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本書收録宋代文學研究的部分論文。上編“歷史與思想”探討宋代文學觀念及文學史問題,下編“文本與作者”考察若干詩學文本的形成與流傳以及作者問題。這些論文涉及我過去和現在對於宋代文學的一些思考,在此加以總體的説明。

“唐宋之辨”是宋代以來就一直討論的問題,現代學者也有衆多的研究成果。我所思考的問題是宋代文學有没有一個主導的觀念結構?如果有,這個結構是什麽?宋代文學是在唐代中期以來儒學復興的思想背景下展開的。體現在文學方面,核心的問題是道德與文章的關係,其觀念基礎即《論語》“有德者必有言”。韓愈以前的文道關係建立在《易傳》天人關係觀念架構之上,這個架構的核心觀念是聖人取法天地而作人文,《文心雕龍·原道》篇説“道沿圣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就是此一觀念的體現。在這種觀念框架中,聖人是天生的,他人不能通過後天的修養工夫達到聖人的境界,從而成爲聖人。道對聖人以外的作者來説是公共的客觀的外在的,不能通過修養工夫内化爲個人的德,因而文道關係是文章與外在於作者的客觀之道的關係。到韓愈,文道關係發生了内轉,轉爲文與個人之德的關係,其經典基礎也由《易傳》轉向了《論語》的“有德者必有言”,《孟子》的“有諸内必形諸外”。韓愈在此基礎上提出“仁義之人其言藹如”的命題。韓愈認爲道德的内涵就是仁義,個人可以通過修養工夫將聖人之道轉化爲個人的德,可以修養成爲“仁義之人”。“仁義之人”乃是“有德者”,有德於内必然形之於外,必然有言有文。通過韓愈的創造性詮釋,文道關係實質上轉爲文德關係,而如何培養道德,成爲文章的關鍵問題。

“有德者必有言”,“有諸内必形諸外”,連同《禮記·樂記》“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這些傳統的觀念經由韓愈的詮釋,形成了内外關係、德言關係的觀念結構,構成了宋代文學的觀念基礎。在此觀念基礎上,圍繞著内外關係、文章與道德關係,宋人提出了文如其人、詩如其人以及文品與人品關係等命題。在宋代文學的主流觀念中,韓愈所提出的如何成爲“仁義之人”的修養問題化爲工夫論問題,獲得了空前的展開。這些觀念影響及創作,也塑造了宋代文學的新面貌。《從存養到參悟》一文探討的正是韓愈及宋代文學批評中的工夫論及其演變。從文學角度看,工夫論關注的是文學能力的培養與建構問題,即成爲一個文學家的途徑與方法。在文學工夫論的視野下,“有德者必有言”藴涵的意義是:要成爲一個文學家,必須首先成爲一個“有德者”,也就是韓愈所説的“仁義之人”。在韓愈,養成“仁義之人”的途徑是讀經典,宋人繼承並發展了韓愈的觀念,形成了系統的論述。通過讀書修養道德,有德者必有言;修德不僅是道德工夫,同時也是文學工夫。韓愈到歐陽修、黄庭堅等人在道德決定文章的大前提下肯定審美的相對獨立性一面,因而對於審美工夫也有相當的重視並有相關的論述,但理學家則特别强調道德工夫而否定獨立的審美工夫。本來儒學的工夫論就受到禪學工夫論的影響,在北宋後期,以禪學爲觀念框架的文學工夫論興起。這種工夫論借用禪學的參、悟觀念論述詩文寫作的學習過程,認爲詩人的學習歷程類似於學禪者參修到悟入的過程,其中存在著精神突破,一旦獲得這種突破,學習者便達到了自由的創作境地。

在宋代,理學與文章的關係極爲重要而複雜,這是文道關係的特殊展開。宋人所謂“周程、歐蘇之裂”,指理學與文章的分裂與對立。北宋是文章的黄金時代,南宋則是理學的興盛時代。南宋後期,隨著理學的官方化,其影響也迅速擴大。理學家一方面貶低詩歌,另一方面也力圖改造傳統的詩學觀念,力圖將詩歌納入到理學的系統當中。理學家將傳統的“詩言志”命題與“有德者必有言”聯繫起來,把“志”看作是“有德”之言,通過這種連接,“詩言志”的命題就被納入到理學體系當中。在理學的系統中,志源於德,德本於天理,因而言志實質上就是言理。由於聖人之德就是天理,故聖人之志完全合乎天理,一般詩人則需要通過修德工夫提升其道德境界,伴隨修養過程之展開,詩人之志符合天理的程度亦隨之提高。當詩人的道德境界完全達到聖人之境時,其詩作亦同乎經。理學家認爲程朱等人的詩作可以上接風雅,名其作品爲《濂洛風雅》,即是基於以上觀念。理學家本於“有德者必有言”的觀念,强調詩歌乃是詩人内在之志的自然流露,强調内在之志決定外在之形式,反對外在的修飾形式,呈現在詩體觀念上,便是崇古體,貶律體,而在律體範圍内,較推崇體現古體精神的律詩。在南宋,詩歌受到理學的壓抑,但也存在著抵抗理學貶低詩歌、捍衛詩歌自主性的力量,嚴羽就是這一力量的代表。理學與詩學之間呈現出一種對立與融合的關係。《晚宋理學、詩學的緊張與調和》與《尊古與崇律》二文論述的正是相關問題。

在南宋,王學、蘇學與程學的興替不僅影響學術與文章,更繫於政治,甚至關乎國運。在北宋時期,王學與蘇學勢力鉅大,爲程學所不及。在南宋時期,政治王學迅速式微,政治家王安石受到貶斥;經義王學則與程學激烈抗衡,直至理宗朝徹底失勢,思想家王安石受到批判;文章王學在南宋則一直佔有一席之地,文章家王安石亦受到認可。在南宋,政治蘇學影響至大,政治家蘇軾以氣節受到高度評價;經義蘇學則受到理學的批判,到理宗朝式微,蘇軾失去思想家光輝;文章蘇學則影響深廣。《從祀配享之議》在政治與思想的視野下論述了蘇學之影響與地位的變遷。

《江湖與廟堂之間》考察在南宋後期社會政治、思想文化環境下詩歌的地位與詩人的生存狀態。本文提出“文體秩序”的範疇來描述晚宋社會文化環境中各種文體的相關社群、功用與地位。這是對文體的一種社會學考察。在不同的社會群體中,人們對於文體的社會功能與價值認識有異,因而形成某種實際的輕重位序。當時人將科舉文體稱爲“本經”或“内學”,而將詩、古文及四六文稱爲“外學”。科舉文體對應的是科舉群體,由於可以帶來功名利禄,不僅受科舉群體重視,也爲全社會聚焦,具有最重要的地位,但這種地位並非價值的層級,而是功利的位序。四六文在當時屬實用文體,主要應用於政府公文及官員社交,對應的是權力群體,故四六文雖然與詩、古文一樣相對於科舉文體被置於次要的位序,但在權力世界中,卻是最重要的文體,故士人一旦脱身科舉則要習四六。古文尤其是詩歌由於與功利無直接關係,不受科舉群體及權力群體的重視,故在現實的功利世界中乃是邊緣文體,而在價值世界中也受理學的貶抑,從事者多爲科舉失意者或權力世界邊緣的江湖詩人。江湖詩人一方面捍衛詩歌的獨立精神價值,但另一方面爲生計所迫,又以詩作爲謀生的工具,呈現出複雜的面相。

《宋代詩學的知識轉向與抒情傳統的重建》試圖從觀念上探討宋詩特徵的形成與歷史演變。詩言志作爲最基本的詩學觀念塑造了中國詩歌史的抒情傳統,但這個傳統中也藴涵著知識的問題,抒情與知識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張力。鍾嶸《詩品》清晰地揭示了其緊張與衝突的一面,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則呈現出其依賴與融合的另一面。宋代詩學家尤其是黄庭堅等人將“詩言志”命題建立在“有德者必有言”的觀念基礎上,詩人之志乃“有德者”之志,詩乃“有德”之言;他們提出讀書以修養道德,知識遂成爲詩人道德修養的基本途徑。道德是詩歌的基礎,知識是道德的基礎。不僅如此,蘇、黄等人還認爲,詩人審美能力的培養也要通過讀書;再加上原有的用事傳統,這樣從詩人的道德境界與審美能力,到作品的表達方式,再到讀者的閲讀與詮釋能力,全都建立在讀書的基礎之上,理學家在性理的一面更强化了詩歌的知識取向。傳統詩學的知識面向在宋代得到了空前的突出,以至於有逸出抒情傳統之趨勢。這引起了抒情傳統的反彈。“四靈”提倡晚唐詩,實質上是力圖重建抒情傳統。但是,面對宋代已經形成了的强大的知識氛圍與傳統,“四靈”派的主張没有能够恰當地回應。嚴羽提倡盛唐詩,也是力圖重建抒情傳統,並努力調整抒情傳統以適應宋代强大的知識傳統。他借用禪學的工夫與妙悟來化解抒情與知識、唐與宋的矛盾。在以知識培養道德與審美能力方面,他接受了江西詩派乃至理學家的主張,這些被他當作修養工夫;在他看來,修養工夫是爲了達到妙悟的境界,而妙悟則超越知識。透過宋人的知識化的修養途徑達到唐人妙悟的抒情境界,這樣抒情與知識、唐與宋的矛盾被他以禪學的觀念消解,而達到另一形式的統一。

本書所收論文大部分寫於近年,也有兩篇撰於上世紀90年代中期;大部刊載於各種學術期刊,也有少數篇目未曾發表。部分内容已經吸收入拙著《知識與抒情:宋代詩學研究》當中。由於撰寫與發表時間不一,刊物的編輯體例有異,各篇論文在體例與格式上原本存在差異,在收入本書時儘量按照出版社的編輯體例做了統一。有關《滄浪詩話》的成書問題,我在論文發表後又發現了新的文獻,對原來文章中的某些具體問題的判斷有了改變,這次收入本書時未有改動原來的表述,僅以補注的形式作了説明,以保持論文的原來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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