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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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性格的深隐特质

所有性格学的研究都是由外向内的

“所有性格学的研究,一直都是由外向内的。”  1

在《三国志通俗演义》  2 中,刘备的宽厚,早已成定论。如义友种种,仁民种种,礼贤下士种种。小说中凡此生动感人的描述,已被历代读者评家如数家珍般烂熟于心了。人们正是以这种总体印象作凭证,坚定不移地把刘备视为圣主仁君好皇帝典型的。远的且不说,自“五四”以来,似乎除钱玄同、胡适和鲁迅等曾对这一性格大有微词或小有微词  3 以外,刘备几乎是宽仁长厚的同义语了。从这个角度看,作者作品和多数读者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同一性。然而仔细琢磨一下,宽仁长厚以及由此得出的圣主仁君好皇帝声名,不过是刘备的显性性格,即外部精神特征。罗贯中笔下的这位大人物,还有一种不可忽略的隐性性格,即内在精神特征。此特征已被陈寿的论赞挑明(《白帝城先主托孤》一节堆砌了不少论赞,陈寿的居其首),而且,也已被罗贯中注入到这个特定人物的行为方式中去了。这便是:在宽仁长厚谦卑柔逊风貌掩映下的顽强儒老杂糅义利合一的内质。

为叙述方便,不得不再次触及历史感与道德感这一令人腻味却又无法回避的话题。正如专门家已开始注意到的,罗贯中处置人物,其历史意识与道德意识及审美意识之间自觉不自觉地形成多种模式:一、历史尺度与道德尺度的大体统一(如诸葛亮、陆逊、董卓、吕布等);二、道德尺度与历史尺度的二元对立(如曹操、司马懿等);三、道德尺度的肯定,历史尺度的否定(如刘表、刘璋、陈宫、沮授、王累等);四、道德尺度膨胀,吞没并扭曲了历史尺度(如孔融、祢衡、董承、伏完、汉献帝、伏后等);五、历史尺度的含糊,道德尺度的否定(如魏延、张松等)。以上几种模式,均难以包容刘备。他不属于第一种即孔明型人物,他的道德色彩太浓;他不属于第二种即曹操型人物,作家对他的历史评价与道德评价不存在矛盾;他不属于第三、四种即刘璋、祢衡型人物,他的历史进取精神毋庸置疑。

如此说来,罗贯中对刘备的审视与表现,是又一个创造。显示着这位作家对政治家、对历史弄潮儿的观察与理解,已深刻得相当可以了。罗贯中自觉不自觉地发现,历史上大分大合大动荡大转弯的年头还有刘备这样一类强者:他们最善于凭借着道德传统、习惯意志以及由此造成的舆论力量的帮助,灵活顽强地追求并实现既定目标,既给世人留下仁民义友礼贤下士的美名,又为自己(与兄弟臣民)开拓出一个扬眉吐气的天下。罗贯中还发现,在这种人物的行为惯性中,道德这玩意儿,既是人格理想,又是政治手段,信奉道德与利用道德高层次地水乳交融,难解难分。乍看上去,道德光泽涵盖着整个人物,一旦客观而不夸张地将其性格内容全部亮出来,拢一拢,就不难看出那被人们啧啧称道的道德精神内部浸透(而不是湮没扭曲)了真实丰富的历史精神。比如一无所有却雄心勃勃;不着眼于急功近利,但谋求实实在在的进取;不无真诚地宣扬仁义的同时,又巧妙而有节制地行权用谲,等等。真可谓宽厚于外,弘毅于内,或弘毅为体,宽厚为用了。这是罗贯中对刘备性格的独特审视与表现,这是传统道德风范掩映下的历史尺度与道德尺度的深层次融合。可称为第六种模式,是对第一种模式的深化与补充。

对这种人物,仅仅(或主要)描述其显性性格,就深感不够了,远不是一个完整的刘备,还有必要换几个角度,开掘其更为内在的精神特征。而开掘刘备这种人物的内在精神,又显然是很麻烦的,须作两种穿透。穿透其作为理想人物的道德光圈,再穿透其作为政治里手的人格面具。惟有如此,才能显现他某些深隐的、易被忽略的行为惯性和适应环境的独特方式,才能以约驭繁,贯散成统,把握其内在精神特质。

注解:

1荣格《探索心灵奥秘的现代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第71页。

2本文以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为依据,并参考了与之相对应的毛本及其评语。

3参见1917年7月2日钱玄同致胡适书,同年11月20日胡适答钱玄同书,《胡适文集(卷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3—42页;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版,第1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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