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


 

云游





我真是说不出的悔恨为什么我以前老是懒得写东西。志摩不知逼我几次,要我同他写一点序,有两回他将笔墨都预备好,只叫随便涂几个字,可是我老是写不到几行,不是头晕即是心跳,只好对着他发愣,招头望着他的嘴盼他吐出圣旨来我即可以立时的停笔。那时间他也只得笑着对我说:“好了,好了,大大我真拿你没有办法,去耽着吧!回头又要头痛了。”走过来掷去了我的笔,扶了我就此耽下了,再也不想接续下去。我只能默默然的无以相对,他也只得对我干笑,几次的张罗结果终成泡影。

又谁能料到今天在你去后我才真的认真的算动笔写东西回忆与追悔便将我的思潮模糊得无从捉摸。说也惨,这西,头一次的序竟成了最后的一篇,那得叫我不一阵心酸,难道说这也是上帝早已安排定了的么?

不要说是写序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落笔,压根儿我就不会写东西,虽然志摩常说我的看东西的决断比谁都强,可是轮到自己动笔就抓瞎了。这也怪平时太懒的缘故。志摩的东西说也惭愧多半没有读过,这一件事有时使得他很生气的。也有时偶尔看一两篇,可从来也未曾夸过他半句,不管我心里是够多么的叹服,多么赞美我的摩。有时他若自读自赞的我还要骂他臭美呢。说也奇怪要是我不喜欢的东西,只要说一句“这篇不大好”他就不肯发表。有时我问他你怪不怪我老是这样苛刻的批评你,他总说:“我非但不怪你还爱你能时常的鞭策,我不要容我有半点的‘臭美’,因为只有你肯说实话别人老是一味恭维”话,虽如此可是有时他也怪我为什么老是好像不稀罕他写的东西似的。

其实我也同别人一样的崇拜他,不是等他过后我才夸他,说实话他写的东西是比一般人来得俏皮。他的诗有几首真是写得像活的一样,有的字用得别提多美呢!有些神仙似的句子看了真叫人神往,叫人忘却人间有烟火气,它的体格真是高超,我真服他从什么地方想出來的。诗是没有话说不用我赞,自有公论。散文也是一样流利,有时想学也是学不来的。但是他缺少写小说的天才,每次他老是不满意,我看了也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我这一点浅薄的学识便说不出所以然来。

洵美叫我写摩的《云游》的序,我还不知道他这《云游》是几时写的呢!云游!可不是,他真的云游去了,这一本怕是他最后的诗集了,家里零碎的当然还有,可是不知够一本不。这些日因为成天的记忆他只得不离手的看他的信同书,愈好当然愈是伤感,可叹奇才遭天妒,从此我再也见不着他的可爱的诗句了。当初他写东西的时候,常常喜欢我在书桌边上捣乱,他说有时在逗笑的时间往往有绝妙的诗意不知不觉的驾临的,他的《巴黎的鳞爪》《翡冷翠的一夜》《自剖》都是在我的又小又乱的书桌上出产的。书房书桌我也不知给他预备过多少次,当然比我的又清又洁,可是他始终不肯独自静静的去写的,人家写东西,我知道是大半喜欢在人静更深时动笔的,他可不然,最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尤其是离不了我除我不在他的身旁。我是一个极懒散的人,最不知道怎样收拾东西,我书桌上是乱的连手都几乎放不下的,当然他写完的东西我是轻易也不会想着给收拾好,所以他隔夜写的诗常常次晨就不见了,嘟着嘴只好怨我几声,现在想来真是难过,因为诗意偶然得来的是不轻容易再来的,我不知毀了他多少首美的小诗,早知他要离开我这样的匆促,我赌咒也不那样的大意的。真可恨,为什么人们不能知道将来的一切。

我写了半天也不知胡诌了些什么,头早已晕了,手也发抖了,心也痛了,可是没有人来掷我的笔了。四周只是寂静,房中只闻滴答的钟声,再没有志摩的“好了,好了”的声音了。写到此地不由我阵阵的心酸,人生的变态真叫人难以捉摸,一霎眼,一皱眉,一切都可以大翻身。我再也想不到我生命道上还有这一幕悲惨的剧。人生太可怪了。

我现在居然还有同志摩写一篇序的机会,这是我早答应过他而始终没有实行的。将来我若出什么书是再也得不着他半个字了,虽然他也早已答应过我的。看起来还是他比我运气,我从此只成单独的了。

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没有人叫我停我也只得自己停了。我眼前只是一阵阵的模糊,伤心的血泪充满着我的眼眶再也分不清白纸与黑墨,志摩的幽魂不知到底有一些回忆的能力不?你若搁笔还不见持我笔的手!!


小曼,二○,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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