半仙,然而从中却磨尖了察言观色的眼力,能更加善于从一个人的外貌及情态洞见他的内心世界;他读兵书,也不是奢望做指挥战争的将军,然而这些书给了他艺术上出奇制胜的机敏;他读佛书,更不是要皈依宗教,他未必能读懂深奥的佛理,但他从佛教哲学中吸收了不少的养料来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贾平凹的读书法是对一切知识、道理、现象,以自己的艺术感悟进行为我所用的观照。他将山石、明月作为有滋味的书来读,而又将百家杂书作为美感对象去感受、去体察,经过自己审美经验的改造,变为自己的艺术库存。所以贾平凹艺术感触的敏锐,一方面是童年时代环境和性格铸成的心理能力,另一方面也是从事文学之后不断进行辛勤的艺术磨砺所获取的成果。

四、羞怯与执拗相统一的性格

贾平凹自称“不善言辞动作,实是一呆人”。在热闹的出风头场合,他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自卑感,像小鼹鼠一样胆怯,只有退缩在人们注意不到的角落才感到自在。这样说来他该是怯懦而少刚气的了。其实不然,他有着内在的顽强和坚韧,有极强的自我意识。他的性格是外柔内刚,并善于以柔克刚。他像打太极拳一样,常常在谦恭低眉中着了先鞭。他说:“懦弱阻碍了我,懦弱又帮助了我。从小我恨那些能言善辩的人,我不和他们来往。遇到一起,他愈是夸夸其谈,我愈是沉默不语,他愈是表现,我愈是隐蔽,以此抗争,但神差鬼使般,我却总是最后胜利了。”贾平凹温和、平易,从来不会摆架子,任何人都可以和他相交;但他又像一个老人一样显出城府,不少人感到要和他深交就不容易了。

这种性格表现在处世上,也表现在文学上。他从不把社会变动的主干和正面冲突作为自己小说摄取的题材,他不会唱大江东去的壮歌,只擅吟小桥流水的轻曲。他不会以爆炸性的故事情节耸动文坛,就像他不会在广众中慷慨演说一样。他只能以诗情画意的描绘去启动读者的心扉,然而却有信心以此赢得作品的寿命。他在创作上离群单干而不怕冷落,但他又锐意追求,从不把创作凝冻在某种状态中,似乎稍有留伫他就感到寂寞。他的这些追求都产生了有个性的作品。因此有理由说,这个看来懦弱的人,在文学上却是一个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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