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文化

民俗文化

风俗、历史、文化
——民俗琐谈

风俗是既有传统,又富有变化的;历史是时间的延续,不断前进的;文化是既有继承,又有发展的……

因为写了几本有关北京和《红楼梦》的风俗旧事的书,又参加拍了一部《红楼梦》电视剧,挂了一个“民俗指导”的衔,便被朋友们一会儿叫作“红学家”,一会儿叫作“民俗学家”,真是感到惭愧得很,只不过比年轻朋友多活了几年,杂七杂八地看了几本无用的书,照《儒林外史》马二先生所说,都是些无用的“举业”,既不能做官,也不能发财,哪里配称什么“家”呢?只是爱好此道,喜欢结合书中所写,神游今古;结合生活经历,留心俗事赏鉴生活而已,岂敢望成家哉!

现在民俗学是很摩登的,因为外国人也讲求此道,大范畴来讲: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小范畴来讲:宗教学、民俗学……具体到实际上,饮食、衣着、建筑、礼仪、婚丧、娱乐等等生活习惯,因国家、民族、地区而异。中国过去说:百里不同风。各地区差别都很大,至于不同民族、不同国家,那就各有传统,差异更大了。地区差异而外,又随着时代的发展,地区之间,民族、国家之间,互相交流,不断变化着。距离越远,时代越长,差异越大,隔阂也越多,而人类又富于好奇心、求知欲,文化越发达,知识越广泛,来往越频繁,就越想多知道一些不同的奇风异俗,或以好古之心,想了解其历史;或以好奇之心,想探索其源流;或以爱美之心,鉴赏其表面;或以好善之心,雅爱其淳真……总之,人们对于这样一些知识学问感兴趣,去注意它,去研究它,出发点总是好的,对人们的文化生活,总是起到丰富作用的,对精神文明的建设说来也是有益的。

民俗学来源于民俗,民俗来源于生活,这样说大概不会错。民俗按我国古语习惯,也可以说成是民间风俗,在历史传统上,虽然不大说民俗,而风俗却是说了有两千多年的老话。什么叫“风俗”,《汉书》中解释说:“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大抵人类的生活,总不外受两方面的影响,一是自然的、二是人为的。前者如地理环境、气候条件、经济物产等等,后者如政治、宗教、教育、文化、战争等等。再加历史的因素,前者形成其传统特征,后者又促使其不断变化。这样“风俗”两字,概括的面更全更广,似较民俗的内涵更有概括性,因此如把进口的“民俗学”,转称为内销的“风俗学”,不是也很好吗?

广阔的世界、悠久的历史,要把地球上自有人类以来的各种民俗或风俗了解个大概,这真是比一部“不知从何说起”的“二十四史”,还要“不知从何说起”,真所谓“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难免要望洋兴叹了。宏观既难,微观实也不易,有时候“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有时某地风俗中的一桩事,尽管好多人在做,却只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手头有一本六十二年前顾颉刚先生编的《妙峰山》,这是当时北京延续了几百年的最盛大的庙会,年年四月庙会开时,有组织的朝山赶庙的善会以百数个计算,有组织的香客和自行前往的有多少万人。顾颉刚先生和北京大学研究所的同仁特地组织调查团,去妙峰山做了一次实地调查,参加的人都写了调查记或日记,详细记录了看到的一切。但调查虽然详尽,却也只是表面的纷繁的现象,只是留下了历史的实录,供后人去想象其盛况。本质的东西也很难了解透彻,如提到宏观理论上来看,那也就更难了。顾颉刚先生归纳了两点:一是虔诚的迷信活动,“有了国家的雏形”;二是风景特别好,“能给进香者满足的美感”。前者是宗教、政治因素,后者是自然环境影响;前者是迷信的心理在支配,后者是愉快的感受在驱使。而在千千万万的进香者中,也并不完全是一致的心态,有的偏重于前者,有的偏重于后者,而其程度也各不一样,但不辞辛劳,朝山赶会的行动却是一致的,这就形成延续了几百年的妙峰山庙会盛况。作为民俗,它是一种历史的存在;作为风俗调查者、民俗研究者,就要微观它的表现,调查研究它的历史,想象分析它的成因,宏观它的社会影响,文化意义。或赞扬之、提倡之,或诱导之、改变之……我想这既是有趣的,又是有意义的,当然也是很难的,要踏踏实实读书、调查、研究、想象……总之,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风俗中每一桩小事,都有它广泛的与群众生活密切相关的群众基础,又有它岁月悠久的历史习惯,还有地理、物产、气候等等因素的良久影响,再有各种宗教、政治原因,在某些个时期,最后这种原因起了很大的作用。(就我国历史讲,其特征政治总是主要的,宗教只是部分的,一直没有形成过全国的影响。)这些都能使好此者在某些小事上引起许多有趣的想象,比如近年发现的秦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是“俑”这一风俗的最大的表现,是极端迷信和专制政治的巨大表现,现代参观者有的人赞赏其伟大,这是人的某种本能迷信权势的表现;有的赞赏其精美,这是人的本能中爱美的感情的流露……这些感觉都是自觉不自觉产生表露出来的。如果以政治历史的知识看,就会联想到嬴政的暴政和专制,单为他个人修个坟墓,尽管埋的是泥人,不是活人,也不知动用多少劳役,掠夺多少当时活人的财富,才修了这样的坟,试想当时被劳役的、被掠夺财富的人的家庭,有多少怨恨、悲剧、诅咒……有多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今日参观,某些人可能唾骂之,又哪里值得赞叹呢?假如再从工艺上想象,则另有趣味,我先想那么许多大泥人,如果全是高手艺人去塑,那得要多少高手艺人,多少时间塑成呢?想象中几乎是不可能的。后来想大概是模子脱的,先做成几十个模子,然后用胶泥去脱,这就可制造几百几千,方便多了。因此我联想到我小时候玩过的泥人模子,这小小的玩具,似乎和两千年前的秦俑,有着千丝万缕关系,在风俗演变,源远流长中,这样一个小事物,细想起来,也多么有趣呢?

中国、日本、朝鲜、越南等国人吃饭用筷子,欧美等国人用刀、叉、勺,亚洲、非洲有些国家人吃饭用手抓。我有时主观设想这一有趣的问题,为什么这样呢?大概是最早开始在篝火中取熟食时,中国等地先民多吃芋栗之类干果,用两个木棍一夹就可取出,随便敲敲壳就可食用;欧洲先民多在火中取食渔、猎动物,要用尖锐有叉的硬的枝杈叉出,用锋利的石片切割;而南亚及非洲等处热带先民,熟食较晚,多以手采野果充饥,这样年代久远,世界上就形成用刀叉、用筷子、用手抓三种不同的吃饭的形式。生活所关,风俗所系,如何形成,年代久远,无法考证了,想象其原因也很难了。现代科学,促使人类交往日渐频繁,相隔万里朝夕可至,因而风俗的差异、互相的隔阂,也不断发生着巨大的变化,隔阂也日见其缩小。即以用筷子而论,七十多年前,闻一多先生在美国留学时,他的房东老太太反复问他中国吃饭总是拿两根木棍吗?有一次吃通心面,又问他,难道吃面也用两根木棍吗?到此闻一多先生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以为用筷子也像用刀叉一样,是一只手拿一根。这就是风俗,也可以说是民俗的隔阂,时至今日,欧美到处都有中国菜馆,用筷子吃饭对在欧美大都市中的人说来,似乎已不稀奇了。

民俗中不少活动,有迷信的成分,这和宗教的信仰是很难严格划分开的。如妙峰山庙会,便是这样。但对当时京、津二地手工业者及四乡农民,却是一种很健康的、有益身心的活动,不但使个人通过朝山的活动,身心双畅,而且培养了一种自觉热心公益事业的奉献精神,比强迫其做这做那,或空口说教,宣传其做这做那有效得多。因而重视、讲求、研究民俗,其意义更在于引导民众发展丰富、健康的文化生活。

民俗中落后的、愚昧的、甚至于很坏的、犯罪的成分都有,外国有,中国传统的也不少,要防止其沉渣泛起,就要从文化、教育入手,提倡、宣扬其好的方面,抑止,甚至防范、禁止其坏的东西。在提倡民俗学的同时,我想也必须注意到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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