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年:文学美梦(1928—1947年)

一、少年:文学美梦(1928—1947年)

1928年(出生)

高晓声出生。

高氏乡梓、祖先、父母。

25000年前,董墅尚是一片汪洋大海。浩荡长江日夜夹带泥沙东流入海,不断沉积,遂成长江三角洲冲积平原。董墅土地肥沃,河道纵横,盛产稻麦,素有“鱼米之乡”的美称。

1928年7月8日(农历五月廿一)晨,大雨。高晓声诞生于后董墅村。

高晓声出生时,董墅隶属江苏省武进县丰东乡。几经变动,1991年12月,董墅隶属武进县郑陆镇。

郑陆,原名郑陆桥,宋咸淳年间《毗陵志》晋陵县图标有郑陆桥等村名。其时,境内分属永丰东乡、永丰西乡、安丰北乡、大宁乡。清代分属丰东乡、丰西乡、丰北乡、大宁乡。民国时期,拆大乡为小乡、镇。1949年4月后,几经分合,至1999年11月,焦溪镇与三河口镇合并为焦溪镇,郑陆镇与东青镇合并为郑陆镇。2007年,郑陆镇与焦溪镇合并为郑陆镇,总面积88.93平方千米。2015年5月,郑陆镇划归常州市天宁区管辖。

迄今,境内先后发现的马家浜文化遗址梧岗村乌墩、崧泽文化遗址新丰村张家湾乌墩、良渚文化古城古国的典范三皇庙村寺墩,是距今4500—8000年前古人类活动的遗址,出土大量文物。舜山南麓卧龙伏虎墩为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

4000多年前,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虞舜巡狩江南,途经常州,于郑陆东侧的焦溪居住了6年。他率先民盖房挖井,拓荒造田,种植桑麻,开掘河道,留下“德为先,重教化”的舜文化精髓。《史记》有云:“天下明德,皆自虞舜始。”史前无文字记载,但在焦溪周围,舜山、舜河、舜井、舜田、舜庙、舜桥等遗迹星罗棋布,民间故事、民间传说不可胜数,万古流芳。

1500年之后,春秋第一贤人、常州的人文始祖季札又相中这块风水宝地,耕读17年,终老于斯。季札是吴国贵族,曾三次让国,封于延陵。延陵,常州最早见诸历史文字记载的古地名。季札挂剑徐君墓的故事,在常州家喻户晓。其为人也,义薄云天,仁冠东南。

公元前242年,楚国宰相春申君黄歇由淮北改封吴地,开浚申浦河,置田上下屯,筑城建仓于舜山与申浦间。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东巡郡县,返回时经延陵,登焦山主峰东望,留下秦望山等古迹。

常州自古山威水灵,名人迭出:唐代有魏璞,宋代有顾克明、翟梦龙、顾孺履、顾孺俊,元代有谢绍芳,在皇觉寺教过小沙弥朱元璋的焦丙,明代有吴訚、吴椿、谢时化,清代有奚寅、李兆洛、姚祖泰……

古街镇、古石桥、古民居、古牌坊、古戏楼、古墓、古道、古树、古碑遍及全境,故事多,传说多。

郑陆桥,本是北塘河边的一片荒地,人烟稀少。名为郑陆桥,原也无桥。明初,南来北往全靠渡船,渡头名“辋义渡”。当时在今上村高家头后刘家带前有一小街,是唯一的商业、农副产品交易地。

倭寇沿海扰民,波及内河,故两岸不敢住人。后戚继光平倭,始得安宁,交通便利,逐渐有人定居,设摊开店,终成商业、农副业集散中心。

无桥不便,渡船往来时有落水惨剧发生。明万历初,董墅陆姓,嫁女于社渎郑家。双方家境殷实,为防迎亲仪仗渡船往返遇险,即倡议建桥。另一传说是陆女归宁,舟覆溺死,两家共议建桥。辋义渡口建木桥一座,里人歌其德称郑陆桥,桥名流传至今,之后遂成集镇名称。

郑陆乡略成肺形,一马平川。境内河流密织,北塘河横穿中部,芦蒲港、窑墩浜、草塘浜、大漕河纵贯南北,河、沟、塘、潭似繁星点缀,属典型的江南水网平原。

董墅位于郑陆西南6里,是个片村。古村已有600多年历史。据当地《陆氏宗谱》记载,始迁祖陆董,字乐耕,吴县邑庠生,苏州望族。明洪武初年,奉诏移民垦荒,迁来常州郡东北郊白塔里,开荒种植,休养繁衍,聚族而居,以始迁祖陆董之名命名村曰董墅,以资纪念,不忘祖先恩德。

郑陆片村包括前董墅、后董墅、钱家头、邵家庄、前庄头、陈家头、西塘头、仙湾里8个自然村。高晓声出生的后董墅与前董墅相应而得名。后董墅村共三大姓,高氏一族人户仅次于陈、陆。

现今,后董墅第一村民小组,30来户人家,大多姓高,只有2户陆姓,因称高家头。

高,一个古老的多源姓氏,主源有三:一,出自黄帝时大臣高氏,同时代有高阳氏、高辛氏,其后裔以高为姓。二,源于姜姓。周武王灭商后封姜尚为齐王,六世孙公子高食邑于高(今山东禹城),其后人以高为姓。三,出自他族他姓改高姓。

高氏先祖,汉末从渤海移居无锡的五经博士高彪,高风亮节,《后汉书》有传。江东大名士高岱父子,因刚烈被孙策杀害于镇江。高谟,三河口人,1936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军校飞行科,授空军中尉。1937年8月15日,在南京上空与日寇作战英勇顽强,击落敌机6架。8月25日,在淞沪激战中身负重伤,驾机急降时为国捐躯,年仅24岁。高谟的堂侄,三河口人高兴祖,与高晓声同龄。1960年起,他开始研究南京大屠杀,堪称中国研究南京大屠杀的开拓者、第一人。怀着神圣的使命感,他自费出版《日军侵略暴行——南京大屠杀》一书。高晓声也传承了先辈的坚毅心志,刚强好胜铸就了他的火爆脾气,也注定了他不服输的执著。

常州最早有文字记载的高姓,是唐初晋陵人高智周,永徽年间(650—656)进士,历官参军、费县令、弘文馆学士。后任寿州刺史、黄门侍郎、中书、御史大夫、散骑常侍等职。

据《毗陵高氏宗谱》1939年敦睦堂藏版记载,一世祖高彻,字汝通,为宋初检校太尉高琼六世孙,先世亳州蒙城人。他于南宋初建炎年间宋室南渡时,自庐州府合肥县西仪村杨柳巷徙居常州,以德才兼备擢升为晋陵令。在任上“务求恤民,殚心治理,邑人威德,留居郡城东十里,因名其地为高墅”,今属郑陆镇。后世分居常州、无锡、江阴等数十处。

第十八世孙高隆迁江阴高家弄。明代著名学者高攀龙即出自此支。高攀龙,万历进士,熹宗时官左都御史,因反魏忠贤,被革职。与顾宪成在无锡东林书院讲学,时称“高顾”,为东林党首领之一。他和顾宪成合撰的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流传千古。后魏忠贤党羽崔呈秀派人往捕,他慷慨赴死,投水自沉。

父亲大名高崖青(高晓声在《自传》中写成“高厓青”),小名高兰,生于1896年,大学毕业,私塾先生。母亲王桂英,生于1905年,家庭妇女,是高崖青的第二任妻子。

提起“十亩三间,天下难拣”,乡下人都眼红。高晓声出生于耕读之家,有田8亩、房屋3间。土地出租,生活主要依靠父亲的薪水和“打秋风”,并不宽裕,一家人常为吃饭、穿衣发愁。父亲一介书生,能读英文报刊,喜写格律诗,书生气十足,不善经营,时常失业,又不善种田。耕作水平低,产量极不稳定。种麦,常得黑穗病;种稻,常得白莠病。一黑一白,就像黑白无常。有一年白莠病严重,堂兄家一亩田稻谷只收到一簸箕,约20斤。

高晓声原名孝生,属生字辈:高孝生、高雨生、高云生、高铁生、高铜生……孝生后来改为晓声,音同字不同。父亲赋予这个名字双重含义:既指拂晓出生,又暗含刘勰《文心雕龙》名句:“操千曲而晓声,观千剑而识器。”

1929年(1岁)

高晓声抓周。

高晓声周岁时,父母在桌上摆放各种玩具、生活和学习用品,让他抓取。此谓“抓周”。

抓周,中国传统风俗,一种小孩周岁时的预卜前途的习俗。小孩周岁时,将各种物品摆放于小孩面前,任其抓取,传统上常用物品有笔、墨、纸、砚、算盘、钱币、书籍等。魏晋南北朝时此风俗已存在,“江南风俗,儿生一期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用刀尺针缕,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智愚,名之为试儿。”据说抓周可以预测小孩一生的性情、志趣。

抓周时,高晓声抓住父亲的钢笔不放。父亲皱了皱眉头,“十有八九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母亲嘴角微抿,浅笑。儿子头大,额高,将来知书达理,会有出息的!

1930年(2岁)

兄弟姐妹。

母亲唱儿歌。

父亲和前妻生有一个女儿,名凤琴。

继高晓声后,孩子陆续降生。1930年,二儿子云生出世;1936年,大女儿出世;1941年,三儿子铁生诞生。高家日子更加艰难。

田里忙到家里,鸡叫忙到鬼叫,宁可自己节衣缩食,受冻挨饿,母亲拼了命也尽量让孩子吃饱穿暖。

好母亲是孩子第一位好老师。母亲识字不多,但装着满满一肚皮儿歌。孩子不会说,会听,且能听懂一成、两成、三成……儿歌给高晓声上了人生和文学第一课。

抱在怀里颠啊颠,放进摇篮晃啊晃,随同一颠一晃的节拍,母亲曼声吟唱:

华华大大咧,我家宝宝么吃饱佬咧,眼眼要闭闭咧,要困觉觉咧。我家宝宝……

乡下孩子的名字,常带一“大”字,如兴大、顺大、华大、金大、银大、网大、正大、荷大……暗含希望长大成人的吉祥寓意。华大,孩子的代名词。

孩子乌珠发亮了,耳朵竖起来了,笑了!唱啊唱,直到孩子安然入睡,睡得香香的,眼珠转动,做美梦。

或者唱《摇啊摇》: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买条鱼烧烧,烧得头不熟来尾巴焦。吃饭鱼汤浇,吃好再来摇,呀得儿,呀得儿!

母亲口中的儿歌包罗万象,多姿多彩。

春天,母亲唱:

细小佬,放纸鹞,纸鹞放得高,落到河里一笃糟。

晚上,母亲唱《乱说歌》,自问自答:

亮月白堂堂,贼来偷酱缸。嗲人看见格?瞎子看见格。嗲人听见格?聋子听见格。嗲人喊捉格?哑巴喊捉格。嗲人追着格?折脚追着格。嗲人捉住格?蜷手捉住格。

《颠倒歌》也妙趣横生:

从来勿说颠倒话,今朝说话全颠倒。关关夜饭吃大门,听见外头人咬狗。拿起狗来扔砖头,反拨砖头咬一口。从来勿说颠倒话,老鼠咬着猫尾巴。

类似的儿歌还有:

肩了秧田锄犁耙,鲜鱼跳梁猫满沟,满天亮月一粒星。

多年后高晓声在《李顺大造屋》里创作的“希奇”歌,应是受了儿歌的滋养。

晓声跌倒,撞痛,母亲边按摩边唱歌:

扭摩扭摩,百病消磨。饭饭多吃,“嗯嗯”少屙。射尿滴落落,放屁敲镗锣,屙屎棒头大。

孩子端坐母亲身上,母亲捏住他的两个食指,边唱边点击:“斗斗虫,虫虫飞,飞到东,飞到西,飞到高高山上吃白米……”唱到最后一句“扑隆隆隆飞!”话音未落,晓声两只小手飏开。

不唱《斗斗虫》,那就摊开手掌,低头细数指肚的箩和箕,唱《箩箕歌》:

一箩巧,二箩拙,三箩驮棒头,四箩全勿识,五箩穷,六箩富,七箩挑担做长工,八箩高官做,九箩骑白马,十箩十畚箕,呒米也有三担粞。

还有谜语儿歌:

弯背老公公,胡须翘松松。下锅洗一洗,出来满身红。

肉在里头,骨在外头。小娘出头,扇子遮头。

《东边牛来咧》,好长好长,母亲背得滚瓜烂熟,不吃一粒螺蛳,自玩接龙,自得其乐,与儿同乐:

东边牛来咧,西边马来咧,张家大姐家来咧。戴格嗲花?戴格草花,牛郎踏煞老鸹。老鸹告状,告到和尚。和尚念经,念着观音。观音射箭,射着河蚬。河蚬唱歌,唱着阿哥。阿哥买菜,买着妹妹。妹妹吊水,吊着小猪。小猪扒灰,扒着乌龟。乌龟钻洞,钻着蟹洞。蟹要钳人,钳着蜻蜓。蜻蜓蜻蜓飞上天,大姐二姐家来哭五天。

稍大一点,牙牙学语的晓声,一板一眼跟着母亲哼唱,手舞足蹈。

《正月正》歌,母亲唱:

正月正,灯笼马灯闹盈盈。二月二,葫芦茄子齐下地。三月三,荠菜花开穿件单布衫。四月四,新蚕豆子初上市。五月五,挂个鸭子过端午。六月六,猫狗众生洗把浴。七月七,买个西瓜切呀切……

母亲唱到这里就打住。“八月八,八个癞痢爬宝塔。手一塌,脚一滑,八个癞痢全掼煞”,母亲不唱。“鸭子”就是鸭蛋。儿歌有声有色,好说好听,易记易背,母亲给高晓声上了文学第一课。

1931年(3岁)

高晓声跟随父亲学古诗,读古文。

9月,父亲在村上办私塾,高晓声跟随父亲学古诗,读古文。这种熏陶,无形中为日后高晓声作品语言凝练精粹、富于韵律打下了基础。

1932年(4岁)

高晓声唱儿歌,对歌,念绕口令。

四五岁时,母亲教的儿歌,他都会唱,还在外面学会了好几个母亲没教过的呢!他又发现,《箩箕歌》的唱法不止一种:“一箩巧,二箩笨,三箩肩棒头,四箩开当铺。五箩富,六箩穷。七箩挑粪桶,八箩做长工。九箩骑白马,十箩坐官船。”母亲说的是“十箩十畚箕,呒米也有三担粞”,他听来的是“十箩坐官船”,哪个对?哪个错?都对?都错?还是说说白相相的?

小小的晓声喜欢和母亲一起扳指头,念《数字歌》:“头头头,烂鼻头。二二二,做皇帝。三三三,爬高山。四四四,吃狗屎。”念到这里,晓声忍不住笑出声来。“五五五,过端午。六六六,吃块肉。七七七,捉蛐蛐。八八八,上宝塔。九九九,喊娘舅。十十十,捉着贼。”

儿歌计数,好玩。晓声一边转动眼珠,一边唱:“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两只青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他一口气可以念到三只青蛙。

跟母亲对歌也好玩。母亲问:“嗲格圆圆天上天?嗲格圆圆浮水面?”儿子答:“亮月圆圆天上天,荷叶圆圆浮水面。”问:“嗲水清来嗲水浑?嗲水冷来结成冰?”答:“湖水清来江水浑,雪水冷来结成冰。”问:“嗲山有嘴勿会啼?嗲山有翅勿会飞?”答:“鸡笼山有嘴勿会啼,凤凰山有翅勿会飞。”有时,他问母亲:“为什么一定要说‘荷叶圆圆浮水面’?鸡头米叶也圆圆浮水面哩!”

绕口令也难不倒小晓声,常念的是《墙上一根藤》,一边念一边用力点头:“墙上一根藤,藤上挂铜铃。风吹藤动铜铃动,风停藤停铜铃停。”

1933年—1935年(5岁—7岁)

5岁,高晓声上小学。

母亲唱儿歌,讲民间故事。

高晓声看连环画,编故事。

抓周一事多年萦绕母亲的心。再穷,也要尽早让孩子读书。

晓声的外公在郑陆桥开一爿中药铺。5岁那年,母亲便把他送了去,在镇上的小学里读书,也减轻家里负担。

语文课本由叶圣陶作文,丰子恺插画,再加上唐驼书法,图文并茂,可称三美,高晓声喜欢,他仔细看,大声读。

三只牛吃草。

一只羊也吃草。

一只羊不吃草,

他在看花。

竹几上有针 有线 有尺 有剪刀

我母亲 坐几前 取针穿线 为我缝衣

池中种荷,

夏日开花。

或红或白,

荷梗直立。

荷叶形圆,

茎横泥中,

其名曰藕。

藕有节,中有孔,

断之有丝。

语文书、小学校,成了高晓声的另一个乐园。不过,他并不满足。

他喜欢读书,不亚于喜欢过年,他爱上游戏、唱歌、故事、数数、识字等课程。他爱读李白的《静夜思》、孟郊的《游子吟》,也爱读白话诗文:“杨柳梢,顺风倒,东风吹来西边倒,西风吹来东边倒。要是没有风来吹,杨柳杨柳你哪边倒?”“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飞啊飞,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墙顶开朵小红花,墙下蜗牛去看花。……爬爬歇歇三天半,才到墙顶看到花。无数花开朵朵红,一齐笑脸欢迎它。”

父亲、外公有时教他唐诗,教了几遍,聪明过人的他会诵能背,也教《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等。

七八岁时,母亲考他:“你看看,我们家好过呢,还是不好过?”高晓声想也不想就回答:“不算不好过,也不算好过。”小家伙无忧无虑,答得准确、得体。大了一点才知,开门七桩事,油盐柴米酱醋茶,样样难。家里内亏已极,门面很难撑持。

母亲常常咳嗽、吐血,她患了肺病。在高晓声面前,她挺直了腰,会心地笑,从不说一声苦、叫一声累、道一声烦。

她继续温柔地唱着儿歌:

菜花黄朵朵,杨柳绿阵阵。别人家都在经织布,小姑娘纱头呒一根。

泥瓦匠,住茅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老嬷喝淡汤。种粮的,吃米糠。磨面的,吃瓜秧。炒菜的,光闻香。编席的,睡光床,卖油的娘子水梳妆。

晓声听得皱眉头,忙问母亲这是什么歌。母亲说:“《不平歌》。路不平,世道也不平。”

那首《天上一只鹤》,念起来让晓声头痛。头痛归头痛,仍然兴趣浓浓。

天上一只鹤,地上一只鹿,鹤天鹿地鹤对鹿。

“鹤”和“鹿”,要打响舌说出,常州话保留了阴、阳、上、去之外的入声。晓声有点大舌头,学来学去学不像,常常鹤、鹿颠三倒四。母亲一点也没责怪,笑眯眯地看他。夏夜乘凉,一群人七嘴八舌吟诵《天上一只鹤》,反复几遍,大家同步,一片“笃、笃、笃”的打舌尖声,如凉风习习,妙不可言。

母亲还给他讲中国四大民间故事——《牛郎织女》《孟姜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以及家乡的名人,比如李兆洛、翟永龄。李兆洛是才子、清官,翟永龄可有点促狭。民间故事给高晓声上了人生和文学的第二课。

母亲嘴里的《孟姜女》,可能是江南民间最古老的版本了:“从前,有个村子,两家人一家姓孟,一家姓姜。孟家种了一棵南瓜,瓜藤爬到姜家地头,开了花,结了瓜。瓜长得特别大,瓜熟了,切开一看,里面有个白白胖胖的女小佬。因为南瓜种在孟家,结在姜家,两家人一商量,就给她起名孟姜女……”

夏夜,在门前土场泼水,防尘降温,地皮滋滋地响。搁块门板,吃饭,饭后乘凉。萤火虫穿梭,好像不灭的流星,高晓声为母亲打扇。满天星斗,母亲开讲《牛郎织女》,指着银河,告诉他:银河对岸那颗亮星是织女,这边的一颗叫牛郎,看哪,牛郎星有三颗,中间的大,两头的小,那是牛郎挑着箩筐里的儿女,追赶织女呢,所以牛郎星又叫扁担星……七月初七,人间都不见喜鹊,原来都飞到银河搭桥去了。第二天飞回来,头上都光溜溜的,没毛,是给织女踏的……高晓声津津有味地听着,忘了打扇。

邱珊花肚皮的故事直听得他一惊一乍,情不自禁拍手、叹气。“邱珊是元末明初人,大财主、大善人,他家与洞庭薛家、盐庄金家、苏州沈家号称江南四富。死前,请裁缝做寿衣。裁缝见邱家麻雀一群一群往外飞,顺手举尺便打,两只麻雀落地变成了金元宝。他拾了金元宝,悄悄回家。想不到回去之后,生起病来,就用金元宝兑钱看病。等到元宝用完,病也好了。命中注定,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总归不是你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七合升箩八合命,满了一升要生病’……东青邱家的老屋还在呢。”

镇上有个专门出租连环画的书店。晓声很快迷上了它。每天上学,总要牛皮糖一样缠住外公讨两个铜板。放学后,先不回家,直奔书店,租了连环画坐在书店门槛上——那里暗得最晚,一直看到天黑才回家。几年下来,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故事:《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七侠五义》《说唐》《岳飞传》,第一好汉李元霸,第二好汉宇文成都,第三好汉裴元庆……寒、暑假回到乡下家里,招来小伙伴,贩卖故事。一个故事,讲着讲着忘了,就自作聪明搬来别的故事里的情节凑合,居然全无漏洞,小伙伴一个个听得痴迷不已,夸他讲得好。“我很得意,认为自己有天才,将来做个编故事的倒不坏。”(高晓声,《曲折的路》,《四川文学》1980年第9期)

1936年(8岁)

大妹出生。

在娘家时,母亲是老大,老二王佩华,老三王桂华。大妹出生,送给郑陆桥大姨王佩华家抚养,改名王婉琴。

1937年(9岁)

日寇侵略。高晓声回家。父亲办私塾,教《促织》。

儿童乐园。

可爱的叔叔。

游戏。“打江山”。

游泳。

1937年,日寇入侵。12月,南京大屠杀。

家乡沦陷,小镇上鬼子常来捣乱,杀人放火,不及乡下安稳。高晓声只得回到乡下家中。学校没了,父亲就在村上办私塾。他是当地有名的塾师。学生有大有小。父亲并不古板,染上新风。传统开蒙先教学生“天、地、君、亲、师”和简易方块字,接着教各种启蒙课本,如《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神童诗》《启蒙唐诗》之类,再教“四书”,之后便是“五经”……可父亲教他的第一篇古文,竟是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促织》。太好玩了!他一下子爱上了蒲松龄。

父亲偶尔也讲常武地区的名人轶事。老祖宗季札,路过徐国,徐君十分喜欢季札的佩剑。季札看在眼里,但因肩负重大外交使命,必得佩剑,决意出访结束后赠剑徐君。等他出访归来,徐君已去世。季札来到徐君墓地,解下佩剑,挂在墓旁树上。唐荆川文武双全,乃一代抗倭名将,戚继光曾向他请教枪法。立功、立德、立言,他占全了。父亲说:“立功、立德、立言,你只要占一个,这一生就不算虚度了。”

住房四周不到50米,开了4爿豆腐坊。豆浆飘香。热腾腾的百页、豆斋饼、油豆腐,三天两头有得尝鲜。

在孩童的眼里,故乡的一切都大。家里的房子又高又大,连椅桌都是巨型的。他和同伴在它们脚边穿梭玩耍,从不觉得妨碍;连踢皮球也像在真的球场上。有时踏着凳子爬上桌面想往下跳,一看那么高便像自己站到了半空,脚跳不起来,心却跳厉害了。

屋后那片菜畦,野野豁豁的,他和小鸡钻进瓜棚豆架戏耍,仿佛角逐于热带雨林。苋菜和茄棵,都成了高大的树木。挺拔的小树,自然是擎天大柱了。

江南农家,通常前榉后朴。祠堂屋东侧,三棵合抱的大树,一是槐树,一是朴树,还有一棵金贵的榉树。三树连冠,覆盖大半亩地。夏日浓荫如墨,从酷热的阳光下走进来,遍身如洒凉露。大人们忙于劳作,无福消受,整天都是儿童的乐园。上树,一个个快如健猫。村边草塘浜宽阔的河面,清澈的河水,以及一大片一大片茫茫无际的青草塘和芦苇塘,那当然是高晓声的五大洲和三大洋。有时他跟着大人骑牛过河到青草塘里放牧,恰似漂洋过海去了一趟东洋、西洋、南洋。

孩子们悠然自得,常常引起父辈关注。他们想起自己的童年,眼里闪烁幸福的光芒,转而变作一声轻微的叹息,告诉高晓声们:“我们小时候才好呢,村前村后,到处是一片片树林,一片片竹园,竹园里也冒出挺拔的大树。陌生人走到了村边头,还不知道这里有村庄呢。那时候的鸟真多,叫得热闹好听,树上有许多鸟窝,爬上去就掏得到蛋吃。晚上连鸟一起捉住,捉住了画眉、黄莺……就放在笼子里玩。那才有趣,谁像你们同小鸡玩来!有时候一场泼天大雨,淋得许多鸟折了翅膀,特别是麻雀,成群瘫倒在泥地里,捡回来油炸也好,清炖也好,怎么烧怎么好吃。冬天下了雪,带了狗到野地里觅兔子和野鸡,它们的眼睛被耀花了,逃都没法逃,束手就擒,哪像现在这样难得见它们呢!……你们哪,迟来世上几十年,错过了!”真迷人!说得孩子们心里痒痒的,尽出神。

高晓声难得在黄豆棵下拾到几只野鸭蛋,感到少有的新鲜和满足。可叔叔对侄儿手上的宝贝不屑一顾。不过一提野鸭子,他神采飞扬,滔滔不绝:“从前年年秋天有大群大群野鸭子从这里飞过,天晚了就在芦苇塘里宿夜,天一亮便飞走。这时候如果有人进芦苇塘,就交了好运,塘里雪白雪白铺了一层,圆鼓鼓的都是野鸭蛋,同家鸭蛋一样大,才不像野鸡蛋那么个瘪枣子呢。一个人光捡也得捡大半天,一箩一箩装着,放在船里运回来,白花花的像一船银子……”那以后,高晓声不知做过多少个在芦苇塘里拾野鸭蛋的梦。那个时代真不该过去,过去了也应该再回来啊!

这位非常可爱的叔叔,童心不老。掏鸟窝、捕野兔、架弓捉黄鼠狼、用铜丝做圈套逮野鸡……无不起劲,无不精通。尤喜捕鱼,常常废寝忘食;玩网、罩、钩、叉,样样得心应手。而耕作却不经心,持家常疏谋划,做事多凭兴趣,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身材偏又颀长,似乎硬逼别人承认他长大了。大名高泉清,大家都叫他高老清。鲦形同白鱼,但它总长不大,永远像是白鱼的孩子。因此,这叔叔被人说成是长大了的鲦,意思是长得再大也还是孩子。

孩子就孩子吧,不然儿时的高晓声怎会那么喜欢他,跟着他的屁股转呢!每次捕鱼,高晓声总背一只鱼篓踩他的脚印。侄儿绝对是他言传身教的正宗徒弟。水乡跟鱼打交道的人多如牛毛,专业户也不少,他们也影响过高晓声,但高晓声认准的师父只有叔叔一个。童年,他的大部分时间与叔叔共度。这个学生又是个“天才”,轻而易举把叔叔的十八般武艺通通学个八九不离十。多年后,以叔叔的生平为素材,高晓声创作了中篇小说《老清阿叔》,藉以纪念师父。

尽管芦苇塘没有重演一箩一箩野鸭蛋可捡的神话,高晓声童年的生活依然五彩斑斓。“茅针大肚皮了!”“打了春,赤脚奔。挑荠菜,拔茅针……”茅针尖顶紫红,像小姑娘的嘴唇。边找边拔,边拔边唱:“茅针茅针几层壳?三层壳。要吃茅针当心戳,戳到……”野话又来了。莶科的“大茅针”,他也用力拔过,嚼过。捕鱼捉蟹,樵草牧牛,养兔子,放风筝,找“猫耳朵”蚕豆叶,滚铁环,打弹子,笃铜板,削水片,卷蛛网粘知了,拾稻田里的田螺,玩叩头虫,捉天牛,斗蟋蟀,摘蛇莓,采桑子,嚼甜粟,捞野菱,寻刺藜果,找灯笼子,挖野荸荠,剖鸡头米……乡野趣事三天三夜数不完。

猜中指,他门槛特精。左手或右手五指并拢,叠放,另一只手握住。猜一猜,哪个是中指。耍赖时有发生。他摇头晃脑唱山歌:“抽中指,打赖皮。肩锄头,赶野鸡。野菱戳着脚,连连讨膏药。膏药讨勿着,烂落半只脚。”同伴十有八九猜不中。他却十拿九稳地猜中对手的中指。轻打对手,他大声地唱:“抽中指,打赖皮,赖皮要打廿四记。黄牛角,水牛角,乌龟头上劈劈啪。最后还要饶三记,还要搔搔狗脚底!”

他独创“打江山”游戏,或者叫“抢坟墩”。一人双手叉腰,独立坟头。下边的人往上冲,又推又撞,急吼吼想赶他下台。一个,又一个,都不成功。来了个大块头,直扑坟头,泰山压顶,高晓声瘦小的身子一偏,大块头飞过坟头,摔个嘴啃泥。小小的高晓声,隐隐显现“王者气概”。

古运河从瓜州过长江南下,经镇江,百数十里抵达常州西门,并于此分为两支:主流绕城南奔无锡,称南塘河;支流落北朝东,称北塘河。北塘河的河床北岸,每隔几里便有小河直通长江,而南岸,每隔几里总有沟浜。

北塘河出常州30里,到郑陆桥。这个集镇的一条街沿北塘河筑成,街东小河通江,叫芦蒲江。对着芦蒲江口,北塘河南岸有个大沟浜,叫草塘浜。草塘浜纵深20里,曲曲弯弯,犹如迷魂阵。有一次,日本侵略者被游击队困在这里消灭。草塘浜也是鱼虾天堂,当地人声称:草塘浜里一天出一只金元宝。

进草塘浜2里,一条阔而短的叉浜向西延伸,叫芳泉浜。只半里路,船划到芳泉浜的沟梢,上岸就是高晓声家的阶沿石。门前门后都是河。河里鱼虾密密匝匝,常有投进正在淘米的筲箕。村民自夸:“亲戚朋友来了,要下酒菜真便当,架起网上河去,叫老婆烧红了锅子等着,保你马上有鱼来。”

然而水火无情。高晓声8岁那年,6岁的弟弟云生淹死。过几年,又丢了叔弟铜生。

“北人骑马,南人乘船。”村上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备一只小木船,最大能载八九百斤,最小只载两三百斤。船长不过7到9尺,船底浑圆,极其灵活。不会游泳或不习惯坐这种船的人,一脚踏上去,马上像脚底生出了轮盘,滚得直不起腰,只好俯伏,双手握牢左右船舷,才不致吓掉魂魄。如若挺胸凸肚充英雄,难免一个鹞子翻身,“扑通!”家乡人把这叫作“下馄饨”。有时连船也翻身,罩住落水者,倒又像裹馄饨了。

孩子不学会游泳,父母就不敢让他们学划船。游泳是孩子走向世界的第一步。9岁那年初夏,河水刚热了一点,高晓声就下了河。一个下午就学会了游泳,神速。

下河比上树更惬意。狗爬,仰泳,侧游,潜水,摸蚌,捉虾,打水仗,往伙伴脸上抹河泥……白天,泡在河里;晚上,躺在破被絮叠成的被窝里,做的也绝不是岸上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条鱼。

早在三月三,迟到三月半,再不下河,就不算英雄好汉。熬过清明、谷雨,喜迎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已是潇洒;小暑大暑,爸妈谁管?交了立秋,天热如虎;处暑处暑,热煞老鼠。白露身勿露,吓吓老年人。秋分也得劲,寒暖正称心……一年四季,高晓声总有七八个月赖在河里,从早到夜,手指肚泡瘪了,也不上岸。面孔洗得刷刷白,眼睛通通红,嘴唇紫休休,谁见了都说他漂亮。爹娘因此常常奖赏,夜里趁他睡了给赏钱,给一点问一句,再给一点又问一句,问的都是:“看你还游不游!看你还游不游!”

游!赤条条跳下水去,替爹娘省掉短裤一百廿个好!

待在河里久了,父母赶来了。他们在岸上,儿子在水里,打他够不着,骂他也不痛。

父亲“放长线钓大鱼”,扬言大年夜同他算总账——事过境迁,他哪里记得。母亲喜欢当面交易,宣称她手拿毛竹扁担等他上岸。母亲其实是装装凶相的——嘟着嘴,脸却在笑!她比父亲更懂晓声的心,晓得晓声爱钻在水里就不逼他上岸。

长吸一口水,背对阳光喷雾,空中、水下,顿现两条彩虹。美啊!

爹娘去远了,高晓声高叫:“六月里格卵,呒人管。管一管……”接着蹦出一句大野话。这话,祖宗传下来的哩。

有时,脏得如同泥拌萝卜,背皮晒得油光锃亮,水触背皮,凝成珍珠。

难得老车失蹩。父亲督促他读书:“刚才哪里去了?又野到河里去了吧?”

“没有,没有。”

“手臂伸过来。”

伸就伸,手臂又不会招供。

父亲的拇指指甲往他手臂上一划,立现一道清晰的白痕。

“贼说鬼话!还说没有!”

父亲去抓戒尺,他身子一扭,泥鳅般滑脱,皱皱鼻子努努嘴,扮个鬼脸。

到了母亲跟前,他乖乖的。他背《不平歌》,一字不错。又背《东边牛来咧》,越背越快,背完才透口大气,得意得舌头左右乱摆。

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自称赞,打破油灯盏’!”温柔的批评比严厉的训斥更富人情味,更具深远的感召力。

晓声耸耸肩胛,卖弄:“先生教我《大学》,我教先生卖药。先生教我《论语》,我教先生捉鱼。先生教我《千字文》,我教先生迁祖坟。先生教我《百家姓》,我教先生剥脚垢……”

“咄!”母亲柳眉倒竖,“不准乱说!要折寿的。‘吃饭勿晓得饥饱,困觉勿晓得颠倒’!”这回母亲真生气了。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如掸衣灰。她罚高晓声背《颠倒歌》。高晓声嘴巴撅如花蕾,心里花开。

1938年(10岁)

放牛,捉鱼,钓蟹。

光顾蒲沟。

犟脾气自小出名。

日本鬼子来了,没处上学,高晓声就捉鱼、放牛。捉鱼,赤着脚,高晓声到哪里都带上跟屁虫——堂弟高雨生。雨生腰系鱼篓。歇下来,高晓声开讲故事,讲了一个又一个。两人好得像掀钮的上下爿。

江南多养水牛。3月起,水温升高,便去草塘放牧。草塘大片土地禁割禁牧,划出公地满足牲畜口粮。草塘四周是河。水牛会水,游泳时身子都没在浪里,只有牛头高高昂起。站在牛背上牵着牛绳过河,太惊险了!那威风,一点不比大将军上战场差啊!胆小的只有羡慕的份。过了河,水牛吃草,孩子玩耍。

牛黑,草青。不一会,又添了鹭的白。牛走,草动,蚱蜢跳,蛾子飞,白鹭扑食。

水牛从河里爬上草塘,常拣容易的地方踩踏。次数多了,那地方就塌进河里。这样,河塘边沿,就造出多个伸入河塘的沟沟,又小又浅。高晓声和玩伴最爱挖些烂泥,堵住沟口,然后在小沟里“瓮中捉鳖”。弄到几条小鱼、几只小虾,便非常满足。浑身糊泥也不在乎。

他仍然常做叔叔的小尾巴,看他在草塘罩鱼,看他在大河扳鱼,总也看不够。看着看着手痒,自己动手捉鱼。

有塘就有痴孵,无锡人叫塘里鱼。暮春三月,菜花镀金。痴孵鱼孵化后代,十分痴情,找个砖石洞或缝,一动不动。头大尾小,大的五六寸长,深灰色,细鳞,摸上去毛糙。面颊上两块硬肉,有钱人用来做“豆瓣汤”。高晓声只是好玩。捡两块瓦片,面对面扎好,草鞋或蒲鞋垫底,制成小小瓦笼,沉进河边。早晚提出水面查看,往往便有塘里鱼在里面孵痴了不走。

多年后,高晓声在《李顺大造屋》里,说李顺大的鼻子“像一条倒挂的刺虎鱼”。中国人写信问他“常州人刺虎鱼究竟是什么鱼”,外国人问“刺虎鱼的学名叫什么”。“逼得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翻书,才晓得原来就是‘塘鲤鱼’。”

塘鲤鱼也是俗名。学名塘鳢(Odontobutis obscurus),也称“土×鱼”——×,左口右父,音府,常州人这么称呼它。

钓蟹,高晓声也熟门熟路。他不用钩子,比姜太公的直钩还彻底,只在线头上系半寸来长一段黄鳝肉,便可垂钓。蟹来吃时,线就动了。小心地慢慢提起钓线——不能提到水面,见到水下蟹影即停,海兜迅速从旁抄到它的身下,十拿九稳。

蒲沟,高晓声也常常光顾。蒲沟与草塘为邻,低二三尺,长年没在水中,只能种植青蒲。青蒲叶条狭长,厚实光洁,青得发绿,看了心里凉爽。春夏之交开花,一枝独秀。状如蜡烛,褐色,或浅红,摇曳万绿丛中。蒲花晒干了点燃,可以驱蚊。因而开花时常有青年妇女划了元宝船来采摘。船极活泛,摇摇摆摆。于是婀婀娜娜,女人耍尽腰腿功夫,不是舞蹈,胜似舞蹈,加上水声、笑声、歌声、语声,时有时无,忽高忽低,直把人看呆了,听痴了。

青蒲冬天收割,只割七八成,否则败坏来年收成。蒲沟永不荒芜,总有遮掩。而不割,青蒲也会衰败。

冬去春来,青蒲冒尖,鱼儿藏身。年轻人下沟罩鱼。黄梅天,蒲沟鲤鱼闹翻天。但水深没法捕捉。过了伏天,青蒲密布,年轻人筑坝排水捉鱼。嫩蒲遭殃,主人便要骂。此事只能趁大家午睡时偷着做。

青蒲也叫香蒲,长叶香香的,可编席子、蒲包。蒲包装物,轻巧方便。

高晓声喜欢蒲叶、蒲花,喜欢蒲沟。10岁那年冬天,叔叔隔夜和一帮人去河对面蒲沟戽水。早晨得到消息,高晓声便赶去,隔着十丈宽的河面喊叔叔摆渡,他也要轧闹猛,叔叔不理。高晓声跳进冰冷的河水,拼命地游,游到河心,棉袄棉裤棉鞋吸透了水,游不动了,才被叔叔捞上岸。把他剥光了裹进被窝,他却一面发抖一面贼叔叔死叔叔烂叔叔乱骂不休。从此,高晓声的犟脾气在乡间出了名。有人背后叫他犟牛。若干年后高晓声戴了右派帽子“荣”归故里,还有人重提旧事,意思是脾气太坏,果然出了事。

1939年(11岁)

高晓声捉大鱼。

打架。

到常州织机坊小学读六年级,与校长争执。

“老天杀人不用刀”。1939年大旱,农历六月初一之前,老天连眼泪都不曾挤出一滴。缺少吃的,为了节约,高家把麦子先放在水里泡涨,研成水浆滤干,连粉带皮一起吞下去。草塘浜见底,只剩几个小小的深潭还有一点泥浆水。没农活可做,大家只好天天捉鱼吃鱼。孩子不懂愁滋味,乐得玩水弄鱼。

高晓声捉了鱼回去,要烧没有佐料,只好撒些盐在鱼肚里,放在锅里蒸架隔水蒸了充饥。蒸的鱼,以鳜鱼最为可口,肉硬而香,可以像鸡肉一样撕了吃。

穷啊,孩子嘴唇生疮,母亲便用锅盖蒸汽的水滴涂一涂。

高晓声在水潭里第一次捉到4斤多重的青鱼,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以前从没见到家乡的河底。父母怕他玩水,总说那河深不见底,水獭野猫、落水鬼出没,不可捉摸。眼前,河底深处和浅处相差不过两三尺,而且被太阳烤得眼泪汪汪的,一点不可怕,反倒有点可怜呢!

4斤多重的青鱼并未吃成。他高高兴兴拎回家,父亲冷着脸呆看了一阵,叹口气说:“没一滴油,用什么烧来吃?”让他送去给街上外公家吃。外公见了喜欢,只是惋惜:“今天是6月初1,是观音菩萨的生日,我们都吃素。这鱼到明天吃就坏了,怎么办呢?”全家为此商量一阵,最后叫高晓声送给外公的朋友杨先生,因为杨先生信耶稣,观音生日也不用吃素。

姑表弟杨显祖比高晓声小一岁。与高崖青一样,杨父也是当地有名望的乡村教师。

1939年上半年,高晓声寄居杨家,随杨父去邻村小学读书。一个教室坐满不同年级的学生,因材施教并非易事。高晓声那个年级只有他一人,杨老师教他读《古文观止》。

一次,本村孩子与邻村不上学的“野小佬”打群架。高晓声把樵草的竹篮往头上一套,抓了泥块往前冲,他和伙伴们打赢了。

父亲有时在小学,有时在中学当教员,教语文,教历史,有一点工资,家里生活比纯农户好过。抗战一开始,父亲失业了。9月,高晓声跟堂姐到常州织机坊小学去读六年级,当寄宿生。家里拿不出钱来,只好卖掉了一亩地。抗战前亩值10石米,这时降到6石。瘦弱的他,如同在高贵与卑微的夹缝中挤出来的树苗。

在织机坊小学读书一年,发生过一件大事。

一天午餐,高晓声在盛饭,刚巧校长程远甫走来,看见地上掉了个小饭块,问是谁掉的,高晓声不说话,叫他拾起来他不理。斗了两三个回合,高晓声的老毛病出来了,骂了一声“操你娘”。校长大怒,一把拖进办公室,戒尺雨点般打了高晓声一顿手心,又罚他面壁。下午,班主任找他谈话,说程校长要开除他。后来为了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记了两个大过,留校察看。不过等到毕业,就“刑满释放”,而且没有记入个人档案。

几年前,西塘头村就有农民放鱼鹰捉鱼。鱼鹰是从苏北买来的,本地人叫“捉鱼老鸹”。星期天,高晓声常到西塘头看鱼鹰捉鱼。鱼鹰下河,潜水……冒出水面,捉到大鱼了!高晓声激动得拍手跺脚。看得入迷,时常忘了回家吃饭。

1940年—1941年(12岁—13岁)

小学毕业,未考取县立初级中学。

1940年7月,高晓声没考取武进县立初级中学,停学一年。

日寇入侵,小学耽误了近两年。小学毕业,成绩优等,但造化弄人,他没考上县中。考得很好,十个算术题全对,应得满分。偏偏考试时发生一个插曲,一位考生提问:算术答题要不要在考卷上写竖式?真是多此一问,向来竖式不上考卷,而写在草稿纸上。谁知监考的吴佩昌老师是教图画的,不懂,居然回答:“当然要。”高晓声不知别人怎么做的,反正他莫名其妙地照办。这样,一张考卷等同一张草稿纸,批卷的人不屑一顾扔掉。考上县中享受免费待遇,考不上读私立中学交不起学费,只好失学。

小学毕业后,晓声断断续续在私塾读书,帮家里种田。

1942年(14岁)

到江阴澄西中学,插读初二。

父亲教他作文。

母亲去世。

郑板桥诗的感染。

天无绝人之路。这一年秋天,父亲到江阴私立澄西初中任教,把高晓声带在身边,插读初中二年级,跳了一级。

中学离城40余里,坐落江阴西郊前栗山。学生人数不满两百,校舍仅孤庙一座,却是抗战中澄武地区创办的第一所初中,在地方很有影响。它几乎培养了那个地区整整一代知识分子。

能上初中,全靠父亲的朋友——中学的几位老师帮忙。用高晓声的话,他“是混进去的”。但他的学习可不是混的,狠下苦功。他的作文,全班拔尖。

初中二年级第一次正式作文时,父亲教他作文可分三节写,第一节是开头,第三节是结尾,中间一节最重要,五脏六腑都包括在内:叙述、议论、抒情,都要在这一节里写清楚。这样的作文,头和脚都小,中间身体大,显得匀称。于是,高晓声就写三节式散文,一直写到高中毕业,而且还有创造。后来写开头,总只写两句,决不写第三句。一开头就吸引人,可算是一种成功。“我在学校里的语文成绩当然很好,每写成一篇作文,老师总要称赞。于是我就认为将来长大了,当然要当文学家。”(高晓声,《曲折的路》,《四川文学》1980年第9期)

常武地区流传一句土话:宁可跟讨饭的娘,也不跟做官的爷。父亲在学校时,一切由他顶着,不用高晓声发愁。父亲不在校时,高晓声时常缺这样,少那样。好在母亲在家,高晓声只要跑几里路,就见到母亲了。母亲再难,也总会帮他度过难关。

不幸的是,1941年母亲肺病加重,病倒了。长期劳累,没钱医治,一直拖着。1942年8月,就在晓声要进澄西中学的暑假,母亲谢世,年仅37岁。高父急着要钱买棺材,不得不接受一个商人的杀价,用一亩田换一口棺材。

临终前,母亲把儿子叫到床前,嘱咐再三:

“在家里吃粥,吃完了舔碗底。到人家去,在学校里,不要舔碗底,不好看。

“别人有恩于我,不能忘记。自己有恩于人,不能不忘。尽量不要麻烦别人。

“善人不欺,恶人不怕。

“世上最重人情债。受人一时恩,要报人一世德啊。等你大了,直到老了,千万记住两条:人欠,欠人。特别是欠人,今世债不能拖到来世还。”人欠,欠人,指别人借自家的钱、物,自家借别人的钱、物未还。

最后,她用商量的口气叮咛儿子:“孩子,我们家里穷,我死之后,不会有钱给你读书了,你不要吵,叫你在家种田,你就种田;能够有人介绍你去学生意,你就去学生意。”

高晓声心里非常难过,但看着一群弟妹,尤其是两岁的弟弟铁生还天真地偎依在母亲怀里,他凄惨悲恻,呜咽着答应了。他觉得从此再也不能当文学家了。

不久,他在初三语文课本上读到郑板桥的一首诗,《七歌》之一:“我生三岁我母无,叮咛难割襁中孤。登床索乳抱母卧,不知母殁还相呼。”郑板桥3岁丧母,由乳母费氏养育,14岁时继母郝氏去世,又无兄弟姐们,落寞孤独至极。催人泪下的诗歌在高晓声幼小的心里激起巨大悲恸。郑板桥如此逼真地抒写了与自己相类的情景,高晓声第一次深深感受到文学的动人力量。“也许就是这一首诗,使我觉得不能再和文学分离了。”(高晓声,《曲折的路》,《四川文学》1980年第9期)往后几十年间,高晓声每每忆及母亲去世,颠来倒去一句话:“那时连电风扇也没有,我母亲是热死的!”

高晓声不死心,还是回到学校。那一年里,难到极点。学费杂费都欠账,连伙食费都交不起。如果不是老师念及与他父亲的交情,早就把他赶出去了。他在同学中当游吃队。衣服只穿身上的一套,要替换就向同学借。同班同学谢乐仁,经常做他的施主。文学,又变成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没有钱,来上什么学校。“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穷要穷得硬气,少年的他已经懂得这个道理。但硬气不起来啊。凄凉,无助,给少年的心打上深深的烙印。

母亲去世没多久,铁生夭折。

1943年(15岁)

爱国心和排外情绪。

交白卷。

救了叔弟一命。

广泛阅读《聊斋志异》《纲鉴易知录》等古典名著、通俗读物。

黄顺泉的故事。

吟诵常州先贤诗文。

地方上鱼龙混杂,既有新四军,也有国民党的杂牌游击队。学校里的老师,大多倾向国民党,而学生最喜欢新四军。不过,大家一致抗日,学校里从未出过汉奸。日本鬼子无力控制这块地方,常常冷不防扫荡。学校是扫荡的重要目标。有时起身钟还没打,便响起枪声,日军偷袭,包围学校。教员、学生,都有被杀害的。后来不敢再住学校,但还经常逃情况,有时躲在野地里,饿一天肚皮。

抗日战争期间,日军为了永久奴役中国人民,竭力在中小学推行奴化教育,强行规定将日语课、读经课、公民课、青少年课列为必修课程。

小学从四年级起,开设日语课,初中一、二年级,日语和英语并设,初三以上只设日语课,每周五节。中学日语课宣扬建设“大东亚共荣圈”,鼓吹日本军国主义和武士道精神。江苏省立常州中学、武进县立初级中学的日语课,由“大东亚省派遣教员”小野文信讲授,其余学校由日本翻译或中国教师讲授。

从小学至中学各年级,均设公民课。该课以“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日满支亲善合作”为主要内容,明目张胆地分裂我国领土,称东北三省为“满洲国”,还颂扬汪精卫“和平建国有功”,吹捧陈璧君、周佛海、陈公博等“为国为民,劳绩卓著”。

初二年级以上开设读经课。“经”主要指《论语》和《孟子》。日军妄图打着“尊孔”旗号,制造“中日同种”的谎言。此外,初二年级以上还开设青少年课。伪教育局规定以许锡庆所编三民主义教科书为教材。该书肆意歪曲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宣扬投降主义,引诱青少年投身于“新国民运动”,走“复兴建国”道路。日伪奴化教育还渗透到国文教材、史地教科书中。

此外,日军还开办日语班、日语学校,强迫各校成立青少年队,并建立“中国青少年团江苏省武进县团部”,强化对各校的控制。同时,加紧实施“青少年战时训练”。

高晓声和同学们根本不买账,没课的时候,在操场,在田野,三五成群疯玩,也忘不了唱山歌。最爱唱《老太婆,肩洋枪》。那不是唱,而是在高喊,大吼,尽情发泄蔑视与愤怒。跳着蹦着,右臂前伸,右手做成手枪形状,闭眼瞄准,食指连勾,“呯!呯!”声不绝。

老太婆,

肩洋枪,

上战场,

打东洋。

东一枪,

西一枪,

打勒小鬼子的屁眼上。

小队长报告大队长,

大队长吓得坐到了马桶上,

哔哩叭啦出洋相。

朴实的农村孩子,爱国心极强烈。孩子们在小学里就读过都德的名篇《最后一课》,全都抱着与日寇誓不两立的决心。学校为了敷衍日军,也开日语课,但高晓声认定这是文化侵略,坚决不学,读了两年,连假名也不认识,碰到考试就交白卷,宣称这是爱国行为,感到光荣而自豪。老师、同学称赞,他更滋长单纯的排外情绪,连英语也放弃了,理直气壮。一开头跟不上,跟不上拉倒。时间长了,差距大了,横竖跟不上,也就不再麻烦自己,省点心吧。学了两年半,连最简单的语法也一窍不通。有次大考之前,英语老师复习,特别指出有些学生连“I”后面不能用“is”也不知道。可后来试卷上考造句,不知出于故意还是无心,高晓声照样来个“I is……”英语老师右眼本来有病,从那以后,同学们都开玩笑说是被他气坏的。

他让学校当局头痛,因为认定他是“闹学潮”的头子。父亲在本校教历史,过分严厉,让同学反感。大家主张交白卷抗议,问他怎么办。虽然他明知爸爸也是块啃不动的石头,他还是拍拍胸脯,第一个交了白卷。

尽管环境混乱,高晓声坚持学好两门主课:语文、数学。基础好,学习语文不费功夫。数学倒是认真学出来的,初三学平面几何,特别聚精会神,以至几十年后也记得不少。“文化大革命”期间,一度关押在学校的一间数学办公室,检查已无可写,无事可做,无聊得不知怎么活下去。在房中到处搜索,居然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寻到一本高中平面几何,大喜过望,从此便悉心解题,竟觉得满屋生机,不思量别人放他“出狱”了。

虽然《模范作文》给高晓声留下深刻印象,但他从不崇拜它,从未抄录,从不模仿。他受古散文影响更深。有位同学写作文抄了高晓声的文章,老师说它来源于《模范作文》。同学供出真正来源,老师便说高晓声的作文也抄自《模范作文》。

那年,高晓声救了7岁的叔弟。夏日的一个中午,高晓声撑了一小船青草从芳泉浜外回到浜梢,见叔弟和两个同伴在码头上玩水,双手扶着石头,双脚在河里晃荡,大半身没入水里。成年人都午睡了。高晓声想:这些孩子如果脚一滑,跌进深水,就危险了。刚想着,叔弟掉入水中没顶。两个同伴只顾自己玩,竟全未察觉。高晓声救了一条性命。

董墅很大,但家里有书的寥寥无几。而有几十部文学、历史书的,只有高晓声一家,都是父亲当年读书时买的。父亲并不希望儿子看他的书,老是板着脸训他:“还是把课本学学好吧!”这教训好像起了反作用,使高晓声把课本看做苦口良药,把其他书籍当成糖了。

初中阶段,他看完了家里喜欢的书,而头一部就是《聊斋志异》。家里的《聊斋志异》版本极佳,难懂的词语旁边都有注释。花妖狐魅,惹人怜爱。这蒲松龄简直不是凡人,是神仙哪!他的笔下,很少奸臣害忠良,少爷缠姑娘,以及“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奉旨成婚大团圆”的俗套。新鲜!高晓声连读几遍,几乎就是靠了这部书学通了文言文,打下扎实的古文基础,与它结下不解之缘。

另一部是喜欢的书《纲鉴易知录》,清吴乘权(字楚材)等辑,一百零七卷。这是一部简略的编年体通史,一部历史教科书,与作者所编的《古文观止》一样流行。该书编成于康熙五十年(1711年),以刘恕《通鉴外纪》、金履祥《通鉴前编》、朱熹《通鉴纲目》、商辂《续资治通鉴纲目》、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等书为根据,编辑而成。高晓声不是读历史,而是当作故事书看的。语言精炼!好看!观念未得多少,故事却记住了许多。

他把读书当玩耍,根本没有目的。父亲买这些书,也完全不是为了儿子。双方都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无心插柳柳成荫,高晓声后来之所以喜爱文学,向往写作以至走上文学的道路,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家里原有的那几十本书。

他喜欢《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那样的名著,也喜欢《岳飞传》《封神榜》《列国志》《济公传》《隋唐演义》《薛仁贵征东》《包公案》《三笑》《今古奇观》《四才子》那样的通俗读物。《说唐》中“贾家楼”一段,《岳飞传》中“小校场私夺魁”一段,笔法真是精彩!他也喜欢常州滩簧《珍珠塔》那样的“俚俗戏剧”。就这样,他成了编故事、讲故事的好手。

广泛的阅读夯实了他的文学功底,阅读的趣味养成了他偏爱细节的特性。“我从小爱读‘闲书’,创作也很有传统文化的影响。如果你把《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游西湖’这一篇的人物语言和陈奂生的相比较,就会觉得很像。”(高晓声,《读古典文学的一点体会》,《文艺研究》1981年第6期)

上初中时,高晓声听到一个绝妙的故事。

抗日战争初期,日军侵入苏南,国民党军队撤退。农村一时成了真空地带,村村巷巷,涌出各式各样的武装力量,有保卫村庄的农民武装,有国民党的散兵游勇,有土匪流氓,也有地痞恶霸。

恶霸司令陈龙生为了扩展地盘,蚕食鲸吞,进攻农民武装。农民武装却不是好惹的,三下两下把陈龙生打得落花流水。陈龙生逃得飞快,可有个农民比他更快,在黄家村西小石桥追上陈龙生,挥刀砍去。陈龙生来不及躲避,举起手里的皮包一挡,总算拾了条性命。那只皮包,“扑通”落水。

过了一阵,地面上平静些了,黄家村的人听说皮包里装着300块银元,大家都下河去摸。河不大,不一会儿,就被一个叫黄顺泉的农民摸到了。他想:这么多人摸,就我一个人摸到,拎着皮包从大家面前走过,未免那个……于是,他不敢声张,偷偷地把皮包藏进麦田,又下河去摸。他打定主意:大家东摸西摸,摸了半天也摸不到,自会散去,那时再去拿包。不过他又不放心,怕被人捡了便宜,停停歇歇上岸查看。

另一个发觉他的鬼鬼祟祟,不禁生疑。等黄顺泉上岸后再下河,他就爬上岸去寻找。果然,皮包早就躺在那里了,里面真有用布包着的6卷银元,每卷50块。他私下抠出两卷,放到另一块地方。随后,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仍下河去摸。过了一会儿,大家摸来摸去摸不到,终于拆穿了黄顺泉的秘密,都火了,一齐骂他:你这家伙,摸到就摸到好了!为什么不说一声,害得大家还在瞎摸!

黄顺泉把银元拿回家,耳朵灌满纷纷议论。当时陈龙生的势力已经伸到黄家村,这事要给他晓得了,肯定会来讨钱。如果黄顺泉用了这笔钱,说不定会赔了性命。听说邻村几个歹徒也打算来抢劫。村里几个地痞则上门借钱。左思右想,这烫手的山芋不但动不得,而且在家里也放不得。只有送还陈龙生最安稳。于是,第二天一早,他跑了30多里路,把钱送到陈龙生家。陈龙生说:“你把钱送来,我应该谢谢你。不过,我要点一点。”一点,少了100大洋。陈龙生要黄顺泉赔,黄顺泉哪里赔得起。陈龙生说:“这钱是你摸到的,100大洋就算我送你的。不过,不能白送,一块钱买你一记屁股。”平白无故被打了100记屁股,黄顺泉空着肚子一瘸一拐地回家。

这故事太有意思了!高晓声记了一辈子。什么意思?很长一段时间不大明白。长大了,倒霉了,后来瓦片翻身了,每每与朋友相聚,轮流开讲故事,高晓声常常讲这一个,听得朋友们头颈伸长,乌珠发亮。

他总想把它写出来。不过,写恶霸欺压老百姓,这故事人家写了一百篇,一千篇,再写老掉牙了。到了20世纪80年代,社会上讨论“向钱看”还是“向前看”的命题,高晓声心里一动:可以写了。要写就写农民对待金钱的复杂心理。

高晓声在1980年《延河》第5期发表的短篇小说《钱包》,几乎原封不动搬用了那个听来的故事,只有两处大的改动。一处是中段,那个发觉黄顺泉秘密的农民,私下抠出两卷银元,删了。另一处是结尾:黄顺泉送皮包,挨了打,想来想去想不通,发了疯。叫花子一样,“讨着吃就吃,讨着钱就放进口袋,傍晚回家,走到小石桥那里,把钱一个一个丢入河里。孩子们有时看见了,下河去摸。他等他们上岸,就捉住了打屁股。”疯了,还牢牢记得被冤枉私拿了钱和被打的屁股。

游泳的次数比儿时少了,但高晓声依旧顽皮,难得与玩伴偷个瓜——黄金瓜、老太婆瓜、苹果瓜、青皮绿肉瓜或铁线瓜,在水里抛来抛去,抢来抢去。玩累了,一拳捶碎,分而食之。周末回家捕鱼捉虾,填填肚子。

读书并未荒废。而常州,本身就是一部大书。常州建城约2500年,人文荟萃。北枕长江,东濒太湖,京杭大运河如游龙穿越城区。“舟车会百越,襟带控三湖”,开风气之先。龚自珍诗云:“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清雍正二年(1724年),常州辖武进、阳湖、无锡、金匮、宜兴、荆溪、江阴、靖江八县,史称“八邑名都”。阳湖文派、常州词派名闻遐迩。高晓声一一拜读恽敬、张惠言、黄仲则、赵翼等先贤的诗文。他们标新立异,开宗立派,非同凡响!

张惠言有诗:“当事事为第一流。”“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

黄仲则有诗:“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裁剪。”“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贫是吾家物。”洪亮吉称他是“咽露秋虫,舞风病鹤”。

赵翼有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高晓声也读生性豪迈的乡贤洪亮吉,自清开国以来,直面批评皇帝的第一人。6000字的谏书锋芒炫目,开篇更痛揭逆鳞:“自三、四月以来,视朝稍晏,恐有俳优近习,荧惑圣听……”犯大不敬,斩立决,洪亮吉神色如常。

王嘉大的锡剧《珍珠塔》,他能哼上几段。他还读前清进士,常州名人钱名山的诗,爱上他的“夫子自道”:“红藕一身都是药,碧梧千尺不为琴”。通风云,泣鬼神!如遇知音,他反复吟诵,强烈共鸣。慢慢地,悟出内蕴:全身心发光,远离权势。

“有第一等襟袍,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沈德潜这么说。但想“争一流”的高晓声从年初一到大年夜都穿末流衣裤,而且只此一件、一条,如果没有同学借衣服让他替换,他无法在学校待下去。

木织机织出来的土布,白里稍带一点土黄,厚厚的,相当粗糙。农民怕穿白衣服,因为容易脏,脏了要用皂荚泡的水,或用稻草灰淋的水洗,家境富裕的才用得起肥皂,所以农民通常染成青的或黑的。染青非买颜料不可,舍不得。染黑省事,不用买颜料,锅屑灰代替,但大多染得不好,浅一块深一块。布宽不过两尺,缝衣常常拼接。

高晓声上黑下黑,人又瘦又黑,看上去格外小样。他跟同学打趣:“我这身行头,就像夜行侠客。”

秋天,父亲离开学校,高晓声的日子更加艰难。

1944年(16岁)

油印学生刊物。

初恋。

初中毕业回家种田。

1944年初,即初三下学期时,高晓声和同级同学谢光组织学生会。原名“青年学生社”,后因“社”字可能引起日本鬼子的怀疑,“学生”与“青年”意义有所重复,作了更改。目的是要把全校学生团结起来。以前不怎么团结,级与级之间还打过群架。

学生会出版过两期刊物,油印的,起名《西中学生》。高晓声主编,其中约1/3的文章是他写的。纸张和油墨,是从校方办公室偷的。刊物起了模范作文的作用。50年代,谢光任苏州地委组织部秘书。

初三时,初恋失败,高晓声一度陷入“忧郁、孤独、自卑”。(高晓声,《自传》,江苏省作家协会档案室编)说是初恋,实际是少年高晓声一种朦胧的喜欢吧。

1944年夏天,高晓声在澄西初中毕业。听说要全县“会考”,家里才第一次给他做了一身“洋布”衣裤,高兴得他一夜没睡好。

下半年,因没钱升学,高晓声只好在家种田。

1945年—1946年(17岁—18岁)

插读龙虎塘鉴明中学高一下学期。

作文被“抬举”为“模范作文”。

危险游戏。

万怀清和尹祖力。

迁校。

1945年上半年,父亲重回澄西中学任教。

没钱上高中,高晓声便在家里晃荡,什么都干。乡下孩子从小就在泥地里滚出来,别的会怕,劳动不会怕。从那时起,就从来没怕过,包括若干年后改造的劳动。

但不上学,总觉得精神空虚。1945年春天,父亲的朋友许士馥,在武进私立鉴明完全中学任教务主任,介绍高晓声进了鉴明中学,插入高一下学期,学膳费欠账。

同以前一样,除了外语老油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其他功课都跟得上。

高中一年级时,高晓声的一篇作文又被老师批为“恐非庐山真面目”,意思是抄来的。

这一次加上初中那次的“批评”,让高晓声明白自己的文章被抬举成“模范作文”,不由得加倍努力。

同以前一样,他爱看课外书,爱看小说。有次早读课,他埋头看小说,被教导主任章志良发现,问他在看什么,他坦然把书递给章老师。那是张资平的作品。张是三角恋爱小说家,学校不许看他的书,于是挨了冰雹般的训斥。高晓声感到莫名其妙,理直气壮地反驳。反驳的理由很简单,第一,不是说“开卷有益”吗?看书有什么不好呢?第二,如果这本书不好,为什么还印出来卖给人看呢?后来,他懂得了,书确有好坏之分,看书应有选择,并接受有经验人的指导。

龙虎塘在董墅西偏北,相距18里,高晓声寄宿住校。家徒四壁,母亲去世两年,父亲远游不归。6月上旬,学校查出他拖欠学费,通知他:不交清学费,不得参加升学考试。他赶到澄西中学找父亲,两次都没找到。

这下惨了。借贷无门,也无心复习。没办法,他硬着头皮出去碰运气。年轻脸嫩,一再再三打好的腹稿,到了亲戚朋友面前,又开不了口。

父亲曾教过高晓声:亲戚是要互相走动的。他再痛下决心,跑了一趟郑陆桥,老着脸跟舅母说了。舅母待他很好,只是高晓声觉得一次又一次难为她多了,实在不好意思。一钱逼死英雄汉,无奈啊。舅母照例答应了。她有她的难处。出门兜了一圈,回来告诉外甥,今天没碰到人,过两天你再来一趟。高晓声心知肚明:舅母出去借钱没借到,心里很过意不去,不肯说破,找个借口,让外甥过两天还能有勇气来。回去吧。他一口气跑了9里,到篁村。篁村向西3里有座大岸桥,过桥3里,便是龙虎塘中学。

走近大岸桥,阳光已经变淡,远远看见桥那边看坟屋前林子里有两个一身白的汉子,觉得异样。他过了桥,就听得“喂、喂”的叫唤,那两人朝高晓声招手。他们穿着纺绸,高晓声明白今天遇上麻烦了。再走近去,果然,他们从树干后拿出长枪来。

高晓声面对突如其来的他们,并不怕。战乱中长大的孩子,见惯了这种场面。

两人盘问。老一套。高晓声一一作答。也是老一套。

猫捉老鼠的游戏开场:“把手伸出来!”盘问无果,一声断喝。

高晓声坦然伸手。一个扮红脸的说:“嘿,你还赖!看你这只手,不是捏惯枪的吗!老茧都在呢!”

明知他们在耍自己,高晓声想笑却不敢笑,因为他们面孔铁板,三斧头也斫不进的样子。他只能笑在心里,脸上也得假装认真,不然真会惹火他们。

“不是的,我真是学生呀!”

“还赖!快说,你是不是黄壳队的奸细?”黄壳队,说的是汉奸队伍。

“不是的,跟你讲不是的。”

“那么,是新四军的密探?”扮白脸的说。

“不是的,都不是的。”少年夸张地发急道,“我的学校又不远,就在龙虎塘。你们不相信,就跟我去查问好了。”高晓声实话实说,也是放刁。他猜准眼前两人是站岗放哨的,后面的村庄一定住着部队。哨兵不能随便行动,他们绝不会让他牵着鼻头,跟他去的。

“好,你是×种,你不招,跪下来!”扮红脸的勃然大怒,跳起身来与高晓声拉开距离,把枪端平了。游戏瞬间升级。枪口黑洞洞的。高晓声呆住。

“转过身去,跪下!”扮红脸的大叫。

高晓声就是不动。

扮白脸的过来劝他:“快转过身去,跪下来,莫犟。你要犟,可真要开枪啦!”

“×娘的。”扮红脸的把枪栓拉得卡嚓响。

扮白脸的轻易地拨转高晓声的身子,用膝盖在他腿弯里一磕,他便跪倒了。

“快招!”扮红脸的喝令。高晓声分明觉出他走前两步,枪口紧靠自己后脑勺。

千钧一发之际,高晓声出奇地镇静。

他想得十分透彻,他们绝不能开枪的。枪一响,村里的部队就会误认有情况。他们就犯了谎报军情的罪。尽管枪口对准了后脑勺,尽管那家伙把枪栓推得卡嚓不断,高晓声断定他不会扣动扳机。可他心里仍旧有点怕。他怕这些人手里的枪杆子是老爷货,万一顶针的弹簧扣得不牢,一滑走了火,那就死得太冤枉了。所以,他绝不能让枪口在背后对着自己。他不顾一切,回身抓住枪筒往一边推,把小孩对大人耍无赖的一套全搬出来,大吵大闹。他豁出去了。

闹了片刻,大概那两个人也觉得玩够了,扮红脸的便听了白脸的一声劝,把枪竖起来了。

一点不错,是一场游戏,玩得高晓声筋疲力尽。这下总该让我走了吧!还不。扮白脸的叫他坐在旁边等着。

“等到什么时候呢?天都夜了!”

“不会久的。”

话音刚落,听见村庄向这边喊话。这边大声答应了。然后便朝他挥挥手:“去吧去吧!”

大家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后来,回想此事,高晓声有点后怕,万幸那枪没有走火。

“这一年我十七岁,过了暑假升高二了,别的不懂,但在乱世里成长出来,保住性命的一套已经懂了。现在的孩子比我幸福,所以不懂这些。那好。”(高晓声,《家贫读书难》)

几十年后,高晓声创作《青天在上》,后记写的就是这个故事。他思念爱侣邹主平,忽然又奇怪那老爷枪为什么竟不走火。他也弄不清自己怎么会那样想。死了,就不会戴右派分子帽子,也就不会连累主平了。1991年,《常州日报》记者李寿生采访高晓声,觉得后记与小说不搭界。高晓声说:很简单,也就是说,国民党的破枪没有走火,而共产党的好枪走火了!(李寿生,《高晓声的陈奂生情结——二十年前的一次难忘采访》,《常州日报》,2013.8.24)

危险游戏后两个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胜利了!终于胜利了!常州沸腾了!

高晓声和老师们、同学们一起高歌一曲:

号角吹动,鼓声隆隆,

伟大的胜利多么光荣。

欢迎呀欢迎,民族的英雄,

请你接受我们的歌颂。

八年的屈辱与苦痛得到了今天的成功,

如今是每一个中国人,抬起头来挺起了胸。

1946年,发生过一件大事。有个叫符剑峰的同学,参加了青年军。高晓声写信劝他还是回校读书好。信封用的是国民党武进县党部的。信被驻常州的青年军202师1旅政治部拆阅。其时常州的国民党和三青团斗得很凶,青年军是站在三青团一边的。于是,1旅政治部发了个公函给县党部,说“办党办到如此地步,实属可耻”,要逮捕高晓声。后经父亲的同事调停,才平息风波。50年代,符剑峰在无锡市工业学校任教。

抗日战争胜利后,鉴明中学从乡下搬到常州城里。这时高晓声才知道,学校里有许多三青团员。长住学校的万怀清,名义上是校董,实际是三青团常州专区的主任。学校的训育主任尹祖力,当了武进县三青团的主任。他们在学校发展了不少三青团的地区督导员。鉴明中学在常州有“团校”之称。

尹祖力人高马大,性格却有点婆婆妈妈,常和同学说笑。万怀清全然不同,瘦得像丝瓜筋,扁脸上刮不下半两肉,眼窝深凹,目光冰冷,从不苟言笑。他走东走西带一身寒气,同学无不回避。

父亲一贯教育高晓声别过问政治,而高晓声一向独立,对当权派总是抱有敌意,与三青团保持一段距离。一次三青团活动,邀请全体同学参加。高晓声和几个不愿过问政治的人没去,坐在教室里做作业。万怀清发现了,跑进教室,一言不发,在课桌间的过道慢慢吞吞地走来走去,走了一趟又一趟。约莫走了二三十分钟,只说了一句:“你们没有去吗?”声音极冷,不带感情。其余时间,一片寂静。听他的皮鞋咯咯地响,一声声敲打在高晓声和同学心上,惊得他们全都大气不敢出。

1949年,万、尹逃到台湾。岛上“逃才”济济,找个职业相当困难。后来好不容易在一所中学安顿下来,丢了官帽,重执教鞭,干到退休。两人拿到退休金,一起存放在一个学生的公司里,利息优惠。万万没想到,不久那家公司亏损破产,退休金全泡汤。老来生活,无依无靠。若要另找出路,为时过晚,力不从心。按理说两人命运相同,晚景该一样凄凉。谁知偏不然,尹和同学关系亲近,一旦落难,很多学生援手,居然生活无忧。万却麻烦,因为一向阴沉,唯我独尊,至此自然没人敢造次,晚年只好数米下锅。

90年代初,高晓声从台湾回乡探亲的一位老人那里,听到这些信息,感慨不已。“这真是性格的悲剧。”“这真是啼笑皆非。”“原来在这杂色纷呈、瞬息万变的世界上,未见得真有谁能掌握得牢自己的命运。即使盖棺已经定论,史书上还有鞭尸三百的例子。念此可以为戒。”(高晓声,《那边半本戏》)

抗日战争胜利时,与高晓声同年的谢忱,在江苏省第八中学——后来改为江苏省常州中学读完高中二年级。国民党接收学校,却不接收学生,说他们是“伪学生”。学生奋起抗争,互不相让,一时形成僵局。

其时,龙虎塘的鉴明中学迁至常州东横街,谢忱和一部分同学转入鉴明中学。谢忱读高三,高晓声低一级。两人很快成为好朋友。

在谢忱的印象里,高晓声一直是很瘦的。高晓声在鉴明中学的同学尚有刘文瑞、陈少平、高剑南、徐惠卿、王润等。50年代,刘文瑞在北京中央重工业部化工局工作,陈少平在武进县横林中学任教。

1947年(19岁)

高中毕业,报考中央大学。

进武进晨报社工作。

从初中读到高中,高晓声前后失学三次。抗战结束后,父亲当了个国民党的小官,经济还是困难。好不容易,1947年高晓声高中毕业。

那段时间他“没法认真读书,也很少去想自己的前途,要当文学家的念头,好像变成了一个愈来愈远的幻梦。”(高晓声,《曲折的路》,《四川文学》1980年第9期)

高晓声考大学一心想考文学系,父亲不许,要他考工科,说文学系毕业出来就是失业,没有饭吃。父命难违。1947年暑假,高晓声来到南京,报考中央大学。他晓得自己考不取。别的功课还好,坏就坏在英语上。从初中到高中,他不愿学日语、英语,认定那是文化侵略,于是把它们放在汤团店里养着。平生一门外语没能学会,也许就因为“一念之差”吧。

事到临头,他不在乎。南京还是要去,大学还是要考。考不取就考不取吧,南京总玩着了!常州距离南京虽然只有100多公里,又可乘火车,但无特殊原因,他这个乡下孩子休想去得。在这之前,他从没到过南京。非但如此,读到高中二年级还不曾坐过汽车和火车。有次与一位同学谈起,同学觉得他可怜,就在一个星期天陪他坐火车到邻近的丹阳转了一趟。这次到南京,火车是第二趟坐了,公共汽车呢,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他与一位姓杨的同学结伴同行。杨也是第一次上南京。两人住进丁家桥中央大学宿舍。

两人玩性不改。考前两人都不看书,抓紧时间从宝塔街到四牌楼等地游了一圈,觉得南京城漫无边际,摸不清东南西北,不敢放胆往远处跑。考完,又游了半天玄武湖。湖区荒凉,全是荷叶,几条极狭窄的水道,供小舟来往。湖水极混浊,坐在小船上用划桨往下一触就到底,使高晓声这个从水乡来的弄潮儿大为扫兴。

离开南京的前一天,两人想同游中山陵。他们不知中山陵在哪里,问路,别人向紫金山那边一指。看看不远,他们便从丁家桥出发,到鼓楼以东上城墙。从城墙上悠悠向东,一路南北瞻顾,城里城外景色,尽收眼底。到太平门,已近山脚,便下城墙,出城寻路上山。这时已到中午,肚子饿了,可除了城墙,四顾一片荒野,既无村店,更无人迹,真不相信这里也算南京。回去又不甘心,硬硬头皮,继续前行。不知不觉,他们走进一片高过头顶的荒草,抬头不见四野,俯首也难觅路,不禁提心吊胆,生怕跳出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只得加紧脚步,跌跌撞撞认准山脚快些靠过去。几经曲折,总算摸到一条上山的路,才算松了一口气。不曾想到,越爬越荒凉,一直爬到北坡转弯向南,已近紫金山顶,才豁然开朗。但见东边远处,钟山脚下,有一群建筑,和图画上的中山陵一模一样。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原来走了半天,全是瞎摸。再要赶过去,时间来不及,加上饿得发慌,只得回头,一路自我安慰:“虽然没有到,也算看见了。”

到南京时,高晓声身上带有两支钢笔,一支是旧的,一支是姨父为他考大学送的礼物。到南京第二天,那支旧的就不见了,当时就没弄清怎样丢失的。新的那支,高晓声记得清清楚楚,是离开南京前,上三牌楼搭公共汽车到下关火车站,在车上被扒掉的。大学没考取,中山陵没去成,钞票用光,钢笔丢光,被剥得光光离开。

国立大学没考取,只好失学。高晓声不愿当小学教师,一心想当新闻记者。他爱写文章,又觉得记者这个职业自由自在。

10月,父亲介绍他去武进晨报社,作为临时工作人员。社长蒋克敏是父亲的朋友,情面难却,其实报馆并不缺人,经济情况也很糟。报到后,社长叫他每天下午去父亲那儿一趟,看看有没有消息,有就抄回来,没有就算,再没别的事做了。

在报社,他认识了同事钱亚人、史曼倩等,与武进中山日报社的杨国明也有所接触。五十年代,钱亚人在常州民报社工作,史曼倩在常州实验锡剧团工作,杨国明在华东新闻处工作。

高晓声在报社干了两个多月,一文钱也没拿到,饭也是吃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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