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白头吟

代白头吟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闺中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头白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题一作《代悲白头翁》。这首令人断肠的感伤诗,以诗人特有的敏感,对人生无常青春易逝深感无奈,充满对生活的憧憬和留恋。诗虽代老者立言,却出自青年诗人之手,故李泽厚称之为青少年对人生宇宙初觉醒的自我意识,说它虽然感伤,并不沉重。

用花红易衰喻红颜易逝,是一个天才的发明。但它的发明权并不属于本诗的作者。这首诗前半写洛阳女子感伤落花,抒发人生短促、红颜易老的感慨,本于东汉宋子候乐府歌辞《董娇娆》:“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飏。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何时盛年去,欢爱永相忘。”然而,刘希夷的创意在于,他一变乐府原作之叙述为反复咏叹,或前后易辞申意,或作回文式唱叹,情感更加集中,音调更加楚楚动人。

还有,这首诗在原作“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的基础上,加以拓展,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人与花进行攀比——不仅写出了红颜与落花的同病相怜,而且反复强调着人不如花的意思,这就不是单纯的比喻,而是更进一层了。第一次是“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据说诗人写出这一联诗时,自己都吓了一跳。能把自己吓一跳的诗句,对于读者,也一定是惊心动魄之句。第二次是“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这一次不但有人花攀比,还有抚今追昔,也是极为沉痛的句子。第三次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一次更加不同凡响,句子越写越单纯——“年”、“岁”二字各重复四次之多,意思却越写越深邃——“花相似”、“人不同”是何等耐人寻味。“相似”的岂止是花?“不同”的又岂止是人?据说写到这里,诗人又被自己吓了一跳。什么是写诗的状态?这就是写诗的状态。凡是在状态,或进入状态的写作,其结果必然产生真诗,必然产生佳句,必然打动读者。

刘希夷能写出不朽的“代言”之作,有一重原因是打并入自己的身世之感。才人不幸,与红颜薄命,本有同情。《本事诗·徵咎》载:“诗人刘希夷尝为诗曰‘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忽然悟曰:‘其不祥欤?’复构思逾时,又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又恶之,或解之曰:‘何必其然’,遂两留之。果以来春之初下世。”其事虽近小说家言,其潜在意味,乃在唐人认为此诗是刘希夷用心血和生命写成的。

《唐才子传》所载略同,更添枝叶,作小说家言:“舅宋之问苦爱后一联,知其未传于人,恳求之,许而竟不与,之问怒其诳己,使奴以土囊压杀于别舍,时未及三十,人悉怜之。”由此可见此诗是何等的为时所重,而“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是何等的不同凡响。清袁枚《佳句》诗云:“佳句听人口上歌,仿佛绝色眼前过。明知与我全无分,不觉情深唤奈何!”什么是爱诗如命?这就是爱诗如命呀。当然,宋之问未必是刘希夷的舅子,他也未必干了那件罪恶之事。然而,这个杜撰的故事确实生动地反映了唐代的诗人是如何的爱诗如命。

这首诗所创造的红颜薄命的感伤形象,对千年以后《红楼梦》的作者塑造林黛玉形象有很大的帮助。《红楼梦》中有一首尽人皆知的《葬花辞》,诗的开篇大段大段地以落花起兴、感伤红颜薄命,长时间在刘希夷《代白头吟》的诗意中徘徊——“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不就是“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吗?“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不就是“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吗?然而写到后来,曹雪芹也进入了痴迷的状态,写出了自己的惊心动魄之句——“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当他写到这里时,也应与刘希夷一样地死去活来。这样的诗句,也一样地令后人徒唤奈何。

毫无疑问,曹雪芹对刘希夷的这首诗是非常喜爱的,《代白头吟》的最后一节写道:“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这一段的人生感伤,在《红楼梦》曲子如“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等语中,也可以明显看到它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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