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诗的泰华诗圣——《曾心小诗500首》序

小诗的泰华诗圣——《曾心小诗500首》序

吕进

读曾心的小诗实在是一种审美享受。在泰华诗坛,我觉得,岭南人是抒情诗的诗仙,曾心是小诗的诗圣,他们两位代表了当今泰华诗歌的高度。

我认识曾心是在中国,在广东韶关,可能已经有十来年了吧。那是一次东南亚诗人的聚会,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关注着这位富有才情的泰国诗人。他的职业是医生,可是,他的心灵世界完全是诗的世界。就像《文心雕龙》说的那样,他“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每每有这样的阅读体验:世界经过曾心诗笔一点,刹那间就变成了妙不可言的诗美世界。一次普通的握手,在曾心这里,就被诗化了:

那次在鹭岛

握出一树凤凰花

这次在湄南河畔

握出一江温情

下次不知在何处

掌心早已握满思念

曾心在诗歌艺术上的成熟的标志,就是他的诗的平淡风格。他有一首《季节》:

宝贵的人生

只剩下一个

季节

落其华芬

——一个平淡之境

可以在诗歌史上看到一个普遍现象:诗人越成熟,他的作品就越平淡。镂金错彩,珠光宝气,华词满篇,扑朔迷离,是年轻诗人易犯的毛病,是写诗幼稚病。“才大于情”绝对不是诗人高明的证明。如宋人苏轼所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也如另一个宋人葛立方所说:“落其纷华,乃造平淡之境”。读曾心的小诗,读者很容易进入响应性状态。

不要小看诗的平淡,只有拥有写诗资历并懂得诗美奥秘的人才能攀登到这个高峰。平淡的诗读者易读,但这并不表示诗人易写;反过来,读者难读的诗,并不表示诗人难写;“苦而无迹”是一切有才华的诗人的共同特征。

曾心小诗的平淡还有佛光的普照。诗歌无国界,诗人有祖国。泰国是一个“黄袍佛国”。信奉佛教的人占全国总人口94.6%。三色国旗中的白色就象征着宗教,象征着宗教的纯净。因此,泰国文学与诗歌总是在佛光的沐浴下,在佛祖的怀抱中。曾心的小诗也显示了这一特征。他的诗,许多感悟方式和表达方式都有佛的光亮: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佛来。在曾心的小诗里,“佛”是常见题材。且读他的《佛》——

在半闭半开的佛眼前

我一无所求

从心灵的书架上

掏出珍藏的佛经

念诵再念诵

我也是一尊佛

诗人“也是一尊佛”。在他的小诗里,崇尚忍让,呵护安宁,爱好和平的心态完全可以触摸,这其实就是信仰佛教的泰国人的普遍心态。曾心有一首《秋叶》,可以当作诗人的诗美追求来读;

一片黄叶

飘落一潭秋水

有声有色有形

沉淀我的心湖

无声无色无形

内视点决定一首作品对诗的隶属度。诗人“肉眼闭而心眼开”,在心灵世界漫游。因此诗是不讲理(论)、不合(语)法的艺术,诗人“情到深处,每说不出”,像禅家所言,“无数量,无形相,不可觅,不可求,不可以智慧识,不可以言语取”。诗是无言的沉默,无声的心绪,无形的体验。在这一点上,诗家的确和释家是相通的,而曾心是沟通诗家和释家的能手。

唐人司空图说:“浅深聚散,万取一收。”德国学者黑格尔说过:“诗就是清风吹过竖琴发出的一阵短暂的乐音。”小诗只有短短几行,就更是短暂乐音式的诗体了。这注定了它是“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艺术,仰仗读者想象力的“空白艺术”,“妙于笔墨之外”的艺术。小诗诗人的基本功就是处理“一”与“万”的技法,诗人的高低、诗歌的文野的区别就在这里。小诗首先要善于从“万”取“一”。这个“一”,必须是体积小而诗的含量大的“一”;然后诗人就去最大限度地提炼“一”,去掉它的一切杂质,提升它的诗美纯度和厚度,“寓万于一”;再然后,诗人“以一驭万”,让这个“一”成为诗美世界的“一”。诗人没有权力将读者局限于原生态的“一”,而是用“一”去激发读者的想象力,让他们“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一”是小诗的外貌,“万”是小诗的艺术容量。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公平地说:曾心是位诗艺大家。他有足够的诗的敏感,善于从大千世界里选取、提炼那个“一”,再让“一”升华成“万”。诗是内视点的文学。曾心的小诗化心为物和以心观心的很少,基本是用以心观物作为内视点的存在方式,他留意客观世界里那些超出机制较强,也就是表现性较强的事物,以心观物,给了我们许许多多佳篇美制。

且读他的《油条》——

本来软绵绵

熬煎后

赤裸裸

紧紧相抱

不管外界多热闹

此时,只有他俩

且读他的《窗》——

众人睡了

我还醒着……

日夜睁大眼睛

因为我不放心这个世界

且读他的《浪花》——

跳出母亲的怀抱

追风逐雨

咯咯的笑声

突然撞到山脚

碎了

洒下尽是泪

且读他的《冰》——

晶莹剔透

没有一点私心

看我溶化后

一无所有

且读他的《黑瓜子》——

黑——白

阴——阳

阴的是月亮的女儿

阳的是太阳的儿子

一枚宇宙初始的胚胎

在曾心笔下,这样的诗篇太多太多了。这是油条、窗、浪花、冰、瓜子,这又不是油条、窗、浪花、冰、瓜子。像东坡居士所说:“似花还似非花。”诗人带领我们巡游世界,但这已经是诗歌太阳重新照亮的世界了:到处诗意盎然,到处美不胜收。读者到了这个世界,就呼吸着诗美的幽香,张开了自己想象力的翅膀,也打开了自己哲理智慧的大门。“言近而旨远者,善言也。”诗人将普普通通的“一”的可述性减至最小程度,将它的可感性增至最大程度,这就给了“一”最多的机会,让它成为了丰满、丰富、丰厚的诗的“万”。

冰心的《繁星》和《春水》奠定了小诗在中国新诗史上的地位。此后的近百年,小诗一直在发展。2006年,在泰国出现了小诗磨坊:岭南人、曾心、博夫、今石、杨玲、苦觉和蓝焰,七位泰华小诗诗人吹响了集结号。加上作为指导者的台湾诗人林焕彰,这“7+1”的队伍“十年磨一剑”,使得泰国成为汉语小诗的重镇,队伍也扩大为13人。曾心在2016年初,有一首《诗的纤绳》,是为“小诗磨坊”成立10周年而作的——

十一位赤脚的纤夫

拉着一架古老的石磨

和着3650个日夜星辰

顺着天地“呼隆”旋转

十年磨出一条诗的纤绳

——2410首小诗的连线

“小诗磨坊”的诗人们运用汉语的纯熟,令人惊叹。生于泰国曼谷的坚谐·塞他翁(曾心)是“磨坊”的代表性诗人,他的《凉亭》是泰华诗坛的第一部小诗诗集。

诗是形式为基础的文学,对于诗,形式不仅是形式,也是内容。诗体集各种形式的美学因素之大成,无体则无诗。汉语新诗到2018年1月就已经百年了,在这一百年的探索里,许许多多的诗人进行了建设新诗诗体的探索,比如冰心、臧克家、郭小川、林庚、何其芳、卞之琳、邹绛等等,都有显著的贡献。近些年,到处都有诗人在推进新诗诗体的多样化创造,格律体新诗和小诗的进展尤为令人瞩目。但是,诗体建设迄今仍是新诗文体建设的弱项。一些时髦理论家宣传什么“没有形式就是新诗的形式”“新诗的灵魂就是自由”等等,非常荒唐可笑。他们总想取消一切旨在创造新诗诗体的努力,贬低这种努力,歪曲这种努力,丑化这种努力,这是诗坛上的人们应当警惕的。在这样的语境下,我们尤其应当向泰国的小诗磨坊致敬,向曾心致敬,向他们在汉语小诗诗体建设上的贡献致敬,他们的贡献是具有文学史意义的。我坚信,历史会属于中外建设新诗诗体的诗人们。

十年来,曾心和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多次来重庆参加华文诗学名家国际论坛,还发表过主题讲演。他和钟小族主编的《吕进诗学隽语》在泰国、中国大陆和中国台湾同时出版,还来西南大学出席这部书的研讨会。《曾心小诗500首》的出版,我非常高兴,我愿意向曾心,也向小诗磨坊的朋友们合十,送上我的远方的祝福。

2016年12月13日,于北碚静斋

吕进:(1939—),四川成都人。历任西南师范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所长,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生导师,二级教授,重庆市文联主席,现任重庆市文联荣誉主席。著有专著《新诗的创作与鉴赏》《给新诗爱好者》《一得诗话》《新诗文体学》《中国现代诗学》《画梦与释梦——何其芳创作的心路历程》《吕进诗论选》《文化转型与中国新诗》《对话与重建》《现代诗歌文体论》《20世纪重庆新诗发展史》等,编著《四川百科全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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