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曲遐想(外一章)
爱松每天,我都在黑夜里弹奏这些熟悉的旋律,不由得每天就会有许多等待的情节生发和展开,就像一粒种子,被埋进了大地,接着拼命等待生根发芽、等待开花结果一样。而我所等待的可能仅仅只是一丝消息,那个来自少年时代萦绕心头的狂热念头和眷爱。
我并不是幸运儿,那个她一直远远地在前方。我开始尝试养了一群鸽子,每天喂食打理,但最后活下来的却只有一只。这个倔犟的雪白的小小身体时常在眼前掠过。我希望它能抚慰我热爱着的心,我希望它和这些音符一样能够被我反复地弹奏,然后带上我的思念和情愫,飞向彼岸,那里有我要找的人和要做的事。我必须去把它们都带回来,像音符一样装饰这扇灰暗而时隐时现的窗。
一生我都在做着同样的梦,特别是在最黑的深夜,许许多多蝙蝠在梦中变得更加漆黑和偏执。面朝空洞的四壁,它们不停地锉着牙齿,发出岩石断裂之声。我无比伤感地发现,我就是其中的一只。我拼命努力,想找回自己作为人的模样和尊严。但是,我一次次失败,黑暗之力是如此之强大,它改变了我的构造却还保留着一颗人类的心。是生命让我变成一小只蝙蝠,永远倒挂在阴冷、潮湿、黑暗的山洞里。唯一的解脱办法就只有狠狠撕咬自己,因为山洞下面的光和门只有支离破碎的死亡才可以叩开。而此时,那里隐约响起美妙的赴死旋律,我于是更加坚定地咬向自己,企图用尖利的牙齿咬碎这个黑暗之梦。
黑夜自有黑夜的力量,它令人不知疲倦地重复睡眠和恐惧。三百万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带着族人蹲守在冰冷的岩石上狩猎,遥想着文明世界到来的某一天会是什么样子?三百万年后的今天,我怀抱着吉他独自坐在一个小院子里,学习弹奏不同版本的《小夜曲》,遥想十八世纪教堂上空的云如何变化多端,遥想舒伯特和汉兹在维也纳的广场上,穿着乐音编织而成的燕尾服,放飞的风筝闪烁不定。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入,岩石逐渐热了起来,直至达到人的体温。掌管音乐的众神抵达了这个世界音乐之都。各种怪异的调式带着假面具悄然登场;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镶嵌着细碎的钻石;疯狂的古老族人甩动油漆一样的头发;百兽在城外身披铠甲手持利刃静静听从神灵召唤……我为这些景象兴奋得彻夜难眠。
爱之分离
迷人的a小调旋律在双音和琶音的交替运行中细碎而感伤,想念之情郁结在琴声里。往昔甜美的笑容似乎正在眼前闪现,低下头来,却只有一丝丝圣洁的光影摇曳。黑夜被分割成了无数块,一点点回荡在耳边。这些细腻的音符被风干,浮动在窗外漆黑的天幕上。朝北的思念摇摇欲坠,高原上空的翅膀轻轻拍打着它们,有一些悄然落了下来,落在大地边缘,被重新安放在六弦琴里。手指一弹,金石之声,骤然而起。
纵深的高原在记忆中无限向上隆起,直至悬空。脚下是坚实博大的土地和懂得珍惜热爱的人们。琴音自地心蔓延,生生不息,人类和自然的繁衍得以继续和安宁。这样的高原上,灵魂难以被出卖,它由爱吸引着攀上了高山之顶。数亿年的黑暗被照亮,人们情不自禁想说些话。来自于内心深处隐秘温和的那些话,它们被埋得太久,只能一丝丝被光亮抽出来。
山顶之下是被掏空了的深谷,一直被遗忘的山谷。高音旋律久久回荡在这个深谷里,它们是些悲怆的音符,一条暗河穿过它们。在看不见的世界里,深谷用回音抚慰自己的思念和魂灵。低音旋律已被手指摁得支离破碎。朝北、再朝北,朝北的愿望穿梭在琴弦和音孔间。悬空的高原挂在了一弦和二弦某个隐秘的部位,三弦四弦空着,五弦和六线隐退。琴身重量开始加深,手指有些难以驾驭了。不需要技巧、不需要触弦、更不需要声音。空洞的山谷底部是无限的休止符,这些孤寂的休止符抬头仰望,它们的爱止于被爱的峰巅。
一阵风吹乱了乐曲的节拍,在音符自由时值上,是一个个昔日曼妙的身姿。现在,她们随音符一起浮在指尖,被内心焦虑渴求着。音符缓慢地进行和传达,人们想要说出来的话却久久说不出来。那些滚烫的语言灼伤着琴弦和音符,灼伤着弹奏的手指。我稍微停顿了一下,微风再次拂来,带着恋人永恒而温暖的气息。禁不住,我伸手抓了抓,她的容颜就碎成了星星点点,散落在琴弦之间,无限休止着琴音的继续。
两个相恋已久的音符,最终在深夜里相逢。我的弹奏被我的音符所终止,而它们的倾诉才刚刚开始。我的弹奏见证着这对伟大恋人坚贞缠绵的一生。灯火阑珊之处,它们心手相对,整个世界全然被遗忘。喃喃的语言穿透时光,比所有的星星明亮。琴弦上涌现出它们的笑容,世界变得更加温暖。
(选自《山花》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