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情只到梨花簿


春情只到梨花簿



少年那时,与谁相遇,与谁相识又相知,或许就是一生的想想念念。若她是那青梅竹马,更就是那新蕾初月,香在初心,情染窗纱。如果有来生,也定会踏破山水,不畏惧千难万险,期待又一次相遇。问一声,还记得否,那些春花丛里追蝴蝶,那些夏日清晨寻豆娘,还有那懵懵懂懂相牵的小手,还有那羞羞答答低眉的笑脸。隔了那远远的一世,依然是点点清露在心头的悠悠然然,圆润的闪烁中,有她前尘的影子。

天涯再远,又怎么能远得过前生?情天恨海,让多少人叹成诗词万千。

纳兰性德可是前尘欠情债的那个他,来寻今生的再相逢?他生于贵胄之家,却是情愁若海,不以富贵为炫耀,总以词心写红尘。他的世界是鸟语花香,月白风清的幽静,有丝笛吹流水,有管弦弹雨珠,缓是溪水绕竹楼,急是骤雨打芭蕉。

世有公子玉树临风,可有佳人在水一方?

谁不爱呢?这样一个纳兰公子。策马,他是刀弓少年,刀劈九连环,可斩英雄旗;箭射流星闪,一击鬼魂寒。更是那一袭青衫,口吐平仄韵,吟唐诗,唱宋词,歌元曲,让多少才如满月的学士汗颜。

血脉里奔涌着塞北风雪的纳兰容若,前世可是江南的士子?手中书卷常展俊雅之才,袖中玉箫常奏风流之曲。在北方的都城,卓立于清寒之中,是独自的高雅。风很硬,他却表现出一种比宫墙更坚强的韧性。因为他知道,金樽之食,绸缎之衣不是他的爱,这些无法遮挡他心中与生俱来的寂寞。他要把心交给这个世界,交给这自然。他要的,是花开花落一样自由的呼吸,琴瑟合鸣的相随相依。

是的,他叫纳兰容若,也叫纳兰成德,后来为讳皇子之名,又改叫纳兰性德。其实,他更叫冬郎,这样一个名字,似乎就是一个暗示。或许真的有一个寂寞的前生,他的她,在繁花里远去了,他却依然等待,只等到万花黯然,只等到千树清寒,只等到百里白雪,他,依然站在那凄冷之中。这一等,就到了今生,他始终相信,他的她是无奈地离去,他始终相信,他的她会有今生的相遇。无论是落叶萧萧的秋,还是风雨凄迷的冬天,他无怨无悔。

情深三生三世的男子,真是傻到无心,一笔一画写下多少凉到人心疼的诗词。三百年,依然能感觉到他那鲜活的痴情,读来,让人不觉就泪湿书卷,夜不能寐。

这样痴情的男子,上帝怎肯再违了他的心,一定会给他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的确,在纳兰的诗词里,我们也隐约读到了,他少年时代的一段情感,虽然如初月那样只是淡淡的一弯,却是他心头汩汩流血的怀恋。更加上他在诗词里,对于“红楼”二字的念想便更让人猜测纳兰就是贾宝玉的原型。再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和纳兰性德曾经同为康熙的侍卫,多有交集。曹寅的诗句:“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纳兰容若的号正是楞伽山人。作为后辈的曹雪芹,一定从祖父的念叨里,对那位名扬天下的明相的长子,有相当的认知。在他的笔下,会有“貌姣好”,一代翩翩词公子的音容笑貌。

《红楼梦》里,那个总脂粉里嬉戏的贾宝玉,忽然间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有绝世的容颜,更有不世的才情,如此,就惊到了他。原本嬉戏无心的宝玉,忽然就疼爱了。人说黛玉是宝玉前世的相遇,百转千回来到潇湘馆,虽然是为爱而来,却因那潇湘竹的斑斑泪痕,注定了又是一段难以白首百年的恨缘。满满的情而来,空空的心而去。前尘爱无期,今生情又难了断,来生呢,又惹怎样一段爱恨?宿命难违,只碎了一梦红楼,残垣断壁写尽悲凉。

潇湘馆里的竹影,疏密有致,其实,这的确是纳兰容若,一生的喜欢。

纳兰容若,他是那宝玉,她的黛玉呢?

他,真的也有一个表妹。这是怎样的一个她?依《红楼梦》版本,那她和纳兰容若,也当是姑表亲。可史料里,终是不见她具体的身影,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没有谁说得清楚。或许小女孩也曾有显赫的门第,只因陡然的变故,这才寄居在纳兰府中,有了和表哥纳兰容若的相识,有了这青梅竹马的相遇。

前世,谁欠了谁的一个回眸一笑?只留下浩渺无边的灯火阑珊。谁误了谁的青春流年?只剩下青灯伴着经卷。今生相见,才知道彼此是心中那个期待了许久许久的守望,是众里千百度寻觅的那个她和他。深院红梦,落花书卷,这些情怀的道具,只等他们共读西厢的风花雪月。

表妹叫惠儿。

纳兰容若和表妹惠儿的传说,在史料中只是一片朦胧的清风明月,无处寻找到清晰的勾描。她是一片云的到来,也注定是一片云的归去。青梅竹马,多么美好纯真的词语,可有多少青梅竹马,能转成共赴白首?少小的相遇,只为还前生未了的情吗?懵懂的欢喜,终成了冷冷的空恨。假如有假如,多少人愿意用青梅竹马,换偶然邂逅后的百年牵手?纯情变真爱,更了却多少遗憾。

他和他的表妹,却偏偏相遇在孩提,偏偏是那青梅竹马。秋水含情的双眸,玉箫唱月的深心,注定了这是花开无果的殇。

初相见,她是含苞的荷,绿意轻浅,微红素淡,不着丝毫尘烟。只有一丝清澈的张皇,拘束着她的眼神,而她眉间的浅愁,更惹人许多的怜。站在纳兰府高大的门外,小小的惠儿显得茫然和孤独。纳兰容若走过去,轻轻牵起了小表妹的手,指尖相触的一刹那,两颗小小的心就化在了一起。惠儿的那份慌张,也就变成了欢喜,也就成了那个二月,心头摇曳的嫩柳,丝绦低垂,探寻着春水的冷暖。

有怎样的陌生,怎样的忧愁,能够彻底禁锢孩童的心呢?

也许她真的从悲痛中走来,从孤苦中而来。可她与她的表哥相遇了,她的童年从此鲜亮起来。那辆送她而来的破旧马车,已经吱吱呀呀地掉转车头,驶向了黄昏的远方,留下她和表哥,在灯火璀璨的王城里。

豪门深宅的威严,本没有多少自在的生趣,两个孩子的相遇,却让亭台楼阁间,渐渐充满了欢乐的笑声。从此,她是他的惠儿表妹,他是她的冬郎表哥,他们所到之处,就是朵朵花开,就是缕缕青藤。七岁的纳兰容若,更加乖巧,不仅勤于刀剑,也工于诗词。晨光或月色里,也偶尔吹一曲玉箫。贵胄子弟,如此少小发奋,成了皇城中的佳话,成了满人大小府邸骄傲的谈资。

和表妹的相遇,是纳兰少年时光别开洞天的转折,他用各种姿势,博取着惠儿软软的眼神。他在小小的校武场上,弯弓射中靶心时,表妹为他擦去汗珠的刹那,他有了异样的心跳。她陪他读书,为他研墨时,手与手的碰触,她也有了脸红的羞涩。童心如此轻浅,轻浅得如透明的秋水,映照着岸柳,映照着云朵,映照着小小的她和他。

风,可以吹过花间,也可以吹过心间。这吹过心间的风,有时更诗情画意,尤其在这少年的三月,那就是蝴蝶的翅膀,在花蕊上轻轻地扇动。惠儿第一次刺绣,手帕上绣的是一点的红,一抹的绿。虽然是如此简单的花草,她却绣了好久。每一根丝线,她总是选了又选; 每一次穿纳,她都小心翼翼,不肯有一点的乱,不肯有一点的错。她说那红是她,她说那绿是表哥。一红一绿就是他们的春天,红不落,绿不枯的春天。不向夏天奔跑,不向秋天老去。

那手帕,她送给了纳兰。因为在这个富贵的纳兰府中,只有她和表哥在一起,才真正感觉到了温暖。她小小的心中,只有一个天真的祈愿,她和她的表哥,是永远相伴相随的红绿花叶,是深宅里最快乐的颜色。

那一天,纳兰也将自己心爱的古琴送给了惠儿,荷花池边的亲水台,他手把手教表妹拨响了第一枚音符。这共同奏响的音符,露珠一样轻轻滑进水中,来年,那水中开出了一枝并蒂莲。童话,很美,勾起了多少人心中的笑意,但没有人相信,可他们相信,相信那就是他们的那粒音符的盛开。年年,都会开,年年,他们一起看那莲。

那莲,年年看,那莲,却不是年年并蒂。慢慢地,他们长大了,原本两小无猜的欢闹,渐生青梅竹马的情愫,蓦然间,就有了羞涩。十五六岁,正是青春梦飞扬的年华,一个举止若月,谈吐优雅;一个形若莲花,情似春风。时光的蝶变,让他们有了翩翩而舞的姿势。他们相约了,第一次真正的相约。花园深处,身边只有蝶在飞,只有花在开,只有鸟在鸣,他们什么话也没说,只有目光轻轻地碰撞,彼此的心就已经清澈见底。清澈里,有软软的水草。

夕阳渐斜,在那座爬满凌霄的小亭里,他们真正懂了彼此。那花影外,新月渐起,像一弯小船,在云朵里飘摇,荡起一夜的梦呓。

明月夜,是可以抒情的时刻,可是那光怪陆离的斑影,却又生出许多的忐忑。其实很多人不懂,只沉溺于那柔软的光影,却忽略了那些横生的枝丫。或许只有命运,早已听出了纳兰容若那晴光潋滟的箫声里,暗涌的波浪。那是宿命的拨弄,没有谁,能躲过这难以抗拒的激流。更何况纳兰容若和表妹,还太小太小,无力把握命运的扁舟。

前生的相约,今生的相遇,多么甜蜜的完美,可岁月又成全了谁?

他的惠儿,她的冬郎,也许能穿过时光的夹缝,求得一份真爱。这是他和她,一并的心愿,紧紧捂在掌心里,时时祈愿。可祈愿,何尝改变过宿命?

懂了,就有了一份拘谨;懂了,就有了一份羞涩。若能得一份成全,真是无上的幸福。若是从此错过,就成了千恨万悔。真渴望不懂多好,傻傻的一个他,傻傻的一个她,傻傻的彼此,在傻傻的懵懂里共享傻傻的光阴,像永远傻傻的从前。

可纳兰和惠儿懂了,再相遇,就有了几分拘束,几分忸怩。花廊下,又相见,竟然没了从前那种自在的笑闹,目光轻轻相撞,又忽地闪开。一个低眉走过,一个愣在那里。容若再回首时,惠儿已到花木掩映的远处。再一恍惚,就只见了花木。

月色又起,心事落寞的纳兰容若,漫无目的地在宅院里散步,不知不觉间就走到表妹的绣楼前,抬头间见楼上的门帘一动,惠儿闪了出来。容若心头一喜,正要打招呼,忽听得斜旁里有人轻轻地咳嗽,转头见是母亲,他赶忙道声安,匆匆离开。

纳兰容若把书卷打开,却无心那些诗词。窗外明月高挂,夜凉如水,远方忽然有琴声传来。纳兰容若懂得,懂得那是一种呼唤,那是一种诉说,他急忙将玉箫横在唇边,吹响了同一曲韵律。这种心灵的呼唤与应答,在清辉中缠绕交织,那紫藤一样的心事似是梦的流苏。

紫藤,已经开了许久了。那花,就是一个誓言,为情而生,为爱而亡,是沉迷的执着。可蝶形的花冠,却无力飞舞,暗暗的枝头,有花粒碎碎地落下,是无声的月色。明天,那扫花的人,是黛玉一样心事缜密的女子,还是一个无知无觉的莽撞男仆。

是谁其实并不重要,无力挽救那一地的碎紫。一声惋惜的长叹,和一声无言的沉默,紫藤都是一样的结局。威严的纳兰府,容不得丝毫零乱的场面,对于花开和花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夜深了,纳兰拿着惠儿送给他的那个绣帕,才忽然悟起,那种红绿相依的简单,原来是如此的美好,不觉叹道: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减字木兰花》


原本是彼此期待的相逢,却为何像一朵带雨的芙蓉不言不语?香腮的红晕,早透露了自己的心事。可红唇轻启,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怕闲人看破,才又匆匆离去。无法诉说,回廊那边,玉钗叩击的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

谁不期待那春天的花并蒂,云间的燕双飞呢。可世间又有多少无奈呢,这么近的冬郎、惠儿,竟然成了这么远的表哥、表妹,再不是从前的两小无猜。

他和她懂了彼此,家人们也似懂了他们。长大了的表哥表妹,也就相隔了许多的风,许多的雨,再没有了肆无忌惮的亲密。遥望的绽放,是一种甜蜜的期待,更是寂寞的煎熬。

多少情感的故事,总是从粉色的童话,变成了苦涩的追忆,让岁月不堪回首。他和他的表妹,又将会是怎样的传说?

不是凌霄,不是紫藤,该是那梨花,纷纷,向那玉阶飞。忽然有人唱起苏轼的那首《东栏梨花》: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豪放的东坡居士,都如此悲伤起来,纳兰容若和表妹,看似梨花纯净的心愿,也只能是一地凉雪了。

梦里云归何处寻



多少相遇,原本是一段缘。当那抹羞涩未懂,当那片懵懂未醒,一切也只是云影萍踪。岁月深处再回首时,却也只能望尽秋水长天。漠然了咫尺,便错成了天涯。浪迹的心,找不到了可依的岸。

时光有爱,让冬郎遇了惠儿。岁月有情,让他们明白了彼此。当纳兰容若那天看懂了表妹的那抹羞涩,心中悠然涌起了一股清泉,汩汩地喷涌着,日里夜里。

爱了,心便生柔情,世界无处不欢。抬眼是白云展画意,低眉是流水诉衷曲。初遇的清水无澜,就荡起了一只飘摇的轻舟,载一轮月,载几缕风。不思来处,不念归处,唯愿在四季荣枯里,独享这无尘的宁静。

相思,是辗转反侧的根由,多少爱情不是这样的煎熬?然而,纳兰容若苦苦渴望的相约,却成了惠儿表妹心中的忐忑。无论何时,女子的心思总是细腻得容不得半点摇曳的风影。是的,纳兰容若是她腮边的第一片羞红,是她掌心初次温热的湿润。她与表哥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低眉间看到四只相对的脚尖,她的心底也生出浪花朵朵。但她的手在表哥的掌中抽离,激动地跑向自己的阁楼,在帘窗后面再悄悄望向纳兰容若,忽然就生出了许多的自卑。原以为他们是一花一草的相伴,是一红一绿的相依,可她这红,只是寄人篱下的一点颜色,是廊亭边的野花一朵,是可有可无的点缀,而表哥的绿,是庭院中那栖云栖月的梧桐,是有凤来仪的高枝,是纳兰家庭将来的一片云天。

两小无猜的心总是清澈见底,当纯情变成了爱情,就多了太多的思虑。曾经的表妹,冬郎看得懂;如今的惠儿,纳兰顿感迷惑,那份若即若离,那种欲言又止,让他真正尝到了情感的苦,一首《如梦令》,道尽他无处诉说的情怀: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相思恰逢花开时还好,若是正遇落红萧萧,真是惹人多少伤感。一直期待的相遇,却不想你是那闪烁不定的眼神,让人怎么能猜得明白?直让人在孤灯下暗自神伤。夜里,纳兰容若捧一本《牡丹亭》,柳梦梅、杜丽娘那生生死死、曲曲折折的情爱,都能最终成就圆满,让他更加坚信,自己和表妹咫尺之情,也定会厮守百年。他对月一首词,她抚琴一曲歌,只唱那高山流水。竹影里时光如花,荷风里日子如梦,不惊不扰,彼此相望成痴。不问红尘,不说世俗,风花雪月只美了两个人的流年。

梦,与现实总有一段距离。当纳兰容若从痴想中醒来,遥望的,依然是表妹飘忽的身影。

爱有犹豫又怎样,谁又能有一刀两断的舍得?更何况惠儿还看不透将来,纳兰容若让她既生欢颜,又生愁眉。如此放不下,也就两徘徊。有时嫣然一笑,有时又陡然一恼。那些年,纳兰府里,是一对少男少女的欢愁光阴。

爱,真的不必抱怨,谁又能知道谁心底的苦楚呢?她有她的卑微,他有他的迷惑。

骑射,是满人男子血脉中的情怀,而诗书,不仅是纳兰明珠对儿子的期待,其实也是纳兰容若真心地喜欢。十七岁,纳兰正式入太学读书。别去,惠儿不敢相送,只在帘窗后默默远眺;归来,惠儿不敢相迎,只在花影中悄悄守望。这中间的时间就是寂寞的闲愁,只好一针红一针绿地胡乱绣些东西。曲径间,花影下,多么期待邂逅,相遇,却又倏忽地闪开。夜里,轻抚丝弦,多盼望那箫声的合鸣,待那箫声真的响起,她却又歇了琴曲。

爱从琴上去,愁从箫声来。爱了才懂,相思是如此地折磨人。

既然相遇是前世的约定,又怎么可以错过今生的表白?少女闺中梦的门扉,只愿一人开。犹豫了很久很久,惠儿不再去想将来的风风雨雨,终于将祖传的一枚玉锁交给了冬郎表哥。不求天长地久,只愿有一段默默地陪伴。其实两手相牵,已是初心最美的缠绵,是情感无言的廊桥。风吹过哪个三月,遍地都是多情的季节。天上满是燕双飞,地上处处蝶恋花。

惠儿的表哥,冬郎的表妹,这是他们的三月。一把玉锁,是玉一样冰清玉洁的诺言。不为锁谁的心,只为锁住命运的刹那。

那天,纳兰府上张灯结彩,十八岁的纳兰容若中了举人。一时间,远亲近邻、文武百官都来贺喜。宽敞的厅堂中,笙歌弄花影,彩衣舞欢歌,杯酒映笑脸。纳兰在宴席中来来往往地向宾客施礼,以表感谢。虽然一脸的笑意,心中却宁静无比,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平常,功名不是他的爱,他只喜素雅的日子、自在的烟火。惠儿坐在一角,意气风发的表哥让她更加心动,可是喧闹里,她却更感到了一种寂寞。锦衣华服的纳兰或许会离她越来越远,不会在意素衣素心的她。她,悄悄地离开了喧闹的大厅,走向院中的花园,走向花园深处他们常常相遇的凉亭。月色如纱,她独坐长椅,只任心事缥缈。

一把玉锁太轻易,实在无奈于宿命。

这样的夜,有多少人空对寂寞,无处说情怀?晴日里,一个眼神或许就是一场波澜,而此间,万般愁肠也枉然,更添多少伤。惠儿想想自己云里雾里的家世,想想自己云里雾里的心事,不觉间就满眼清泪。她多想表哥能叩开她心的门扉,来给她一个安慰。可她知道,此时的他,正在喧闹的厅堂里,来来往往。

那是他荣耀的夜,他怎么知道楼阁里,还有一个女子的黯然神伤?

过往也许真的毫无意义,一个独自寄居的女子,怎会不更多思量,谁是她未来的朝阳?思量也是无果的思量,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程一迷茫,两小无猜的清澈,悄悄泛起了浓浓的浑浊。

大厅里喧闹的人们,凉亭里冷清的身影。惠儿不觉有些伤神,纳兰府虽然是她的容身之所,可又有谁是她真正可以相依的人呢?那些平素里的以礼相待,不过是一种泛泛的客套。好在还有容若可以知心,而此时,不也是在同他们的家人一起狂欢,唯有她是这热闹之外的寥落之人。

那年,独进纳兰府,如今,独在深宅中。这几年的光阴,她何曾融入这楼阁一分?寄居,不是归依,只是萍水相聚的岸。惠儿望向月亮,此时忽然明白只有嫦娥才最懂她,她们是天上人间的一样寂寞。既然表哥都不能给一份安慰,何不如归去如风?

她有花一朵,能入谁的梦?空自散去香魂。

月色更浓了,恍惚间,惠儿有离去凡尘的感觉。忽然,花径上有人影依稀,她不觉轻轻唤了一声,“表哥”!缓缓走来的,正是纳兰容若。一袭锦衣,着两肩月光,高贵而优雅,好似那万千女子为了心旌摇曳的潘郎。

想着,念着,当想念成为相见,却又只剩无言。他站着,是寒竹傲雪;她坐着,是青莲禅佛。青春那时,有多少这样默默的风花雪月?不必说,已经是冰心两皎洁;不必说,已经是生死契阔。

月亮很美,成就了多少爱,也成就了多少美丽的传说。可那朦胧的月色太浪漫,又误了多少情爱呢?柔情的誓言常常在黎明里散去,阳光照进现实的时候,彼此才懂了那梦里的彩虹,不是到达彼此的鹊桥。纳兰容若还来不及和表妹许下三生三世的诺言,甚至还不曾有过真正的花下男女私语。而惠儿,还不曾真正收拾零乱的心,吐出那羞涩的花蕊。

多少相遇,还不曾转身就已经是别离;多少期待,还没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说好了要珍惜,谁又能抵得过突如其来的意外?半阕情词再无法续写,一枝莲花再也绣不成并蒂。

日落还有日出,花谢还有花开,可爱情还有来生吗?不,不要把诺言许给来生,谁又敢说来生不又是一场擦肩而过的匆匆。咫尺的当下都难以牵手,来生是何等遥远的迷茫?懂了这些又能怎样,生命里有太多太多无奈的放手。如果每一次相遇都能圆满,世间也就没有了悲苦。其实正是这悲欢离合,才有了爱情的生生不息。

有时候的相遇,或许真的是前世的孽缘。容若和他的惠儿,从懵懂相识,到情窦初开,人生就给了他们这一段含苞的光阴,只待芳华初绽,却就此别离。

纳兰容若和表妹爱的萌芽,终被纳兰家人看出了端倪,没有谁支持他们。其实最初的开始,就注定了这离散的结局,纳兰府只容得惠儿童年的寄居,她的青春只能为帝王绽放。满人入关,统一江山,可他们依然自认血统的正统与高贵。那时旗人家的少女,都要参加帝王的“选秀”,以求皇家血脉的正统。亭亭玉立的惠儿终是逃不过这皇帝的诏令,一顶华丽的小轿在那个小雨霏霏的上午带着她飘摇而去。

年满十三到十六岁的八旗少女,都要参加三年一次的皇帝选秀。

惠儿虽然说是一个悲苦的少女,早已经没有家人实实在在的相依,可她在纳兰府,在容若表哥身边,那诗词平仄的濡染,那琴箫韵律的浸润,让她出落得别样娇美,这样的惠儿作为秀女,怎么可能落选。她,被选为了皇帝的妃子。

高高的宫墙,容若和表妹再难望穿。

一眼千年的错过,还不如彼岸花花叶永不相见的想念,有形的牵挂,总是痛过无形的思恋。伤了彼此,苦了百年。

纳兰容若的竹笔再无欢,笔笔写伤情;惠儿的绣针再无线,针针穿肠愁。

初心的相遇,常常是这样情深缘浅。

康熙和纳兰容若,是同年出生的双骄。一个统领山河,傲若骄阳;一个挥墨诗词,灿如明月。然而皇权毕竟是至高的号令,太阳才是江山的主宰。纳兰容若纵然才满江河,情似云天,又怎能与帝王争斗?他,败了,败得一无所有,败得狼藉一片无法收拾。这看似他败给了君王之礼,其实这场爱情他原本就没有一点胜出的机会。纳兰容若作为家族的骄傲,作为担当门庭的长子,那些王侯门第的女子,才是他姻缘的匹配。他也曾苦苦哀求过,可家人毫无给他可以娶孤单于世的表妹的可能。是的,他难以悖父母的意,更不能违朝廷的法。十年的青梅竹马,也不过是一场花开无果的梦。

思念,在她还没离开的那一刻,就绞疼着两颗心了。

王贵人家的婚姻,更是一场棋局,设定的家庭双赢,却常常是一对男女惨败的人生。花开一日的热闹,却是零乱百年的伤悲。也有门当户对的琴瑟合鸣,那不知是几生几世的修行,才有这难得的皆大欢喜。

富贵,是一种枷锁,失去了多少草长莺飞,错过了多少云卷云舒。紫藤正盛开,纳兰容若独坐凉亭,那紫色依依的情愫让人沉迷,那是心中的执着。“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香风又起,美人何在呢?他多想那紫云依依的地方,忽然有一袭霓裳飘起,他的惠儿执琴而来,为他弹一曲重逢。

没有承诺,眉间早有相许;没有誓言,心中早已情定。世事无常,不知误了多少这样的青梅竹马?相遇哪年?重逢无期,纳兰容若只能在花园每一处和表妹走过的地方驻足,一曲箫叹,如呼如唤,如悲如泣,祭奠那逝去的青春。

恼只恼心思懵懂,误了春期;恨只恨不解相思,误了爱情。若早早懂了,一定共与佳人并蒂一枝。别离了,才幡然醒悟,空留无数悲伤。一座香冢,葬一份痴爱。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减字木兰花》


韩凭,战国时宋大夫,其妻何氏貌美绝代,为康王霸占。韩凭在牢狱之中得妻密书,抱定从死决心,韩凭长叹何氏贞烈,自杀而亡。何氏假意从了宋康王,只求穿孝衣祭祀韩凭,康王准允。礼毕后,何氏纵身从高台上跃下,康王急忙扯住,怎奈何氏早藏心机,衣服为药物腐蚀过,只扯得一缕,衣裂人坠台而死。何氏留遗书,恳求与丈夫韩凭合葬一处。康王恼怒,特意将二人分葬两处,只可相望而不能相守。谁知,一夜之间,两座坟上分别长出一棵梓树,根脉相牵于地,枝叶相连于天。树上并有一对鸳鸯似的小鸟,相偎相依,欢一声说生,悲一声说死。

往事早已是远处的烟尘,只是这感天动地的传说生生不息。表妹的失去,让纳兰容若心灰意冷,然而那种悲伤日里夜里无法逃离,唯有用文字独语情怀。这里,他竟然用韩凭与何氏的人生之爱入词,可见那份悲伤。其实,他想到这个典故的那一刻,他的爱也随机纵身跃下了青春的高台。一朵心灵的鸟凌空而飞,只是没有梓树可供栖息,一堵皇城的高墙,阻断了两颗心的合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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